第四十章 近墨者黑
李玄都和张静修这番深谈持续时间极长,结束时已经是星斗漫天,距离地师来袭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李玄都和秦素又去看望了颜飞卿,可颜飞卿已经睡下。李玄都倒是理解,当初他刚刚散去一身修为的那几天,也是经常酣眠,想来应是身体不适应的缘故,过段时间便会逐渐习惯。
于是他不再打扰,与秦素一起离了大真人府,连夜下山去了。
从大真人府到上清镇的这段山路,被正一宗修得极为气派,台阶坡度不高,又十分宽阔,纵使是马匹也可拾阶而上,只是大真人府煌煌赫赫,来人下马,少有人敢这么做罢了。
李玄都和秦素携手走在这段山路上,秦素终于是开口问道:“玄哥哥,你当真要去做太平宗的宗主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大天师的话,你也是听到了。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还有一位张氏子弟,料想也是江湖上分量极重的大人物,如此多的人为我捧场,岂能容我不去?再者说了,我本身也不反对此事。一则是受了沈大先生所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则是我想要在天下间做些事情,也是无权不行。”
秦素不是那等满脑子幼稚想法的女子,自然知道两人在江湖中立足,终是少不了这一步的。她之所以在江湖上有着偌大名头,还不是看在她父亲秦清的面子上,方才敬她一声“秦大小姐”,日后两人成亲,她可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总不能满江湖飘零不定,她也未想过让李玄都抛却名声不要去入赘秦家,毕竟入赘一事等同是换了个祖宗,成了秦家之人,实在是不好听。若是李玄都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那是再好不过了。远的不说,日后李玄都去辽东提亲,那也是门当户对。
李玄都没有女子这般细腻心思,自然无法想到日后提亲之事,更多还是停留在眼前局势上,继续说道:“这次地师奇袭大真人府,真正可怕的不是地师如何修为高绝,而是证明自上次玉虚斗剑以来订立的诸多不成文规矩没有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可靠。既然地师能突破底线直接对正一宗出手,那么日后谁又能保证地师不会直接将某个宗门灭掉?人心比黄金更贵重,江湖上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建在虚构之上,是经不起推敲和怀疑的。在此事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正一宗深不可测,所向无敌,没人怀疑,所以人人都会敬服正一宗,追随
正一宗,始终对正一宗抱有极大信心。我们都知道,正一宗并非天下无敌,这只是一个假象。如今地师将这个假象打破了,过去那些对正一宗深信不疑之人开始怀疑正一宗,如果正一宗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那么这种怀疑就会加重。这就是人心变了,正一宗损失了大量的声望,声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切实实存在,得失都在人心里。于是正一宗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呼百应。大天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决意反击,就是为了挽回正一宗的损失的声望,挽回人心。”
秦素若有所思道:“只要正一宗解决了打破假象的人,便能继续维持假象,正一宗千百年来积攒的无形声望不可小觑,在这股巨大惯性之下,正一宗很容易就能重回正轨。”
李玄都眼神中露出赞赏之色,调侃道:“近朱者赤,看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些时日,听我教诲,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
“美得你,你以为你是谁?”秦素毫不客气地白了李玄都一眼:“本姑娘早就明白这些,哪里用你来教。”
李玄都笑道:“这话不像是秦大小姐说的,倒是有陆雁冰的三分风范了,看来果真是近墨者黑,以后还是要少跟她来往才是。”
“要说近墨者黑,那也是被你染黑的。”秦素轻啐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方才在大天师面前,也胡言乱语,不知道害臊。”
李玄都打了个哈哈,正色道:“这次去太平宗,多半不会一帆风顺,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秦素本想一口应承下来,转念一想,又有了其他的主意。她听几位长辈说起过,当初她父亲秦清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无道宗的宗主宋政极力反对,宋政和秦清由此交恶。待到秦清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宋政派出无道宗的高手前来搅局,幸而有正道各大宗门助阵,这才逼退了那些无道宗高手,其中就有太平宗。如今李玄都要去太平宗继承宗主大位,她倒是可以投桃报李,以补天宗或忘情宗的名义前来祝贺,倒真是给李玄都长了好大的脸面。
想到这儿,秦素便将自己的想法对李玄都说了。
李玄都沉吟半晌,故作正经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你可就是不打自招了,虽说如今江湖上知道你我之事的人不少,但也不至于是人人皆知。到那时候,不知情之人肯定会问:‘这李玄都去做太平宗的宗主,秦大小
姐怎么来捧场?’就有人会把你我二人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上一通,自此之后,全天下都知道秦大小姐钟情于我,非我不嫁,到那时候,你想反悔也是不行了……”
秦素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嗔道:“不要脸,登徒子,谁非你不嫁了?”
李玄都微笑道:“不是你非我不嫁,而是我非你不娶。你若是不愿,我便捉了你拜堂成亲,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秦素似笑非笑道:“刚刚正经了没有两天,现在又故态萌发,开始说这些不正经的话,你若有本事,去辽东的时候,见了我爹爹,也是这般说,那我从此以后都叫你‘玄哥哥’,心服口服。”
“不就是‘天刀’嘛。”李玄都笑了笑,一挥手:“我当然是……不敢的。我怕他老人家一刀砍了我,我虽然不怕‘天刀’,但看在你的面子,是万万不敢与秦伯父动手的。不过终身大事,哪里就不正经了?这世间的男男女女,任你是什么仙子也好,神女也罢,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要生儿育女的,若是人人都不生儿育女,那人族可就灭绝了,所以这可不是什么不正经。”
秦素转过头去,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太平宗了,你自己去好了。”
李玄都赶忙伸手去拉她,:“不说了,不说了。”
秦素轻哼一声:“本来我还打算与你一起去太平宗的,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若和你同上太平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经成了夫妻,在背后胡说八道,坏我名声。”
李玄都知道她这是有些生气了,小意哄道:“对极,对极,你我若同去太平宗,你这般花容月貌,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定要相问:‘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自会有人说:‘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秦大小姐,人虽然漂亮,家世也好,但是眼神不太好,竟然看上了那个叫李玄都的穷酸小子。’到时候,不知有多少男子要捶胸顿足,羡慕我的福气。”
秦素被他逗笑,转嗔为喜:“是不是还有许多女子也气得跺脚,羡慕堂堂紫府剑仙竟然垂青于我这个小女子?”
说到这儿,她自己先是忍不住笑了:“咱们两个互相吹捧,可真是不要面皮了。我原本不是这样的,都赖你,果然是近墨者黑。”
李玄都笑道:“这不叫近墨者黑,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四十一章 又见青鸾
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上清镇时,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半个镇子已经完全变成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另外半个镇子还勉强保持了原貌,却也多有损伤。
砖石所筑的房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可想当时的伤亡惨重。
李玄都当然是见识过火炮威力的,不过都是在海上,也没经历过海战,大海茫茫,威力再大的火炮,落在万顷碧波上,也就是一个大些的水波,炸起些鱼虾,哪里有这般触目惊心。
两人沉默不语地行穿过上清镇,来到他们来时经过的白玉牌坊,这座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写着“公侯下马”,便是大名鼎鼎的下马碑。不过这座牌坊也未能幸免,“被、苍、生”三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泽”字,那块下马碑倒是大体完好,只是滚出老远,变成了头下脚上,“公侯下马”四字直接倒了过来,很是讽刺。
至于李玄都和秦素留在这儿的马匹,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也许已经趁乱跑掉,也许已经死于炮击。
秦素叹息一声:“难怪赵世叔常常说火炮是国之利器,果然不假。”
李玄都看了眼残缺的牌坊,道:“走吧。”
两人离开上清镇,往上清县行去。李非烟已经给李玄都传信,告知她的所在,李玄都在前往太平山之前,会先与李非烟会合。
当两人来到上清县时,天幕已经由漆黑变为深蓝。因为先前黑云围城的缘故,此时城内还是家家户户紧闭门户,空荡荡的街道上就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走出没有多久,就见一道身影负手立在街道尽头,不是李非烟是谁。
李玄都和秦素快步上前,与李非烟见礼。
李非烟道:“我在这里的客栈中开了一个房间,咱们上去说话。”
此时无论客店也好,酒楼也罢,都闭了门户,不过这也难不住李玄都等人,直接学梁上君子走一回窗户。
进到房间,刘谨一已经离开,房间内没有他人。三人也不点灯,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将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救援沈无忧一直到大天师张静修与他议定接任太平宗宗主的事宜。
李非烟听完之后,沉默良久,问道:“紫府,你打算如何?”
李玄都轻声道:“天赐良机。”
李非烟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李玄都道:“除了素素之外,我还需要一个帮手。我们客栈诸人,石无月不能露面,宁忆远在西北,李如是最好是藏于幕后,所以我思虑再三之后,这次就由姑姑出面。”
李非烟问道:“素素呢?”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东家另有安排。”
秦素瞪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我会传信给我爹,请他派人去齐州,我也会前往齐州,一则是看望叔父,二则是与我爹所派之人会合,然后再前往太平山。”
李非烟闻弦知雅意,笑道:“素素真是有心了,要让紫府好好谢你才行。”
秦素微羞脸红,因为李非烟看她的目光有些婆
婆看儿媳的意思,让她委实是吃不消。
好在有李玄都帮她解围,转开话题,问道:“姑姑,你的‘青云’被大天师收了回去,可是还缺一把趁手佩剑?”
李非烟点了点头。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道:“此剑是我以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和天乐宗的‘冷美人’为材,请仙剑山庄的陆时贞庄主出手铸成,有两种变化,分别是白骨相和美人相,美人相能以实质寒气伤人,白骨相之寒意直浸神魂,算是上品宝物。如今我已将‘人间世’恢复至半仙物的品相,此剑于我,用处不大。若是姑姑不嫌,就用此剑如何?”
李非烟接过“白骨流光”,掂量了一下,点头道:“就这把了。”
李玄都摊开右手,只见他的掌心有一颗“种子”,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能名列太玄榜上,就是依仗了此剑,如今我有此剑在手,便是李元婴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两女都望向李玄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李玄都道:“我方才又想了下,如今西北五宗频频出击,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素素独自一人前往齐州,所以想请姑姑陪着素素一起去齐州,姑姑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齐州人士,熟悉那里的情况。另外,我会给二师兄传信一封,请他接应你们,让李如师不敢再有什么动作。我独自一人前往太平山,姑且算是‘只身赴会’,以显诚意,若是带人太多,怕是让太平宗误以为我欲行逼宫之举。”
李非烟略微思量之后,点头道:“好。”
秦素见李非烟已经答应下来,也不好拒绝,只能转而说道:“若是太平宗中有人觊觎宗主大位,借着此事对你出手,想要将你除去,你孤身一人前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李玄都道:“不必担心,在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中有他与陆夫人的传讯符箓,我会先知会陆夫人,与她见上一面,将沈先生之事转告于她,并探一探虚实。”
秦素见李玄都思虑周全,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李玄都道:“还有一事,如今江湖上不太平,谁也不知道地师是否会再次出手,你们莫要以真面目行走江湖,还是乔装改扮为好。”
李非烟微皱眉头,有些不情愿,她性子向来如此,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当年她不惧夺她权柄的李道虚,也不怕将她镇压在镇魔台上的张静修,四个长生境地仙,她惹过半数,此时自然也不怕地师徐无鬼。
就听秦素说道:“易容改扮之事,我最是在行,不必担心。我和李前辈就扮成一对来云锦山还愿然后返乡的姑侄,不怕引人怀疑。”
李非烟看在秦素的面子上,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同时玩笑道:“既然是姑侄,怎么还叫李前辈?”
秦素先是一怔,然后脸色通红一片,过了良久才低声喊了一声“姑姑。”
李非烟哈哈一笑:“好侄女。”
秦素脸红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最后还是李玄都解围道:“好了好了,事不宜迟,天亮之后我们就分头行动。”
秦素赶忙问道:“你呢?你可不会易容改扮,以前都是我帮你易容的。”
李玄都正想随便找个理由含混过去,就见秦素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盒子,推到他的面前:“这是‘百华灵面’,用法简单得很,只要覆在脸上就好了,你就用这个,我和李……姑姑,用我身上携带的面具。”
李玄都接过“百华灵面”,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说道:“那我就笑纳了。”
趁此时机,李玄都还不忘冲秦素眨了眨眼睛,意在调侃她刚才害羞脸红的样子,两人相处多日,互相的一举一动之间,早已是再熟悉不过,因为有李非烟在的缘故,秦素要保持名门淑女的仪态,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得了便宜还卖乖,微微一笑:“好妹妹,路上照顾好咱们姑姑,可不要让她老人家受了凉,否则我可要拿你是问。”
秦素又羞又恼,恨不得现在取出“欺方罔道”给这坏东西一刀,反正也伤不到他,还能让自己出一口气。
李玄都是半点不怕的,完全就是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样子。此时的他哪里还是那个江湖中毁誉参半的紫府剑仙、李先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罢了,也只有在秦素面前,他才卸下重重面具,有些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李非烟轻咳一声:“紫府,你莫要欺负素素。”
李玄都摆手道:“不敢不敢。”然后转开话题:“齐州与芦州相邻,你们不必着急赶路,我先走一步,咱们太平山再见。”
秦素闻听此言,顾不上羞恼,嘱托道:“你自己小心才是,大不了不做这个宗主,万不要冒险行事。”
李玄都应了一声,推窗跃出。
离开客栈之后,李玄都一路出了这座上清县城。如今已是秋日,拂体凉风,竟是有了几分寒意,李玄都抬头望去,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一弯明月的倒影。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一层薄薄的晨雾弥漫湖上,朦朦胧胧。李玄都也没细看,信步来到湖边,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又取出秦素送他的“百华灵面”,思量着该易容成什么样子,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竟是有一艘泊船,此时船上亮着灯火,挂着两盏大大的灯笼,一盏灯笼上映着“青鸾卫”,一盏灯笼上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
陆雁冰此时就在云锦山上,在这里出现青鸾卫的船只,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本不想与这些青鸾卫有什么交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船舱中走出一人,站在船头,伸了个懒腰。那人一扭头,瞧见了站在岸边的李玄都,大声吆喝道:“干什么的?”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走近几步,看清了这人的相貌,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满脸虬髯,与胡良有的一比,倒也有几分威严,一身非红非紫非蓝的青色窄袖长襟锦衣,腰间扣青铜鸾首,脚踏黑面白底官靴。腰间悬刀,刀身大约三尺,刀柄约有六寸,虽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笔直,刀刃略弧。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把刀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文鸾刀。
第四十二章 改头换面
李玄都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太平客栈的时候,也是一伙青鸾卫。如今他又要去太平客栈,又遇到了青鸾卫,莫不是太平客栈与青鸾卫两者之间有缘?
