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乘船而下
接下来的半日时间里,李玄都大致定下了太平客栈的章程,包括六人各自的职责、联系方式,除了李玄都六人和天地玄黄四等伙计之外,李玄都又提出“食客”和“房客”的概念,因为太平客栈难免与其他人合作,也称之为“买卖”,短期合作便是“食客”,长期合作则是“房客”,同样按照“天地玄黄”四等划分。当然,李玄都只是给出了一个大致框架,具体细节则由李如是负责完善,或是待到日后发现不足之处,再行弥补。高楼不是一日建成,搬山亦非一日之功,李玄都现在刚刚将想法转变成行动,距离他心目中的“清平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次日,宁忆首先离开双庆府,孤身一人前往西京。虽然如今的西京藏龙卧虎,处处凶险,但宁忆也不是等闲之辈,只要不是主动参与其中,自保还是无虞。
然后就是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秦素让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先行返回辽东,而她则与李玄都一起前往吴州上清府,待到观礼结束,再与李玄都一起去往辽东。如今李玄都已是晋升天人境,更甚从前巅峰之时,就算再遇到钟梧,也有一较高下的资格,再加上韩邀月已经身死,秦不二等人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遵从大小姐之令,返回辽东。
至于石无月、李非烟、李如是、韩月等人,还要在双庆府停留一段时日,石无月现在底气很足,打算再去西门家打打秋风,当年西门玉萍背叛她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正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有李非烟壮胆,非要把西门家剥下一层皮不可。然后再去寻找她当年藏匿的几件须弥物,其实当年的她与颜飞卿是一个路子,许多手段都在法宝上面,就如李非烟、李玄都等剑士,手中有无剑器,差别极大,若是能寻回一两件当年的护身宝物,不说多了,最起码能在李非烟面前抵抗一下了。
平心而论,如今的太平客栈虽然只有区区六人,顶多再算上一个天字号伙计韩月,算是七个人,但是实力极为惊人,天人境的大宗师足足四位,其中天人无量境有三位之多,剩下一个李玄都,也是足以媲美天人无量境,正一宗、清微宗、阴阳宗、无道宗等庞然大物也不过如此了,足以让寻常江湖门派、帮会、世家胆战心惊。
不过太平客栈也有两个致命缺点,首先就是人数太少,江湖争斗从来不是某个高手以少胜多,横扫当世。更多时候都是以多欺少,就拿宁忆和李世兴来说,若是两人公平
交手,宁忆胜算极大,可李世兴有了十二剑奴助阵之后,败的就是宁忆。李如师也是如此,仅凭本来的境界修为,他不是李非烟的对手,可是有了天魁堂三十六名弟子组成剑阵相助,便能与李非烟平分秋色,若非李如是出手,李非烟恐怕要被李如师留在齐州。其次就是太平客栈缺少顶尖高手,李玄都也好,李非烟、宁忆也罢,都无法与张静修、李道虚、徐无鬼、澹台云、秦清等人相提并论,比之白绣裳、张海石、极天王、王天笑也有差距。
所以李玄都等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在明面上翻江倒海,只能隐入暗中,所谓暗流涌动,便是如此了。
另一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离开双庆府之后,打算乘船顺流而下,一路直达荆州云梦泽,再从云梦泽进入潇州,然后转入陆路,前往吴州。
从双庆府到云梦泽的这一路上,秦素心情极好,没了先前的紧迫,有闲情逸致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毕竟青莲剑仙早就有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见从白帝城到江陵城的这段水路,的确是山水胜境。其实她早些年的时候,不止一次乘舟从此地路过,不过那时候都是孤身一人,与此时两人同游的心境又是不同。以前是纯粹赏景,此时就不好说了。
秦素如今有“百华灵面”在手,却不爱故意遮蔽面容了,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反正自己也看不到,现在有了情郎,就不愿再扮成“丑姑娘”了,所以她还是以真面目示人,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戴上了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
二人所乘的渡船颇大,被造了楼船的样式,共有三层。船老大效仿像客栈的模式,将楼船上的房间分为天字号和地字号,按照房间收钱。天字号的房间在二楼,便于观景,地字号的房间在一楼,稍次一些。三层则是一个大堂宴厅,不但有美酒珍馐,而且也是最佳的观景去处,不过想来此地,要额外加钱。这等渡船,寻常百姓是万万坐不起的,乘船之人都是有些身家之人,李玄都和秦素登船的时候,被船老大当作了一对夫妻,便理所当然地只给了一个单独房间,秦素有些羞怯,本想要两个房间,又怕李玄都不快,纠结了一阵子之后,也就默许了。至于李玄都,其实同样想过两个房间,只是怕秦素误会,还以为他故意疏远她,也没有开口解释。于是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同居一
室,干脆是伴作一对年轻夫妻。只是入夜的时候,两人各自入定打坐,恪守礼数。
这一日,渡船进入云梦泽的辖境,李玄都和秦素一起登上三楼观景,只见湖水苍茫,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与大江两岸的风景又是不同。
此时三楼中还有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护着一对年轻男女。
两对年轻男女,一对人多势众,另一对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瞥了眼刚刚来到三楼不久的那对小夫妻,没有说话。
什么叫颐气指使?就是动动下巴指使旁人,根本不用开口吩咐,若是骤然富贵的人家,买来的随从仆役,根本没有这等主仆默契,只有大户人家代代相传的家生子才行。女子周围的随从立时心领神会,有一个汉子大步走来,说道:“两位,这儿被我家主人包下了,还请两位移步。”
若是平常时候,李玄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置气,也就顺势下去,不过今天有秦素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他知道秦素喜欢观景,而且男人在喜欢的女子面前,自己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委屈了喜欢的女子便是不行,李玄都亦不能免俗,于是李玄都取出一枚无忧钱,屈指弹到那汉子的手中,说道:“我们只观景,不扰人,还请行个方便。”
汉子一怔,没想到这对小夫妻还是练家子,掂量了下手中无忧钱,没敢自作主张,赶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那名锦袍金冠的年轻公子从汉子手中接过无忧钱,没有看那对年轻夫妻,而是向身后的一位老者问道:“看得出根底吗?”
老人望向李玄都和秦素,皱了下眉头,说道:“男子大约是抱丹境修为,女子的修为倒是不弱,足有先天境。”
年轻公子随手丢掉手中的无忧钱,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掌心:“我记得当年那位‘魔刀’起势之前,就是靠着花言巧语的本事吃女子的软饭,不过也着实厉害,就连玄女宗的一位女子前辈都着了他的道,不惜为他叛出师门,难道这位少侠也是宋宗主的同道中人?”
锦衣女子掩嘴娇笑,眼神却一直望着身边的年轻男子,脉脉温情。
其余随从察言观色,皆是附和大笑,捧人的功夫极佳。
李玄都无甚所谓,以他现在的身份而言,的确是高攀秦大小姐,被说成是吃软饭,也情有可原。不过秦素的脸色却是骤然冷了下来,一双长眸极为冷冽。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祸从口出
这位年轻公子有一个极为尊贵的姓氏,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这位张公子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大真人府张氏。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还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是本代大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没有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适逢师叔颜飞卿大婚,这才返回吴州。
与他同行的女子,身份也不简单,乃是出自慈航宗,这也就罢了,关键她还姓白,若要细论起来,她是白绣裳的侄女。辈分上肯定有些不对,不过这种事情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只要不是同门,便不会强求,大多时候就是各论各的,或是各宗宗主平辈论交,各自弟子再从宗主这里排辈,否则就是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这次出行,张世水带了许多扈从,个个修为不俗。比如说先前那个开口的老者,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武夫。不过分量最重的还是一位女子方士,乃是归真境,曾经是邪道中人,后来被关入镇魔井中,洗心革面,这才被放了出来,为大真人府效力。至于其他几人,或是玄元境,或是抱丹境,最不济的也有入神境的修为。
李玄都瞧了几眼,发现那个白姓女子有些眼熟,沉思片刻,终于想起来了,当初他们前往白帝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正邪厮杀,参与之人主要是神霄宗的弟子和道种宗的弟子,可挑起此事的关键人物却是两名女子,一个出身牝女宗,一个出身慈航宗,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出身慈航宗的女子。
那名女子察觉到李玄都的目光,愈发不喜,只是面上不显,只是微皱眉头。
张世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
那些随从便心知肚明,不用吩咐,就有一个玄元境的武夫轻声说道:“公子,不如就让我去领教下这个‘魔刀’第二的绝学,不过还要请魏师父为我压阵。”
他故意咬重了“‘魔刀’第二”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张世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先前开口的老者随之轻轻“嗯”了一声。
这名武夫立时越众而出,向李玄都大步走来。
张世水没有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打生打死,仍是望着外面的湖面,轻声道:“自从‘魔刀’宋政失踪之后,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层出不穷,有人说宋政行踪的关键在于他的佩刀‘大宗师’,我记得西北夺刀一战,是那位紫府剑仙得了此刀,后又转赠给他的好友胡良,为何没人去胡良手中夺刀?”
“补天宗。”白姓女子轻声道:“胡良出身于补天宗,授业之师是‘天刀’。”
张世水点了点头:“说到补天宗,听说那位秦大小姐与紫府剑仙交往甚密,紫府剑仙与胡良又是好友,这便是一环套一环,看来紫府剑仙是决意做秦家的女婿了。”
站在张世水身后的女子方士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闻言后嗤笑道:“这可是他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技艺,当年李道虚也是以赘婿身份成为清微宗的宗主,不久之后,李卿云身死,李非烟不知所踪,多半是遭了毒手,这清微宗便成了李道虚的天下。依我看来,这次李道虚把李玄都逐出师门,八成是一出苦肉计,让他借此机会入赘秦家,取得秦家父女的信任之后,再里应外合,谋夺秦家的基业。”
张世水轻声道:“慎言。”
老妇人点了点头,不过心底里还是不以为意,私下里指点江山罢了,又不是公开直言,更不是当面去说,怕什么。
张世水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那位秦大小姐不但天资卓绝,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归真境九重楼,而且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音律之道,与玄女宗的玉仙子并列齐名,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辽东,若是能与她以音律会友,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慈航宗的女子脸上笑意不变,可眼底却掠过一抹郁郁。不过她很快也就释然,就算张家和秦家联姻,哪怕张世水是出身于大真人府的大宗嫡传,也轮不到他,毕竟在他前面,还有一位岁数相差无几的叔父张非山,自从张鸾山离开大真人府之后,此人便被大天师张静修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其在大真人府中的地位,远非张世水可比。
张世水很快就收敛心神,转头望向那对小夫妻。就见那个年轻男人站在自己妻子身后,反而是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出手,将自己这边的玄元境武夫击退。
张世水摇了摇头。
原来还真是个吃软饭的废物。
秦素本想直接把此人打落水中,那个负责压阵的魏师傅已然出手,秦素皱了下眉头,考虑是否要痛下杀手。
别看秦素平日里柔柔怯怯的样子,可身在江湖之人,哪个没有几分戾气,秦素亲手杀了唐秦和韩邀月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当然有戾气,而且还不少,只是不会对亲近之人发作。都说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些人如此辱及李玄都,已然让秦素动了几分真怒,就算她把这些人杀了,别人也说不出半点不是,只会说这些人找死。
在江湖上,打脸是死仇。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忽然拉住了她,轻声道:“其实说我也就罢了,可辱及恩师,我就不能不管了。”
秦素闻言之后,立时停手后退。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管师父认不认我,也不管我们师徒是否反目,恩情就是恩情,如果没有师父,我已经死在兵荒马乱之中,如果没有师父,万不可能有我之今日,我们理念不合是我们自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
话音落下,李玄都只是一挥手,那个魏师傅和那名玄元境武夫便飞出了楼船,落入外面的湖水之中。
张世水终于正眼望向李玄都,“呵”了一声:“深藏不露。”
李玄都平静说道:“本来不想招惹是非,只是曾在清微宗学艺,有些话让我很不舒服,若是你们现在磕头赔礼,我可以既往不咎。”
张世水对于李玄都的话充耳不闻,而是望向老妇人,有些不悦。
老妇人自知失言惹来麻烦,不过也谈不上害怕。
张世水扯了扯嘴角:“谁惹的麻烦谁去解决。”
老妇人脸色阴沉:“公子放心,虽然老身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出手,但手艺还没有生疏,一定将此事解决得干干净净,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世水轻声道:“如此最好。”
至此为止,老妇人仍是认为自己失言惹来麻烦,而非祸事。她望向李玄都,冷笑道:“小子,你是清微宗的人?正好老身打的就是清微宗之人。”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清微宗之人,只是曾经在清微宗学艺。另外再说一句,我姓李。你口中的几位,都是我的长辈。”
闻听此言,老妇人心神震动。
下一刻,未等她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她的面前。然后五指成钩,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向上提起,双脚离地。
这位归真境的方士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家公子
人生在世,少有能够念头通达之人。大多数人都是处在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之中。李玄都也是如此,他想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少造杀孽。可江湖从来不是学宫,哪来那么多的道理和思量,都说快意恩仇,若是停下脚来慢慢思量,那还谈得上“快意”二字吗?
