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阴阳倒错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藏老人又是一挥大袖,又从袖口中飞出无数符箓,似是纸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然后又悉数炸开,化作数量更多、体积更小的符箓,落在群鬼头顶。每一道符箓都化作一件纸甲,套在群鬼的身上,使得这些本没有什么威力的游魂摇身一变,成了身披甲胄的阴兵。其中的战力差距,就像普通流民与正规官军的区别。
这还是出门在外的缘故,若是在皂阁宗,准备充足,藏老人还能以符箓给这些阴兵配备刀枪剑戟、弓箭马匹,那便是一支名副其实的阴军。
不过阴军也不是所向无敌,游魂和术法最怕血气阳气,成年男子阳气最重,沙场厮杀的男子血勇之气最重,阴军若是遇到阳世的正规大军,血气冲天,一冲就散,只是李玄都孤身一人,就算他的阳气血气远胜常人,也比不得千万人,此时便被铺天盖地的阴气鬼气所淹没,就像怒涛狂澜中的小舟,又像无尽黑暗之中的明灯,群鬼就像非要掀翻小舟的怒浪,也像要将这点明灯扑灭。
李玄都一剑横扫,剑气浩荡,瞬间便有数百阴兵鬼物被剑气扫灭,可是对数万鬼物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后面汹汹而来的鬼物立时又将空缺填补,然后一起向李玄都涌来。
李玄都摇身一晃,身后显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细密排列,正是得自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的“百剑观音”,本来他只会一种用法,自从得了白绣裳送的那部分口诀之后,又领悟了第二种用法,不必化出手掌,而是直接以气机化剑,每一剑便是一种剑法,相较于白绣裳的百剑,此时李玄都只能化出三十六剑,四个方位各有九剑,任由阴兵鬼物冲杀而至,悉数绞杀。
就在李玄都与无数阴兵厮杀的时候,藏老人又驾驭落地的断臂重归“万尸大力尊”。
尸气漫天。
虽说吴州多山,此地人烟稀少,不至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一片好山好水在尸气浸染之下,立时变成了凶山恶水,藏阴纳邪,愈发助长“炼魂阵”的气焰。
对于阴气、尸气、死气、煞气的运用,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万尸大力尊”吸纳地气化作尸气,“炼魂阵”又吸纳尸气,向上化作一方黑云凝聚于头顶之上,遮蔽天日,使得日光不落,向下归于大地,开始衍生“炼尸阵”,只见已经被尸气浸染的地面在一瞬间仿佛
活了过来,上下起伏不定,此时这方大地已然不是原来的大地,而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阴阳门”,只见从地底生出无数腐尸、枯骨,一张张双目紧闭的惨白人脸,一双双没有血色的苍白手掌,与有形无质的冤魂不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活尸,也是皂阁宗养尸多年的成果。
这些活尸有的还能勉强看出生前的面孔,显然年岁不长,也有已经腐烂露出白骨的残次品,而有的已经长出了长长尸毛,显然是养尸多年,相当于活尸中的精锐。无论优劣,一起攀上地面,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低低嘶吼,要啖食活人。
幸而此时的李玄都已经可以御虚凌空,若是换成以前归真境的李玄都,只能立足于大地,被阴兵与活尸联手夹击,怕是要凶多吉少。可就算如此,众多活尸现世之后,本身就携带大量尸气,与原本的尸气相融,竟然在阳世之中生生腐蚀出一线阴阳缝隙,使得此地隐隐有了阴阳逆转的迹象。鬼物身在阳世,处处受限,见不得日光,见不得天风,近不得人身。若是阴阳逆转,鬼物便彻底没了种种限制,而活人则处处受限。虽说藏老人受限于境界修为,还做不到真正的阴阳逆转,但大量阴气从这一线阴阳缝隙之中用出,如同开闸泄洪,令李玄都体内气血运转变得顺逆无常,便是李玄都以“漏尽通”不断化解,也逐渐显现出阴气入体的迹象,面露灰败之色,甚至皮肤上都出现了尸斑。
李玄都心知肚明,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别说救出沈无忧,就是他本人也会凶多吉少。
就在此时,沈无忧的心声再度响起:“紫府,你尽管全力出手,我也会奋力一击,你我联手,破去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将显化于外的“百剑观音”收回体内,四肢百骸、三大丹田、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大穴窍内的所有气机悉数汇聚入体内假丹之中,假丹飞速运转,继而缩小成一点,沉入下丹田气海之中,随后气海中有一点璀璨金芒透出,继而化作金液一路向上。
人体之中,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气机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家喻为“羊拉车”。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气机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家喻为“鹿拉车”。过龙虎关之后,再往
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气机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家喻为“牛拉车”。
这道金色洪流瞬间过“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三重境,最终直入上丹田中,应炼气化神之说。这一刻,李玄都只觉得神游天外,自身与天地俱为一体,难分彼此。
与此同时,沈无忧又毁去七颗数珠,直接炸裂了握住自己的巨掌,脱困而出,然后朝藏老人掷出三十六枚“锁神钉”。
毕竟是太玄榜第五人,就算此时的沈无忧因为遭了第三次天谴的缘故而修为大损,也不容小觑。藏老人不得不亲自出手,此时阴阳倒错,阴气大盛,没有血气的干扰,藏老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启“阴阳门”,于是他直接在自己身前打开一道“阴阳门”,连接皂阁宗存放活尸的“大墓地”,从中直接召出两具铁尸,体魄坚固,仅次于铜甲尸。可面对沈无忧的三十六枚“锁神钉”,这两具铁尸如同豆腐一般,被“锁神钉”刺入体内,瞬间化作两滩浓水。
在此时,一道黑影骤然破土而出,指甲锋锐如短剑的双手,朝着沈无忧猛然抓去。
这道黑影正是藏老人的铜甲尸,来势之快,已经非电光火石可以形容,丝毫不逊于天人境的武夫,沈无忧只得以“八部神通”中的“玄武甲”应对。
所谓“玄武甲”乃是一面龟壳模样的盾牌,大小与撑开的伞面相差无几,坚固无比。铜甲尸的一抓落在“玄武甲”上,只是留下五道深深抓痕,却未能彻底摧破。
铜甲尸怒吼一声,又是一拳朝沈无忧砸去。与太阴尸不同,铜甲尸生前就是绝世武夫,故而体魄凝练,堪比金刚,而僵尸本身就是铜皮铁骨,就算是普通孱弱老人在死后化作僵尸,身体都会变得十分坚硬,且力大无穷,更遑论是一位绝世武夫的尸体,故而这一拳仅仅是凭借纯粹的体魄发力,便拳势破空,拳风与空气剧烈摩擦,生出一阵巨大的嗡鸣声音。
这一拳砸在“玄武甲”上,气机浩荡,震荡不休,铜甲尸虽然因为反震之力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幅度晃动,但看上去还是纹丝不动,在它与沈无忧之间,出现无数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无数被殃及池鱼的阴兵之流在刹那之间被浩大气机碾碎为齑粉。
沈无忧身前的“玄武甲”出现无数裂痕,继而寸寸碎裂。
第十章 观音法相
另一边,藏老人分心驾驭“万尸大力尊”猛击一座山峰,这里先前已经挨了“万尸大力尊”的全力一拳,坍塌大半,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景象,有几处更是已经如同断崖一般摇摇欲坠。此时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塌陷下去。然后“万尸大力尊”做出一个力拔山河之势,将半截崖壁生生连根拔起。
地动山摇。
都说仙人可移山倒海,今日的藏老人也勉强可以算是搬山了。
然后“万尸大力尊”直接将手中托举的崖壁扔向李玄都。
在李玄都的视线中,这座飞来山峰真就遮天蔽日一般。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彻底将李玄都镇压其中。
尘土升腾,漫天皆是。
声音震动,几乎要震破心房。
足足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尘埃落定。
藏老人沉默不语。
短暂的沉寂之后,岩壁轰然破碎,一时间落石如雨。
李玄都在漫天石雨中缓缓起身,随之一起站起的,还有一尊六丈之高的观音法相。
正是这尊法相破碎了山崖,
白衣观音周身洒落琉璃之光,大放光明,普照四方。
按照道理而言,仅仅是白绣裳送给李玄都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只能让李玄都领悟出第二重变化,还不足以让李玄都领悟第三重变化凝结法相,可白绣裳却是有些小觑李玄都,冷夫人、萧时雨等人都能通过残篇逆推功法, 更何况是李玄都?他本身就精通佛家功法,无论是“大宝瓶印”还是“坐忘禅功”,都是佛家上成之法,得了白绣裳所赠的部分口诀之后,李玄都与自己从苏云媗手中得来的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相互印证,先补全了自身所学,然后通过自身所学逆推“慈航普度剑典”,而且法相之道对于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并非多么玄奥的手段,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一窍开窍窍皆开,悟出第三重变化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全力出手后,李玄都得以凝聚慈航宗特有的观音法相。
李玄都长吐一气,“人间世”化作三丈之长,飞入观音法相手中,法相化出三十六手,于是便有了三十六柄“人间世”,每次挥剑,都蕴含有“逆天劫”剑气,每一剑能将如同海潮的滚滚阴兵分开一线。
李玄都先前与白绣裳的一战,受益匪浅,此时效仿白绣裳,御使观音法相三十六手轮转,三十六剑随之而动,剑法繁复多变,三十六剑便是三十六种剑法,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凡是进入剑网范围的阴兵无一幸免,悉数化作飞灰。
剑气所过之处,污秽尸气迅速退散,阴气震荡不休。
藏老人布下的大阵竟是有了摇摇欲坠的迹象。
与此同时,沈无忧连发十余枚“凤眼子”,将铜甲尸身上所披甲胄烧灼得通红一片,铜甲尸怒吼连连,却又一时拿不下沈无忧。
见此情景,藏老人不得不转变策略,不能再想着磨死李玄都,而要行险一搏。他驾驭“万尸大力尊”汇聚全部力量,朝着李玄都的观音法相一掌压下。
观音法相不过六丈之高,与“万尸大力尊”的手掌相差不多,这一掌从天而降,轰然压下,不必附加任何神通,仅仅是巨大的力道和重量,就足以让人望而胆寒。
观音法相身形庞大,不如李玄都灵活,躲不开这一掌,李玄都也没想要躲避,直接驾驭法相硬接这一掌,三十六手归一,三十六把“人间世”随之归一。
“人间世”的剑身燃起辉煌金焰,乃是李玄都假丹气机的外在显化。
一剑天冲,“万尸大力尊”的手掌再次炸裂开来,磅礴剑气形成一道龙卷冲天而起,搅碎了它的手臂,继而直冲九霄。
天空中的厚重乌云被冲天剑气凿出一个巨大缺口。
滚滚阳气如飞流瀑布自这个缺口垂落而下。
首当其冲的就是位于半空中的阴兵,它们身上的符箓纸甲护不住它们,直接化作缕缕青烟,活尸虽然比阴兵稍强,但身上也燃烧起熊熊烈火,至死方休。
这一剑不仅破开了漫天尸气,甚至就连“炼魂阵”都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先前藏老人以阴气驱逐阳气,使得此地阴气大盛,几如九阴幽冥,此举如同筑起大坝截流,使得大坝之外的水位越来越高。“炼魂阵”就是大坝,此时大坝出现了缺口,倒涌的阳气就如积蓄已久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远非平日可比,于是众多阴兵和活尸在凶猛阳气的冲刷下,纷纷化作飞灰。
甚至“万尸大力尊”的身上也燃起无数火焰,白烟升腾。
……
大真人府中,张不惊与徐有仁仍在激斗。
张不惊所寄托的宝物乃是“天师雌雄剑”中的雌剑“紫霞”,也就是他手中所持之剑,故而他的境界并非表面上的归真境,而是天人无量境。
这也在徐有仁的意料之中,三尊化身,一尊是天人造化境,一尊是天任逍遥境,没有道理缺掉一个天人无量境而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归真境,三大化身分别对应三大天人境界才是正理。三大化身各有所长,稚童对应以“五雷天心正法”为主的正一宗功法,年轻道人
对应以“太上丹经”为主的旁门杂学,张不惊则是对应以“慈航普度剑典”为主的剑道修为。
当年张静修为了对付李道虚,曾经借阅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以他的境界,虽然志不在剑道,但一身剑道修为也殊为可怖,他曾经委托李玄都捉拿李世兴,名义上是为了突破境界,实则是因为李世兴身负“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两大剑诀,张静修要通过李世兴来研究清微宗和阴阳宗的功法,日后若是对上李道虚或徐无鬼时,能多几分胜算,却不想李玄都还未捉到李世兴,徐无鬼已经打上门来。
其实徐无鬼也是用剑的大行家,毕竟“太阴十三剑”就是出自阴阳宗。
徐有仁手中无剑,只是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张不惊一剑点出,手中“紫霞”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慈航普度剑典”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徐有仁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徐有仁毫发无损,只是再一挥袖,雷电森然。
“风雷云气生”。
张不惊大笑一声:“在我正一宗面前用雷法,岂不有班门弄斧之嫌?”
