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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沈元斋

    虽然说靠山山倒,但世上之人多半还是要讲究一个靠山。

    太平钱庄也好,太平客栈也罢,他们的靠山都是太平宗,或者说本就是太平宗的一部分。

    一个宗门,往小了说,是一地豪强,往大了说,那便是个自成一体的小朝廷。李玄都也曾经参与过宗门的重大决策,深谙宗门的运转之道,想要强盛,一是人,二是钱,至于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在正道十二宗中,正一宗有人,高手如云;太平宗有钱,富可敌国;清微宗不如正一宗人多,但是比正一宗有钱,清微宗不如太平宗有钱,但是比太平宗人多。

    治理一个宗门,与治理一个小国无异。

    李玄都当初还记得,自己曾经提过几个自认为高瞻远瞩的策略,均被师父否了。

    比如说他曾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建议师父,动用全宗上下之力尽快打通辽东的海路。

    因为金帐汗国此时在西北已经开始逐渐显现颓势,毕竟对于金帐汗国而言,出兵西北与王庭距离太远,拉开战线过长,而凉州自古贫瘠,又无法支撑金帐大军以战养战,所以金帐王庭每次侵犯西北,都只是劫掠一番之后再讹诈大魏朝廷,当时的穆宗皇帝经过数年的养精蓄锐之后,不再接受金帐王庭的讹诈,在张肃卿等人的主张下,准备派出大军收复西北,在当时的情形下,金帐大军必然会败,而他们想要生存,肯定不会就此作罢,那么他们就只能出兵距离王庭更近的辽东三州,到时候晋州、燕州一带的陆地商路必然会被切断,商人们便会转向海路。

    从今天看来,李玄都的一应所言完全正确,金帐汗国果真放弃西北而兵发辽东,乍一看,当初李玄都的建议的确是高瞻远瞩,似乎没什么错误。

    可老头子还是把他否了,没有给出任何说法。直到李玄都来到张肃卿身旁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老头子为何不认可他的这个建议。

    因为打通海路的关键是港口,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海港都掌握下来,李玄都所在宗门占据了东海的大港,南海的慈航宗掌握了南海的诸多港口,而辽东的港口属于北海,那是补天宗的地盘。

    李玄都的宗门与慈航宗交好,双方互通有无,与补天宗的关系恶劣,如果强行打通北海的海路,且不说能不能行,就算侥幸成功,引来了众多的商人,可船队的数量在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增加,虽然缺船可以再造,但是能够远航的人手却急不来,如此便造成宗门资源的倾斜,去往南海的船队就会减少,慈航宗必然不满,转而与其他宗门合作。

    另外,他们在辽东没有根基,不得不与补天宗合作,双方的磨合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期间又不知有多少龃龉争斗才能使双方利益达到双方都能认可的地步,这还是打通了海路的前提。如果没有打通海路,所做的一切都打了水漂,无疑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一切都顺风顺水,边境的战事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待到战事停歇,商人们还是返回原本的陆地商路。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开辟北海的商路?

    李玄都事后回想,发现自己提的很多建议,本质上都是何不食肉糜,反而师父的很多决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师父并不否认他的才华,只是认为他缺少经验,最起码比墨守成规要好,就好比是官场上的官员,亦步亦趋,当然不会出错,但也意味着庸庸碌碌,是为庸官。当年张肃卿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考核法便是专门针对这些不犯错但也不做事的庸官。

    李玄都深知宗门是什么,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些人,宗门的诉求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诉求,宗门的利害就是宗内大部分人的利害。

    所以,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尚有“义愤”一说,但是到了宗门这个层次,便只有利害,就是所谓的江湖道义,也绝不是普通江湖人的道义,而是宗门与宗门之间的不成文规矩。

    这名悍然出手的太平客栈掌柜,是太平宗的人,他在太平客栈中出手,是代表了太平宗,那么太平宗要做什么?

    李玄都望向客栈掌柜。

    干瘦的掌柜收回穿过崔朔风胸膛的手掌,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推,崔朔风的尸体向前扑倒在地。

    掌柜轻声道:“一个不留。”

    话音落下,身材臃肿庞大的老板娘以不符合她身形的敏捷身手出现在一众青鸾卫的身后,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飞起,然后继续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飞起。

    手起刀落接手起刀落。

    一颗又一颗人头飞起。

    老板娘面无表情,就像剁案板上的猪肉。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所有青鸾卫包括那三位好汉都变成了无头尸体。

    李玄都没有阻止,他不是大善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留人一命,什么时候非死不可。

    正应了胡良的一句话:“不死人,那还叫江湖吗?”

    除了李玄都两人和掌柜夫妇之外,只剩下邱安青四人。

    掌柜望向李玄都,直言问道:“杀不杀?”

    李玄都摇头道:“都是国之忠良。”

    “明白了。”掌柜抬了抬手,示意老板娘回来。

    李玄都问道:“不知阁下是?”

    掌柜道:“好说,在下沈元斋。”

    李玄都因为右臂被冰霜覆盖,不能抱拳,只能微微躬身道:“原来是沈老前辈。”

    这倒不是李玄都恭维,而是的确听闻过沈元斋的大名。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形容,那就是积年老归真。

    什么叫老归真,就是在壮年时抵达归真境界,然后剩下的几十年时间中一直原地踏步,或者说被卡在瓶颈门槛上,此生无望天人境,不过比起普通的归真境宗师,因为在归真境浸淫时间极长的缘故,要强出太多,其中不乏归真境强九的人物。

    这位沈元斋就是一位归真境强九的太平宗高手,世人皆知正一宗中的张氏一族是大姓,清微宗中的李氏一族是大姓,而在太平宗中则是以沈姓和陆姓为首。按照辈分来算,沈元斋的辈分很高,就如李玄都与张海石之间,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却是同辈之人,沈元斋与老天师张静修等人也是如此,年龄悬殊二十岁以上,却是平辈之人,故而李玄都称呼一声沈老前辈。

    不过话又说回来,江湖之中,实力为尊,辈分是一回事,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就是花架子了,议事的时候把老前辈搬来,放在堂上,就当是个花瓶,花瓶是不会说话的,至于谁说话,当然是说了算数的说话,若是说了不算,说了也是白说。

    沈元斋问道:“李公子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出手杀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

    沈元斋坦然道:“因为公子给我看的那枚太平钱。”

    这个回答没有太过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因为李玄都在刚进客栈的时候,曾经专门拿出一枚太平钱,然后又将这枚太平钱收起,换成了普通的碎银子。

    这枚太平钱不是普通的太平钱,而是陆夫人的丈夫为李玄都占卜一卦之后送给他的。

    李玄都虽然不知道这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用,但一直留在手上,今日又来到太平客栈,有意拿出这枚太平钱,现在看来这枚太平钱应该是一件太平宗的信物。

    只是不等李玄都继续相问,沈元斋就已经继续说道:“李公子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是,余下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处理,至于那枚太平钱到底有什么意义,李公子还是去问那个给你这枚太平钱之人为好。”

    李玄都道:“那便有劳沈老前辈。”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亲政之争

    沈元斋带着老板娘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李玄都则是走向邱安青。

    此时的邱安青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历经大起大落,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久在军中,当然知道一位钦使意味着什么,可对于这些江湖人而言,说杀也就杀了。

    说到底还是朝廷式微之故。

    李玄都在经过刘辰身侧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脚步,轻声道:“刚才你出手帮我的恩情,我记下了。”

    刘辰摇了摇头。

    她心知肚明,如果她刚才没有出手,那么她现在八成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因为那个太平宗的高手为了保密,绝不会放过她,那三个无辜的江湖汉子便是明证,反倒是因为她出手了,使得沈元斋误以为她是李玄都的同伴,倒是没有对她出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互不相欠。

    李玄都对于刘辰的态度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我与这位邱将军有话要谈,请刘姑娘多担待一下。”

    刘辰点了点头,退出客栈。

    如此一来,客栈内就只剩下李玄都和邱安青两人。

    邱安青苦笑一声,道:“不敢当‘将军’二字。”

    李玄都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作“请”的动作,“坐下谈。”

    李玄都首先落座,邱安青稍稍犹豫了一下,坐在李玄都对面的位置,小心斟酌了下言辞,问道:“不知公子是?”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摇头失笑道:“公子公子,公侯之子,你瞧我这身打扮像是公子吗?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邱安青不是傻子,听到“紫府”二字,再联想到先前李玄都所说的“四大臣一党”,立时激动起身,甚至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是李先生!我还以为李先生当年、当年已经遭遇不不测,没想到李先生还……还……”

    “还活着?”李玄都笑了笑,伸手虚压一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自然是活着的,当时也萌生过死志,不过让人救了,就像那些自杀之人,冷静下来之后,便不想死了,也不舍得死了,总要为那些死了的人好好活下去才是。”

    邱安青又重新落座,听李玄都如此说,不由红了眼睛。

    当年军中也是死了好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都是沙场上滚出来的铮铮汉子,没死在金帐大军的手里,也没死在西北逆贼的手里,倒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死也就死了,还被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连累家人,如何不让他们憋屈窝囊?

    李玄都轻叹一声之后,问道:“你这次也是为了秦都督之事而来?”

    邱安青点头道:“现在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都督大人将要从金陵府乘船北上辽东,所以朝廷那边才会派出钦使,要让荆楚总督将都督大人就地缉拿押解京师。”

    李玄都心中一动,先前他就猜测是三位总督中有人与朝廷意见相左,如果是乘船北上,那么看来这位总督就是辽东总督了。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你们是?”

    邱安青苦笑一声:“都督这次北上,自然不是孤身一人,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至于走漏了风声。都督在北上之前,曾经召集各地的旧部,所以我们这次就是要前往金陵府与都督会合,然后一道前往辽州的朝阳府龙城。”

    李玄都恍然,肯定自己的推测,然后问道:“秦都督现在怎么样?”

    邱安青摇了摇头:“被困在了金陵府,先前白莲坊足足派出了二十位先天境高手护卫都督,再加上我们这边的三位归真境高手,都督本人更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可是在洞庭湖一战,都督还是受了伤势,白莲坊折损了四人,我们这边也折损了一人。”

    根据邱安青的描述,秦襄这次的护卫阵容已经十分庞大,几乎可以比拟天乐宗,可秦襄还是受了伤,可见对手的强大,说不定是有天人境大宗师也出手了。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凝重:“是荆楚总督?”

    邱安青苦笑道:“我是通过飞鸽传书得知消息的,里面说得也不十分详尽,不过我猜测应该就是荆楚总督出手了。”

    李玄都喃喃道:“荆州是神霄宗的地盘,神霄宗的宗主已经向正一宗低头,这里面会不会牵涉到正一宗?”