李玄都略微犹豫之后,手上轻轻发力,便要拧断此人的脖子。并非他要痛下杀手,而他知道此人好歹是个归真境,又是方士,应该还有保命手段才是。
果不其然,老妇人“嘭”的一声变成了一个草人,而她本人则出现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满是惊惧。
李玄都随手丢掉这个草人,复而望向老妇:“我再说一遍,赔罪。”
老妇人面露迟疑犹豫,她心中明了,此人何止是深藏不露,分明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又是出身于清微宗,说不定就是三十六位堂主之一,自己绝无胜算,不过好在如今她也算是正一宗的客卿,背后有靠山,而且正一宗与清微宗不和也是世人皆知之事,她倒也不怕对方的背景,只是打不过人家,说什么也是白搭,要不先低头认错?在她看来,她在背后嚼舌说人是非,对错还在其次,其实就是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拳头大,错了也是对,拳头小,对了也是错,这就是她认为的道理。
正在老妇人心思几转之间,张世水开口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没有用化名“李玄策”,而是说道:“李玄都。”
满堂寂静,包括张世水和那白姓女子在内,脸色怪异。
老妇人更是如丧考妣。
背后说人是非,若是实有其事也就罢了,毕竟你敢做还不让人家说?偏偏她所说的事情,大多都是揣测臆想之语,有污蔑造谣之嫌,刚好撞在正主的手上,如果只说李玄都本人也就罢了,有自家公子出面说和,这位紫府剑仙大人有大量,说不定就一笑置之,可自己嘴贱,又把他的长辈牵扯了进来,涉及到长辈,就是李玄都想要大度也不行了,此事怕是难以善了,果然是祸从口出!
想到这儿,老妇人双腿发软,便想跪下认错,而且还要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最好是打落几颗牙齿,打得满嘴是血,才见诚意,做戏嘛,做就做全套的,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能把祸事变好事,结个善缘。
张世水终于流露出几分凝重,如果眼前之人是李玄都,那么与他同行的那个女子多半就是秦素了。那么他方才的那番话,也稍有冒犯之嫌。
李玄都看向那名老妇,老妇立刻跪地,便要伸手去打自己的嘴巴,只是李玄都一抬手,老
妇顿时感觉自己周围的天地元气都变得凝滞起来,仅仅是抬手这个动作,便仿佛有千钧之重。
李玄都问道:“赔罪,赔的是一个‘诚’字,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老妇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辱及李某长辈,又不诚心赔罪,那李某只好略施惩戒。”李玄都说罢伸出右手食指,朝着老妇轻轻一点。
只见李玄都的指尖上有寒气环绕,凝结冰晶,呈椭圆形,然后飞旋着激射而出,瞬间没入老妇的胸口,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洞,可老妇的后心位置却猛然炸开一片血雾,伤口极大,几乎烂了半个脊背,同时也溅了后面一个汉子满身血迹,只是那汉子不敢发声,就连脸上的血也不敢伸手去抹,生怕自己弄出点动静,做了冤死鬼。
老妇委顿在地,脸上毫无血色。幸而李玄都留手,只是伤了她的五脏六腑,没有取她性命。
张世水见此情景,眼皮微微一跳,终于是开口道:“在下张世水,见过紫府兄……”
李玄都并不领情,直接打断他道:“若论辈分,老剑神是我师,海石先生是我兄,飞元真人与我平辈论交,张鸾山是我故交好友,大天师视我为晚辈,你如何能与我平辈论交?”
虽说不同门派之间各论各的,但也不是不讲辈分,只是要有个切入点,然后从此处开始论起。李玄都本能与秦清平辈论交,但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他便称呼秦清为秦伯父,秦素便是切入点。同理,在正一宗这边,他与颜飞卿、张鸾山平辈论交,这便是他在正一宗这边的辈分。就算从大天师张静修那边论起,张静修与李道虚辈分相当,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也是只低张静修一辈。或是从宗主论起,李元婴和颜飞卿俱是一宗之主,两人在江湖上的辈分对等,李玄都还是与二人平辈。亦或是更远一点,李非烟与张非山有师徒之谊,张非山称呼李非烟为姑姑,李玄都也称呼李非烟为姑姑,而张非山又是张恨水的叔父。所以无论从哪里论起,李玄都均是对应“山”字辈,“水”字辈的张世水要比李玄都低上一辈。他此时开口称呼“紫府兄”,便是李玄都认了,颜飞卿、张鸾山、张非山等人也不会认,否则便是没了尊卑大小。
张世水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自视甚高,不愿意低人一头,因为这里已经是江南而非江北,清微宗与正一宗一南一北对峙,江南便是正一宗的地盘,占据了地利优势的张世水觉得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李玄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惜李玄都并不想惯他。
被噎了一下的张世水脸色微变,不过他知道自己
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只能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是小子孟浪了,小子见过李世叔。”
李玄都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世侄要回大真人府?”
张世水深吸一口气,压下几分火气,轻声道:“颜师叔大婚临近,正要赶回大真人府观礼。”
李玄都道:“却是巧了,我也是应颜玄机之邀,前往大真人府观礼。”
张世水斟酌言辞:“李世叔与颜师叔交好,观礼之事自是理所应当,只是李世叔乃是老剑神的弟子,又曾是清微宗之股肱,早年时与宗内的几位长辈结过仇怨,此番贸然去云锦山,怕是有些不妥。”
“无妨。”李玄都淡然道:“此事也是老天师应允的,些许恩怨,还能大过老天师的脸面不成?”
闻听此言,张世水心中一惊,他不过先天境修为,为何能超然江湖,便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也不放在眼中?还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家世,而张静修既是大天师,更是张氏家主,乃是真正手握他此生荣辱命运之人,也是让他最为敬畏之人。
张世水道:“既然有老天师应允,那自无不可。若是李世叔不嫌,我们不妨一路同行。”
“正合我意。”李玄都望着张世水,若有所指道:“若是还有其他正一宗弟子,不妨一并喊来,我们也好同去。”
张世水一怔,心中暗忖:“听他话语中的意思,竟是知道我有搬救兵的意图?毕竟当年他因为陈孤鸿之事与刘师叔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刘师叔几番为难,让他吃了个暗亏,谁曾想他竟是横渡大江,堂而皇之地进入江州追杀刘师叔,刘师叔凭借一件保命宝物逃回吴州,他又追至吴州上清府,直到东玄师叔祖亲自出手,这才拦下了他。虽说刘师叔是东玄师叔祖的爱徒,但他当年是太玄榜上第十人,便是东玄师叔祖也奈何不得他,此时他远不复当年,纵然重归少玄榜,却不曾登上太玄榜,如何是东玄师叔祖的对手?”
张世水心中有了定计,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就先隐忍一二,反正他早就定好与东玄师叔祖等人一道返回大真人府,待到东玄师叔祖过来,新仇旧怨,一并了结。到那时候,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李玄都没有“他心通”,不知道张世水打量了什么主意,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了,三教九流见得多了,也能猜测一二,更不在意,正一宗实力雄厚,归真境高手层出不穷,天人境高手也不在少数,只是比之清微宗,缺乏能够登上太玄榜的顶尖高手,若论单打独斗,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和一些避世隐修的老朽之外,剩下在江湖上行走的,怕是无人能胜过他。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五行借势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不再理会张世水一行人,白日里与秦素一起观景,夜里就打坐炼气,直到第三日夜半子时,李玄都正在静坐,突然心有所感,走出舱外。很快秦素也从入定中醒转,随着李玄都一起来到外面。
此时大船仍旧行于湖面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影影绰绰,似如鬼魅,空中倒是有星光月光,远处也有点点渔火,只是船上人声、流水声、水鸟声、蛙声却全然不见,显得格外寂静,让人心头发闷。
秦素看了几眼,说道:“来人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将整艘渡船都拉入一方小天地之中,不可小觑。”
李玄都闭目感受片刻,发现此方天地被人以术法隔绝,使得自己无法大规模搬运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只能在小范围借势。不过李玄都也不太在意,他不是方士之流,对于外力没有那么看重,只要手中有三尺青锋即可。
李玄都忽然说道:“来了。”
空中狂风骤起,黑云遮月,天地一暗,紧接着就是一声惊雷霹雳炸响,震撼人心。然后就见面前湖水不断冒泡,荡漾起无数涟漪。猛然之间,一只足有一人等高大小的金色巨掌破开湖水,溅起无数水雾。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这些水雾不能近身。
在这只巨大的金色手掌现世之后,接着又是一只手掌,两只手掌攀住楼船,使得楼船开始倾斜。李玄都不动声色,只是道了一声“装神弄鬼”,然后一脚抬起复而落下,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楼船侧翻的趋势。
秦素道:“虽然是假的法相,但在这方小世界中却是几可以假乱真,比颜真人还要强上许多,应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
李玄都“嗯”了一声:“素素,你且后退,容我与这位道长较量一二。”
如今江湖,只有五人得了真人尊号,分别是:元阳妙一真人、飞元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其他道人,无论境界修为多高,也不能以真人称之。
“那你自己小心。”秦素叮嘱一句,向后退去。
下一刻,整个湖面轰然炸开,一尊足有六丈之高的金甲神人从湖底升起,金光璀璨,威势十足。在普通百姓眼中,几乎与神仙下凡无异。
只是李玄都哪里会被这等手段唬住,未等金甲神人完全离开湖水,他的右掌之中寒气大盛,然后将寒气注入湖水,湖面立时结出厚厚冰层,将金甲神人的两根小腿冻在其中。虽然李玄都修炼“玄阴真经”的时日尚短,但仰赖体内一颗假
丹,使得五行气机可以自如转换,他将一身气机化作水行之气,故而这寒气之盛,不逊于玄女宗中精研此道的高手。
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挥大袖,狂风自起,使得渡船加速前行,既是让渡船不至于被寒冰困在原地,也是要远离这尊金甲神人。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此时李玄都掀起大风,便是用木行气机。
以前的李玄都万没有这等本事,在他晋升天人境之后,有天人交感之能,方才可以借势。可惜现在还是夏天,属火,利于借助火法起势。若是换成春天,属木,本就是大风天气,李玄都只要稍加推波助澜,就可以借助狂风在这座云梦泽上如蛟龙一般兴风作浪。同理,先前李玄都以水行寒气冻结湖水,因为是在火行的盛夏天气,水火相克,费力不小,若是在水行的酷寒冬日,便毫不费力,而且冰冻更为结实。
此乃天人境的借势关键,也是“天人”二字的根本含义,其中“天”字,便是天时,四季时令,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土在中央,无所不在,四季不变。借势之法,还要讲究生克之道,如木生火,在春日里除了借用木行之外,借用火行也大有裨益;而金克木,在秋日里借用木行,就十分艰难,耗费气力。
顺势而为,便如顺流而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若是逆势而行,就如逆流而上,船夫拉纤,大费周章。
只是不管顺流也好,逆流也罢,毕竟是向天地借势,不可能空手套白狼,还要拿出一些本钱,换而言之,这等借势手法,非天人境不能为之。故而到了天人境界,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武夫有了种种类似术法的手段,方士也未尝不能近身而战。只是许多天人境大宗师不像李玄都这般五行齐全,只能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借势,如玄女宗的弟子,就只能借助水行之势,而不能借助火行之势。
李玄都方才两次出手,冰冻湖水之举,因为五行相克,耗费气力不小,而催动大风,虽然不曾五行相生,也不上应天时,但金甲神人现世时本就有狂风生出,李玄都只是略加催动,而非凭空生风,故而还是节省了不少气力。
在渡船向前驶出大概半里左右之后,那尊金色神将终于震碎寒冰,脱开身形,飞至半空。
李玄都跃上栏杆,向前一步踏出,整个人悬而不落,凌虚御
风。
天任逍遥境,若是不能行于九天之上,何谈“逍遥”二字?
金甲神人重重冷哼一声,恍若雷霆,同样暗含借势之法,只是此时不是春日,没有春雷阵阵,便少了许多威势,只能让寻常归真境高手心神摇晃,却谈不上失神。
李玄都半点也不受影响,身形飘然向前。
金甲神人一拳打出,气机震荡,大风扑面而至,湖面上掀起阵阵波浪,渡船风帆鼓荡,船行再快三分,因为是夏日季节,许多客房的临湖窗户都是敞着,此时在风力吹动之下,窗户纷纷砰然合上,声响极大。不过诡异的是,整艘渡船竟是没有半点人声,也没有一个房间亮起灯火,似乎除了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之外,其他人仍在酣眠。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只是抬起一掌,与金甲神人的巨大身躯相较,自然极为渺小,李玄都也才金甲神人的一拳大小,可体量悬殊的两只手掌相触,李玄都纹丝不动,金甲神人不能寸进分毫。
李玄都运转“太上丹经”,正应此时夏日天时,火气大盛,正所谓南火克西金,金甲神人与李玄都相触的那只手掌立时出现熔化的趋势,如金石被化作铁水。
然后李玄都趁此时机,将一颗“种子”顺着被熔化的拳头种入金甲神人体内。
李玄都收回手掌,退回楼船,再一指金甲神人,只见金甲神人体内骤然崩现出一点耀眼金光,更甚它本身的金色,然后以这点金光为中心,金甲神人的体表出现无数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
就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一声叹息。
下一刻,金甲神人寸寸碎裂,变为一道符,向天外飞去。那颗被李玄都种入金甲神人体内的“种子”则是飞回李玄都的手中,正是“人间世”。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夜空上出现了一方阴阳双鱼的法座,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老道盘坐其上,头戴五岳冠,此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必须受过“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都是全真道中德高望重之人。在法台左右还立有一男一女两名童子,一人为老道捧法剑,一人为老道捧宝印,不过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一对童男童女并非真人,而是以符所化。
老道收回金甲神人所化的符,仍旧端坐法座,上身微微前倾,算是稽首。按照古制,稽首乃是跪拜大礼,但是到了如今,已经简化,类似于鞠躬行礼,并不隆重。
李玄都拱手还礼。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东玄道人
且不说方才金甲神人的威势,也不说以符化作童男童女的神通,仅仅是老道仙风道骨的气态,已然是寻常人眼中的得道之人,再加上形如阴阳双鱼的法座烟云缭绕,衬得老道人如坐云上,仿佛时刻都会驾云而去一般,真真是道德真人才能有的排场,就算是江湖中人,哪怕颇有胆色,见此情景,也要俯身下拜。
“仅凭一道符化作的傀儡法相就能与玄哥哥隔空相斗,哪怕是玄哥哥故意留手,这份修为也着实不弱了,应是天人无量境无疑。”秦素完全不为老道人的气派所动,第一时间就对老道的境界修为有了一个初步估计。毕竟秦素是秦清这位太玄榜第一人手把手教出来,因为父亲疼爱女儿的缘故,秦清事无巨细都一一说明,在天人境的见识上,秦素比之李玄都、颜飞卿等人还要更胜一筹,所以秦素本身境界不及天人境,但眼力却是足够的。
在秦素看来,这老道固然厉害,却未必是李玄都的对手,不必担心。
只是有一点秦素没有想明白,这道人的法衣样式,应是正一宗之人,正一宗向来是奉持正一道,如何会戴全真道的五岳冠?