李玄都心中一动,迈步向那青鸾卫走去,那青鸾卫见李玄都向自己走来,想到江湖上高手众多,顿时有些心虚,不过还是强壮胆气大喝道:“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这才停下脚步,道:“不知这位官爷有什么吩咐?”
青鸾卫见李玄都语气颇为恭敬,稍稍放下了戒心:“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李玄都道:“小人是早早赶路的旅人。”
那青鸾卫略微沉默之后,道:“这个时间,又是如此地方,你如何也不像是赶路之人。”
李玄都道:“如何不像?”
青鸾卫的声音猛然拔高,“如果你是赶路之人,你就该从官道大路行走,而不是来这湖畔,此地没有渡船,最近的一个渡口也有十余里的路程,此其一。现在未到卯时,城门不开,你说你是路人,你又是如何出城的?此其二。综上两点,你绝不是什么赶路的旅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微感惊诧,万没想到这个青鸾卫竟然如此心思缜密,看来是个办案的老手了。
青鸾卫死死盯着李玄都,沉声问道:“如果你真是急着赶路之人,本官不管你如何出城,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李玄都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青鸾卫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道:“看好了,这是青鸾卫都督府的腰牌,本官是青鸾卫都督府正四品指挥佥事刘宗果。”
李玄都神情不变,道:“原来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大人,失敬失敬。”
这个名叫刘宗果的青鸾卫都督佥事越看越觉得李玄都十分可疑,只是此时船上就只有他一人,大声呼喊也是无用,只能悄悄地伸手按住腰间文鸾刀的刀柄。
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花,然后就发现李玄都已经来到了船上,他心中大骇,知道这是遇到了高人,刚想说话,就感觉胸口一麻,全身上下再也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在地。
李玄都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单手将他拎起,走进船舱之中。
这船舱布置的倒是颇为雅致,不仅桌椅俱全,还有屏风隔开内外。李玄都随手将刘宗果丢到一把椅子上,笑道:“倒是要委屈大人了。”
说罢
,他伸手探入刘宗果的怀中,从中取出了印信等物,轻轻把玩一下,悉数收入自己的袖中。
刘宗果见此情景,一张面皮有些发白,喝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你胆敢与青鸾卫做对,就不怕我们青鸾卫的手段吗?”他虽然嘴上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实不相瞒,我是你们青鸾卫都督府悬赏榜上排名靠前之人,犯的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只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哪个青鸾卫将我捉去,我还是在这世间逍遥。”李玄都笑了笑:“你少说话,兴许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如若不然,这湖底可是个好去处。”
刘宗果闻听此言,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微动,终是没敢多说什么。
李玄都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将“百华灵面”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就见李玄都的形貌开始缓缓变化,从一个年轻公子变成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虬髯汉子。
李玄都一挥袖,以气机从湖中摄来一捧清水,然后一抖手腕,这捧水竟是变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镜。
李玄都对照水镜,看了看自己现在的容貌,又与刘宗果对比,果然是天衣无缝,这才挥手散去这面水镜。
这一幕落在刘宗果的眼中,让他愈发感到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背字,竟然遇到这样一个煞星,瞧这境界,少说也得是归真境,他一个玄元境,如何是对手?
李玄都摸了摸好似真实存在的胡子,不由感叹,道术一途,就是弄假为真,最低级的道术就是骗术,信则灵,不信不灵,若是骗不过人家,这道术也就发挥不出威力。可到了大天师和地师这等境界,所用术法已经与真实无异。这“百华灵面”幻化出的胡子便十分真实,可见当年炼制此宝之人,少说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前辈高人。
易容完毕之后,刘宗果也就没了用处,换成其他人,多半就随手取了此人的性命,以防留下痕迹,不过李玄都想了想,还是将此人制住,强行使其进入龟息之中,一旬之内没有性命之忧,然后将他丢在底舱之中。
接着李玄都又在船舱中翻找一番,在一口木箱中找到了一身换洗的锦衣官服,他也不客气,直接将这身色窄袖长襟锦衣换上,戴上无翅乌纱,腰间扣上青铜鸾首,脚上云履换成黑面白底官靴,再把那把文鸾刀佩戴腰间,便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青鸾卫了。
李玄都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摸了摸胡须,虽然船上没有船工,但他自有办法。只见李玄都一挥手,狂风自起,使得这艘船开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此时李玄都掀起大风,便是用木行气机,属于天人境的五行借势之法。
不多时,李玄都的船出了这方湖泊,转入一条大江支流之中。今日河面上的船只众多,有两条船上都是本地三司衙门的官差,为了抢着水深的河道急着往前走,互不相让,直接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瞎了眼?我们是布政使司的!这船上可是今年的禄米,误了时辰,你担当得起吗?”一个书办幕僚模样的中年男子大声道。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老子是按察使司的,船上装的都是臬司衙门大牢的囚犯,你也敢争?若是跑了一个,都要拿你顶罪!”这条船上的人气焰更张,毫不相让。
这一处起了争斗,堵得后面的船只也没法经过。
若是李玄都,定是不会插手这等事情,可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刘宗果,见此情景,立时从船舱中取出一支火铳,点燃引信,朝天放了一铳。
只见好大一团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火铳的响声更是压过了叫骂声。
两艘争斗的都停止了争斗,转头朝火铳响起的声音方向望去,立时看到了后面来船高悬灯笼上的“青鸾卫”三字。
对于公门中人来说,青鸾卫可真是恶狗一般的角色,只要沾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哪里敢招惹,此时都是慌了,赶忙各自吆喝着自己的船工向河道两边避让。
李玄都的船就这般占了正中的河道,大摇大摆地从一众船只中穿行而过。一身青鸾卫打扮的李玄都十分悠闲,扶刀站在船头上,故意诵起诗仙的名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声音不小,两旁官船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均是脸色怪异。一是有点不相信这文绉绉的话是从这个看起来粗鲁蛮横的青鸾卫嘴里说出的,这人还会念诗?二是什么叫“两岸猿声啼不住”?岂不是说他们这些刚刚还在叫骂的人是猴子?
只是青鸾卫不好招惹,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背地里偷偷腹诽几句,一个大老粗装什么穷酸秀才,有能耐自己写诗去。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反正名声是刘宗果的,他只管一路行船,有一首《水调歌头》是怎么说来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嘛。
第四十三章 冯家老店
李玄都行船离了吴州,转入潇州,这儿便是玄女宗的地盘了。
如今的潇州可谓是风声鹤唳,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已经有许多人隐隐感受到了江湖生日渐紧张的气氛,正邪两道在经过十几年的平静之后,再次变得不平静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都是局中人,谁能幸免?那些小打小闹就不说了,先是牝女宗炮轰漩女山,后又是阴阳宗在隔壁吴州炮击上清镇,消息已经传开,人人自危,生怕正邪大战一触即发,江湖上又是腥风血雨,对于众多江湖散人而言,正邪大战可不是什么好事,正邪双方杀红了眼,哪管你什么散人不散人的,只要不是自己人,通通杀无赦,被殃及池鱼都没地方说理去。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来到了潇州境内。虽然他想要顺路去见一见周淑宁,但此时玉清宁还未从大真人府返回玄女宗,他也不好贸然登门。毕竟当年漩女山之事,石无月最终落到了他的手中,在这件事上,他还是有些心虚的。再者说了,去玄女宗必须要以本来面目示人,他的这番伪装也就做了无用功。
想着这些,李玄都没有去漩女山,也没有去玉女山,打算直接穿过潇州前往荆州,然后再从荆州去往芦州。
行船三日,李玄都来到这条支流的最后一个渡口,停下船只,准备登岸,至于刘宗果,在几天之后,自然会解开禁制,倒是不必担心他会死在船上。
只是等李玄都收拾妥当的时候,一场料峭秋雨不期而至,阻人去路。
恰巧岸边有几家客店,来往旅客源源不绝,其中最大的一家客店名为“冯家老店”,顾名思义,这家店的主人姓冯,多半还是一家代代相传的百年老店。这家客店占地颇大,此时许多来往客人来这儿避雨,无奈已经客满,只得在大堂上围坐,门外秋雨纷纷,萧瑟秋风从门缝中硬挤进来,平添几分寒意。
李玄都走进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当看清那一袭青色锦衣和腰间的文鸾刀后,纷纷避开视线,生怕招惹麻烦。
李玄都大模大样地走到一张桌前,原本围坐桌旁的客人纷纷起身让开,李玄都毫不客气地独占一桌,然后将腰间的文鸾刀狠狠拍在桌上,高声道:“伙计,来壶酒。”
立时有伙计送上一小坛江南有名的花雕酒和一只大海碗。
李玄都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倒满一碗,喝了一口后,问道:“伙计,我问你,附近可有卖雨伞、斗笠和蓑衣的?”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道:“自然是有的,五里外的镇子里就有。”
李玄都摸出一块碎银子,大约二钱左右,丢在桌上:“去给本官置办套雨具,多的钱就是赏你的。”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伙计有些诚惶诚恐,见过吃饭不给钱的,这不仅给钱,还给赏钱的官爷,倒是少见。
都说财帛动人心,伙计小心翼翼地取了银子,也顾不得外面秋雨料峭,撑了把伞便冲进雨幕之中。
李玄都自顾喝酒。
这次去太平宗,慢不得,所谓迟则生变,若是去得慢了,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可同
样快不得,因为按照张静修的布置,悟真等人得到消息再赶到芦州,同样需要时间,若是李玄都去得太快,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正因为如此,快慢要把握得当,李玄都在这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按照他的计划,只要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赶到怀南府,便不算误了正事。
大堂中的人见这位青鸾卫的官爷不是那等盛气凌人之人,是个好说话的,便渐渐放下了戒心,开始低声闲话。
过不多时,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四骑疾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然后就见一名女子推门进来,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杏眼桃腮,姿容动人,身上衣着也颇为华贵。
那女子扫视一周,目光落在柜台后的掌柜身上,直接开口道:“掌柜的,准备四间上房。”
掌柜的笑脸一僵:“这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小店已经客满,别说是上房,就是中房、下房,那也是一间也没有了,委实是腾不出地方,要不,您再去别家看看?”
女子皱了下眉头,道:“没有上房?我多给银钱便是,腾也要腾出四间上房。”
掌柜的愈发无奈:“客官,这天底下的生意,可从来都没有……没有赶客人的,要不我去给您问问,能不能和别的客人挤一挤?”
“混账!”女子柳眉倒竖,面带寒色,斥道:“你这开店的让我们和别人挤一挤?”
那掌柜的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哪有让女客去跟别人挤一挤的,瞧这位女客,不是寻常人等,怕是江湖中人,赶忙陪笑道:“姑奶奶,是小人说错了话,小人该打。可小人说的也是实情,如今的确是没有客房了,您瞧,这位官爷也是在大堂里避雨,要不您就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之后,再找其他客栈落脚。”
女子看了眼身着青色锦衣的李玄都,心知这掌柜所说不虚,只好寻了张桌子坐下。那张桌上的客人为这女子气势所摄,起身去了别的桌子与别人互相挤挤。
就在这时,去马厩里拴马的三人也陆续进来,却是三个少女,大的有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相貌端丽。她们与少妇围坐一桌,轻声说着什么。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看了眼其中一名少女,面上不显,心底却是惊讶,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没去玄女宗看望淑宁,却是在这里遇到了。不过如今江湖上形势波谲云诡,他又身在其中脱身不得,秦素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尚且放心不下,更何况是周淑宁,所以此时不好贸然上前相认,免得把周淑宁也卷到这个漩涡之中。
既然认出了周淑宁,那么另外三名大小女子,多半就是玄女宗之人了。
周淑宁也看到了李玄都,却没有认出李玄都,见他身上穿着青鸾卫的锦衣,不由轻哼一声,面露憎恶之色。
李玄都继续喝酒,就听一个操着齐州口音的汉子说道:“如今这世道,可真是不太平,西北那边饿死人,齐州闹饥荒,还是江南好,别的不说,最起码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
个潇州本地口音的老者摇头道:“江南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如今杀劫又起,西北也好,齐州也罢,有这一身武艺,哪怕是给人家看家护院,也不至于饿死。可如今的江南就不一样喽,别说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大人物,也未必能保全自身。”
那美貌少妇听到此言,脸色微微一变。
那齐州汉子赶忙问道:“老兄,此话怎讲?”