    邱安青有些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难说。”李玄都摇头道:“不过也可能是神霄宗的自行其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沈元斋走进客栈,沉声说道:“根据我们太平宗得到的消息,这次下令缉拿秦襄虽是由司礼监出面,但背后授意之人却并非只有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晋王殿下。”

    李玄都一怔,随即转头望向沈元斋。

    上次太后和晋王联手,扳倒了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这次他们又要联手,要扳倒谁?

    沈元斋继续说道:“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如今已经是天宝六年,算算年纪,当今的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应该亲理政事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李玄都语气变得十分沉重:“太后晋王,还有孙松禅他们为了皇帝亲政的事情终于要摊牌了。可是为什么要把秦都督牵扯进来?公然下令让一地总督缉拿秦都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沈元斋沉声道:“辽东总督赵政是帝党的中坚人物,孙松禅之所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完全是依靠赵政的支持,如今秦襄要北上面见赵政,无异于让帝党如虎添翼,所以他们不愿意看到秦襄北上。”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他们还要动赵政的总督之位?”

    “暂时还不至于。”沈元斋道:“自古以来,金帐大军南下劫掠,都是在秋季发动攻势,因为秋季草原上的牧草枯黄,而我们中原的收获粮食的时候,所以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南下抢粮,如此才能过冬。如今虽然已经是初冬,但今年是个荒年,金帐汗国的日子不好过,时至今日仍未撤兵,边境上还有不少战事,在这个时候,他们万不敢擅动赵政。”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

    朝廷动不了身居高位且干系重大的赵政,还动不了已经没有兵权的秦襄?就算秦襄本身也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那又如何?蚁多咬死象,更何况朝廷和荆楚总督那边必然也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坐镇。

    李玄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最近荆州境内有无大军调动?”

    沈元斋道:“荆楚总督暂时没有调动大军,所以秦襄一行人才能进入金陵府中。”

    李玄都叹道:“金陵府是江南总督的地盘,也非是善地。”

    然后他望向邱安青:“如今金陵府中形势不明,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贸然过去为好。”

    “谢过李先生的好意。”邱安青摇头道:“我是个农家汉子出身,当时如果没有都督赏识,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从那年跟着都督收复西北,我就认准了,我这条命,生是都督的人,死是都督的鬼。现在我终于有报答都督的机会了……所以还请李先生不要拦我。”

    李玄都沉默了,想起了当年一人一剑站在帝京城头时的自己,过了许久方才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稍后我也会前往金陵府,只是不能与你同路。”

    邱安青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作揖到底:“那在下就告辞了……若是在下没能活着回来,李先生的救命大恩,就只有下辈子再去报偿了。”

    说完,他直起腰,大步向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左右为难

    在邱安青离去之后,沈元斋望向李玄都仍旧被冰霜覆盖的手臂,问道:“伤势如何?”

    李玄都稍稍摇晃了下肩膀,除了肩部,整条手臂不能动弹分毫,道:“我勉强封住了经脉窍穴,使其不能蔓延,若是想要完全化解,大概需要静坐运功一日的工夫。”

    说这话时,李玄都的脸上骤然涌现一抹青白之色,口中竟是呼出一团白气。

    沈元斋皱了下眉头,伸手握住李玄都的右手,刚刚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李玄都手上直透过来。他在不防之下,被寒气浸入体内,瞬间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李玄都中了崔朔风的暗算之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李玄都抵挡已经有些艰难。

    “这是阴阳宗的‘鬼咒’。”沈元斋沉声道:“幸好不是由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老夫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化解这股异种真元。”

    这颗“阴魄珠”毕竟是由柳逸亲手炼制而成,厉害至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李玄都只有体内经络和五脏六腑中才保有几分暖气,外在肌肤之冷,比寒冰更甚,所以刚才刘辰只是伸手扶了李玄都一下,也觉得冰寒刺骨。

    若让李玄都独自运功化解,也不是不行,只是要花费极大工夫,所以这时候他也不逞强,直接点头应下。

    沈元斋不多废话,握着李玄都被冰封的右手,运转起太平宗的真传“太平归元功”,此法贵在中正平和,包容性极强,无论是何种气机,都可以化解。

    李玄都得沈元斋相助,登时松了一口气,沈元斋毕竟是归真境强九的人物,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十二位,一身功力精纯无比,而太平宗本就是与阴阳宗同出一脉,功法契合,化解起来事半功倍,若是换成其他宗门之人,怕是没有如此容易。

    两人在客栈内化解“鬼咒”,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沈元斋的身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好似两尊冰雕。

    客栈外仍是大雪呼啸,老板娘虽然身形庞大臃肿,但是身手却是异常灵活矫健,比起那位听风楼的蔡姑娘也不遑多让,很快就把一众尸体硬塞入两口大棺材之中,然后又套好了驴车,将棺材搬上驴车,就等雪停,便将其拉走处理。

    刘辰一言不发地站在雪中,两把弯刀已经归鞘,掌心分别按在弯刀的刀首上,轻轻摩挲。

    老板娘来到刘辰的身旁站定,叙家常道:“大妹子是哪里人啊?”

    刘辰本不想答话,无奈知道这位老板娘身份不俗,只好说道:“中州人士。”

    “中原可是好地方,虽说不如以前了,可毕竟还是天下之中,不像我们芦州,两边不沾两边不靠的,江北觉得我们是南边,江南觉得我们是北边,日子不好过啊。”老板娘絮絮叨叨:“可日子再不好过,那也得过,你说不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平宗中人,精通占验望气之术,故而每每说话,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刘辰此时也是如此,迟疑道:“老板娘这是话里有话?是在说太平宗左右为难?”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道:“妹子果然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肝,一下便猜到了,我们太平宗生在芦州,扎根在芦州,就像芦州一样,左右不沾,左右不靠,难,实在是难。”

    刘辰的心思一下子提了起来,试探问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老板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不知妹妹与那位李公子是什么关系?”

    刘辰一窒,心道:“若说自己是听风楼的,别说套不出话,说不定还要被这些太平宗中人敌视,毕竟听风楼就是贩卖各种消息的,难免被各大宗门所忌,可如果?着脸硬说自己是李玄都的同伴,未免也太……太那啥了些。”

    刘辰与自己的好姐妹陈卯不同,是个不太能藏住事情之人,心中所想,脸上所显,她这一纠结,便在不自觉地在脸上显露出来。

    不过老板娘见她纠结,便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与李玄都是恋人关系,不由笑道:“不妨事,姐姐我也是过来之人,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女之情,就算是儒家夫子,也绕不过去,所谓‘食色,性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刘辰愈发窘迫,落在老板娘的眼中,反倒是坐实了这件事情,于是便转回正题,说道:“其实我们太平宗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刘辰见老板娘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稍稍松了一口气,赶忙问道:“堂堂太平宗,正道十二宗的第二大宗,怎么会被夹住呢?”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摇头叹息道:“什么正道第二大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正道第二大宗是清微宗,如今清微宗虎踞江北,正一宗龙盘江南,我们太平宗刚好处于两者中间,左右不靠,可不就是被夹住了吗?”

    刘辰心中顿时了然,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要请她转述给李玄都,所以老板娘才会问她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想明白这点之后,刘辰干脆将错就错,问道:“那太平宗打算怎么办?”

    老板娘又是叹息一声,这次的叹息比上次更重:“还能怎么办,熬着呗,要不我们又何必搞什么封山。不过一直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情,所以我们希望……”

    说话之间,风雪骤急,几乎完全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就连不远处的驴车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老板娘压低了嗓音,道:“我们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居中调停,也就是说和一下,使得两家不要闹得这么僵。”

    刘辰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清微宗与慈航宗常有来往,而慈航宗又要与正一宗结成秦晋之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闻言,脸上顿时露出苦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讥讽:“慈航宗的仙子长袖善舞,这是整个江湖公认的事情,就是牝女宗都要弱上一筹,我们太平宗又哪有这等本事,在两大宗门之间周旋?毕竟一个不慎,便是引火烧身的结局。”

    刘辰说道:“那便让慈航宗来做这个中人好了。”

    老板娘苦笑一声:“我说妹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们一厢情愿,可也得别人答应做这个中人才成,长袖善舞之人怎么会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刘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慈航宗不乐意做的苦差事,就推给李公子的头上,恐怕不合适吧?”

    老板娘一怔,随即打趣道:“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为李公子打算了?”

    刘辰这才反应过来,脸庞顿时通红一片,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这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老板娘也就索性直言了,接着说道:“不过妹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对于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个火坑,但是对于李公子来说,那便不是火坑,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个中人,只能他来当。”

    刘辰心中有了几分明悟,不过没有把话点破,只是说道:“姐姐的苦心我理会得,这些话我会跟他说,只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先去金陵府,怕是……”

    “不妨事的。”老板娘笑眯眯道:“这件事,本就不急于一时。再者说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等了,难道这几天还等不得?”

    刘辰微微仰头,望着漫天越来越急的大雪,风雪扑面,几乎要让人睁不开眼睛。

    风雪迷人眼。

    随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帝京雪

    立冬之后不久,帝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很大。

    飘洒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顶瓦檐上、枯败的树枝上、一段连着一段的墙头上,使整个帝京城都铺挂了一层素白,如孀妇披孝衣丧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积雪已经扫净,整条驿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黑,直直通向大运河的码头。每年仅朝廷和官府在这里靠岸启航的漕船就有两万条。年近岁末,大雪早至,码头上前来接货的车担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过这个码头还不是大运河的终点,还有一段运河连通了帝京的护城河,过闸门之后,可直接进入位于城内的太极湖,不过这是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待遇。

    所谓大运河,是在祖龙还未一统天下时,吴国为北伐齐国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开凿了一条引大江之水的运河,史称邗沟,以后历朝历代在此基础上不断向北向南发展、延长,尤其经大晋二次大规模的扩展和整治,到本朝时,基本连通江南和帝京,称大运河。

    大运河横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县,长约三千六百余里,江南产粮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粮食运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称是整个王朝的命脉。

    天宝五年的帝京,一个冬天没下雪,当时钦天监的好些官员都被问罪,第二年的时候,果然齐州便出现了饥荒,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青阳教又趁机起事,裹挟流民在齐州境内不断攻城掠地,虽说青阳教打着“起义”和“不纳粮”的幌子,但他们所到之地,让原本还勉强过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挟入这只流民大军中,故而流民大军的人数越来越多,就像是蝗灾时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每当青阳教攻城的时候,自己的精锐人马不动,先以刀枪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滚木,朝廷官军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事后还要给朝廷扣上一顶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齐州总督焦头烂额。

    天宝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刚刚立冬便下了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兆头,于是这场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钦天监的官员们松了口气,内阁、户部、兵部的主事堂官们也有了些笑脸。

    唯有一个衙门笑不出来,就是漕运衙门,不但笑不出来,而且还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万,全部依仗这条大运河供应,当年运往帝京的最后几批漕粮漕银,以及供应宫里开支的各种贡物都得抓紧赶在冬至之前抢运完毕,否则河道落雪结冰,便是误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这几天进入直隶境内的河道上,满满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拥塞的现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弥江。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稍稍一远,便瞧不清对面的情形,此时运河上的船又多,难免磕磕碰碰,可这时候还赶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给衙门当差的官差,欺压百姓惯了,一旦碰上,哪里肯轻易罢休。

    正所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威风。谱是拿来摆的,不摆谱犹如衣锦夜行,没意思。有些人还没做官只是个小吏,就已经练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蔑然之气,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须常发。

    此时就有两条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两名领头的这会儿就站在各自船上大声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我们可是漕运衙门的粮船!耽误了我们运粮,让帝京城断了炊,你吃罪得起吗?”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这些吓唬老子,老子这是江南织造局的船,装的都是今年要送户部入库的官银,然后就要给各位京官老爷们补发年底的欠奉,一个总督漕运部院也敢跟我们织造局争?”