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道:“东玄前辈,你我自天宝元年一别,至今已有七年。”
秦素听到此言,恍然大悟,原来那老道就是东玄道人。
说起这位东玄道人,在江湖中可谓是大名鼎鼎,在唐秦死后,他便是黑白谱上第一人。至于他为何戴着五岳冠,也有缘由。正一道的道人不忌荤腥,不忌嫁娶,多用本名而不用道号,而全真道的道人却是截然相反,是为出家道人,食素不娶,多是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东玄道人身为正一宗之人却用道号,是因为他最早时候并非正一宗弟子,更非正一道的道人,而是全真道之人,不过并非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这三宗之人,只是一个寻常道观的观主。后来不知因何缘由,此人受大天师张静修之邀,转投正一宗门下,张静修代师收徒,故而此人在正一宗辈分极高,乃是张静修的师弟,张世水要称其为师叔祖。
说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区别,正一道擅长使用符,全真道注重修炼内丹,内丹又分内丹和外丹,妙真宗和东华宗便是外丹派,神霄宗则是内丹派,李玄都的假丹之法更偏向于全真道的内丹派。
在正一和全真两大派别之中,也分品级,共是七品,所不同的是正一道是授:初授“太上三五都功经”,此为正六、七品;升授“正一盟威经”
,此为正四、五品;加授“上清五雷经”,此为正三品;加授“上清三洞五雷经”,此为正二品;晋升“上清大洞经”,此为正一品。
全真道则是受戒,与正一道的五大经对应,分别是:三皈戒、老君八十一戒、初真戒、中极戒和天仙大戒。唯有受天仙大戒之人,才有资格佩戴五岳冠。
东玄道人曾在全真道中受天仙大戒,后来转入正一道中,又被授予“上清大洞经”,有此殊荣者,不谈古人,只说今人,放眼整个天下,也仅此一人而已。
方才一番交手,李玄都连连借势,东玄道人已是知道他的境界修为,按下心中惊讶,缓缓开口道:“上次贫道见李先生时,李先生不过是归真境修为,仰仗手中利剑,方能登上太玄榜。后来听闻李先生事迹,已是天宝二年,说李先生重伤剑断,被海石先生救走。再后来,又有传闻说李先生跌落境界。贫道本以为李先生此生已是无望地仙大道,或许就是从此浑浑噩噩,庸碌一生,哪曾想李先生在天宝六年重出江湖以后,不但能东山再起,而且还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笑了笑:“在下的确于不久之前感悟天人合一之理,继而天人交感,得了世人口中的天人境。”
“所谓不破不立,李先生能破后而立,实乃百年不遇之奇才。”东玄道人赞了一声,又问道:“如今李先生境界已复,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乃是一方宗师人物,何故与晚辈为难?”
李玄都答道:“非是与晚辈为难,而是有人以言语侮辱在下师长,在下这才出手略施惩戒。至于张贤侄,他御下不严,也有过错。”
东玄道人淡然道:“贫道与慈航宗的晚辈苏云姣有过一面之缘,她曾提起过你,说你是心善之人,出手处处容情,口中更是道理无数,为何到了今日,却为了一点口舌是非而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伤了和气?”
李玄都道:“大概是知易行难。去年的时候,在下刚刚重回江湖不久,境界低微,再加上数年修身养性,反而能做到心境平和,不起涟漪,的确是此生最为心善之时。可随着境界拔高,心境却又渐渐重回当年,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不外如是。”
东玄道人微讽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口口声声圣贤道理?”
李玄都道:“正因为自知做不到,方才挂在嘴上,既是提醒旁人,更是提醒自己。若是能做到,已是圣贤,道理存乎一心,何必挂在嘴上?
东玄道人诛心问道:“岂不有严于律人而宽以律己之嫌?”
李玄都摇头失笑。
东玄道人脸色一沉,问道:“李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收敛笑容,正色道:“笑古往今来、庙堂江湖,没有新鲜事。”
东玄道人沉声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曾追随张相肃卿,直至其身死。其身故之后,朝廷给他定了十项大罪,可要依着大魏律法去查,多半难以站住脚跟,同时民间又有众多落井下石的文字流传,极尽诋毁之能事。说他乘坐十六人的大轿,说他四处收受海狗鞭壮阳,罗织罪状,与写话本无异。可张相当政十年,收复凉州、秦州,各地流民近乎绝迹,国库略有盈余,又归功于谁?其实这些大罪归结为一点,四字足以概括:威权震主。借用古人一句诗:‘功到雄奇即罪名。’那些人无法从功绩上抹黑张相,就在私德上做文章抹黑他,因为功绩实打实地摆在那里,青史留名,谁也无法抹去,可私德看不见更摸不着,自然可以被流言和谣言所诋毁。”
“朝廷从不缺乏清流,他们以道德标榜自身,实则碌碌无为,百无一用,爱惜个人羽毛更甚于天下苍生死活。”
“张相曾经说过: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东玄道人虽然是方外之人,但也隐隐听出李玄都要说什么,不由眯起双眼。
李玄都望向这位年迈道人,问道:“敢问道长,你与这些清流何异?”
东玄道人反问道:“不谈私德只谈功绩岂不是更可笑?”
李玄都道:“私德非公德,人无完人,若只论私德,天下岂有功绩可言?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东玄道人话锋一转:“李先生说贫道是清流,那李先生是自比张相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东玄前辈,站在道德的最高处说风凉话,不冷吗?”
东玄道人怒极反笑:“李先生追随张相多年,这是要学张相不计个人得失了?”
他故意咬重了‘不计个人得失’几字,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一直缄默的秦素忽然开口道:“有缺点的侠士终究是侠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踏月而至
东玄道人立时望向秦素,沉默了片刻,道:“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素行礼道:“晚辈见过东玄道长。”
东玄道人淡淡道:“正邪有别,‘天刀’乃是辽东五宗的盟主,秦大小姐又是忘情宗的弟子,贫道当不得此礼。”
秦素肃容道:“皆是江湖中人,又同是道门弟子,共拜一个道祖,如何当不得?”
东玄道人冷然道:“邪道中人也敢妄称道祖弟子?”
秦素道:“我学道祖所传之法,诵道祖所传经典,拜道祖神像,如何不是道祖弟子?是不是道祖弟子,道长恐怕说了不算,要道祖说了才算。”
东玄道人喝道:“道祖高居三十三天上,不在人间,早已不管人间俗事。若是依照秦大小姐所言,岂不是天下之人,无论善恶贵贱都能自称道门中人?”
秦素摇头道:“天下教门,佛门也好,儒家也罢,亦或是景教、拜火教,都有尊自排他之说,以自家为正宗,视其他为旁门左道,此类说辞固然可令门下弟子用心专一,不务旁学,于修行大有益处,却也拘于门户之见,导致无穷争端。而道祖讲究道法自然,三千大道,八百旁门,皆可明性修身,感悟天道,以求长生,其要旨并无强分门户、排斥异己之意,若是人人都有向道之心,自然人人皆是道祖弟子。道祖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即是一视同仁,无论善恶贵贱,皆可向道,道长此言却是偏颇了!”
“邪道中人就是邪道中人,已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东玄道人面露不屑:“道祖传道人间,劝人向善,故而我道门之中不乏积善之人,这才有道家数千年的名声,若是不讲规矩,任凭宵小之徒妄称道门中人,坏的只是道门名声!”
秦素不急不忙说道:“就算如此,试问道长有何资格说旁人是宵小之徒?有何资格说旁人不是道门中人?难不成道长自认是道门大掌教吗?”
道门大掌教,地位尊崇,可以视之为正邪两道共主。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无一不向往此等尊位。若是有人能一统正邪两道,将正邪两道整合为与儒门相提并论的道门,他便是道门大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师,南华道君之后,在世时唯我独尊,离世时名垂青史。
正邪两道相争多年,其实也是为了一个正统名分,最早时候的玉虚斗剑之所以选择在道家圣地玉
虚峰,就是此等原因。只是后来正道为了压制邪道,又引入了佛门中人,玉虚斗剑才变成纯粹的正邪之争,而非道统之争。
秦素搬出道门大掌教,东玄道人便无话可说了,正邪两道纷争多年,曾经在数千年前使满朝上下皆崇尚黄老的道门早已是四分五裂,若是有道门大掌教,也不必有玉虚斗剑了。张静修、徐无鬼、李道虚等人尚且求而不得,他何德何能,敢自居此等尊位。可也正如秦素所说,唯有道门大掌教才有资格裁定是否道门中人,否则也不至于一笔正邪之争的糊涂账算了上千年还没算明白。
秦素见东玄道人沉默不语,微笑道:“既然道长不是大掌教,你我便是同道中人了。若是道长德高望重,我便尊称一声前辈,可若是道长年老德薄,我便是称呼一声道友,也无不可。”
东玄道人冷哼一声:“久闻李先生与秦大小姐情投意合,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秦大小姐跟着李先生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会了清微宗的阴阳怪气。”
秦素一本正经道:“正一宗和清微宗同属正道十二宗之列,道长此言,恐有不妥,还望道长慎言。”
东玄道人怒哼一声,目光中隐隐有雷霆涌动。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然挡在秦素的面前,说道:“东玄前辈,奉劝你一句,当初我还是归真境时,我们两人联手,便是唐秦也要饮恨,如今我已是天人境,东玄前辈恐怕不是对手。”
东玄道人并未否认,方才他与李玄都一番交手,那尊金甲神人乃是他的得意手段之一,却被李玄都轻松化解,仅仅是李玄都一人,他已是没有稳胜把握,若是再加上一个秦素,怕是要步唐秦后尘,就算这两人不会取他性命,可丢了脸面也是在所难免。
东玄道人脸上喜怒难测,就在他沉默时,头顶上笼罩的黑云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了一轮皎皎明月。
明月照在湖面上,一片银白。让李玄都想起了神霄宗的一句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然后就听东玄道人淡然说道:“贫道的确不是两位对手,既然秦大小姐是苏仙子的客人,此事还得交由白宗主才是,不如请白宗主出手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有人凌空飞渡,衣袂飘飘,衬得明月仿若巨大玉盘。 然后那人立于当空,看不清面容,背对一轮明月,恍恍然如月宫仙
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李玄都眯起眼睛,轻声道:“慈航宗宗主,白绣裳。”
有一道温婉的女子嗓音从当空落下:“慈航宗白绣裳,请了。”
李玄都刚想开口答话,秦素忽然一把拉住李玄都的衣袖。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冲他摇了摇头,然后仰头对天上的白绣裳道:“白宗主,你身为前辈,难道是要以大欺小吗?”
