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太平客栈TXT下载太平客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太平客栈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客栈之祸

    顾虎臣闻言之后脸色凝重几分:“我是顾虎臣,不知阁下是哪位?”

    这名壮硕大汉微微一笑:“在下青阳教雷公。”

    此言一出,整个客栈彻底寂静一片。

    青阳教的红阳总坛由地公将军唐秦执掌,在唐秦麾下有三员大将,分别是:雷公、青牛角、五鹿,其中以雷公居首,境界最高,战力最强。

    如今五鹿已经身死,青牛角还在东昌府境内盘桓,反倒是雷公一直不见踪迹,更没有什么动作,没想到竟是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雷公的来意便也十分明显了。

    若是能杀掉齐州总督秦道方,那么这齐州差不多就成了青阳教的囊中之物。

    顾虎臣按住腰间刀柄,沉声道:“原来是青阳教逆贼。”

    雷公没有急着动手,反而是笑道:“逆贼?若是能成就大业,那便不是逆贼。当年的正一宗第三代天师,以五斗米道起事,号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继而招兵买马,逐鹿天下,险些便改天换日,可是逆贼?”

    顾虎臣无言以对。

    反倒是秦道方开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青阳教能如当年正一宗系师那般归顺朝廷,自然不是逆贼。”

    雷公笑了笑:“寄人篱下哪能比得过住在自家屋中舒坦。”

    秦道方与之针锋相对道:“抢别人的房屋为己用,也这般理直气壮?”

    雷公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淡然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话音落下,雷公缓缓起身,与之同时,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开始节节拔升。

    就在此时,一众护卫也涌进了客栈大堂之中,护卫在秦道方的身前。

    按照常理来说,堂堂总督出行,又是总掌一州军政大权的实权总督,理应有重兵护卫,只是秦道方当初离开齐州时走的是海路,这些年来,朝廷仅仅是应付西北和辽东的战事就已经捉襟见肘,实在没有精力去顾及水师,使得水师废弛,秦道方从水路离开,自然不能有重兵护卫,而且海上又是清微宗的地盘,青阳教万没有可能去清微宗的地盘寻衅,有无重兵护卫都是一样,谁又能想到清微宗竟然会封锁琅琊府的海路?故而秦道方也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雷公对于这些精锐护卫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

    然后与他同来的三人同时起身。

    雷公的视线一直放在顾虎臣的身上,缓缓说道:“早就听闻‘虎爪少保’的威名,今日便要领教。”

    顾虎臣缓缓拔刀,对身后的秦道方道:“请部堂后退。”

    秦道方在老车夫和一众护卫的簇拥徐徐退出客栈。

    另外三人也紧随而去,客栈内只剩下雷公和顾虎臣两人。

    雷公淡然道:“只要杀了你这位‘虎爪少保’,就凭他一个孤弱文人,逃得出这片山吗?”

    顾虎臣没有说话,只是凝神以待。

    毕竟单纯以境界修为而论,他还是要稍逊雷公一筹。

    雷公大笑出声,眼神凛然:“黄泉作伴好还乡。”

    话音未落,顾虎臣已经拔刀暴起。

    刹那之间,风雷之声大作。

    一刀光华璀璨流泻。

    这一刀,气势凌厉至极,也快到了极致,仿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猛烈风雪。

    事实上,顾虎臣的佩刀就名为“饮雪”。

    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刀极为惊艳,惊艳到让人生出与出刀之人极不相称的地步,好似要一位翩翩公子,或是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来用此刀才是相得益彰。

    一刀好似席卷千层雪,放眼望去,刀光白茫茫一片。

    不过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事实上,顾虎臣从拔刀到出刀,堪称是一气呵成,拔刀时无声无息,不显锋芒,出刀时却是锋芒毕露,几乎在瞬间绽放开来,让人难以预料,更是防不胜防, 就像无声之中平地起惊雷。

    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面对这一刀,雷公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刀中的汹涌杀机,清亮如水的刀身上倒映出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的脸庞。

    下一刻,雷公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阴森眼神在顾虎臣身上游曳而过,如同虎狼捕食猎物。没有白亮雪刀染红血的景象,只见顾虎臣手持“饮雪”,上身微微前倾,保持着一刀前刺的姿势,整个人身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壮烈气势,就像正在沙场上奋勇冲杀的百战老卒。

    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只手掌。

    雷公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饮雪”, 然后这看似摧枯拉朽的一刀,便再也不能向前推进分毫距离。

    “饮雪”不但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能伤到皮肤分毫,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境体魄那么简单,而是金刚之身,恐怕只有金刚宗僧人的金身才能媲美。

    “饮雪”受制于雷公的五指,动弹不得。

    一刀无功之后,顾虎臣的脸色骤然苍白,毫无血色。

    雷公却是不为所动,冷冷道:“都是老江湖了,不必装模作样,骗不了人的。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你既然被江湖中人称作‘虎爪少保’,想来一身修为还是在手上才是。”

    顾虎臣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中“饮雪”,十指如钩,出手如风。

    雷公随手丢掉手中的“饮雪”,大笑一声,直接开始出拳。其出拳速度竟是比激射的弩箭还要迅捷,以至于出现无数重叠残影,让人目不暇接,无法分辨谁真谁假。

    两人在一瞬间交手百余招。

    雷公上身的衣着悉数破碎,露出精壮的胸膛,浮现道道血痕。不过雷公毫不在意,双拳一撞,在脚下地面踩踏出一个巨大蛛网状裂痕,整个人如同彗星一般暴起,几乎在瞬间来到顾虎臣的面前,一拳带起雷鸣声音狠狠砸下。

    顾虎臣双手交叉胸前,勉强挡下,吐出一口鲜血。

    雷公得势不饶人,双拳连锤,好似沙场上的大擂鼓。

    烟尘四起,闷响声音连绵不绝,地面上甚至出现一道道龟裂缝隙。

    翻天覆地的剧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波及到整座客栈,使得这座极为坚韧的客栈直接轰然倒塌。

    ……

    李玄都虽然双目暂盲,但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不必再由旁人引路,哪怕是独自一人在深山行走也是行动无碍,遇山翻山,遇水涉水,只是比起正常行走的速度慢上稍许。

    如此走了几日,李玄都的双眼渐渐复原,这一日终于是可以取下蒙住双眼的黑布,复得光明。

    行到中午时分,李玄都来到一处密林,如今春暖花开,林中已经生出绿叶,一片翠绿,不过在林中最为粗壮的一株大树上,却是飘荡荡的挂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看样子,似乎刚死没有多久。

    李玄都略感讶异,此地十分偏僻,荒无人烟,又不是交通要道,连个过路的都没有,那么山贼盗匪自然也不会来此劫道。没有住户,没有过路行商,没有山贼盗匪,怎么会有两具死尸?关键这两具死尸还不是被猛兽袭击而死,或是从高处坠崖而死,分明就是被人挂在树上的,这就很是蹊跷了。

    李玄都心念一动,屈指一弹,激射出一道剑气,斩断悬挂两人的绳索,使得两具尸体坠落于地。

    李玄都走前去,蹲下身细细打量。

    这两具尸体是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大概有不惑年纪,一身商人掌柜的打扮,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整个胸膛都塌陷下去,显然是被人一拳打死。女子是个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妇人,眉目姣好,此时满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喉咙位置被生生撕裂,瞧她的穿着,也是平日里抛头露面做买卖的人家,应该与男尸是一对夫妻。

    此时有风吹过,显得阴气森森。就算是寻常的江湖人士等见到这样的景象,也难保不会联想到厉鬼索命,只是李玄都并不害怕,毕竟连皂阁宗的北邙山都去过了,还怕什么区区厉鬼,他只是可惜此时没有一位方士,若有方士,也许能凝聚此二人的逸散魂魄。

    李玄都只能亲自查验两人的伤口,不过他毕竟不是专业仵作,在粗略查看之下,并不能看出究竟是何人出手。无奈之下,李玄都只能对两人告罪一声,开始在他们的身上摸索,看看能否找出能够证明两人身份的遗物。

    这一摸索,还真让李玄都找出两样信物,是两颗太平钱,不过与普通的太平钱不同,这两颗太平钱是以青玉铸成,正面写有:“太平无忧”,背面写有:“天下太平”,而且两枚太平钱的方孔中有红线穿过,然后系成丝结,使得两枚太平钱变为可以悬挂身上的两枚玉佩。

    李玄都心中一惊,这分明是太平宗之人的信物,再联想到二人的衣着,那么两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应该是负责经营太平客栈的夫妻。

    何人敢对太平宗出手?

    李玄都心思几转,既然两人被抛尸此地,那么两人所经营的客栈应该距离此地不会太远,如果能找到客栈,也许就能知道到底是何人出手了。

    李玄都想到这儿,将两人身上的信物取下,一记劈空掌拍出,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坑洞,然后将两人并列葬入其中,不管生前是否是真夫妻,既然二人一起共事,想来关系不错,那么死后也算久伴。

    李玄都又寻了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然后才转身离开此地。

第八十六章 寻路难

    李玄都的身形如风,踩踏山间密林的树冠,好似天人境大宗师的乘风而行。

    在他手中仍旧握着南柯子所赠的竹杖,行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停在一棵最高之树的树冠上,举目远眺。

    入眼所望,尽是山林,别说人烟,就连山路都不可见。就算附近有客栈,恐怕也被遮掩在山林之中。这时候李玄都便感念方士的好了,方士虽然在与人对敌时不如武夫,但是在其他地方,却要远胜武夫,比如说寻人,或是望气,甚至是赶路。

    如果换成同等境界的颜飞卿在此,一定能根据两具尸体的残留气息,在极短时间内便寻出那座客栈的所在,然后开启“阴阳门”,转瞬而至,哪里用像他这般大海捞针。

    李玄都从枝头飘落,开始徒步而行,在行走的同时,不断以手中的竹杖敲击地面,以竹杖落地处为中心,一圈圈气机涟漪扩散开来,这是他在目盲的那几日里悟出的法子,以气机涟漪反馈来判断周围动静,人与动物不同,草木与建筑又是不同,以前李玄都最多不过是探查百丈方圆,现在李玄都却能以气机探查近十里,只是此举十分耗费气机,就算是李玄都也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归根究底,这是一个笨办法,也是一个没法子的法子。

    说起来,这也是韩邀月的纰漏,他一心想引李玄都过来,通过清微宗分布在齐州各地的众多耳目,推断出李玄都的必经之路,将太平客栈的两具尸体高悬此处,也的确留下了蛛丝马迹。可他明显错估了许多细微处,虽然李玄都是老江湖,但并非公门中的探案高手,从查探到蛛丝马迹再到抵达客栈,所需用的时间,与秦道方一行人抵达客栈的时间,很难做到完全统一。韩邀月并非全知全能的仙人,不可能算到分毫无错,于是便成了如今的局面,客栈中已经开始打生打死,可李玄都还没寻到客栈到底在何处。

    这个局,只有韩邀月是纵览全局,青阳教和青鸾卫都是只知道半个局,所以青阳教刺杀秦道方是真,根本不会留手,更不会留出时间等待李玄都过来。正因为如此,白绢的出现,对于韩邀月是不折不扣的意外之喜,不但带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欺方罔道”,也给了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待到李玄都前来,便可两者一起拿下,这便是一石二鸟。

    当然,李玄都也有可能不来。

    不过韩邀月对于这个结果也有所预料,就算李玄都是个傻子,没有找到客栈,或是临时改变了路线,连那两具尸体也没有遇到,那他也有应对之法,他已经联系了听风楼,只要秦道方一死,便散播出江湖传言,让这位紫府剑仙在帝京之变中积攒下来的好名声,在一朝之间付诸东流。所谓江湖传言,从来不是凭空生出,更不会是完全捏造,只有小孩子才说谎话,真正厉害的流言都是真话和假话混杂在一起,最好是九真一假,这才真假难辨。

