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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两指断剑

    李玄都收回视线,心中有了思量定计。

    按照道理,李玄都应该在此时与两人和解,只是若要和解,必然要牵扯到先前的太平客栈之事,两人也势必要从李玄都的身边将周淑宁带走。

    这是李玄都不能应允的。

    而且李玄都与正一宗和慈航宗的恩怨,也远不止太平客栈一事。

    至于这两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李玄都倒没有如何惊讶。青鸾卫精通追踪之事不假,可这些扎根世间千年之久的宗门,历经十几朝更替而不倒,根基之深,却要远胜不过二百余年历史的青鸾卫。再加上芦州是太平宗的地盘,若是正一宗出面向太平宗求助,太平宗看在同为正道十二宗的情面上,多半也会出手相助。

    李玄都轻声说道:“你们要的说法,我给不了。”

    张琏山叹了口气道:“没得谈?”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没得谈,只是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当初谢太后之所以能胜过张相,不是因为她比这位太师高明多少,而是因为张太师曾刻意打压宗室权贵,致使宗室们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穆宗皇帝在世时,他们动不了张相,待到穆宗皇帝驾崩,他们便与谢太后联手,共同对付张相,其中便是以晋王为首。”

    此言一出,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是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张相死后,谢太后得以垂帘听政,晋王则如愿做了摄政王。”

    说到这儿,李玄都面露淡淡嘲讽之色,“这就有意思了,虽然我不是庙堂中人,但也知道皇帝年幼时,要么是太后垂帘,要么是叔王摄政,哪有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临朝训政的?所以晋王和太后之间,必有一战。”

    “你们正一宗和慈航宗早就已经与谢太后分道扬镳,如今却是投身到晋王的麾下,你们想要从周听潮的身上做文章,其用心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周听潮已然身死,只剩下一个弱质孤女,你们还不肯放过,那我万万不能答应。”

    马素珍闻言向前踏出一步,冷声道:“张师兄又何必再与这等人多费口舌,直接拿下便是!”

    张琏山一摆手中拂尘,虽然他略有迟疑犹豫,但涉及到

    宗门大计,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马素珍脚下一蹬,脚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整个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的三尺位置,因为其速度太快的缘故,身上的白衣猎猎作响。

    女子面若寒霜,反手拔出背后长剑,苍啷一声,寒光一闪,直斩李玄都的头颅

    虽然这名女子出身慈航宗,但出剑时却看不到半分慈悲之意。

    李玄都向后飘然一退,不多不少,刚好让这一剑擦着自己的咽喉掠过却又未能伤及自己分毫。

    一剑落空,马素珍心中一凛,知道眼前之人不容丝毫小觑,立即就要撤剑回防。

    只是李玄都又怎么会让她来去自如,轻飘飘的一掌拍出,虽然有长剑格挡,但马素珍还是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张琏山终于出手,先是一手按住马素珍的后背,帮她止住倒退之势,同时手腕一抖,手中拂尘银丝迎风即涨,朝着李玄都横扫而出。

    李玄都身形如醉酒之人,左摇右晃,脚步踉跄,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记拂尘。

    张琏山身形飘然上前,手中拂尘让人眼花缭乱,又无声无息,不断拂向李玄都。

    有道是“手拿拂尘非凡人”,拂尘在道家中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也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随身携带之物。因为拂尘乃道家法器,由此演变出关于拂尘的种种武学,重自然之意,正所谓行之如云,动则绵绵。

    此时张琏山所用的是正一宗的阴阳两仪拂尘,倒错刚柔之形,颠倒阴阳之力,看似如女子青丝,着身却如三尺利剑,看似如铁尺,着身却又化作绕指柔,让人防不胜防。

    李玄都的身形在街道上来回飘荡,以正一宗的踏罡步斗,变八卦,踏九宫,手上又分别对应用出八卦掌和九宫拳,闲庭信步之间,将张琏山的拂尘悉数挡下。

    若是让外人看来,还要以为是两位同样出身于正一宗的师兄弟在对练切磋。

    马素珍在停下退势之后,略微平复体内气机,再次仗剑上前。

    与此同时,张琏山也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只见银丝乱舞,将李玄都的所有倒退路线全部封锁。

    只是李玄都根本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面对朝着自己胸口刺来的一剑,以金行气机运转起金刚宗的大力金刚指,凭借两指将剑锋擒在手中,可谓有千斤之力,以之催筋断骨,如断枯槁,破石碎玉,如穿败絮。

    李玄都淡然开口道:“有道是清微宗的剑气,慈航宗的剑意,你这大慈剑终究还是差了点火候。”

    马素珍又惊又怒,想要从那两指间抽回长剑,却发现那两指就好像铁铸一般,使得被夹在指间的长剑不能移动分毫,这般指力,又哪里是抱丹境?玄元境的高手也不过如此!

    李玄都的两指稍微加重力道,砰然一声,三尺长剑竟是难以承受这股巨力,生生断裂成三截。

    不是马素珍太不济事,而是李玄都不可以常理论之。

    马素珍的抱丹境界是实打实的抱丹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但就像朝廷上的官员,同样都是正七品,一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靠着俸禄过活,没有半点油水,清苦难捱;一个是地方上的县令,正所谓“灭门的知府,抄家的县令”,是为一县之尊,素有百里侯之称,也可以算是起居八座,开府建衙,地方上的缙绅百姓,任谁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大老爷。

    两者之间又岂可相提并论?

    单纯以气机雄浑程度而言,除了玉清宁之外,抱丹境中还无一人可以望李玄都之项背,就算是放眼玄元境,也罕有能媲美之人。

    手执傅尘的中年道人见此情景,立时停下了手中动作,轻轻叹息一声。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他们两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是抱丹境的修为,而是已经踏足玄元境。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此人为何会正一宗的法门?其信手拈来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江湖上只学了一招半式之人可以比拟。

    难道他也曾是正一宗之人?是掌教的暗手?只是也不太像,听他话语中的口气,倒像是张肃卿一派的人,在当年支持张肃卿的四宗中,倒是有三宗是道家出身,隐隐与为首的正一宗有敌对之势。

    形势不明,他和马素珍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贸然入局。

第三十二章 纯阳紫气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有人开口出声:“阁下好厉害的本事,难怪能在太平客栈轻易打杀了钱行。”

    张琏山转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沉,只见原本在城头观战的老人凭空出现在此地,还是那身老农的装扮,短褐,高高挽着裤腿,一双草鞋,甚至还沾着泥泞,就差肩上再扛着一把锄头。

    青鸾卫楚州司兼芦州司都督佥事,白愁秋。

    一位货真价实的玄元境方士,论修为高深,还在钱行这位武夫之上,已经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就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便可踏足先天,成为真正的宗师人物。这样一个姑且算是准宗师的人物出现在此地,又是出身于听从太后命令行事的青鸾卫,对于两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老人第二次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轻声说道:“阁下所学之庞杂,实乃老朽平生仅见,现在老朽已经不想再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只想取走阁下的项上人头。”

    老人又对张琏山和马素珍道:“两位,你们想要向此人讨要一个说法,顺道带走那个小丫头,老朽也想讨要一个说法,那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共同讨一个说法,事后你们带走那个小丫头,而老朽只要他的项上人头,如何?”

    张琏山和马素珍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也都是果决之辈,有各自宗门作为靠山,也不怕这个青鸾卫的老鬼事后不认账,甚至是黑吃黑。毕竟太后和正道十二宗还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不去谈暗地里的龃龉,最起码在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哪怕是清微、妙真、东华、神霄四宗也不例外,就更不用说正一和慈航这两位当年功臣。

    下定决心之后,张琏山首先向前踏出一步,运转体内气机,如旭日东升,气势比之先前,暴涨了数倍。此乃正一宗的纯阳功,若能再修炼紫霞功,使两者合一,以木生火,那便是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只可惜张琏山还差上几分火候,而恰恰是这几分火候,让他摸到了玄元境的门槛,却又迟迟不能跨过。

    马素珍虽然没了长剑,但慈航宗的一身本事也不全在剑上,双手掌心隔空相对,在两掌之间孕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紫气,正是与纯阳功相辅相成的紫霞功。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就算两人联手用出了半吊子的纯阳紫气,也比不上当年颜飞卿的万一,可就算是颜飞卿的纯阳紫气,又如何?

    据说颜飞卿每日早课时,都会离开大真人府去往天师山之巅,以紫霞功采集太阳初升之时的先天第一缕纯阳之气,然后以纯阳功炼去杂质,去芜存菁,只留下极为纯正的一抹紫色,日积月累,方才炼化出百余丈紫气。若是对付阴物鬼仙之流更是无往不利。任你鬼仙再强,只要还是纯阴鬼躯,便要被其压制。可他又不是什么鬼魅阴物,不怕什么纯阳,更不怕什么紫气,自然就是一剑破去而已。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距离先天境界还剩一步之遥的老家伙。

    马素珍双掌拍在张琏山的后背上,直接将自己凝聚的紫气注入他的体内,张琏山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蒙蒙紫雾,整个人气势再上一层楼,竟是强行踏足玄元境,身形向前飘出,一掌如云,悠悠荡荡,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一掌拍出,两掌相对,李玄都身形向后飘然倒退出去,脚下划出一阵气机涟漪,好似莲花盛开。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五指伸开,掌心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碧绿气息生出,继而转深,绿油油一片,让人要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李玄都根本不用回头,就已经知晓身后的情形,如当日玉清宁那般身形一旋,在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老人的这一掌好似陷入泥潭之中。

    老人见势不妙,果断收手,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竟是缩地成寸的神通。

    下一刻,老人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石板街道上,双掌如阴阳双鱼画圆,以气机汇聚出一条大约丈许长的青蛇,通体碧绿,张口吐信,栩栩如生,随着老人伸手一指,朝李玄都蜿蜒行来。

    与此同时,暂时踏足玄元境的张琏山也再次飘身上前,分别以正一宗的绵掌和游身八卦掌缠住李玄都。

    李玄都凛然不惧,一心二用,左手用静禅宗的擒龙手,一把拿捏住青蛇的七寸,任凭青蛇如何挣扎,始终不能挣脱他的五指,右手用出神霄宗的风雷指法,带出隐隐风雷呼啸之声,仅凭单手便让张琏山的双掌无功。

    张琏山越打越心惊,他已然借助马素珍之力勉强用出了正一宗纯阳紫气,得以使得自己暂时踏足玄元境,又有青鸾卫高手从旁掠阵,可就算如此,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若是两人公平交手,岂不是三招之内就要身死?