那潇州本地的老者说道:“前不久的时候,牝女宗攻打玄女宗,想必各位已经知晓,那就不必多说了。我听说正一宗也出事了,就在前些日子小天师颜真人成亲的时候,阴阳宗又对上了正一宗,炮轰上清镇,据说半个上清镇都被夷为平地,死伤无算。我有个朋友,曾经去正一宗观礼,当时就在上清镇中,侥幸不死,此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了,当时阴阳宗开炮的时候,真是天摇地动一般,就像在坐在船上遇到了风浪,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那些宗师人物兴许不怕,可我们这些庄稼把式,遇到了就是必死无疑。”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都为之一静。
过了良久,才有一个操着正统官话的客人说道:“邪……阴阳宗中人竟是这般大胆,敢在颜真人成亲的时候捣乱,难道他们不怕正一宗的老天师吗?”
“正一宗有老天师不假。”老人叹息一声:“可阴阳宗也有地师。都说道祖开天辟地,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天师地师,一个天,一个地,自然是旗鼓相当,谁也不怕谁的。”
此时客栈中的众多客人,虽然不太清楚天师地师到底是如何厉害,但在他们想来,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这两位神仙打架,自然是了不得的大场面,可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却是没人能够目睹了。
又有人问道:“然后呢。”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再后来就是江湖传言了,我也不知道真假,据说小天师被地师所伤,老天师让人将阴阳宗留下的火炮悉数搬运到大真人府的大门前,说是一日不报此仇,一日不将那些火炮移走。”
此言一出,大堂内的众多江湖人心中凛然,终于明白老者先前所说的杀劫从何而起了。
齐州汉子喃喃道:“难道要正邪大战?”
老者叹息道:“多半是了,那正一宗乃是正道领袖,吃了这样大亏,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召集正道各宗,一起讨伐地师。地师在江湖中的地位与老天师相差无几,也有盟友,到时候你找盟友,我也找盟友,可不就是正邪大战了吗。”
客栈大堂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老者又道:“说起这次地师奇袭正一宗之事,还引出了一位江湖高人。天宝二年的时候,曾经名震江湖的紫府剑仙忽然消失不见,有人猜测他是随着张老相爷死了,也有人猜测他受了重伤,不得不隐退江湖,躲避仇家。可这次这位紫府剑仙又重出江湖,境界大进,与皂阁宗的宗主打得不分胜负,看来这位剑仙这些年来是觅地闭关去了,如今破关而出,也要在江湖上干出一番事业。”
周淑宁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一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
第四十四章 江湖传言
说到紫府剑仙,那个操着一口纯正官话的客人忽然叹道:“若是张相爷还在,如今天下也不会是这般光景。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张相爷不必说了,还有从金帐鞑子手中收复凉州、秦州的秦大将军,也蒙冤入狱。”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之人不住地去扯他的衣袖,频频用眼神示意,毕竟如今的客栈大堂中还有一个青鸾卫,这种话落到他的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碗,道:“当年本官在刑部督捕司任职,当时的刑部侍郎徐大人就是本官的上司。张相爷蒙冤入狱的时候,徐大人因为是被张相爷一手提拔任用的缘故,也被朝中奸党陷害,最后被斩首示众,徐大人死得那样惨,本官如何也忘不了。后来本官从刑部调入青鸾卫,屡遭排挤,这才从帝京到了吴州。”
听李玄都如此说,几名客人虽然不知道那位徐大人是何许人,也连连叹息,一名客人愤愤道:“国家大事,便是坏在了这些奸臣手里。”
李玄都道:“也不尽然,如今皇帝年幼,朝堂上当政的是孙阁老,孙阁老还是好的,坏就坏在太后身上,当年张相爷便是死在太后手中。”
“是了,牝鸡司晨,垂帘听政。张相爷在的时候,虽然每年也有灾祸,但朝廷也不是不闻不问,更不至于到人吃人的地步。”一个中年汉子道:“去年时候,我去秦州,那儿可就是易子而食,情状极惨。”
潇州本地的老人叹息一声,转回了方才的话题:“这位紫府剑仙当年就是追随张相爷的,据说张相爷遇害的当晚,他独自一人与朝廷高手鏖战,最终手中佩剑折断,他本人也受了重伤,不知所踪。”
那齐州客人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紫府剑仙,我是听说过的,他早年的时候横行河朔之地,也不是叫紫府剑仙,而是自称为‘紫府客’,不断登门挑战,一人一剑不知挑了多少高手,后来惹得许多门派帮会联合起来,请了许多高手助阵,要联手围杀于他,结果却被这紫府剑仙逃了出去,又反过头来把追杀他的人给杀了个七零八落。”
潇州老者道:“是了,这紫府剑仙出身于东海清微宗,本是大剑仙的亲传弟子,他初出江湖时,为了练剑,孤身一人挑战成名的各路高手,怕别人忌惮他的师承,这才隐去了本来名姓,自称‘紫府客’,后来西北夺刀一战,他与‘血刀’宁忆大战一场,胜了宁忆,得了‘魔刀’宋政
的佩刀‘大宗师’,自此之后,江湖中人就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了‘剑仙’二字以示敬意,改称‘紫府剑仙’。”
说到这儿,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就连清微宗的宗主李元婴都不敢妄称剑仙,此人何德何能,竟然敢称剑仙,那江湖上的剑仙未免也太多了。”
老者笑道:“此言差矣。大家都知道,在这江湖上有五位真人,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三玄真人、太微真人、万寿真人,其中元阳妙一真人就是老天师,又称大真人。可见大真人与真人是不一样的。同理,大剑仙与剑仙也是不同的,既然清微宗的李老宗主是大剑仙,他的弟子如何不能称为剑仙?”
老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那玄女宗的少妇听老者如此说,也是不能反驳。
又有人问道:“老兄,你说这位紫府剑仙重出江湖,是要做一番事业,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道:“那紫府剑仙当年追随张相爷,与张相爷的公子更是相交莫逆,如今他重出江湖,自然是要为了张相爷父子二人报仇了。”
众人纷纷叫好。
周淑宁轻轻说道:“紫府剑仙……报仇……”
玄女宗少妇道:“淑宁,这江湖上的传言,十成中有九成靠不住,你莫要太过当真。”
然后她又望向那潇州老者:“你怎知道得这般清楚?”
老者正色道:“老朽早年时曾经投身军中,跟着秦大将军平定西北,后来大将军被人诬陷入狱,老朽也就跟着卸甲还乡。就在去年的时候,辽东总督赵部堂诚邀大将军前往辽东,共襄大事,大将军在路过江南的时候,那江南总督赵世宪以接风洗尘的名义,设下鸿门宴,用计捉住了大将军。这狗官唯恐迟则生变,也不把大将军押送帝京,竟是要直接就地正法,幸而有两位高人出手,这才救下了大将军。一位是辽东赵部堂派来的补天宗高手景修,他的师兄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另一人就是紫府剑仙了。”
众人倒是没听说过这一茬,纷纷开口询问。
老者也是说起了兴致,道:“大将军去了辽东之后,被赵部堂委以重任,统领十万兵马,正准备与金帐鞑子开战,老朽此番便是要北上投军,再去跟着大将军杀鞑子。”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有北方来的客人说道:“我大魏两京一十九州,地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样,那金帐鞑子再怎
么凶狠,也不能占我河山,杀我百姓。还有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若是人人都能为了天下苍生尽些绵薄之力,而不是整日里你杀我、我杀你的搞什么正邪之战,何愁天下不太平?”
操着官话的客人道:“是啊,我听说金帐大军所向披靡,西域诸国无一是对手,都被灭了,唯有咱们大魏,还能与金帐一较高下。若是咱们能齐心合力,不仅能把金帐鞑子赶回草原,说不定还能去草原上逛上一逛。”
有书生满饮一碗酒,慨然道:“犯我大魏天威者,虽远必诛?不知何时何日可见此景!”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碗,道:“国事蜩螗至此,可庙堂上的衮衮诸公还在争权夺利。若想要天下太平,我看这朝廷非要改天换日不可。”
众人都是一惊,没有想到这位青鸾卫的官爷竟然这么大胆,看来朝廷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位官爷多半是张相爷那一派的,受了打压,心中积郁,借着这个机会不吐不快。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问道:“老兄,方才你说紫府剑仙与皂阁宗的宗主打得不分胜负,那他们是为什么打起来的,难不成是清微宗与皂阁宗起了冲突?”
少妇轻哼一声:“紫府剑仙李玄都已经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如今可不算是清微宗之人了。”
有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也有人还不知道,不知道的纷纷问道:“大剑仙怎么会将自己的心爱弟子逐出师门?”
少妇道:“有人说是师徒不和,也有人说这位紫府剑仙与正……”
就在这时,周淑宁忽然开口道:“师姐,慎言。”
那少妇立时醒悟过来,正一宗可是玄女宗的盟友,背后说李玄都与正一宗勾结,不管真假,都不妥当。
少妇闭口不言,众人没听到答案,均是有些失望,可又不好深问,然后就听老者说道:“当然不是清微宗与皂阁宗起了冲突,而是因为太平宗的沈大先生。”
这下众人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又扯上了太平宗的沈大先生?
那老者不紧不慢道:“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偷袭了沈大先生,紫府剑仙与沈大先生是知交好友,紫府剑仙收到沈大先生的传信之后,自然是赶去援手,如此才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打了一场。”
李玄都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更是疑窦大起。他与沈大先生之事,只有大天师、秦素、白绣裳寥寥几人知晓,这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第四十五章 拔刀相助
李玄都心思几转,此人大概有抱丹境的修为,除非他是地师这种长生地仙伪装而成,否则绝不可能瞒过李玄都的眼睛。在江湖上,境界修为决定了江湖地位,说明此事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知晓的,而是旁人告知于他。秦素是不可能向外泄露此事,白绣裳也不太可能,毕竟慈航宗的根基不在此地,她本人又在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不太可能指使旁人撒布此事。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只有大天师张静修。
假使果真是张静修的手笔,那么他此举的用意何在?
就在这时,老者继续说道:“紫府剑仙虽然赶来驰援,但无奈藏老人还有准备,又有一个叫做李世兴的邪剑仙接应,紫府剑仙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看着藏老人和李世兴将沈大先生捉走?”
众多江湖客顿时来了兴趣,纷纷问道:“这个李世兴又是什么人?”
老者道:“李世兴本名李道兴,大剑仙尊名李道虚,你们可是知道了?”
众人一惊:“原来是清微宗的高手,还是大剑仙的师兄弟,难道是清微宗和皂阁宗一起联手对付皂阁宗?”
“非也非也。”老者摇了摇头:“这李道兴当年的确是清微宗之人,也是大剑仙的师弟,可他在清微宗中不得志,早早离开了清微宗,后来遇到了地师,于是便转投至地师麾下,这才改名为‘李世兴’,如今他已经是阴阳宗中人了。”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没想到这其中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老者继续说道:“沈大先生自知被他们两人抓走之后怕是凶多吉少,于是在离开之前,将太平宗的宗主大位托付给紫府剑仙,请紫府剑仙做太平宗的代宗主之位,等到江湖太平了,再还给太平宗的弟子。”
李玄都听到这儿,心中一动。终于想明白大天师此举的用意何在了。
大天师在造势!
这样的老者绝对不是孤例,在其他地方,肯定也有许多类似这名老者之人,暗中奉大天师之命,将这些消息散播出去。先是夸赞紫府剑仙当年的事迹,再引出紫府剑仙要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声势,然后由白绣裳、悟真、萧时雨等各大宗主出面推进,最后大天师一锤定音,如此层层递进,李玄都接任宗主大位就变得顺理成章,不会有人觉得太过突兀。同时也会对太平宗中反对的声音形成压力,这已经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这便是李玄都不能太早去太平宗的原因,若是去得太早,声势未成,反而不美。
想到这里,李玄都不由感叹大天师的手段,不愧是与自家师父、地师并列齐名之人,布局谋划要远胜自己,李玄都就没想到这一
层。若无大天师在背后支持,李玄都想顺利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
此时客栈内的众人已经议论起来,多半是支持那位紫府剑仙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那玄女宗的少妇却是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这次就是奉了师父的命令前往芦州怀南府打个前站,可具体是什么事情,师父又没有明说,此时听这老者说起来,这才恍然,莫不是因为紫府剑仙要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之事。
不过她想岔了一点,她没想到萧时雨竟是要去支持紫府剑仙升座,而是以为师父要去阻止紫府剑仙,只是见这些江湖人一边倒地支持紫府剑仙,反而不好贸然开口说话了。
周淑宁却是满脸雀跃之色,她当然知道紫府剑仙就是哥哥,也知道哥哥被逐出师门的事情,她为此还伤心了好久,万万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半年,哥哥竟是摇身一变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了,那岂不是沈长生以后都要给哥哥恭敬行礼?
只是想到哥哥,她又有些无奈,哥哥也不知怎的,不喜欢师姐,偏偏喜欢那个什么秦大小姐,真是让她好生失望。不过她又一想,既然哥哥要去位于怀南府的太平宗,她也要去怀南府,对于这怀南府,她可是记得真切,哥哥就是在那里救了她。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哥哥,周淑宁不由得心情大好。
李玄都忽地轻叹一声,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打算与周淑宁相认,只等伙计将雨具买回,就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大堂中突然有一身站起,喝问道:“老头儿,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事情的?”