白绣裳的声音又从空中传下:“且不说李先生是大天师的贵客,就是看在素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对李先生如何,只是切磋而已。”
秦素一怔,随即大声道:“小女子是东玄道长口中的邪道中人,与白宗主可没什么交情。”
白绣裳轻笑道:“那可未必,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秦素平生最厌憎之人便是与父亲不明不白的白绣裳,此时听白绣裳如此说,立时面皮涨红,不知该如何答话,同时又有些委屈,在心底埋怨父亲。
李玄都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又在她的掌心捏了捏,以示安慰。
待到秦素略微恢复平静之后,李玄都松开秦素的手掌,身形开始自行上浮悬空,对白绣裳道:“玄都不才,斗胆领教白宗主的‘慈航普度剑典’,还望白宗主不吝指点。”
当李玄都终于与白绣裳等高时,终于看清了白绣裳的面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许岁,目似烟水流波,脸若白玉凝脂,恍若天上仙子,论容貌之佳,堪与苏云一较短长。李玄都心中明了,以白绣裳的境界修为,就算青春永驻,永葆双十年华,也不算难事,只是身为一宗之主,若是太过年轻,在弟子面前便有失威严,所以才会控制在三十岁左右的相貌,可就算如此,仍是难掩风采,可想她在年轻之时,又该是何等容颜。李玄都此时倒是有些理解那位未来的老丈人了,如此红颜知己,几个男人可以放下?只是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此话万不可在秦素面前提起,须得谨言慎行。
在李玄都打量白绣裳的时候,白绣裳也在打量这位年轻人,她与司徒玄策是故交,对于司徒玄策极为敬佩,若是能由司徒玄策继承清微宗,也许就不是今日这般局面,她很好奇,这位紫府剑仙,比之他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之后,李玄都张开右手五指,现出掌心的“种子”:“白宗主请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观音百剑
东玄道人开口道:“贫道已经用小千世界的神通禁住此地,不怕殃及无辜。白宗主,你便指点他一二罢。”
白绣裳微微一笑,抬手朝着李玄都虚虚一点,一股凛冽剑气破空而至,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三尺。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掌中小如种子的“人间世”射出,与剑气撞到一起,剑气砰然炸裂,可这道细微剑气在炸裂之后却不消散,而是化作更多细微剑气,剑气滚滚,如巨浪滔天。
“这便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李玄都心中一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御回“人间世”,使其由一颗种子大小化作一根长棍长短,与武将常用的长槊相差无多,然后就见“人间世”自行而动,在李玄都身前不断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滚滚剑气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人间世”越来越快,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当初李玄都与唐秦交手时,便曾用过这招“剑心太玄意”,只是那时他还要以手握剑,此时却是全凭气机御剑,高下立判。
这时观战的东莞道人已经瞧不出剑法中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然后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东玄道人大感惊异,暗忖若是自己对上,只能以符箓护住周身,或是拉开距离,再图其他。
白绣裳仍是面带微笑,不见她如何动作,无数细微剑气开始自行变向,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不断与“人间世”交锋,只听得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照亮了夜空。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玄都的剑势如夏日骤雨,不可长久,而白绣裳的剑气却如春雨一般,绵绵不绝,仿佛无穷无尽,渐渐打破僵持之局。李玄都忽觉肩头一痛,已然被剑气打伤,而那剑气来无影去无踪,竟是不伤他的衣着分毫,只伤及皮肉,实在是玄妙非常。
李玄都心知这一番交手是自己输了一筹,不再以气机御剑,终是伸手握住了“人间世”,同时使“人间世”变回正常的三尺之长,然后欺身而进,不再与白绣裳比拼剑气,而是改为比拼剑招。
白绣裳身为前辈,也不强攻,散去剑气,任由李玄都攻至自己面前。
只见李玄都的一剑歪歪斜斜,
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白绣裳知道李玄都出身于清微宗,用的自然是清微宗的剑术,心中一直在思忖清微宗的各路剑诀,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清微宗大名鼎鼎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甚至不是“太阴十三剑”。
白绣裳略微思量,瞬间明悟:“这是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倒是有些意思。”
只见白绣裳的手中多出一把碧玉长剑,她的佩剑本是“妙法莲华”,只是在她悟出天人造化之后,便将其传给了自己的弟子苏云媗,此时所用之剑,固然材质不俗,但较之“人间世”,却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白绣裳只出一剑,便封住了李玄都的所用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实李玄都长剑递到此处,多数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人间世”立时沉了下去。
白绣裳长剑向外一摆,扫向他胸口。李玄都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好似满月。
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白绣裳的一剑,而且还向白绣裳身前反攻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先前四十九剑的气势浩大,但剑气凌厉袭体,已是变成了杀伐第一的“逆天劫”。
白绣裳丝毫不惧,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李玄都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李玄都只得向后避开,剑气满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三轮满月陡然一缩,继而膨胀,立时向白绣裳涌去。白绣裳手腕一抖,长剑再刺,直指三轮满月的破绽,李玄都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李玄都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脸上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李玄都一声断喝,三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剑气满月齐向白绣裳袭到。此剑已是李玄都的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白绣裳眼神中透出激赏之色,若论剑术,她已经无法可破,但她应对也是简单,以繁御繁就是。
只见白绣裳右手负剑,左掌竖立身前,立时有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洒落,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
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李玄都也是从苏云媗那里学过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认出了这一剑,正是“百剑观音”,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任由李玄都的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涌来,一剑对一剑,将其一一化解,剩余六十四剑齐齐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朝着李玄都当头罩下。
李玄都身陷剑网之中,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白骨流光”,手持双剑,身形急转,双剑齐旋,化作一个巨大的圆月,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白绣裳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实乃李玄都行走江湖来遇到的第一人。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可较之白绣裳这般一心化作六十四用,亦是远远不如,难怪此人能在太玄榜上位列第二,仅次于“天刀”秦清。
李玄都自知若论繁复变化,自己已是输了,只能以简驭繁,双剑一变,改为张海石自创的“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任你是何种剑法,皆是以此剑容纳其中。
此时东玄道人已经从空中降下,高度与渡船齐平,对于眼前战况也是惊愕难言,他原本料想李玄都突破了天人境界,就算战力惊人,与他相比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最多就是稍胜一筹,但想不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强悍,竟然能在短时间内与白绣裳不分胜负,要知道白绣裳可是天人造化境,就算有意留手,没有用出全部实力,也不是寻常天任逍遥境可以力敌。
秦素仰头观战,眉头微皱,在她看来,玄哥哥虽然还能维持均势,但如果没有其他变数,败下阵来也是迟早之事。不过秦素也不是太过担心,她曾经见过父亲全力出手时的威势,此时再看白绣裳,还是多有留手,没有咄咄逼人,倒是不怕李玄都有性命之忧。
第一百八十八章 结下善缘
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改用“四海潮生剑”的李玄都竟是迟迟没有败退,剑势绵绵不绝,反而是站稳脚跟,挡下了白绣裳的连绵攻势。白绣裳也不急躁,在六十四路剑法用完之后,大袖一挥,观音法相化作点点萤火,消散不见。而她则是横剑身前,在剑身上屈指一弹。
剑身震颤,剑鸣阵阵。
可在李玄都的耳畔却仿佛有一道惊雷炸起,让他心神凝滞。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绣裳已经一剑刺来。李玄都赶忙出剑抵挡,虽然堪堪挡住,但“四海潮生剑”的绵绵之势也被破去。
李玄都心知方才白绣裳弹剑的手段乃是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与静禅宗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震慑对手心神,据说修炼高深之后,还能弹剑而歌,配合歌声,又惑人心神,使其杀意顿消,战意全无,只剩下佛家的慈悲之心。想来白绣裳顾忌脸面,所以只是弹剑,未曾在晚辈面前开口高歌。不过对于男子而言,能听白绣裳高歌一曲,实是一件难以拒绝的美事,只是不知当世之间谁有此等殊荣。
白绣裳出剑不止,在出剑的间隙还不断弹剑,雷音阵阵,让李玄都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
就在这时,李玄都心神一动,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以气机驾御,又取出得自韩邀月的“碧玉鸳鸯”,以玉笛作剑,挥舞之间,风过玉笛的吹口,顿时响起呜咽之声,随着李玄都不断灌注气机,笛声大盛,随着剑势变化,笛声或高亢,或低沉,一时之间竟是遮蔽了剑鸣之声,破去了白绣裳的“大慈雷音剑”。
白绣裳眼神中流露出赞赏之意:“好,不愧是紫府剑仙,难怪被誉为无量境下无敌手。我若不以境界压人,也是难以取胜。且看我这一剑。”
话音落下,白绣裳以手中的碧玉长剑抖了个剑花。刹那之间,剑风当空,呼啸不止。李玄都仅仅是被剑风一扫,就觉胸口发闷,立时明白此时白绣裳不再刻意压制境界,用出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他不敢大意,用出平生所学,“太上丹经”和“玄阴真经”并用,一阴一阳,一水一火,水火相济,迎向白绣裳。
“白宗主还是留手了,不过就算如此,也是胜券在握。”东玄道人在旁观看,不觉捻须微笑。
“若是堂堂慈航宗的宗主连一个晚辈都打不过,那才是笑话。”秦素微讽道:“若是再给紫府二十年的时间,东玄道长怕是万不敢再说此话。
”
东玄道人轻哼一声,一股无形气机向秦素袭去。
秦素却是岿然不动,轻描淡写地将这股气机化解。
东玄道人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讶。方才他出手教训秦素,虽然没用真本事,只是想让秦素吃个小亏,但也不是一个归真境能够轻松化解的。秦素方才所用的手段,阴中带柔,一敛一放,明晦不定,高明非常,竟是与玄女宗的手段有些类似。
秦素怒视东玄道人,冷然道:“以大欺小,非长者所为。”
东玄道人自知理亏,若是占到便宜,被人说嘴也就罢了,关键是以大欺小还没占到便宜,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让渡船摇晃不止,湖面上更是掀起层层大浪。
秦素运转气机,身形下坠化作一方压舱石,止住渡船的摇晃趋势,使其不至于倾覆于大湖之中。然后举目望去,只见白绣裳以左手食中二指挟住李玄都的“白骨流光”,任凭剑上寒气森森,却奈何不得她分毫。
秦素因为秦清的缘故,对于慈航宗的各类绝学多有涉猎,立时认出白绣裳所用的是“玄天剑指”,以指作剑,不逊于神兵利器。至于先前那阵狂风,则是另外一门绝学,名为“七玄绝剑”,当初韩邀月追杀她和李玄都的时候,幸有不知先生楚云深相助,那时候楚云深便是用了这门绝学击退韩邀月。此时由白绣裳用来,截然不同,威力大增,就算秦素距离战场极远,也觉得心神不宁,呼吸不畅。
另一边的东玄道人也隐隐感觉心跳加速,然后就听“啵”的一声,他先前布下的小千世界已是被彻底破去。
一瞬之间,各种声音涌来,一切又变得鲜活起来。
“你我就此停手罢。”忽听白绣裳的声音响起,然后当空的剑势一收,白衣女子已然抽身后撤。
李玄都停在原地,心知白绣裳说退便退,显然是境界高出自己太多之故,也不敢妄谈追击,收起“白骨流光”和“碧玉鸳鸯”,再将“人间世”化作一颗种子大小,拱手道:“白宗主绝技令人叹为观止,受益匪浅,李玄都承教了。”
白绣裳微笑道:“李先生不过是吃了境界的亏,待到李先生也踏足造化境,胜败殊为难料。我方才有一剑收之不及,伤到了李先生,我这儿有一套口诀,可以帮李先生化解剑气,不留后患。”
说罢,白绣裳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以气机托
送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接过那本册子,向白绣裳致谢。然后李玄都身形下降,落回到秦素身旁。
白绣裳随手一抖,手中那把碧玉长剑已是寸寸碎裂,此剑连宝物也算不上,与“人间世”相撞千百次之后,早已裂痕遍布,又遭白绣裳弹指,早该断裂,只是因为白绣裳灌注气机而强行凝聚一处,此时白绣裳散去气机,此剑便再难维持。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中一凛,心知白绣裳用此剑与徒手无异,若是换成“妙法莲华”,怕是自己早早就败下阵来,万不可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
白绣裳又是伸手一抓,从二楼一处房间摄出那名慈航宗的白姓女子,转身离去。
东玄道人如法炮制,也摄出张世水,驾驭法座离去。至于那些张世水的随从,东玄道人自是不在意,反正脚长在他们身上,也不是小孩子了,个个都是老江湖,难道还去不了云锦山?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秦素才轻声问道:“玄哥哥,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气机损耗有些严重,调息几日就好。”
秦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道:“白绣裳不顾前辈身份与你交手,又故意压制境界,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指点一二?”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白绣裳此举,试探意味更重。当初我坠境之后,不乏有人猜测我就算能恢复境界,此生也要止步于归真境,白绣裳应该也是如此猜测。如果我只是归真境的修为,她不介意落我脸面,卖一个情面给东玄道人,如今我晋升天人境,她就要斟酌一二。慈航宗的女子向来是心思深沉,她要看看我的天人境界有几斤几两,若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天人境,她还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可发现我的天人境界不同寻常之后,倒是东玄道人的面子不大够了,她不介意与我结个善缘。”
秦素点了点头,已是懂了,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突破归真境桎梏的?”
“傻素儿。”李玄都失笑道:“当年我离开帝京城的时候可没有坠境,只是伤势极重,后来就是因为不想抱残守缺,才将‘人间世’葬在剑秀山上,然后主动坠境,以丹药修补根基,就算没有‘五炁真丹’,也有二师兄准备多年的‘五毒真丹’。可在外人看来,却是我在帝京一战中坠境,后来勉强恢复境界,也有隐患。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二师兄故意放出烟雾混淆视听之故。”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自行其是
经历了这场波折之后,李玄都和秦素继续乘船由荆州去往潇州,次日天亮的时候,李玄都收到了一封来自于李如是的飞剑传书,李如是在其中说了近些时日以来的见闻和想法,并初步确定了几个人选,询问李玄都的意见。
李玄都将这封飞剑传书交给秦素,秦素大致看了一遍之后,问道:“你要怎样答他?”
李玄都又从秦素的手中的接过传书,提笔在上面写下四字:“自行其是。”然后直接将飞剑传书原样送回。
秦素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是掌柜吗,怎么如此草率?”
李玄都答道:“我虽然是掌柜,但不是皇帝,不需要事事独断。再者说了,就算是皇帝,也要与文武百官共商国是。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将此事托付给了李如是,便也不再去插手什么,凡事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做对了,功劳是他的,若是做错了,我拿他是问。”
秦素有点不敢置信道:“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本没想要长篇大论,只是秦素自己撞上来,那可就怪不得他好为人师了,于是李玄都清了清嗓子,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我们六人之间有主次之分,却无高下之别,事前的时候,可以六人共同商议,但是一旦开始做事,就必须有一人大权在握,主掌全局,其他人要依令而行,防止令出多家,有人觉得该往东走,有人觉得该往西走,互相矛盾。这个掌权人通常是我这个掌柜,当然也可以你这个东家,或是其他什么人,根据情势而定。你不要不当一回事,你以后说不定要执掌秦家,这些东西早晚都能用到。”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虽然我与师父他老人家理念不合,但是不妨碍他老人家曾经教给我许多道理,他曾经说过遇到危急关头需适当放权,太平无事的时候再收权。”
秦素想了想,问道:“具体怎么说?”