    就在张琏山的一个恍惚之间,李玄都所用指法骤然一变,从神霄宗的风雷指变为东华宗的仙鹤指,风雷指求快求变,指法繁复,足足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而仙鹤指却是只有一指,这一指的精妙自然非同寻常,再加上李玄都用出的时机十分巧妙,出乎张琏山的意料之外,他不防之下,被这一指点中胸口大穴,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十几步,待到他停住身形时,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麻木,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运功冲穴,却发现自己的体内的气机已经开始溃散,转眼之间便从玄元境跌落回原本的抱丹境。

    逼退张琏山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直接对白愁秋出手。

    只见他直接捏碎手中的青蛇,双掌排空,却是金刚宗的金刚掌,威力刚猛,仅凭掌力而无气机外泄,便带出呼啸之声。

    老人见刚才一幕之后,愈发摸不清李玄都的深浅,再加上有钱行的前车之鉴,老人不想再纠缠下去,身形向后飘退,躲过双掌之后,便要纵身远遁。

    李玄都收回一掌,另外一掌竖立如手刀,然后一掌劈下。

    却是清微宗的劈空掌。

    气机隔空而发,落在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闷哼一声,借着这一掌的威力,身形直接飘荡出去,落地之后又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撞在一面墙壁上。

    不过出人意料之外,没有直接撞破墙壁,也没有头破血流的景象,竟是就这么一穿而过,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惊讶之色。

    穿墙术,或者说五行遁术中的土遁之术。

    这些在登堂三境中的方士之流,也许不擅长生死搏杀,可要说起保命逃跑的本事,却是强出同境武夫太多,奇门遁甲,五行遁术,都是一等一的保命手段,只要不遇到境界比自己高出太多之人,多半都能全身而退。

    如今的李玄都说到底只是一个抱丹境,比起老人还要低上一个境界,想要留下老人,终究力有不逮。

第三十三章 正一张氏

    白愁秋以土遁之术,穿墙过屋,最终来到主干大街上才停下脚步,脸色晦暗。

    刚才不是他敌不过李玄都,真要生死之战,以他临近先天境的修为,就算他是不擅厮杀的方士,也不惧什么,可在他看来,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在他身后还有青鸾卫大队人马,何必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只是想要盯住此人,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先前他从那柄雷刚剑的剑柄上截取来的一丝气机现在已经完全溃散,想要继续以寻气之术追踪此人已是不能,难道真要动用那门极为损耗自身寿数的手段?

    想到这儿,白愁秋的心情愈发晦暗,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青鸾卫的援军能够尽快赶到此地。

    另外一边,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琏山、马素珍三人。

    在马素珍的推拿之下,张琏山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上身可以勉强活动,但想要继续动手还是力有不逮。再者说了,就算他能动手,也自知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只是对身后招了招手。

    一直躲藏在门洞里的周淑宁这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来到李玄都的身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方才白愁秋不是没有动过用周淑宁要挟李玄都的心思,只是李玄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始终把注意力都放在周淑宁的身上,若有人想要对周淑宁出手,必然要被李玄都的双掌拍成重伤。

    白愁秋早已经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已经不敢再去贸然拼命,换而言之,有机会,他会抓住,就像这次在意料之外的出手,可没有机会,他便不会像年少时那般甘冒着生命之险去创造那个机会。

    虽然他有土遁之术,但他还是没有选择去冒着被李玄都打成重伤的危险,去擒住那个很有可能是李玄都软肋的小姑娘。

    如果说白愁秋有力却无心,那么张琏山和马素珍却是连这个力也没有了,哪怕这个小姑娘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可他们有自知之明,哪怕拼出性命,怕是也碰不到这个小姑娘的一根毫毛。

    李玄都任由小丫头抓住自己的袖口,对二人说道:“好一个正道十二宗,可这个世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们说自己是正就是正了?”

    “当然,也不能说

    你们不正,最起码跟邪道十宗比起来,你们还是当得起一个‘正’字,只是有那么点名不符实而已。”

    拽着李玄都衣袖的周淑宁毕竟还是少不经事,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看着那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先是那种被人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

    李玄都继续说道:“正道十二宗,邪道十宗,共是二十二个宗门,共分这偌大江湖。如今邪道十宗已经在西北起事,划去半壁江山,可我们正道十二宗却还在当年帝京一战的泥潭里兜兜转转,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到这里,李玄都一挥袖,他的出手太快,张琏山和马素珍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道气机已经落在张琏山的身上,帮张琏山彻底化去方才仙鹤指的余韵。

    “还有一些人,既不属于正道十二宗,也不属于邪道十宗,被称之为散仙人物。或是游戏人间,或是隐居清修,不问世事,至于这人间如何,苍生百姓如何,他们从来不在乎。”

    “且不去说这些人,也不去说邪道十宗,反正他们已经自认为魔道,只说我们正道十二宗,这些年来打着正道的名号,享受世间尊崇,又做了几件正事?是不是太过道貌岸然了些?”

    听到这里,马素珍忍不住出声讥讽道:“那你这位英雄好汉又做了什么?与我们为难?”

    李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做了什么?是了,做了却没有做成,与没做又有何异?”

    李玄都抬起手臂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我不懂如何主政一方,更不懂得牧守天下,但我始终觉得张肃卿会是个合适人选,最起码要比当今的谢太后要合适一些。”

    张琏山知晓几分当年秘事,脸上顿时流露出凝重之色,轻声问道:“阁下曾经参与过当年的帝京一战?”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说道:“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话语,是因为我认识你的兄长张鸾山,有些交情,他是个有见地的人,只是命途多舛,无缘正一宗的掌教大位,让人惋惜。”

    张氏一族,乃是正一宗的嫡系一族,正一宗的半数掌教都是出自张氏一族,到了李玄都这代人,刚好是山字辈,同辈之中,年轻者如张青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长者便如张鸾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说到张鸾山,可谓是大名鼎鼎

    ,往前推移二十几年,此人也是少玄榜上之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再加上他张氏子弟的身份,将来接任正一宗的掌教大位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求道之艰辛,修真之艰难,往往就在于出人意料四字。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也是从登堂入室三境到出神入化三境的门槛,想要迈过这道门槛,殊为不易。当年的李玄都是在被无数仇家追杀的过程中,于生死一线之间悟道,方能五气归一,踏足归真之境,所以李玄都的门槛是“生死”二字,而颜飞卿的门槛则是一个“情”字,所以这位正一宗掌教才会灭情绝性,以纯阳入道,至于他与苏云要结成道侣之事,则是涉及到两大宗门的结盟,与“情”之一字并无太多瓜葛。

    情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三策。上策忘情,中策极情,下策灭情。能真正做到忘情之人,无一不是能证道飞升的祖师人物,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挥慧剑斩情丝;能做到中策的,则多是世人口中的痴情种子,海枯石烂,可歌可泣;至于下策,则非大毅力不可,壮士断腕,心如磐石,便是颜飞卿这等人物。

    更多的人,却是陷于其中,满身泥泞,挣脱不开,超脱不去。

    张鸾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他堪称惊才绝艳的资质,本该比颜飞卿更早跻身出神入化三境的归真境才对。

    一旦跻身归真境,跨过这道天堑一般的门槛,就算是天人境,也极有可能是张鸾山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太玄榜上有其名,又是正一宗掌教大真人,这是何等的煊赫身份?

    需知如今太玄榜上第一人,也不过刚刚踏足天人境二十年而已。

    可偏偏张鸾山这位被无数宗门长辈寄予厚望的英才,如何也迈不过这道情关门槛。

    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张鸾山年龄渐长之后,少玄榜无其名,太玄榜上亦无其名,终究是泯然众人矣。

    如今世上,谁人不知颜飞卿?又还有谁记得当年的张鸾山?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张琏山不禁悲从中来,双手拱手作揖,嗓音竟是有几分哽咽,“还望尊驾留下名号,贫道回山之后,定向家兄禀明此间详情。”

    李玄都说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第三十四章 天下三玄

    最终,李玄都看在张鸾山的情面上,没有为难张琏山和马素珍,放走了他们二人。

    当然,李玄都的心中也另有计较,在过去的几年之中,他觅地潜修,许多交情都被暂时搁置,如今他想要续上当初的香火情分,总不好直接找上门去,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紫府剑仙,所以他便想用这种间接方式,按照交情的亲疏远近,逐步取得联系,张鸾山便是其中较为可信之人。这就像下棋时的一着闲子,未必有用,也未必没用,且看日后。

    然后他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周淑宁离开风阴府城,出得城门之后,途径一片大湖,两人走在湖岸长堤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李玄都颇有兴致道:“我记得这座湖,据说当年水下有蛟龙作祟,恰逢有一位剑仙途径此地,仗剑行道,双方在湖上大战,掀起无数风浪,最终剑仙用出天人一剑,将蛟龙斩杀,然后飘然离去,所以这座湖就被改名为斩蛟湖。”

    周淑宁瞪大了眼睛,先是看看湖水,又转过头来看看身旁的李玄都,好奇问道:“哥哥,那你是不是剑仙?”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我被世人称作剑仙,可在我自己看来,还算不上剑仙,真正可以称之为剑仙之人,是清微宗的老宗主。”

    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小丫头已经大致知道何谓正道十二宗,但是除了玄女宗之外,其他宗门的境况并不算熟悉,于是问道:“什么是老宗主?”