老者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身形极高,又瘦骨嶙峋,如瘦竹竿一般,凝神沉思片刻,脸色一变,沉声道:“若是老朽所猜不错,阁下应是皂阁宗之人。”
瘦竹竿笑了一声,鬼气森森,十分渗人,道:“你倒是有些见识。”
老者道:“久闻皂阁宗有三大堂主和四大坛主,除此之外,还有夜游诸鬼,看阁下的尊容,应是诸鬼中的竹竿鬼了。”
瘦竹竿又是笑了一声,笑声未落,他已是出现在老者的面前,探出手掌向老者的胸口拍去,只见他的掌心漆黑一片,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
老者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大喝一声:“皂阁宗的‘九阴鬼手’!”说罢也出手招架。
只是那瘦竹竿乃是玄元境的修为,比起老者要高出一筹,两人只是对了一掌,砰的一声,老人向后飞出,撞在墙上,脸色苍白无比。
“且不说你这老儿胡说八道,就凭你敢直呼本宗宗主名讳这一条,就足够让你下十八层地狱了!”那瘦竹竿狞笑一声,便要下毒手将这老
儿的性命了结。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将自己桌上的酒坛子朝那瘦竹竿丢去,同时嘴上大喝道:“哪里来的贼人,竟然在朗朗乾坤之下动手行凶!”
那瘦竹竿听得脑后破空声响,急忙收手转手,凌空一脚,将酒坛子踢碎,却被洒了一身酒。
瘦竹竿落地之后,定睛一瞧,却见是个身着青衣的青鸾卫,顿时露出几分狐疑之色,道:“你是青鸾卫的?你可知道司礼监的柳公公!”
李玄都心中一动,立时想起了沈霜眉经手的官银案,官银来自于江南织造局,织造局的监正就是这位柳公公的人。因为柳公公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沈霜眉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赵五奇等人又追着来到北芒县,打伤了沈霜眉,准备灭口,机缘巧合之下被沈长生救下,这才有了后来沈长生送沈霜眉去妙真宗寻万寿真人治伤之事。
李玄都笑道:“柳公公?当然知道,那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不巧,本官不是柳公公的人,而是杨公公的人!”
瘦竹竿一怔,听到“杨公公”三字,心中一惊,当下引而不发,喝道:“你是谁,报上名来?”
李玄都取出腰牌,学着刘宗果的语气:“看好了,这是青鸾卫都督府的腰牌,本官是青鸾卫都督府正四品指挥佥事刘宗果。”
瘦竹竿不想节外生枝,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喝骂道:“谁不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你若是个四品文官,我还要惧你几分,可你只是个小小的四品武官,也敢放肆?赶紧滚,再啰嗦不清,老子让你身首异处!”
李玄都佯怒道:“武官?我们青鸾卫比那些文官还要更高一等,独立开府,也是你能轻视的?”
那瘦竹竿却是熟悉朝廷官职,嗤笑道:“你这官服,的确不在文武官员之列,倒是与宫中宦官相差无多。”
李玄都喝道:“你敢骂老子?谁不知道你们皂阁宗就是地师养的一条狗,疯狗咬人可是要被打死的。”
瘦竹竿终于是勃然大怒,一掌朝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拔出腰间的文鸾刀,一刀劈出,有些滑稽可笑,就像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稚童,勉强提刀踉跄乱走,步伐混乱,完全不成章法。
然后就见两人错身而过,李玄都正好一刀砍在瘦竹竿的大腿上,然后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侥幸躲过了瘦竹竿的一掌,待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刀上的血迹,先是“咦”了一声,然后才略带后怕道:“小小毛贼,果然是不堪一击。”
第四十六章 为官一任
这一交手,无论是众多江湖中人,还是玄女宗的四女,都是大吃一惊。在他们看来,这名青鸾卫指挥佥事的招数真是上不得台面,也谈不上什么快如闪电,每一个动作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就砍中了这名皂阁宗高手的大腿,难不成真是巧合?
周淑宁跟随李玄都等人去往中州时,曾经见识过皂阁宗的手段,自是极为厌憎,而且正邪不两立,于是她站起身来,向那瘦竹竿道:“你是皂阁宗之人,胆敢在潇州撒野。”
瘦竹竿被砍伤了大腿,也不认为那青鸾卫有多么厉害,觉得是因为自己大意之故,不禁有些恼怒,又见一个小丫头也敢对自己指手画脚,恼怒更甚,冷笑道:“潇州怎么了?就是正一宗的吴州也大可去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前些时日的时候,冷夫人可是亲临潇州炮轰玄女宗的下宗所在漩女山,也不见玄女宗打回去。牝女宗来得,我们皂阁宗来不得?”
周淑宁听这瘦竹竿在言语之间辱及师门,勃然大怒,立时一掌劈出,掌心寒气森森,却是玄女宗的绝学“寒冰掌”。
周淑宁虽然年岁尚小,但是资质根骨极佳,修行境界一日千里,如今也有玄元境的修为,所欠缺的不过是与人交手的经验罢了。
瘦竹竿起初并未将这个小丫头放在眼中,只是随手一掌对上,立时就感觉到一股彻骨寒气自掌心位置传来,转眼之间,已经蔓延至整条手臂,让他身子发颤,半边身子都被冻僵。
周淑宁已经学了玄女六经之一的“少阴真经”,一身气机偏向水行,冰寒无比,以“少阴真经”催动“寒冰掌”,威力大增,瘦竹竿又心存轻视,自然吃了个大亏。
瘦竹竿心中大惊,立时就要催动气机化解身上的寒气。
周淑宁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又是一指点出,同样是气机至阴至寒的“少阴指”,点向瘦竹竿的身上大穴。瘦竹竿不敢再有丝毫大意,用了个虚招,看似是中门大开,实则却是暗藏杀招,若是小丫头上当抢攻,他立时就能反击,顷刻间要了这小丫头的性命。
只是他没有想到,周淑宁身怀“天眼通”,可观看旁人体内气机的运行路线,弥补了她缺少与人交手经验的短板,瘦竹竿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她。她干脆是将计就计,换成沈霜眉教给她的“小擒拿手”,避虚就实,两人瞬间斗了十余招。瘦竹竿左手一掌拍出,周淑宁以“少阴指”弹向他的手腕,同时左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径直戳向瘦竹竿的
肋下。瘦竹竿见她这一指上仍旧气机冰寒,冷笑一声,心中暗忖非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吃个大亏不可,于是在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她戳中胸肋,同时运转皂阁宗的“腐毒功”,心想:“你若还是以寒冰气机攻我,我便以此功反击于你,让你身中剧毒。”
便在瘦竹竿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周淑宁的手指已戳中他肋下。可惜身怀“天眼通”的周淑宁早已看破他的计策,手指只是一触即分,根本不等他以毒功反攻。所以这一指只是虚招,实招是周淑宁的反手一掌,拍在瘦竹竿的额头上,头颅乃是人体最为精密所在,瘦竹竿还不能将毒功也练到此处,被周淑宁一掌拍中额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地瞪视着周淑宁,身子发颤,手足不动,口不能言,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就在这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鬼气森森的声音,低声叫道:“竹竿鬼,竹竿鬼,速速回应,速速回应!”
这声音初时似在极远的地方,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来到近处。
瘦竹竿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面露喜色,用尽全部力气,发出一缕断断续续的游丝声音:“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下一刻,突然就听“砰”的一声响,客栈大堂的窗子直接碎裂开来,又有一道身影进入大堂之中,却是个矮个子的胖子,头发半秃,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头顶,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只是扫视一周,竟是无人敢与其对视。
这便是与竹竿鬼并列齐名的冬瓜鬼了,也可称之为矮冬瓜。
矮冬瓜的视线落在周淑宁身上,却是没有瘦竹竿那般大意,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小丫头又是女人又是小孩,万万小觑不得。
于是他双手握拳,运足了气力,狠狠砸向周淑宁。
周淑宁不怕瘦竹竿这种手段取巧之人,因为她有“天眼通”,可以看清虚实,却怕矮冬瓜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因为没什么花招,她的“天眼通”便没了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李玄都又站了出来,笑道:“又来一个?那便领教一下本官的‘黑虎灭门刀’。”
话音落下,李玄都又是一刀劈出,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单纯剑术而言,已经不必拘泥于固定的套路招数,刀法也是如此,他平日里与秦素练功的时候,秦素也会指点他一些刀法,这也算是家传的补天宗刀法
了。此时出刀,既可以潇洒,也可以笨拙,同样威力巨大,只因其要点在神意而不在招式。
再者说了,李玄都的气机磅礴浑厚,就如壮年男子对付婴孩,就算没有招式,随手一扫,也足以克敌制胜,哪怕他故意将体内气机压制到玄元境左右,天人境的气机精纯无比,又岂是寻常玄元境可比的,一般人根本禁受不住。
但见李玄都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文鸾刀上下翻飞,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魄,逼得矮冬瓜不得不转身迎敌,两人刚一照面,才斗了不到十招,李玄都忽地一个踉跄,好似收足不住,向矮冬瓜的怀中撞去,矮冬瓜几次闪身竟是没有躲过,不过他自忖体魄强横,也不害怕,运起护身的功法,同时双拳齐出,拼着自己硬挨一刀,要将这个青鸾卫生生锤杀。然后就听“噗”的一声响,刀尖撞入矮冬瓜小腹,没有丝毫阻碍,刀尖又自矮冬瓜的后背透出,一个个血珠滴滴哒哒地落下。与此同时,矮冬瓜的双拳砸在了李玄都的身上,只是被李玄都的背影挡住,再没有其他人看到,至于力度,对于李玄都来说,也就比秦大小姐的粉拳稍稍重了那么一点。
矮冬瓜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缓缓吐了口长气,就像泄气的肺泡一般,然后他的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不能骗人,慢慢软倒下去。
李玄都拔出刀来,随手取出一块白帕,慢慢擦拭掉刀上的血迹,然后收刀入鞘。
若是不论刚才出刀的丑陋,仅就这个收刀动作还是极为潇洒且有高手风范的。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轰隆的马蹄声,可见在雨幕之中,又有数十名江湖豪客策马而至,看其穿着,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透出幽幽的光,应是皂阁宗之人无疑了。
李玄都摇头叹息一声:“真是不消停,不过请大家放心,刘某人为官一任,就要保得一方太平,定不让这些贼人在此逞凶!”
说罢,李玄都提着刀大步出门去。
那玄女宗的少妇也站起身来,对两位师妹说道:“皂阁宗的人到了,我们身为正道中人,自不能坐视不管。”
两名少女点点头,各自取出一支玉笛。
大堂之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几名女子竟是玄女宗的弟子,难怪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更没想到的是,刚才还说正邪大战,这一转眼间,正邪大战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第四十七章 夫人姓秦
当几名玄女宗弟子来到大堂外,发现那个叫刘宗果的青鸾卫已经与驻马不前的皂阁宗弟子遥遥对峙,为首的皂阁宗弟子冷冷地看着李玄都,问道:“你是青鸾卫的哪位都督麾下?陆都督,还是丁都督?”
李玄都想了想,他听秦素说起过,在前些年的时候,陆雁冰没少四下散布谣言,说他这个做师兄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还好为人师,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师妹败坏自己的名声,那他也不手下留情。于是道:“我是陆都督麾下的!”