话音落下,他手中“紫霞”剑气大盛,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人随剑走,瞬间来到徐有仁面前。
徐有仁一掌拍出,掌间蕴含有“玄阴剑气煞”。
张不惊在手中“紫霞”的牵扯下,躲过徐有仁的一掌,剑锋斜斜挑向徐有仁的肩头。徐有仁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紫霞”的剑尖。未等徐有仁动作,“紫霞”的剑尖已然有剑气吞吐不定,徐有仁只得屈指弹在剑身上,张不惊顺势收剑。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转眼过后,张不惊和徐有仁拉开十余丈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出现了百余个张不惊,然后对徐无鬼形成合围之势,如果苏云媗在场,仔细观摩,就会发现这百余身影其实就是一副“慈航普度剑典”的剑谱。
张不惊已然逆推出“百剑观音”的第五重变化。
徐有仁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掌。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灵芝园中的药田被搅烂无数,尘嚣四起。
第十一章 世道变了
大真人府和上清县突然受到袭击,使得大天师张静修无暇分身,徐无鬼的计划也很简单,那就是里应外合,他涉险进入大真人府中,而十殿明官则从外面层层推进,如今大明官王天笑和三明官王仲甫在上清县拖住了张静修和白绣裳,那么二明官钟梧和九明官上官莞则趁此时机绕过上清县,近到上清镇的外围地带,等同是攻进了大门,来到二门外。
好在此时颜飞卿已经代替张静修主持局势,一则是安抚人心,二则是开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以整个大真人府为枢机,调动云锦山的八十一峰地气,共同组成一方大阵。远远望去,云锦山的上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圈,环环相扣,越是靠近大真人府,光圈数量越多,可见大真人府的上方无数光圈层层叠叠,波光粼粼。越是远离大真人府,光圈的数量也就越少,最远的地方只有一个光圈笼罩覆盖。上清镇就在云锦山的山麓位置,虽然也被护山大阵笼罩其中,但是阵法覆盖到此地时已经很弱,远不能与大真人府相比。
此时上清镇中已经聚集了大批正一宗弟子,以及众多江湖中人,为首的正是从大真人府匆匆赶到此地的张岳山和东玄道人。上清镇和上清县相距不过五十里左右,上清镇的地势更高,上清县那边黑云压城的景象,只是不是瞎子,都能看到,早有正一宗弟子前去查探。
半个时辰后,一名在腿上打了“足底生云法”甲马的中年道人飞奔而至。此种甲马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中年道人在上清镇的祠堂门外停住身形,随手撤下甲马递给守在门前的正一宗道士,大步走入祠堂之中。此时祠堂的前厅中只坐了张岳山一人,中年道人对张岳山打了个简化后的稽首,沉声道:“上清县被黑云围城,显然是有人以大神通布下了阵法,如今老天师和白宗主已经坐镇城中,我们是否要驰援上清县?”
张岳山从椅上起身来到门口,想上清县方向遥遥望了一眼,在天际尽头有一道漆黑如墨的线,那里就是上清县上空的滚滚黑云。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有老天师和白宗主都已经到了,不管进犯之敌是什么来路,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不必担心。关键是要守好上清镇,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吩咐下去,让弟子们严加防备,不可有半分马虎大意,也不要擅自离开镇子。”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刚要离去,张岳山又说道:“且慢,事关重大,还是辛苦你再去见一见东玄师叔,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中年道人应了一声,径直往祠堂的后堂行去,片刻后就来到后堂的静室门外,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静室中旋即想起了东玄道人的苍老嗓音:“既然如此,一切依着张长老的吩咐就是。”
正说话时,忽然听到如同夏日雷暴的沉闷震响,连绵不绝。中年道人微微一怔,就感觉脚下地面轰然一震,外面的天井都仿佛晃了一晃。
静室的大门自行打开,原本在静室中入定的东玄道人一掠而出,飞上天幕望去,只见镇子边缘位置被一片浓重烟雾所笼罩,在滚滚白色烟雾之中,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东玄道人皱起眉头,一时间竟是没能分辨出这是什么术法。
中年道人常在世间行走,立时反应过来,失声道:“这是火炮!”
在上清镇的十里外,三十门钢铸火炮依次排开,这些火炮长约一丈左右,炮口内宽三寸左右,整体在四千斤以上,若是寻常行军,需要以骡马牵引,此时却是被四名玄元境的江湖高手一起抬着前行,仅此一项,就要一百余人。
此时炮口位置还有袅袅青烟未散,显然刚才的上清镇就是被这些火炮所轰击。
主持此次炮击的正是九明官上官莞,太平宗擅长机巧之术,阴阳宗也不遑多让,尤其精通铸炮之术。火炮并非阴阳宗独有,辽东的铁骑、清微宗的船队就配备了大量火炮,相较于如今朝廷装备的火炮,阴阳宗的火炮采取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阴阳宗的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类似于“凤眼子”的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上次牝女宗炮击漩女山,只是牛刀小试罢了。
一轮炮击之后,上清镇的阵法已经塌了一角。
上官莞通过手中的“千里望”,看到众多惶恐逃散的江湖中人、还燃烧着火焰的断壁残垣,以及遍地的尸体。这些尸体或是被炸成两半,或是烧成焦炭,偶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满脸血污。
至于正一宗弟子,也有损伤,虽然不算严重,但却打掉了正一宗弟子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信,没了平日里的骄横,有些茫然失措。
上官莞的嘴角勾起。
阴阳宗为何能成事?就因为阴阳宗从不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唯有开拓进取,方能独占鳌头。至于那些抱着祖宗不放的,除了一个正一宗,还剩下几个?就算是正一宗,也是有过数次革新的,从非张姓不传到现在颜飞卿一个外姓之人做了正一宗掌教,就可见一斑。
就在上官莞观察形势的时候,一众阴阳宗弟子正在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上官莞抬起手:“二发装填。”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上官莞猛地一挥手:“放!”
三十门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草屑泥土。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三十发弹丸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落在上清镇中。
弹丸落地,立时炸裂,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四散的铁片,无一不是杀人的利器。同时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几乎要将上清镇完全遮掩起来,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残肢、尸体不断被巨浪抛上半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整座上清镇都在颤抖,哪怕是有阵法守护的祠堂,梁柱间都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这等手段固然比不得天人境大宗师的出手,甚至比起归真境宗师的倾力一击都稍逊几分,但是又有几人见识过天人境大宗师的全力出手?或是领教过归真境宗师的倾力一击?第一轮炮击只是打破了阵法,第二轮炮击便将上清镇的四分之一变成了废墟。
原本聚集在上清镇中准备厮杀一场的江湖人士和正一宗弟子,都为这种陌生的手段而震惊。
上官莞犹不尽兴,心中默默算计,还要再来三发,炮管才会过热到炸膛的程度,
于是上官莞再次举起手掌:“三发装填。”
在半炷香的时间中,三十门火炮共向上清镇倾泻有一百五十枚爆炸弹丸,如勤勤恳恳的老农一般将上清镇来回“犁”了一遍。轰隆隆的炮声响彻上清镇,使整个上清镇被滚滚烟云笼罩的同时,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小半个上清镇已经变成废墟,死伤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千里望”,轻笑道:“道长,世道变了。”
第十二章 阴阳归一诀
张岳山和东玄道人万万没想到阴阳宗会以炮击开路,阴阳宗所用弹丸并非实心铁弹,落地立时爆炸开来,只要身在爆炸范围之内,不是粉身碎骨,就是遍体鳞伤,不仅仅是普通弟子和寻常江湖中人死伤严重,就连一名归真境的高手也在不防之下被炸成重伤。
之所以能造成这等死伤,一方面是因为正一宗猝不及防,一方面也是因为正一宗缺乏对付火炮的经验,若是换成使用火炮娴熟的清微宗、补天宗,或是精通此类之学的太平宗,断不会如此。
张岳山即惊且怒:“邪道中人竟然将沙场所用的火炮搬到此地,果真欺我正一宗无人不成?”
东玄道人也是脸色阴沉,缓缓道:“看来这次邪道中人是有备而来,仅是将这些火炮运到吴州,就非一日之功。如此看来,他们应当还有后招。”
张岳山道:“按照兵家之道,火炮攻坚之后,就是兵卒一拥而上,开始近战厮杀,想来再过不久,邪道中人就要冲杀进来,可我们这边且不说死伤惨重,就是剩下的人,也是胆气已丧,只怕会一溃千里。”
东玄道人叹道:“难道要放弃上清镇,退回云锦山?”
正一宗的山门大阵是由无数个小阵组成,所以才会有无数光圈叠加相扣的景象,此时这些邪道中人只是轰开了一个口子,距离破去整座大阵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们若是依据阵法而守,也不怕什么,关键在于上清镇是正一宗的脸面,此时被人抹平了半个镇子,已经是把脸丢到泥地里了,若是再放弃剩下的半座镇子,那就是又往泥里踩了几脚。
有些人的面子不值钱,不要也就不要了。可正一宗的面子很值钱,万金难买。因为正一宗是正道领袖,它的虚名不仅能换来真金白银,也能让正一宗号令江湖,好比是一个高手百战百胜,积威所致,别人对上他,未战先怯,甚至无人敢于挑战。可如果他输了一场,那么别人就会对他产生怀疑,不再畏惧他,越来越多的人敢于挑战他,万不能开这个头。正一宗的脸面又像一座高台,正一宗的弟子站在上头,俯视底下的人,底下的人只能仰视。正一宗用了数百年才搭起这座高台,怎么能轻易丢掉?
张岳山沉吟片刻,摇头道:“不能退,当下有两点关键,一是给大真人府和上清宫传信求援,二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在邪道中人下次炮击之前,毁去他们的火炮。”
东玄道人点了点
头:“你去传信,毁去火炮之事交由贫道便是。”
上清镇外,上官莞没有急于进入上清镇,而是命令属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水袋,在火炮的炮管上浇水降温,等到炮管冷却之后,再将携带的剩余弹丸彻底打光,今日便要将上清镇彻底除名。
上官莞有些可惜,这些火炮所用的弹丸实在太重,一颗就有五十斤,占地不小,须弥宝物太过稀少,而且一般的须弥宝物也装不了多少东西,所以这次携带的弹丸有限,打完之后,这三十门火炮就成了废物。若是按照地师的设想,铸造火炮三百门,弹丸十五万发,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部倾泻,那才是所向无敌。
就在这时,钟梧出现在上官莞的身边:“莞丫头,干得不错。”
上官莞微笑道:“全赖地师运筹帷幄。”
钟梧握起拳头:“东玄老道要出手了。”
上官莞道:“有劳二明官。”
钟梧淡然道:“分内之事。”
……
稚童大天师驾驭“天师印”砸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之后,就见从“幽冥九阴尊”的体内爆发出无数黑色细线。这些黑线有形无质,可以牵扯人心,操纵心神。此时悉数落在“天师印”上,密密麻麻重叠一处,好似一条黑色河流,企图控制“天师印”。
不过“天师印”毕竟是仙物品相,比之半仙物的“幽冥九阴尊”要高上半筹,只是稍微一滞,随即大放光明,将连接在“天师印”上的黑线悉数焚烧殆尽。
这还不止,“天师印”上又生出重重大放光明的白色火焰,沿着黑线反烧向“幽冥九阴尊”。
张静修深知皂阁宗的三大尊固然玄妙,但也各有缺陷,其中“幽冥九幽尊”是以冤魂何煞气、死气、尸气、阴气凝聚而成,至阴至邪,只是惧怕至阳气息,而“昊天光明火”乃是“天师印”本身携带的神通,与“五雷天心正法”一般,至阳至刚,最是克制这等阴邪之物,只是想要彻底除去“幽冥九阴尊”,还要耗费许多工夫,所以张静修不是破去“幽冥九阴尊”,而是除去操纵“幽冥九阴尊”的三明官王仲甫。
以“昊天光明火”逼退“幽冥九阴尊”之后,张静修驾驭“天师印”直奔王仲甫而去。王仲甫不敢硬拼,以手中铁锁阻挡的同时,不住向后退去。却见稚童再度化出身形,单掌托举着“天师印”,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金色长绳。
稚童轻轻一抖手中的金色长绳,金色长绳笔直地穿过王仲甫的胸口,将这位三明官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王仲甫缓缓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没有鲜血涌出,甚至没有半点伤口,可这条金色长绳又是实实在在地穿过了他的胸口,犹若实质一般,实在是玄妙无比。
另一边,白绣裳被王天笑的断臂在胸口上拍了一掌,虽说这一掌的羞辱意味更重,但也不容小觑,其中蕴含有让人闻之色变的“鬼咒”,入体之后,如附骨之疽,难以拔除,只是白绣裳的境界不逊于王天笑,对于她而言,只能说是稍有棘手,还算不上无解。
白绣裳强行压下“鬼咒”之后,与手中玉剑相合,化作一道剑光,瞬间斩向王天笑的脖颈。
下一刻,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不见半点惊惶,让人搞不清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有恃无恐。
白绣裳不为所动,出剑连斩,又将已经断了一臂和没了头颅的身体斩成三段,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
没了身体的头颅自行飞起,开口笑道:“白绣裳,你杀得了我吗?”
话音落下,已经断掉的四肢和躯干自行组合成一具无头尸体,从脖颈断裂处生出一颗略显虚幻的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更为显眼的是脑后拖曳如披风的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王天笑同样自脖颈断裂处生出重重雾气,这些雾气渐渐凝聚成一具全新身体,却是一具女子身躯,玲珑有致,窈窕动人。这具体魄最为刺目的是双手十指的指甲,泛着清亮光芒,足有一尺之长,寒气森森,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白绣裳脸色一变:“‘阴阳归一诀’?”