    “织造局了不起?我们总督大人的干爹就是司礼监的杨公公,就算是你们织造局的监正大人,那也得喊我们总督大人一声师兄,你们织造局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漕运衙门?”

    “谁跟你论师兄?我们监正大人的干爹是司礼监的柳公公,与你们根本不是一路。”

    “杨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礼监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还是督公呢!”

    就在两船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从后面又驶来一艘大船,因为大雪遮眼的缘故,这条船为了开道,船上竟是响起了隆隆鼓声。

    正在争斗的官船都停止了争斗,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虽然隔着风雪,但也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竟是一艘三层的巨大楼船。

    离得稍稍近了,便可以看到船上挂着硕大的灯笼,上面分明写着“青鸾卫”三个大字。

    再近一些, 可见船上一杆杆黑色的“青鸾卫”大旗在飞雪中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是奉旨出京的青鸾卫大人物回京了,不管是漕运衙门的船,还是织造局的船,都停止了叫骂,忙不迭地下令让自己船上的船工操船向河道两旁避让。

    青鸾卫的大船在大雪中占据了运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荡荡前行,大有披风破雪的架势。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船楼中走出,站到船板上,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飘下的雪此人正是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

    一片好大的雪飘然落在赵五奇的掌心中,他望着那片雪,轻声念道:“雪花大如手,井口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一名青鸾卫随从来到赵五奇的身旁,轻声禀报道:“大人,司礼监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让我们今天务必赶到司礼监。”

    赵五奇点了下头:“知道了。”

    那随从不敢多言,缓缓退下了。

    赵五奇的心情十分晦暗。

    这次出京,有两件大事,头等大事自然就是天乐宗的事情,不过办砸了,好在此事是由三位右都督之一的陆都督亲自操办,他又在最后关头“救驾有功”,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可另外一件事,却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了,那就是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官银一案。那些织造局的废物,竟然让那个六扇门的女捕头抓到了把柄,而他一路追杀至北芒县城,眼看就要将那女捕头拿下,可又遭变故,最终还是让她跑了。

    现在司礼监责问起来,让他如何回话?

    赵五奇站在船头上极目眺望,以他的目力,雄伟的帝京城在风雪之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当真是近在咫尺了。

    此时的帝京城中,与内阁相反方向的司礼监值房里,一个黄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意融融。

    今天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当值。

    他是个清瘦之人,除了没有三缕长髯,就像是个游方道人。

    柳逸来到值房的门槛前,撩起了厚重的棉帘,却没有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外望去,殿外是迅猛的风雪,朔风夹杂着的雪粒扑面而来,仿佛大魏的两京十九州之地此时都已经笼罩在了这茫茫大雪之中。

    “江南那边有传信回来吗?”柳逸突然问道。

    站在柳逸身后的当值太监轻声回答道:“回老祖宗,江南那边是三天一传信,前天刚刚传信,下次传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柳逸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这眼前的天气一般,沉沉开口道:“待会儿你再去问问青鸾卫都督府的人,江南那边有什么动静。”

    当值太监恭敬应道:“是。”

    柳逸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江南织造局和秦襄那边出了什么岔子,那些清流们会不会趁机攻讦太后娘娘是牝鸡司晨?

    想到这儿,柳逸本就已经十分晦暗的心情中又多了几分阴沉。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冻死骨

    当李玄都疗伤完毕的时候,已是深夜,风雪渐小。客栈里掌了灯,墙上的窟窿也被填补起来,整个客栈大堂暖意融融。

    因为老板娘早早便把客栈的大旗收了起来,又关了客栈外头院落的大门,所以也没有客人再来登门。几人围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前,沈元斋拿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个崔朔风的须弥宝物,我大致看了一下,没有圣旨。虽然他自称是钦使,身上可能的确负有皇命,但没有圣旨和手谕,又是隐秘前往江南,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把他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朝廷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精力来大张旗鼓地追查此事,应该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伸手拿过那个锦囊,打开后大致看了一下,里面有几样丹药,几件衣物,一本没有标注名称的厚重典籍。

    李玄都将这本典籍取出,随手翻看一下之后,脸色古怪。

    刘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将那本典籍放下:“是宫里宦官修炼的功法,专门用于身体残缺不全之人,虽说修炼到极致之后也能窥得长生妙谛,据说还能悟出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义,但是修炼之前却要自宫,男人不敢练,若是女人练了,则会阴阳逆转,生出胡须喉结。”

    刘辰听闻之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元斋道:“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帝王为了制约江湖,专门设立了青鸾卫和内廷二十四衙门,青鸾卫有十三太保,招募各大宗门弃徒和江湖散人为己用,宦官则是皇室自己从小培养,授以一位儒家高人编撰的佛道秘典,是为江湖人口中传说的‘大内高手,而宦官之间也是师徒相授,代代相传,与宗门无异。除此之外,还有那‘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门中人,从当年的徐世嵩到后来的张肃卿、秦襄,乃至于如今的首辅孙松禅,皆是儒门万象学宫出身,如此三者相加,在世宗皇帝年纪达到鼎盛,整个江湖都被朝廷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辰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 不由问道:“那皇帝就不怕被宦官杀了自己?”

    李玄都摇头笑道:“朝廷不是江湖,不是谁的武力最高就是谁做皇帝,其中种种利益纠葛,就像一张大网,每个人都在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想杀皇帝,自然就有人想保皇帝,互相制约,如犬牙交错。如今小皇帝能够登上帝位,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且认可的结果,行刺杀皇帝之事也好,废立之事也罢,针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而是整个大魏朝廷,所以在朝廷庙堂,无论是太后、晋王,还是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都不能为所欲为。”

    沈元斋淡笑道:“李公子说的不错,如果朝廷上下都是铁板一块,那还有江湖什么事情?这天下也早就太平了。”

    李玄都眼神略显幽深,道:“正因为如此,以孙松禅为首的帝党才会要求晋王和太后还政于皇帝,可权柄一事又岂是能随意交付他人之手?晋王和太后必然不会同意,于是两人就联起手来,遏制帝党。这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从周听潮因为上书朝廷而被青鸾卫缉拿,到内阁授意六扇门追杀江南织造局的官银案,再到如今图穷匕见,可见两派人马动手并非是一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沈元斋问道:“那李公子如何打算。”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言道:“去金陵府。”

    沈元斋点了点头,“因为如今的太平宗尚在封山之中,老夫也不好擅自在江湖上走动,就不能助李公子一臂之力了,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笑道:“沈老前辈帮我化解‘鬼咒’已是让我感戴莫名,怎好再强求其他。”

    “李公子能体谅就好。”沈元斋道。

    李玄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音渐小,便起身推门,持续了一天的大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外面白茫茫一片,明月高悬,月光普照白雪之上,一片明澈。

    李玄都转身说道:“既然雪停了,那我们就连夜动身赶往金陵府。”

    刘辰闻言起身,来到李玄都的身旁。

    沈元斋也起身抱拳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望李公子以保全自身为重,一路顺风。”

    李玄都拱手谢过。

    两人离了太平客栈,外面就是驿路,南来北往之人都从此经过,倒是不必刻意以踏雪无痕来掩饰踪迹。

    两人并肩而行,刘辰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在疗伤的时候,老板娘曾对我说……”

    “是不是让你来做说客?劝我做一个中人。”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

    刘辰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笑了笑:“太平宗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辰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次的江南之行,欲言又止,只是几经犹豫踌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福气,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两人从夜半走到天色将明时,便来到了芦州重镇安庆府的城外,此时城外已经聚集了好些赶早进城的百姓,多是挑柴的樵夫和推车卖炭的卖炭翁。

    有一位衣衫单薄的年迈卖炭翁来得早了,距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老人有些不耐冬雪寒重,双手抄袖,下车来回踱步。

    一夜大雪,整座城池都银装素裹,对于可以披裘围火的文人雅士而言,这是难得的美景,甚至会诗兴大发,文思泉涌。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天气便十分艰难了,如果断了炊,就算逃难都无处可逃,极有可能是倒毙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来年开春雪融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尸体。

    李玄都与刘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望着那名卖炭翁,轻轻叹息一声:“绫罗绸缎者,不是养蚕人。”

    刘辰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刘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能踏足归真境,虽然不比颜飞卿、苏云?l这等天之骄子,但也当得起一声年轻才俊,想来是自小就被听风楼精心培养,不知人间疾苦。”李玄都说道。

    自从知道李玄都的真实身份之后,刘辰便没再与他针锋相对,此时也只是以低不可闻的嗓音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接着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炭的老翁炉中空,所以说百姓多苦。”

    接着他又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城墙根,刘辰随之望去,只见那里搭建了一座简陋的粥棚,只是里面空无一人,更不会有人施粥,在粥棚附近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面色青白而无分毫血色,显然已经被活活冻死。

    这一眼望去,可谓是满目凄然。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不在意朱门的酒肉臭与不臭,但是我不想看到每每冬日都有被冻死饿死之人。”

    刘辰讷讷无言。

    李玄都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

    刘辰问道:“我能做什么?”

    李玄都轻声说道:“做力所能及之事。”

    刘辰略有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们想要逐鹿天下?”