    到那时候,秦道方身死是真,李玄都也真真切切出现在了齐州境内,可就是黄泥落在了裤裆里,百口难辩。

    在这方面,听风楼是行家。

    听风楼是商人,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情分。

    对于这些,李玄都一无所知,他只是隐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虽说江湖上不是一个善地,但也是一个事事分明的地方,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就算有那胡乱杀人的疯子之流,无论正道邪道,都会联手杀之,因为疯子坏了江湖上最重要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江湖藐视的是王法,藐视朝廷的规矩,并非江湖没有规矩,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江湖有自己的规矩,所以才会排斥朝廷的规矩。

    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上的杀人都有迹可循,为情,为仇,为利,为了杀人灭口,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挡了路。太平宗这些年封山闭寺,仇人不多,而且这两人恐怕不是太平宗中的重要人物,若说是因为私仇之故,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李玄都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出具体理由,只是行走江湖多年之后,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直觉。

    李玄都在过去能数次死里逃生,多是仰赖这一丝直觉。其实这种直觉也并非他一人独有,天人境大宗师将其称之为“金风未动蝉先觉”,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天地感悟,境界修为越高,这种直觉也就愈发敏锐清晰,据说抵达长生境之后,甚至可以看到未来的某些变化,极为神奇玄妙。不过就算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次次都准。

    以往李玄都遇到这种事情,从不会故意避让,原因也很简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去躲,不如刨根究底,将背后算计之人找出来,然后打死。

    当然,这又面临一个问题:打不过怎么办?也好办,先装孙子认怂,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在江湖上,认怂不丢人,关键是谁能笑到最后。当年在江北河朔的时候,李玄都面对来势汹汹的江北群雄,可没有打肿脸去血战到底,而是被江北群雄追杀得抱头鼠窜,极为狼狈,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李玄都也许就是江湖上的一个笑话,可关键是他在被追杀过程中,破境登顶,又给反杀回去,那么先前的种种狼狈便不值一提。

    江湖中人,只看结果。

    先前狼狈不堪,后来步步高升,举世赞誉,紫府剑仙便是如此。

    先前风光无比,后来跌落尘埃,一文不值,紫府剑仙亦是如此。

    先前沉寂无声,后来东山再起,前倨后恭,李玄都还是如此。

    李玄都记得他初识张鸾山的时候,张鸾山曾经说过一句话:“江湖中人都是卖笑的女子。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一世烟花和半生清苦都无所谓,关键是看结果。”

    李玄都当时此语感悟不深,现在却是刻骨铭心。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以手中竹杖抵住地面,竹杖上传来微微震动,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地动,而是有人以大修为踩踏地面。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终于找到了。”

第八十七章 再相逢

    此时白绢已经再度与韩邀月交手,当日在归德府时,白绢因为李玄都在旁,不愿被他看出自己的底细来历,所以故意有所隐瞒,今日便不同了,没有外人,她不但可以全力出手,而且连腰间的佩刀也能毫无顾忌地用出,最起码比那把压衣刀要好。

    至于韩邀月,此时心存拖延时间的念头,也不急于全力出手,以周旋为主,一时间两人竟是不分上下高低。

    秦道方就站在远处,遥遥观战。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若是自己这位侄女胜了,那便没必要逃,若是她败了,以韩邀月的脚程,逃了也是无用。

    与其狼狈而逃,倒不如静观其变。

    秦道方出身于豪阀秦氏,世居辽东,其本家在辽州朝阳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龙城。放在前朝乱世的时候,他们秦家可以称之为“秦阀”。

    到了本代,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

    因为年少意气,他不愿靠两位兄长为他在官场上疏通打点关系,所以在翰林院中一待便是近十年,直到武德元年,他才被授官为齐州北海府益都县的县令,后累迁至楚州巡按监察御史,最终在武德十年的时候,蒙内阁首辅张肃卿赏识提拔,先是出任齐州巡抚,加右都御史衔,后因为青阳教之乱,又兼任齐州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在武德帝驾崩之后,天宝帝继位,朝堂震荡,内阁与晋王、太后多有冲突,待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内阁四大臣身死,秦道方是由内阁首辅张肃卿一手提拔的,自然也属于张党。此时张肃卿已死,张党七零八落,秦道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

    天宝二年的年底,在晋王的暗中授意下,督查院御使以十大罪名上疏弹劾秦道方,好在此时的秦清已经取代宋政成为太玄榜第一人,在经过忘情宗升座一事之后,身兼两宗之主,更是隐隐成为辽东五宗盟主,在辽东三州举足轻重,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也不得不依赖于秦清和秦清背后的补天宗,于是在秦清的运作下,辽东总督赵政上疏为秦道方求情,同时秦道方的二哥秦道远亲自赶赴帝京,拜见新任内阁首辅孙松禅,再由孙松禅在朝堂上位秦道方说话,如此才使得秦道方保住了总督之位,同时也与赵政、孙松禅结成攻守同盟。

    转眼之间,秦道方已经离家近三十年,只是偶尔会有书信来往,倒是这位侄女,因为喜欢游历天下,常常会路过齐州,每次路过齐州的时候,都会来看望他,所以叔侄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亲厚。

    此时秦道方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轻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到头来还要靠小丫头救命。”

    话音未落,在他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自身尚且难保,部堂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秦道方缓缓转头望去,发现韩邀月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在韩邀月的不远处,白绢持刀而立,却迟迟没有动作,显然是投鼠忌器。

    秦道方仍是不急不怒,淡然道:“你不是要借我的头颅吗,大可来取,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我双手奉上才行?这可不是借东西的态度。”

    “好气魄呀,好气魄,好气魄!”韩邀月连赞了三声:“部堂大人不愧是部堂大人,虽然部堂大人没有半分境界修为,但要比许多宗师大宗师还要厉害,我见过许多人,依仗自己的境界高明,便威风不可一世,可一旦没了这份修为,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脓包。”

    他伸出大拇指:“部堂大人,有风骨。”

    秦道方刚才不见惊怒,此时自然不见喜色,平静道:“要杀就快些杀,何故婆婆妈妈?”

    “若是刚才,我也许就杀了。可是现在知道了部堂的身份,那就不能杀了。杀了部堂大人对我没好处,毕竟部堂身后还牵扯着家师。就算真要杀部堂大人,也是青阳教的人动手。”韩邀月轻声道:“其实我是在等人。”

    秦道方久在官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慨然道:“原来我只是一个诱饵,只是不知你要钓的那条大鱼,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你花费这么多心思。”

    韩邀月微笑着瞥了白绢一眼:“也不妨告诉你们,我要等的这个人,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曾赫赫有名,江湖上称呼他为‘紫府剑仙’,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也是内阁首辅张肃卿的半个学生,甚至差一点就做了张肃卿的乘龙快婿。”

    白绢脸色微微一变,道:“‘紫府剑仙’已经在江湖上消失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师妹这就是有所不知了。”韩邀月笑道:“有些人哪怕是成了灰,只要这灰里还藏着暗火,那就能死灰复燃。这位紫府剑仙了不得啊,得了正道各宗的资助,炼成‘五?耪娴ぁ??讶挥辛硕?皆倨鹬?疲?医袢毡闶鞘苋怂?校?谒?鼗蒯鄯逯?埃?沟壮?羲?!?/p>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接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委托阁下之人,就是我的那位三嫂吧。”

    韩邀月和白绢同时转头望去,发现一人手持竹杖,站在枝头之上。

    白绢神情复杂,眼神古怪:“是你。”

    李玄都微笑道:“是我。”

    韩邀月也不惊讶,像是朋友之间的寒暄招呼:“当初在安庆府城外第一次见面时,我万万没有想到公子竟然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知道,我当时便不会放任公子离去。”

    李玄都从树上飘然落地,点头赞同道:“那次见面,的确是你最有可能杀我的时候。不过现在嘛,难了。”

第八十八章 无心上人

    听到这番话,韩邀月一挥手中折扇,笑道:“那也未必。”

    话音落下,树林中响起阵阵梵唱之音,接着便有一名头戴斗笠的僧人翩然而至,同时口中诵道:“浮生一梦,万法皆空。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间世人,人人遭此劫难。有意度化世人,世人却沉迷红尘之中,红尘化骨,诸事皆空,唯有因果,几番轮转,生生不灭。青灯古佛,夜夜通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散尽,忘却尘寰。”

    梵音落时,僧人已然来到了不远处。

    只见这僧人虽然身着僧袍,但未曾剃度,留着长发,脚上穿麻鞋,头上戴竹笠,脖子上挂着一串黑幽幽的念珠,每颗念珠都有婴孩的拳头大小,光滑可鉴,几乎能倒映出人影。僧人手中则是拄着一根金环禅杖,杖上悬挂有佛家八宝,琳琅满目。

    以目前情形而言,来者是敌非友,于是白绢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此人应该是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一位的无心上人。”

    李玄都对于此人有些印象,本是真言宗中的弟子,不过并非嫡传弟子,而是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沙弥,未曾学得高深功法,平日里在宗内多受欺辱,有一位师兄性情暴躁,若是稍有不顺,便提拳打他,那名师兄修为甚高,曾经数次将他打得吐血,积怨之下,他便借着看守藏经阁之便利,暗中偷学宗内术法,只是见效甚微,后来偶然间在一本《大日经》中偶然得了婆娑州的诡秘术法,他苦心孤诣,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练成此法,不过他城府颇深,一直深藏不露,其他师兄弟欺辱于他,他也总不还手,只是此时的他境界修为极高,便不会受伤了。

    待到后来,有静禅宗和金刚宗的高僧来到真言宗**,就在此时,他在其他两宗高僧面前,暴起杀人,将平素和他有隙的几名僧人全部打死,然后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一讲明。真言宗宗主大怒之下,亲自出手,却不想此人修为虽然不如自己,但所用术法十分诡异,一个不慎之下,让他在杀人之后还光明正大地逃下山去。

    真言宗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后来才知道此人于暗中投靠了朝廷,成为青鸾卫中的一员,自号无心上人。面对朝廷,真言宗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可此事已经传遍江湖,就连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苦心。

    李玄都道:“既然是无心上人,那就是青鸾卫中人。”

    僧人单掌竖立身前,禅唱一声之后,方才开口道:“当年帝京之变时,贫僧并不在帝京城中,无缘与李先生交手,实是引以为憾事。”

    李玄都笑了笑:“这话可就虚伪了,我又不是帝京之变的当天才到了帝京,此前我在帝京陆续居住一年有余,你若是觉得没能与我交手是憾事,大可早些来挑战便是,赢了之后,那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也是你的。我很好奇,这一年以来,你都做什么去了。”

    僧人脸色一沉,显然是被激怒了。

    脚下的蝼蚁不会使人动怒,所有的狂妄和讥讽都会被视作一个笑话,所以大人物可以在小人物面前尽情地展现自己的从容和涵养,可一旦讥讽之人变成了和自己同等地位之人,那么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大人物便会原形毕露,其实他们与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并无二致。

    李玄都是个游走于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人,他结交过江湖巨擘和庙堂权贵,也见识过最底层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他在每每生死之战的时候,都会说些不要钱的话语来扰乱对手的心境,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对于许多“纯粹”武夫而言,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交手就应该一对一,而且不能用暗器,不能用术法,不能用任何武道以外的手段,不过这种“纯粹”武夫,除了境界修为极高的寥寥几人之外,都已经差不多死绝了。在江湖上讲究光明正大,本就是一件不太合宜的事情。而且李玄都的志向也不是要做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纯粹”武夫,他要的是天下太平,无关手段是否光明正大,过程是否黑暗残忍,先活下来,然后最终的结局足够光明即可。

    无心上人怒极反笑:“不愧是紫府剑仙,气魄不减当年,就是不知道紫府剑仙是否还有当年的境界修为,若是没有,恐怕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也或者尸骨无存也说不定。”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往前推几年,这类言语我听过不计其数,总是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好好地活着,反倒是说这些话的人,还活着的倒是不多了,希望阁下不会步这些人的后尘。”