李玄都道:“其实很简单,如果到了危急时刻,还想着收回各项大权,等安定内部之后再御外敌,敌人不会等你,往往是外患未平,又生内忧,内忧外患之下,内部争斗焦头烂额,最终众叛亲离。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看看当年的大晋和金帐汗国。当时金帐汗国的老汗离世,八王各有兵马地盘,没有谁能一家独大,新汗的威望也不足以压服八王,这个时候,新汗就弄出一个八王议政,八王并列,维持原状,金帐大军得以继续南下。反观大晋,同样是皇帝新丧不久,在这个时候,百官为了皇位各自推选
一位亲王,文武勾结,几派人马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赢家通吃,空有数十万大军,却不能御敌,最终结果是金帐汗国摧枯拉朽地推平了大晋王朝。”
秦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此时听李玄都一点,已是明白了:“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么个道理。每次读史书的时候,每每开朝立国的时候,皇帝与将领的君臣之别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凡事也不是皇帝一人独断,往往都是合议,谋士出谋划策,皇帝虚心纳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什么招贤皇榜,亲自给士兵吸浓疮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削藩、杀功臣、杯酒释兵权之事也就来了。”
李玄都笑了笑:“就这么一个道理,我成立太平客栈,是想要做些事情,越是在当下这个时候,便要适当放权,关键是把事情做成,而不是我本人掌握了多大的权柄。云何他还是抱着在清微宗时的想法,以我为主,以权柄为重,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秦素伸手轻轻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笑道:“好玄儿,难怪有人说你是公义之人。”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没大没小,刚才还是玄哥哥,这会儿又变成玄儿了。”
秦素抽回手:“我乐意,你管我叫什么呢。对了,白绣裳给你的那本册子都写了什么?”
李玄都知道秦素这是放心不下慈航宗,尤其对白绣裳仍旧抱有不小的敌意,也不隐瞒,从袖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交到秦素的手中,说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这应该是‘慈航普度剑典’的部分口诀,白绣裳知道我曾经以‘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换到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的口诀,此时她又给我送来一份,也算是投我所好。虽然明知道慈航宗的女子多怀功利心思,但不得不说,这些女子很会揣摩别人心思,总是能戳中你的心窝,让你忍不住对她们心生好感。”
正在翻看册子的秦素立时轻哼一声。
李玄都自知失言,只能以轻咳掩饰。
秦素看了他一眼,悠悠说道:“就像男人能一眼看出哪些男人是登徒子、负心人,女人也能一眼看出哪些女人是喜欢立牌坊的心机女子。”
李玄都啧啧道:“那苏云媗呢,她可是你的‘好姐妹’。”
秦素瞪了他一眼:“你和颜飞卿怎样,我和苏云媗就是怎样。”
李玄都笑道:“好啊,那我们两家以后就是通家之好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一家人。”
李玄都笑问道:“那你想跟谁做一家人?”
秦素一下子被噎住,脸色微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当然是跟我爹一家人,都是秦家人。”
李玄都笑了一声:“女儿早晚要出嫁,难不成你要做一个终身不嫁的老姑娘?”
“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登徒子,坏东西,不理你了。”秦素知道自己说不过他,轻哼一声,将那本册子丢还给他,独自一人出舱去了。
李玄都知道她脸薄,这时候不好紧跟着她,便留在船舱中,随手翻开白绣裳送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娟秀字体,一见便知是女子手书。李玄都知道各大宗门的功法秘籍只有少数几份正本,其他都是手抄的副本,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正本的材质特殊,不易被毁,而且还有诸多奇异用处,或是境界不够之人不能观看,或是让人身陷幻境,帮助领悟功法妙义,比如说“太阴十三剑”的石洞图谱,便是一副活着的剑谱,石刻的用剑之人自行演示剑法,周流不息,不过若是境界不够之人强行观看剑谱,便会被其所乘,夺其心神,沦为剑奴。李玄都所学的剑谱就是拓印的副本,自然不如正本玄妙,只是到了他这般境地,已经不必拘束于正本和副本之别,甚至还能像学“大宝瓶印”那般,只取关键部分,再进一层,就是通过部分功法逆推全部功法。
到了这等境界之后,已经不怕人在秘籍中错漏一二字,他们要的只是这路功法的大体思路,然后便能慢慢完善,甚至在原有功法的基础上,进行一些适合自己的改动,所以李玄都也不怕白绣裳做什么手脚。
当世三大剑诀,以秘籍字数多寡而论,“太阴十三剑”的体量最小,只有十三副图谱,“北斗三十六剑诀”居中,“慈航普度剑典”的体量最大,足有数十万字之多,李玄都就算接连学了这两部分,至多也就得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十分之一,传闻大天师张静修当年借阅《慈航普度剑典》,也只看了十万字左右,不足半数。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李玄都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将三大剑诀集齐于一身,也算是不枉练剑多年。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始默读这本册子所载的文字,发现这本册子除了部分心法口诀之外,还记载了白绣裳曾经用过的“玄天剑指”,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之喜,他虽然用剑,但对于这类拳脚功夫也是来者不拒,若能将此法练成,与人对敌时,说不定有出其不意的作用,就像白绣裳以两指挟住他的“白骨流光”一般。
第一百九十章 游侠书生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当渡船转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湖上起了风浪,比不得海上的大风大浪,却也让渡船随着湖水起伏摇摇晃晃。
秦素推窗望去,只见外面雨雾茫茫,水天一色,分不清远近高低,辨不出东南西北。对于最喜欢游山玩水的秦素而言,遇此美景,实在一个意外之喜,她曾经数次路过云梦泽,却从未在雨中行船其间,今日得见,算是弥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修炼自己刚刚得手的“慈航普度剑典”残篇。他之所以能精通如此多的绝学,除了天赋过人之外,靠的就是“勤勉”二字,反观秦素,倒是谈不上惫懒,只是爱好太多太杂,分散了太多精力,就算得了“宿命通”,也很难追上李玄都的脚步。
不过两人都不会太过干涉对方,此时都各做各的,自得其乐。
此时的渡船上除了李玄都一行人,还有几拨客人,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个个都是呼吸沉稳,目光炯炯,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好手了。为首一人是位锦衣老者,眼神阴鸷如老苍鹰,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十指如钩,手背上的青筋隆起,大概是修炼了“鹰爪功”、“龙爪手”这类凶狠的手上功夫。在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年,男生女相,性子更是柔柔怯怯。
另外一拨人是一家三口和随行扈从,那对夫妇气态不俗,想来是出身不凡,两人的女儿与那柔弱少年恰好相反,英气勃勃,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除了三口人之外,几名扈从一律悬佩制式长刀,戴着武官惯用的精铁护腕,虽然是便服,但也不掩饰自己的官家身份,就算如今的官府已经大不如从前,毕竟还能震慑宵小,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人放在江湖上,当然不能算是最底层的小人物,若是小人物,也坐不起这样的楼船,但也不能算是大人物,还到不了李玄都、东玄道人这等层次,对于那一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这些人都是人精,渡船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那位气焰嚣张的张家公子与那对年轻夫妻起了冲突的事情瞒不过他们,更何况那位张公子也没想要瞒,他们都看在眼里,可那位张公子这几天却突然消失不见,根据船上的伙计说,属于张公子和白仙子的房间已经是空空如也,剩余的扈从也是闭门不出,这让两拨人都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是那对年轻夫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已经将张公子沉尸湖底?这让两拨人心中凛然,不敢去得罪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倒是让两人乐得清静。
大雨越来越大,渡船不得已之下在一座湖中小岛靠岸避雨。两拨人见那对年轻夫
妻闭门不出,便放下心来,来到楼船的三楼,这里足以容纳三四十人,只是因为张世水独占的缘故,才没有人上来,现在张世水不见了,他们自然要上来瞧一瞧,否则不是白花乘船的银钱了。
两拨人凑在这里,一东一西,泾渭分明。
官和匪,庙堂和江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至于参与庙堂事的江湖人,诸如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虽然还是江湖中人,但这个江湖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江湖武林,而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江湖。
两拨人均是默不作声,各自喝着伙计送来的热茶。过了片刻,那户官宦人家的小姐瞧了眼男生女相的少年,眼睛一亮,问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此言一出,整个三楼的气氛骤然一凝,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更是直接按住了桌上的兵刃,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那少女浑然不怕,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面皮涨红,有些手足无措。
鹰爪老人眉头皱起,有些不悦,不知是因为少女的挑衅,还是因为少年的怯懦,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少女的父亲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态儒雅,他虽然不太赞同女儿的做法,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训斥女儿,于是便对自己的心腹护卫用了个眼色,护卫心领神会,也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就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有两人并肩进了三楼的宴厅。
这两人不属于任何一边,纯粹就是散客。一个是衣着普通的游侠儿,背着一把带鞘铁剑,腰间挂着一个朱红的酒葫芦。另一个是身着黑衣的书生,头戴方巾,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与那个游侠儿半斤八两。
两人似乎是结伴同行,刚刚来到这里,就瞧见了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游侠儿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这一声动静不小,离他近的几人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就站在游侠儿身边的书生更是早已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距离稍远的一个汉子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机灵,险些拔出刀来。
如此一来,这个游侠儿却是转移了两拨人的注意力,成功把自己摆到了众矢之的的位置上。
见众人望向自己,游侠儿浑然不惧,狠狠跺了跺脚,扯着嗓门大声喊道:“你们知不知道,那位张公子得罪了二楼的那对神仙眷侣,已经被人家随手打杀了,就连尸体都沉到湖底喂鱼,你们还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就不怕惹恼了那两位高人,把你也给通通杀了?”
两拨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有你在大呼小叫吧?”
男生女相的少年也弱弱开口道
:“你这样跺脚,住在二楼的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的房间中,两人抬头看着头顶上簌簌而落的灰尘,良久无言。
游侠儿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闹事是不会有好结果,大家出门在外,和和气气,多好。徐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前半句是对厅内众人所说,后半句话却是对他身旁的书生说的了,那书生点头应道:“张兄所言极是。”
经过游侠儿这么一打岔,官宦出身的一家三口也好,江湖气很重的老人也罢,都没了动手的想法,继续各自喝茶。
张姓游侠和徐姓书生找了一张角落靠窗的桌子,分别将背后的铁剑和书箱放下后相对而坐,张姓游侠大大咧咧地问道:“徐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徐姓书生面带忧虑道:“实不相瞒张兄,前些年的时候,家慈曾经去云锦山烧香许愿,如今正是到了还愿的时候,可家慈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来,只能由我亲自前来,代家母还愿。”
张姓游侠惊讶道:“那云锦山乃是道家祖庭,大真人府所在,能来此地的烧香的,非富即贵,看来徐兄弟是家世不俗了。”
徐姓书生苦笑道:“莫要提了,如果说前些年的时候,家父还在,还能勉强算是薄有家产,可自从家父因病过世之后,我们家的日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如今,说的好听些,叫做家道中落,说的不好听些,不过是破落户罢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张姓游侠一摆手道:“大丈夫在世,总有出头之日了,不过是一时失意罢了,以徐兄弟的才学,总有金榜题名的一日,自然可以光耀门楣。”
“那就借张兄吉言了。”徐姓书生没有太过在意,问道:“那张兄你呢?”
张姓游侠一拍胸脯:“想必徐兄弟你也听说过了,如今的云锦山上有一桩喜事,兄弟我好歹也是姓张,实不相瞒,兄弟我与大真人府的老张家也算有那么点亲戚,所以打算去凑个热闹。”
徐姓书生“哦”了一声,道:“原来张兄也是张姓子弟,怎么不与那位张公子同行?”