    李玄都轻声道:“就是上任宗主,现在许多老辈人物,过了古稀之龄后,不愿再被俗务琐事分心,一心求大道,就把宗主之位交到后辈的手中,让他们出面去做。不过一宗大权还是被这些老人掌握着,所以又被称为老宗主。”

    “清微宗位于东海之滨,东临碣石而建,可观沧海,老宗主如今已经近乎百岁高龄,成名更有八十余年,是百年一

    遇的剑道大材,年轻时以一柄无坚不摧的仙剑横行天下,中年时换成一把玉石重剑,花甲之后再换成普通竹剑,无人可敌。在八十岁那年,剑道大成圆满,邀战邪道十宗中的无道宗宗主,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被誉为‘剑道通神’,又有剑神和大剑仙之称。只是在近十几年来,这位老宗主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

    李玄都说得壮阔,可小丫头听得却是无甚太大兴趣,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更喜欢什么公子、少侠,或是女侠、仙子,一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头子,再厉害也很难让小姑娘生出什么太大兴趣。

    李玄都见状只能无奈一笑,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仔细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算是江湖上的常识,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以后行走江湖是要被人笑话的。”

    周淑宁闻言后,赶忙打起精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玄都说道:“世间之人,总爱分出个高下,尤以江湖无甚。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江湖上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一个天下评的说法,说白了便是点评天下间的当代人物,号称‘唇舌才动,也成天下春秋’,有些类似于文人雅士的月旦评。”

    小丫头眼神一亮,说道:“我知道月旦评,书上说它点评士林士子和文章书画,因为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发榜,所以被称为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月旦评品题,身价立增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故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天下评也是如此,不过天下评比月旦评的口气更大,而且不是每月一次,是三年一次,共分三榜,分别是:少玄榜、太玄榜、老玄榜。其中少玄榜收录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俊杰,按照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排名,一旦满三十岁,无论境界多高,立刻下榜。太玄榜则是不分年龄,完全按照

    修为高低来评定坐次,所谓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由此而来,其中上榜之人,未必准确,但能被绝大多人认可。”

    周淑宁问道:“还有老玄榜呢?难道是专门收录老人的榜单?”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老玄榜不是收录老人,而是收录一些隐世不出的高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位清微宗的老宗主,剑道通神,已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还有正一宗的老掌教,也就是颜飞卿的师父,功参造化,同样是人间极致,谁有资格来评定这些人的高低?所以老玄榜就是为这些真正的高人设立,并且不分先后高低,名次并列。”

    周淑宁立刻懂了,“这样说来,老玄榜上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人,而太玄榜上的天下十大高手,其实是名不符实。”

    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说的倒是不能算错,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小觑了太玄榜上的高手,毕竟老玄榜上之人,或是避世不出,或是云游天下,都极少在人间露面,就拿正一宗的那位老掌教来说,这些年来一直在外云游,除了颜飞卿继承正一宗的掌教大位时曾经返回过天师山,其他时候,就算是正一宗的长老想要见上这位老祖宗一面,也极为不易。从这方面来说,这些老玄榜上的高人,都已经不太能算是江湖中人,所以把他们排除在十大高手之外,也算是合情合理。再者说,以这些老前辈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在乎什么榜单点评。”

    周淑宁又问道:“作天下评的人是谁?”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没有确定答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太平宗中人所作,太平宗历来精通术算占验之道,若是由他们来作,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想不明白,若真是太平宗所作,他们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从不承认。”

    周淑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

    李玄都哑然失笑。

第三十五章 刀客胡良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过长堤,来到宽阔的官道上,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临近一座设在官路旁边的送客亭,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个虬髯汉子正卧在亭子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沐着午后黄昏的阳光,鼾声大作,怀里还抱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无奈、错愕、气恼皆有,周淑宁见他这般神情,一时间也紧张起来,以为是又遇到了敌人,不曾想李玄都只是让她等在亭外,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亭中,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身上。

    这一脚用了巧力,并不伤人,再者说了,以李玄都现在的修为,想要伤到这个家伙,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也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被惊醒的抱刀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便大骂了一声:“哪个瓜皮敢踹老子?”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秦州口音。

    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色便一扫而空,带着些许讪讪意味,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有点臊眉搭眼地开口道:“老李。”

    李玄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看了眼这位的尊容,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年轻一点,可这王八蛋就是开口便要加上一个“老”字。

    大汉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玄都板起脸庞,“我在风阴府城等了你三天,可你迟迟不到,害得我差点被青鸾卫的人缠上,你倒好,在这里睡觉。”

    听到李玄都的话,亭外的周淑宁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这个人就是让他们等了三天的人。不过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高手呀,比起李玄都可差得远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真正行走过江湖,但在这些天听李玄都说了不少江湖轶事,说是行走江湖,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小孩这四大忌之外,还要小心一些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家伙,比如说乞丐、酒鬼、疯子什么的,越是不像高手,就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叫市井高人。反倒是那种珠光宝气的家伙,多半是绣花枕头,不必太过上心。

    想到这儿,小丫头不由又重新审视这个汉子,果然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虽说还不算是乞丐和疯子,但腰

    上别了个葫芦,多半就是装酒用的,果然是酒鬼!

    亭子里,汉子不知道外面小丫头对自己的看法,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后,脸色一苦,说道:“咱们混江湖,讲究的就是千金一诺,哪里有故意爽约的道理。我这次从西北过来,中途遇到了一个无道宗的长老,一路厮杀,从秦州境内一直杀到中州境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日夜兼程,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紧赶慢赶就怕晚了,到了今天,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在这里小睡一觉。”

    李玄都知道他所言不虚。踏足先天境后,息停脉住、胎息辟谷、无灾无病、益寿延年。性命玄关皆开,一体便是大玄关,神气合一,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按理说已经无需睡眠,可在体内气机损耗过度,甚至是体魄受到伤势之后,还是会以龟息之态进入睡眠之中,又被称为伪死,在伪死状态之下,可以快速恢复气机伤势。

    眼前这虬髯大汉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先天境高手,否则李玄都也不会让他来接应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接应之人竟然也在途中出事。

    李玄都问道:“你现在伤势如何了?”

    汉子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一觉睡得舒坦,差不多好了个七八成,遇到寻常先天境,应该不成问题。”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别吹法螺。”

    汉子一拍怀里的长刀,“有它在。”

    李玄都轻笑一声,“若不是它,你也不会被无道宗的人盯上。”

    汉子顿时无言以对,只能打着哈哈感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玄都朝亭子外招了招手,小丫头走进亭子,飞快地看了眼虬髯大汉,便低下头去,自然而然地躲在更为熟悉也更为俊秀的李玄都身后。

    大汉摸了摸胡子,笑骂一声,“天下女子,果然不分老少大小,都是这般以貌取人。”

    当初他们两人一起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女侠或是仙子之流,多半要扭扭捏捏地称呼一声李公子,可到了他这里,就是不掺杂半分男女之情的胡大哥或胡大侠,虽说也

    不是什么坏称呼,可是比起婉转千回的一声公子,就差了些味道。

    还有一回,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邪道之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他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其中玄机,直到有一回,被一个浪荡子一语点破,他才恍然大悟,合着他就是输在这张脸上,当年的李玄都,年少成名,意气风发,自然是写意风流,可也不至于让女子如此爱慕,关键是红花还要绿叶配,他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绿叶,有他站在李玄都身边,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是个女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汉子都悲愤莫名,同样是行走江湖,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所以自此之后,他都“用心险恶”地以“老李”称呼。

    李玄都拍了拍周淑宁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淑宁点了点头,怯生生地望向汉子。

    一大一小两两对视。

    汉子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笑容,稍微向前俯身,微笑道:“你好。”

    小丫头望着满脸凶恶笑容的汉子,下意识地抓紧李玄都的袖子,只从李玄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道:“你好。”

    大汉脸上的“凶恶”笑容更盛,“自我介绍一下,老子姓……咳咳……我姓胡,胡作非为的胡,单名一个良字,表字天良,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天良。没错,我其实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李玄都,压低声音道:“哥哥,这个叔叔好吓人。”

    虽然小丫头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胡良的耳朵,他顿时哀叹一声,把长刀悬挂在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脸虬髯,有些伤感。

    过去那些女侠口中的公子和大哥也就罢了,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这儿,老李是哥哥,他就是叔叔了呢?他也不比老李大多少啊。

    真是没天理了。

第三十六章 非仙非侠

    说起胡良,可以算是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知己至交。

    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做过许多少年意气的大事,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用紫府客的名号,而是用之本名李玄都,后来胡良说要回老家秦州投军杀敌,而李玄都则化名为紫府客,在江北掀起了好大的风波。

    两人再度相见时,李玄都已经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胡良则是成为秦襄麾下的一员将领,此时秦襄已然大胜金帐大军,胡良不耐军中规矩,便舍了官身,重新与李玄都一起行走江湖,两人在西北地界上与邪道十宗的高手,着实有过几次交手,闹出了不小的名头。

    再后来,李玄都前往帝京,结识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又莫名牵涉到帝京一战中,胡良则是因为老上司秦襄的缘故,也参加了那次帝京一战,在承天门围攻青鸾卫都督的一战中,胡良斩掉了那名青鸾卫都督的一条右臂,不过也被一掌拍成重伤,他不敢再在帝京停留,就此遁出帝京,重新逍遥江湖。

    离开送客亭之后,由李玄都背着周淑宁,一行三人不走官道,改走小路,一路狂奔,周淑宁只觉得两旁景色飞快向后退去,浮光掠影一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迎面而来的呼啸狂风,又让她不得不把头埋在李玄都的背上,这种感觉比起她小时候被父亲抱着纵马疾驰还要吓人。

    事实上以李玄都和胡良的脚程而言,此时的奔行速度的确已经快过寻常马匹在平坦大路上的奔跑速度,可谓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路风驰电掣。

    待到大概傍晚时分的时候,一行三人已经快要离开风阴府的范围,能够遥遥看到那条隔开芦州和中州的宽阔卢河,此时河边渡口颇为热闹,人来人往,河面上的船只也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周淑宁,两人的速度还能更快,甚至不用等到正午,他们就已经过河离开风阴府的范围。

    胡良说道:“河上船只不少,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一苇渡江’,恐怕不太好,也会被青鸾卫的那帮狗崽子们嗅到踪迹。”

    李玄都道:“那就坐船过河,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胡良双手一摊,“我身上可没有散碎银子,只有几个赤金钱。”

    李玄都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我有。”

    三人来到渡口的

    一家茶棚,等着渡船的同时,要了一笼屉包子和三碗粥,胡良以“小姑娘吃不多”为由,很不客气也很不要脸皮地分走了大半屉的包子,只分给周淑宁三个小包子,然后一口一个包子。

    李玄都还是没有吃包子,只是端着粥碗慢呷,事实上以他的体魄而言,虽然只是抱丹境,但却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在两可之间。

    周淑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很是文雅,事实上也的确如胡良所说,以她的胃口,吃三个包子刚刚好。

    胡良大口吃着包子,含糊说道:“说起包子,还是帝京的包子好吃,皮薄肉多,满口是油。”

    周淑宁壮着胆子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

    不过胡良浑然不把小丫头的提醒当一回事,一个又一个包子,丝毫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接着又要继续开口说话。

    李玄都把手中的粥碗往桌上一搁,“吃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胡良咽下嘴里的包子,嘿然一声,“知道,说起帝京又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可这种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伤疤总是要揭开的,总有一天要杀回去。”

    一个杀字,声音不大,也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反而有些随口一说的意味。

    但是杀意凛然。

    让低头喝粥的小丫头吓了一跳。

    李玄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低头问小丫头吃好没有。

    周淑宁点了点头,李玄都拿出钱袋去找店家结账,花了一颗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碎银子,被店家找了一大把铜钱,又被李玄都放回钱袋之中。

    这让周淑宁有些惊讶,因为李玄都前几次给她买东西,花出去的银钱都是刚刚好,可这一次,他竟然让人家找钱了。

    她曾看过一些神仙志怪的话本,里面的神仙人物,要么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富贾一方,不在乎银钱,就算是寻常走江湖的侠客,也从不在此事上斤斤计较,每每大打出手把酒楼砸个稀巴烂之后,丢下一大锭银子,潇洒走人。李玄都不是应该丢下银子就走吗?怎么还要人家找回的铜钱?