    无心上人大笑出声。

    只是还未等他笑声止歇,李玄都的身形已经一掠而出,其速度之快,出手之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都以“九阴玄冥荡”起手,一身气机瞬间倾泻如洪,单手按住这位无心上人的额头,浩荡气机直接将其推出数十丈之远,后背撞断数棵大树。

    在至阴气机的侵蚀之下,无心上人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而他本人更是七窍流血。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但已经伤及了根本。

    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紫府剑仙竟然会偷袭出手,所以使得李玄都一击建功,不过正当李玄都想要将无心上人的这颗头颅彻底震碎时,韩邀月终于反应过来,以手中折扇点向李玄都的后腰,算是围魏救赵之举,若是李玄都继续执意出手,不死也要重伤。这种一命换一命的勾当,李玄都不乐意去做,于是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

    韩邀月也不曾追击,不由讥讽道:“紫府剑仙竟然也如那些不入流的下三滥一般,用这种卑劣的偷袭手段。”

    李玄都淡笑道:“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办法,不能用君子的办法。对付下三滥,自然也要用下三滥的法子。如今也不知是谁在这里设局埋伏我,只许你们用些阴谋诡计,却不许我出手偷袭,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心上人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坐起身来,先前的忿怒竟是一扫而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轻轻伸手抚摸额头处的掌印,不忙于起身,微笑道:“今日施主这一掌,却是把贫僧给打醒了,贫僧自叛出真言宗以来,实是自得自满太久太久了,贪嗔痴蒙蔽心智,五阴炽盛,尤不自知。”

    李玄都微微皱眉。

    能够踏足天人境之人,都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他这一掌,真给这个僧人来了个当头棒喝,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就在此时,客栈那边忽然传出轰然巨响,然后便是一团巨大的烟尘升上天空。

    原本已经变为废墟的客栈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大坑。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大坑中站着两人,分别是青阳教的雷公和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

    此时顾虎臣一只手臂已经扭曲如麻花,而另外一只手掌则是直接变成了烂泥,更为惨烈的是,他的胸口被一拳打得凹陷下去,使得他的双眼外凸,仿佛随时都会滚出眼眶。

    一直处变不惊的秦道方见此情景,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伤。

第八十九章 以一敌二

    雷公缓缓转头望来,高大的身躯上虽然遍布伤痕,浑身浴血,但并不致命,他仍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轻叹一声,对身旁的白绢道:“白姑娘,你能否拖住韩邀月?”

    白绢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欺方罔道”。

    此刀长有三尺,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此刀之名也大有意思,取自“君子可以欺其方,难以罔其道。”

    白绢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以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

    这句话没有故意避讳韩邀月,韩邀月微微一笑:“师妹真是好大的口气。”

    白绢轻抿嘴唇,没有半句废话,身形倏忽而动,毫不客气地一刀斩向韩邀月。

    韩邀月足下一点,身形变得飘渺虚幻。

    两人师出同门,就连身法都是如出一辙,好似两只蝴蝶在林间翩翩起舞,飘渺灵动,实则却是两人在近身厮杀。

    白绢脚尖一点,身形一旋,手中的“欺方罔道”随着她的身形也划出一个完美弧线,横斩向韩邀月,后者随之上半身后仰,折叠成一个直角,鼻尖上方几乎堪堪贴着刀身划过。

    韩邀月手中的折扇顺势轻描淡写地一斩,同样是横斩向白绢的小腿。

    这种看似没有丝毫烟火气的随意出手,实则凶险万分,两人所用招式均是出自“天刀”秦清的“天遁刀法”,无形且无相,重意而不重形,能够料敌先机,每每出手,自然是占尽先手优势,就好像旁人主动送到自己的刀下。

    只是此时两人都用此招,料敌先机便没了用处,只能凭借各自手段厮杀。

    白绢的身形飘忽而起,同样是堪堪躲过了韩邀月的折扇,折扇的扇面几乎是擦着绣鞋的鞋底掠过。白绢还未落地,已然再出一刀,劈向韩邀月的额头。

    韩邀月手腕轻抖,手中展开的折扇瞬间合拢,以扇骨在刀身上轻轻一磕,凭借自身的天人气机将白绢给轻轻推了出去。

    白绢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一道痕迹,嘴角渗出血丝。

    韩邀月轻摇折扇,面带微笑,没有理会白绢的凌厉眼神,而是望向另外一边。

    就在白绢出刀的同时,李玄都也对上了另外两人。

    一个是青阳教的雷公,一个是青鸾卫的无心上人。

    青阳教是反贼,青鸾卫是朝廷中人。今日双方联手,荒诞又可笑。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两人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巅峰时期,也敌不过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不过此时二人都身受重伤,无心上人不必说了,先前被李玄都偷袭得手,已是受了重伤,没有月余工夫,绝不可能将体内的至阴气机逼出。而雷公也是如此,虽然他生生打死了顾虎臣,但顾虎臣也不是易于之辈,临死之前的舍命一搏,让雷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伤及各路经脉和五脏六腑,此时体内气血不畅,不过强撑一口气而已。

    此时李玄都以完好之身对上两个重伤之人,哪怕此二人是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李玄都占尽了优势。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迎上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笑道:“今日能与以一己之力独战两位黑白谱上的高手,幸甚。”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倾力出手,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

    下一刻,整个山林之间响起连绵不绝的雷鸣之声。

    一瞬之间,李玄都与雷公互换一招,李玄都以手中的“人间世”刺入雷公的胸口,拔剑之后,雷公的心口处露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伤口,即便以这位青阳教高手的“金刚之身”体魄,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伤口处雷电缭绕,景象诡谲,生灭往复。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被雷公一拳打在胸口,胸口如遭重击,出现一个明显的向内凹陷弧度,身形止不住地向后倒退出去,后背直接撞断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与此同时,无心上人开始双手结印,身后出现一个虚幻身影,高有三丈,身形逐渐凝实,恍恍惚惚如神人降世。

    这幅发生在咫尺之间的玄妙画面,堪称是鬼斧神工,虽然谈不上如何惊天动地,但绝对让人咋舌,这便是真言宗的看家手段之一,请下法相降世,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用之。

    李玄都见此情景,知道此战拖不得,于是再次出剑,身形前掠。

    雷公虽然是第一次与无心上人联手,但到了如此境界,许多事情根本不必言语,早已是知道该如何做,于是还是雷公去拦住李玄都的这一剑,只有让无心上人请下法相,他们二人才有胜算,待到韩邀月腾出手来,无论是秦道方,还是紫府剑仙,都要死在此地。

    雷公的身形一掠,仿佛刮过一阵大风。

    雷公也算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越是到生死关头,越是战意高昂,此时他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

    当拳头与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相触。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棵大树,直接被大风连根拔起。

    好在秦道方早早见势不妙,早已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否则也要被殃及池鱼。

    待到风波散去,只见李玄都的这一剑刺穿了雷公的拳头,贯穿了他的手臂,最终在他肩头炸裂开来。

    雷公的这条手臂已然废了。

    李玄都抽身而退。

    雷公望向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刀剑评上排名第二的‘人间世’?果真不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没有说话,收剑再出剑。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雷公瞬间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又继续倒滑出去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中途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李玄都的出剑实在太快,以至于在原地还出现了一个还未完全消散的残影。

第九十章 破法相

    倒地的雷公艰难坐起身来,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位置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有丝丝电流缠绕流转,嗤嗤作响,好似一条条小蛇在他体内蜿蜒游动。雷公自知这是体魄损伤严重之故,先前与顾虎臣一战,顾虎臣毕竟也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虽然不如自己,但在舍命一搏之下,也让他伤及根本,不过强撑一口气,如今接连硬抗李玄都的两剑,经脉碎裂,丹田受损,怕是去死不远。

    雷公想要起身,却浑身瘫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一棵大树旁边,以后背抵住树干,双脚用力,想要竭力慢慢撑起身体,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体魄和气力,撑到一半就半途而废,复又坐下。

    就在此时,天空中的云海仿佛骤然低垂,然后一道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待到光柱散去,一尊高达十丈的金身法相现身世间,虽然身形飘渺,似虚似实,但是金刚怒目,气势凛然,让人一望之下便要心生惧意。

    归真境的武夫与先天境的武夫,根本差距不在于战力高低,而在于武夫踏足归真境之后,体魄更为坚韧,气血重新焕发生机,都说拳怕少壮,到了归真境之后,便没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便是“返璞归真”之说的由来。若有那驻颜有术之人,甚至可以在归真境的时候将相貌彻底驻留于年轻时的样子。

    当年平安县城的老镖头罗一啸,先天境巅峰的修为,便是因为迟迟不能踏足归真境,眼看着一天天气血衰败,这才不得不四处寻觅“血龙丹”,最终落入牝女宗的算计之中,甚至死后亦是不得安宁,尸体又落入皂阁宗藏老人的手中,变为一具活尸。

    对于方士而言,先天境和归真境并无太多本质的区别,因为方士素来不注重体魄,他们注重的乃是神魂,神魂又称阴神,在修成阳神之前,阴神最是畏惧武夫的旺盛气血,若是体魄坚固,气血旺盛,便会压制神魂,使其不能出窍,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同时兼修方士和武夫两道。

    对于方士而言,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先天境,都远不如同境界的顶尖武夫,更多的作用还是以种种术法从旁辅助,直到跨过天人境的门槛之后,才是方士真正蜕变的时候。到了天人境的方士,如藏老人那般,出窍神游,身外化身,驾驭群鬼,呼风唤雨,飞天遁地,已然有了几分传说中的仙人威能。

    反观武夫,在此等境界中,除了能够御风而行之外,并无太多质变,所以在天人境的交手中,武夫再没有曾经的绝对压倒优势,尤其是方士拉开距离开始肆意动用术法时,武夫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小,所以武夫与方士交手,近身而战是第一要义。因为方士的体魄相对同境界的武夫而言,相对孱弱,故而李玄都在暴起偷袭之下,使得无心上人瞬间重伤,反观与无心上人相差无几的雷公,哪怕经历一场大战而伤势颇重,仍能拼命拦下李玄都。

    如今无心上人请出法相,这便是天人境方士的手笔了。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无心上人足下一顿,飞身上了金身法相的肩头,在无心上人的驾驭之下,这尊十余丈之高的巨**相朝着李玄都所在方向大步前行。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剑气流淌环绕整个右臂,使得他的右臂与手中之剑仿佛一体,此时的“人间世”不过二尺之长,不过剑身上蔓延出来的剑气却足有数丈之长,剑气之中隐含风雷之势,使得李玄都的鹤氅大袖飘荡,猎猎作响。

    无心上人平静道:“方才施主送给贫僧的一掌,贫僧现在还给施主就是。”

    话音落下,法相举起足有寻常马车大小的拳头,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一剑斩出,剑气如长鞭,与法相的拳头正面相撞。

    一瞬间,好似天空中有炸雷响起,无数金色流华和蓝色电芒四散游走。

    此时两人已经不再讲究什么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皆是全力出手,在两人周围十几丈的方圆之内,皆是凌厉剑气和金色光华。

    好在秦道方家学渊源,兄长是太玄榜第一人的秦清,虽然自身无甚境界修为,但自小耳濡目染之下,眼界极高,在两人交手之前,就已经踉跄退出相当一段距离,以免自身死于两人交手的余波之中。

    李玄都也有意将战场避让开秦道方所在的方向,且战且退,两人交手就像一头荒古巨兽,在山野之间肆意横行,所过之处,山石崩碎,树木断裂,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金身法相与剑气相撞十余次之后,金身法相被李玄都一剑斩断手掌,不过李玄都也被一拳打飞出去。

    少了一只手掌的金身法相仍旧疯狂出拳不停,每一拳落在地面上,都是轰然作响,泥土飞溅,尘埃四起,不断有山石滚落,甚至出现了一场山体滑坡,化作泥石流倾泻滚落,幸而此地荒无人烟,也不怕伤及无辜。

    李玄都的应对,无非是手中二尺而已。

    在十丈之高的法相面前,身长八尺的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不过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还趁势反攻,将那只失去了手掌的手臂直接斩落,手臂在下落过程中缓缓崩碎,落地时金光四溅,仿佛是流水一般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无心上人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不见,他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如此霸道,不但敢硬抗他请下的法相,而且还将法相打得节节败退。