所谓“阴阳归一诀”,乃是类似于“一气化三清”和“斩三尸拔九虫”这等大成之法的上成之法,只是相较于后两者,此法局限极大,每次使用都要大损元气,只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笑男身却生女相,女相却化男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
虽说如此,白绣裳却不敢有半分小觑,因为此二身诡异无比,不但可以相互转换位置,而且还能隐遁身形,无形无相,神出鬼没,一个不慎就要伤在王天笑的手中。
白绣裳隐隐察觉到,今日之事,恐怕不是阴阳宗报复正一宗那么简单。
第十三章 偷袭一剑
在滚滚阳气的冲击之下,数万阴兵齐声尖叫哭号,片刻之间,刚刚还似是势不可当的数万阴兵,在阳气冲刷之下,尽数消散一空。
这些阴兵本就是被藏老人以“炼尸阵”强行聚集而来的孤魂野鬼,后被藏老人以符箓加持,得了纸甲,就此化作阴兵,可它们毕竟不是被真正有了道行的厉鬼之流,此时面对滚滚阳气,立时现了原形,那些纸甲可以帮它们挡住刀枪,却挡不住无处不在的阳气,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阴兵消除殆尽之后,那些活尸也死伤大半,只剩下些许长出尸毛的活尸还能勉强支撑,不过也丧失了大半战力,再难对李玄都构成威胁。
若要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将这些阴兵、活尸全部扫除干净,不知要花多长时间,耗费多大气力,甚至还有自身也陷入险境之中的可能。可与人争斗,从来不是只凭境界高低分出生死,还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功法、计谋,这便是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阳气也对“万尸大力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被阳气烧灼出大片伤痕,就如活人被烈火灼烧后一般,惨不忍睹,皮肤上的眼睛被烧瞎大半,让人作呕的焦尸味道四处弥漫。
全力一击之后,李玄都暂时无法维持观音法相,只得散去法相。
藏老人之所以能高居太玄榜第四人的位置,不是以境界取胜,而是像当年的紫府剑仙,借助外力,最是擅长以弱胜强。藏老人有三大化身、铜甲尸、“白骨玄妙尊”、“三炼”大阵和众多冤魂、活尸,虽然在长生宫之中受创严重,但如今的藏老人又得了“万尸大力尊”,弥补了损失,使得藏老人重新恢复巅峰战力。可不管怎么说,藏老人也是实实在在的天人无量境,而且还有可能是世间驻留无量境世间最长之人,就散他失去了一切外力,本身的境界修为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阳气一过,阴气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地面上有黑色雾气渗出,天空中的黑云又开始重新凝聚,渐有遮天蔽日之势。
李玄都知道自己方才的全力一击只是在“炼魂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并非是将“炼魂阵”彻底破去,此时“炼魂阵”已经开始自行修补缺口,待到缺口修复完毕,又能勾连地气,继而化作尸气,重整旗鼓。
“毕竟是太玄榜第四人。”李玄都心中暗忖:“虽说藏老人曾经在二师兄的手上吃过大亏,但那
时候的他刚刚经过连番大战,遭受重创,而且二师兄也已经踏足天人造化境,不是现在的我可比,想要胜过藏老人,殊为不易。除非我能能一击之下直接从正面击破‘万尸大力尊’,将其全部打散,否则就只能直接对藏老人出手。不过我若是要走,怕是藏老人对我也没什么办法,不如和沈大先生趁着‘炼魂阵’未曾复原,一起先行离去,然后再从长计议。”
想到这儿,李玄都便准备先帮沈大先生解决铜甲尸,然后就此脱身。
就在李玄都打算对铜甲尸出剑的时候,突然听到沈无忧的心声:“紫府,小心!”
李玄都一惊,未等他反应过来,忽觉后心一点刺痛,然后一截黑色剑尖已经穿透了他的胸口,鲜血淋漓。
这一刻,天地无声。
李玄都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剑尖,没有说话。
一个人影缓缓浮现在李玄都的身后,正是四明官李世兴,他缓缓抽出长剑,用自己的大袖擦去剑上的鲜血,淡然道:“紫府剑仙该上路了。”
“那也未必。”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反手一剑横扫,而他胸口处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不过因为李世兴在伤口处留有一团剑气盘踞,使得距离完全愈合如初还有一段距离,剩下一个指头大小的伤口。
李世兴轻描淡写地举剑挡下李玄都的一剑:“好一个‘漏尽通’,难怪是被誉为‘长生久视’的大神通,可惜想要学得此法,需要机缘运气。”
李玄都并不说话,其实他对于李世兴出现在此地并没有太过意外,以他对于地师的认知,地师绝对不是一个喜欢行险之人,哪怕是看似行险,实则也是有了十足把握。如果徐无鬼的目标果真是沈大先生沈无忧,那么他绝对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藏老人一人身上,毕竟不管怎么说,沈无忧也是太玄榜排名第五,又精通术算,一个藏老人也不敢说十拿九稳,所以地师必然会留有其他后手,只是李玄都没有料到这个后手会是李世兴。
沈无忧见此情景,心知自己这是遭受天谴已深,天机蒙蔽,灵台蒙尘,几乎快要到了每算不准的地步,所以直到李世兴暴起发难的前一刻,他才心生警兆。以前他与旁人交手,每算必准,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就算对手的境界修为高于他,也很难将他如何,如今他的术算失灵,又修为大损,不及巅峰时的一半,怕是要凶多
吉少。
就在此时,李玄都已经与李世兴交手数十招,李世兴为了隐蔽身形的缘故,没有携带十二剑奴,单凭本身的境界修为,他与宁忆相差无几,此时对上了李玄都,就算他是清微宗的前辈,又学了“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仍是占不到什么上风。
不过还有一个藏老人。谁胜谁负就殊为难料了。
李世兴震惊于这位后辈的修为高绝,尽管他已经很高估这位曾经的师侄,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小觑了这位师侄。
不想再如此纠缠下去的李世兴不由开口问道:“还不出手?”
几乎就在李世兴开口的同时,藏老人已经出手,伸出一根手指遥遥点向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藏老人的手指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雪白之色,没有半分血色,而指甲如一把微缩的利剑,紫黑近墨。
虽然李玄都也有所察觉,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回身横剑身前,但一指点在“人间世”的剑身上时,还是响起一声刺耳的金石之音,使得李玄都的身形向后退去。
藏老人阴鸷笑道:“这小子有些棘手,不可小觑。”
话音落下,藏老人又是一挥大袖,驾驭“万尸大力尊”裹挟着滚滚尸气,朝李玄都一拳打出。
李玄都不敢硬接,想要闪身躲开,却被李世兴死死拖住。“万尸大力尊”的这一拳,出拳为虚,滚滚尸气才是根本所在。
“万尸大力尊”的核心关键就在于尸气,正因为尸气不绝,“万尸大力尊”才能不断崩溃重组,犹如不死之身一般。除了“起尸”的作用之外,尸气也含有剧烈尸毒,寻常尸毒以糯米就可以拔除,可藏老人所用的尸气,却是专门用来对付境界有成之人,任你是武夫体魄,还是方士法器,都要被尸气腐蚀污秽。
尸气扑面而至,一股凛冽刺骨的阴冷怨煞迅速扩散开来。刹那之间,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滚滚黑云,犹如大雪崩一般,轰然下压,几乎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温度也在这一瞬间倏地变得极其阴冷,并非纯粹的阴寒,而是直透神魂的冰寒之意,其中又夹杂着僵尸独有的腐朽意味。隐约中,还有细细密密的嚎哭之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
李玄都胸前伤口立时流出黑色鲜血,甚至周围皮肤都呈现出铁青之色,皮肤下的经脉如一条条蜈蚣暴起,不断跳动,骇人无比。
第十四章 六字光明咒
李玄都强行以气机压下渗入体内的尸毒,虽然有“漏尽通”在身,性命无忧,但修为还是大受影响。
李玄都也是果决之人,一咬牙,右手提剑,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作剑指,在自己的眉心、檀中、丹田各点一下。此法名为“借势法”,并不在“玄微真术”的九法之中,而是李玄都以“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基础自创得来,道理也很简单,便是以剑气强行刺激自己的上、中、下三大丹田,使得体内气机暴涨,属于拼命的法门,极为凶险,一个不慎之下,便是死在此法之下也不是不能,故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轻易动用。
在李玄都点完三指之后,脸庞上骤然涌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不过体内气机却是一涨再涨。
然后李玄都与李世兴开始了一场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两者之间始终维持在三尺左右的距离,招招点到为止。
李玄都的额头、手臂、手背、脖颈上都有青筋暴起,这便是“借势法”的反噬作用了。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挥,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出现了一柄“人间世”,四剑之后复八剑,八剑之后复十六之剑,很快就叠放了百余柄一模一样的“人间世”,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
这是“千剑观音”的妙义,不过现在还应该称之为“百剑观音”。
李世兴不退反进,轰然撞在剑山之上,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人间世”,然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人间世”。
下一刻,李世兴的身形消失不见,直接穿过了这座剑山。
李玄都猛然向后退去,同时无数“人间世”四散激射。
一道呼啸声音骤然响起,李世兴已经出现在李玄都身后三尺。
仓促之间,李玄都只能转身横剑身前,勉强接下李世兴的全力一剑。
修为受损的李玄都从半空轰然落至地面,砸出一个如竖直深井的坑洞。
李世兴还要得势不饶人,却听藏老人道:“此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拿住沈无忧才是正事。”
李世兴稍一犹豫,立刻掉头转向沈无忧。
藏老人则是取出一道金色符箓,将李玄都砸出的坑洞封住,使得李玄都一时半会儿之间无法脱困。
……
面对两个阴阳混淆的王天笑,白绣裳率先出手。
她伸出一手,一轮皎皎明月从她掌心冉冉升起,天地之间顿时一片银装素白。
白绣裳五指张开,月辉弥漫,即使上清县有滚滚黑云笼罩,也无法掩盖这轮明月的璀璨光华。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微微一笑,只是一甩青丝,三千青丝骤然暴涨,似有数百丈之长,朝着白绣裳席卷而来。
青丝交织成片,与滚滚黑云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下一刻,在青丝和黑云中亮起无数月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彻底破开青丝和黑云。
此时在王天笑的视线中,已经不见白绣裳的身影,只见得一轮明月冉冉而升,仿佛要照破苍穹,映照大地。仿佛身化明月的白绣裳泼洒出无数如银色月光的剑光,将两个王天笑笼罩其中。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首当其冲,被剑光罩住,立时被炸出无数血雾,只能用出“青墨三千甲”,用青丝结成一个大茧,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
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双手一分,撕裂无数剑光,瞬间近至白绣裳的面前,运转“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煞”,十指连弹,一道圆弧形剑气出现,接着是两道、三道、十道、百道,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密密麻麻的剑气层层叠叠,声势浩大。
白绣裳放眼望去,无形剑气已然遍布整个视线,她表情不变,举起手中玉剑,同样有一道道剑气生出,分毫不差。
两拨剑气相互厮杀,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消散。
下一刻,三道身影同时消失不见。
森寒剑光不断出现,然后消失,继而是一连串金属挥击碰撞之声。
当三道身影再次出现时,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十指指甲尽碎,女相男身的王天笑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绣裳的身后,以青丝扫中白绣裳握剑的右手手腕,使得白绣裳的一只袖口尽碎,雪白手腕上更是被留下了无数细如红线的血痕。
白绣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素手在身前一抹,在她发髻上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六支剑状银簪飞起,排列身前。
这六支银簪,也可以视作是六把微缩了数倍的三寸小剑,名为“六字光明咒剑”,一剑对应一字,六剑合一,乃是慈航宗世代相传的半仙物。
白绣裳一挥手,六柄小剑大放光明,震颤不止,分别发出“唵”、