“好一个陆都督!”那人冷哼一声:“我早就说了,清微宗的人靠不住,迟早要生变故。”
几名玄女宗弟子闻听此言,纷纷望向李玄都,虽然玄女宗与清微宗不和,但同为正道之人,在面对皂阁宗时,还是可以互为援手的。
李玄都却道:“本官是朝廷中人,不是清微宗之人,至于陆都督与清微宗有什么干系,那是她的事情,本官只知道为朝廷尽忠,为杨公公尽忠。”
几名玄女宗弟子听得都是皱起眉头,均想:“此人竟是个阉党。”
玄女宗的少妇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说话,就见李玄都已经大喝道:“是好汉的,就放胆过来,来一个本官杀一个,来一双本官杀一双,本官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那皂阁宗的弟子用了眼色,就见三人直接从马上跃起,向李玄都掠来。
李玄都提起带鞘的文鸾刀,还是那套让人辨认不出根脚的刀法,与王八拳有得一拼,只是随手一扫,便将一人打翻在地,那人挣扎了几下,瘫倒在泥泞中,竟是站不起来。
然后就见李玄都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冲向另外两人,被其中一人以短棍点中胸口的同时,一刀鞘打在那人的下巴上,直接将其下巴打得粉碎。
李玄都的最后一个对手,他不像前两人那般鲁莽,而是一声不吭,手中握着一根长枪,兼具棍和长枪的双重功用,以逸待劳,对于两名同门的凄惨景象视若无睹,只是用双阴沈沈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也是满脸凝重,缓缓拔刀出鞘,与此人对视着,双手握刀,刀身下垂到左腿前,刀背对著敌人,而刀锋却向著自己,几乎贴近了左腿。这名皂阁宗弟子怎么也想象不出以这种姿势迎敌有什么奥妙,对峙片刻之后,他终是不耐烦了,大喝一声,倾其全力地一枪刺向李玄都的肋下。
李玄都身形
未动,手中的刀迅速上扬,以刀背磕开了皂阁宗弟子手中的长枪。这名皂阁宗弟子终于明白李玄都为何要摆出这样一个古怪姿势,立时大惊失色。
李玄都的这个动作完成了两个目的,在以刀背上扬磕开长枪的同时,刀锋也顺势变成了下劈的态势,这名皂阁宗弟子来不及多想,也无从防守,就见李玄都的刀锋从右至左,从上而下斜着劈下,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
李玄都笑了笑,胡良不愧是用刀的行家,真是越厉害的刀术往往越简单。这招是胡良在沙场厮杀中悟出来的一招,李玄都也学会了,谈不上厉害,但是匠心巧妙。
那为首之人又是呼喝一声,立时有十余名皂阁宗弟子一起朝李玄都冲来,李玄都矮身前冲,向一名敌人撞去,还是杀矮冬瓜的招数,只听“噗”的一声响,刀尖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冷气后,登时软倒。
李玄都脚步不停,又撞向另外一人。那人手中却是用勾魂索,直接一锁链向李玄都的脖子卷来,李玄都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堪堪躲过,手中文鸾刀乱挥,又有两名皂阁宗弟子被砍倒地。那使勾魂索人向他疾扑而至。李玄都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那人自是不肯放过李玄都,发足追来,同时又用勾魂索上的铁球打向李玄都的后脑,若是打实,定要脑浆崩裂。
李玄都突然停步弯腰,又是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勾魂索,然后才直起腰来。那人万料不到李玄都在奔跑之际会突然停下弯腰,收足不住,急冲之下,撞上了李玄都的后背,李玄都也不客气,直接将手中的文鸾刀从自己的腋下穿过,那人便这样被李玄都捅了个透心凉。
李玄都拔出刀后,哈哈笑道:“这便是藏老人的徒子徒孙么,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不等这些皂阁宗弟子发怒,他已是朝着那些皂阁宗弟子冲去,众多皂阁宗弟子立时一拥而上,只听得一阵金石响声,连绵不绝,几名玄女宗正要上前相助,就见李玄都在乱战之中踢飞了一名皂阁宗弟子,然后飞身上了一匹马,一溜烟地去了。
双方见他如此,竟是都没能反应过来。
为首皂阁宗弟子眼见片刻之间,自己带来的人被这古怪的青鸾卫打倒半数,他几次想要趁乱出手偷袭,都被他躲过,此人好似背后生眼一般,每每都是险之又险地避开,若是一次两次还能说是运气,可次次如此,那
就不是运气了。此人境界修为之高,实是深不可测。想到这儿,这名皂阁宗弟子已经萌生退意。
他深深看了眼玄女宗的少妇,嘿然道:“玄女宗,清微宗,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听说清微宗的四先生曾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少女,送入你们玄女宗,拜了萧宗主为师。我家老祖听说之后,对这位钟灵敏秀的姑娘很感兴趣,特派我等来请她去北邙山做客。只是没想到四先生竟然还派了这样一位清微宗高手暗中随行护驾,都说四先生被大剑仙逐出师门,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今日之事,是我们失算了,只好择日再请。”
直到此时,玄女宗的少妇才知道这些皂阁宗之人竟是冲着周师妹而来,不由脸色微变。平心而论,若是没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青鸾卫,仅凭她们四人,面对这些皂阁宗弟子,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侥幸逃出生天,恐怕也要留下一二人在这里。
说完这话之后,这名不知是什么鬼的皂阁宗弟子将手一挥。其余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齐上马,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两名玄女宗弟子均是望向少妇:“师姐……”
那少妇低声道:“如今邪道中人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我们这一路上未必太平,你们都要多加小心才是。”
两女肃容应是。
这时候周淑宁也从客栈走出,默然不语。
少妇望向周淑宁,虽然两人是同样的辈分,但周淑宁是宗主嫡传,身份尊贵,这次出行,实是以周淑宁为主。
过了良久,周淑宁学着李玄都的语气开口道:“这里毕竟是潇州,除非藏老人亲至,否则皂阁宗只能小打小闹。可如果出了潇州……”
少妇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周淑宁的话外之意。在自己门口,尚且如此窝囊,若是出了潇州,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这时,又听得马蹄声响,却见身着青鸾卫官衣的李玄都骑马绕了一圈之后,竟是又回来了。
几人都望向李玄都,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胡子,一本正经道:“刚才忽然想起我家娘子马上就要生产,所以赶着回家,可走到半路时候,又想起还没带雨具,只好折返回来。”
少妇的面皮微微一跳,很想问问眼前之人,就算编瞎话,能不能用点心?
周淑宁死死盯着李玄都,神色古怪,过了良久之后,忽然问道:“尊夫人姓秦?”
第四十九章 二十里桥
周淑宁沉吟半晌,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笔墨纸砚,放在客栈的桌上,然后写了一封信,说道:“师姐,取一封飞鹤传书。”
少妇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道符箓,然后将符箓与周淑宁的书信重合在一起,迅速折成纸鹤的模样。这名少妇是一名比较罕见的方士。在玄女六经中,“帝女经”修炼气机,“**经”修炼体魄,“玉女经”修炼神魂,她修炼的便是“玉女经”,在一行四人中,只有她可以使用“传讯纸鹤”。至于周淑宁,则是走了萧时雨的路子,先是循序渐进地修炼“少阴真经”、“太阴真经”、“玄阴真经”,同时主修“帝女经”,辅修“**经”,最后再兼修“玉女经”。
少妇折成纸鹤之后,又取出火漆,在纸鹤的尾部印上属于玄女宗的独有印记,然后默默运转法诀,将纸鹤往上一掷,纸鹤自行振翅而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终是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周淑宁方才开口道:“我已经将此地情形告知师父,且看她老人家如何回应吧。”
少妇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
周淑宁说道:“我们行迹已露,此地不宜久留,咱们等雨停之后,立刻离开此地,找一处大些的城镇落脚。”
周淑宁虽然年纪尚小,但她因为父母早丧,又跟着李玄都行走江湖,见过了许多世面,再加上她有意无意地模仿李玄都,倒是显得少年老成,在玄女宗同辈弟子中很是能够服众。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应是。
秋雨不比夏雨,难以持久,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雨师渐小,淅淅沥沥,一行四人离开客栈,骑马而行。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名叫二十里桥的地方,这里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镇子,但是地处交通要冲,是为来往客商必经之所,故而颇为繁华,镇上客栈、酒肆、花楼、茶馆一应俱全。进得镇来,天已是擦黑,镇上许多店铺也早早都上了门板,让人一眼望去,竟是空空荡荡的。此时夕阳余晖将尽未尽,天色将暗未暗,可这座镇子却如已经到了半夜三更一般,不见半个人影。
见此情景,周淑宁立时想起了师姐说起过的北芒县一战,也是这般情景,她翻身下马来到一座店铺前,看了眼店铺上的门板,没有半点灰尘,又瞧了眼地面,同样十分干净,显然不是荒废已久的样子,不由心往下一沉,说道:“这儿十分蹊跷可疑,咱们还是不要贸然进入其中为好。”
若是以前,少妇也
许不会想太多,可此时刚刚经历了皂阁宗之事,心中万分警惕,自然是点头赞同道:“不如绕过这里。”
周淑宁沉吟道:“那可就要赶夜路了,身在荒郊野岭之中,同样不见得安全。”
直到此时,周淑宁才渐渐明白师父让自己独自行走江湖的用意所在,整日留在玄女宗中,当然安全,可永远也不能独当一面。许多处理事情的能力,随机应变的能力,就是在应对各种事情中慢慢磨练出来的。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幼鸟,永远学不会独自飞行。至于境界修为,除非是修炼到天人境,否则谁也不敢说自己无惧江湖上的阴谋诡计,行走江湖时,是玄元境还是先天境,倒是区别不大。
如今便是一个两难境地,进退两难。
周淑宁想了想,全力运转“天眼通”,望向整个镇子,却见这座镇子没有半点人气,也无江湖高手的气息,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镇。
不过片刻时间,周淑宁就感觉自己的两眼发黑,赶忙收了“天眼通”,这短短片刻时间,她已经是两眼通红,泪流不止。佛家六神通,各有反噬,若是超出自身上限,就会遭受反噬,比如李玄都的“漏尽通”,若是受创太重,便会陷入沉睡之中。
周淑宁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说道:“这是一座空镇,古怪得很,应是皂阁宗之人故布疑阵。”
少妇道:“也未必就是皂阁宗之人,说不定是其他邪道中人,比如说牝女宗,也犹未可知。”
周淑宁点了点头:“牝女宗与咱们玄女宗是世仇,若是她们在这儿兴风作浪,也说得过去。”
说罢,周淑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短剑,名为“凤羽”,乃是一件中品宝物,已是周淑宁可以使用的极限。这次周淑宁下山历练,萧时雨专门赐下这件宝物,让周淑宁作防身之用。
在黯淡天色中,“凤羽”的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境界越低,宝物的作用也就越大。周淑宁手持“凤羽”,足以媲美先天境的高手。
少妇见周淑宁取出此剑,不由一惊:“师妹,你要进镇?”
周淑宁凛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弄出这样一座空镇,想来就是要吓退我们,让我们绕路而行,由此便落入了他们的算计之中,处处被动。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倒不如主动出击,也许还有几分希望。”
少妇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们便进镇一探就是。”
正在说话时,却听镇子中传来滴滴答答的马蹄声。
四人心中一凛,立时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身影牵着马从黑暗中走出,天色昏暗的缘故,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见其带着斗笠,披着斗篷,腰间悬挂兵刃,十足的江湖浪客打扮。
三名玄女宗弟子都是如临大敌,因为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骤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敌友难料。
唯有周淑宁微微皱眉,没有太多敌意。
……
在镇子北面的山林中,有一座被传闻是经常闹鬼的破庙。时值秋日,此处荒草遍地,足有齐膝之深,竟是不闻半点虫鸣鸟叫之声。
在破庙外是一处山林,阴气森森,枝杈交横,好似一只只鬼手。
此时破庙中,一名老者正端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目似闭非闭,气定神闲。
在老者周围,散散落落地立着十余名头戴玄黑面具之人,身着同色长袍,皂靴。庙外林中忽然拂起一阵微风,一个同样装束之人进到庙中,半跪于地,沉声道:“启禀副堂主,玄女宗之人已经抵达二十里桥。”
老者双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再探再报。”
那人应了一声,退出破庙。
不多时后,又见一道人影飞掠而来,踏草无声。
来者是一女子,一身紫衣,曲线玲珑,相貌清丽,落在破庙门外。
破庙内的老人终于是睁开双眼,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外面那个女子竟是先天境的修为,要知道先天境也有强弱之分,强的可以媲美归真境,弱的也就仅比玄元境强上少许而已,这名女子显然就是先天境中比较强的那种了。
女子也不进苗,就站在庙外,冷冷开口道:“我家主人说了,若是你们再不退去,就是与我们为敌,到时候别怪我们不客气,不给你们留情面。”
破庙内的老人冷笑一声:“你们又是什么人?仅凭你一个先天境,就想吓退我们?”
女子淡然道:“我是一个先天境不假,可我家主人却是货真价实的天人境,若是惹怒了我家主人,可就不是退不退的问题了,而是死不死的问题了。”
老人神色变化,最终还是不信这女子的话语,冷然道:“那老夫就静候你家主人。”
女子也不废话,直接转身离去,期间有人想要阻拦,却被那女子一掌打落。
转眼之间,女子的身影已是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之中。
第五十章 阿谀奉承
佛家六神通,固然玄妙,却也要看自身的修为如何,以如今周淑宁的境界修为,“天眼通”不说遍观九天十地,就是遇到故意隐藏气息的高手,也是很难看破的。
先前她看二十里桥,发现是座空镇,可此时又有人从镇子中走出,说明此人境界极高,故意隐藏气息之下,便是“天眼通”也看不透。
片刻后,那人走出阴影,正是披蓑戴笠的李玄都,在蓑衣下还是一身青色锦衣官袍,玉带皂靴,腰间挂着的兵刃自然就是凶名卓著的文鸾刀了。
李玄都瞧了三人一眼,道:“我早就说过,正邪大战一起,处处凶险,你们偏偏不听,到了这儿,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周淑宁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皂阁宗这次受挫,定不甘心,十有**还有继续生事,虽然是潇州境内,却又不见玄女宗援军,人家以逸待劳,怎么看都是你们吃亏。也不知萧时雨怎么想的,竟然就让你们四个独自行走江湖,真就不派人手从旁看护?”
几名玄女宗弟子听李玄都直呼自家宗主名讳,均是面露不快之色,只是因为李玄都有恩于她们,这才闭口不言。
周淑宁道:“若是让人从旁看护,那还是行走江湖吗。”
李玄都笑道:“行走江湖,就像小孩子学走路。一开始是父母扶着你走,后来是在旁边教你走,再后来是与你一起走,最后是看着你一个人走。这个过程循序渐进,万没有还没有学会走就开始跑的道理。”
周淑宁听到“万没有什么什么的道理”这种句式之后,立时想到了哥哥,又想起了那位秦姐姐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语,男人到中年,无论是失意落魄,还是功成名就,少有不喜欢夸夸其谈的。这种夸夸其谈不是那种少年时求得众人瞩目,而是带着一种唏嘘感怀,站在俯视的高度上,说起过去种种,曾经多么的不容易,说起每一个难关,仿佛每一次都是生死攸关,无数次的选择,最终结出今日之果,归根究底就是“好为人师”四字。
周淑宁叹了口气,暗自想道:“虽然哥哥还不到三十岁,但是说起道理的时候,已经很像秦姐姐的中年男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姐姐既然看得如此明白,怎么会喜欢哥哥的?”
可惜周淑宁不知道,那个古板、好为人师的李玄都在秦素面前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就像周淑宁,在李玄都面前时是一个乖巧的小丫头
,羞涩腼腆,可在其他人面前时,却是颇有威严,能说会道,全然两个样子。
李玄都见周淑宁不说话,只好继续说道:“如今这座镇子,的确是没什么活人了,皂阁宗用了些手段,使得这座镇子白日闹鬼,人心惶惶,又有假扮成正一宗道人的皂阁宗弟子进到镇子皂阁宗出自阁皂道,扮作道士还是逼真,由不得镇上百姓不信。这些皂阁宗弟子以作法驱鬼之名,请镇上之人带着金银细软暂且离开镇子。于是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座空镇了。”
少妇忍不住问道:“那些皂阁宗弟子呢?”