    这既不神仙,也不大侠。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向李玄都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李玄都闻言后,微笑着解释道:“第一,这是我的血汗钱,每一文都挣得问心无

    愧,我拿自己的银钱,合情合理。第二,此地的店家生意红火,不是贫穷之家,我为何要把银钱要施舍给人家?没有这样的必要。第三,如果平白无故地这么做,便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此便很容易泄漏踪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周淑宁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父亲常说的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顿时觉得好生佩服。

    不过周淑宁又想起了李玄都说的第三点,难免有些忧心地问道:“哥哥,你刚才说泄漏踪迹,是不是那些青鸾卫还在跟着我们?”

    李玄都点头道:“确实如此,青鸾卫有个不太好听的别号,叫做狗皮膏药,贴上了就很难甩脱掉,尤其是这次的青鸾卫来人之中,还有一个擅长追踪之人,不是精通占验卜算之道,就是擅长望气之术。”

    周淑宁好奇问道:“是那种会算命的神仙中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李玄都笑意温和。

    周淑宁望着他,忽然发现眼前之人的面容其实很是俊雅温柔。

    如果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饮血的刀剑,而是书卷,也许他会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爹爹生前常说君子如玉,与君子相交则如沐春风,在周淑宁看来,李玄都就是君子,而每当他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明显了,就像是……春风拂面。

    不过小姑娘的年龄还小,没有在这等思绪中停留太长时间,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马驹,很快又转移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又问道:“那你能飞剑千里取人头吗?或者是御剑而行,朝游沧海暮苍梧?”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以前差不多算是摸到了门槛,但是现在嘛,那就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小姑娘一脸你可要记得我们约定的表情。

    李玄都轻轻拍了她一巴掌,笑骂道:“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做好你的功课,争取在去玄女宗之前就御气大成,不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女子小瞧了去。”

    小姑娘小声道:“能不能不去玄女宗?”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平静问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坚毅起来,“想。”

    李玄都嗯了一声,轻声道:“想报仇就去玄女宗。”

第三十七章 得寸进尺

    吃过了包子,刚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因为河宽二十余里,对岸的渡口还在下游百余里处,需要沿河行驶一段时间,所以这艘渡船颇大,可以容纳百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船上已经挂起灯笼,灯火映照在粼粼河水上,别是一番风景。

    胡良先一步上船去了,剩下李玄都和小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朝渡船走去,就在快要登船的时候,李玄都忽然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一惊,抬头看到三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目光中的龌龊意味让人作呕。

    小丫头皱起眉头,怒目相视。

    几名猥琐汉子浑不在意,为首的那个精瘦汉子更是做出一个极为隐晦的下流动作。

    虽说小丫头现在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公主”,但是看到这个动作之后,还是被气得胸口高低起伏,只是她从小被约束惯了,就算现在已经踏足御气境,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教训这些人,而是兀自生闷气。

    李玄都见到这一幕,故意不说话,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之下,终有一日,她要独自行走江湖,与其日后行走江湖时栽跟头,倒不如让她从现在就学着如何自立。

    李玄都故意向后退出几步。

    可恰恰就是这一步,落在这几个汉子的眼中,那便成了胆小怕事。也许因为发现小姑娘身旁的年轻男子竟是个软柿子,原本还有几分顾忌的精瘦汉子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对身旁的两个同伙用了一个眼色之后,竟是朝着两人围了上来。

    周淑宁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眼李玄都。

    可李玄都只是背负双手,一动不动。

    现在他就站在周淑宁的身后,周淑宁在心底里也必然清楚,如果真有危险,他是会出手相救的,可如果在这种情形下,她都不敢出手,待到以后他不在她的身后时,她又当如何自处?

    周淑宁见李玄都无动于衷,又回过头去,看到那猥琐汉子竟是伸出手来,欲行不轨。

    她一咬牙,体内气机猛然运转,

    然后下意识地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璇玑指。

    这汉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还敢反抗,而且还身怀璇玑指这等武学,不防之下,被一指点中胸口,怪叫一声,便向后倒去。

    他的两个同伴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扶,结果发现小姑娘的指力不深,只是岔了口气,并无大碍。

    扶起那精瘦汉子之后,三人恼羞成怒,再度围上来,便要给这个小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小丫头摄于三人的威势,向后倒退几步,刚好撞在李玄都的身上。

    汉子止住脚步,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双臂环胸道:“喂喂,出手伤人,这可就不讲究了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在下李白月,这是家妹李妮,家妹顽劣,冲撞了阁下,是我们不对,在下代家妹给各位赔不是了。”

    世间有句俗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有句俗语,得寸进尺。

    李玄都越是退让,这些人便越是嚣张,得了一寸还要三尺,其中一个龅牙汉子哈哈笑道:“冲撞了我们兄弟,一句赔不是就算完了?”

    李玄都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还要怎样?”

    这汉子笑眯眯道:“道歉?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官府做什么?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你要不跪下来从我的裤裆底下钻过去,或是拿出一百两银子,这个事情就不算完。”

    李玄都的脸上顿时露出恰到其分的“敢怒不敢言”神情。

    为首的汉子摆了摆手,颇有些江湖大佬示意门下弟子不要轻举妄动的气派,“谈钱就俗了,咱们兄弟行走江湖,不差银钱,再者说了,我们兄弟几人向来与人为善,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既然你说了要赔不是,我也不为难你,你让开,我要让你妹子亲口给我赔个不是。”

    他刻意咬重了一个“口”字,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猥琐不堪。

    李玄都脸上的笑意微冷,“要让我妹子亲口赔个不是?”

    在他身旁的一个汉子怪笑着说道:“对,这你妹子虽说

    年纪不大,但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之后,估摸着比起江南秦淮的花魁也差不远了,是不是啊,兄弟们?”

    说话间,这汉子便再次伸出手掌。

    结果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是小丫头愤然出手,虽说这一记玉鼎掌变形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几分形似神似,但还是把这汉子打了个踉跄,吐出一口血水之后,还混杂着几颗牙齿。

    这让那个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脸色凝重几分,不过还谈不上畏惧。这小丫头看起来有几分本事不假,可功夫学得不到家,他们刚才不过是大意了,若正经动起手来,只要稍稍卖个破绽,这小丫头就会上当。

    正当汉子打算正经出手试试这小丫头斤两的时候,李玄都右手捏了个道家法指。

    然后三个汉子同时一头栽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结果又是一个跟头,就好像踩在冰面上,怎么也站不稳当。

    周淑宁回头望向李玄都,眼神发亮,“哥哥?”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跌打咒,江湖术士用来防身的小把戏,没什么大用,就是让人摔跟头而已。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周淑宁重重点头。

    李玄都又是一弹指,几个一直在跌跟头的汉子骤然凝滞不动。

    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定身法,和隔空打穴有些类似,算不得高明。”

    周淑宁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李玄都不再去管那三个家伙,牵着周淑宁朝渡船走去,同时也不忘赞许道:“今天表现还算不错,最起码敢于出手了,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类人,不要心慈手软。”

    小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三个不知道惹到了哪路神仙的汉子保持着狗啃泥姿势,高高撅着屁股,一动不能动。

    不多时后,有几个过路人看出几分不对劲来,却没有好心地解救这几个倒霉家伙,而是把他们身上的钱物搜刮一空,溜之大吉。

    只剩下三个可怜家伙,欲哭无泪。

第三十八章 剑逆阴阳

    李玄都和周淑宁登上渡船之后,胡良这位豪气干云的西北刀客,正跟船上的几个萍水相逢之人谈笑风生,谈吐不凡,显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了,引得几个走江湖的散人满脸敬重,口中尊称为胡大侠。

    李玄都扶着渡船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那枚太平钱,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世上又哪来的毫无瑕疵之人,人心是黑白相融,好似是道家的阴阳双鱼,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两者持平,区别在于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周淑宁道:“哥哥,你肯定是白的更多一点。”

    李玄都一怔,然后轻笑出声。

    笑意畅快,似是要将过去数年的积郁之气一气吐尽。

    在过去,他听过很多赞誉,诸如谪仙大材、最年轻的剑仙、未来剑道扛鼎之人等等,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句无心之言让他高兴,就像饮下一壶醇酒,不但唇齿留香,而且回荡于胸腹之间,最终酒意冲上玉鼎玄窍,使整个人醺醺然,略有几分微醉之意。

    李玄都收敛笑意之后,轻声道:“淑宁,我上次被人家夸得这么高兴,还是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师父说我的剑道比师兄的剑道高出三尺。”

    紧接着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正因为这句话,让师兄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欲除之而后快。”

    周淑宁也老气横秋地唏嘘道:“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政见不合,就不来往了。”

    李玄都正要说话,蓦然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此时,胡良也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青鸾卫里有方士,修为直逼先天境,虽然我们已经有意奔行了数百里,但还是让他抓住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位方士现在开始用望气之术搜寻你的踪迹。”

    胡良顿了一下,按住腰间的刀柄,继续说道:“早就听闻清微宗有逆剑转阴阳之说,是为上成之法,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

    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我可是闻名已久了,要不我今天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让我开开眼?”