“嘛”、“呢”、“叭”、“咪”、“吽”六音。相较于“大慈雷音剑”和“晨钟暮鼓”,“六字光明咒剑”更胜一筹,能够消解一切无妄烦恼,去除杀孽业障,劝人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六字音节发出后,王天笑营造出的诡异气氛顿时消散无形,反而呈现出一派佛家圣地的慈悲祥和之意,让人杀意大减,暴力立消,甚至于女相男身的王天笑都露出迷茫之色。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继承了王天笑本尊的体魄,立时被“六字光明咒剑”的佛音所乘,而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则是继承了王天笑本尊的神魂,心志坚定,只是略微恍惚失神之后便恢复清明,但“六字光明咒剑”的玄妙远不止于此,只见白绣裳伸手一指,六柄小剑结成一个剑轮,六剑的剑柄向内相连成圆,剑刃向外,就如佛门高僧所用的金轮,旋转不休,然后朝着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当头罩下,一剑接着一剑,剑势连绵不绝。
此时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十指指甲已断,无奈只能以血肉之躯硬抗剑轮,每次被剑轮所伤,不见血迹,不见伤痕,但是眼神中的迷茫之色却要重上一分,如此下去,放下屠刀便是迟早之事。
待到两个王天笑都陷入失神之中,就只能任人宰割。
王天笑自知这一点,立时解除了“阴阳归一诀”,两大化身重新归于一体,神魂归位,无论是被斩掉的头颅,还是断掉的四肢,都已经重归原位,只是他脸色略显苍白,显然是元气大伤。
白绣裳一挥手,六剑分开,依次激射而出。
分别钉在王天笑三大丹田和三大窍穴位置。
六柄“光明咒剑”光芒绽放,使得王天笑动弹不得。
另一边,大天师张静修出手制住三明官王仲甫之后,诵了一声“无量天尊”。
一朵紫色庆云出现在他的头顶,灿若日月星辰,妙不可言,庆云不断变化,幻化亿万灵禽奇兽,凤凰翩然而舞,百鸟朝凤,麒麟摇头摆尾,憨态可掬,神龙现首不见尾,行云布雨,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
传说中,道门的飞升仙人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张静修还未三花聚顶,也未五气朝元,但本尊毕竟是长生地仙之姿,已然修炼出了一方庆云。
此庆云一出,王天笑费劲心力造就出的黑云立时冰雪消融,飞速消散。
此时此刻,王天笑和王仲甫都被制住,眼看着已经是无力回天,只能坐以待毙。
第十五章 十二飞仙
云锦山,大真人府。
此时的大真人府中已经忙成一片,在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谁也不敢保证,今日的来宾中没有地师的人,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不能胡乱怀疑,所以正一宗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既要防备,又不敢得罪,暂时也不指望这些人帮着正一宗对抗外敌,反而还要分出部分人手来安抚这些来宾。当然,名为安抚,实则监视。
张静修不在,颜飞卿就是正一宗的主事之人,可颜飞卿此时又要亲自前往万法宗坛,亲自开启正一宗的护山大阵。
大阵名为三清龙虎大阵,启动大阵的枢机分别掌握在三位正一宗实权人物的手中,到了张静修这一代,分别由大天师张静修、小天师颜飞卿、镇魔法师张静沉掌管,如今持有枢机密钥的张静修身在上清县,镇魔法师张静沉长年驻守镇魔台,等闲不会轻离,只能由颜飞卿去启动大阵,因为颜飞卿还未踏足天人境,修为不足,还要张岱山、张翠山等核心嫡系弟子从旁协助,只剩下一个张非山,固然是被张静修看好的后辈,但从未像颜飞卿、李玄都等人这般独当一面,为了以防万一,颜飞卿将自己的掌教令交给苏云媗,由她暂代宗主职能。
从名义上来说,颜、苏两人已经成婚,便是一家人了。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防文臣武将,防儿子兄弟,防外戚勋贵,却很少有人防备自己的老婆。就拿现在的太后干政来说,谢太后之所以能掌握大权,始作俑者正是驾崩的穆宗皇帝,若非他将天子六玺交予谢太后执掌,太后掌权也无从谈起。说白了,太后与皇帝是一家人,太后的权力和正统性来自于皇帝,因为她是老皇帝的妻子,是小皇帝的母亲,太后掌权,最后还是要把大权还给儿子,终究是自家的天下。可大臣兄弟不一样,前者直接改姓,后者虽然没有改姓,但也大宗变小宗,旁支变嫡系,所以穆宗皇帝再信任张肃卿,最终也还是留下谢太后制衡张肃卿。
这种事情,天经地义,所以李元婴将宗主大权交予谷玉笙之手,虽然李玄都和张海石颇有异议,但也不能彻底否定。此时颜飞卿此举也是同样的道理,正一宗上下可能会有异议,却不会太大。
苏云媗掌握大权之后,毕竟不是在慈航宗,初来乍到,深感孤木难支,于是又请了玉清宁和秦素协助自己。
之所以选这两人,苏云媗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首先是私交甚笃,帝京一战时,她与玉清宁联手迎战当时不可一世的李玄都,可谓是生死之交,后来白帝城之行时,又曾与秦素有过交情。其次是两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正一宗有三大盟友,同进同退,可以彻底信任,分别是:慈航宗、玄女宗、金刚宗,玉清宁作为玄女宗的主事之人,可以信任。秦素则是一个局外人,这些年来,辽东五宗在正邪之争中始终处于一个
中立态势,无论是正道,还是西北五宗,都想要拉拢辽东五宗。若是其他辽东五宗之人,也难说其立场,可是秦素的身份摆在这里,作为秦清唯一的女儿,不可能倒向西北五宗,因为辽东五宗自始至终就是要脱离西北五宗,而西北五宗则是想要将辽东五宗重新变回自己的下五宗,双方根本利益冲突,秦素作为辽东五宗未来的领袖之一,如何会倒向西北五宗?打个比方,普通文武大臣会投降敌国,如韩邀月这种不受重视的皇子为了谋求皇位也会与敌国暗通款曲,可一个未来注定能继承大统的太子如何会投降敌国?所以秦素也足够可靠。而且秦素与李玄都的关系非常,虽然李玄都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但他身边却有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高手,其势力也不容小觑。
有些时候,就连苏云媗这等一路顺遂的天之骄女都会感慨,有的人就是天生命好,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有父亲宠着,日后又能嫁给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良人,不必抛头露面,也不必四处奔波,实是让人羡慕。
确立下这两个人选之后,苏云媗向二人讲明利害,两女都不曾推辞,于是此时的正一宗中竟是变成了三名非张姓女子临时主事的局面。
此时玉清宁负责安抚诸多来宾,苏云媗和秦素负责调度正一宗弟子,以苏云媗为主,以秦素为辅,两人就在味腴书屋,此地名为书屋,实则是一座占地极大的,有万卷藏书,而大天师和小天师又各自在此地拥有一座私人书房,兼具处理公务之用。此时二人所在的就是颜飞卿的书房,这里曾是张鸾山的书房,在张鸾山离开正一宗之后,变成了颜飞卿的书房,颜飞卿未对书房多做改动,仍是可见张鸾山的痕迹。
在诸多女子之中,苏云媗未必是机谋最多之人,也未必是心机最重之人,但却是格局最大的,临大事有静气,哪怕此时局势紧迫,她仍是不紧不慢,处置井井有条。相较于苏云媗,秦素就稍差一些,一则是她志不在此,二则也是经历的事情少了,便略显匆忙。
正一宗毕竟是正道盟主,虽然因为已经多年未曾遭遇敌袭的缘故,在最开始的时候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慌乱,但现在已经反应过来,稳住了阵脚,各级弟子各司其职,从大真人府到上清宫,再到云锦山上的各大宫观,皆有弟子镇守,同时从各地传来的消息也悉数汇聚到苏云媗的桌上,其中也包括上清镇张岳山求援的消息。
灯火通明,苏云媗面前的长条案上便多了许多条玉石镇纸,压着一张张写满了细密小字的符箓,有折痕,一看便是正一宗飞鹤传书的手法,与飞剑传书作用相同。各地的消息就是通过飞鹤传书送到大真人府,经专人汇总之后,再一起送到苏云媗这里。
苏云媗已经把这些飞鹤传书看完,从中选中一张,拿开镇纸,递到秦素的面前
秦素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传书,沉吟不语。
苏云媗问道:“上清县被黑云围城,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上清镇遇袭,被阴阳宗用火炮毁了小半个镇子。白绢,你怎么看?”
秦素想了想才回答道:“佯攻。”
苏云媗望着秦素:“怎么说?”
秦素说道:“我不知道地师是怎样想的,但我自小长在辽东,那里是百战之地,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懂一些行军作战的道理。如果将正一宗视作一国,大真人府就是京师,京师兵力雄厚,城坚池深,最是难攻,想要攻克京师,非一日之功。旷日久战必要步步为营,若是绕过城池雄关直逼京师,却又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京师,只要稍一拖延,就会被城池雄关内的守军出城截断后路,反而会使自己落入包围之中。如果我是地师,想要攻克大真人府,那么必然是集中兵力先拿下上清县,以此为根基,确保进可攻退可走,继而拿下上清镇,然后对大真人府形成合围之势,慢慢消磨大真人府的守备力量。可如今地师却是全面开花,如此一来,必然造成分兵,绝不可能攻下大真人府,说明地师所求不在大真人府本身,所有针对大真人府的举动,都是障眼法。”
苏云媗赞赏道:“白绢说的是正理,上清镇也好,上清县也罢,都是地师的障眼法,地师所图不在于此二地,可上清镇毕竟关乎到正一宗的脸面,不能不救,若要相救,派谁去更为合适?”
秦素摇了摇头道:“我不熟悉正一宗内情,还要苏……姐姐自己定夺。”
苏云媗笑了笑,提笔在这张符箓上写下了三个名字,都是正一宗静字辈的老人。正一宗的辈分范字在上两代是居于中间,“山”、“水”两代则是居于末尾,再往下两代又是居于中间,如此循环往复。
正一宗身为正道盟主,高手众多,虽然二代子弟不如清微宗,但张静修的师弟还在世的就有十余人至多,俱是天人境的修为,因为天人境可以御气凌空,江湖中尊称其为“十二飞仙”,黑白谱上不敢将这十二人全部列于榜上,也没法全部列上,只取了经常行走江湖的东玄道人一人,其余大多不在江湖中行走,或是如张静修这般觅地坐关,不在大真人府,更不理俗务,除非正一宗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根本不会为正一宗出手,或是如镇魔法师张静沉,几人长年镇守镇魔台,也不轻易离开云锦山。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些人早已与退隐江湖无异。只是到了如今,人家打到了家门口,苏云媗用掌教令去请,还是能请动几位出手的。
阴阳宗的几位明官再怎么厉害,也架不住“十二飞仙”人数众多,群起而攻之,这便是占据了人和,就算是大天官王天笑,同时面对一手之数的正一宗宿老,也有含恨败亡之忧。
第十六章 齐王殿下
李非烟曾经被囚在镇魔台上多年,镇魔台上除了阵法限制之外,还有三位正一宗宿老负责镇守,为首之人名叫张静沉,乃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和张岳山父亲的堂弟,与清微宗的司徒玄策算是一时瑜亮,后来司徒玄策早亡,而则是因为犯下过一桩滔天大错的缘故,被上代大天师责罚,此生不可离开镇魔台半步。张静沉镇守镇魔台多年,一意苦修,一身修为直达造化,却因为不能离开半步的缘故,江湖中人少有人知晓,自然也不在太玄榜上。
除了张静沉之外,还有另外两位高手,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不过这两人并非是因为过错被发配至此地,而是自愿来此,既是镇守镇魔台,也有监视张静沉的意思。
平常时候,三人自然不像李非烟那般坐在镇魔台上,那是半个囚徒的待遇,被正一宗擒拿之人,要么待在镇魔井里,要么待在镇魔台上,这三人应该算是狱卒,所以他们分别居住于镇魔台周围的殿阁之中,也有专门的弟子服侍,只是不能远离镇魔台百丈。
今日却是例外,张静沉走上了镇魔台,站在黑幽幽的镇魔井前,伸手扶着井沿,默然不语。
看面容,张静沉只有四十岁左右,两鬓斑白,不曾穿着法衣道袍,而是一袭青衫,虽然面带几许沧桑之色,但难掩其卓然气度,可见其年轻时是个英俊人物。其实他在年轻时的确风流英俊,才思敏捷,又所学庞杂,天文地理,诸子经义,都略通一二,极为招惹女子喜欢,只是性情偏激叛逆,行事冲动,这才有了后来铸成大错之事。
张静沉转头望向灵芝园方向。在他的视线中,那里笼罩了一层厚重雾气,让他看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后,又有两名道人来到张静沉身旁,看面容都是不惑年数,真实年龄肯定不止于此,只是道家高人通常喜欢将岁数驻颜在这个岁数,因为上面还有师兄,太过年老不好,下面又有弟子,太过年轻有失威严,所以这个年纪最好。
这两人与颜飞卿一样,都是正一宗的外姓弟子,也是“十二飞仙”之一,修为艰深。
两人分别
名叫陈气寒、周邯堂,与张静沉一般,同是镇守此地的三人。两人见张静沉脸色凝重,不由对视一眼,三人相识多年,早就知根知底,张静沉生性高傲,又有几分年轻时的玩世不恭,什么也不放在眼中,甚少在他脸上见到如此表情,可见事态严重。
两人交换了一个颜色,由陈气寒开口问道:“灵芝园出事了?”
张静沉点头道:“有高人潜入了大真人府,此时正在那里交手。”
两人又是一惊,周邯堂瞠目结舌,动容问道:“谁敢来大真人府闹事?”
张静沉笑了笑:“那可就多了,李道虚、徐无鬼,只要准备得当,哪个不能来大真人府闹事?”
陈气寒试探问道:“是否要过去支援?”
张静沉摇头道:“不必,大天师自有安排。我们的职责是看好镇魔井,小心镇守地气,今日就留在镇魔台上,小心有人对镇魔井图谋不轨。”
陈气寒和周邯堂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三人呈“品”字品形守在镇魔井周围,盘膝坐定。
过了没有多久,就见一人沿着通往镇魔台的小径缓缓行来,视众多阵法和正一宗弟子于无物,一路闲庭信步,登上镇魔台。
三人如临大敌。
从大真人府前往镇魔台需要经过一条看似普通的青石小径,可那条小径之上却有正一宗花费了极大力气布置的阵法,若是没有相应信物走入这条小径之中,就会受到一股巨大压力,足以压垮一名先天境高手。不仅如此,随着越往上走,天地间的天地元气也就越是难以调用,到了最后一段,天人境大宗师甚至无法御气凌空,又有雷霆烈火胜出,归真境高手已经完全无法立足,就算是修为稍弱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应付,每一步向前,都需小心翼翼,消耗心力极大。仅仅是行走其中就已经如此凶险,更何况在小径附近也有正一宗弟子值守,会趁机出手。可来人却完全无视这些,全然当做不存在一般,能有如此境界修为之人,放眼整个天下,都是屈指可数。
待到来人登上镇魔台之后,张静沉神情复杂
,问道:“齐王?”