“走了。”李玄都道:“走得干干净净,不过他们在这座镇子里留了些东西,如果你们贸然进到镇子之中,未必就比走镇子外的夜路好上多少。”
周淑宁终于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缓缓吐出一个字眼:“鬼。”
几名玄女宗弟子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皂阁宗惯用的冤魂手段。
李玄都道:“这种东西,说厉害也厉害,寻常刀剑难伤,说不厉害也就那么回事,只要应对得当,一道黄纸符箓便可破去,你们有这方面的应对手段吗?”
周淑宁一阵沉默,在她们四人中,只有那位少妇是方士,可精通的术法还是偏向阴柔一道,对于这种鬼魅冤魂,需要用至阳至刚的术法,一阴一阳,相去甚远。
李玄都道:“罢了罢了,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再受累一场,保你们安然度过今夜,你们可跟紧我,莫要出了什么岔子。”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道:“多谢。”
李玄都摆手笑道:“不必谢不必谢,要谢就谢陆都督去。”
说罢,一行人进了镇子,走不到多远,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树进入众人视线之中,树上竟是生了一个女子面孔,正轻声啜泣。
李玄都道:“这是一种名为‘人面树’的鬼物,很是难缠。”
话音落下,那女子面孔忽然止住了悲声,睁开一双眸子朝一行人往来,那双眸子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两个玄女宗弟子见此情景,都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周淑宁和少妇还算镇定,却也脸色发白。
唯有李玄都还能镇定自若,道:“不要看她的眼睛,小心被其夺了心神。”
几人闻听此言,赶忙偏开视线,周淑宁问道:“既然如此,那该如何破敌?”
李玄都道:“这种有实体的凶孽之物,可以用破邪符箓,也可以直接以力破巧,不过所需要的力道要稍微大一点……”
话音未落,李玄都的身形倏忽而动,手中文鸾刀出鞘,直接将这张女子面孔从树干上削落下来,带出条条好似经脉血管的丝状物事,不过也被李玄都一刀斩断。那张面孔落地之后,仍旧不死,一张嘴巴开开合合,凄厉惨叫,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同时还在拼命挣扎,向李玄都这边慢慢蠕动,而那树身上却留下了一个坑洼,鲜血淋漓。
李玄都一脚踩在那张面孔之上,将其踏碎,道:“皂阁宗当年以一宗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底蕴之深不可小觑,各种秘法层出不穷,据说当年皂阁宗培育饲养的鬼物有近百种之多,号称‘百鬼夜行’,仅仅是与树木有关的也有十余种之多,这‘人面树’只是其中一种罢了,还有的瞧呢。”
听到这话,四女脸色又是一白,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见气氛有些凝重,就开了个玩笑:“按照道理来说,你们这时候应该说刘大人的修为当真了得,这‘人面树’虽然不如何厉害,却也十分麻烦,寻常人奈何不得,若要一刀劈下这道人面,对于刀法的运用,非要炉火纯青不可,这份刀法,实在是令人敬佩。”
周淑宁望着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方道:“这不是阿谀奉承吗?”
李玄都呵呵一笑,道:“阿谀奉承乃是俗务中必不可少之学,哪怕你是一宗之主也离不开它。”
“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要奉承别人?”周淑宁摇头道:“我不信。”
李玄都道:“如果你是玄女宗的宗主,参加正道议事,大天师和大剑仙分别发言,你该怎么办,是冷着脸什么也不说,还是赞上一句‘大天师、大剑仙高见,佩服,佩服’?”
周淑宁哑然。
李玄都道:“奉承一事,关键在于如何化于无形,不能太着痕迹。任你是中枢重臣、封疆大吏,还是一宗之主、天人宗师,都逃不过的。而且除了奉承别人之外,你也要应对底下之人的奉承,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圣人,奉承听得多了,慢慢地也就会信以为真。归根究底,如何不着痕迹地奉承别人,又如何不让自己迷失于别人的奉承之中,都是学问。在这方面,陆都督可是其中佼佼者。周姑娘,你在玄女宗中地位不俗,也会有这一天的。”
周淑宁脸色郑重了许多,沉声道:“多谢指点。”
第五十一章 疑心生暗鬼
李玄都笑道:“好说好说,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就拿我们陆都督来说,随风摇摆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却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为人处世,万不可偏极端,适当的奉承没什么不好,利于与人打交道,但不能以此为立世的根本。不忘初心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哪怕是绕一段弯路,只要目标未变,那也谈不上错。”
周淑宁点了点头,道:“有那个味道了。”
“什么味道?”李玄都脸色一僵。
周淑宁道:“好为人师的味道。”
李玄都轻咳一声:“闲话少叙,我们先去镇子中心的客栈,那里的鬼物已经被我提前清理干净了。”
少妇疑问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在镇子里过夜,为什么不退回去?”
李玄都道:“当然可以退回去,我也可以护着你们退回去,可我还要赶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们,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不能退,今天在镇子里过夜,明天一早启程,这样便不会耽误我的时间。”
少妇微微皱眉:“明早就不会有事了吗?”
李玄都道:“也许。”
说话时,一行人经过一座店铺,突然听到那座店铺的门板后面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
两名玄女宗的少女悚然一惊,望向那块门板,生怕下一刻就会门板碎裂,从里面跑出什么怪物。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那点声响便消散无形。
一行人继续前行,毫无征兆地在街道上出现了一面墙壁堵住去路,墙壁的后面又传出指甲挠墙的刺耳声响,声音尖锐,听了之后,让人感觉好似猫抓挠心,难受无比。
“这是……鬼打墙?”一名年纪稍小的玄女宗弟子疑惑道。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过去踹了墙根一脚,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墙壁也消失不见。
几名女子看到这一幕,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玄都笑道:“男人,尤其是成年男子,火气旺,寻常鬼魅妖邪都近不得身,不值得大惊小怪。其实对付这些鬼魅妖物,还有许多土办法,比如说转身撒尿……”
话没说完,少妇已经沉声打断道:“我们知道了,刘大人就不必细说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继续前行,同时说道:“这些东西,没
什么杀伤力,却能乱人心神,你若是怕了,胆气就虚,然后看不见的鬼魅之流就能趁虚而入,夺你心神,使你陷入重重幻境之中,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
话音未落,周淑宁忽然感觉在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隐隐约约之间,还有听不真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乍一听去,似是有人低声耳语,又好像是深夜梦呓,她猛地抬头望去,却不见李玄都等人,只见黑暗一片,其中的事物越来越多,模模糊糊,影影绰绰,让人后背发寒。
“不好,我这是落入幻境之中了。”周淑宁心中凛然,正所谓心疑生暗鬼,在这时候越是害怕,越是会为阴邪所乘。
佛家有云,心猿意马, 说的就是人之心意,如猴子和野马一般,难以控制。周淑宁越是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些事情,就越是陷入到恐惧之中。哪怕她在心中默念玄女宗的“冰心口诀”,仍是无法静心。因为心性一事,极难取巧,哪怕她已经知道这是皂阁宗的手段,还是忍不住会有一丝惊惧。就像有人明明没有得病,却因为懂得太多,反而因为身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症状会疑心自己生病,在自我暗示之下,身上症状加重,于是又加重了疑心,如此反复循环,惊惧而死,忧心而亡,也并非不能理解之事。反过来说,无知无畏,也是相同的道理了。还比如杀人一事,哪怕见过许多死人,可真正自己亲手终结掉一个人性命的时候,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突然之间,周淑宁发现头顶之上有风扫过。
她猛地抬头望去,就见在漆黑一片的天幕上有两点幽幽鬼火正悬挂天上,就像两盏高高悬挂的灯笼。
周淑宁死死盯着那两点鬼火,只觉得手心中慢慢渗出汗珠,如芒在背,头皮发凉,心中的惧意越来越大,隐隐之间传来几声低低笑声,似乎有人藏在暗中偷瞧周淑宁的笑话,又添几分阴森的气氛。
不知不觉间,周淑宁握住“凤羽”的手掌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她再也忍不住,朝着那对灯笼一剑劈出。
只是这一剑没能伤到那道灯笼,却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与此同时,那对鬼火灯笼也开始不断变大,仿佛要从天上降落人间。
转眼间,那道黑影已经占据了周淑宁的所有视线,而那对鬼火灯笼更是如两轮太阳一般,高悬当空。
周淑宁毕竟刚刚踏入江湖不久,前不久还只是一个官家小姐,不像李玄都那般久经阵仗之
人,此时不见旁人,胆气全无,只觉得手足皆已不听使唤,虽然心中明白,但手足却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就连手中握着的“凤羽”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就在这时,周淑宁忽然感觉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自己身形一晃,眼前的黑影开始迅速缩小,那双鬼火灯笼也显出阵容,哪里是什么灯笼、太阳,就是一对眼睛罢了。
周淑宁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停在树梢上的乌鸦,正在呱呱乱叫,而拍她肩膀之人,正是李玄都。
周淑宁看了眼李玄都,呆呆地问道:“我……我是怎么了?”
李玄都道:“你与树上乌鸦看对了眼,就着了道。虽说这幻术奈何不得你,可如果暗中藏有敌手呢?甚至境界修为都不如你,你纵然有宝物在手,还有还手之力吗?”
周淑宁心中凛然,赶忙低头望去,果不其然,原本还被她握在手中的“凤羽”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而另外三人则都惊讶地望着自己。
在其他几人看来,周淑宁就是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呆呆地看着树上的乌鸦,连手中的短剑也丢了,就像中了邪一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中邪了。
周淑宁捡起地上的“凤羽”,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定住心神。她有点不敢想象,若是没有这个青鸾卫,仅凭她们四人,能闯得出去吗?
周淑宁想要迈步前行,却发现自身全身上下有些僵硬,想来是邪气入体之故,赶忙默默运转气机,这才略有缓解。
就在这时,从几人对面的街道尽头位置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地面上还是湿的,有些积水,明明空无一人,却见地面上出现一个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忽然之间,在几人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身影,披麻戴孝,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李玄都没有说话。
就见那道身影缓步慢行,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是个眉目清秀年轻女子,并不吓人。然后她冲着几名女子咧嘴一笑,嘴角一下子就扯到了耳根位置,一张血盆大口中尽是参差不齐的尖锐牙齿。
人的牙齿是方形,而这女子的牙齿却是三角形状的。
几名女子的脸都吓白了。
李玄都神色自若,只是轻喝一声,一股强盛到极点的阳刚血气翻翻滚滚向外扩散,如旭日东升,似烈火燎原。
一瞬之间,再无脚印,更无白衣。
第五十三章 蹒跚学步
其实对付这些鬼魅,两个字足矣,那就是:“不怕”。不是强装出的不怕,而是从心底里就没有半点惧意,这样一来,阴邪就难有可乘之机。若是没了可称之机,乌鸦也好,或是阴魂、活尸之流,都是没有太多威胁。当然,皂阁宗也有诸如铁尸、天鬼之流的活尸、阴魂,无论怕与不怕,都是极难应付,但此地距离皂阁宗相距数千里,此等物事很能运送到此地,又要另当别论了。
在李玄都一声轻喝之后,好像惊动了镇子中潜藏的所有鬼物,刹那间,在黑暗中响起铺天盖地的“窸窸窣窣”声音,不知有多少个黑影在黑暗中的徘徊。
一时之间,不论是在玄女宗中被视为可以接过当年石无月衣钵的周淑宁,还是那名久历江湖的少妇,都生出了几分退意。更不用说另外两名弟子,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手脚颤颤。
唯有李玄都浑然不惧,举起手中的文鸾刀,随手一刀劈出,将一道正要偷袭的黑影劈成两半,那道黑影发出一道凄厉喊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不见。
周淑宁和少妇对望一眼,面有惊色。如果说这一刀速度快到她们根本看不清的地步,那也就罢了,可她们刚才都看得分明,这一刀其实很慢,从出刀到破敌,都让她们看得清清楚楚,偏偏能后发制人,就像是那道黑影主动撞到刀上。两人越是回想,心中就越是惊异,轻描淡写破去这等鬼物不算稀奇,可能料敌先机到如此地步,那就有些骇人了。
两女定神再看,李玄都不断出刀,都是慢吞吞地出刀,毫无规律章法可言,却是无一黑影能突破他的刀围。
周淑宁有些迟疑道:“当世用刀之人,以补天宗为最,却是没听说过补天宗中有如此杰出人物。”
少妇摇头道:“那也不尽然,我听说补天宗中有位高手,姓胡名良,江湖上人送外号西北一枭,同样是满面虬髯,也曾在朝廷中做事。”
周淑宁神情有些古怪,道:“师姐说的那人,我认得。他的刀法是以沙场厮杀为主,所以大开大合,不会这般精巧。再者说了,此人如今也不在潇州,而是远在辽东才是。”
少妇听周淑宁如此言之凿凿,显然是相熟之人,于是便不再说什么。
李玄都也不知出了多少刀,将来袭的黑影全部绞杀。
就在这时,从远方黑暗之中出现了两点血光,然后就见一个婴孩从黑暗中缓缓爬了出来,双眼血红,尖牙
利齿,肤色铁青,脸上却是带着一个诡异的笑容。
在婴孩出现的这一刻,骤然响起无数婴孩的笑声,由远及近,重重叠得,转眼间便汇成一股巨大声浪,排山倒海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周淑宁闷哼一声,脸刹那间变得雪白,唇角渗出一丝血线。其他两名玄女宗弟子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声,一身气机骤乱,身形瘫软在地。唯有少妇修为深厚,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之外, 并未受到太大伤害。
李玄都当然可以隔绝这些音浪,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一则是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再则就是他不可能永远都守在周淑宁的身边,这次是他偶然遇到了周淑宁,如果没遇到呢,周淑宁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些。就如孩童学步,父母不可能一直扶着他走,总有一日,会变成站在后面看着他独自一人向前走。李玄都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这是她该吃的苦头,李玄都不会帮她免去,只会保住她的性命。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个婴鬼的跟前,毫不客气地一刀侧拍:“鬼笑是吧?”