张姓游侠忍不住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瞧那小子的骄横模样,哪里会把我这等穷亲戚放在眼里,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是躲远一点为妙。”
徐姓书生也是叹息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此时楼下的客房中,秦素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对李玄都说道:“玄哥哥,不知为何,我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起辽东
自大晋始,江南就逐渐成了钱粮重地,天下钱粮有三分之二出自江南,而天下之中的中州、秦州却是逐渐衰落,于是大晋一改前朝定都西京、龙门的惯例,定都金陵。只是如此一来,帝国中枢太过偏向南方,江北难免空虚,正所谓鞭长莫及,如今的辽东三州距离金陵太远,帝国对其的掌控便十分薄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所以大晋的幽州是在如今的帝京直隶一带,而非关外。幽州意为朔方幽冥之州,也就是最北方的意思,所以待到大魏得了天下之后,疆域扩展至辽东三州,幽州便随之北移,来到关外,而古幽州则成了今日的帝京和直隶府县。
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定都时,也有过一番斟酌。在他看来,大晋正是因为定都太过偏南,才使得大晋对于江北掌控薄弱,北方失守太快,也导致了大晋长期处于被动之中。从地势上来说,北方一马平川,利于骑军驰骋,北高南低,若是北方失陷,北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那么偏安江南也只是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北军在江北站稳脚跟,大江南北隔江对峙,那么千里江防,处处都可能成为突破所在,若是处处设防,兵力分散,那么整条防线形同虚设,任何一处被突破,北军在南岸建立据点,则大江之天险变成南北共有,大江防线功亏一篑。而金陵的根基便是大江沿岸的四府等地,北军一旦渡江,立时便能威胁到金陵的根基要害,即使北军未能立马攻克金陵,只要占领了金陵周围四府之地,金陵基本上只能坐困愁城。想要守江,必须将芦州变为纵深,这样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芦州为根基,北上北伐,退可以芦州为金陵屏障,防守大江。
只是此乃偏安一隅的格局,想要天下一统,还是要北上,北上就必然要重心北移,再加上金陵乃是大晋旧都,而且史书上选择金陵为国度的朝代也大都短命,非是吉兆,故而大魏太祖皇帝首先否定了金陵。至于中州龙门,影响力又不如秦州西京,于是最后剩下了如今的帝京和西京两个选择。
从地理位置来看,西京位于帝国中心位置,利于防守,而帝京太过偏向于边镇,似乎是西京更为合适,不过想要经营辽东,西京就有些太远了,所以最后大魏太祖皇帝定都于如今的帝京,使幽州整体北移至关外,在此设置卫所,这才有了如今的辽东三州,因为帝京靠近边镇的缘故,大魏逐渐变成了北方掌握兵权而南方掌握财权的格局,南方钱粮通过大运河北上运往帝京,再通过帝京分别运至辽东三州和西北各州。
也正是因为大魏太祖皇帝经营辽东三州,堵死了金帐汗国自辽东南下的路径,使得金帐汗国只能转而从西北进军,于是太宗皇帝又实行双京制度,将西京变为陪都,以此来巩固西北边防,也卓见成效。平心而论,如今的秦州、凉州、蜀州失守,非战之罪也,当年秦襄已然驱逐金帐大军,收复失地,之所以得而复失,那就要问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和那位太后娘娘了。
大魏朝廷有两大边军,一者是西北大军,由秦中总督统率,一者是辽东铁骑,由辽东总督统率。秦襄是最后一任秦中总督,秦中被召回帝京下狱之后,西北大军的五个总兵被革职四人,面对西北大周起事,西北大军群龙无首,能打仗的老兵或死或降,已然是名存实亡。面对如此情景,辽东总督赵政若说不心寒,那是自欺欺人,于是赵政趁着帝京中枢内乱而无暇顾及之时,联合辽东豪阀秦氏,隐隐成自立之势。
失去了西北大军的大魏朝廷只能从钱粮一事进行制衡辽东,可无奈辽东三州本就富饶肥沃,赵政行屯田开荒之举,经过数年苦心经营,已是可以做到粮食自给自足,再加上秦氏和补天宗掌握了北海航运,完全可以绕开陆上封锁,从海上直达江南,其他物资也是不缺,如此一来,辽东便成了国中之国,隐隐有虎视天下之势,若非其背后还有一个金帐汗国作为牵制,当今天下局势如何,殊为难料。
自从张肃卿死后,李玄都对于大魏朝廷便没了什么念想,在他看来,如今的大魏朝廷,远非换一个首辅或换一个皇帝的问题,非要经历一场彻彻底底的变革不可,可从内部进行变革,阻力太大,如当年的大晋末代皇帝,想要求百万军饷而不得,待到金帐大军入城,万万两白银也是等闲,所以此等局面,非要以外力破局不可,以屠刀行杀戮之举,方能成事。放眼天下,辽东宋政是最好人选,这些年来的名声也是很好,不过具体如何,他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所以他一再打算前往辽东,并非纯粹为了拜见未来岳父。当然,秦清是肯定要见的,不过也不全因为是私情,如今的辽东就像李玄都的太平客栈,赵政是掌柜,秦清是东家,掌柜要见,东家也要见。
辽东幽州,总督府。
辽东总督身为天下各大总督之首,其官邸与其他总督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较之
关内的建筑,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甚至融汇了部分金帐汗国的民俗风格。官邸内外皆是重兵把守,除了军伍高手坐镇此地之外,也不乏补天宗的高手藏匿其中,可谓是守备森严,等闲不可入内。
此时后堂之中,有几人分而落座。坐在主位的男子,两鬓微霜,有读书多年养出的雅气,也不乏领兵多年的煞气,再加上高位掌权多年,威严深重,正是辽东总督赵政。
坐在赵政左手边首位的则是秦襄,自从他投奔赵政之后,虽说身无官面上的官职,但地位极高,仅在赵政之下。
赵政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刚刚从金帐那边传来的消息,自今年入夏以来,金帐汗国屡有异动,似是要在今年入秋之后有所动作,想来又是一场恶战。”
所谓治国以信,治军以诈,其容各殊。故曰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礼不可以治兵也。总督是军政大权在握,治军也治民,若论治政的手腕,秦襄远不如赵政,可要说到领军的本事,赵政却是不如秦襄了,这也是赵政力邀秦襄入辽的原因之一。
秦襄沉吟片刻,道:“兵之利在于信,兵之德在于道,德者兵之厚积也,信者兵之明赏也。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若要打战,无钱不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金帐兴兵,我等应对,钱粮乃是第一等要义。”
坐在秦襄对面的是一名儒衫文士,与秦道方有几分相似,正是秦家的二老爷秦道远。不用赵政开口,秦道远已是说道:“辟帅放心就是,如今存粮,足够三年之用。另有库银三千余万两,若是不够,我还能去找家兄暂借一二,多的不说,一千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秦襄单名一个“襄”字,辟地有功为襄,故而秦襄表字辟疆,按照时下惯例,以表字或自号的第一个字加之“公”、“帅”之称,秦襄是武官,自然称之为“辟帅”。赵政名为“政”,政,正也,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赵政表字是“正己”,故又被称作“正公”。
秦襄道:“合军聚众,务在激气;临境近敌,务在励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气不激则拙,拙则不及,不及则失利;气不励则慑,慑则无勇,无勇则必溃也。正公治军,公正严明,气势远非关内诸军可比,较之金帐铁骑,亦不逊色。钱粮充足,城池坚深,金帐纵然大举南下,也无甚可惧。只是唯恐帝京趁此时机对正公不利,不可不防。”
赵政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此战大胜还好,若是与金帐大军两败俱伤,伤筋动骨,怕是朝廷立时就要进逼幽州,进而夺去我的总督之位,所以在此时,还要增设一军,守住渝关,以备不测。”
所谓关内关外,这里的“关”,便是指渝关了,此乃进出辽东三州的关键之地,只要扼守此关,关内关外便是两方天地。秦襄心中明了,所谓的“以备不测”,如果朝廷趁此兴兵进军辽东,那么赵政要以此而守,至于外敌金帐,在皇室勋贵看来,金帐难以长久,与其让赵政占据辽东三州,倒不如送与金帐,待到金帐退去,便能收回。
自从太后谢雉因党争而置秦州、蜀州、凉州于不顾之后,赵政便不再对朝廷报以希望,秦襄身为当事之人,更是如此。所以秦襄既不惊讶,更不反对,说道:“领军之人,必须可靠。”
赵政道:“所以我打算亲领此军,坐镇辽州,驻守渝关。请辟帅亲自坐镇辽州,不知辟帅意下如何?”
秦襄一怔,此时辽东铁骑的主力有半数驻守于辽州境内,赵政请他坐镇辽州,便等同是将半数兵权交予他的手中,此等信任不可谓不重。
秦襄迟疑道:“正公,还是由我驻守渝关更为合适。”
赵政摆手道:“若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辟帅收复秦、凉二州,驱逐金帐铁骑,名声在外,实乃当世第一人,政远远不及,所谓问道有早晚,术业有专攻,由辟帅领军,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更能少些伤亡。”
见秦襄还要推辞,赵政加重了语气,郑重道:“辟帅以大局为重,勿要推辞才是。”
秦襄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既然正公如此说了,那秦某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正公所托。”
就在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名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不是寻常大家闺秀的装束,反而是一身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勃勃英气之中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
在守备森严的总督府中,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来到赵政议事的后堂,来人的身份自是不同寻常,乃是赵政的独女赵玉。赵政因为发妻早亡的缘故,对于这个女儿颇为宠溺,不逊于秦清宠溺秦素,故而在辽东境内,人人都知赵大小姐,甚至有公主之称,只是赵玉并非江湖中人,又远在关外,这才不像秦
大小姐那般天下闻名。
赵政对于这个女儿颇为无奈,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脸色一沉:“正议事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玉笑嘻嘻道:“两位秦伯伯又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外人,再者说了,爹爹你们哪天不议事?”
秦襄和秦道远也与赵玉熟识,都是微笑不语。
赵政问道:“又去打猎了?”
赵玉点了点头,道:“本来与秦姐姐定好了,让她教我弹琴,谁曾想秦姐姐刚刚回家没几天,又偷跑出去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逍遥呢。我闲来无事,也只能打猎了,不过这围猎一事,还是秋冬两季最好。”
赵政有些头疼,虽然他领兵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摊上这么个女儿,以后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怕是难了。
赵政轻咳一声,望向秦道远:“我听说侄女已是有了意中人?”
秦道远苦笑一声:“此事虽然有李家那边推波助澜的缘故,但也不假,否则素素这次不会偷跑出去。我那三弟前些日子来信,说他已经见过了那位四先生,很是满意。他膝下无子,向来把素素当作亲女一般,倒是不会在此事上轻率,可见那位四先生确是位年轻才俊。”
赵政问道:“那秦宗主是什么意思?”
秦道远思量了一下,说道:“家兄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既未赞成,也未反对。不过说起来当年家兄与司徒玄策、张海石相交甚厚,既然是素素喜欢的,又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门当户对,应该不会反对。”
赵玉撇了撇嘴:“不就是冰雁的师兄嘛,我以前听冰雁常常提起,说她那师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个厉害人物不假,却未必是良人佳配,秦姐姐若是嫁给了他,怕是有苦头吃。”
“不可胡说。”赵政沉声训斥道:“只是道听途说,未曾亲眼得见,便得出结论,这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如今朝廷中有清流说我是奸佞小人,那你也觉得我是奸佞小人?”
赵玉吐了吐舌头,不敢顶嘴。
就在这时,秦襄问道:“正公和秦先生说的可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李玄都?”
秦道远点头道:“正是此人。”
秦襄笑道:“当年李玄都追随张相,正值秦某领兵在外,未曾与其共事,不过后来秦某被江州总督赵世宪以计捉拿,便是这位小友甘冒奇险,闯入法场,与景修一起将我救出,故而我与他虽是一面之缘,但印象极好。对了,我当年的部将胡良,就是秦先生的弟子,与他也是知交好友。”
赵政闻听此言,来了兴趣,问道:“不知这位李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秦道远因为兄长的缘故,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回答道:“我听说他触怒了大剑仙,已然被逐出师门,如今与正一宗那边相交甚密,而且身边还聚拢了许多高手,甚至包括那太玄榜上的‘血刀’宁忆。秦不四来信说他和素素两人应正一宗的小天师之邀,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这会儿应是快要到上清府了。”
赵政有些遗憾道:“既是当年张相属意之人,定是有为才俊,辟帅和秦先生都对其称赞有加,可见不虚,若能共襄大事,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无缘得见,惜哉,惜哉。”
秦道远笑道:“正公不必遗憾,他们二人观礼之后,就会返回辽东,到时候正公便能见到了,就是秉烛夜谈,也无不可。”
赵政抚掌笑道:“如此是再好不过了。”
赵玉闻听此言,心思几转。
她当然李玄都是谁,不仅知道,而且还十分了解,这就要归功于陆雁冰了。正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赵玉对于秦襄等人的称赞便有些不以为然,见父亲对李玄都表现出的极大兴趣,更是有些无奈和着急。她心中暗忖:“秦姐姐当年拒绝了韩邀月那个色胚,怎么现在越来越不济事了?看来果真如冰雁所言,她的那个师兄有些蛊惑人心的手段,秦姐姐肯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可不能让爹爹去见此人,说不定爹爹也要被他蒙蔽。可秦姐姐该怎么办?我们姐妹情深,不能看着秦姐姐身陷火坑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请秦宗主出手了。不过根据秦伯伯所言,此人身边还有许多高手追随,倒是半点小觑不得,我还得提醒秦宗主,莫要大意才是……”
赵玉不会因为敌视某个人就把那人贬得一文不值,反而会越发重视自己的敌人,李玄都的名声越大,她就越发警惕,知道李玄都有许多高手追随之后,不但越发肯定李玄都会蛊惑人心,而且已经开始算计着该怎么借力把秦姐姐救出火坑。
此时正远在近万里之外的李玄都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然后对秦素道:“我听师父说过,这叫心血来潮,你身怀‘宿命通’,此番心血来潮,不会无的放矢,怕是这次云锦山之行不会太平。”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船行云海
对于李玄都的说法,秦素深以为然,再联想起前段时间做过的那两个噩梦,心中越发不安。不过她转念一想,正一宗乃是正道领袖,千年底蕴,有护山大阵,又有大天师坐镇,便是邪道中人倾巢而出也奈何不得。再加上因为颜飞卿和苏云媗成婚的缘故,正道中各大宗主、宿老云集于此,乃是正道的一桩盛事,甚至可以说有半数正道高手聚集此地,谁敢在这个时候登门挑衅?多半是针对她和李玄都而来。
秦素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李玄都之后,李玄都也觉得不太可能有人敢对正一宗出手,多半是针对他们两人,正巧颜飞卿送了秦素一副卦签,这些时日以来,秦素在无事的时候,也多少研究了下“紫微斗数”,李玄都便提议让秦素卜上一卦。
秦素就像一个刚刚得了新鲜玩意的孩子,也是有些心痒,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关上窗户,从锦囊中取出卦签,依诀起卦,占卜两人此行吉凶。
结果竟然是个小吉。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
过了片刻,李玄都道:“素素,你毕竟初学乍练,会不会是手艺不精导致占卜出错?这才把小凶占卜成了小吉。”
秦素摇头道:“我觉得不是。据我所知,如大天师、地师这等人物,是可以混淆天机的。有高人蒙蔽了天机也说不定。”
李玄都沉思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提议道:“不如你给颜玄机去信一封,看看如今的云锦山有无异常。”
“好主意。”李玄都点了点头,立时从“十八楼”中取出纸笔,开始给颜飞卿写信。写好之后,李玄都取出一把飞剑,将信附上,事先他为了与颜飞卿联系,已经交换了相应口诀,确保颜飞卿可以收到,然后推开窗户,催动剑诀,飞剑立时没入茫茫雨雾之中。
在李玄都重新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有一只手掌探出,拦下了飞剑,取出李玄都的信,又放上了另外一封信,然后才放飞剑离去。
……
东海,蓬莱岛。
李道虚今日没有在八景别院清修,而是来到停靠白龙楼船的码头,遥遥眺望大海。
在他身旁只有李如师一人,此时的李如师脸色苍白,有些病恹恹的,本来就是老人了,此时更是有些风烛残年的意味。前些时日,李如师带着天魁堂弟子离开蓬莱岛的事情,当然瞒不过李道虚,更何况李如师也没想着瞒,本就是要李道虚看到。看到了便会发问,发问了他便有机会向李道虚进言,如此才不着痕迹。至于像李玄都那般当面直言,却是被李
如师看不上了。
只是李道虚何许人也,与张静修、澹台云、徐无鬼、秦清五分江湖之人,偏偏对李如师的这副凄惨模样视而不见,更不曾开口相问,让李如师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就在李如师觉得自己打算落空的时候,李道虚冷不丁地问道:“遇到李非烟了?”