来人正是曾经的齐王,皇叔徐先生。
张静沉认得徐先生,也知道徐先生喜欢寻仙仿道,曾经数次来到大真人府,本身修为不俗,只是从来没想到,徐先生的境界修为竟然如此之高。
这般境界修为,少说也是天人造化境,甚至更胜一筹。
张静沉拔高了嗓音:“你究竟是谁?”
徐先生微笑道:“我姓徐,我又出现在这里,你觉得我是谁?”
张静沉只是性情偏激,却不愚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聪明,他立时就明白了徐先生这句话的意思。
张静沉的心立时沉了下去,当世之间,能有如此境界修为之人,屈指可数。
如果徐先生就是那人,那么此时正在灵芝园激斗的又是何人?
如果徐先生不是那人,他如何能瞒过偌大一座天师府,直接来到此地?其用意又是什么?
一瞬之间,张静沉的脑海中掠过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陈气寒却是没有想这么多,直接开口问道:“敢问可是齐王殿下?”
徐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陈气寒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向前走出一步,沉声道:“殿下是大真人府的朋友,若是殿下就此返回,贫道自当亲自相送,若是殿下还要继续上前,休怪贫道不讲情面。”
徐先生淡笑道:“这可不是大真人府的待客之道。”
周邯堂深深望了徐先生一眼,说道:“殿下也非为客之道。”
徐先生笑道:“那我就要做一回不俗恶客。”
陈气寒在三人之中,性情最为刚直,对于徐先生如此言行,早已是心生不满,哪怕见过此人的高绝修为,仍是再向前踏出一步。
然后不等境界修为最高的张静沉开口提醒,周邯堂就见徐先生大袖一挥,寒风吹过,陈气寒瞬间化作一座冰雕,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周邯堂惊骇到了极点,高声喝道:“你不是齐王殿下,你究竟是谁?!”
第十七章 二王败退
上清县的上空黑云散去,本该是入夜时分,却见一道光华大盛,照亮了整个夜幕,仿佛是紫气东来。
此等景象,丝毫不逊于方才白昼化作黑夜。
稚童头顶庆云,一道道紫气如流苏垂落,又有无数紫气从四面八方向这边蜂拥而来,紫气凝而不散,气势浩大,手中托举的“天师印”大放光明,其中蕴含有滚滚火焰,如旭日初升,最是克制一切妖邪之流。
在“昊天光明火”的普照之下,“幽冥九阴尊”受到极大的限制,动弹不得。所谓“昊天”,说的是昊天上帝,又被称之为大天尊,是为众仙之首,天界之尊,亦是三届之尊。此火传承自大天尊,得自日夜交替时太阳初升的一点纯阳,纯净无瑕,阴极阳生。此法或许不如“五雷天心正法”凌厉,然而对付妖邪鬼物阴神却是无往不利。任鬼物阴神再强,只要还未到阴极阳生的境界,便绝对抵御不得。此时“幽冥九阴尊”便是如此,若是炼制成仙物品相,这“昊天光明火”便伤不得它,只能暂且压制,可此时的“幽冥九阴尊”只是半仙物,被“昊天光明火”灼烧之后,立时有无数青烟升起,这些都是组成“幽冥九阴尊”的冤魂所化,每少一分,“幽冥九阴尊”的威势就弱上一分。
对于大天师而言,制住一个王仲甫不算什么,关键是要将“幽冥九阴尊”彻底化去,不至于使其失控祸害一方。
王仲甫并不见惊惶之色,道:“大天师毕竟不是亲自到此,一尊身外化身,纵然有‘天师印’这等宝物,也未必就能稳掌局势。”
话音落下,王仲甫被金色长绳穿过的胸口位置显化出雷电交加的景象,然后他竟是强行将金绳抽离自己的胸口,抬手一指“幽冥九阴尊”,使其轰然炸裂开来,组成“幽冥九阴尊”万千冤魂如洪水决堤,又似大雪山崩,以势不可挡之势,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稚童终于面露惊怒之色,大喝道:“安敢如此!?”
这一声大喝,如同九天雷震,数百鬼物在这一喝之威下,直接被震散无形,王仲甫更是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
只是稚童已经顾不上王仲甫,若是任由这些鬼物肆虐开来,怕是方圆百里之内,立成一片幽冥鬼域,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脚下的这座上清县,十万性命,他身为大天师,如何能无动于衷?
稚童一边催动头顶庆云,以紫气扫荡冤魂,同时也
调转手中的“天师印”,无数光明火焰如火雨落下,将整座城池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这“昊天光明火”不同于“三昧真火”,不烧死物,只烧鬼魅,故而满城建筑和活人毫发无损,大量冤魂成片蒸发湮灭,不留半点痕迹。
另一边,被白绣裳以“六字光明咒剑”镇住的王天笑回首看了眼炸开的“幽冥九幽尊”,又收回视线望向自己身上的六柄三寸小剑,刺入自己体内,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烙铁落在皮肉上面。“六字光明咒剑”作为与“人间世”一样的半仙物,自然不止是一种玄妙用途,除了可以惑人心神之外,也有镇压封印之妙用,只是此物名中有剑,实为法器,故而不在刀剑评之列。
王天笑微笑道:“白宗主好手段,王某今日领教了。”
都说艺高人胆大,王天笑落入如此境地之中,仍是不见半点惊慌。若王天笑没有天人造化境的神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事不惊?换成其他一个普通天人境大宗师,在“六字光明咒剑”的威力之下,早已放下屠刀任人宰割,哪里还能侃侃而谈。
白绣裳皱了下眉头,有些后悔这次出来没有携带“妙法莲华”,若是此时“妙法莲华”在手,也许她就能趁此时机尝试彻底斩杀王天笑,而不是现在这般,只能将其暂时封镇。
王天笑的身上突然爆开一团浓重血气,然后伸手一挥,将对应“咪”字的小剑逼出体外,继而又一鼓作气,身上相继爆开五团血气,将另外五剑也相继逼出体外。
六剑颤鸣一声,依次飞回白绣裳发髻之上,还是按照原来顺序排列,如同六支银簪。
白绣裳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万没想到王天笑竟是这般棘手,虽然不能胜过自己,但自己想要将其斩杀,也是千难万难。
就在这时,稚童又是大喝一声,改为双手托举“天师印”,然后就见“天师印”冉冉升空,大放光明,就如一轮耀日当空。
光芒普照四方八极,虽然没有剑气如海的凌厉威势,但自有一股浩大气势。铺天盖地的冤魂在光芒之下如冰雪消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王天笑和王仲甫两人也趁此时机遁去,消失不见。
“天师印”徐徐下落,光明不复,整座上清县又重回夜色之中。不过稚童的身形却有几分虚幻,不复先前那般凝实。
“这两人究竟为何而来?”白绣裳问道。
此番王天笑和王仲甫出手,声势浩大,可如果说他们只是针对上清县出手,那未免也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正一宗的根基在于云锦山,就算将上清县整个毁去,也谈不上让正一宗伤筋动骨。若说两大明官冒着被张静修和白绣裳诛杀的危险,拼着元气大伤,甚至不惜毁去“幽冥九阴尊”,就为了与张静修、白绣裳二人交手一次,就更说不通了。
稚童脸色一沉:“是调虎离山,引得你我二人离开大真人府,然后另有图谋。不过大真人府中有贫道的另外两尊化身和张静沉坐镇,又有颜飞卿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短时间内应是没有大碍,反倒是距离此地数百里外,有浓郁尸气,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与‘幽冥九阴尊’并列齐名的‘万尸大力尊’,八成是皂阁宗的藏老人到了。”
白绣裳伸出一指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一敲,一支充作发簪的小剑应声飞出,如罗盘指针一般丢溜溜地旋转数周,然后猛地停下,指向东南方向。
白绣裳略一沉吟,说道:“大天师所言不错,的确是皂阁宗的手段,不过在尸气之重,隐隐还有我慈航宗的法相痕迹,在慈航宗中,能有这等修为之人,屈指可数。可今日来到云锦山的,除我之外,却是一个也无,哪怕是霭筠,也要稍差一线……”
说到这儿,白绣裳顿时醒悟过来:“还有一人,也会我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李玄都,他分别从我和霭筠的手中得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若是他的话,就说得通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能靠着这部分残篇,推出‘千剑观音’的第三重变化,实在是了不起。不过我记得他应该在大真人府才是,如何会离开大真人府与藏老人激斗?莫不是他发现了邪道中人的图谋?”
稚童闭目掐指,片刻后睁开双眼,摇头道:“天机混淆,贫道也算不出来。当下之计,贫道赶去驰援李紫府,你返回大真人府,以防不测。”
白绣裳道:“大真人府乃是正一宗枢机核心所在,众多阵法非要大天师亲自驾驭不可,而且正一宗弟子也是听从大天师号令,所以还是由大天师返回大真人府坐镇,我去驰援。”
稚童也不坚持,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白宗主了。也请白宗主小心,毕竟大明官王天笑和三明官王仲甫已经到了,想来其余几位明官也不会远。”
白绣裳应了一声,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第十八章 一剑之威
刘谨一是一名江湖散修,赶上这次正一宗小天师成婚的盛事,便想着来凑个热闹,也想着能否混个机缘,只是路上遇到了其他事情,被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来到吴州境内时,已经错过了大典的时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刘谨一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神仙打架之中。先是尸气遮天,接着又是摧山拔岳,还有一方好似魔神的巨大身影立于天地之间,虽然他距离战场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
当那股阴气袭来时,刘谨一只觉得自己身处九幽冥府之中,无孔不入的阴气和尸气渗透下,让他通体冰寒,甚至显化出部分活尸特征,他虽然全力运转气机镇压,但也只能勉强延缓尸化速度,就连抵御阴气和尸气入体都做不到,更遑论是将其逼出体外了。
刘谨一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方好手,实打实的先天境,可惜他这次所遭遇的“神仙”太强,乃是太玄榜第四人藏老人,藏老人是出了名的难缠,而刘谨一修炼的功法属阴,天然吸引阴气、尸气之流,阴气尸气一旦入体,便与他体内的气机融为一体,让刘谨一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尸气一旦入体。
正当刘谨一心生绝望之际,天地间弥漫的尸气和阴气骤然一收。
刘谨一就像一个溺水之人,骤然回到了岸上,虽然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但好歹是得救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天地元气开始归于平静,应是大战告一段落了。
按照道理来说,他此时应该是尽快离开此地,可刘谨一却骤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趁此时机去一头究竟,说不定能和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交手的两个大高手两败俱伤,无论是功法秘籍,还是神兵利器,岂不是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混江湖嘛,不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
抱着这种想法,刘谨一跌跌撞撞地向东南方向奔跑,一路上尽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身上的血肉已经腐烂,露出白骨,而且好像被火焰烧灼过一般,地面上还是残留着大片的尸水和脓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尸臭,恶心无比。放眼望去,这样的伏尸不知多少,竟是不能看到尽头。刘谨一不是没有想着就此转身毁去,可心中那股执念还是压过了胆怯,就这么一路狂奔,想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当刘谨一勉强爬上一处断崖向下望去时,发现下方谷地已经
被夷为平地,而在地面上则多了一道巨大符箓。这道符箓足足占地方圆拜丈,已经近乎于阵法,而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以深红近黑的尸血灌注而成。
刘谨一咬了咬牙,伏在崖畔,静观其变。
不多时后,在那道符箓的正中心位置,一只手掌猛地破开地面,伸向天空。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地底艰难地爬了出来。
与此同时,这道巨大符箓爆发出一团浓郁血光,好似一座牢笼,死死压制这道身影,使其不能离开这百丈方圆。
藏老人的嗓音响起:“李玄都,今日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待到来日,老夫再与你分出生死。”
刚刚从地底爬出的李玄都以剑拄地,“借势法”的反噬和尸毒入体,使他全身上下都有经脉凸起,面容狰狞。
此时的李玄都毕竟是天人境而非以前的归真境,仍旧保留了一战之力,可是想要拦下藏老人和李世兴,却是力有不逮。
就在此时,夜色上空突然出现了一轮浩瀚明月,照亮夜色。
李世兴脸色微变:“是白绣裳到了。”
在王天笑和王仲甫败退之后,就传信给李世兴,让他和藏老人尽快撤退,这便是两人明明有机会杀掉李玄都,却毅然决定收手的原因所在。毕竟现在的李玄都还有一战之力,想要将其斩杀,需要花费一番手脚,迟则生变,若是白绣裳和张静修赶到,那他们不但杀不死李玄都,甚至连沈无忧也带不走,最坏的结果是还有性命之忧。
只是两人没想到,白绣裳来的竟是如此之快。
明月现世之后,光华大盛。
李世兴轻哼一声,立时一剑朝明月而去。
只是此时的他并未携带十二剑奴,难以用出“太阴剑阵”,若论自身的剑道修为,远不是白绣裳的对手,两人瞬间相斗十余招,李世兴就被白绣裳一剑刺中手臂,败退回来。
李世兴不敌,藏老人更不用多说,他最是被白绣裳克制,若是没有李世兴,仅就他一人,甚至有陨落之忧。
念及于此,藏老人也不敢有半分藏私,直接驾驭“万尸大力尊”向白绣裳攻去。
白绣裳毕竟是太玄榜第二人,稍逊于秦清一人而已,就连同为天人造化境的王天笑都败在了她的手中,更何况是一尊未及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
只见得白绣裳直接显出法身,背后有千余雪白剑影以此排列,
如孔雀开屏,练成一片之后,又如一轮如明月的背光于脑后绽放,大方光明,普照四方。
观世音菩萨法身,其形六丈而月白色。
此乃“千剑观音”的第四重变化。
白绣裳仅仅是一剑,便将“万尸大力尊”的拳头齐根斩断。
李玄都见此情景,极为果断,将手中“人间世”化为一道长虹,全力抛向已经展开法身的白绣裳:“白宗主,接剑!”