    李玄都没有说话。

    胡良直接一掌按在他的后心位置,滚滚气机如江河倒灌,涌入李玄都的体内。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如今已经跌落归真境,只有抱丹境的修为,但自身的底子还在,体魄还在,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寻常抱丹境的修士只是一方水满溢出的池塘,而李玄都却是一方大湖,只是湖中之水近乎干涸见底,仅以水量而言,两者相差无几,但是以器量格局而言,却是云泥之别。

    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胡良之所以不用真言宗的灌顶秘法就能为李玄都灌注气机,也是因为这道缺口的缘故。寻常人想要为他人灌注气机,如果没有真言派的灌顶秘法,那是千难万难,寸步难行,很容易变成灌顶之人损失修为气机、被灌顶之人体内筋脉炸裂的结果。而李玄都的这道缺口却使得他体内格局变为门户大开之势,外来气机可以很轻易地进到他的气海之中。

    只要不是气机水满溢出,李玄都都可以承受,可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李玄都可是归真之境,想要灌满他的气海,又是谈何容易。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仅仅是一方池塘,如何容得下胡良的一江之水?

    可换成李玄都的一方大湖之后,哪怕不能长久留住这一江之水,可暂时储存些许时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胡良松开手掌之后,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气机节节攀升,转眼之间已经越过抱丹境和玄元境之间的门槛,踏足玄元境。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胡良腰间所悬名为“大宗师”的长刀自行出鞘,飞至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伸手握

    住大宗师,一刀朝身前笔直斩落,却又没有丝毫声息,别说整个河面被一刀分开,甚至就连涟漪都没有激起半分。

    然后李玄都把大宗师丢还给胡良,整个人的气机开始飘摇不定,许多气机好似溢出之水一般向身旁的胡良飘伸出去,使他又从玄元境跌落回抱丹境。

    胡良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周淑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朝着河水劈出一刀,然后又收刀入鞘,也没见像书里写的那般,河水被一刀轰隆隆劈开啊?

    难道是出刀吓唬河里的水鬼?

    只是境界尚低的周淑宁听不到,在天地之间有一声轻响,好似是琴弦绷断。

    在距离渡船极远的一处密林中,骤然平地起惊雷,惊起鸟雀飞散,震落树叶萧萧。

    在一处破庙之中,白愁秋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

    破庙中被燃起的一点如豆灯火骤然飘摇不定,似有熄灭之势。

    脸色苍白的老人伸手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摆手示意周围的十余名青鸾卫不必惊惶。

    然后他疑惑自语道:“以纯粹剑意破去我的浑天望气术,应该是清微宗的逆剑,可是想要用出此剑,最起码也要玄元境的修为,而且还得是清微宗的嫡传弟子,难道是有清微宗的高人出手?”

    渡船上,以剑意斩断了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缕气机之后,李玄都轻舒了一口气,“看此人的手法,应该是出身于邪道十宗中的浑天宗,最是擅长望气占卜之道,臻至极致之后,未尝不能与正道十二宗中的太平宗一分高下,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次芦州之行,怕是很难善了。”

    胡良扣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笑道:“不用谢我,说到底还是多亏了这柄大宗师,要是没有它,就算我助你踏足玄元境,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破去此人的望气术。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有你出手,这把大宗师也不会落到我的手中。”

    李玄都一笑置之。

第三十九章 四刀六剑

    天下练武练气者众,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可数量最多的兵器,还是刀剑。

    故而在天下评的兵器评中还专门罗列了一榜刀剑评,其中以清微宗老宗主手中的“叩天门”一剑高居榜首状元,其下的榜眼和探花分别是“人间世”和“应帝王”。“人间世”的标注是下落不明,“应帝王”的标注则是藏于帝京大内,故而这两剑并无明确主人。

    除了此三剑占据刀剑评的前三甲之外,排名第四和第五的是正一宗代代相传的双剑,全名是“天师雌雄剑”,因为雌剑通体紫色,名为“紫霞”,雄剑通体青色,名为“青云”,故又被称作紫青双剑。若是双剑合璧,还要胜过位居三甲的三剑,可仅以单剑而论,又不如三剑,故而被排在第四和第五的位置,分别由正一宗的老掌教和现任掌教颜飞卿分别执掌。

    第六是静禅宗的戒刀,名为“清净菩提”,由戒律院首座执掌。第七是慈航宗的法剑,名为“妙法莲华”,现由慈航宗大师姐苏云执掌。第八是邪道十宗忘情宗的镇宗之刀,名为“欺方罔道”,取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之意。第九是金刚宗的戒刀,名为“摩诃迦罗”,由金刚宗大明王亲自执掌。

    胡良手中的这柄“大宗师”,排名第十。

    这把刀曾经是邪道十宗无道宗宗主的佩刀,那位魔道巨擘不知所踪之后,此刀落到了一位无道宗长老的手中,被这位长老视为心头挚爱,在其身死之前,几乎从不离身。

    只是这位无道宗长老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正值巅峰的紫府剑仙李玄都,那时候的李玄都在登顶少玄榜榜首的同时,也登上了太玄榜,位列第十,被戏称为“少头太尾”,又被誉为归真境第一人。在后来的帝京一战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哪怕颜飞卿、苏云、玉清宁三人轮番出手,仍是没能胜过当时的李玄都,便可见一斑。

    这位无道宗长老自然也不是对手,死于李玄都的剑下,李玄都亲手从他腰间摘下这柄大宗师,后又转赠于

    好友胡良。

    胡良正是因为有此刀在手,以先天境的修为,对上寻常的归真境也勉强有一战之力。

    当然,如果是同样怀有宝物的归真境高手,诸如颜飞卿、苏云之流,那就要各凭本事了。所以说,越境而战往往只存在于理论之中,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凡是能踏足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底的身段,想要真正做到越境而战,又是谈何容易。

    说起此事,又不得不提到玉清宁, 当时的颜飞卿执掌青云,苏云执掌妙法莲华,玉清宁身为玄女宗的下任宗主,能与此二人并列齐名,自然也有相应宝物,只是并非刀剑,也不是那把太九伞,而是一架古琴,名为“九天玄音”,那日帝京之战,她在城头之上抚琴,以琴音化雷霆,便是满城风雷,以琴音化剑气,便是万剑雨落,故而她与李玄都的第三场斗剑,其声势要远远超出前面颜飞卿和苏云的两场斗剑。

    最终斗到生死相向的地步时,九天玄音的七根琴弦皆断,算是损坏严重,不过这张瑶琴毕竟是不输于正一宗紫青双剑的宝物,李玄都的佩剑也因此被毁,也在情理之中。

    渡船顺流而下,大约只要两个时辰便能抵达下一个渡口。

    李玄都双手扶住渡船的栏杆,对一旁踮起脚尖才勉强高出栏杆稍许的周淑宁微笑道:“待会儿下船之后,我们三人便要往西南方向而行,离开芦州境内,进入中州益阳府,然后去往龙门府,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远,又有青鸾卫围追堵截,实在难行,你可要有吃苦的准备。”

    周淑宁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瞪大眼睛。

    只见在宽阔的河面上,有两艘芦州水师的战船朝这边靠了过来,船高三丈,又设三楼,船头裹以兽面铁甲,狰狞骇人,船舷两侧女墙开有密密麻麻的箭孔,行驶于河面之上,气势磅礴,体量已经颇为不小的渡船与这两艘战船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看了眼胡良。

    良闭目感受片刻之后,摇头道:“船上没有先天境和玄元境的高手,只有一个抱丹境,应该不是咱们的踪迹暴露了,如果青鸾卫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必用望气术来搜寻我们,此时多半是青鸾卫知会了芦州总督衙门,在四下设卡拦截,要用总督衙门的兵来封锁芦州边境搜人。”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平静道:“甩开了青鸾卫的追踪,结果又迎面撞进了青鸾卫提前设下的大网之中,看来我们的运气不算太好。”

    胡良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伸手按住腰间的大宗师,准备厮杀。

    寻常兵卒,不过是固体境修为,就算百战老卒,至多是御气境,实在是经不起胡良这位先天境高手的折腾,只是民不与官斗,尤其没有宗门为依仗的江湖散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胡良可以算是军中出身,真要打起来,也不会顾忌什么,当年的帝京城都闹了,青鸾卫的都督也打死了,还怕这些地方军卒?

    李玄都轻声道:“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先看看再说。”

    胡良嗯了一声,虽然脸上神情还算温和,可语气中却包含着不曾掩饰的杀气,

    两艘战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甲板上的水师兵卒,手中挽长弓,背后负羽箭。为首的是一名披甲将领,腰间挎刀,在这个刚刚有些许凉意的初秋时节,竟是披了件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颇有些“装腔作势”之嫌。

    两艘战船在距离渡船还有大概十余丈的地方停下,荡漾起的层层余波便使得渡船微微晃荡,

    武将按刀而立,身后披风随风微动,看上去颇为潇洒威武,在他身旁的一名校官上前一步,朝渡船喊道:“奉总督衙门之令,搜捕钦犯!胆敢有包庇、窝藏钦犯者,或是反抗搜查者,立杀不赦!”