    若是此人巅峰之时,又该是如何景象?莫不是直接一剑斩去法相。

    趁着法相被击退的片刻时间,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流转更甚大江东去。

    若是天人无量境的方士,在请出法相之后,仍有余力使用其他法术,那李玄都便没有丝毫胜算,可无心上人并非天人无量境,又被李玄都重伤,还要压制体内的伤势,维持法相存世已是勉强,根本没有余力再去用出其他手段,这便让李玄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一气之后,李玄都开始一线笔直前奔,然后高高跃起,手中“人间世”正中金身的胸口位置。

    炸起万千金光,好似银花火树,化作一场金色的雨从天而落。

    金身法相猛然一个后仰,向后踉跄退去。

    李玄都落地之后,双膝弯曲,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片龟裂痕迹,身形借力而起,如一道长虹平地而起。

    好似白虹挂空,气象万千。

    这一剑刺在法相的眉心位置,与法相的庞大身躯相较,不过二尺之长的“人间世”极小,但却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

    下一刻,金身法相开始震颤不止,眉心上的裂纹迅速蔓延,转眼间已经蔓延至整个脸庞。这还不止,这些裂痕还有继续蔓延至整个身躯的架势。

    无心上人的脸色瞬间雪白一片,再不见半分血色。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松开手中的“人间世”,任由身形下坠,在半空中再次用出“风雷云气生”。

    此时的李玄都全力用来又是大不一样。

    只见天幕之上瞬间风起云涌,接着就有无数如藤蔓的雷电降临人间,落在法相的身上,仿佛一张罗网,使得法相动弹不得。

    “太阴十三剑”的玄奇之处就在于,它将方士的术法融汇到武夫的武道之中,不过代价就是剑中会有自主剑意生出,就好似一尊出窍阴神,对于剑主的身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鸠占鹊巢。

    李玄都以“**履霜”踏空凌虚一步,使得下坠的身形再次上升,来到满脸惊骇的无心上人面前,一掌按住他的额头,至阴气机汹涌而出。

第九十一章 退强敌

    至阴气机和至阳气机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至阳气机造成的伤势就好似刀砍斧劈,虽然致命,但只要侥幸不死,但也不会有太大的隐患;可至阴气机就像是人体生病,平时蛰伏不觉,一旦发作起来,往往是病入膏肓之时,神仙难救。

    先前李玄都出手偷袭,已经在无心上人的体内留下了一股至阴气机,此时他再次以“玄冥九阴荡”出手,两股至阴气机合作一处,立刻发作起来,使得无心上人再难维持这尊金身法相,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消散于天地之间。

    原本韩邀月已经彻底将白绢压制在下风之中,偶尔观察另外一边的战场,感觉大体都在掌握之中,韩邀月也就意态闲适,雷公的落败在意料之中,而在那尊金身法相降临人间世之后,便不算什么了。

    直到金身法相崩坏,无心上人自身难保。韩邀月脸色骤然苍白,猛然转头,怒道:“你二人如此不济事!”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长虹轰然而至。

    韩邀月果断摆脱白绢,身形向后退去。

    虽然他不像无心上人和雷公那般有伤在身,而且他的修为也要在二人之上,但是面对李玄都与白绢的联手,他没有必胜把握。毕竟此时不比归德府时,即使没有了不知先生楚云深,这一男一女也不同往日,一个服下了“五?耪娴ぁ保?桓瞿贸隽恕捌鄯截璧馈保?搅Υ笤觥?/p>

    韩邀月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自然垂落,便如两只蝠翼,身形一掠,腾空而起,御风而行。

    白虹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周围的树木纷纷断裂。

    韩邀月刚刚松了一口气,就感觉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韩邀月在空中摇身一晃,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韩邀月,分别向三个方向逃遁而去。

    白虹正是李玄都,面对韩邀月的这手保命秘法,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从分辨,好在此时还有白绢,只听女子出声提醒道:“左边。”

    李玄都心领神会,立时朝自己左手边的那个韩邀月出剑。

    只见这个韩邀月被一剑刺中手臂,鲜血淋漓,染透白袍,而另外两个韩邀月则是缓缓消失不见。

    韩邀月既惊且怒,顾不得其他,反手一扫。

    随手一袖的气机,就如金身法相横臂一扫。

    李玄都一剑摧破而已。

    被一剑激怒的韩邀月正要继续出手,李玄都已经一步掠出,一腿扫向韩邀月的胸口。

    这一腿有任何的花哨,唯有一个“快”字,如风卷残云。

    韩邀月被一脚踢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跌落地面。。

    李玄都如影随形,不断出掌,带出无数残影,瞬间将韩邀月彻底淹没。

    这次的出掌,仍是只有一个“快”字。

    一瞬之间,韩邀月也不知挨了多少掌,只见李玄都的双手之上有蓝色电芒闪烁,竟是与正一宗的“掌心雷”有几分形似。

    韩邀月勃然大怒,不顾身上的电芒闪烁,正要出手,却觉得背后一痛,却是不知何时白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一刀刺在他的后心位置,若不是他在白袍之下穿了一件软甲背心,乃是一件忘情宗代代相传的上品防身宝物,极为坚韧,这一刀便要将他捅一个透心凉。

    这一刀让韩邀月惊醒过来,不该继续与此二人纠缠,走为上策。

    于是原本打算还手的韩邀月立刻改变了主意,以体内气机强行震开两人,然后从双袖中分别抖落出两枚符?,虽然韩邀月也是武夫之属,但是到了归真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就渐而模糊不清,武夫画符不容易,可使用符?却不算什么难事,只见这两道符?迎风自燃,化作两尊金甲神人,虽然比不得先前的金身法相,只有寻常人大小,但用来阻挡李玄都和白绢片刻时间却不算什么难事。

    李玄都一剑将拦路的金甲神人从头到尾劈成两半,白绢则是将拦住自己的金甲神人一刀枭首,不过韩邀月已经趁此时机化作一道长虹,远离而去。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的修为,谁也不能长时间御风而行,自然也无法追赶一位一意逃遁的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与白绢对视一眼,两两无言。

    沉默了片刻,白绢首先开口道:“我去找三……秦部堂。”

    李玄都点头道:“那我去处理残局。”

    两人背对而行。

    所谓的残局,不过就是无心上人和雷公这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而已。

    李玄都不由自嘲一笑,难怪当初会有人称呼他是魔头煞星,好像自己每次踏足江湖,都要有许多江湖高手身死。好在江湖上从来不缺高手,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只是黑白谱要重新排名,正因为黑白谱经常变更的缘故,所以在准确难度上有所欠缺,远比不得常常是数年不变的三玄榜单。

    而且黑白谱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大宗门的宗主皆不入榜上,若是也将这些人排入其中,到底谁前谁后?若是牝女宗的宗主高出玄女宗的宗主,玄女宗岂不是要让黑白谱的排榜之人去死?二十二个宗门,二十二个宗主,抛开登顶太玄榜的几人,剩下的总不能全都并列第一,而且这些宗主大多也在伯仲之间,排榜稍有差错,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黑白谱上多是江湖散人和各宗高手,远远谈不上覆盖整个江湖,这也是当初太平宗在排出太玄榜之后,并不继续依次点评而是变为少玄榜的缘故。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当李玄都返回时,无心上人已经消失无踪,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一定不少,而且他当初能从真言宗宗主手中逃脱,此时再从李玄都的手中逃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雷公了。

    李玄都来到雷公面前,发现这位青阳教高手已经气若游丝,除非有灵丹妙药,否则是活不成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又何苦?”

    背靠大树的雷公微微睁开双眼,望着李玄都,虚弱道:“紫府剑仙,江湖上都说你是公义之人,朝廷害死了张肃卿,为何你还要相助朝廷?”

    李玄都摇头道:“朝廷是朝廷,太后是太后,而且我也未曾相助朝廷。”

    雷公笑了一声,不掩语气中的讥讽:“可你救了秦道方。”

    李玄都平静道:“朝廷腐朽不堪,若是有人能站出来,推翻这个朝廷,然后建立一个新的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世道,那么我李玄都甘愿为其马前卒。”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望了雷公一眼,道:“青阳教起事已有数年之久,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可曾有半点太平气象可言?可曾有过半分人心所向?纵观青史,你们这种人,大业未成便安于享乐,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不过是有心**乱天下的牛耳尖刀而已。所以说,你们青阳教只能一拳打碎这个世道,却没有建立起一个崭新世道的能力,在崭新世道来临之前,不能没有朝廷。”

    雷公猛地咳嗽一声,几乎吐出血来。

    李玄都道:“从来都是骑驴找马,你们青阳教连头骡子都算不上。”

    雷公死死盯着李玄都,艰难问道:“那你觉得谁是马?西北大周?还是金帐汗国?”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

    雷公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渐渐黯淡。

    李玄都望着雷公的尸体,轻轻握住拳头。

    其实在天宝二年之前,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太平世道已经遥遥可见。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第九十二章 相顾言

    李玄都在雷公的尸体前伫立良久,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伸手一探,以气机从此人的身上摄过一枚指环,似是青铜材质,做工粗糙,也就是他的须弥宝物。

    须弥宝物这种东西,巧夺天工,各大宗门和朝廷工部都有专门的能工巧匠负责打造,其原理说难不难,不外乎就是道门的“袖里乾坤”,或是佛门的“掌中佛国”,甚至“须弥”二字都是取自佛家的“须弥芥子”之说,锻造此物的关键在于材料,需用一种名为“星陨天青石”的石头,此种石头与普通天青石的外表相似,不过却是天外流星坠落在人间的遗留之物,内在与天青石大不相同,故名星陨天青石。

    得到星陨天青石之后,将其研磨成粉,这种粉末又名“星尘”,按照一定比例掺杂入其他材料之中,再辅以各种符?,便可制成须弥宝物。按照加入“星尘”的多寡,也决定了须弥宝物容纳的上限大小。

    青鸾卫和六扇门都会为其中高官配备发放须弥宝物,其中空间大小不过香囊而已,像“十八楼”这般大小的,少之又少。雷公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但须弥宝物的空间也不过一个梳妆盒那么大,而且内部结构并不规整,显然是制造工艺不精的缘故。在须弥宝物中,只是放了一本破旧的册子,一套换洗的衣衫,以及几封已经拆开的密信。

    李玄都先将须弥宝物放置一旁,然后将雷公的尸首就地安葬,毕竟生前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人死万事空,不管生前有什么恩怨,死后终是不好让他暴尸荒野。

    安葬好雷公之后,李玄都先是取出那本破旧的册子,书籍无名,封面和每一页的边边角角都已经十分老旧,显然是被人经常翻看的缘故,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竟是手抄本,而且来源不是同一种功法,摘抄颇多,恐怕除了雷公之外,没人能完全看懂,若是贸然修炼,怕是会出很大的岔子。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连同这个扳指一起放入“十八楼”中,待到日后缺钱,可以将此书和这个须弥宝物一起拿去白莲坊典当。

    关键是那几封密信,李玄都大致浏览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

    青阳教在起事之前,多在暗中活动,为应对青鸾卫和六扇门的缉捕,互相之间的联络都有各种暗号、暗语,没想到如今的青阳教还是没有将这个传统丢掉,信中多是各种暗语,乍一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如果是小事,又何必专门写信,然后又被雷公放在须弥宝物之中。

    李玄都看了半天,不得其解,毕竟他过去从未与青阳教有什么接触,也未想过去招惹他们。

    就在此时,在背后有轻微脚步声响起。

    李玄都转身望去,只见白绢扶着秦道方正朝着这边缓缓行来,秦道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似乎伤到了腿脚。

    李玄都暂且将信收入袖中,迎上前去,拱手道:“秦部堂。”

    “原来是李紫府。”秦道方拱手还礼,道:“我们这些张相旧人,早就听闻过李紫府的大名,可惜缘锵一面,没想到会在今日见面,又会是如此情形。”

    扶着秦道方的白绢忽然道:“你不是说你叫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玄都’是我的名,‘紫府’是我的字,称我李玄都也可,称我李紫府也可。”

    白绢又道:“你果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望向白绢腰间的佩刀:“那不知白姑娘又是何人?”