李如师猛地愣住,过了片刻才低头答道:“是。”
李道虚又问道:“是明心两口子给你透露的风声?”
李如师的头更低了:“是。”
李道虚笑了一声:“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情,机心有余,格局不足。念来念去,还是紫府更好,只是可惜……”
李如师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道虚没有把话说完,提到“紫府”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边露出了些许笑纹,可很快又隐去了,李如师一直低着头,没能瞧见。
李道虚叹了口气:“紫府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所谓‘四六之争’,这个‘四’还剩下几家?妙真宗被隔绝在蜀州,自顾不暇,神霄宗三心二意,只剩下一个近在咫尺的东华宗,这才不敢异动,若是离得远了,也是难说。再在这个时候去与正一宗角力,非是明智之举。”
李如师虽然极为敌视李玄都,但他跟随李道虚多年,知道这个时候去说李玄都的不是,只会让老宗主越发怀疑他的用心,同时也念起李玄都的好,于是便违心说道:“老宗主说的是,紫府他毕竟是老宗主亲自教导出来的,虽然走了歧路,但能力还是有的,可惜在外面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当下关口是要弄清楚,李玄都指使李非烟把李如是带走,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投靠正一宗,恐怕于老宗主不利。”
李道虚沉默在那里,良久,突然又道:“李玄都误交损友,误入歧途。可李元婴、陆雁冰、李太一就那么干净?东风西风南北风,阴风天风,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枕头风,尤其是李元婴,谷玉笙最近去帝京见谢雉了,两人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李如师一惊,立马恭敬道:“回老宗主,我已经把人手都布置下去了,过两天就能有回信。只是李非烟之事,她竟然带了正一宗的‘青云’,此事老宗主不可不察。”
“她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吗?”李道虚忽然拔高了声调:“你自己夫纲不振,难道还要我帮你管教老婆吗?”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性情,如此说话,语气虽然严厉,却是不把自己当做外人,故而此时半点不怕,反而是委屈道:“师兄明鉴,李非烟那婆娘仰仗修为欺辱我已不是一
次两次了,我并非不想反抗,无奈不是她的对手。若论亲谊,师兄是她的姐夫,自然管教得着。”
李道虚听到这声“师兄”,面上不显,口气却是有些软了:“李非烟的性情如何,你应该知晓,她若要降正一宗,早就降了,不必等到现在。李非烟应该是与张静修达成了某种约定,替正一宗做事来换取自由。至于她带走李如是的事情,也不难猜,在我的一众弟子之中,她最喜欢李玄都,她此番脱困却不回宗,多半是要为李玄都保驾护航了。”
说到这儿,李道虚突然有些心绪复杂,孤家寡人做久了,也会向往师徒和睦、其乐融融的场景,对于李非烟和李玄都的感情,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出是酸楚还是嫉厌,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浮出几分复杂神情。
李如师站在一侧,感受到了李道虚的反应,因为不知是何缘故,那颗心不禁提了起来。
李道虚直问李如师:“李堂主,你说如今局势,应该怎么办?”
李如师深知李道虚从来都是乾坤独断,所以这不是讨教,而是考教,于是顺着方才老宗主话里的意思说道:“老宗主,此时不宜妄动,作壁上观为好。”
李道虚道:“坐山观虎斗,是个好主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趟东华宗,见一见太微,稳住我们这位盟友,然后再去神霄宗,最后去妙真宗。”
李如师问道:“可要天魁堂随行?”
李道虚摆手道:“不必,就我自己去。你留在蓬莱岛,我出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蓬莱岛二十里之内,包括李元婴。”
李如师应道:“是,恭送老宗主。”
李道虚登上自己的白龙楼船,船上空无一人,可在老人登上楼船的那一瞬间,整艘楼船好像活了过来,自行而动。
原本平静的海面起了波浪,一浪高过一浪,白龙楼船行于碧波之中,突然一个巨大浪头从楼船下方涌起,却不落下,就这么静止不动,楼船停在浪头之巅,然后楼船的船头微微上翘,离开浪头,继而整艘楼船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很快,碧游岛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三十六岛、一百零八岛星罗棋布,终是皆不可见,只剩下茫茫大海和苍茫大地。
白龙楼船斜斜向上,破开层层云雾,先是船头,继而是船身,最后整艘楼船浮上了另外一座海,这里不是人间之海,而是天上云海。
李道虚负手立在船头,放眼望去,白云茫茫,偶尔有几座山峰破开云海,就如海面礁石或岛屿。白龙楼船穿行其中,实乃神仙胜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太平山上
芦州怀南府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大概是江湖上第一座太平客栈,从这座客栈开始,才有了遍布天下的各类太平客栈,到了如今,除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还有假借“太平客栈”之名,实则隐秘行事的江湖组织。
这间太平客栈的主人,同时也是太平宗的主人,名叫沈无忧,江湖人称“沈大先生”。其实在前些年的时候,江湖上还有一位沈老先生,是沈大先生的父亲。这位沈老先生在江湖上辈分极高,与老天师、老剑神同辈,老人的境界修为不如儿子,所以早早让出宗主之位,平日里不管俗事,倒也逍遥自在。直到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四六之争”从小打小闹变为全面开战,老人这才重出江湖,与静禅宗的老方丈一起居中调停,希望老天师和老剑神能以大局为重,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老人不顾儿子的再三劝阻,毅然前往帝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
此事之后,沈无忧与众多太平宗宿老合议决定,行封山之举,太平宗不再在明面上参与江湖事,沈无忧也不再踏足江湖,整日就是窝在这座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小小客栈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沈无忧和李玄都同是掌柜却截然不同,一个避世,一个入世。
今日沈无忧换下了那身平日里穿着的普通衣衫,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太平宗之主的华贵衣衫,头戴星冠,腰束玉带,脚踏云履。回到太平客栈的沈长生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虽然他早已从李玄都等人的口中隐隐猜出自家掌柜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去过多深思,总认为那个从小收养自己的掌柜就是这个样子,也只是这个样子,可今日掌柜换了一身衣衫之后,终于让他不得不去深思,也许掌柜曾经也是李先生那样的风流人物。
这儿的风流可不是说男女之事上的风流,而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过轰轰烈烈事迹的风流。以前的沈长生总被老板娘取笑,说他生来就是个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货色,沈长生只是脸红,却从不反驳。不过他独自走了一趟江湖之后,尤其是接触了李玄都,沈长生忽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人世间,眼中只有只有女人,是不是太狭隘了些?且不说什么天下苍生、万里山河,也不说什么气吞万里如虎、提三尺剑横行天下,就是快意恩仇、游历天下,也是极好的。
沈长生忽然想起话本里用烂了的一句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其实醉卧美人膝不难,代代有美人,处处有美人,难的是醒掌天下权,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为了这个天下而竞相折腰?
相较于沈长生的胡思乱想,陆夫人却是满面忧色,说道:“既然你心有所感,觉得此行不会顺利,那就不要去了吧?这天下事纷纷扰扰,你总不能事事关心。”
沈大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不一样。”
陆夫人有几分愠怒道:“不外乎是江湖上的正邪纷争,怎么就不一样了?”
沈大先生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对付玄女宗的时候,我们不援手。他们对付正一宗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援手。等到他们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谁又能为我们援手?”
陆夫人顿时沉默了。
沈无忧道:“非是我以德报怨,也不是为了江湖道义,只是唇亡齿寒,不可不察。清微宗偏安江北,能制衡清微宗的只有补天宗,清微宗自然可以作壁上观。可是江南与蜀州西北毗邻,芦州又与江南毗邻,若是江南落入邪道手中,下一个就是芦州,就算清微宗愿意划江而治,所谓守江必守怀,无论南北,怀南府都是必争之地。到那时候,我们夹在两者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为了太平宗,我必须去正一宗一行,借着颜飞卿的婚事,面见大天师张静修。”
陆夫人叹息道:“自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和太平宗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却也跟陌路之人相差不多,这种大事,大天师未必会答应。”
沈无忧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有结果。只有去做了,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陆夫人知道劝不动他,只能连连叹息,满脸黯然。
沈无忧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且不说我有所准备,我料定此事有一个极大的变数,说不定会成为破局所在。”
陆夫人问道:“是谁?”
“时机未到,还未明了。”沈无忧摇头道:“天机不明,乃是有人出手混淆天机之故。”
陆夫人刚要开口,沈无忧抬起手止住她还未出口的话语:“多说无益,我离开怀南府之后,你关闭此处客栈,然后带着长生返回太平山,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易离开山门。”
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沈无忧来到客栈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乃是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沈长生看不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然后在沈长生的惊讶目光之中,沈无忧盘膝坐于这只机关鹤的背上,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沈长生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沈长生可以正常睁眼视物时,发现那只机关鹤已经载着沈无忧飞上天际,沈无忧冲两人挥了挥手,然后乘鹤南去。
在沈无忧离去之后,陆夫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栈,只是拿了几本书册,然后就把客栈的大门一锁,带着沈长生,沈长生又带着自己的土狗,一起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一狗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农夫农妇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见到陆夫人之后,纷纷向陆夫人行礼问好。
陆夫人心中忧虑,只是强笑应付。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就算沈长生学了“太上丹经”,也觉得崎岖难行。好在陆夫人也没打算就这么走着上山,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竟是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陆夫人与沈长生走进吊篮,随手燃烧掉一张符箓,然后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沈长生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沈长生肃然起敬:“这便是太平宗的山门吗?!”
陆夫人没有答话,只是迈步前行。
沈长生见自家土狗来到此等绝顶,已是吓得腿软,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只得将它抱在怀中,紧走几步,跟在陆夫人的身后。
能来此地的,都是太平宗弟子,只是见到陆夫人后,仍要恭敬行礼,再看跟在陆夫人身后的沈长生时,眼神各异,审视有之,艳羡有之,嫉厌有之,蔑视亦有之。
沈长生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陆夫人忽然开口道:“长生,从今日起,你便是太平宗的弟子了。”
沈长生一惊,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扫到一个物事,震惊得口不能言。
那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过了好一会儿,沈长生才
平复下心境,指着巨轮问道:“老板娘,那是什么?”
陆夫人早已是见怪不怪,说道:“那叫天机轮,我们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只是此物的作用远不止于此,山**有九座天机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沈长生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掌柜读书的时候曾经说过:“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陆夫人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沈长生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移动,一部分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沈长生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两人踏上向上的台阶,沈长生震惊道:“老板娘,这些台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功劳?”
陆夫人淡然道:“机关术而已,不过是瞧着厉害罢了,却是没什么大用。”
沈长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夫人道:“你觉得玄妙,是因为你还没见过真正的道门手段,长生宫整个沉入地下却毫发不损,镇魔井中自成九层天地,还有那清微宗,据说宗内藏有一艘鬼船,可在海上掀起大雾,甚至是潜入水底,有一艘龙舟,可以行于天上,如天人凌空。岂不是比区区机关术厉害千百倍?”
正说话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测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沈长生暗忖:“走在这等地方,若是有人衣衫简陋,岂不是被人看了个精光。”
不得不说,在各大宗门之中,太平宗最是豪富,钱财都用于山门修建,机巧心思已是到了极致。此时殿宇之中,空无一人,倒是放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物事,沈长生只认得其中一件,是一个瓮状铜器,对照八个方位分别有一条金龙,龙口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他曾听掌柜说起过,此物事叫做“地动仪”,能测地震。不过以前的他只是听说,今天却是见到实物了。
沈长生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陆夫人站在此间,环顾四周,道:“这处天机殿本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只是有些年头没来了。”
沈长生收回视线,轻声问道:“是掌柜的吗?”
陆夫人点了点头。
沈长生暗暗咋舌,没想到看起来满身穷酸的掌柜竟有如此大的家当。
“以后不要再称呼掌柜,要称呼宗主或者师父,也不要称呼我老板娘,要称呼夫人或者师娘。”陆夫人又道:“刚才我们上来的地方不是正门,所以没有经过太平宫和祖师殿,待会儿我会带你去祖师殿拜见历代祖师画像,然后再将你的名字正式列入门墙。”
沈长生既是向往又是惶恐。
这等如同仙境的地方,谁不想要?可沈长生却是明白一个道理,小孩拿着黄金走在闹市之中,那不是福气,而是天大的祸事,听到掌柜话语中的意思,就连掌柜也未必能守得住,更何况是他。
沈长生轻声问道:“老……师娘,掌……师父他去正一宗做什么了?”
陆夫人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摒弃前嫌,共抗强敌。”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驻世百年
吴州上清府云锦山,大真人府。相较于太平宗的机关奇巧,正一宗就是实实在在的仙家气象,碧空之上有仙鹤盘旋,山林之中有灵鹿跳跃,层林碧翠,鱼翔浅底,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此时大真人府中,来来往往的道人尽是衣着光鲜,面带喜色,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之相。
世人皆知正一宗大真人府,却少有人知正一宗还有众多宫观,以上清宫为首,又有北真观、南极观、冲元观、真仙观,按照道理来说,大真人府是大天师之宅邸,而非正一宗宅邸,非张姓正一宗弟子的居处乃是众多宫观。只是大天师与正一宗俱为一体,大真人府也就不分内外之别,再加上张静修将颜飞卿视为亲子,故而此次大婚选在了大真人府。
大真人府被赞誉为: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内有玄坛殿、真武殿、提举署、法篆局、赞教厅、万法宗坛、大堂、家庙、私第、三省堂、味腴书屋、敕书阁、观星台、纳凉居、灵芝园、占地广阔,又有众多殿阁轩宇作为客人居处。
此时待客的望云轩中,有两人弈棋。
其中女子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而男子则是张静修的三大化身之一,曾经与李玄都相谈甚欢的年轻道人。
白绣裳执白,落子不慌不忙,口中道:“老天师,晚辈们成婚,这等喜事,你也不肯现出真身吗?”