    胡良说道:“咱们两个能瞒混过去,就怕小丫头被他们认出来。”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瞒不过去,那你出手便是。”

    胡良缓缓点头,衣袖猎猎,腰间大宗师出鞘三分。

第四十章 战船横江

    战船上的为首将领是实打实的抱丹境,乃是芦州总兵官麾下的一员参将。

    大魏官制,承袭前朝,建立卫所制度。从朝廷到地方各州府的管辖秩序为大都督府、都司、卫所体系。即大都督府和都司分别为朝廷和地方州府的最高掌兵衙门,都司下辖卫所,各都司所率卫所隶属于大都督府,而听令于兵部。

    大都督府以正一品大都督为尊,下设五军都督府,每府设从一品左都督和正二品右都督、从二品都督同知、正三品都督佥事,各都司所设都指挥使即是一州之地的最高武官,是为正三品,如有战事,朝廷还要往下派遣总兵官或是提督总兵官,挂将军印或大将军印,并无固定品级,以左、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及公、侯、伯充任,有节制地方都指挥使之权,却无处置都指挥使之权。待到战事完毕,印信上交,卸任总兵官职务。

    当年秦襄以左都督的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

    到了后来,如西北等地战事不断,短期内无法结束战事,总兵官常驻地方渐渐成例,为防止总兵官拥兵自重,朝廷又往下派了巡抚,总领一州事务,削弱总兵兵权。

    待到如今,很多事情牵涉数州之地,为了协调数州,又在巡抚之上加总督官职,挂兵部尚书衔,总掌数州之地的军政大权,虽然总督与巡抚和总兵官属于同僚而非上下从属,但在职权上却要高出两者,如今的荆楚总督便是主掌芦州、荆州、楚州三州之地,从一品官衔,全名是“总督楚州、荆州、芦州等处地方提督军伍粮饷兼巡抚事”,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

    大体来说,总督和巡抚之间没有直接隶属关系,都是直接隶属于朝廷,故而常常会有督抚之争,但总督的权力更大,如今的荆楚总督身兼了芦州巡抚,放眼整个芦州境内,便是以他为尊,包括芦州总兵官,都要听这位部堂大人的调遣。

    在总兵官之下,

    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均为临时任命派遣,受总兵官的节制。不过大魏朝廷施行大小相制,总兵官有战时领兵之权,可以节制副总兵、参将、游击,但并无人事之权,所以总兵官听起来威风,真正的嫡系兵力只有一个正兵营而已,下面各游兵营,援兵营,奇兵营,依大小相制的原则,由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分别统领。

    故而这位参将大人虽然不是总兵官,但仍是手握实实在在的兵权,有抱丹境的修为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看来,这次横江拦路,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应青鸾卫的要求例行公事而已,按照青鸾卫的情报,那个钦犯不过是玄元境的修为,还带着一个孩子,面对他带的一千大军和两艘战舰,翻不起什么大浪。

    再者说了,那个钦犯也未必就会从此经过,如果不经过最好,双方相安无事,他就是带兵做个样子,还能与青鸾卫结下香火情分,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感受到渡船上骤然升起的一股磅礴气机之后,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凝重中又带出三分阴沉。

    吆喝,竟然还真让他给撞上了,而且看这架势,这钦犯竟是要跟他这位参将掰一掰手腕?

    这位参将向前一步,他一上前,先前那名喊话的校尉便向后退下。

    参将手按腰刀,望向渡船,问道:“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见?”

    他的嗓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个渡船。

    无人回应,只是那股磅礴气机仍在节节攀升。

    渡船上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参将大人何出此言。

    参将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沉,一抬手,船舱内的兵卒尽数出舱,其中有好些兵卒持弩而立,弩箭乃是对付江湖豪客的无双利器,尤其是结成阵势之后,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故而朝廷虽然不禁止江湖游侠携带刀剑,甚至就是弓箭和长枪也在两可之间,唯独弩箭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若有

    违反者,以谋反大罪论处。

    可即便他已经摆出了如此阵势,那道气机仍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从抱丹境到玄元境,又从玄元境一路往上,如今竟是隐隐有了要突破至先天境的架势。

    如果真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而不是预料中的玄元境,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两者同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但在最初划分境界的时候,其实是有人提出过异议的,当时那位天人境的大高手认为,可以把先天境划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之中,把入神境划归到登堂入室的境界之中,最后把长生境划归为独一档。

    只是一位极为德高望重的长生境前辈高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有些近乎幼稚荒唐,说是不符合三三之数,所以几乎已经超然世间的长生境还是被划分在出神入化的境界中,先天境也就没能进入最后三境,而是留在了位置不上不下的中三境,但这不意味着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不大,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门槛之高,几乎等同于先天境到归真境的门槛。

    当初帝京一战,在十余位归真境大高手出手的情形下,数量更多的先天境高手仍旧可以参与其中,甚至凭借人数优势还将一位归真境的青鸾卫都督围攻致死,由此可见,先天境与归真境之间的差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而先天境与玄元境之间的差距却要比想象中大出许多。

    如果那个所谓的钦犯,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可以初步调用周围的天地元气,气机绵绵不绝,那么想要凭借人数优势将其气机耗尽的想法就很难施行。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对付先天境高手,毕竟当年的归真境都能被围攻致死,自然也有对付先天境高手的办法,但是这位参将率兵来此地设卡之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对手会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自然也就没有相应的准备。

    想到这儿,这位参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去你娘的青鸾卫!你们不是说至多玄元境吗?”

第四十一章 抽刀分水

    世宗皇帝曾经有过一句名言,“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

    这句话放在朝廷行得通,放在地方州府也行得通,甚至是放在宗门、江湖,乃至于整个天下,都行得通。

    青鸾卫是朝廷的人,他这个参将也是朝廷的人,可青鸾卫的上头是青鸾卫都督府,而他的上头是总督府,拿芦州来说,就有总督衙门、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各地知府衙门、青鸾卫衙门、河道衙门、漕运衙门、织造局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实权衙门,如此多的衙门,怎么能不分锅吃饭。

    青鸾卫的人来总督衙门打了招呼,总督衙门自然要给青鸾卫几分面子,可这个面子还没大到让他为之拼命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官场无朋友?

    此时的参将已经萌生退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就像一个泥潭,你一只脚迈进来容易,再想要把脚收回去,可就难了。

    渡船上,胡良已经将自身气机攀升至顶峰,突破玄元境,踏足先天境。

    这也是他身上有伤的缘故,虽说他在跟李玄都解释的时候,话语中满是轻描淡写,但对手既然是无道宗的长老,那便不是什么善茬,他能摆脱此人,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再说李玄都这边,他们本是想接着渡船来隐蔽行踪,以摆脱青鸾卫的追查,只是没想到青鸾卫竟然动用了地方都司的兵力,在风阴府边境一线设卡拦截盘查,便无法再将行踪继续隐瞒下去。

    如此一来,胡良便不得不出手了,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万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毕竟小丫头也好,李玄都和胡良也罢,哪个不是朝廷的钦犯?小丫头是罪眷,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充入教坊司,胡良曾经参与过帝京一战,还参与了围杀青鸾卫都督的一战,想来是在青鸾卫逆贼名单上挂名之人,还有李玄都,就算青鸾卫并不知道他紫府剑仙的身份,单凭劫走朝廷钦犯并打死青鸾卫一事,也是死罪。

    既然都是朝廷眼中的反贼,正所谓冰炭不相容,李玄都这边自然也没有留手的想法。

    周淑宁被李玄都挡在身后,只能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望着那两座好像小山似的巨大战船,脸上满是不符合

    她这个年纪的担忧。

    李玄都没有低头,却能猜出小丫头此时正眉头紧皱的小大人神情,想了想,说道:“你想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便可以见识一下。江湖从来都不仅仅是江湖人的江湖,江湖与庙堂看似很远,其实很近,庙堂上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大浪。就像我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很可能只是因为上头总督的一句话,底下便要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这些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父母妻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死,我们便要去死。我们不是割肉喂鹰的圣人,能做的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李玄都的这番话有些绕口繁琐,但是周淑宁听懂了,她的小脸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她知道,李玄都和那位天良叔叔应该是要杀人了。

    李玄都背负起双手,继续说道:“行走江湖,经常被提起的四个字是‘生死自负’,既然一脚迈进了江湖,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是刀光剑影闯过去,成功名就,还是死在阴沟里,淹死在这江湖中,既看天意,也看自己。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来都是一句金玉良言。”

    周淑宁问道:“哥哥也是吗?”

    李玄都轻声说道:“自然也是,其实无论是招惹仇家也好,还是与那六宗站在对立面也罢,都不是我的本意,可事情从不以我的本意而变化,反而是我要跟随事情的走向而不断改变自己的本意,这便是身不由己。”

    周淑宁嗯了一声。

    李玄都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我现在与你说这些,你可能会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之后,真正涉足江湖了,自然会懂。”

    就在此时,那位参将终于熬不住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气氛,下令准备迎敌。

    大魏朝廷共计有弩六种,除去几种专供沙场作战之用的巨弩,以连弩最为杀伤力巨大,不逊于等闲强弓。

    此时随着这位参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连弩举起对准渡船。。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渡船。

    飞箭如雨落,丝毫不管渡船上的普通百姓。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用出璇玑指,对

    着身前空中指指点点,将这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

    第一拨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军伍依仗人数优势围杀江湖豪客的关键所在,通常的玄元境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拨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玄元境高手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拨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在将第一波箭雨点落时,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被他点落的羽箭又悉数被他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拨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拨箭雨尽数挡下,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拨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竟是都被这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参将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这就应该是青鸾卫所说的那个玄窍境高手了。

    可更要命的是,那股直逼先天境的磅礴气机并非是来自于此人,而是另有其人。

    换而言之,青鸾卫的情报没有错,的确是有个玄元境的钦犯,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青鸾卫的钦犯已经与其同伙会合,情况却是比方才预料的还要糟糕。

    这已经不是一个玄元境高手的事情,甚至不是一个先天境高手的事情,而是一个先天境再加上一个玄元境的事情!

    这如何能敌?

    也就在箭雨停歇的这个时候,胡良冷笑一声。

    一脚向前踏出船头,身形飘荡如出江蛟龙。

    蓄势已久的胡良终于出刀。

    刀气去势不停,将河水从中分开一线,可见河底泥沙,足有百丈之长。

    以两条战船之间的空隙为分界线,河水顿时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道越青色水墙,透过水墙,可见其中泥沙翻滚,鱼虾游弋,玄妙无比。

    无论是渡船上的乘客,还是战船上的兵卒,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碎。

    这个虬髯出刀之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仙?