    白绢被这话噎了一下,不由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毫不示弱,微笑着与之对视。

    白绢轻咬嘴唇,只能偏开视线,

    就在此时,秦道方插言道:“你们早已相识?”

    “认识。”

    “不认识。”

    两人同时开口。

    前者是李玄都所言,后者是白绢所言。

    秦道方微笑道:“那就是认识了。”

    李玄都道:“女儿家喜欢口是心非。”

    秦道方点头赞同道:“有理。”

    白绢被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起挤兑,大为羞恼,干脆是撇开脸,不再搭理他们两个。

    秦道方感慨道:“青阳教来刺杀我,不奇怪,可我没想到青鸾卫也参与了此事。”

    李玄都轻叹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青鸾卫是来杀我的。”

    秦道方沉默了片刻,道:“虽然这番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说,肉食者鄙。有些人把百姓苍生当蝼蚁惯了,以为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觉得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圣贤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大水已经淹没到了胸口,他们还是觉得内斗要紧,这便是自取灭亡了。自寻死路,神仙难救。”

    李玄都轻声道:“部堂高见。”

    “什么高见,牢骚太盛防肠断。”秦道方苦笑一声,叹息道:“有些人终究会为他们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蚍蜉撼大树,并不可笑。蚍蜉,谐音‘匹夫’,要知道匹夫一怒,可不仅仅是血溅五步那么简单。遍览史册,有些居于庙堂之上的人,并不高明,也没有远见,不过是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一举一动都会发出极大的动静罢了。”

    李玄都轻声道:“张相曾经说过,庙堂之高,可如果这个高,使得庙堂之上的人彻底脱离了底层的百姓,那么庙堂就成了一个笑话,一座空中楼阁,随时都会跌下来,而跌下来的结局便是粉身碎骨,这座楼阁以及楼阁里的人,谁也不能幸免。”

    秦道方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张相还是高啊,早早就看到了今天这一步。”

    说到这儿,秦道方又是忍不住叹息道:“这些话我也就是对紫府说起,要知道,人言似箭,岂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在这庙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就是栽在了一句无心之言上面。”

    两个同样与张肃卿关系深厚的男人陷入沉默之中。

    最终还是白绢打破沉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行离开此地为好。”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白姑娘所言有理。”

    秦道方望着客栈方向,轻声道:“我想过去看一看。”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一愣,然后想起了死在客栈中的顾虎臣,李玄都说道:白姑娘陪部堂过去吧,我将这些尸首收殓了。”

    秦道方长叹一声:“那就有劳紫府了。”

    李玄都先以掌力在地面上炸开十几个并排的长坑,然后将这些尸首一一葬入其中,在方才的一番交手中,打得山石崩裂,故而乱石随地可见,李玄都寻来石块立于坟前,因为不知死者名姓,李玄都只能以指力在石碑上写下“义士之墓”四字,至于那三名青阳教高手的尸体,则是被李玄都葬在了雷公旁边,这些人的坟墓,无碑。

    待到李玄都将众多尸体埋葬之后不久,白绢便陪着秦道方返身回来,白绢手中还多了一把长刀,正是顾虎臣的佩刀“饮雪”。

    秦道方感伤道:“虎臣十八岁闯荡江湖,历经百战而不死,他早年时因为情伤之故,终身未娶,膝下无子,也未曾收徒,父母师长已经故去,孤身一人,因为齐州百姓之故,投身我的麾下,多次护卫我的周全,却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李玄都叹道:“这便是江湖的刀光剑影,也许现在还与你玩笑喝酒之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就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一入江湖,少有善终之人。”

    “身在乱世中,从无快活人。”秦道方叹道:“走吧。”

第九十三章 讲规矩

    三人行于山间,秦道方腿脚不便,白绢是女子之身,于是李玄都干脆背起秦道方,虽说秦道方几番推脱,但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一番好意,而且他腿脚行动不便,也着实走得不快,被李玄都背起之后,三人的行进速度大增,不过半日的工夫,便离开了这处山野之地,渐而可见人烟。

    要说平常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金银细软是必须的,许多跌打药物也不可或缺,若是老江湖,自然不会有所遗漏。按理来说,无论是李玄都,还是白绢,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可偏偏二人都没有携带此类物事,对于他们来说,些许小伤不用药,体魄可以自愈,实在不行,以气机催动气血运转愈合伤势,也是可行。若是真到了非要用药不可的境地,就绝不是寻常药散可以解决的,多半要用到“紫阳丹”、“血龙丹”等物。

    丹和药大有区别,许多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灵丹,不到境界不可服用,若是贸然服用,体魄不能承受药力灵气,轻则经脉损坏,重则爆体而亡,须得量力而行。对于普通人来说,许多灵丹非但不是救命灵药,而是催命的毒药。

    秦道方身无修为,虽然保养得当,但毕竟是知天命的年纪,体魄已有老迈之态,经脉脆弱,气血衰微,不但受不得丹药的药力,同样经受不得外来气机的摧残,若让他们以气机疗伤,非要伤上加伤不可,现在见到了人烟,正好找个大夫,先为秦道方治腿,然后再寻辆马车代步。

    三人打算前往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兴许是靠近群山的缘故,这座小镇躲开了齐州的战乱,还算安稳,不过行至中途,就被一伙人拦住去路,大概有十几人左右,人数一多,气势便足,如今能在齐州如此行事的,不多,总督府是不可能的,青阳教和青鸾卫已经被铩羽而归,也不大可能随后又至,东华宗久不理山下俗事,那就只剩下一家了。

    不在齐州却将大半个齐州视作自家私宅的清微宗。

    青阳教和齐州连番大战,清微宗却无动于衷,因为两者没有伤及清微宗的核心利益。商队照常经商,船队照常出海,做买卖的、走镖的、铸剑的、耕田的、烧瓷的,无论什么行业,只要跟清微宗沾了边,打了清微宗的旗号,那便安然无忧,仿佛还是那个太平世道。

    至于百姓,谁在乎?

    先前李玄都与秦道方说许多上位之人将百姓视为蝼蚁,不仅仅是朝堂如此,江湖上的各大宗门也在此列。

    李玄都也是穷苦百姓出身,父母在饥荒中被饿死,他侥幸被师父带回宗门才得了今日的造化。他一直觉得,百姓不被别人当人,一定要自己把自己当人。

    李玄都曾经想过改变清微宗,可惜他失败了,李玄都之所以会在清微宗中没有立足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李元婴,一个结果往往是由许多原因造就,在他得势的那几年中,他在无形中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就像张肃卿在推行新政时得罪了太多人一样。就算没有李元婴,这些人也会仇视他,恨不能食其肉。

    至于那极少数效忠李玄都之人,也都被排挤到边缘位置。如今的清微宗,对于李玄都而言,几乎是人人皆敌。

    此时这十几人,人人骑马,人人身着青衫,背后负剑,以碧玉簪子束发,脚上则是清一色的翘头长靴。外人不得而知,李玄都却是认得,这是宗主嫡系天罡堂中的弟子。

    三十六堂分别以三十六天罡为名,天魁堂居首,负责护卫蓬莱岛,天罡堂居于次席,掌管戒律刑罚,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和六扇门,位高权重,由宗主亲自执掌。

    如今宗主李元婴不在宗门,能够调动天罡堂的就是那位三夫人了。

    为首之人,是个相貌并无太多出奇之处的汉子,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身后背了一柄重剑。在他身旁是个妇人,同样的青色衣裙,青色绣鞋,同样碧玉发簪,柔声道:“夫人没有料错,有些人果然不能成事。”

    男子一抬手,妇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男子越众而出,翻身下马,然后作揖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上前一步,平淡道:“起。”

    男子这才直起身。

    在男子直起身来的一瞬间,在他身后的十余骑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恭敬道:“见过四先生。”

    哪怕是李先生李太一和天剑堂堂主李如剑,想要对李玄都出手,也要打着讨教切磋的机会,不敢明面上对他李玄都不敬。因为老宗主最重规矩,规矩不能乱,无论是堂主还是岛主,在明面上冲撞六位先生,便是不敬,便是坏了规矩。故而这些人,无论对李玄都是爱是恨,都不会在明面上对他不敬。

    换而言之,他们敬的是规矩,老宗主的规矩。

    李玄都只好虚抬一下右手:“起。”

    待到所有人起身,李玄都望向为首的男子,道:“说吧,你们所来何事?”

    男子抱拳道:“回禀四先生,在下李如冼,天罡堂副堂主,奉宗主之令,迎接四先生返宗。”

    李玄都反问道:“是宗主的命令吗?据我所知,宗主早在年初就已经离开宗门前往帝京,难道是宗主是在千里之外的帝京给你们飞剑传书?若是飞剑传书,手令拿来。”

    李如冼仍是语气恭敬道:“宗主曾言,若是他不在宗中,夫人之令即是宗主之令,所以还请四先生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同是一宗弟子,同拜一位祖师,职位有高低之分,人无贵贱之别。”

    李如冼沉声道:“高低也好,上下也好,贵贱也好,我们不过是些做事的人,还请四先生体谅。”

    李玄都道:“我还有事情要做,暂时不会返宗,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李如冼默然无言。

    在他身后的那名妇人乃是三夫人心腹,按耐不住,越众而出,直视着李玄都道:“莫非四先生要违抗宗主之令不成?”

    李玄都没有回答妇人的问话,只是道:“退。”

    妇人一愣。

    李玄都接着说道:“不讲贵贱,可规矩还是要讲的,我是否违抗宗主之令,你说了不算,如冼堂主也说了不算,三夫人说了更是不算,只有宗主亲自说了才算数。”

    李玄都加重了嗓音:“退。”

    妇人虽然满脸不甘,但还是缓缓向后退去。

    李如冼轻叹一声。

    在他看来,夫人还是不懂清微宗,为何这么多宗门,有的宗门像教门,有的宗门像帮会,而清微宗却像个小朝廷,除了因为清微宗势大之外,更是因为清微宗重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外儒内法。所以说,想要在清微宗压人,又不想授人以柄,大义名分未必好用,但是规矩一定好用,派他们这些人来,若是真有宗主的手令也就罢了,关键是宗主远在帝京,根本没有手令。想要动四先生这等身份之人,岂是一道口令就行的?