    刘辰的在“你”字之后多加了个“们”字,显然认为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而且逐鹿天下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李玄都上身朝着刘辰的方向稍稍前倾,盯着她的双眼,压低了嗓音:“我从来都无意天下分合,我只是想要求一个天下太平。何谓太平?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不再有冻饿之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裘公子

    刘辰沉默许久,说道:“道理是对的,可我是听风楼的人,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

    李玄都听到这个并不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无奈。

    许多同样的话,由张肃卿说来,他就听得热血沸腾,甚至敢于为此抛出性命。可由他说出来,宁忆无动于衷也就罢了,毕竟是个困于情伤又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刘辰,竟然也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了。

    李玄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想起当初张肃卿的及胸长髯,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蓄须的缘故?

    说到底,人各有所长,他的长处是练剑,天纵奇才,但不是识人用人,在这方面,张肃卿要比他高出三十丈。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从驿路的另一个方向缓缓走来一对男女。

    刘辰只是扫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凝,双手按住腰间的双刀,轻声道:“我看不出那名男子的深浅,但其中女子却是个归真境的高手。”

    李玄都感叹说道:“以前只有登堂入室三境的修为时,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归真境高人太少,好像都躲在深山老林里避世清修,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发现高人遍地都是,只是以前眼拙,不识真人在眼前,哪怕有归真境的高人从自己眼前经过,犹是不知。”

    刘辰问道:“不知……公子能否看出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我也看不透,说明此人要么是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要么就是高出归真境。”

    刘辰一惊:“高出归真境岂不就是天人境?”

    李玄都因为要袖藏飞剑的缘故,所以哪怕是换上江湖人的打扮,也不扎紧袖口,此时他双掌分别握住自己的手腕,将双手笼藏于袖中,自然下垂至小腹位置。

    如此一来,他便能扣住手腕上的“十八楼”,在第一时间“拔剑”。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方才缓缓说道:“这世上的天人境高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太玄榜上十人,黑白谱上又有将近四十人,再加上那些避世不出的清修之人,大概能六十人左右。说少,天下十九州,再加上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平分下来,一州也就二至三人左右,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加上青阳教、朝廷、金帐汗国、江湖散人,如此算来各宗也分不到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李玄都轻描淡写道:“我们刚好遇上一位,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刘辰可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松心态,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与李玄都同行,还未抵达金陵府,就已经先后遇到了皂阁宗高手孔无忌、提刑司少监崔朔风、太平宗高手沈元斋,现在又遇到了一名疑似天人境的男子和一名归真境的女子,若是到了金陵府,那该是怎样的阵仗?

    刘辰破天荒地萌生出几分怯退之意。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对男女已经来到两人不远处,驻足而立。

    男子相貌清逸,气态儒雅,一身文人儒士打扮,外头披着一件没有丝毫杂色的白狐皮出锋斗篷大氅,立在茫茫白雪之中,愈发显得不染半分尘埃,任谁都要赞上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

    至于女子,同样裹着一件同色大氅,只是不像男子那般将大氅敞怀披着,而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将斗篷上的兜帽也戴上了,脸庞被包裹在白色的绒毛中。

    虽然两人看起来应该有而立之年,但此时并肩立于素白雪景之中,仍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璧人。

    女子裹着斗篷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如临大敌的刘辰。

    两名女子相互对视,气氛骤然凝固。

    男子却是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犹有闲情逸致笑道:“今日出游,途径安庆府,却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位高人。”

    李玄都仍旧将双手笼藏于袖中,笑道:“我同样没有想到会遇到一位大宗师,难道在这芦州比起中州和帝京还要藏龙卧虎?”

    男子摇了摇头,开诚布公道:“我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而已。”

    其实李玄都在听到“今日出游”这四个字之后,就已经知道情况不太乐观,天人逍遥境又名御风境,能够御风而行,这才有了“朝游沧海暮苍梧”的说法,虽说这个说法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天人逍遥境的赶路速度之快。眼前之人说他不是芦州人士,只是路过此地,又说今日出游,显然是天人逍遥境的修为,方能日行千里。

    事已至此,李玄都也没什么太好应对办法,只能在保持警惕的同时,走一步看一步,对于江湖上的一言不合而生死立分,李玄都也并不陌生,无非是手底下见真章而已。

    男子眼神清明地望向李玄都,微微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并没有恶意,而且公子的境界很是玄妙,分明是先天境的范畴,却能媲美归真境九重楼,看公子这个架势,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若是真动起手来,我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这番话,没有避讳刘辰。

    刘辰死死握住腰间双刀的刀柄,脸色微微发白。

    此人果然是个天人境的大宗师,不过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李玄都的境界,先天境?与黑白谱第九十九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李玄都,竟然只是一个先天境?那他有朝一日重回归真境巅峰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气象?

    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够以归真境修为成为太玄榜第十人,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而当初被李玄都强压一头的,正是如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宁忆。

    相较于刘辰的一惊一乍,历经大起大落的李玄都显得更为淡然,语气平静道:“先生过奖了。”

    男子又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去江南?”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男子微笑道:“真是太巧了,我也是去往江南,不知公子要去江南哪里?”

    李玄都道:“自然是去江南最繁华的金陵府了。”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我也是要去金陵府。”男子脸上的笑意愈盛:“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这次去金陵府是因为私事,所以还请阁下见谅。”

    男子笑吟吟地没有动怒。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骤然爆发出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气机,如大潮一般奔涌而来。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动用“冷美人”的意思,笼藏于袖中的双手向外一拉,从他的双手之中立时绽放出一抹璀璨剑光。

    此剑名为“人间世”,剑气名为“逆天劫”。

    这一剑可谓是李玄都全力出手,不似女子那般气势磅礴,但所有的锋芒都凝聚于一点之上,然后以点成线,以一线之势分开女子的磅礴气机,瞬间逼近女子的面前。

    女子被这一剑吓得魂飞魄散,身形迅速向后退去,可剑气更快,若是没有意外,她会直接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下一刻,男子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女子面前。

    没有丝毫声响,手掌上爆开一团血花,染红白雪。

    饶是以男子的体魄,也没能完全挡下这一剑,险些被这一剑直接斩去手掌。还有部分剑气越过男子的手掌阻隔,落在女子的身上,透体而过,使其脸色骤然苍白。。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沉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韩邀月

    男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处有一道深刻剑痕,血肉翻开,就像一张咧开的嘴巴,不过这条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已经不仅仅是天人体魄那么简单,而是类似于佛门“金刚之身”的特殊体魄法门,毕竟“逆天劫”不同于其他普通剑气,落地生根,使伤口难以愈合,能无视“逆天劫”的体魄,虽然有境界高出太多的缘故,但也恐怕只有金刚宗悟真的金身才能媲美。

    在手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男子悠悠然说道:“好厉害的‘逆天劫’剑气,没想到早已失传的绝学如今又有了传人,真是让人意外。”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李玄都加重语气又重复问了一遍,目光直刺男子的双眼。

    直到这时候,被这一剑吓到的女子才回过神来,她原本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腰佩双刀的女子身上,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名不显山不漏水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自家公子出手,这一剑必然要了她的性命。

    偏偏公子还说他只是一个先天境而已。

    她可是货真见识的归真境。

    一剑杀归真?

    这是怎样的先天境?

    当她看到李玄都手中兵刃时,更为惊异,竟是一把断剑,而且观其材质,非金非铁,倒像是一把木剑。

    女子咬了咬牙,又要继续上前出手。

    男子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向后退去。

    这名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渐渐收敛了笑容:“在下姓韩,双名邀月。”

    李玄都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原来是忘情宗的副宗主。”

    世人皆知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天刀”秦清同时身兼补天宗和忘情宗两大宗门的宗主之位,之所以如此,则要牵扯到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江湖旧闻。

    当时秦清与上任忘情宗宗主韩无垢是至交好友,韩无垢因为修炼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不慎而遭反噬,在垂危之际,她找到秦清,恳请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因为当时的牝女宗和道种宗正对忘情宗虎视眈眈,在韩无垢身死之后,若无坐镇大局之人,忘情宗必然要沦为这两家的附庸。

    秦清身为辽东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请求,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韩无垢返回忘情宗之后,直接公开此事,明传江湖,不给旁人事后再说三道四的机会。三个月后,安排好身后事的韩无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顾西北五宗的反对,广发请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宫中举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个邪道十宗震动,无道宗派遣出当时还是五王中的百蛮王、陷空王、七杀王,又有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的二十余位长老,气势汹汹而来,向秦清问罪,同时也意在以“规矩”之名阻挠秦清接位。只是出乎无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却是遣人来贺,再加上秦清麾下的辽东五宗,一时间竟是被反压一头。

    双方先是言语激斗,西北五宗咬死秦清勾结正道中人一事,而此次正道来人中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年轻道人,引经据典,能言善辩,以天理、大义、人伦、规矩将西北五宗之人驳斥得哑口无言,最终恼羞成怒之下,自然是大打出手。可无奈当时宋政未至,无人是秦清的对手,最后还是让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托庇于补天宗的忘情宗也由此躲过一劫。

    当年韩无垢离世之后,还留下一个刚刚及冠的儿子,取名韩邀月。其实认真说起来,韩邀月才是使韩无垢身死的根本原因所在,因为韩无垢修炼的是“太上忘情经”,可她却生了儿子,一个人是不能生出儿子的,所以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母子亲情,怕是都忘之不掉,忘情之人不忘情,如何不死?

    韩无垢在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尽数传于韩邀月,韩邀月得其母真传之后,被秦清以忘情宗的一宗之力倾力培养,再加上他本身的根骨资质就是上上之选,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登上少玄榜名列第二,仅次于当时素有“小天师”之称的张鸾山,后来在不惑之年成功跻身天人境,被秦清委以忘情宗副宗主之位,如今名列黑白谱第九位,只待他登上太玄榜,秦清便会将忘情宗宗主之位重新交还到他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对这些陈年往事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胡良的缘故,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时,胡良就已经拜入补天宗的门下,所以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韩邀月笑道:“不错,正是鄙人。”

    李玄都问道:“堂堂忘情宗的宗主,何故要与我为难?”

    “谈不上为难,只是我的侍女不懂事,冲撞了公子。”韩邀月轻淡一笑,随即脸色骤然一肃,沉声道:“蓝奴,还不快给这位公子赔情道歉?”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立刻上前一步,先是屈膝一礼,然后低眉顺眼道:“刚才是蓝奴是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李玄都眼皮一跳。

    因为这位包裹得很严实的女子,在屈膝行礼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春光乍泄,在厚重斗篷大氅之下,竟是一身十分清凉的胡姬舞女装束,露出锁骨和肚脐,实在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

    不过李玄都好歹也是见过一些类似阵仗的成年男子,也不至于因此而羞赧,倒是惊讶更多一些。

    韩邀月望着李玄都,轻声道:“这样道歉,不知公子满意否?”