那婴鬼直接被这一刀拍得在空中旋转一周,落地时,所有的笑声都消失不见。
李玄都一刀劈下,这只婴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终化作一滩脓血。
接下来一路,又遇到了许多鬼魅之流,不过都已经不成气候,李玄都甚至可以收起手中的文鸾刀,让周淑宁等人出手解决。
当来到李玄都所说的客栈时,一行四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客栈内外,几乎是两重天地,客栈外黑影重重,鬼叫隐隐,客栈内点了灯,略显昏黄的光驱散了黑暗,竟是让周淑宁感受到几分暖意。
李玄都独坐了一桌,说道:“客栈里的人早已跑光了,不过后厨里还有许多酒水饭食,你们可以吃点东西,然后上楼歇息一晚。”
一名圆脸的玄女宗弟子小声说道:“楼上不会有鬼吧?”
这名玄女宗弟子名叫左颜,脸上常常带笑,很讨旁人喜欢。另外一个玄女宗弟子名叫兰琳,有些腼腆害羞。
李玄都见左颜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兰琳年纪更稚,与周淑宁相差不多,此时两人脸上都还带着些许惊惧之色。不过两人资质根骨都是不俗,假以时日,定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仙子,只是江湖经验有些浅薄。外面的阵仗,若是换成一个驱鬼经验丰富的正一宗方士,哪怕只有玄元境,知道如何应对,也能跌跌撞撞
闯到这里,可这些女子就差点全都陷在这里。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暗道萧时雨太过拔苗助长,为了让二人安心,他伸手一拍被他放在桌上的文鸾刀,道:“尽管放心就是,有什么恶鬼,本官尽可一刀斩之。”
二人见过李玄都出手以后,已经对李玄都极为信服,听他如此说,立时稍稍心安,脸色也随之好看许多,左颜道:“刘大人修为高深,见识过人,有刘大人坐镇,自然是一千个放心。”
兰琳赶忙点头附和。
周淑宁却是忧心仲仲,道:“这仅仅只是皂阁宗设下的陷阱,那些皂阁宗的人呢?他们又埋伏在哪里?”
少妇同样姓周,单名一个“竹”字。与周淑宁并非一家,只是单纯的巧合而已,所以周淑宁平时称呼她为师姐,而不加姓氏。虽然玄女宗对宗主和高层弟子定有禁止婚嫁的规矩,但对于普通弟子却是没有限制,不过没有婚嫁的女弟子在宗内晋升总是占有优势。周竹已经嫁人多年,丈夫是潇州境内仙霞派的掌门,不过在前年的时候,丈夫因为一场江湖厮杀,重伤殒命,仙霞派的一众师兄弟开始争夺掌门之位,同时又防备她这个玄女宗之人趁此时机染指掌门大位,她当初之所以下嫁仙霞派,并非是得了宗门命令要控制仙霞派,那是牝女宗喜欢做的事情,玄女宗向来是不屑为之,只是因为两人情投意合,她这才舍了在玄女宗的前程不要,下嫁仙霞派。如今丈夫身故,她在伤心之余,也不想参与到仙霞派的内斗之中,于是又回到了玄女宗。
周竹说道:“师妹所言有理,如今不是可以安心的时候,还要小心皂阁宗妖人。”
李玄都笑道:“皂阁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在江湖上树敌无数,这会儿说不定遇到了什么仇家,被拖住了脚步,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到此地了。”
周竹本想说他是信口胡言,但转念一想,这个青鸾卫着实是深不可测,来历不明,说不定还有其他帮手,他此时如此说,不会是无的放矢,当即改口道:“难道那些皂阁宗的仇家与刘大人是一路人?”
李玄都看了周竹一眼,没想到这个女子的脑子倒是不笨,笑道:“怎么能说与我是一路人呢?应该说与我们是一路人才对。总之,你们什么也不要管,只管安心休息,明早赶路就是。”
周竹和周淑宁对视一眼,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姑且信之,静观其变了。
第五十四章 杂役驾到
破庙之中,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猛然睁开双眼,向着二十里桥方向遥遥一望,吩咐道:“我们留下的布置被人破去了,你们去看一下,若是能出手,就将那位周姑娘请回来,若是不能出手,就退回来从长计议。”
在他身周站了一众皂阁宗弟子,为首一人正是在渡口处率众退去的那人,闻言后不由一怔,问道:“副堂主,按照道理来说,那几名玄女宗弟子没有这般手段才是。”
老者目光幽深,却没有焦距,似是已经穿过了重重距离,看到了二十里桥。其他皂阁宗弟子则只能看到破庙的墙壁。
老者徐徐说道:“不是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青鸾卫吗?此人说不定也是那个什么客栈之人。”
领头之人点了点头,一挥手,便要带着众多皂阁宗弟子离开破庙,向二十里桥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轻笑,走在前面的皂阁宗弟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向前栽倒,跟在他身旁的一名皂阁宗弟子赶忙伸手去扶,却见此人已经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可奇怪的是他身上竟是没有半点伤痕,面具衣袍也没有一丝损坏之处。
变故骤生,其余皂阁宗弟子虽惊不乱,纷纷散开摆成阵势,严阵以待,但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惊恐之色。皂阁宗经过当年的灭门一事之后,自宗主以下,十大长老,六十四位坛主,悉数战死。如今重建,又被地师严格限制,所以除了藏老人之外,只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而“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阿修罗”等威力巨大的傀儡也不能炼制,以实力而论,在西北五宗中只能排在第四。不过在地师决意出手之后,就解除了皂阁宗的种种限制,除了炼制“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之外,皂阁宗也开始吸纳大量底层弟子和炼制各种充当炮灰的普通鬼物,如今已经初见成效。
皂阁宗“百鬼”之所以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就是因为这百余人体内都被种入了某种阴魂,从而得了某些特异之处,甚至有些人还将自己的身体炼制为活尸的躯体,以求体魄坚韧。比如有一个名为血手鬼的,就是将自己的左手炼制为一只巨大鬼爪,以此为兵器,兼具拳法、掌法、指法之妙,十分厉害。
这几名皂阁宗弟子身上都被种入了阴魂,心志如铁,逢乱不惊,悍不畏死。可此时却不一样,因为他们感受到一股来自于神魂深处的威压,好似遇到了克星天敌,又好似兔子遇到了狮子,竟是很难升起反抗念头。
就在这时,忽听得庙宇外响起阵阵丝竹之声,萧瑟琵琶,古筝长笛,悠然悦耳。
众皂阁宗弟子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从黑沉沉的林中行来一架彩色步辇,分别被四个少年抬着,无声无息地从一人来高的荒草丛上“走”了
过来,在前后还各有两名少女,手中捧着乐器。
步辇上铺了一方西域地毯,色彩鲜艳,花纹繁复,上面坐着一名女子,女子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直垂到步辇上,又铺散开来,女子则正斜腰用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头发。
女子不施粉黛,而且女子也不需要这些,就是这么安静地坐着,自有万种风情扑面而至,又有幽香扑鼻,沁人心脾。这些皂阁宗弟子虽然心智如铁,此时竟也看得呆了。只觉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隐约之间,似有河水流淌之声,又有细细的鼓点之声。仔细分辨,才发觉那非是什么鼓音和小河流水之声,而是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女子又是轻轻一笑,这些皂阁宗弟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竟是随着笑声越跳越快,从说书唱戏的鼓点变成了两军对阵的擂鼓,而血液流动也从小河潺潺变为怒潮奔涌。
只见这些皂阁宗弟子脸色越来越红,红得透明,仿佛要滴出来一般,然后从他们的眼角、鼻孔、耳孔、嘴角一点点地渗出鲜血,变成了七窍流血的模样。
破庙中的老人终于起身,满脸凝重:“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这是‘姹女功’修炼到极致之后才有的手段。阁下是牝女宗之人?”
在步辇左右还站着两名女子,均是身着紫衣,其中一人正是不久前来破庙传话之人,另外一人也是个女子,看上去二十多岁,姿容不俗。
坐在步辇上的女子并不答话,由那名传话的女子开口道:“先前已经与你们说了,这是先礼后兵,可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怨不得旁人!”
说话间,步辇继续前行。待到这八名少年少女和步辇走得进了,这位皂阁宗的老者才发现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实,这八个栩栩如生的少年少女,竟然不是活人,而是傀儡。他久在皂阁宗中,精研“炼魂阵”,一个东西,再栩栩如生,再像活人,可有没有魂魄,是万万做不得假的。此时再看那些正在摆弄乐器的少女,以及抬着步辇的少年,瞧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除了略微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僵硬之外,行动举止完全和普通人一样,竟是让这个长年与活尸、阴魂打交道的老人感到一股阴诡不祥的感觉。
老者定了定心神,心中已经认定眼前之人就是牝女宗中的高人,虽然西北五宗共为一体,但私下里也多有龃龉,他打定主意,今日若是不能力敌,就先设法脱身,然后将此事告知宗主,再由宗主处置就是。
老者轻哼一声,身形猛地欺身而进,一掌拍出,阴气森森,那名传话的女子一跃而出,与这老者对了一掌,却是不敌,向后退了三步。老者正要一掌重伤这名女子,立在步辇另一侧的女子一掠而至,拦下了老者的第二掌,虽然她也被老
者震飞,却没受什么伤势,飘然退回原本位置。
与此同时,老者身后却猛然跃出一道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砸向坐在步辇上的女子。
女子只是随手拍出一掌,与拳头相撞。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此乃皂阁宗的铁尸,仿照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铁尸正要挥出第二拳,就见女子的满头青丝自行而动,如同无数黑线,缠绕在铁尸的脖子和四肢之上,捆得严严实实,饶是铁尸力大无穷,也动弹不得分毫,然后发丝竟是将这具铁尸缓缓提至半空。
这一幕大大出乎老者的意料之外,立时明白眼前之人境界太高,的确是天人境无疑了,自己根本不是对手,眼下之计,不是破敌,而是保命。
念及于此,老者便要退去,却见那步辇上的女子一跃而起,瞬间出现在他的眼前,身形悬空,露出一双未着鞋袜的赤脚,在脚踝位置有两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女子盯着他,眼波似水,问道:“你要去哪儿?”
与此同时,就见女子脑后捆住铁尸的黑发越勒越紧,竟是切开铁甲,勒入皮肉之中,最终如刀剑一般,将铁尸生生分尸。
老人吓得肝胆欲裂,一掌拍出,同时要向后急退。
不料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立时感觉到自己的气机如开闸之水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最后用尽力气,才艰难说道:“这……这是‘吞月**’?”
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
女子微微一笑:“这不是‘吞月**’,这是‘蚀日**’,宋郎教我的,如何?”