    至于夫人说的话就是宗主说的话,这只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已,在宗规中可没有这一条,若是日后攀扯起来,闹到了老宗主的面前,是万万站不住的脚跟的,夫人有宗主护着,到时候夫人把罪责一推,顶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做事的人。

    李玄都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你们可以将我的这番话转告给三夫人,就说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她还是不要贸然插手为好,别坏了规矩。”

    “喏。”李如冼又是恭敬一礼。

    李玄都下了逐客令:“退。”

    李如冼也不再废话,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人离去。

第九十四章 朱家庄

    待到李如冼一行人离去之后,白绢开口道:“真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竟然是清微宗的四先生,难怪当初清微宗会站在张相这边,想来紫府剑仙在其中居功甚伟。”

    李玄都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白姑娘不必称呼什么紫府剑仙,太过生分,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不置可否。

    李玄都也没有过多强求。

    三人继续赶路,接下来的一段路程,终于是没有再遇到什么波折,一行人走得异常安稳,稳稳当当地来到了小镇之外。这座小镇在情理之中地偏离了驿路,不显山不露水,在如今战火纷飞的齐州大地,算是一处难得的净土。

    在小镇的镇口,有一名老人正在晒太阳,因为白绢是女子,不易让人太过警惕,所以由她上前问询了一下,原来这里叫做朱家庄,全村上下多数姓朱,这里主事的庄主,也是姓朱。

    白绢只是略微把情况一说,李玄都立刻明了,他十岁踏足江湖,当时还是少年的他,自然不敢离开宗门太远,多数时候就在齐州境内游荡。当时的青阳教还是在暗中活动,明面上的两大宗门分别是清微宗和依附于清微宗的东华宗,已经容不下第三个宗门,只有些许小打小闹的门派帮会,除此之外,就是真正的绿林强盗,占山为王,来去如风,因为这些强盗会在马脖子上挂满铃铛,同时又习惯使用响箭,又名“响马”。

    李玄都道:“这儿怕是一处响马的老巢,不过瞧这样子,多半已经金盆洗手,在明面上有了正当生意,做事不会太过出格。”

    秦道方和白绢都谈不上紧张,白绢且不用说,就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秦道方,毕竟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韩邀月、青阳教、青鸾卫吓不住他,更何况是一股小小的响马。

    就在此时,从庄内行出一个中年汉子,面容阴沉,眼神凶悍,一看便是那种在绿林中刀口舔血的人物,手上带着人命,不过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所以在不清底细的情形下,也不曾如何盛气凌人,拱手道:“未请教。”

    年纪最长的秦道方上前一步,抱拳道:“老朽秦浊,琅琊府人士,这是我的侄女和侄女婿。此次老朽去往楚州经商,回来时恰好遇到清微宗海禁,只能在飞云县登岸,然后从兰陵府取道返回琅琊府,不曾想中途遇到了青阳教的散兵,伙计、护卫被杀,货物被劫,只有我们三人侥幸逃了出来。只是老朽年事已高,又在逃跑时伤了左腿,行走不便,这才来到贵庄,想要寻一名郎中治腿,同时也想购一辆马车,以作代步之用。”

    那汉子看了眼秦道方的左腿,果然是微瘸,再看三人的打扮,也是富贵人家的出身,而且只有李玄都一个青壮男子,剩下的两人正应了“老弱妇孺”四字,便不疑有他,道:“原来如此,如今乱世,我们也怕庄中进了贼人匪类,还望秦老哥见谅。”

    秦道方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三位请随我来。”中年汉子转身在头前引路。

    正如李玄都所说,朱家庄早年时是一处响马的巢穴所在,劫掠财物,不过如今的朱家庄已经洗白,有了正当的营生,那些曾经拼杀的绿林好汉们也大多成家立业,上了年纪,就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对于许多事情都要讲究一个规矩,如今大体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对于过路人而言,朱家庄就是一座普通的庄子。

    三人随着这中年汉子进了庄子,如今齐州境内盗匪横行,故而庄子修建有围墙城门,几如一座小一号的县城,在庄子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高墙大宅,那便是庄主所在,在大宅不远处则是一条长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铁匠铺、医馆、酒摊、客店,应有尽有。

    这中年汉子将三人带到医馆,仔细嘱咐了一番之后,这才离去。

    医馆的主人是个与秦道方年纪相差无多的老头,人生七十古来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便能自称一声老朽,只是相较于养尊处优的秦道方,这位老郎中更见风霜之色,乍一看之下,倒是要比秦道方大出个十几岁的样子。

    老郎中请秦道方坐在一张躺椅上,将受伤的左腿放在一个小凳子上,脱去官靴,撩起裤腿,轻轻摸骨。

    白绢问道:“大夫,如何?”

    老郎中道:“是骨头断了,人上了年纪,筋骨便不如从前,易伤难愈,要以夹板固定,而且不可行走。”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道:“那就谢过大夫了。”

    白绢伸手拦住他,摇头道:“不用,我有银子。”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夫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夫妻本一体,你的叔父也就是我的叔父,两家人其实是一家人,何须分得如此清楚,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白绢本想回敬一句“谁是你夫人”,不过想到刚才秦道方已经说出口的话语,不由一阵气闷,只能收回手,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家三叔,真是为老不尊,满嘴胡话,亏得还是一地总督呢。

    李玄都将银子放在旁边的桌上,老郎中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这时,秦道方开口道:“你们两个也不要站在这里了,去隔壁的客栈看看有没有空房,顺带再去看看有没有马车。”

    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的,既然是侄女和侄女婿,那便不用太过客气,直接以长辈的身份的吩咐就是。

    白绢应了一声,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之后,率先走出门去。

    李玄都则是对秦道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出门去追白绢。

    其实白绢没有走远,就站在医馆门外不远的街边无人处,见李玄都出来,故作语气冷淡道:“李先生,你莫要得寸进尺。”

    李玄都破天荒地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有些心虚的表现,只是自从他十五岁之后,就很少再有这个动作了。

    然后李玄都说道:“若是白姑娘不想再生出什么别的意外是非,在人前的时候,最好称呼我的表字。”

    白绢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李玄都,虽然故意装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神态,但在李玄都看来,完全装得不像,半点没有那些江湖仙子眼高于顶、八风不动的样子。

    李玄都再次微笑着与她对视,果不其然,白绢立时便目光游移,再没有刚才的气势。

    李玄都笑问道:“我该如何称呼白姑娘?总不能一直喊夫人吧。”

    白绢犹豫了一下,说道:“既然你让我称呼你的表字,那你也称呼我的表字好了,我的表字就叫白绢。”

    “我初出江湖时,以字为名,自称紫府客,所以后来才会有人叫我紫府剑仙,你也是以字为名,看来你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玄都笑道。

    白绢啐道:“谁跟你英雄所见略同,顶多算是巧合而已。”

    李玄都也不辩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都说待字闺中,难道你已经嫁人了?”

    “谁嫁人了?”白绢羞恼道:“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李玄都双手举至肩膀位置,示意自己投降。

    白绢这才脸色稍缓,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忽然问道:“既然秦部堂是你的叔叔,那你也就是姓秦了,不知秦素是你什么人?”

    白绢眼神骤然冰冷几分:“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九十五章 夕阳西下

    李玄都说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且不论辈分,只说年龄,都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以下,江湖上说我们这代人中有四位极为出彩的女子,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l,玄女宗的玉清宁,牝女宗的宫官,以及忘情宗的秦素。前面三人,我都已经见过,也有过一些接触,唯独这位秦素秦姑娘,行踪不定,而且很少踏足中原,所以缘锵一面,既然你也姓秦,我就猜测会不会与秦素相识,故而有此一问。”

    白绢的态度较之刚才明显冷淡许多:“紫府剑仙还真是交友广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帝京一变,紫府剑仙曾与苏云?l、玉清宁大打出手,你伤了玉清宁的眼睛,自己也跌落境界,没想到这都能化敌为友。还有那牝女宗的宫官,似乎也对紫府剑仙有些意思,看来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仅仅出剑无敌,而且在女子身上,同样是仙剑无敌。”

    李玄都愕然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白绢冷笑道:“登徒子不必解释。”

    李玄都无言以对。

    提到帝京之变,他又忽然想起张白月了,仿佛被在三九天气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内外皆冷,同时在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负罪感觉,只觉得对不起她,方才的热络心思一下子便没了大半。

    他微微仰头,透过街道两旁房屋间的缝隙望向天空,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绚烂的火烧云遍布天际,极美。

    这一瞬间,李玄都想起了很多,多是往事,有喜有悲,往事中的人,有的人还在,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绢听李玄都久久不曾出声,便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些重了,只是面薄,放不下女子矜持去认错,于是道:“你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气量恁地窄小。”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有生气,只是觉得自己刚才的确不对,言语之间对姑娘多有冒犯,实在是对不住了。”

    这一次,李玄都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初见时的账房先生,虽然客气,但透着一股生疏。

    不知怎的,白绢心中生出一股失落,道:“你就是生气了,我不该说你是登徒子,也不该在言语之间污蔑两位姑娘的清名,是我不对,我道歉。”

    “我真没有生气。”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想起了故人。”

    白绢也曾听闻过帝京之变的经过,自然知道李玄都差点做了张肃卿女婿的事情,立时便知道他口中的故人是谁了。

    白绢温言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李玄都叹道:“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当时我曾请求二师兄去救她,只是她不愿舍了父兄苟活而已。外柔内柔,人辱之;外刚内刚,人毁之;外刚内柔,人轻之;外柔内刚,方成大器。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凡事有自己的主见,她决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白绢轻声劝慰道:“‘命’之一事,不能强求。就算是老玄榜上的神仙,也不能强求命数如何。李先生,你还年轻,总不能孤独终老,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李玄都笑了一声:“江湖险恶,世道艰难,我也不知是否有老去那一天,室家之想,恐是奢望。”

    秦素不再说话,却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支横笛,至于唇边轻轻吹奏,李玄都不知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只觉得这笛声与眼前的景象极为相称。

    一曲毕,李玄都道了一声谢。

    白绢双手握住笛子负于身后,摇头道:“李先生不必如此。”

    李玄都叹了一声:“好歹是一起经历大战之人,还是叫我紫府吧,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个称呼,叫我老李也行。我有个兄弟,他叫胡良,原是补天宗的弟子,想来你也应该认识,他便喜欢如此称呼,说是叫我一声老李,他便感觉年轻了十岁。”

    说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很是明白,他看似处处是故交,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真正有过命交情的,能托付身家性命的,一只手都用不了。

    白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李玄都略微收拾心情,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我们说到了秦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天刀’秦清的‘欺方罔道’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白绢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家父在秦家排行第二,秦部堂是我的三叔,‘天刀’是我的大伯,秦素是我的堂姐,这‘欺方罔道’便是堂姐交给我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白绢望着他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什么?”李玄都怔了一下。

    白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感觉很失望?”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白绢轻声道:“你方才也说了,江湖上将秦素与苏云?l、玉清宁、宫官相提并论,想来这秦素……也是不差的,可我却长得这么丑,你是不是很失望?”

    李玄都摇头道:“没有的事情。”

    白绢却是不信,转过身去:“你说女人口是心非,男人又何尝不是,遇到漂亮女子,不是也是,可如果这个女子不漂亮,便是也不是。对不对?”

    李玄都无奈道:“我真没有如此意思,仅仅是好奇而已。”

    白绢哼了一声,幽幽道:“失望也好,不失望也罢,反正我天生就是这般模样了,比不得秦素,更比不得宫官、玉清宁、苏云?l。”

    李玄都失笑道:“为何非要与她们相比?你是你,她们是她们。难道颜飞卿娶了苏云?l,我便要娶一个不逊于苏云?l的才行?”

    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发觉不对,因为这话太有歧义了,好似他已经娶了白绢,正与颜飞卿攀比似的。果不其然,白绢听到这话,虽然是背对李玄都,但也可以清晰看到,从脖子到耳根已经是通红一片,羞恼道:“你……你说什么呢?!”

    李玄都自知失言,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一时之间,李玄都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过了片刻,白绢转过身来,红晕已经褪去,问道:“你是说什么?”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我是说,你的伤势如何?先前与韩邀月交手,受伤不轻吧?就不要硬挺着了。”

    白绢面无表情道:“不要紧的,小伤而已。”

    说话间,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抬头望向血红斜阳,天色已是越发黯淡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仿佛被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不过这层金边也在逐渐暗淡下去,然后两人又同时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四目相对,同声叹了口气。

    刚好有个行人路过,因为脸生的缘故,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李玄都干脆是靠在墙壁上,双臂环胸,问道:“夫人何故叹息?”

    白绢没再去计较这个:“那……紫府你又为何叹息?”

    李玄都道:“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不知何时是尽头。”

    他望向白绢,问道:“你呢?”

    白绢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叹息,就是看到你叹息,忽然也想叹息。”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哑然失笑,然后再抬头望去。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竟是觉得心灵从未如此平静祥和。

    当秦道方拄着双拐走出医馆时,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两个年轻男女并排靠在墙边,一起望向天地间的最后一抹残阳,两人的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

    秦道方没有去打扰这幅画面,示意老郎中不必相送之后,也抬头望向那抹残阳。

第九十六章 话本小说

    李玄都和白绢都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虽是出神,但也很快就发现了已经出门的秦道方,相继回神之后,有些赧然。

    好在秦道方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两人既没有去客店,也没去找马车,只能自己拄着双拐往不远处的客店走去。

    李玄都和白绢老老实实地跟在秦道方的身后。

    朱家庄的客店,自然比不得城镇里的客栈,甚至就连山野间的太平客栈也多有不如,秦道方虽是总督,但却不以为意,扭头问道:“想吃些什么?”