“人间世”高居刀剑评第二,此时随着李玄都跻身天人境而彻底复原,乃是名副其实的“半仙物”,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手持利器也难以发挥,反而是白绣裳手中无剑,所以李玄都当机立断,将“人间世”抛给白绣裳,助她一臂之力。
白绣裳也没有客气,接住“人间世”,灌注气机,就见“人间世”瞬间化作三丈之长,被六丈法身的白绣裳握在掌中,却是如三尺剑一般。
利剑在手,白绣裳气势浑然一变,让藏老人和李世兴都赶到一阵莫名心惊,白绣裳似乎已经隐隐窥到几分长生玄妙,天地元气随之而动,随着剑气流转,在法身周围形成一个个伽蓝飞天的虚幻影像。
虽然两人的境界修为稍逊于白绣裳,但两人都是见识广博之辈,心知白绣裳已是窥到了长生境的几分玄妙,难怪王天笑也会落败于此人之手,当下力敌,殊为不智,还是应壁虎断尾,方为上策。
就在这时,白绣裳用出“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势至”一剑。
相较于苏云媗,白绣裳的这一剑应天地大力,转阴阳五行,御使明晦六气,真如滚滚大势,沛然莫御。
一剑落于“万尸大力尊”,“万尸大力尊”体表的无数眼瞳已瞎,可鬼口仍在,一瞬间,所有嘴巴大张,放声哀嚎,如万鬼恸哭,响彻于天地之间。
整个“万尸大力尊”从头到脚开始寸寸崩碎,甚至连脚底地面都出现了无数的裂痕,向四周不断蔓延,最终整个地面轰然坍塌,使得“万尸大力尊”向下陷落,尘土飞扬。
白绣裳的倾力一剑不但击溃了“万尸大力尊”,而且还打断了此地的地脉,使得“万尸大力尊”无法再去勾连地气不断重生。
被“万尸大力尊”制住的沈无忧现出身形,只是这位沈大先生此时脸色灰败,显然是受了重创,不过他却是毫不为意,伸手取出一面令旗,旗面上绣着“太平无忧”四字。
第十九章 代宗主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有两大令旗,分别由正一宗和太平宗执掌。正一宗的令旗是“替天行道”,太平宗的令旗是“太平无忧”,这两杆令旗传承多年,也就成了两大宗门的宗主信物,“替天行道”令旗自然是在大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太平无忧”的令旗则在沈无忧的手中。
见沈无忧取出“太平无忧”令旗,藏老人和李世兴脸色都是一肃,正邪两家为敌多年,互相知根知底,他们二人自然知道正道的两大令旗,这两大令旗不仅仅是象征盟主身份,同时也是两件极为玄妙的顶尖宝物,可大可小,大可十丈之长,立于大营,小可一尺之长,被持于手中。据说“替天行道”令旗主攻,可召黄巾力士法相助阵,又可配合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引下天雷。“太平无忧”令旗主守,可化出一座“南斗二十八星阵”,护住周身上下四方八极,又可将人暂时收入令旗中的小千世界,有困人之用。
只是不知为何,沈无忧先前没有用出此物,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两杆令旗的象征意味更多,若真论威力,远不如“天师雌雄双剑”和“天师印”,比之“六字光明咒剑”也稍逊些许,还谈不上扭转战局。
沈无忧一展手中令旗,以“南斗二十八星阵”暂时护住自己,朗声道:“紫府,我因窥探天机过多,已是遭了天谴,怕是凶多吉少,今日有一事相托,还望紫府答允。”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定不负沈大先生所托。”
“紫府放心,此事你一定能做到。”沈无忧一笑,又望向白绣裳:“也请白宗主做个见证。”
白绣裳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自己,也是微微一怔,略作沉吟之后点头道:“请沈大先生放心就是。”
沈无忧道:“紫府,我想请你做我太平宗的代宗主。”
此言一出,李玄都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开口婉拒道:“在下并非太平宗弟子,如何能做太平宗之主?不过沈大先生放心,我与贵宗陆夫人、沈长生以及沈元舟、沈元斋几位前辈也是有旧谊的,若是太平宗有什么危难之事,在下定是义不容辞。”
沈无忧以心念传声:“太平宗名头太甚,江湖上人人皆知太平宗豪富。虽说江湖中豪富的宗门远不止太平宗一家,但清微宗、补天宗、无道宗、阴阳宗、正一宗、慈航宗,个个实力雄厚,不去欺辱旁人已是万幸,谁还敢来招惹他们?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可太平宗这些年来江河日下、青黄不接。我在之时,还能勉强维持。我去之后,太平宗就如一个三岁稚童,手持黄金孤身过闹市,谁都会起心抢夺,紫府方才言照看一事,紫府能照看一时,能照看一世吗
?所以我不是要请紫府看顾太平宗,而是请紫府做太平宗之主。待到紫府百年之后,飞升也好,坐化也罢,再将宗主之位还给沈家子弟就是了,总好过被其他宗门所乘。紫府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李玄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番话是以心念传声,只有李玄都一人听到,可上一句话却不是心念传声,不仅是李玄都听到,白绣裳、藏老人、李世兴也听得清清楚楚,藏老人和李世兴面面相觑,均是觉得沈无忧得了失心疯,太过匪夷所思。白绣裳亦是大吃一惊,心思数转。
李玄都乃是果决之人,眼见沈无忧诚心无比,可谓殷殷期望,切切推心,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李某答应沈大先生便是。”
沈无忧嘴角露出微笑,朝李玄都拱手行礼道:“如此,沈某便提前谢过李先生,从今往后,太平宗上下,都要累及李先生了。”
说罢,沈无忧竟是撤去护住自己的“南斗二十八星阵”,将手中的“太平无忧”令旗连同自己的须弥宝物一起掷向李玄都。
李世兴冷哼一声,便要出手拦截,结果白绣裳早有防备,毫不客气地再出一剑。
一剑拦下李世兴,李玄都得以接下“太平无忧”令旗和一件玉佩状的须弥宝物。
李世兴怒喝一声,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世兴一头青丝化作白发,随意乱舞,一身修为层层攀升,瞬间由天人无量境攀升至天人造化境。
白绣裳解除“观音法身”,手中“人间世”也由三丈之长、二尺之宽变为长三尺六寸,暗合三百六十个周天,宽一寸八分,合天罡半数。
白绣裳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刹那间尘俗尽消,虽然面带三分矜持慈悲笑意,但宝相庄严,威严自生,暗合观世音菩萨之妙义。
李世兴身化天魔,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白绣裳周身刺来。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白绣裳凝立不动,巍巍然如山岳,直到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手中“人间世”似慢实快,当空画个了一个圆圈,那十道阴火长剑竟随她剑势所动,被强行改变去势,然后一个大圈尚未完全画完,“人间世”又是一挺,径直朝李世兴直刺过来。
李世兴心中一惊,立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白绣裳沉着应对,改用“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大悲定光剑”,泼洒出漫天剑光,将李世兴的攻势悉数拦下。
两人所用剑诀乃同属天下三大剑诀,又都是造化境,只见二人越斗越快,李世兴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而白绣裳的剑法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而且“大悲定光剑”的剑法路数只有七十二招,在如此快的出剑速度之下,必然会不断重复剑招,可就算如此,李世兴竟是占不到半点便宜,因为白绣裳的剑招已然到了以简御繁的境界,任凭李世兴如何变化,白绣裳始终都是以不变应万变,每次纵剑反击,直指李世兴的破绽,反而让他受了些伤势。
李玄都身负三大剑诀,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主,以“太阴十三剑”和“慈航普度剑典”为辅,“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李道虚和张海石所授,此二人可以算是当今世上对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感悟最深之人,所以李玄都对于“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领悟自是不用多说。可另外两大剑诀都是他自学而成,并未有人传授,故而此时见两大高手斗剑,受益良多。
及至后来,两人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漫天剑气四散泼洒,只见得两人时隐时现,渐渐难分彼此。
忽然间,李世兴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二人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就在此时,白绣裳也发出一声长啸,又似是放声高歌,然后就见阴风雾气之中有白光四散激射。一瞬之间,云开雾散,拨云见日。两人重新现出身形,遥遥对峙。白绣裳神情淡然,手中“人间世”下垂斜指地面,剑尖上有一个个血珠滑落,却不能留下半点痕迹。李世兴的眉心、咽喉、心口位置各有一个红点,然后一点血痕慢慢扩大。
此时李世兴的满头白发已经重新变回黑色,“心魔由我生”固然厉害,能使他强行拔升一个境界,可飘风骤雨不可长久,时间一到,李世兴又跌落回原本境界,而白绣裳却是实打实的天人造化境,没有这等顾虑,此番交手,纵然李世兴手段尽出,还是白绣裳胜了。
李世兴的身形一闪而逝,不敢再与白绣裳正面交手。
就在两人交手的时候,藏老人已经准备好术法,手中持有一面白骨镜,以鲜血在镜面上画了一个诡异符箓,血光大盛。
第二十章 半个岳母
此镜名为“白骨镜”,乃是以一位阴阳宗前辈高人的遗骸制成,镜面便是一扇门户,最大的作用便是可以在交手时,无视浓郁血气和气机震荡,强行开启一扇“阴阳门”,同时还能将旁人也摄入镜中。
只见一道漆黑不可见其底的门户在藏老人面前成型,然后从中飞出无数绳索状的物事,缠绕在沈无忧的身上。沈无忧喟叹一声,自知已是无力抵抗,任由这些黑色长绳将自己彻底束缚,对李玄都说道:“李先生,太平宗便交给你了。”
此时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人间世”也不在手中,纵使想要阻拦,也是力有不逮。
白绣裳想要出手斩断那道门户,李世兴在这个时候又突兀出现,拼着被白绣裳刺了一剑,也让白绣裳无功而返,没能毁掉门户。
藏老人轻轻旋转手中的“白骨镜”,黑色长绳随之而动,沈无忧被硬生生拽向门户。藏老人有些不舍地看了眼座下青铜马车,纵身而起,如同一抹鬼影飘向门户。那驾青铜马车则是燃烧起青煞磷火,径直朝着白绣裳撞去。
这驾青铜马车乃是藏老人在盗掘一座帝王陵墓时所得,原本是那位古时帝王的生前座驾,本就材质非常,又在帝王陵墓的墓室中浸染多年,吸纳阴气无数,最后经过藏老人精心炼制之后,已然成了一件宝物。此时藏老人直接舍弃了这件宝物,将这件宝物中蕴含的阴气全部爆发出来,滚滚阴气燃烧化作青煞磷火,固然比不得以地仙修为作薪柴的阴火,也是不容小觑,便是白绣裳也不得不凝神以待。
趁此时机,藏老人与沈无忧消失在门户之中,然后门户骤然缩小,最终化作一点,消失不见。
当青铜马车距离白绣裳还有数丈之远的时候,凶煞阴气冲天而起,肉眼可见的黑气流转翻腾,层层叠叠,几如墨水一般,然后如火上浇油,使得幽绿火势大盛,跳跃不停。
白绣裳不得身形后撤, 同时在身周化出层层叠叠的剑气蜂拥激射,既是阻挡马车去路,也是消磨马车的阴气。如此僵持片刻之后,青铜马车终于停下,阴气损耗殆尽,青色火焰悉数熄灭,拉动车辆的马匹更是消散无踪,马车本体随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斑驳锈迹,不复方才的精致,白绣裳一剑劈出,直接将青铜马车劈成两半,马车残骸失去所有玄妙,径直向下落去。
白绣裳被这么一阻,李世兴已经逃遁而去,不见踪迹。
白绣裳纵使有心追击,可念及自己经历连番大战,损耗颇为严重,若是贸然追击,落入阴阳宗陷阱之中,殊为不智。索性不去深追,从空中降下身形,来到李玄都
身旁,将手中的“人间世”还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人间世”,先与白绣裳见礼,又专门谢过了方才白绣裳出手相救一事。
李玄都沉声道:“这次邪道中人大举来袭,就是为了沈大先生。据我所知,此乃出自地师的授意,地师只想要生擒沈大先生,并不想伤他性命。”
白绣裳皱了皱眉头:“此番西北五宗损失了‘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几大明官又受创颇重,就为了擒拿沈大先生,看来事关重大,只是此事突如其来,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们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动迎战,至今还不知道缘由。”
李玄都道:“沈大先生应该知晓一二,可惜他已经不在此地,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不管邪道中人有何种目的。”白绣裳道:“此次邪道中人如此行事肆无忌惮,我正道中人必不能轻易罢休。”
白绣裳所说的也是事实,阴阳宗打了正一宗一个措手不及,正一宗当然不会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必然要号召正道宗门,讨回一个公道,说不定会直接组织一次玉虚斗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而且阴阳宗在这次突袭中,也受创不浅,几名明官或多或少都有伤势在身。
说话时,李玄都身上的伤势发作起来,脸上笼罩了一层浓郁黑气,青筋乱跳,同时印堂处有一股阴寒至极的血煞之气也显现出来。
此前连番大战,情势危急,李玄都一直顾不得疗伤,“借势法”的反噬还好说,关键是尸毒入体,表面上只是寻常尸毒,实则其中还蕴含了“鬼咒”,混入李玄都体内气机之中,如附骨之疽,有落地生根的趋势。