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手臂上的血肉已经彻底萎缩,然后他的脸庞开始急剧缩水,皮肤干瘪,转眼之间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骇人无比。
女子这才松开手掌,又飞回步辇之上,懒洋洋地伸出小舌舔了下嘴唇,就像是一只刚刚饱餐一顿的饕餮。
原本她还对“杂役”这个身份有些抵触,现在却感觉出好了,杂事,就意味着这些事情不重要,不必打生打死,还能悠闲自在,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给个东家也不换。
然后她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两名紫衣女子恭敬应是。
第五十五章 降妖传说
李玄都在创立客栈之初,曾经说过,不愿让客栈成为谋取私利的手段。只是有些时候,公义与私利,未必能分得那么清楚,于是李玄都就单独列出了“杂役”这个职位,专事处理杂事。只要是公私混淆不清的事情,通通归类于杂事之中。正巧石无月本身加入客栈,也是半强迫的,并非出自本心,她根本没兴趣去管什么天下苍生。所以让石无月这个不想求太平的杂役来处置这些公私兼顾的杂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眼下这个时候,客栈六人,秦素和李非烟要前往齐州,宁忆远在西北,李如是去往中州,只有石无月在潇州境内活动。她之所以选择这里,根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熟悉之故,便于她发展人手。不过在李玄都看来,石无月八成是怀了和萧时雨较劲的心思。果不其然,本来打算亲自前往正一宗观礼的萧时雨就因为潇州境内出现了石无月的踪迹而取消了行程,不过以正一宗当时的局势而言,三大真人不在,悟真和张海石也不在,仅仅多出一个萧时雨,根本无法改变局势,再加上石无月也是无心之失,所以李玄都并未指责石无月什么。
在李玄都遇到周淑宁等人之后,就给石无月传信一封,询问她如今身在何处,没想到石无月就在附近活动,于是李玄都便请石无月代为料理此事,并嘱咐她不要显露太多痕迹,能不杀人是最好,不要引起皂阁宗的注意。如今石无月麾下也有几十号人手,为了躲避玄女宗的追捕,石无月挑选的多是地头蛇人物,这些地头蛇都是在潇州混迹多年之人,境界修为未必如何高,却人脉不俗,眼线众多,许多客栈、酒肆、茶铺的伙计都与他们有联系,通过飞鸽传书给他们提供消息来换取赏钱。所以许多江洋大盗,屡屡可以躲过官府的通缉追捕,可如果惹到了江湖之人,常常很难逃脱。毕竟你可以轻易避开官差,总不能连这些不起眼的伙计也全都躲了过去。这也是萧时雨在潇州境内找寻多日却没能抓到石无月的原因。
其实石无月会出现在这里,玄女宗的援军又迟迟不至,也并非巧合。前几日的时候,石无月用了个障眼法,耍了个小计谋,把玄女宗的大部队骗去了潇南,而她则躲到了潇北,此时玄女宗正在潇南搜寻石无月的踪迹,却疏忽了周淑宁等人,以至于差点被皂阁宗趁机得手。倒是应了福祸相依的道理。
皂阁宗毕竟是外来之人,石无月传下命令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有人用飞鸽传书报上了这伙皂阁宗弟子的踪迹,于是就有了石无月派出手下前去警告之事。在石无月看来,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不外乎两种做法,一种是吓退他们,这样自己不显山不漏水,由得这些皂阁宗弟子猜去。再有一种就是全部灭口了,人死之后,真灵泯灭,只剩下体魄、神魂这些躯壳,皂阁宗再厉害,也不能让死人说话。
既然这些皂阁宗中人不肯退,那石
无月只好亲自出手,了结他们的性命,俗称杀人灭口。
跟随在石无月身边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就是韩月,另外一个传话的女子姓鹿,单名一个“青”字。鹿青出自鹿家山庄,擅长刀法。说起鹿家山庄,早些年的时候,在潇州江湖也是有一号的,地位大概类似于芦州的岭秀山庄。只是江湖厮杀,除了二十二个宗门屹立不倒之外,其他门派、山庄、帮会更新迭代极快,能有百年历史就算长久,鹿家山庄也很难例外,在几年前被仇家从江湖中除名了,只剩下一个孤女鹿青流落江湖,被仇家追杀。她也想过去投奔玄女宗,只是她那仇家与玄女宗的某位长老有些亲谊,她又怕自己送上门去羊入虎口,于是这些年来一直流落江湖。结果在前不久,被石无月遇到,石无月顺手解决了她的几个仇家,又传了她一门功法,让她一下子跨过了先天境的门槛,于是鹿青便死心塌地追随石无月左右。石无月也觉得这小丫头心性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打算再考验一番之后,就收为自己的二弟子,同时再把鹿青在客栈中的位置上调一二,做个玄字号伙计。不过这件事上石无月也不能完全做主,还要报给李如是,通过核验之后才行。
如今石无月虽然手下众多,但这些手下中除了鹿青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客栈的存在,只是效忠于石无月而已,石无月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鱼龙混杂,她要好好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将可靠之人逐步收入客栈中。对此她是有过切肤之痛的,当年她若不是被手下背叛,怎会有后来的玉牢之灾。
至于收弟子一事,倒不是石无月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别看她疯疯癫癫,在有些时候,还是正常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李玄都曾经说过,成立客栈并非李玄都的本意,他最早是想要成立一个类似宗门的存在,只是因为宗门牵扯太多太广,才退而求其次,在她看来,如果客栈能发展壮大,天下太平之后,总不能就地解散,向宗门转型是必然之事。到那时候,他们六人可就是六脉祖师了,各自传下道统,千百年后,祖师的香火如何,还不是看弟子如何?所以收徒是重中之重,最起码要压过李非烟。有句老话说得好,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打不过你,我徒弟还打不过你徒弟吗?徒弟出息了,自己在祖师殿中的画像位置就能随着上升。正因为如此,石无月对于收徒一事十分上心,小算盘打得劈啪乱响,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两名女子,打算言传身教。
韩月和鹿青遵从石无月的命令,找了许多干草枯枝,堆在破庙内外,又把这些尸体堆在一处,覆上柴草,然后点了一把大火。不过两人是第一次做这种放火的活计,当下又是秋日,天干物燥,漫山枯叶荒草,一个把握不当,火势绵延出去,不仅把这处山头给烧成了白地,附近几座大山也被点燃。
正值深夜,火势冲天
,将整个夜幕都照得如初升夕阳一般。
正在镇中的玄女宗众人察觉不对,推窗观瞧,只见得镇外火光接天连地,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火焰的尽头,真如话本小说中的火焰山一般,幸而镇子并非依山而建,倒是不至于烧到镇中。
玄女宗众人脸色各异,此地处于交通要冲,除了经过镇子的大路之外,就只有山路可行,他们当然能猜出皂阁宗之人就埋伏在镇子周围的山上,也隐约猜到了这位刘大人还有其他帮手,却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阵势,什么火烧连营、火牛阵,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李玄都也没想到,看着外面的冲天火势,无言苦笑。
虽然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石无月有时候不怎么靠谱,却万万没想到会不靠谱到这等程度,让你杀几个皂阁宗弟子,又不是让你去杀藏老人,至于这么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
直到天亮时分,火势才渐渐转小,石无月不愿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不惜耗费气机修为,以天人境的神通手段搬运水气,借着上一场秋雨留下的些许“余韵”,在此地降下了一场小雨,平息了火势。幸而山上并无人家居住,倒也没伤及无辜,只是可怜了山中的飞鸟走兽蛇虫,怕是死伤者众。
一场大火之后,漫山遍野都是焦痕,除非是有专门方士借助地气回溯当时发生的情景,否则谁也看不出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这类方士手段,乃是浑天宗秘传,如今浑天宗人丁凋零,极少可以见到。
两名女子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有些惶恐。
不过石无月对于这类事情,一向是不甚在意,只是随意训斥了两句,便揭过不提。
师徒三人离了此地,过不多久,李玄都与玄女宗一行四人也踏上了行程。
只是那些被皂阁宗骗走的百姓同样看到了火光,陆续返回时,见得镇子周围漫山焦土,又在镇子里发现了众多鬼物留下的痕迹,不由得大为震惊。如此大的阵仗,肯定是大妖厉鬼没错了,又是如此高的法力,那人必定是当代天师。
从此之后,此地便流传了一个天师爷降妖的传说,说在镇外山上潜藏着一只千年树妖,这只千年树妖苦于无法移动,于是便加害许多女子,使这些女子的魂魄变成它的奴仆,诱惑来往路人,吸取阳气。有一日,云游四方的天师爷路过此地,见四周山上有妖气隐现,于是便疏散镇上百姓,独自一人留下降妖捉怪。
那天师爷先是在镇上客栈摆下香案,驱逐群鬼,又作法请下九天火神,将那千年树妖烧成灰烬,只是那树妖修炼千年,法力高强,根须遍布群山,于是天师爷不得不火烧群山,事后又呼风唤雨,灭去山火,这才飘然离去。
为此,此地的百姓们还在原本闹鬼山神庙的旧址上修建了一座天师庙,供奉张天师,香火极盛。
第五十六章 新旧交替
江湖,代代都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老人死守着位置不放,新人便难以出头。不过每逢大乱起时,能者上而庸者下,就到了新人出头的时候了。
这次第一个出头之人,是李玄都。
当他离开云锦山时,以吴州为起始,无数赞颂向整个江湖流传开来。
一人一剑横行河朔之地,西北夺刀击败宁忆,帝京之变为保张相爷而以一敌众,只身救忠良之后,北芒县破坏皂阁宗阴谋,北邙山大战藏老人,金陵府救秦襄,望仙台剑败李太一,劝谏大剑仙两宗言和,驰援太平宗沈大先生。
一时之间,李玄都的江湖声望走向了巅峰,已经不再是那个毁誉参半的紫府剑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而是一位初见端倪的擎天巨擘。
这便是造势,为了李玄都接掌太平宗而造势。
庙堂之上文武之争,笔杆子在文官手中,所以往往是武官名声受损。
江湖上正邪之争,话语权在正道手中,而正一宗就是正道各宗之首,大天师更是名义上的正道盟主,在大天师的授意之下,大半个江湖都在传颂李玄都的事迹。
江湖上的明眼人都知道,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终于登堂入室,不再是在泥塘里打滚,也不是站在门槛外望着堂内的瑰丽堂皇,而是要真真正正跨过这道门槛,成为高坐堂内众人这一。
这个所谓的“堂内”,就是真正的上层江湖。有些人只差一步,只差一道门槛,可这一步之差,一道门槛只差,却是天壤地别。有些人靠近权力,便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力,那些差了一道门槛之人,便是靠近权力之人,而非真正握有权力。真正握有大权的,是那些堂内之人。说的玄一些,李玄都从一颗棋盘上的棋子变成了棋盘外的弈棋人之一。
堂内的位置是有数的,有人进来,就要有人出去,所以老人们死守着位置,新人凭什么出头?李玄都能在今天就走到这一步,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大天师的原因,更多还是时势使然。按照原本轨迹,他最少也要二十年之后才能走到这一步。
要不怎么说乱世出英雄、枭雄、奸雄。
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一人出头。不过不是正道中人,而是邪道中人。
此人复姓皇甫,双名毓秀。
在如今四位长生地仙之中,若论收徒弟的本事,自然是以李道虚为最,从司徒玄策到李太一,无一庸人,就算是垫底的陆雁冰,放在其他宗门,那也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大天师张静修的弟子很少,只有颜飞卿
等寥寥几人,但张氏子弟大多都是他一手教导出来,包括张岳山、张岱山、张鸾山、张非山等人。然后是地师徐无鬼,徐无鬼对于收徒没有太多兴趣,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的就只有上官莞和赵纯孝,不过严格来说,十殿明官也都可以算是他的亲传,只是没有师徒名分,而且十殿明官是带艺投师,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唯有澹台云,以前从未听说过有弟子传人。
皇甫毓秀,就是澹台云的弟子。
比起李玄都,此人的经历也丝毫不差,不过因为是邪道中人的缘故,甚少在江湖上流传。
此人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后又大起大落,虽然他的年纪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时候,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还是稚童时,曾经与宋政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宋政与这小童聊了许多,对其观感极佳,不过皇甫承并未因此而一飞冲天,成为无道宗的少主,宋政只是送了皇甫承“毓秀”二字和一部功法,便飘然离去。
毓秀,即是钟灵毓秀。宋政的原话是:“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灵气,才孕育出你这样一个人物,‘毓’是养育,‘秀’是优秀之人,你若运气好些,便当得起‘毓秀’二字。”并在临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阳玄功”,供其修炼。
宋政不是不想将这小童儿带回无道宗,只是当时他有要事在身,本想过几年再来收徒,却不曾想日后又有了玉虚斗剑之事,他本人败于李道虚之手,此事也就无疾而终。
虽然皇甫承未能一飞冲天,但由此定下了与宋政的缘分。后来在他少年时,家中遭逢大难,他被家中忠心老仆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之下,竟是拜入无道宗门下。
起先时候,他与一群少年少女一起拜无道宗中的一位长老为师,他因为性情高傲之故,被几位师兄师妹所疏远,又因为顶撞师父,师父亦是不喜欢他,只传授他最基础的入门功法,却不传授高深法门。如此过了半年之后,皇甫承在无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为没有学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门师兄所伤,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传他“重阳玄功”,将师兄打成重伤。
皇甫承自知闯下大祸,立即逃出校武场,慌不择路之下竟是进了无墟宫中,无道宗的无墟宫与清微宗的八景别院类似,乃是宗门禁地,澹台云平日在此闭关修炼,少有人来。皇甫承误入此地,无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无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澹台云,澹台
云本想随手取他性命,却发现这少年竟然身怀“重阳玄功”,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与宋政的缘分,此时宋政已经失踪,澹台云感念故人情谊,便收皇甫承为弟子,并将他改名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的这番经历,比不得李玄都那般大起大落,却也算是历经坎坷。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一路青云直上,一跃成为先天境,然后在玉虚境稳固根基。这些年来,澹台云只让他专注修炼,并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面,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无道宗之人也少有知晓,故而皇甫毓秀始终未曾登上过黑白谱和少玄榜。
直到这次西京之变,皇甫毓秀终于出关,从先天境破境为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后服下澹台云所赐丹药,与道种宗的宗主一战,成功晋升天人境界。不过此时他的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在少玄榜的范围之内。
地师为尽快结束西京之变,与澹台云议和,在保证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三大宗门不变的前提下,同意放弃对无道宗中的插手干预,于是澹台云处死了暗中倒向地师的右尊者,提拔叛出牝女宗的宫官为右尊者,提拔宋辅臣为破军王,再加上七杀王投诚,以及原本的贪狼王,闭关不出的极天王,仍旧是四王格局。
除此之外,地师还同意让出道种宗,使得两人在西北五宗中变成二三之势,澹台云掌无道、道种二宗,地师徐无鬼掌阴阳、牝女、皂阁三宗。至于道种宗的意见,没人在意,这便是弱宗无话语了。
在这场大战中,地师没捞到好处,丢了一个道种宗;大天师更是颜面扫地,声望大损;李道虚作壁上观,不亏不赚;真正占了好处竟是后来居上的澹台云。
澹台云以圣君的名义,委任弟子皇甫毓秀为道种宗的宗主。
皇甫毓秀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一宗之主。邪道中人不像正道中人,在争权夺利时还要罩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澹台云的支持下,皇甫毓秀开始大刀阔斧地整肃道种宗上下,大力清除异己,渐显宗主威严。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李玄都还要更快一步。不过考虑到李玄都的年纪,以及李玄都马上就要成为太平宗之主,还是李玄都稍快。
另有江湖传言,身为辽东五宗盟主的“天刀”秦清有意让女儿秦素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引得许多有心人猜测,若是李玄都迎娶秦大小姐,岂不是意味着正道十二宗要联手辽东五宗?
天宝七载,西京之变,距离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时隔五年之后,江湖格局又迎来了一场巨大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