    白绢摇头道:“我最近正在辟谷。”

    李玄都疑惑道:“你受了伤势,只靠餐风饮露可不成。”

    白绢毫不客气地怼道:“要你管?”

    李玄都也不动怒,微笑道:“不吃就不吃,我替你吃掉你的那一份。”

    道家经典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故而在先天境以前,武夫食肉,方士食谷,待到先天境之后,两者都可以断断续续地进行辟谷,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便可以十天半月地长时间辟谷。所谓辟谷,即是不食五谷杂粮,不食禽类家畜,餐风饮露,以天地元气为食。这也是归真境可以驻颜返老的根由所在。

    有人说无论多美的仙子,也要行排泄之举,可对于那些女子高手而言,这话不对,因为她们为了驻颜不老,早早便开始行辟谷之举,不食自然不泄。

    如今李玄都也可以辟谷,不过对于他来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是武夫,武夫注重血气,尤其是受伤之后,必须要大量进食血肉,弥补亏损血气,曾经有天人境武夫在一日之内吃掉九头黄牛,而武夫的体魄则像是一只貔貅,只出不进,可以将所食血肉悉数炼化为自身血气,弥补自身,壮大体魄,不过又极为讲究炼化之道,若是炼化手段不精却一味进补血肉,极有可能会使自身身躯变得庞大无比,行动不便,这就落入了下乘。

    若是不能踏足长生境界,算上各种延寿功法和秘药,寿元最多只有三个甲子,若是没有其他手段,正常来说,两个甲子便是极限。在身死之后,因为其体魄周身无漏,隔绝外邪,自身常净,故而可以保持肉身数百年不朽,这也是许多佛门高僧圆寂之后,仍是保留了肉身的缘故。

    李玄都曾经记得师父曾经对他说过,在三百年之前,金刚宗的宗主便是一位抵达长生境的武夫,当时他身兼金刚宗和真言宗两宗的宗主之位,所以除了修炼金刚宗的功法之外,同时还修炼了真言宗的“大欢喜禅”,即使是不食血肉,但凭借着吸纳庞大数量的女子元阴,仍是将自身气血壮大到极为骇人的程度。已经到了若是这位僧人不故意收敛,浑身上下便要散发红色气息的程度,站在他的身边,便仿佛是置身于巨大火炉之中,血气之盛,所到之处,万鬼辟易,群邪退散。而他整个人便如一只荒古巨兽,若是将身躯彻底解放,便可化作十丈之高,此乃法身。

    不过这位僧人的下场不算太好,可以说是成也元阴,败也元阴,如此数量的元阴因自然极为驳杂,使其体魄看似强大却又破绽极大,甚至损害性命根本,在其他长生境地仙的眼中,外强中干,最终此人想要化虹去往西方极乐时,抵不住天地之威,化作灰灰。

    说得远了,近百年来,当年的秦中总督祁英,除了用枪厉害之外,也是一位精通“吃道”的人物,曾经率军猎杀一只异兽狰,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祁英将其吃下之后,三年不饿。

    不过此法也要慎之又慎,若是炼化手段不精,身上恐怕会出现异兽的特征,青阳教的青牛角之所以得了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误食一头异牛的血肉之后,在额头上生出一个形似犀牛角的凸起。

    故而对于武夫而言,最好的东西不是什么万年灵芝、千年人参,这都是“谷”的范畴,那是方士的偏爱,武夫更喜欢各种异兽的血肉,以此为食,可壮大血气。

    若是没有,就只能用普通血肉替代,故而李玄都基本上都是每餐必吃,只进不出,如此也可以极为缓慢地增进气血,即是精血,继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

    于是李玄都极为豪气地点了两只羊腿,秦道方则是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什么也没有的白绢就看着李玄都吃这两只烤羊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吃东西并不是那种大块吃肉的豪迈姿态,反而是极为细致,最是讲究礼数的世家公子来吃羊腿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李玄都吃起来的速度极快,这就有些诡异了。

    秦道方的一碗阳春面未曾吃完,李玄都的面前便只剩下两根洁白的腿骨。

    白绢神情复杂道:“李先……紫府,你这做派倒像是饿死鬼投胎。”

    李玄都平静道:“听师父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家乡刚好饥荒,那时候无论是观音土,还是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可就算这样,我的爹娘还是被饿死了,所以对我来说,能吃就是福气。”

    正在吃面的秦道方听到此言,也放下了筷子,叹道:“没想到紫府竟有如此境遇,自顾民以食为天,如今齐州的惨状,也皆是因为没有粮食而致。”

    白绢稍稍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于我而言,无不可说之事,正如白绢你先前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道方看了李玄都一眼,又看了白绢一眼,再也没有拿起那双筷子,直接扶着拐杖起身,往客房去了。

    只剩下两人之后,李玄都擦净手上的油腻,问道:“出去走走?”

    白绢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此时天色渐暗,不过还未到宵禁的时候,所以也没人来阻拦两人。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相顾无言。

    李玄都忽然问道:“秦姑娘,先前你说‘白绢’二字是你自己取的,不知是何缘由?”

    白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李先生,你当初踏足江湖的时候,为什么要叫紫府客,而不是用自己的本来姓名?”

    李玄都一怔,道:“按照常理而言,要到及冠的时候才取表字,不过我是个例外,我当初是名和字一起取的。‘李玄都’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可是在宗中还是很有名气的。我当时只有十岁,说是行走江湖,其实就是在齐州境内游历而已,若是在齐州就用本名,齐州的江湖与有清微宗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身份,所谓的游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再到后来,我剑道小成,离开齐州前往河朔之地,在这里登门挑战,自然也不敢用真名。若是败了,那就坠了师父和宗门的名声,若是胜了,也要结仇,干脆就用假名。有个说法叫做‘将错就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湖上闯荡出一个‘紫府剑仙’的名头。”

    李玄都望向白绢,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白绢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白绢’这个名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绢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一个笔名。”

    李玄都愕然。

    如今世道,话本小说不被视作文章大道,为人轻视,不登大雅之堂,故而话本小说的作者顾及名誉,多是使用笔名。在黑市上,最为大名鼎鼎的作者便是兰陵府笑书生,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有人猜测此人就是当今文坛领袖之一的裴舟,不知真假。还有几位,同样鼎鼎大名,只是常常半途而废,被人猜测其身份是宫内的大太监,位高权重,故而率性而为,写话本小说不过是聊以自乐。

    然后就听白绢自顾自说道:“我虽然是忘情宗的弟子,但我不喜欢一直待在辽东,于是我很早就开始游历天下,从辽东到幽燕之地,再到河朔之地,从江北到江南,从江南到西北,再到中原,在这一路上看了很多美景,也见了很多的人和事,于是我就想动笔记下来。你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是不能用本名的,于是我就给自己取了‘白绢’这个笔名。”

    白绢继续说道:“我想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

    李玄都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道:“话本小说?”

    白绢点头道:“话本小说。”

    李玄都问道:“写话本小说赚钱吗?”

    白绢摇头道:“不太赚钱,比不上写戏文的。”

    李玄都好奇问道:“不知白姑娘有什么大作?”

    白绢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市面上卖得好的分别是神魔志异、江湖游侠、男女情事,我刚刚写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可惜卖得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再写一本关于江湖游侠儿的。”

    李玄都笑道:“你都没经历过男女情事,如何写得好男女情事?”

    白绢脸色微红,不服气道:“你行你来写。”

    李玄都作势挽起袖子,笑道:“这有何难?我明天就写一本,从咱们在太平客栈联手退敌开始写,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太平客栈传奇》。”

第九十七章 彼此彼此

    白绢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认为李玄都是不自量力。

    李玄都也读过几本话本小说,尤其是四大奇书,分别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志异、人间世情,讲得极好,极见世情,可惜其中的《西域游记》一书被朝廷给禁了。另外还有一本《封神》,较之四大奇书,文笔略有不如,可想法极佳,可谓是道家各种传说之集大成者,梳理了玄门三圣和西方二圣的关系,又有十二金仙和众多散仙,以及众多奇妙法宝和阵法,让人神往。

    李玄都自认腹中墨水不多,作不得华美辞赋,作不得道德文章,同样写不出四大奇书,可照猫画虎,写几本不入流的话本小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是我自夸,将我的经历写进去,那便成了,有句话说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就是我了。”

    若是在其他人面前,李玄都断然不会作如此轻佻之态,只是在白绢面前,他不会太过拘泥自己,倒是与平常的李玄都不太一样。

    此时白绢也有些放开了,道:“别说大话,如果你说你练剑是百年难见的天才,这一点我承认,可你要说你是文武全才,那我就万万不信了,不要觉得会写字就能写话本小说,也不要觉得会说话就能去当说书先生,这行的门槛在门里头。”

    李玄都笑问道:“那秦姑娘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也让我这个外行人长长见识。”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就说两点。第一,话本小说不是道德文章,不是高头讲义,不是华美辞赋,面向受众并非文人士子,而是普通百姓,所以务必不要过于摆弄文笔,写得晦涩难懂,那是行不通的,要以白话为主。其次,话本小说的核心在于故事,一切前提都在于讲好你要写的这个故事,至于大道理也好,个人感怀也罢,都是其次,万不可主次颠倒。”

    李玄都点了点头:“懂了,写话本小说不需要文笔,关键在于讲故事。”

    “错,大错特错。”白绢脸色一正:“不是不需要文笔,而是不要过分苛求文笔。如果将文字功夫算成十分,传世名篇大概在九分以上,如果你写话本小说的文笔能有四分,便是及格,五分算是优美,若是再往上,便过犹不及。可如果你的文笔只有一分或是两分,就万万不可轻视这文字上的功夫,更不要相信文笔不重要的话语。”

    李玄都接着问道:“那讲故事呢?”

    白绢背负双手,倒是有些当初在归德府教导那些孩子学琴时的样子,为人师表,神色庄重,道:“故事的本质并不新奇,比如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故事,拆开来看,也并不如何精彩,无非是大起大落而已,与那些被灭门之后偶得奇遇的复仇少年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复仇也好,天下大义也罢,都是一根线,你遇到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是一颗颗珠子,最终串成一张珠帘,这便是故事。”

    “有了故事,怎么讲也是学问,就好比厨子做菜,食材已经有了,可不同的厨子用同样的食材做出来的菜却是截然不同,这便是厨艺高低了,于细节之中见真功夫。文似看山不喜平,画如交友须求淡。想要让人喜欢这个故事,首先要让听故事的人置身于故事之中,心思随着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而上下起伏,其次便是……”

    白绢的话语戛然而止,她骤起眉头望着李玄都,语气不善道:“喂,你在听吗?”

    “当然在听。”李玄都微笑着点头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

    白绢问道:“什么问题?”

    李玄都直白道:“既然秦姑娘已经如此明白,那么为何上一本书还是不尽如人意呢?”

    这句话,无异于打蛇打七寸,骂人专揭短,不亚于他的“太阴十三剑”。

    白绢果然气恼得胸口微颤,深深吸了一气才平稳住情绪,然后面无表情道:“知易行难。”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

    就好比这天下间的官吏,谁不知道应该做一个清官能臣?可真要做起来,那可太难了。

    李玄都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理,受教了。”

    白绢忍不住轻咬银牙,恨恨地想,这人怎么这么欠打!难怪当初被江北群雄追杀。还有,江湖上不是说紫府剑仙为人孤傲冷漠吗?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见血即杀人,难道都是骗人的?还是说眼前的这个紫府剑仙根本就是个假货,亦或者是坠境以后性情大变?