    李玄都平静道:“只要韩宗主不与在下为难,怎样都好。”

    “公子这话言重了。”韩邀月微微一笑:“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李玄都道:“李玄都。”

    “李玄都,原来是李公子”韩邀月轻轻念叨了一声,笑道:“李公子,你我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日后若是能在江南见面,定当把酒言欢,韩某人就不叨扰了。”

    说罢,他径直向前走去,被他叫做“蓝奴”的女子紧随其后。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之后,刘辰才长松了一口气,道:“竟然是忘情宗的宗主,他去江南做什么?”

    李玄都将手中的“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运转体内气机强行压下体内的“逆天劫”反噬,这才开口道:“当年正道十二宗爆发‘四六之争’,归根究底,是争一个入主朝堂的机会,结果却是蚌鹤相争而渔翁得利,谢太后暗中策划辽东五宗入京,最终让辽东五宗占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刘辰身为听风楼中人,自然知道“四六之争”的往事,却不太清楚其中内幕,好奇问道:“谢太后为什么要如此做?”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问道:“正一宗等六大宗门,也许还要加上一个太平宗,那就是七大宗门,你说辽东五宗与这七大宗门相较,孰强孰弱?”

    刘辰道:“自然是正道七大宗门更为势大。”

    “势大难制。”李玄都平静道:“而且也不是一路人,用人必然要先用自己人。不过正一宗等七大宗门岂是易与之辈?谢太后也知道自己得罪了正一宗,势必要被正一宗报复,于是她又拉拢了与正一宗为敌的清微宗。有人说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可清微宗却是输了面子赢了里子,就是因为清微宗不胜而胜。”

    刘辰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听懂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公子是说这位韩宗主是谢太后派来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

    刘辰又问道:“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谢太后不信任正一宗,为何就信得过清微宗?难道清微宗就不势大难制了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

第一百四十九章 算命求签

    如果问李玄都,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大道之争,就算李玄都是练剑的天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道也好,天道也罢,太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玄之又玄,如何能够说清?

    但是李玄都自小跟随在师父身旁,以及后来跟随在张肃卿身侧,耳濡目染之下,却知道什么是利害之争。利益,无外乎地位、权力、金钱,哪一样都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扣住一个“利”字,李玄都可以从现已知晓的各种消息中,推断出些许藏于幕后的真相。

    无奈在帝京之变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势,能够知晓的消息太少,有些内幕注定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

    就在这个小插曲之后,安庆府的城门终于是开了,等候已久的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城。虽说李玄都和刘辰并不在安庆府停留,但还是打算进城去补充些必要食物,最好是以肉类为主,可以补充血气。

    进城之后,两人便各自分开,约定一个时辰以后在中轴线另外一侧的城门处相会。

    李玄都独自走在落满白雪的大街上,从一家刚刚开门不久的酒肆中买了一壶酒,卖酒的是个美貌娘子,瞧见李玄都之后眼波流转,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玄都只是买酒,并无其他邪念。

    李玄都离开酒肆之后,又从旁边的几家店面中买了些熟食放入“十八楼”之中,然后一边喝酒一边沿着街道慢步行走。

    他不是个喜欢喝酒之人,不过也不排斥就是了。他每到一座新城,总是喜欢在这座城中走上一遭。在他小时候,二师兄总是教导他,人心就是一根弓弦,如果长时间绷得太紧,那么终有一日会断掉,要学会松一松心弦,所以李玄都每逢在做大事之前,都会随意行走,放松心情。只是这个习惯也不全然是好事,上次他就遇到一个神秘莫测的帷帽女子,一言不合之下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半点脾气没有。

    一壶酒喝光,刚好走到尽头,在这里有个简陋的算命摊子,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道坐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身旁竖着一杆大旗,旗面脏兮兮的,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李玄都本想一笑而过,猛然间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坐在摊位后闭目养神的老道,有些犹豫不决。

    过了一会儿,李玄都就看到老道的嘴角有一道白亮口水飞流直下,同时以他的耳力也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李玄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明明是清晨,莫不是这位铁口直断的老神仙一宿没睡?那可真是操劳。

    又过了一会儿,老道的脑袋没有控制好平衡,猛地前倾了一下,一下子惊醒过来的老道吧唧吧唧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涎水,这才发现摊子前站了个人,赶忙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些许高人气度。

    李玄都问道:“不知老神仙是在何处学道?能算什么?”

    老道轻抚胡须,沉声道:“贫道早年时曾经在那太平山上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遇到正一宗的小天师,小天师见我有向善之心,便传我‘五雷天心正法’,修炼有成之后,可呼风唤雨,策役雷霆降服鬼魅邪魔。”

    说到这儿,老道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贫道根骨稍次,修不得小天师的‘五雷天心正法’。好在贫道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吴州时,遇到一个稚童因为吃不到糖葫芦而啼哭不止,于是贫道便送了他一串糖葫芦,才知这名稚童竟是大天师所化。大天师感念贫道善行,要授予贫道《太上丹经》,只要持恒修持,可成就天人造化、万物滋养的长生大道。只是贫道无心此法,反而是向大天师请教了‘紫微斗数’。换而言之,贫道的“紫微斗数”乃是大天师所授,公子,你说准不准?”

    李玄都强忍笑意,点头道:“准。”

    老道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问道:“不知公子要算些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算一算最近运道如何。”

    老道说道:“那就请公子将生辰八字告知于贫道。”

    李玄都摇头道:“那可不行,若是让你知道了我的生辰八字,再以道家的厌胜魇镇之法害我怎么办?再者说了,我从小是孤儿,也不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出生的。道长既是得了大天师的真传,想来不用生辰八字也能测算才是。”

    老道有些后悔牛皮吹得太大,被人拿话语挤兑住,只能讪讪道:“公子所言极是,也罢,贫道就不问生辰八字了。”

    然后老道人故作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公子这次出行,恐有血光之灾,刀兵加身之厄。”

    李玄都心中一动,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道顿时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碎银子收起,然后掐指算了又算,微笑道:“不过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此行虽有些许波折,但总体无碍,也许还会有意外之喜也说不定。”

    然后老道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贫道也多嘴一句,公子日后会有一道坎,不在外头,而在里头,所以公子还是要谨防祸起萧墙。”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几分,又丢出一串铜钱,起身离去。

    在李玄都离去后不久,老道正打算继续闭目养神,就听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一个不高兴,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反正也不值几个银钱,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牵马的女子,虽说这名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如何,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但她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见多识广的老道人有些惊讶。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出自金帐汗国的汗血马,千金难求。

    马尚且如此,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老道咂摸了一下嘴巴,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看来自己今天运道着实不错。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求签算姻缘?”

    女子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老道知道自己要亮一亮真本事了,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女子与刚才那个异乡年轻人的方向相反,应该是从南门入城,于是决定赌上一把,道:“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姑娘是从江南而来,要往北边而去。”

    女子微微一惊,然后点了点头。

    老道如释重负,微笑道:“贫道向来算无遗策,所以姑娘不必担心贫道是那招摇撞骗的骗子。”

    女子好似下定了决心,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

    老道人立刻拿出那只还算干净的签筒,里面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

    女子接过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一支签跳出竹筒。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老道人顿时喜笑颜开:“恭喜姑娘,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

第一百五十章 金陵钱家

    安庆府,毗邻大江,过江之后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故而安庆府是从江北去江南的最后一座大城,也可以算是江北地域的最南端。

    李玄都在闲暇之余算了一次命之后,继续漫步于安庆府城的街道上,心境放空,虽然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但却是难得的安宁时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玄都动用了一次“人间世”之后,气海内翻江倒海不说,“逆天劫”对于体魄的腐蚀也越来越深,以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镇压,现在却要一个时辰,如抽丝剥茧一般,异常耗费心力。

    为了不被刘辰看出端倪,他故意说一个时辰的时限,就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化解“逆天劫”的反噬,不过李玄都也是有苦自知,此时镇压得越狠,下一次的反噬就越发猛烈,日后反弹兴许就连他用尽浑身解数都镇压不下。

    不幸中的万幸,李玄都所学庞杂,从“玄微真术”到“坐忘禅功”,再到“纯阳紫气”,可以说是佛道兼修,对于体魄气机有诸多不可言传的裨益,还不到用尽浑身解数的时候。

    一个时辰之后,李玄都与刘辰在南城门前汇合,此时李玄都体内的气机已经完全平复,就如一方静湖,不起丝毫波澜。刘辰身上多了个小包袱,背在后背上,胸前打了个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须弥宝物都能有“十八楼”这么大,最小的须弥宝物也就是一只钱囊大小,装不了太多东西。

    两人出城之后,走了大概二十余里,便是滔滔大江,江面广阔,堪比寻常湖泊。

    江面上船只往来,船帆如云,所谓百舸争流也不过如此。

    过了这条大江,便到了江南地界,也进了金陵府的辖境。

    说起金陵府,李玄都不能说多么熟悉,也不能说多么不熟悉,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位本地的朋友曾经送了他两罐明前茶、一些以檀木制成的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一方可以用来煮酒的火铜小鼎,否则依照李玄都的性子,哪里会花费银钱置办这些东西。

    至于那位朋友,姑且可以算是一位世家公子,姓钱,名玉龙。

    自大魏立国以来,在江南就有一个铁打的钱家。钱家祖上也是那从龙功臣,本可以封公拜候,荫蔽子孙,只是钱家祖上却向大魏太祖皇帝讨要了一块丹书铁券,然后便返回家乡金陵府,开始经商。

    不得不佩服钱家老祖的先见之明,当年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外姓功臣封爵,总共封了十位国公,可在太宗皇帝即位时的一场腥风血雨,就废黜了五个国公,传至今日,只剩下三位国公还能世袭罔替至今,但也不如钱家这般逍遥自在。

    钱家,顾名思义,很有钱,至于怎么个有钱法,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有两条街的店铺都是钱家开的,金陵城外码头上停靠的商船,有一半都是钱家的。

    钱玉龙曾经跟李玄都吹嘘过自家的产业,遍布江南各州府,大致是古玩铺三十三家,印局十三家,赌坊三十二家,书局九家,行院二十九座,粮店三十五家,酒楼四十四家,药铺二十八个,瓷器铺十五家,铁匠铺四十家,当铺三十七家,客栈四十家,钱庄十三家,织坊三十个,这还不止,仅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的现银就达千万两之巨。另有金陵府城内府邸八座,城外别院三座,共有房屋千余间,田地三万余亩,田庄二十八个,佃户三千九百余人,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船坞四座,不算族内子弟,仅是雇佣的各种伙计就达三千余人。