坐在白绣裳对面的年轻道人捻着一枚黑子,没有急于落子,道:“玄机和霭筠两人成婚之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所以贫道也不妨明言,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白绣裳闻听此言,不由一怔,沉吟片刻,方才道:“以老天师之能,还会遇到什么难关吗?”
“人力有时而穷。”年轻道人将手中黑子落下:“大天师也是人,不是仙,再者说了,便是仙人,也不是真就无所不能了。”
白绣裳举棋不定:“话虽如此,但老天师毕竟是地仙之姿,不知闭关所为何事?”
年轻道人淡然道:“你身为一宗之主,感悟天人造化,距离长生不过一步之遥,自是知晓地仙三灾,不瞒你说,贫道其实是想要尝试一下能否渡过雷灾。”
白绣裳疑惑道:“可老天师距离百岁还尚有一段距离。”
年轻道人道:“待到三灾临头再去用功,与临阵磨枪何异?”
白绣裳一怔,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接着说道:“承教。”
年轻道
人想要抚须一笑,结果伸手摸了个空,轻咳一声:“所以踏足长生境越早越好,若是知天命的年纪踏足长生境,便有五十年的时间去准备应劫,若是三十岁便证得此境,足有七十年可供挥霍,可如果等到百岁再证此境,恐怕长生之日,便是离世之时。”
白绣裳脸色一肃,诚心道:“多谢老天师教诲。”
年轻道人摆了摆手:“教诲谈不上,只是说些过来人的经验罢了。”
白绣裳想了想,又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天师。”
年轻道人道:“但问无妨。”
白绣裳道:“自从先辈划分境界,从先天境开始,每一个大境界中又包含有诸多小境界,如先天境的山麓、山巅、昆仑、玉虚之分,或是归真境的九重楼之分,乃至于天人境的逍遥、无量、造化三境之分,只有长生境,世人语焉不详,纷纷扰扰,不知其中玄妙。敢问大天师,长生境中可有境界区分?”
年轻道人沉思了片刻,道:“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毕竟当今世间的长生境只有区区四人,境界高低,互相之间大致心中有数,而且到了此等境界,已至人间尽头,再难寸进,故而没有必要再去弄出一些名目来表明是何种境界,多此一举。不过若要强行划分,贫道以为可以按照三灾在当前境界上面划分出三个新的境界。”
白绣裳轻声道:“愿闻其详。”
年轻道人也不藏私,直言道:“之所以会有三灾降下,是因为修道之人长生存世坏了天道生死枯荣的规矩,不过太上道祖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三灾既是劫难,也是机遇。”
“先说天雷,都知道天雷的厉害,扛不住就此化作飞灰,也就是‘就此绝命’。可如果准备得当,用功艰深,再加上些许运气,扛得住天雷,便等同以天雷之力锻体,骨肉皮膜脱凡入圣,变得金刚不坏,无垢无漏。所谓度过了此劫就“寿与天齐”,说的便是一身体魄寿与天齐,死后身躯不朽,与活人无异。”
“正是因为渡过雷灾之人体魄坚固,堪称金刚不坏,远胜佛门金身,所以第二灾是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就是绕过外在体魄,直逼五脏六腑,任你外在体魄如何金刚不坏,若是五脏成灰,也是百年苦修俱为虚幻。如果有大机缘、大福缘、大造化,侥幸渡过了这一灾,五脏应五气,得五气朝元,内外圆满。”
“内外圆满之后
,任凭天雷也好,阴火也罢,俱是伤不得分毫,于是第三灾变成了风灾,这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便是针对神魂而来,若是神魂消散,真灵不存,任你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就如风化的岩石,不管以前如何坚硬,此时也只有骨肉消疏、其身自解的下场。如果道祖垂怜,发大慈悲,也顺利渡过了风灾……”
年轻人嘿然一笑:“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 道家重修炼,以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那便是三花聚顶了。”
“因为三灾之故,贫道将这三重境界分别命名为:金刚不坏、五气朝元、三花聚顶。若是有人能渡过三灾之劫,便是在世仙人,与天上仙人无异。只是自道祖传道以降,还未听说过有此等人物。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人,也不过勉强渡过雷灾,能够渡过火灾之人,偶在典籍之中见之一二,不知真假,至于能够渡过风灾之人,则是闻所未闻。毕竟修道修的是自身,依靠三灾得境界造化,乃是取巧的捷径手段,非是大道。我辈还是要按部就班,先飞升离世,入三十三天,再循序渐进,最终五气朝元、三花聚顶。”
饶是白绣裳这等天人造化境修为,也听得心驰神往,久久不能回神。
过了许久,白绣裳才回过神来,问道:“老天师是要证得金刚不坏之境?”
年轻道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境界修为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在世间驻留百年,便能做许多事情。想来李道虚、徐无鬼等人也是如此想。”
白绣裳陷入沉思之中。
年轻道人起身挥袖,搅乱了胜局已定的棋盘,漫步出了望云轩,举目望去,天上云卷云舒,忽然想起古人的一首诗,便乘兴诵道:“东林何殿是西邻,禅客垣墙接羽人。万乘游仙宗有道,三车引路本无尘。初传宝诀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两地尽修天上事,共瞻銮驾重来巡。”
这时白绣裳也跟着从望云轩中走出,听到年轻道人诵古人之诗,接言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老天师所诵之诗乃是廖氏广宣的《安国寺随驾幸兴唐观应制》。我最中意最后半句‘两地尽修天上事’。不知老天师喜欢哪一句?”
年轻道人笑道:“我没有特别喜欢哪一句,只是有些感慨,这次来宾当中,有人身份显贵至极,我等怕是要‘共瞻銮驾重来巡’。”
第一百九十五章 结伴同行
盼望着,盼望着,吴州已经近了,上清府还会远吗?
这几日,秦素趁着行船无事,她又过足了赏景的瘾头,便开始赶稿。李玄都闲暇无事的时候,也开始写自己的《太平客栈传奇》。
秦素偶尔会看上几眼,然后她便发现了问题,她发现李玄都似乎不太满足于写故事,还想写点微言大义,还想以文载道,这她可就忍不了了,非要说上一二不可。
秦素指着李玄都刚刚写完的几页草稿,问道:“紫府,你读过没有?”
正在奋笔疾书的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回答道:“还没来得及读。”
“我读了。”秦素拿起一页草稿:“我发现你陷入了一个怪圈,总想以文载道,陷入其中不可自拔,甚至为了获得道理上的自洽,牺牲了许多故事上的合理性,甚至连人物的行为和性格都扭曲了。我感觉你现在还驾驭不了这些,你写的时候感觉合情合理,实则前后矛盾,如果你自己读一读你写的东西,你就会发现根本圆不上。”
“有吗?”李玄都停下手中的笔,有些惊讶道:“我觉得没有。”
“不要你觉得,你认为。”秦素道:“你写这些写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笔,反问道:“我写的与你写的有什么区别呢?”
秦素想了想,说道:“区别在于我只讲故事,不讲道理。而你既想要讲故事,还想要讲道理,你更贪心一些。”
李玄都道:“我为了写一个故事,绞尽脑汁,又费了这么多笔墨,如果不能以文载道,那我还写什么话本?”
秦素道:“你要这么说,干脆别写了。”
“凭什么?”李玄都道:“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我就是为了讲这些道理,才写了这个故事。就是为了这一碟子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秦素道:“原来你写话本的根本目的不是讲故事,而是讲道理,那你还是别写了。”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啊?”
秦素道:“因为看你话本的人,不是为了看你讲道理,而是为了看你讲故事。自然是人家想看什么,你就写什么。写话本是一门生意,不寒碜。”
李玄都道:“寒碜!很寒碜!”
秦素问道:“那你是想写话本?还是想讲道理?”
李玄都道:“我是想写话本,顺带还把道理讲了。”
秦素摇头道:“写不成!”
李玄都问道:“写不成?”
秦素正色道:“写不成!”
李玄都从怀里掏出一本圣人典籍拍在桌上:“这个能不能讲道理?”
秦素道:“能讲,学堂上。”
李玄都又拿起自己的草稿:“这个算不算故事?”
秦素道:“算故事。”
李玄都将两本书叠在一起:“这个加上这个,能不能一边讲故事一边把道理讲了?”
秦素看了他许久,说道:“活该你写书被饿死。”
……
李玄都正色道:“此语言之尚早,书还没写完,你怎么就能妄下结论?”
秦素吐出两个字:“经验。”
李玄都讥讽道:“我看你是墨守成规,食古不化,冥顽不灵。”
秦素反唇相讥道:“那你就是自以为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两者相视沉默片刻,然后笑作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秦素才止住笑意,伸手理了下略有凌乱的发丝,嗔道:“坏死了,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吧?”
李玄都故意板起脸道:“顽固派,总有一天烧死你们。”
秦素佯怒道:“维新党,把你们都杀了。”
李玄都摆出一个起手式:“打一架吧。”
秦素双手在身前交叉:“你别过来。”
李玄都才不怕她这个,便要欲行不轨,结果被秦素一招拿住手腕,然后反手一扭,把李玄都的手臂拧到背后,然后屈膝抵住李玄都的后腰,在两人都不用气机的前提下,李玄都竟是动弹不得。
秦素轻喝道:“还敢不敢造反了?若是归顺,尚可饶你一命,如若不然,哼哼……”
李玄都正气凛然道:“你杀了我吧。我李玄都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值此朝廷危亡之际,本当身先士卒,清君侧,诛奸佞,以报君恩,奈何功亏一篑,唯有一死而已。”
秦素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不敢?”
李玄都笑道:“你肯定舍不得。”
“好小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秦素手上用力,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却不料李玄都的手臂忽然变得柔软无比,可以无视关节,然后他趁此时机拧转身形,变成了把秦素抱在怀里。
秦素惊呼一声:“你耍赖!”
李玄都嘿然:“这叫兵不厌诈。”
秦素脸色微红,便要挣脱开李玄都的怀抱,结果李玄都却不松开,她只能正色道:“放开,不然我要生气了。”
李玄都不敢得寸进尺,只得乖乖松开秦素。
秦素白了他一眼,伸手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衫。
李玄都继续写自己的“微言大义”。
此时房内只有一张桌子,所以两人是相对而坐,秦素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眼对面正在奋笔疾书的李玄都,小声道:“白费功夫。”
李玄都头也不抬地回应道:“这是开创先河。你只要按照我这个写法,过不了几年就能名满天下,今天人家都说这是秦清的女儿秦大小姐,明天人家就说那是秦素的父亲秦老太爷。”
秦素嗤笑道:“你又做梦了?”
李玄都点头道:“是做梦了,可能咱们两个做的是同一个梦,人家都是同床异梦,咱们是异床同梦。”
两人各执一词,终是没有一个结论,最终两人定下一个十年之约,看十年之后,谁的名气更大,谁能笑到最后。
……
一直到渡船靠岸,李玄都写了大概四千余字,除去那些私货道理,大概内容是说,宦官专权,司礼监大太监假造圣旨杀害忠良,并想用忠良后代引出忠良的旧部,斩草除根。江湖义士李玄策貌冒死救出忠良后代遗孤,逃亡途中路过一座太平客栈。可这座太平客栈却是一家黑店,老板娘秦三娘以及一众伙计都是黑道高手,账房先生精通暗器,跑堂轻功超群,杂役掌力惊人,厨子一手快刀无人能及,专干黑吃黑的买卖。虽然秦三娘心狠手辣,狠毒无情,但秦三娘却为英俊潇洒的李玄策动了真心,就在此时,大批青鸾卫赶到,李玄策周旋于老板娘和青鸾卫首领陆燕子之间,稳住老板娘的同时,又要应对陆燕子几次三番的试探,明争暗斗,整座客栈暗流涌动,大战一触即发。
除了讲道理之外,秦素发现李玄都这家伙还想让女主角在最后关头为了救男主而死,这种事怎么能忍?于是第二次镇压李玄都,这次李玄都没有反抗,认真反省,决定改为男主为了保护女主而死,接着被秦素第三次镇压。最后,李玄都痛定思痛,决定让男女主角并肩携手,打败青鸾卫头领陆燕子,一起逃出生天。秦素这才满意。
本来李玄都还想继续写下去,不过此时马上就要进入吴州境内,转为陆路,两人打算骑马而行,只好暂时收笔。
两人刚刚下船,就听身后传来吆喝,转头望去,却是那个背着铁剑的张姓游侠儿和背着书箱的徐姓书生。
李玄都和秦素停下脚步,望向二人。读书人脸皮薄,徐姓书生便有些抹不开面子,不大情愿,可张姓游侠却是不管这些,径直来到两人面前,抱拳一礼:“两位可是要去上清府云锦山?”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
“那可真是巧了。”张姓游侠一拉身边的徐姓书生:“我们两人也要去云锦山,正好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李玄都看了身边的秦素一眼,下船之后便戴上帷帽的秦素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那好,大家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是极是极。”张姓游侠一拍胸脯:“吴州我最熟了,距离此地不远,就有个租马的地方,只要三十两银子的押金,用太平钱也行。”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三十两银子?比人还贵。”
张姓游侠叹息道:“没办法,到处都在打仗,马自然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