    就在白绢在心底恨不得一刀砍下李玄都狗头的时候,李玄都话锋一转:“平心而论,我是很佩服秦姑娘的,练刀练得好,还精通音律,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文武全才,样样精通。我就不行了,除了在练剑一事上有些天赋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塌糊涂,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诗词歌赋,狗屁不通。”

    白绢明知他故意奉承自己,却没有反驳,甚至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小小自得,毕竟奉承之人是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当初的紫府剑仙,而且此人虽说有些烦人,但并不讨厌。

    世上之事多半如此,没有女子不爱听漂亮话,之所以有些女子看起来八风不动,只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而已。

    两人继续并肩走出一段之后,白绢忽然想起什么,对身旁的李玄都说道:“喂。”

    李玄都无动于衷,仰天望天。

    “喂!”白绢加重了语气。

    李玄都这才收回视线,一脸茫然道:“秦姑娘是在跟我说话吗?”

    白绢语气不善道:“这里除了阁下,还有谁?”

    李玄都微笑道:“我不叫‘喂’,叫我紫府就好。”

    白绢道:“无耻。”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白绢道:“登徒子。”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谁跟你彼此彼此?”

    “紫府和白绢。”

    “不要脸。”

    “彼此彼此。”

    “去你的。”

    “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回到了客栈,来到各自的房间,两个房间是对门,秦道方的房间则在李玄都房间的隔壁,白绢推开门后,转身对李玄都说道:“我要运功疗伤,叔父就拜托你了。”

    李玄都收起方才的轻佻姿态,点头道:“这是自然。”

    姑娘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莫要吵我。”

    说罢,姑娘也不等李玄都回应,直接进了屋中,迅速将门关上,生怕李玄都会跟着进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九十八章 俗人雅人

    在朱家庄歇息了一夜之后,第二日一早,李玄都花费三十两银子买了一辆马车,虽然比不得秦道方的总督车驾,但已经是朱家庄里最好的马车,然后一行三人乘着马车悄然离开了朱家庄。

    李玄都本来打算自己充当车夫,让白绢与秦道方坐在车厢中,不过车厢太过狭窄,而秦道方的腿因为固定了夹板的缘故,不能弯曲,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李玄都与白绢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李玄都看了眼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白绢,叹道:“秦姑娘,你这般刻意作态,倒是落了下乘。”

    白绢瞥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废话:“登徒子。”

    李玄都有些时候显得不解风情,不是真就不解风情,只是没遇到能让他解风情的人,毕竟当初他也是与胡良、张白圭一起出入过帝京各大行院的人,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此时非但没被这句“登徒子”吓住,反而是打蛇上棍,顺着杆子往上爬,道:“秦姑娘,你若是遇到那种纠缠不休的人,多看他一眼都算你输了,就好比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遇到了韩邀月,你处处守礼,不卑不亢,那才是真的生疏。”

    白绢眼观鼻鼻观心,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由此看来,我能得一个‘登徒子’的称号,还是与众不同的。”

    白绢瞬间破功,白眼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唉!谁让秦姑娘说话的声音这样好听,总是让我忍不住多说两句。要知道平时的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

    白绢听他称赞自己,心中生出几分喜意,不过嘴上却是说道:“你莫骗我,陆雁冰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好为人师,最爱给人说教大道理,让她不胜其烦,若非打不过你,她早就让你闭嘴了。”

    李玄都讶异道:“既然五师妹对你提起过我,那你先前为何还要还装作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李玄都的样子?”

    不小心说漏了嘴的白绢低垂下眼帘,闭口不言,重新开始修炼闭口禅。

    李玄都自顾自说道:“庙堂上有个词,叫做‘简在帝心’,意思是早已被皇帝知晓,由此看来,我果真是……”

    李玄都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白绢的神情变化,此时正要说“果真是早就在秦姑娘心中”,突见姑娘双眉一蹙,脸有寒色,赶忙转口道:“看来我果真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绢明知他是故意改口,也懒得去戳穿,免得让自己尴尬,只是这闭口禅再一次破功,还是白了他一眼:“德行。”

    李玄都哈哈一笑,轻声哼唱一首无名小曲:“几人醉卧几人醒,几人一梦惊风雨,人生短短几春秋,不醉不罢休,左顾美人,右盼长河……”

    此时恰好就在李玄都左手边的白绢没有动怒,斜斜依靠在车厢上,听得出神。

    待到李玄都一曲毕,白绢的思维好似是羚羊挂角,忽然问道:“你能认识玉清宁和苏云?l不奇怪,毕竟你们同出正道十二宗,又曾经交手,可是你与牝女宗的宫官是如何相识的?”

    李玄都打趣道:“吃醋了?”

    白绢哼的一声,故作凶狠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一刀杀了你。”

    李玄都浑然不怕:“那我也一剑刺死你,咱们黄泉路上作伴好还乡。”

    白绢又被噎了一下。

    好在此时,车厢里的秦道方有些听不下去了,用拐杖敲了敲车厢,淡笑道:“不愧是江湖中的少侠女侠,动辄打打杀杀,不过这样有伤和气,也太过晦气,还是不说为好。”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我孟浪了。”

    白绢低声道:“叔父见谅。”

    秦道方既是打趣也是感怀:“其实我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

    有了秦道方这位长辈的打岔,李玄都也不好再去得寸进尺,只能见好就收,转而说起他与宫官认识的经过,无非就是将他曾经对周淑宁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说完之后,李玄都自嘲道:“如果说各宗布局如弈棋,那么牝女宗就极为擅长无理手,看似只是闲子,也许在将来就能发挥极大作用,如今张鸾山与牝女宗的人搅合在一起,还有‘血刀’宁忆,都是牝女宗的手笔。当年宫官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我事后回想起来,一直都有怀疑,那次救人会不会也在牝女宗的谋划之中。”

    白绢淡然道:“以我对牝女宗的了解,此事八成有牝女宗的谋划,不过你运气好,侥幸躲了过去。”

    李玄都神情随意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在许多时候,不动念,便不会为人所乘,好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人,热血意气,对我来说,女人算什么,都是温柔乡和英雄冢,登顶天下,建功立业,方是我辈所求。”

    白绢眼神古怪道:“不愧是横行天下的紫府剑仙,要的就是这份意气。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心境,显然已经没了当初的一往无前,又是如何支撑到东山再起的?”

    李玄都微笑道:“这就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了。”

    白绢此时在李玄都面前已经没了八风不动的高冷作态,笑着说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李玄都叹息道:“我要是不心大呐,早就被老三那两口子给气死了,哪里还有今日。”

    白绢道:“看来江湖上盛传的‘三四之争’也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道:“若论势大,你们补天宗和忘情宗加起来也未必能比得过我们清微宗,就连你们忘情宗都有一个韩邀月,我们清微宗有一场‘三四之争’,岂不是正在情理之中?话又说回来,没有闹出一个二三四五六之争,已是幸事。”

    白绢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恋功名利禄之人,看来也是个俗人。”

    李玄都笑道:“巧妇常伴拙夫眠,雅人配俗人,正好。”

第九十九章 仙剑山庄

    春雨淅淅沥沥,便是驿路也泥泞难行。距离琅琊府的西阳县还有数天的路程,马车实在走得不快,春雨留客,不过五里路,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这还是李玄都直接推车的缘故,否则这会儿车轮已经陷到烂泥中出不来了。

    恰好此时到了一座山庄附近,三人便折道去借宿一宿。

    山庄的大门上悬有一块牌匾,名为“仙剑山庄”。

    李玄都向白绢和秦道方介绍道:“这座仙剑山庄,大有来历,而且与我们清微宗联系很深,据说开创此山庄之人,本是我清微宗的一位前辈祖师,精通铸剑,因为与当代宗主不睦,这才离开清微宗开创了此处基业,不过这位祖师也没有就此从清微宗的宗谱上除名,故而仙剑山庄算是清微宗的下属依附门派,在那位祖师之后,此后每代庄主一生都要铸剑一把,至今已经藏剑十二柄,每一剑都有宝物品相。”

    白绢跳下马车,轻轻按住腰间的刀柄。

    此时白绢所佩之刀已经不是“欺方罔道”,而是顾虎臣的“饮雪”,与李玄都所佩戴的“冷美人”有几分相似,都是霜白之色,乍一看之下,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此时山庄的门房已经迎接出来,生怕怠慢了客人,毕竟这一行人都气态不俗,当先的一对男女,且不说相貌,就是腰间的佩刀,便不是寻常江湖人能佩戴的,而被女子搀扶下马车的上了年纪的男子,虽然瘸了一条腿要拄着双拐,但气态却是极为不俗,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李玄都抱拳道:“恰逢春雨拦路,在下李玄策久仰仙剑山庄之大名,就厚颜来此借宿一日,还劳通报此处主人一声。”

    虽说是官话,但在话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齐州口音,这让山庄的门房稍稍放心一些,加上这三位气态不俗,定是来头不小,于是拱手道:“请贵客稍等。”

    说罢,他转身便往山庄里快步行去。脚步轻灵,显然是有修为在身,最少也有入神境。

    约莫半柱香后,门房就快步走出,对一行人拱手道:“我家主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走出,着一袭黑色长衣,髯长及腹,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门房说道:“这位是李玄策李公子。这位是我们二庄主。”

    那二庄主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李玄都腰间的佩刀:“李公子大名,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闻。”

    这话颇为无礼,不过李玄都本就是报了假名,也怨不得人家实话实说,笑道:“本就是无名小卒。”

    二庄主正要说话,却见李玄都脚下骤然有白气升腾,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再凝神望去,竟是李玄都以自身气机将脚下三丈之内的雨水悉数蒸干,然后李玄都的身子稍稍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三寸,鞋底的纹络都清晰可见,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气机,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若仅仅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块青砖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打磨出来一般,可见其对于自身气机的掌控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地步。

    二庄主自忖踩出两个脚印不难,可要想这样精细却是很难。虽说此人这等做作不免有些肤浅,非真正高人所为,但毕竟修为惊人,令人钦佩,于是抱拳朗声道:“李公子快快请进,在下陆时兴,方才眼拙,这次委实是在下失礼了,还望李公子海涵。”

    李玄都还礼道:“不敢当,李某叨扰,先行谢过借宿之情。”

    陆时兴亲自为李玄都等人引路,笑道:“李公子莫要太过客气,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李公子尽管开口便是。虽说我们仙剑山庄比不得正道十二宗,但也没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李玄都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跟着陆时兴从侧门入府,若是李玄都亮出自己的身份,也许会能让仙剑山庄大开中门迎接,可现在他们只是没什么名气过路客人,自然不会如此。

    进入山庄之后,在陆时兴的带领之下,一路穿廊过栋,来到一座独栋小院跟前,小院背靠山庄中的小湖,景色极美,用此地来待客,哪怕是秦道方这位实权总督,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马车,则是停入山庄的马厩之中,自有人去照料。

    来到院子,秦道方拱手道:“有劳庄主了。”

    陆时兴见其气态不俗,就连这对云遮雾绕的年轻男女也是隐隐以此人为首,心中一惊,赶忙还礼道:“来者是客,不敢当,不敢当。”

    陆时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客名姓?”

    秦道方道:“老朽姓秦,单名一个‘浊’字,这是老朽的侄女和侄女婿。”

    “秦浊”陆时兴在心底默默念叨了一遍,未曾记得江湖上有如此人物,不过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权贵人物,不可小觑怠慢。

    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清微宗的二先生出手,这才摆脱了困境,自此之后,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只见他肃然起敬道:“久仰,久仰。”

    白绢听得好笑,秦浊也好,李玄策也罢,分明都是取用了各自兄长之名的化名,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并没这样两个人,陆时兴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

    寒暄过后,陆时兴没有过多停留,轻轻离去。

    小院四四方方,中间是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此时站在廊下,可见雨丝自天井纷纷而落,檐下滴水连绵不绝,极是美景。其中有专门伺候的仆役,此时都候在外面,其他物事也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酒。

    李玄都从自己的“十八楼”中取出一坛上等的女儿红,道:“春雨绵绵,理应佐酒。”

    秦道方毕竟是读书文人,此时不由眼神一亮:“没想到紫府还有如此雅兴。”

    李玄都笑道:“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太平客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太平客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太平客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