李玄都虽然身怀“漏尽通”和“太上丹经”等功法,但想要彻底肃清体内尸毒和“鬼咒”,却要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短时间内,他要平复“借势法”的反噬,根本无力彻底消除隐患。就当下而言,这股蕴含“鬼咒”的阴毒气机对他的侵蚀影响还很小,但如果无法及时祛除,使其壮大下去,就很难说了。
如此一来,李玄都便陷入一个死结之中,他的境界低于藏老人,必须尽早祛除“鬼咒”,防止其彻底坐大,可仅凭他一己之力,内忧外患,又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祛除“鬼咒”。
白绣裳见此情景,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是皂阁宗的尸毒和阴阳宗的‘鬼咒’。”
李玄都点了点头:“区区尸毒,不足为虑,我以“漏尽通”转死为生,便可将其化去。关键是‘鬼咒’,需要以纯阳功法克制,我虽然习练了‘太上丹经’,但所学时日尚短,境界又低,怕是难以在短时
间内将其化解。”
白绣裳毫不犹豫地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丹药,通体如水滴一般半透明,清香扑鼻,乃是慈航宗鼎鼎有名的“甘露长生丹”,以“五炁真丹”的原料之一长生泉炼制而成,她将丹药递到李玄都的面前,以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服下此丹,我帮你祛除‘鬼咒’。”
李玄都本不想欠下这份人情,不过他转念一想,一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二则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之人,惯会自我安慰,今日白绣裳出手相救,已是欠了人情,念及白绣裳与秦清的种种传言,说不定就是自己日后的半个岳母,再欠下一个人情,债多了不愁,也不算什么。
李玄都冲白绣裳郑重行了一礼:“那就有劳白宗主了。”
白绣裳摆手道:“以你与素儿的关系,又与云媗交好,不必如此生分。”
李玄都没敢贸然言语,想起白绣裳说她曾经抱过幼时的秦素,心中暗忖:“听白宗主此言,却是我与所料相差不多,想来她与秦伯父因为身份之故,未能结成秦晋之好,却也没有就此老死不相往来,还藕断丝连,私下常常相会,难不成日后真要多出一个岳母?可素素又是极不喜欢这位白宗主,真是为难。”
想着这些,李玄都将手中的“甘露长生丹”吞入腹中,只觉得一股清凉微寒之意传遍五脏六腑,立时将“借势法”的反噬和尸毒化解大半。
然后就见白绣裳五指张开,自掌心处升起一朵犹若实质的洁白莲花,飞入李玄都的体内。
此乃慈航宗的秘术“莲咒”,虽然不能直接化解“鬼咒”,但能够压制压制“鬼咒”,李玄都不是沈长生,他并非不能化解“鬼咒”,只是缺少足够的时间而已,只要白绣裳帮他延缓“鬼咒”发作的时间,那么李玄都的死结就被解开了,可以慢慢将其化解。以白绣裳的境界,足以让藏老人的“鬼咒”一直维持原样,无法落地生根,更无法生根发芽,在月余时间内,不能发作分毫。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后,说道:“有劳白宗主为我护法。”在白绣裳应允之后,李玄都盘膝入定,运转“太上丹经”,纯阳气机开始驱散体内的阴寒气机,
如此行功运气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从入定中醒来,体内伤势恢复大半,只要接下来的七日时间中,日日运行“太上丹经”不辍,便可将“鬼咒”彻底拔除。
李玄都起身之后,略微沉吟:“白宗主,沈大先生之事,还是应尽早禀明大天师。”
白绣裳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指道:“如今正一宗自顾不暇,怕是无暇顾及沈大先生。”
第二十一章 道高一尺
正一宗雄立世间多年,自祖天师创立天师教以来,就以驱邪诛鬼为己任,当年祖天师先破蜀州巫教,后又涤荡酆都群鬼,由此奠定了天师教的立教根本,并在云锦山上设立镇魔台、镇魔井。前者是一处刑场,有那为祸人间的妖孽鬼魅之流,或是邪魔之辈,被天师教捉拿之后,直接在镇魔台上将其斩首,灭其神魂。在很大程度上,天师教在世间无与伦比的声望,是依靠诛杀无数邪魔妖孽积攒起来的,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赫赫威名,对于妖孽邪魔,就是赫赫凶名。
不过若是一味用强,过刚而折,道家讲究刚柔并济,于是又有了镇魔井。乍一看去,镇魔井似乎与寻常水井无异,但是此井其实是一座倒悬洞天,共分九层,如同牢狱,根据修为境界不同,在不同层次中镇压着众多鬼魅、妖魔和邪道、魔道中人,玄女宗的玉牢与之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唯有天苍山妙真宗的锁妖塔才能与其相比。
天师教将罪不至死的妖魔邪道投入井中,只要能诚心悔过,经过天师教的考核之后,便可从镇魔井中放出,为天师教效力。如此一来,避免了许多邪道中人在落败之后明知必死而行玉石俱焚之举,同时也间接壮大了天师教的势力,这便是细水长流,也算是有容乃大,否则仅凭张氏一姓之力,断不可能兴盛千余年。日后的皂阁宗不懂这个道理,纵然兴盛一时,却难以长久。
祖天师创立天师教时,还有一位同时代的太平祖师,凭借《太平青领经》创立太平道,继而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号起兵,席卷天下,败于祖天师之手的巫教改立为五斗米教之后,也积极响应太平道起兵。兵败之后,鼎盛一时的太平道近乎灭绝,残余弟子退入太平山,吸纳了部分墨家弟子和阴阳家弟子,建立太平宗。五斗米教弟子则是脱离太平道,归顺了日渐强盛的天师教。
太平道灭绝之后,祖天师之孙系天师吸纳五斗米教,势力大盛,时值天下大乱,遂率领天师教起兵,占据蜀州、吴州、潇州等地,割据自治,形同一国,天师等同皇帝,后兵败归降,解散天师教,改为正一宗。
后来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和太平宗能够成为正副盟主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都曾经志在天下,占据半壁江山,其他宗门充其量是一地豪强,不可同日而语。
时至今日,五斗米教、太平道、天师教都已是明日黄花,可正一宗和太平宗仍旧雄立世间,尤其是
正一宗,除了解散大军和教民之外,几乎与当年的天师教一般无二,故而许多传统也都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镇魔台和镇魔井,尤其是镇魔井,其中镇压了许多邪道中人,有许多更是张静修亲手投入其中,甚至有人怀疑失踪的宋政便是落入了正一宗的手中,此时正被镇压于镇魔井中,只是大天师张静修对此讳莫如深,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使得许多正一宗弟子也有此类怀疑。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只有正一宗和邪道五宗的寥寥几位大人物才能知晓。
按照道理来说,长年镇守镇魔台的镇魔法师张静沉就应是知情人之一,执掌邪道五宗大权的地师徐无鬼也是知情人之一。
徐先生出现在镇魔台上,一出手便将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变成了冰雕,这等修为手段,张静沉自问万难做到。
两人隐隐对峙。只是相较于张静沉如临大敌,背负双手的徐先生更显云淡风轻。明明是在云锦山大真人府镇魔台,正一宗最为防备森严之地,可好像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以张非山为首的众多正一宗弟子匆匆赶到,没有上到镇魔台,而是站在距离镇魔台不远处的山路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座冰雕。
能出现在此地的正一宗弟子,都可以算是正一宗的精锐,马上便有人认出了这座冰雕的身份。
山路上立时响起了一阵惊呼之声,许多正一宗弟子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神情。
竟然有人在正一宗的禁地大打出手,此人到底是谁?
徐先生环视一周,淡笑道:“张静修本尊不在此地,‘天师印’不在此地,白绣裳也不在此地。没有三位天人造化境联手,怕是奈何不得我。”
张静沉轻声道:“虽然没有三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但是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话音落下,层层排列在上空的圆环如海潮一般上下涌动,继而有重合的趋势,然后就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虎啸怒吼,如春雷涌动,若有鬼魅之流,仅仅是这一声大吼,便可被生生震散,可见一只遮蔽了半边天幕的白色猛虎虚影缓缓浮现,一只爪子便有一座殿阁之大,整体如山岳一般,煞气激荡,直冲天际。
这正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西方白虎圣灵。
可惜此时负责驾驭大阵的是颜飞卿,因为境界修为不足,只能召出白虎圣灵,若是换成张静修或张静沉亲自操纵此阵,还能唤出青龙
圣灵,龙虎相济之下,才能显现大阵的全部威力。
徐先生抬头望向巨大猛虎虚影,在其面前,任何人都小如蝼蚁一般,可徐先生却没有半点畏惧之情,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既然敢来云锦山,敢来大真人府,敢于登上镇魔台,自然对此知之甚深。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坏处了,站在山巅上,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难免绝大多数的手段都被人研究透了。
徐先生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张静沉脸色大变:“‘太易法诀’!”
道家祖师冲虚真人有言:“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当今天下,大剑仙李道虚得“太始剑气”,大天师张静修得“太极金图”,圣君澹台云得“太素玄功”,地师徐无鬼得“太易法诀”。
太易者,未见气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寻常江湖中人,根本无法得知此等神通,就是李玄都、颜飞卿等人,也是半点不知,唯有张静沉这等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造化境高人,方能知晓一二。
“你果然是地师徐无鬼!”
事到如今,张静沉已经彻底确定来人身份,当今世间,除了地师徐无鬼,再无第二人有如此神通!
然后张静沉厉色喝道:“所以归真境以下的弟子,速速退去!”
此言一出,所有弟子悉数向后退去,离开镇魔台。
徐无鬼并未阻拦,堂堂地师,自然不会对这些晚辈出手,平白辱没了身份,淡然道:“张静修不在大真人府,我又成功进到大真人府中,谁能挡我?”
他的嗓音不高也不低,就是平日里平静说话,只是嗓音却盖过了白虎怒吼,仿佛无数闷雷在镇魔台的上空炸响,狂风吹拂过云锦山,使得漫山草木尽皆俯首弯腰。
第二十二章 魔高一丈
如果说大真人府是一座城池,那么最坚固的城池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青阳教攻城,最常用的手法就是用奸细混入城中,然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此时徐无鬼便是如此,若是让他从外面攻打大真人府,无论张静修是否在大真人府中,都不可能成功,可如果让他成功绕过大阵进入到大真人府中,有无张静修坐镇,就截然不同了。
就如一名绝顶武夫,固然铜皮铁骨,可是五脏六腑还是脆弱。
徐无鬼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仿佛往油锅里加水,一瞬之间只见雷云滚滚荡漾,黑气与紫气相互交织,翻滚不休。
徐无鬼淡笑道:“‘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关键,就在于‘龙虎’二字。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若不能龙虎相济,这方大阵又有几成威力?”
话音落下,巨大如山岳的白虎虚影立时被小小黑球迅速吞没,然后就见这颗黑球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
不同于王天笑的黑云压城,也不同于藏老人的黑气遮天,徐无鬼并非是以云气遮挡天幕,而是直接将天幕“染”成了黑色,还不同于夜空,此时的天幕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实乃是神鬼莫测的大神通。
这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此时正值夜间,也让人立时察觉出不同,许多境界修为不高之人,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骤然一冷,似是突然从夏日来到了深秋,而上三境之人却可以清晰感知到,此时此刻,天地元气隔绝,地气阴气上升,整座大真人府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
苏云媗和秦素从书房中走出,望向天幕,秦素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喃喃道:“这一幕,我见过。”
“什么?”苏云媗一惊。
秦素轻声道:“我曾在梦中见过这一幕,黑色的天幕、炮声、镇魔井……”
“镇魔井!”苏云媗立时将目光转向镇魔台方向,嘴唇微动。
秦素眼神中闪过一分迷茫,她因为“宿命通”而做的两个梦已经实现,那她在船上的预感又是从何而来?
秦素不是愚笨之人,只是许多时候她不想去深思,此时立刻想到了那个名叫张不惊的游侠儿和名叫徐有仁的书生。
秦素赶忙取出颜飞卿赠予她的卦签,依诀起卦,占卜凶吉。
凶。
秦素只觉得浑身发寒,如芒在背,勉强定了定心神之后,又重起一卦。
“大凶”二字如鲜血一般刺入她的视线之中。
秦素脸色苍白,低声自语道:“徐有仁,徐无鬼,莫不是引狼入室?”