    下一刻,高有数丈的水墙轰然崩碎,汹涌河水再度填满水道河床,激射无数大浪水花,水气弥漫。

    两艘战船也身不由己地随着河水向一线合拢的方向靠拢,然后轰然撞在一起。

第四十二章 再起涟漪

    两艘战船相撞,原本站在甲板上的兵卒,别说继续射箭,就是站立也难,纷纷落入水中。

    好在他们都是水师出身,又不曾披甲,落水之后,顶多是丢了手中的弓箭弩箭,还不至于丢了性命。

    想来是胡良听到了李玄都方才的一番言语,念在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之人,再加上胡良也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这才手下留情,换成早先时候的胡良,这一刀就不是朝着河面去了,而是要直接将其中一艘战船劈成两半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刀分河,看着威风,可也就是看着了。

    这一刀的背后,意味着李玄都和胡良先前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两人辛辛苦苦抹去踪迹,又不惜用逆剑破去青鸾卫高人的浑天望气术,就是为了不让青鸾卫找到他们的确切踪迹,结果却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偏偏让这些芦州本地的官兵撞破了行踪。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鸾卫之所以会来此拦截,也不全是运气,毕竟青鸾卫素来以追踪缉捕而闻名于世,他们能判断出李玄都等人可能会从风阴府逃往中州益阳府,这便是多年办案侦缉的经验所在了。

    所以不等渡船靠岸,李玄都和胡良便不顾满船乘客的惊骇目光,直接带着周淑宁纵身跃出渡船,在河面上一连串蜻蜓点水,留下一串串涟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两人在奔行之间,背着周淑宁李玄都沉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暂时改变方向,先不急于离开芦州,找一个地方暂避一二,然后再伺机而动。”

    胡良也是老江湖了,顿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青鸾卫设卡绝不会仅仅只设这一道关卡,如果这时候还想按照原定路线前往中州,极大可能是一头撞进青鸾卫已经设好的大网之中,以他们两人之力,想要从正面硬抗青鸾卫乃至于整个芦州地方衙门,无疑是痴人说梦,若是与青鸾卫交手而陷入进退不得的泥潭境地之中,引来青鸾卫大批高手驰援,那便是凶多吉少,所以暂避一二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良直接问道:“去哪?”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有一位故交陈孤鸿,当年他被正一宗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时被我所救,如今就隐居在芦州的九河府,我们不妨先去

    他的庄园栖身,然后再作打算。”

    胡良简简单单地说了个好字,没有任何质疑,完全相信李玄都的判断。接着两人调转方向,不走大路官路,进入密林之中,在茂密林间如履平地,往九河府方向而去。

    李玄都在奔行时,心思几转。

    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追杀了,当年他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轻狂意气,惹下仇家无数,也曾被这般追杀过,而且那次的阵仗可比如今要大得多,仅仅是玄元境的高手就有十几位之多,还有七个先天境高手和两个归真境高手。

    如此阵仗在四州之地联手追杀,可到头来还不是让他逃了出去?而且还反过头来把这些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的他,可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区区几个玄元境青鸾卫追杀。

    有些时候,李玄都自己都快忘了紫府剑仙是谁。

    又还有谁还记得刀剑评中排名第二的人间世?

    ……

    天色渐暗,天空中又飘起了雨丝。

    在这条分割了芦州和中州的卢河岸边,有一位白发老人,脸色枯槁,神情萎靡。

    在河上则是飘着一艘乌篷船,身着青色锦衣的辜奉仙站在船头上,任由雨丝打落在身上,神情晦暗。

    两人相对而立, 辜奉仙首先开口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争斗,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钱大人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那名虬髯刀客是何方神圣?能有先天境的修为,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辜奉仙摇了摇头道:“不好说,倒像是曾在帝京一战中出现过的一位用刀高手,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手中有一把在刀剑评上排名第十的大宗师,曾经一刀斩掉上任都督大人的手臂。”

    老人的神情沉重几分,说道:“既然涉及到帝京一战,那么此事怕是很难善了,我觉得应该禀报都督府,请几位都督大人定夺。”

    辜奉仙点头赞同道:“理应如此。”

    老人想了想,又说道:“现在看来,那个劫走周听潮女儿的年轻人也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四宗之人。”

    辜奉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语气犹疑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那四宗之人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太后娘娘为敌才是。”

    “难说。”白愁秋摇头道:“人心易变,这些宗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奇怪。先前我以浑天望气术追寻此人的行踪,却被人以清微宗的逆剑生生破去……”

    辜奉仙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道:“如今的正道十二宗,有半数依附于晋王殿下,尤以正一宗为甚,可在十二宗中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的,无外乎静禅、太平、清微三宗,如今静禅宗闭门封寺,太平宗封山,可就只剩下一个清微宗了。”

    辜奉仙的脸上渐渐布满阴霾,“如果此事还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可……那可……”

    这位青鸾卫指挥使竟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委实是因为清微宗的势力太大,尤其是清微宗的老宗主,素有大剑仙之名,哪怕他如今已经很少在世间露面,可作为名列老玄榜的当世高人,其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一宗的老掌教,更有传闻说,这位大剑仙已然踏足长生境。

    在堂堂长生境高人的面前,先天境也好,归真境也罢,还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白愁秋同样是脸色阴沉,“牵涉到了清微宗,那就只能请都督大人再派人来,否则单凭你我二人,可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干系。”

    辜奉仙沉默了片刻, 缓缓道:“白大人也不要太过忧虑,芦州毕竟是太平宗的地盘,清微宗还不至于把手伸到这边,至于事后,自有都督大人去应付,你我当好差事便是。”

    白愁秋想了想,脸色依旧阴沉,不过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辜奉仙又道:“对了,刚刚接到总督府的呈报,我便赶到此地,已经派人仔细查验过,所幸他们三人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掩饰踪迹,应该是往九河府方向去了。”

    白愁秋点了点头。

    细雨继续纷纷而落。

    两人在一番会晤之后,分道扬镳。

    两人各有职司所在,除了各自调动青鸾卫和芦州地方衙门的人马展开一张围杀大网之外,他们还要以千里符之术,将此地的情形上报给帝京的青鸾卫都督府,无论是日后应付清微宗的追责,还是派遣援兵,都要由青鸾卫都督府中几位都督来亲自决定。

第四十三章 九河南山

    九河府,位于芦州中北部,地处大江之畔,因为府内有九条河流经过,故名九河府,又因它与荆州、中州交界,又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称。

    因为芦州乃是太平宗所在,九河府毗邻太平山所在的怀南、风阴二府,并无宗门立足,江湖散人众多,鱼龙混杂,所以陈孤鸿才会选择在此地隐居,躲避正一宗高手的追杀。

    这么多年辛苦经营下来,陈孤鸿算是积攒下了一份相当不薄的家当,在九河府城的城外二十里依山傍水处,拥有一座宏伟庄园,名为南山园,占地上百亩,仿照江南园林而建,精美雅致,又在庄园内以奇门遁甲之术建成大阵,再加上陈孤鸿这些年来招揽的众多江湖散人,委实不容小觑。

    九河府的府城距离风阴府府大概有六百余里,李玄都一行三人避开官道驿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用了大概两天的时间来到九河府的境内。

    南山园建在九河府岭秀山南侧的半山腰位置,在登山前往庄园之前,还要经过一座位于山脚的小镇,就叫岭秀镇,人来人往, 很是热闹。

    来到小镇之后,胡良按耐不住酒瘾,向李玄都借了几块散碎银子,在小镇里买了两壶据说是江南正宗的极品花雕,李玄都则是去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不过不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而是给小姑娘准备的。买完酒水和吃食之后,三人离开小镇,往半山腰位置的南山园行去,只是到了南山园的门口之后,李玄都就发现自己有些失算,因为这儿竟是车水马龙,随处可见江湖散人,其中甚至不乏入神境的好手,而这些都是想要登门拜访之人。

    胡良找了个人略一打听,这才知道缘由。原来是陈孤鸿这些年来仗义疏财,喜好接纳四方豪杰,被誉为九河府孟尝,使得许多散人纷纷投效于南山园的门下,令南山园声势大振,大有九河府境内首屈一指第一家的架势。声势一大,架子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这些人都是前

    来投奔之人。

    一行三人直接登门求见,接待三人的是一位中年管事,大概有归神境的修为,待人接物也很是不俗,只是一听说三个无名之辈想要见本地主人,虽然脸上不见如何,但心底便有些不快。要知道主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天境修为,放眼偌大一个九河府,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主人被誉为再世孟尝君,可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派个管事接待一二,然后根据来人的需求,或是在园子里安排住下,或是送上一份盘缠,主人并不经常出面。若是谁想见就能见,真当堂堂南山园是招待八方来客的客栈了?

    说到底,什么样的身份受什么样的待遇,除非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豪客大侠来访,否则根本见不到这位南山园主人。

    于是三人就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芦州的江湖,不算太大,因为刚好处在江南和江北之间,比不上正道八宗所在的江南,也比不上有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所在的江北,以胡良的先天境修为,在九河府已经可以横行无忌,再加上他手中的大宗师,罕有敌手。

    若是胡良肯露出真实修为,自然能轻易见到陈孤鸿,可当下的关口在于,此地人多眼杂,要躲避青鸾卫追捕的三人不好太过招摇,而且园子里阵法重重,若是不经通报而擅自进入其中,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李玄都想了想,无奈道:“实在不行,就只能递拜帖了。”

    说话间,他从手腕上的流珠中取出一封镶嵌金线的名刺,正面上书“紫府”两个大字。

    胡良见到这张帖子,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东西,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当年紫府剑仙挑战江北群雄,每次都是先是送上这么一张帖子,然后再登门挑战,在那段时间里,人人都见之色变,将这张帖子称之为‘紫府帖’,紫府客的凶名也由此而来。”

    李玄都脸上破天荒地露

    出几分尴尬之色,“当时年少轻狂,有些自以为是了,弄出这么个唬人的噱头,最后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良不客气地从李玄都手中拿过这张‘紫府帖’,“此事就交给我了,反正这儿也不算江北河朔之地,就说我们是紫府剑仙的门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玄都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这一次,胡良不再故意遮遮掩掩,显露出大概抱丹境左右的修为,大步上前走去。

    江湖其实就是一座圆形的湖,大圆套着小圆。

    越是靠近岸边,圆的面积也就越大,越是靠近湖心,圆的面积越小。反之,靠近岸边也就意味着水浅,被淹死的概率就要稍小一些,湖心位置则是水最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本事就贸然过去,只有被淹死的下场。

    所以江湖中多的是初窥门径之人,少的是出神入化之人。

    当然,到了湖心位置,想要从江湖中脱身,想要上岸,那也变得千难万难。

    此时在南山园门外的江湖散人,其实只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扑腾,没有什么湖底老鳖,也没有什么走江蛟龙,就连大鱼也没有几条,多是些小鱼小虾,此时胡良显露出抱丹境的修为,便已经十分气势凌人,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散人,纷纷主动让路。

    之所以让胡良来做这个差事,是因为他这幅虬髯形貌,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豪客,不会太过惹眼。

    李玄都和周淑宁则是跟在胡良的身后,再一次来到南山园的门前。

    那管事看到又是他们三个,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摄于胡良的气势,把这些许的不耐烦给悄然藏了起来,拱手告罪一声,返身进了山庄。

    很快山庄中又有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女子出门迎接,却是有玄元境的修为了,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问道:“不知三位到我南山园,有何贵干?”