    其实钱家的土地不多,他们也不靠土地赚钱,关键是钱家插手了盐、铁、瓷器、铜、棉纱、丝绸、茶叶等贸易,这才是真正的万利行业。

    当时钱玉龙还曾邀请李玄都去见识下什么叫十里秦淮,并放出话来,这十里秦淮里头最少有五里是他们钱家的,李兄若是看上了哪个花魁,尽管开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句话,如果让别人来说,八成就是胡吹大气,可换成钱玉龙来说,那便没有半分夸大之词,只是在陈述一个基本的事实而已。

    放眼金陵城中,钱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钱半城”。

    如此大的家业,自然难免惹人觊觎。不过钱能通神,钱家位居金陵,向南交好慈航宗,向北交好清微宗,与辽东的补天宗和西北的无道宗广有交情,在帝京城中更是交好各路权贵,甚至是在金帐汗国,他们也说得上话,可见钱家的人脉之广。

    除了人脉之外,钱家本身也是可以媲美正一宗张氏的大家族,族内高手不在少数,同时又以重金聘请客卿、供奉、清客、门人,与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一样,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

    正因为如此,在如今的江湖之中,除了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以及依附于这二十二个宗门的诸多门派之外,还有几家可以勉强做到超然于外的,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等四家算一个,青阳教算一个,钱家也可以算一个。

    李玄都之所以会与钱玉龙相识,说到底还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当时江北之事已经暂告段落,李玄都返回宗门养伤,期间也开始处理宗门事宜,因为与钱家上有一笔生意上的往来,本应是二师兄的差事,便由李玄都代劳,走了一趟江南,由此结识了金陵府钱家的少东家钱玉龙。

    钱家的行事风格很有意思,既保守又不墨守成规,两种完全截然相反的行事风格在他们身上完美融为一体。说他们保守,是因为他们恪守祖训,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说他们不墨守成规,则是因为在祖训之外,他们奉行的就是未曾禁止即自由,无不敢做之事,故而钱家内部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抠着祖训的每一个字眼,从中找出漏洞来,到最后一条祖训硬是有好几种解释,而每一种解释都是有理可依。

    除此之外,钱家也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种满身铜臭之家,如果抛开富可敌国的家财和家族内卧虎藏龙的高手,钱家甚至可以算是一个书香世家,在家中建有一座名为“玉海阁”的藏,共藏书六十余万卷,同时也收藏着整个江南数量最多的孤本和善本,与帝京的文渊阁、静禅寺的藏经阁、正一宗的抱经阁,并称为当世四大藏。

    凡是钱家子弟,皆可进入借阅书籍,同时钱家也开办了整个江州最大的蒙学,聘请名士大儒授课,每每有其他各州的大儒路过江州,都会请来讲学,故而钱家子弟不说个个都能进士及第,可考个举人还是不成问题,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钱家子弟竟是无一人参加科举,不曾有人出仕。

    钱玉龙曾对李玄都一语道破,丹书铁券可以免死不假,但是唯独免不了谋逆大罪,若是有人想要坑害钱家,必然要从谋逆之罪着手,所以那块被珍藏在钱家祠堂中的丹书铁券也就图个心安而已,真正保全自身之道,还是远离庙堂。

    同时钱玉龙还对李玄都说了许多他们钱家的祖训,诸如钱不可赚尽,吃肉要懂得给别人留一口汤喝,也许那位钱家老祖的原话并非如此,但是从钱玉龙的口中说出,就变得十分粗鄙。

    李玄都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与刘辰一道向码头走去。

    就在此时,一艘三层楼船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一杆“钱”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乘船过江

    大江北岸码头不远处有一处高坡,早年曾是水师安放炮台所在,只是随着承平日久,便日渐荒废,炮台中的火炮早已被收回撤走,只剩下一座斑驳炮台,杂草丛生。

    李玄都和刘辰此时就在炮台上驻足远眺,虽说江面广阔,但李玄都的目力极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船头上立着一个窈窕身影。

    此时这艘大船缓缓行驶,周围的客船也好,货船也罢,纷纷为其让路。

    刘辰也随着李玄都的视线望去:“是钱家的船。”

    “我知道。”李玄都眯起双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艘船上的人应该是钱玉楼。”

    “钱玉楼?”刘辰微微惊讶道:“就是那位钱家大小姐?听说这位钱家大小姐精明强干,这几年来主持钱家在西南几州的生意,并不常在金陵祖宅,她怎么在这个当口返回金陵?”

    李玄都轻声道:“这说明金陵有变,浑水才能摸鱼。”

    说起这位钱家大小姐,李玄都未曾谋面,却听钱玉龙提起过。

    按照钱玉龙的说法,他与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天生便不对付,什么兄友弟恭,哥哥把妹妹当作心尖子,妹妹把哥哥当成可以依靠的大山,都是扯淡,在他们兄妹这里通通用不上。他这个妹妹天生要强,自小就秉持着一种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观念,最为崇敬之人是那位千百年前曾经君临天下的明空女帝,故而对于他这位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兄长十分敌视,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不曾断过。

    这让钱玉龙颇为无奈,抛开女儿身不说,大家族传承都讲究一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减少争夺家主大位而产生的内耗,钱玉龙身为嫡长子,只要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这个家主之位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更何况钱家还从未出现过一个女子家主,他都想不明白钱玉楼凭什么跟他争。

    当时钱玉龙之所以对李玄都吐这些苦水,是因为那时候的李玄都同样身陷“夺嫡之争”,两人算是同病相怜,钱玉龙也有将李玄都引为奥援的意思,只是随着后来李玄都彻底失势,这段交情也就无疾而终。

    就在李玄都眺望那艘三层楼船的时候,楼船上的女子也在眺望李玄都这边的江岸。

    她双手扶着栏杆,上身微微前倾,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则是一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乃是用多重飞禽羽毛捻成丝线织成的裙子,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被赞誉为“百鸟之状皆见”。

    跟随在女子身侧的不是丫鬟侍女,而是七八号赳赳武夫,尤其是一名老者,面呈淡金之色,双眼开合之间有电光闪现,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手。

    女子望了一会儿大江北岸,便收回视线,转向另外一侧的大江南岸。

    大江南岸就是金陵府,而在金陵府中则有她已经一年没有回去的钱家祖宅。

    女子的脸色有些阴沉晦暗。

    就在女子转过身去的时候,李玄都也收回了视线,对刘辰道:“我们也找一艘渡船过江,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金陵府城。”

    刘辰来过金陵府许多次了,干她们这一行的,自然十分忌讳引人注意,万不可直接以轻功横渡江面,故而每次往返都是乘船,对于所需时间心中有数,道:“用不了那么久,如果快的话,申时一刻就能抵达金陵府。”

    李玄都说了个“好”字,大步往下方的码头走去。

    来到码头之后,两人寻了一艘不甚起眼的客船,在众多渡船中不大不小,所需银钱也是不高不低,一个人一钱银子。

    渡船即将,客人们开始陆续登船,李玄都和刘辰跟随着人流上船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地找到一个角落随便坐下。

    整个渡江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相安无事。

    李玄都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府,不由感慨万千。

    他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天地一片素白的景象。那时候正值二月,江南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金陵又冠绝江州。

    正所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在中州龙门府衰弱之后,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渡船靠岸的渡口,虽说距离金陵城还有大概二百余里,但丝毫不逊于金陵城的热闹,如今已是冬日,仍旧有近百艘各色船只在此滞留停靠,苦力、船工来回交织,码头号子连绵不绝。

    李玄都和刘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迅速离开此地,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后,刘辰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子符”将其点燃。

    大概一炷香之后,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不远处,女子的帷帽与如今时兴的“浅露”不同,帽檐上垂下的皂纱一直垂至小腿,相当于把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然后女子摘下帷帽,显露真容,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旧明艳照人。

    刘辰为李玄都介绍道:“李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听风楼的子部青鸟。”

    妇人施了一个万福,轻声道:“公子叫我梁子就好。”

    李玄都抱拳一礼:“李玄都。”

    梁子微微点头,然后道:“请李公子随我来。”

    说罢,她在头前引路,李玄都与刘辰跟随其侧。

    路上,梁子介绍道:“我们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刘辰便是八位引路青鸟之一,妾身是金陵府的坐堂青鸟,陈卯是中州龙门府的坐堂青鸟,其余州府只有坐堂夜莺。”

    李玄都问道:“那另外两位坐堂青鸟呢?”

    梁子道:“一位坐镇帝京的听风楼,另一位长年驻守总楼。”

    李玄都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

    梁子继续说道:“此次秦都督前往金陵府一事,牵扯到各方势力,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听风楼才会由三位青鸟专门负责此事,若是平时,最多只要一位青鸟。”

    刘辰插话道:“若不是秦都督这等人物,换成其他小人物,只需要一位引路夜莺就足够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名引路渡鸦。”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的太平钱总不能白花了,这么多的太平钱,都够在万笃门那边买一位归真境高手的性命了。”

    刘辰微微一笑。

    李玄都又问道:“对了,青鸾卫那边是谁为他们引路?”

    梁子摇头道:“青鸾卫信不过我们听风楼的引路人,所以他们只是打探消息,未曾使用引路人,而且他们也精于追踪之道,不必多此一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先前邱安青曾经对他说起过,秦襄一行人曾在洞庭湖遇袭,损失颇为惨重,由此看来,应该就是青鸾卫的手笔了。当然,在荆州境内,青鸾卫只能是辅,真正的主事之人是那位荆楚总督,以权柄官位而言,除非是青鸾卫左都督亲至,否则没人能与这位封疆大吏相提并论。

    梁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妾身多嘴一句,李公子在这个时候来金陵府,恐非明智之举。”

    李玄都笑了笑:“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蠢事,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这个世道未免太无趣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金陵府

    走出不远,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候在此,车夫是个木讷汉子。

    梁子轻声解释道:“他是我们听风楼的渡鸦,妾身在金陵府中的掩护身份是流风阁的老板,已经经营十余年。”

    李玄都心中了然,流风阁是金陵府中比较出名的行院,虽说比不上最顶尖的那几家,但在二流中却是最拔尖的几家之一,不高不低,不会太引人注目,也勉强迈入了“清贵”的门槛,可以端起架子,免去不少麻烦。梁子身为流风阁的幕后老板,行事上便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

    至于梁子为何会将这些告知李玄都,原因也很简单,听风楼是做买卖的,不是什么谍子细作,隐蔽身份只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是真正要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金陵府的权贵们必然知道梁子的身份。而且做买卖要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李玄都出手阔绰,听风楼便将其视为贵客,现在交底,也是为了日后长远考虑。

    三人登上马车,这辆马车从外面看,似乎除了车厢稍大一些之外,并不如何,等到进了车厢,才发现别有洞天,在车帘之后竟还有两扇精巧木门,推门之后,入眼是一张小桌,桌上有煮茶所需的各种物事,都用卡扣固定,哪怕马车颠簸,也不虞有泼洒之忧。脚下铺着黑色的地毯,车窗上的窗帘则是以薄竹片制成,可以透光,使得车厢内不至于太过昏暗,又不至于被外面的人看到车厢内的情景。