只是心神不定的苏云媗已经听不到了。
万法宗坛,是为整个“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核心所在,占地广阔,堪比大真人府门前的巨大白玉广场,而正中位置则是一方白玉祭台,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台阶各九
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坛分三重,在第三重祭台上立有龙虎雕像,此时白虎雕像上骤然崩起一块碎石,整座祭台轰然震动。
负责主持大阵的颜飞卿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哪怕隔着一座阵法,也等同是他与地师徐无鬼间接交手一次,所受反噬之大,实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过颜飞卿还是小觑了地师的手段,哪怕同为长生境的澹台云,在地师面前仍是要小心翼翼,更何况是此时大道未成的颜飞卿。
因为刚才交手的一线因果牵连,徐无鬼直接找到了颜飞卿的所在,一瞬之间,他分出部分神念,也是他的一尊身外化身,直接强行进入颜飞卿的识海之中。
颜飞卿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见自己从万法宗坛来到了一处好似浩瀚星空所在之地,他稳了稳心神,心知自己这是潜入识海之中,不在现世。
紧接着有一道人影出现在颜飞卿的面前,身着黑袍,头戴金冠,一派王侯气象。
颜飞卿望着眼前之人,迟疑了一下:“地师徐无鬼?”
来人微微一笑,点头承认。
颜飞卿心思一沉。
竟然是地师亲至,无论是本尊还是身外化身,都让颜飞卿当下的处境变得极为凶险,堪称是必死之地。
这个徐无鬼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称为小天师的年轻后辈。
颜飞卿深呼吸一口气。
大天师有三大化身,分别对应造化、无量、逍遥三境,地师也应相差不多。最好的情况是一尊最弱的身外化身,可就算如此,眼前之人也是一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
天任逍遥境的修为,长生境的感悟,几乎不可能被人越境挑战。
此时的颜飞卿距离天人境还差一步之遥,本来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与苏云媗成婚之后,以道家房中术合籍双修,如此阴阳相济,两人便可顺理成章地踏足天人境,可连番变故之下,颜飞卿哪里还有这等心思,所以此时这一步差距便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本来颜飞卿有大阵为依仗,身在万法宗坛之中,也可比拟一位天人境,可此时被徐无鬼强行拉入识海之中,根本无法驱使大阵,只能凭借自身修为应对。
颜飞卿心知肚明,徐无鬼肯定不是要与自己这个晚辈为难,他的根本目的在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张静修觅地闭关,本尊并不在大真人府,以“天师印”显化的稚童化身与白绣裳已经离开大真人府,剩下能够开启大阵的只有颜飞卿和张静沉,此时张静沉被牵制在镇魔台,再解决了颜飞卿,便没人能催动大阵。
若是徐无鬼身在大阵之外,任他通天之能,也会被大阵隔绝一切手段,万不可能将主持阵法的颜飞卿拉入识海之中,可偏偏他此时也在大阵之内,许多手段便可尽情施
展。
说到底,徐无鬼以有心算无心,早已算计到了种种变化可能,才有此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局面。
若是大阵关闭,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颜飞卿。
颜飞卿一震袍袖,袖口处有紫色雷霆环绕,此乃正一宗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
徐无鬼轻笑道:“‘五雷天心正法’固然厉害,可在感悟天人合一之前,威力不显,倒不如我这风雷。”
说罢,他轻轻一挥大袖,袖间同样有风雷涌动。
此乃“风雷云气生”。
两道雷霆皆是神念显化,而非真正的雷霆。
二雷相击,颜飞卿的紫色风雷消失不见,徐无鬼的蓝色风雷落在颜飞卿的身上,使其身形大震。
虽然这个徐无鬼只是部分神念所化,可本尊神念是何等强大,哪怕是张静修也不敢说必胜,至多就是在伯仲之间。
颜飞卿如何能敌?
徐无鬼笑道:“张静修自作聪明,想要开门揖盗,殊不知那尊身外化身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若不明修栈道,如何能暗渡陈仓?”
“张静修坏我大计,我拿走他一个得意弟子,也算是公平。”
“非是我故意与晚辈为难,实是情势如此,不得不为。”
颜飞卿并不言语,对于徐无鬼的话语也是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在身前画出一道道符箓,因为符箓数量太多的缘故,倒像是书生在书写圣人篇章。
这些符箓生出一股磅礴巨力,要将徐无鬼驱逐出识海。
徐无鬼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觉得颜飞卿奈何不得他。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徐无鬼只是一挥大袖,便吹散了颜飞卿费尽心力方才画出的符箓。
然后他身形一闪而逝,再不给这位小天师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颜飞卿画完九九八十一道符箓之后,他就无法应对。
不管怎么说,他都足足高了颜飞卿一个境界,涉及到归真境和天人境之间的天堑,如何能够越过?
只是他不想拖延,因为他已经知道“天师印”已经在返回云锦山的路上,他要速战速决,最起码要让“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在一个时辰内都无法发挥威力,确保自己能安然后撤。
徐无鬼一掌拍在颜飞卿的头顶上,阴气倒灌。
颜飞卿双眼之中骤然出现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无数的烈火组成了一方巨大的湖泊,好似是古书中记载的云梦泽,在湖泊上空,又有无数的仙鹤振翅而飞,羽翼挥动之间洒落下无数流火,落于湖面之上,好似火雨阵阵,激起无数涟漪。天地之间火红一片,火焰,还是火焰,纯粹到极致的炽热。
可在一瞬之间,所有的火焰尽数熄灭,一片死寂的阴寒淹没了一切,仙鹤定格不动,流火化作冰晶,火雨凝结半空,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二色。
正端坐在万法宗坛上的颜飞卿七窍流血,头颅缓缓垂落。
第二十三章 镇魔台上
正一宗世代受封大天师、大真人,经过历代扩建之后,先后建有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五十座道院,十座道庵,乃是名副其实的“道都”,这些宫观可不是寻常建筑,经过上千年的浸染沉淀,其中蕴含有不可以道里计的灵气,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远非寻常阵法可比。只是此时这座举世无敌的大阵却是被地师徐无鬼以一己之力从内部攻破。
密布于天幕的众多光圈圆环缓缓消散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漆黑天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彻底崩溃瓦解。
张静沉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可不是某尊身外化身,而是地师本尊亲自到此,实是难以匹敌。
那“太易法决”看似邪气至极,好像魔道手段,其实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与其截然相反的是“太极金图”,分阴阳,定五行,辨六气,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气质分离,与现世无异。至于另外先天三太则是介于此二者之间,各有神异。
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先前的白虎真灵被其轻描淡写地化解便是此等原因,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都有一个限度,若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全力运转,徐无鬼也不能将大阵之力化为虚无。只是此时大阵已经被徐无鬼以极为讨巧的方法破去,便失去了限制徐无鬼的最好办法。
不过此时他还有最后的手段,镇魔井和镇魔台作为大真人府的关键所在,这里还有一座独立的阵法,张静沉轻轻跺脚,镇魔台轰然大震,好似地动。
张静沉借助阵法汲取镇魔台和镇魔井蕴含的气机,以“五雷天心正法”转换为滚滚雷云,一瞬间,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齐齐投射在镇魔台上,将徐无鬼笼罩在当中,仿佛是一座天雷牢笼。徐无鬼神色淡然,根本不做躲避,只是轻描淡写地伸手握住一根紫色雷柱,触碰之下,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镇魔台上泛起一阵絮乱的网状焰光,徐无鬼却屹立不倒,甚至连袖口都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在掌心闪烁着残余紫电和些许焦痕,很快便恢复如初。
以人力挡天威,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扯断一根紫雷之后,又要如法炮制,将其余几道紫雷也一一扯断。
对于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而言,碰也不敢触碰一下的紫色雷电,在地师徐无鬼的手中,就如普通铁条一般,这便是长生地仙的赫赫威势。
只是张静沉也没想着依靠此法就能困住徐无鬼,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张静沉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并作剑指,朝天空斜斜一指。
当空出现一个巨大诡异漩涡,笼罩整座镇魔台。
然后张静沉双手交叠,左右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结成五雷指。
一道有合抱之木粗细的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天透地而至,割裂重重漆黑天幕,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然后降落在徐无鬼的头顶。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镇魔台,不见镇魔井,唯有煌煌威严的无边紫光。
这便是镇魔法师张静沉的手段,他在镇魔台上潜修多年,早已与镇魔台成为一体,对于阵法运用存乎一心,只要在镇魔台上,便是同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不是他的对手。
紫光与剩余的八道紫雷连成一片,彻底淹没了徐无鬼的身形。
待到耀眼的紫光渐渐变弱,镇魔台下的众多正一宗弟子都得以睁开眼睛,望向镇魔台上,只见一道巨大光柱仍旧源源不绝地自九天之上落下,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人影。、
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希望,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正一宗之雷法是为天下之最,张静沉乃是仅次于张静修的正一宗第二人,如此声势浩大的天雷,就算杀不掉徐无鬼,总该能伤到他吧?只要能伤到他,就能有对付他的办法,最怕遇到那种怎么也伤不到的对手,最是让人心生绝望。
唯有张静沉脸色凝重,不见半分轻松。
就在此时,从重重紫光中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然后就见在重重紫光之中升起一抹浓重黑色,非是那种混合了众多怨气、煞气的深沉黑色,而是最为纯粹的黑色,没有半分杂质,原本源源不绝落下的紫光戛然而止,就见紫光中的那道黑色人影越来越清晰,先是一只手掌,然后是手腕、手臂,最后是整个人破开紫光,重新出现在镇魔台上
相较于方才,徐无鬼的气息稍稍减弱了几分,可远远谈不上遭受重创。
张静沉对此早有预料,将剩余紫光凝聚成九颗紫电光球,仿佛九轮紫日,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天地。然后他做了个轻描淡写的出拳动作,九颗“紫日”随之而动,随着张静沉的拳法,依次撞向徐无鬼,每一颗“紫日”都是一拳,每一拳都是一颗蕴含了无匹雷霆之力的光球。
徐无鬼不断挥袖,将撞向自己的“紫日”扫开,微笑道:“‘百花绣拳’。堂堂正一宗的镇魔法师竟然用忘情宗的手段,有意思。”
张静沉并不言语,只是出拳不停,“紫日”去而复返,被徐无鬼扫飞之后,不过弹出十余丈外就迅猛回转,来势汹汹,速度不减反增,如道道横雷。
徐无鬼改用阴阳宗的“剑心太玄意”,直接将“紫日”打出镇魔台,使其不在有回转的机会,然后他大步向张静沉走去。
张静沉不再出拳,左手五指指尖全朝上,中指及无名指收弯入掌心,大姆指、食指、小指,各朝上伸,结成三清指。
一瞬之间,有紫色云气生出,漂浮在镇魔台上,仿佛是天上的紫霞云霄下坠人间,使得人世转换云海,四周云雾中电闪雷鸣,紫色雷光逐渐交织成网。九颗巨大紫色雷球分散成三十六颗更小的紫色雷珠,又重新回到镇魔台上,围绕徐无鬼悬停,紫色雷珠之
间又有一条条不断跳动的紫色雷电连接,形成一方森严雷池。
徐无鬼浑然不惧,伸手握住一颗雷珠,不顾电花焰光,直接一扯,整座雷池也随之而动,如地动山摇一般。徐无鬼微微一笑,手上发力,扯断了连接雷珠的雷电,将这颗雷珠收入大袖之中,犹如收起一颗无关轻重的玉珠。
徐无鬼淡然说道:“张静沉,可惜‘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都不在你的手中,若有两件仙物在手,又有镇魔台的地利,倒还算是个麻烦。”
张静沉反唇相讥道:“你为何不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若有此地利,将你这位地师留在镇魔井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无鬼淡然一笑,又探手握住一颗雷珠收入袖中,如此反复不停,当足足十八颗雷珠被徐无鬼收入袖中之后,一方雷池再难以维持,烟消云散。
徐无鬼的大袖滚滚撑起如鼓囊,震荡不休,被收入其中的紫雷似乎随时都能破袖而出。
只是徐无鬼轻轻抖袖之后,便再无动静。
张静沉的脸色愈发凝重,天人境都讲究一个举重若轻,境界越高,越是要在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摧山拔岳不算真厉害,螺蛳壳里做道场才算本事。这些紫雷若是落到镇魔台外,每一颗都足以将一座道观夷为平地,可在徐无鬼的手中,不见如何骇人威势,轻描淡写之间化为无形,可见徐无鬼的修为已然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境地。
在如此境地之下,一步错则步步皆错,除非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能返回此地,否则已是没有其他办法去抵御徐无鬼。
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静沉自知不是徐无鬼的对手,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在徐无鬼化解雷池之后,又是伸手一抓,同时口中吐出一个“敕”字。
又是一道紫色天雷被他从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张静沉虽然不是长生境地仙,但作为正一宗中仅次于张静修之人,自有其独到之处。
这道粗壮紫雷在降临世间之后,立时溅射成无数细如婴孩手臂的紫电,化作一张大网,朝着徐无鬼当头落下。
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比起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网”何止胜出一筹。
只是可惜遇上了徐无鬼。
徐无鬼在这一刻显出十丈法身,直接撕裂了这道从天而落的紫色雷网,幸而镇魔台足够宽阔,方能承载徐无鬼的法身。
不过张静沉还有最后的手段,镇魔台本身就是一座刑场,杀人非是刀剑,而是天雷,除此之外,还有两根巨大立柱长年藏于地下,这是两根行刑所用的巨柱,既可以将人束缚于单根巨柱之上,也可以将人呈大字形束缚于两根巨柱之间。
在镇魔台大阵开启之后,两根巨柱就已经升起,张静沉退至两根巨柱之间,结成一个最普通的道指,竖立于胸前,诚心诵道:“太上道祖,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统领神兵,急急如律令。”
两根巨柱光芒大盛,直通天际,原本空无一物的表面上显现出一个个巨大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