第四十四章 人心似水

    胡良递上拜帖。

    中年女子笑吟吟地接过拜帖,当她看清拜帖上的“紫府”二字之后,心中倏地一惊。她跟随主人也有些年头了,算是见过些世面,自然听说过紫府剑仙的名头,所以当他看到拜帖上的“紫府”二字时,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那个曾经一人一剑便横行江北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

    李玄都轻声开口道:“劳驾将这封拜帖送到陈先生的手中,就说故人来访,至于见或不见,请他来决定吧。”

    牵涉到紫府剑仙,这位中年女子不敢自作主张,接过拜帖后,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园内。

    很快女子便去而复返,迎向李玄都,轻声道:“我家主人不好亲自出迎,还请三位恕罪,请三位随我来。”

    进了庄园,绕过影壁,穿廊过堂,来到正堂处,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已经等候在此处,见到李玄都后,立刻迎来上来,先是挥手示意几名管事退下,然后才笑着拱手道:“恩公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躲在李玄都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周淑宁望向这个老人,须发皆白,笑意慈祥,一身漆黑鹤氅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只是不知为何,她对老人总有一种隐隐的畏惧,远没有面对李玄都和胡良时的亲近之感。

    李玄都拱手还礼道:“有劳惦念,倒是你比以前要好上许多。”

    这位老人便是在九河府境内大名鼎鼎的陈孤鸿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小打小闹,与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徒惹笑料罢了。”

    然后老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三人进到正堂之中。

    待到分而落座之后,李玄都介绍道:“这位是胡良,西北人士。”

    胡良冲陈孤鸿抱拳一礼。

    陈孤鸿拱手还礼,“久闻‘西北一枭胡一刀’胡兄弟的大名了。”

    李玄都又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道:“她叫周淑宁,算是我的义妹。”

    小丫头怯生生地起身施了个万福。

    老人含笑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想要在贵地暂避风波

    。”

    老人微笑道:“恩公这是哪里的话,当年我被正一宗之人追杀,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我陈孤鸿早已是一捧枯骨,哪里还能有今日。如今恩公遇到了难事,我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要恩公一句话,我辜某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这次在芦州遇到了些许难事,是因为青鸾卫之故。”

    陈孤鸿脸上的表情一滞,随即笑道:“不过是一个青鸾卫而已,这里不是帝京,在芦州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等李玄都说话,陈孤鸿已经继续说道:“恩公尽管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便是,任凭外头再大的风雨,也吹打不到恩公半分。”

    李玄都起身拱手致谢。

    陈孤鸿亲自送三人来到一处独栋院落,又是安排好诸般事宜之后,这才姗姗离去。

    待到只剩下三人时,胡良开口问道:“老李,此人是否知道你的根底?”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当年他被正一宗之人一直追杀到大江之畔,我刚好路过,巧的是那几个正一宗之人与我也有仇怨,于是我便顺手击退了那几名正一宗之人,将他救下。虽说当时他也曾问过我的名姓,但是我为了不招惹麻烦,只说过我叫李玄都。”

    胡良又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底细。”

    李玄都道:“也谈不上太过深交,只是这几年来偶有书信往来。”

    胡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李玄都问道:“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那倒没有。”胡良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李玄都微皱起眉头,“怎么说?”

    胡良略有沉吟,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此人貌似刚直豪迈,实则包藏自保算计之心。”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陈孤鸿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太过苛责什么。”

    胡良轻叹一声,知道李玄都心中已有定见,便也不再多言。

    周淑宁一直就在旁边听着两人的

    交谈话语,知道李玄都和胡良在此事上的看法有些不一致,可这一次她却更偏向于胡良,而非是李玄都。

    不知是何原因,这个看起来风景如画的庄园,总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觉。

    就像那座死了很多人的太平客栈。

    虽说当时李玄都带着她下楼时,沈长生已经把尸体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嗅到了雨水也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息,让她隐隐作呕。

    周淑宁望了两人一眼,小声道:“我也觉得这里有点怪。”

    李玄都轻声道:“一位先天境高手的老巢,当然有蹊跷,不过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暂避风头,不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的。”

    胡良望向李玄都,问道:“老李,你说在这儿停留几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既然你不放心,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停留三天,最多三天之后就动身启程离开九河府。”

    胡良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胡良摸了摸下巴,“还是西北好,多半时间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渐近黄昏的暮色里,有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

    开始滴滴答答,落在黑色的瓦檐上,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给整个庄园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然后哗哗啦啦,弥漫于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雨雾茫茫。

    周淑宁望着外面的雨幕,想起胡良刚才说过的话语,不由问道:“天良叔叔,为什么万里无云才是好天气?”

    胡良笑道:“有云彩才会下雨,无云便是无风也无雨,还不是好天气?”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来到廊檐下,看着外面的大雨,忽然问道:“天良,你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说人心如何来着?”

    胡良轻声道:“是儒家亚圣说的,亚圣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上善若水,所以说人心似水。”

    李玄都喃喃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说这人心是高还是低?”

    胡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未必是好事。”

第四十五章 云流烟散

    夜色渐深,雨越下越大。

    雨点敲击在堂前的台阶上、瓦檐上、地面上,发出不曾停歇的雨落之声。

    周淑宁耐不住困意凉意,早早睡去了,只剩下李玄都和胡良还坐在正堂中。

    此处正堂的布局中规中矩,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也就是主座。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山水绘卷,画的正是南山园风貌,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鹤飞岩烟碧”和“鹿鸣涧草香”。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入座所在,也就是从座。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谁也没坐在主座位置的太师椅上,而是坐在从座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胡良将大宗师横放在双膝上,道:“九河府是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它太靠近江南,与荆州不过是一江之隔,往西就是中州,静禅宗所在。现在你打算是继续去中州,还是先去荆州?”

    李玄都扶着扶手,缓缓说道:“三州交界之地,就算是青鸾卫,也很难调集大队人马来围剿我们,换成荆楚总督还差不多,可堂堂荆楚总督能卖给青鸾卫多大的面子?这就要看青鸾卫的出面之人是谁了,若是青鸾卫的都督,那便差不多,可如果仅仅是几个青鸾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出面,我看很难。”

    李玄都转头望向外面的雨幕,继续说道:“所以我选择从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荆州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

    胡良说道:“青鸾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风阴府那边拦截无功之后,必然会猜到我们转道九河府,那么他们很快也会尾随我们来到九河府。老李,如果青鸾卫出动一位先天境的高手,再加上三名玄元境的高手,在我如今伤势未愈的前提下,想要打赢他们,其实很难。”

    李玄都问道:“

    如果你单独对上一个先天境高手,有胜算吗?”

    “有胜算,但是不敢说必胜,哪怕我手中有这把大宗师。”胡良坦言道:“老李你入世之时即巅峰,常常行以寡敌众之事,我却是不能与你相比的。尤其是每一个先天境高手,与玄元境境最大的区别之处在于,先天境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秘术,这些秘术的威力未必很大,对于出神入化三境的高人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胜在出人意料,在同境之争中,往往可以发挥奇效。”

    李玄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半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不以为然之态。

    胡良把膝上所横的大宗师竖立着放到旁边,道:“所以我面对一个不知深浅底细的先天境大高手,只能说有胜算,但这个胜算具体多大,我不敢夸口。这要看他们压箱底的秘术是什么,或是有没有厉害的宝物。”

    李玄都点头道:“在理。”

    胡良疑惑道:“你以前就一点也不了解?”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对手,你还会去深究他们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吗?”

    胡良一怔,然后感慨道:“那倒也是,既然能一力破万巧,何必再去自找麻烦。”

    胡良忽然问道:“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从椅上起身,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剑指,指向外面的雨幕,“现在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

    李玄都由剑指变为虚握长剑的动作,拧转手腕,好像手中正握着一剑,“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

    “一面?”胡良疑惑道。

    李玄都神色平静,语气亦是平静,“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胡良望了眼外面的雨幕,喃喃道:“据说归真境高人可以呼风唤雨,可那也不过是借助天时,顺势而为。都说水

    往低处流,顺势而为容易,逆势而为可就难了,难怪当年的你仅仅是一人一剑便能横行江北河朔之地。”

    李玄都收起握剑的姿势,自嘲道:“俱往矣。”

    胡良笑道:“史书记载,谢公少年既有名声,屡次征辟皆不就,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帝室赖以转危为安,此即是东山再起的典故。老李你尚且不足而立之年,距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是否俱往矣,现在还言之尚早。”

    李玄都淡笑道:“但愿如此吧。”

    胡良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曾听秦将军说起过当世高人,不去说那几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玄榜大人物,只说登顶太玄榜的十大高手,除了曾经的紫府剑仙以归真境登榜之外,其余皆是天人境,秦将军说天人境其实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具体是怎么个说法,秦将军没说,老李你知道吗?”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缓声说道:“是有区别。当年我踏足归真境巅峰之后,才知道归真境之上的天人境其实是另外一番新天地,因为天人境界又被称作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根据天人合一的程度不同,这个境界可以分为三层,分别是:逍遥、无量、造化。天人逍遥境取自道家名篇《逍遥游》,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到了这个境界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天人无量境,顾名思义,可化天地元气为己用,故而气机无量,近乎无穷。至于更深一重的天人造化境,妙不可言,我不敢妄语。”

    胡良轻声问道:“老李你当年可曾一只脚已经迈过天人境的门槛?”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已经隐隐窥得天人逍遥境的门槛,只是那一步还未曾迈出。”

    曾经见识过当年李玄都是何等风光的胡良顿生无数感慨道:“当年紫府剑仙行走江湖,剑道冠绝天下,风采无双,惹得多少女子倾心?可惜那柄人间世毁于帝京一战之后,紫府剑仙便彻底杳无音信,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多少女子心碎。”

    李玄都侧首静听雨声,轻声道:“如今世上只有李玄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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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