    马车很快驶入驿道大路,然后从金陵城的东南角门入城。

    入城之后,马车没有驶往流风阁所在的南城,而是往东城而去。

    金陵府大致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因为坐北朝南之故,北城是各衙门和权贵府邸所在,南城是各大行院和富商府邸所在,西城是普通百姓所在,而东城则是有名的商贸往来之地,这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铺子,汇聚大江南北之货物,各式各样,堪称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最是体现东南繁华之盛景。

    金陵城中最大也是最豪华的广源客栈就坐落在东城之中。

    但凡此类客栈,都不是一座独楼那么简单,而是大大小小的院落套在一起,可以要单间客房,也可以直接租下一个独门独栋的小院,乃是许多拖家带口出行的富贵人家的首选之地。

    广源客栈足足占据了半条长街,因为梁子早已定好了院落,有伙计早早在路口等候,然后引着马车进了一条巷子。

    梁子为李玄都解释道:“广源客栈每日来往客人太多,所以客栈各个方向都开有门户,方便客人出入。”

    果不其然,在巷子的尽头是一扇大门,此时大门已经打开,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仆正站在门口。

    梁子撩起车帘走下马车。

    老仆恭敬行礼:“梁夫人。”

    梁子问道:“房间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老仆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收拾妥当,就等客人入住了。”

    梁夫人对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心领神会,赶着马车径直驶入其中。

    梁子为李玄都挑选的这个院落名为“枫叶苑”,占地不算大,但是胜在精巧,院子里种着两颗枫树,可惜现在不是秋天,瞧不见红叶遍地的景象。这样院子的价格不菲,一天就要十两银子,几乎比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三年的开销还要多,梁夫人付了三天的定金,若是再想多住,不好意思,按照听风楼明算帐的风格,那就要李玄都自己掏银子了。

    进来院子,梁子挥退了那名老仆和先前引路的伙计,亲自带着李玄都来到院子的正堂,因为是客栈的缘故,正房中的布置也不太一样,竟是摆着一只琉璃大缸,其中养着许多金鱼,水面上又有精心培育的莲花,大概因为房内生有地龙炭火的缘故,莲花开得茂盛,并未枯败。

    三人分而落座,李玄都终于问到了正题:“不知秦都督如今正在何处?”

    梁子的脸色有些凝重,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失踪了。”

    李玄都一怔,没有动怒着急,却也加重了语气:“怎么会失踪了?”

    梁子面露难色:“秦都督被困金陵府之后,一直居住在南城的大报恩寺中,而江南总督对此也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直到两天前,江南总督派人来请秦襄前往江南总督府赴宴,说是要为秦都督和荆楚总督做调停之人,从中说项,秦都督如约赴宴,结果……”

    李玄都问道:“可以确定秦都督现在的位置吗?是臬司衙门大牢?还是江南总督府?”

    梁子摇了摇头。

    李玄都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秦都督的部下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秦都督身陷囫囵?”

    梁子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道:“这便是我真正不解的地方,白莲坊的人在护送秦都督抵达金陵府之后就已经离开,此时跟随秦都督左右的都是秦都督当年的旧部,按照道理而言,这些人应该是可以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人中有内鬼?”

    “我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内鬼。”梁子摇头道:“但是跟随秦都督一同赴宴的几人,同样也没了消息。”

    李玄都质问道:“都是大活人,还有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怎么会凭空没了踪影?就算是江南总督设下了一场鸿门宴,有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坐镇设伏捉拿秦都督一行人,可总该闹出点动静吧?怎么可能完全无声无息?听风楼号称天下之事可知十之**,难道是浪得虚名?”

    梁子面带愧色道:“我们听风楼已经开始追查秦都督的下落,只要有了消息,会立刻告知李公子。”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梁子从椅上起身,行了一礼:“谢李公子体谅。”

    李玄都盯着梁子,话锋一转:“我体谅贵店,贵店也应当体谅我才是,听风楼十几年的招牌了,总不能毁在这件事上,若是贵店不能在三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自是有手段向贵店讨要一个说法。”

    梁子闻言之后,唯有苦笑应是。

    都说店大欺客,但客大也可欺店,真要走到那一步,无非是各凭手段,不过听风楼在江湖上做买卖,为的是求财,可不是为了置气来的,所以此事终究要给出一个说法。

    梁子道:“若是李公子没有其他事情,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三天之内,妾身必定会给公子一个答复。”

    李玄都没有得理不饶人,起身道:“那便有劳梁夫人了。”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随之起身,冲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然后跟随梁子离开了此地。

    两名女子坐上来时的马车走了,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重新合上眼睛,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秦襄等人为何会凭空消失在江南总督府中,除非有长生境的高人出手,否则万不该这般悄无声息才对。可老玄榜上就这么几个人,都不会是插手此事之人。

    再有就是,根据听风楼所言,此事是发生在两天之前,换而言之,在这两天的时间中,听风楼对此都是没有太大进展,哪怕再给他们三天的时间,也未必就能找到秦襄的踪迹。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李玄都不能一味干等,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过江强龙不压地头之蛇,看来还是要去见一见故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嫂子

    这座小院共有两个出入门户,一个就是刚刚马车进来的那扇门,而另外一扇门则是直通客栈专门用来做饭、供暖、烧水的内院,这里会长年守着一个伙计。

    李玄都向伙计要了热水,沐浴一番之后,换下那身江湖人的装扮,然后换上一身黑底长衫,外罩一件石青色鹤氅,脚踏翘头云履,再取出那把得自范文成的那把黑底金字的折扇,倒像是一位富贵出身的公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钱家所在的南城,出入非富即贵,穿得再好,也不会引入注目,若是一身穷酸气,那可就引人注目了,李玄都不想引人注目,只能“入乡随俗”。

    再者说,登门拜访求人,这也是礼数。

    然后李玄都就离开客栈,往南城行去。

    南城和西城的占地相差无几,可西城的人数却是南城的百倍以上,盖因南城多是富户府邸,动辄占地上百亩,自然“地广人稀”。

    若是想要从西城前往南城,要么经过北城,要么经过东城,好在李玄都如今就在东城,直接过去即可。

    来到南城之后,景象浑然一变。

    东城因为人来人往的缘故,所有的积雪都已经扫净,除了房顶上,几乎是看不到半点白色,可南城却是除了必要的大街之外,其他地方仍是白雪覆盖,更显南城之幽静。

    李玄都按照记忆行走在南城之中,几乎走过了小半个南城,最后还是问过两位行人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入口不显眼的长巷,在小巷深处是一个独栋门户。

    这里当然不是钱家的祖宅。

    不管怎么说,钱家当年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地豪强,再怎么低调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安家落户。这里其实是钱玉龙的一处私宅,罕为人知,至于私宅的用途嘛,自然就是金屋藏娇了。这栋私宅平日里没有半个男人,除了那名被金屋藏娇的美娇娘和一众负责伺候的丫鬟之外,还有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老妇人,早年时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只是得罪了仇家,被人伤了肺腑,此生无望晋升归真境,这才托庇于钱家,成为钱玉龙的心腹,在此即是养老,也是看家护院。

    说起这位美娇娘,姓柳名玉霜,倒也不能算是金丝雀,父辈是江南的富商,膝下没有儿子,于是为她招了一门入赘的亲事,只是没想到她的丈夫早亡,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在父亲过世之后,一众亲戚觊觎她的家产,她一个孤弱女子,被宗族规矩和礼法压着,应对艰难。正巧钱玉龙知道了此事,于是便出手帮了一把。

    既然是钱家大公子发话了,自然没人再敢再去柳玉霜的麻烦,而她则是登门道谢,钱玉龙早就对她有意,后来又是几次出手相助,于是一来二去之下,两人便勾搭成奸,柳玉霜安心做了钱玉龙的外室。换而言之,柳玉霜算是跟了钱玉龙,却不进钱家的大门,毕竟钱家的门槛太高,她一个寡妇恐怕迈不过去,就算侥幸跨过去了,那也是当个妾室的命。

    虽说李玄都未曾娶妻,更未曾纳妾,但也晓得妻妾之说。

    妾室分为“贵妾”与“贱妾”,若是下了聘礼,有家世出身,娘家不俗,只是因为其他原因才不得不嫁入比自己门户更高的人家做妾,就都是“贵妾”了。虽说要在正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也争气,母以子贵,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室,通房丫鬟,名妓赎身,寡妇再嫁,都是“贱妾”之流。

    要知道正妻和贱妾之间的差距之大,犹如神霄宗和风雷派之间的差距,正妻可以随意打杀、发卖妾室,几如物品一般。

    柳玉霜虽然有父亲留下的家产傍身,但是与钱家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又是寡妇,要是进了钱家,便是“贱妾”,任由钱玉龙的正妻随意捏扁揉圆。

    她选择做外室,也是无奈之举罢了。与其进钱家做一个束缚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妾,哪里比得过自己在外面逍遥?毕竟她有父亲留下的家产,也不缺钱花,何必去看别人的脸色。

    至于李玄都为何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钱玉龙为了表示亲近,专门带着李玄都来过此地,女子亲自下厨,为两人做了一桌家常菜,当时李玄都碍于应酬情面,称呼那女子一声“小嫂”。

    李玄都上前叩门。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老面孔,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妇,身材佝偻,眉目阴沉,嘴角下垂,脸上布满煞气,就象有人欠了她几千两银子不还一般。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李玄都,冷冷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李玄都微笑道:“在下姓李,是钱兄的友人,几年前曾经来过的。”

    老妇人一怔,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大公子此时并不在这里。”

    李玄都道:“此时我不好去钱家祖宅寻他,所以才来这儿,劳烦通禀一声。”

    老妇骤起眉头:“老身已经说了,大公子并不在这……”

    李玄都轻声打断她道:“‘子母符’也好,飞剑传书也罢,都请通禀一声。”

    老妇沉默了片刻,点头道:“请李公子稍等。”

    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站在门外小巷中静候。

    老妇掩门离去,大概半柱香后,大门又开了,这次除了老妇之外,还有这座私宅的女主人,柳玉霜。

    柳玉霜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如当年那般,举止有礼,端庄中透出成熟女子的妩媚。

    李玄都拱手一礼:“见过小嫂。”

    柳玉霜朝李玄都施了个万福,笑道:“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李公子见谅,请李公子进来说话。”

    李玄都摇头道:“此时钱兄并不在府中,我若贸然入内,怕是于礼不合。”

    柳玉霜倒是落落大方道:“身正影不斜,外子既然曾经领着李公子来过此地,那么自然是将李公子视作知交之人,我若是让李公子守在门外,他可要怪罪我了。”

    既然柳玉霜已经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推辞拒绝,便随着她走入宅中。

    宅子不大不小,大了显得空旷,小了便要局促,不大不小正合适。

    绕过一面影壁之后,就是正堂。

    进了正堂,李玄都与柳玉霜分而落座,立时有丫鬟送上茶来,热气腾腾,碧绿的芽尖浮上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一看便是今年新采摘的明前,也是钱玉龙的最爱。

    李玄都的鼻子将盖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赞道:“好茶。”

    柳玉霜笑道:“今年第一茬的狮子峰新茶,是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玉龙最爱这一口。”

    李玄都微微一笑:“钱兄是喜茶之人,最是讲究。”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前院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紫府,紫府,可是想煞为兄了。”

    片刻后,一名俊秀公子进了正堂,一袭玉白蝉翼丝袍,袒胸露怀,露出小半个白亮的胸膛,手中同样是一把以白玉为扇骨的折扇,真可谓是白衣如雪,至于公子如玉嘛,也勉强算得上。只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不风流倜傥也就罢了,也不如何贵气逼人,甚至就连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也欠缺一些,反而是天生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草莽气,咋咋呼呼,反差极大。

    李玄都和柳玉霜起身相迎。

    来人随手将手中折扇丢给一旁的柳玉霜,握住李玄都的手臂,笑道:“李紫府啊李紫府,终于又见到你了,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来人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第一百五十四章 钱玉龙

    说实话,钱玉龙的态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轻义,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势之后,钱玉龙就算还有些私谊,也不该如此高兴才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联想到李玄都在过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钱玉楼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见。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钱兄安好?”

    “紫府,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些,怎么能说尚可呢?”钱玉龙话刚说到一半,猛地回过头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干什么?你掐我,我也是这么说,以紫府的为人,不用那些俗套虚话。”

    原来是柳玉霜见钱玉龙说话没谱,偷偷掐了他的后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说辞,结果被他这么一说,柳玉霜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管他了,向后退开几步随你怎么说吧。

    李玄都轻咳一声,没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钱兄一如当年,倒是没太大变化。”

    钱玉龙哈哈一笑:“有钱又有闲,少有奔波之苦,自然养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钱家有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于有闲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钱玉龙笑道:“钱家这么多年了,从来都不是依靠一个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一个家主贤与不贤上面,让家主事必躬亲,风险太大,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家主不会犯错。我们钱家老祖宗有祖训:‘用人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所以家主的权力,其实就是用人的权力,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柜来做,我只要管好这些掌柜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

    因为钱玉龙这番话已经有把自己置于家主位置的意思,不过李玄都还不清楚是局势已经彻底明朗,还是钱玉龙故意为之。李玄都更倾向于后者,若是钱家如今的局势已经明朗,那钱玉楼又何必从西南跑回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钱家的局势不明朗,钱玉龙的态度才会如此反常。

    李玄都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钱兄,你我之间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对于彼此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李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钱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时雨,所以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说。”

    钱玉龙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后挥了挥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妇,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来这位小嫂子在钱玉龙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钱玉龙轻声道:“去书房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书房与正堂相距不远,与钱玉楼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气势磅礴的巨大书房相较,这座小书房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除了靠墙的一排小叶紫檀书架之外,就再无其他特别华贵之处,不过却更显得有人气,显然主人经常在这儿停留,不像那座大书房,只是一个摆设。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叹,那座装饰极尽华美的书房,竟是与钱玉龙的正妻一般境地,而这座只是寻常的小书房,却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说,有些人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

    钱玉龙坐到书案后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墙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亲自为两人送上热茶。

    李玄都接过盖碗之后微微颔首致谢,然后就听钱玉龙说道:“紫府是聪明人,既然紫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在直言之前,我还想听一听紫府是为何而来。”

    李玄都道:“不知钱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钱玉龙目光一闪:“有所耳闻,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报恩寺落脚。”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钱家扎根金陵府多年,说是金陵的半个主人也不为过,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钱兄的眼睛,难道钱兄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钱玉龙轻笑一声:“好吧,我的确是知道一些,紫府是为了此事而来?”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玉龙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那紫府也应该知道,此事还涉及到江南总督和荆楚总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总督,由北向南分别是:齐州总督、荆楚总督、江南总督,其中荆楚总督所辖地域又是横跨江南和江北两地,所以这两位总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们钱家,也不好招惹他们。”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见钱家还是不惧这两位总督大人。既然钱兄没有一口回绝,那么就是有得谈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钱玉龙伸手点了点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们钱家万不敢牵扯到这等朝堂漩涡之中,不过现在嘛……”

    他压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怕是气数将尽,我们钱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们老祖宗的祖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什么是豪赌?不是新君继位,不是诸龙夺嫡,而是改朝换代、日月换新天。”

    他之所以敢对李玄都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是因为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现在说的几句话要更为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听到这番话语之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见,钱兄与我还是道同可谋。”

    钱玉龙直起身,手指抚过桌上的一方白玉镇纸,缓缓说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庙堂人,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所以我也想请紫府帮我一个忙。”

    李玄都问道:“什么忙?”

    钱玉龙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帮我拿下钱玉楼。”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钱玉龙叹息一声:“如果仅仅是一个钱玉楼,那有什么拿不下的,关键是钱玉楼在西南这几年交结了许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单纯只是结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这些人登上钱家的家主之位,就像当年的大晋儿皇帝,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皱眉道:“你为何不直接向族中长老提出此事?”

    钱玉龙摇头道:“我并无真凭实据。”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静默不语。

    钱玉龙继续说道:“所以我要轻紫府兄帮我把钱玉楼拿下,而不是直接杀了她,所谓捉贼拿赃,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帮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帮我救出秦都督?”

    钱玉龙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断不敢如此夸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还没有我们钱家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毕竟我不好调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对付钱玉楼这个自家人,但用来帮紫府却是毫无问题,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钱玉龙也不催促,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静等李玄都的答复。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李玄都抬起头来,问道:“钱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钱玉龙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负责的,就由你来与紫府说吧。”

    一直不曾说话的柳玉霜终于开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应该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钱玉楼

    金陵府作为江州的首府,规模极大,在东南西北四城之中,哪怕是规模较小的北城,也要比一座北芒县城大出许多,若是从高空俯瞰,整座金陵城就好像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棋盘。

    钱家在金陵府中有名有姓的府邸就有八座,就像棋盘上的八颗棋子,可见这八座府邸的规模巨大。而在这八座府邸之外,还有许多挂着其他人名字的,或是规模较小不为人熟知的,就比如钱玉龙的那座私宅。

    钱玉楼在返回金陵府之后,没有急着去自家的祖宅,而是在北城的一座幽静宅邸暂且落脚。

    这儿本是一位致仕官员的私宅,不过后人不争气,赌钱败家,将这栋私宅给抵押了出去,后来又被钱玉楼买下,充作她的隐蔽会客场所。

    此时她正在接待一位贵客,如果李玄都也在这儿的话,便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位贵客正是他在安庆府外遇到那位忘情宗副宗主韩邀月,以及跟随在韩邀月身旁名为“蓝奴”的女子。

    韩邀月从进门到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打量眼前的女子,目光纯净而没有半分邪念,好似在欣赏一件瓷器、一件玉器,浑不似是在看待一个美貌的女人。

    钱玉楼对于韩邀月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无动于衷,其实在韩邀月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这位看起来年轻实则已经不惑年纪的忘情宗副宗主。

    这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与大哥钱玉龙的关系大体就是如此,所以两人都能把对方手中的底牌猜个**不离十,所以这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光明正大地以阳谋取胜,要么便是学会“藏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邀月就是钱玉楼藏起的一张底牌,以期在关键时刻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甚至是扭转局势的作用。

    钱玉楼并不是个空有野心而无能力的女人,相反,自小她就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精明强干,否则她也不会生出与大哥钱玉龙争夺家主大位的念头,在她看来,大哥除去嫡长子的身份之外,没有一点能比得上他,所以她在及笄之后便主动离开安逸的祖宅本家,前往瘴气横生的西南之地经营家族生意,在打理家族生意的同时,又就近交好西北五宗中的道种宗和牝女宗,甚至还通过牝女宗的路子,与远在辽东的忘情宗搭上了线。

    当然,她的大哥钱玉龙同样没有闲着,在她结交西北五宗的时候,钱玉龙也积极活动于正道十二宗之间,只可惜卷入了“四六之争”,虽然没有引火烧身,但可以拿出来说道的收获也是近乎于物,几乎可以说是做了无用之功,用商人的眼光来看,这笔买卖没赚,只是勉强保本。

    在钱玉楼看来,这一进一出之间,她已经扳回了劣势,两人差不多可以算是均势,接下来就要看各自的手腕如何了。

    一对男女相互打量许久之后,韩邀月终于开口道:“钱二小姐。”

    “韩宗主叫我钱二就好。”钱玉楼道:“在我们钱家,长辈们一向如此称呼。”

    韩邀月笑了笑:“好,今后我就称你钱二,你也不要称我韩宗主,叫我邀月就是。”

    钱玉楼淡笑着应是。

    就在此时,一名管事匆匆来到门外,虽然大门敞开着,但不敢贸然迈过门槛,只能伸手在门上轻叩几下。

    钱玉楼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

    管事小心翼翼地绕到椅子背后,在钱玉楼耳边低声说道:“二小姐,南城那边出了些状况。”

    钱玉楼倏地站起了。

    管事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垂手退至一旁,不敢多言半句。

    钱玉楼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对韩邀月道:“请邀月见谅,我要稍稍失陪一下。”

    韩邀月微微一笑:“无妨,尽管去就是。”

    钱玉楼没有像女子一样行万福礼,而是行了一个男子的拱手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而管事却以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钱玉楼的身后,也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钱玉楼的脸色阴沉一片, 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满头大汗道:“是柳夫人那边出了岔子,今天一早,小武去见张婆,可没有找到,他只能先留了记号,可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没有回应,他这才着了慌,派出好些人手去找,最终还是一位道种宗的高手用了秘法才将人找到……”

    柳夫人是柳玉霜,小武是钱玉楼的另外一位心腹管事,而张婆就是那位负责保护柳玉霜的先天境老妇。

    “人呢?”钱玉楼猛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张婆呢?”

    管事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咙,哑着嗓子道:“死……死了。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快要飘到出海口,再晚一点,就彻底找不到了。”

    钱玉楼眼底掠过一抹晦暗:“是钱玉龙察觉了?还是……”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通常是你的敌人,最了解钱玉龙的自然就是钱玉楼,她既是妹妹又是对手,自然知道钱玉龙的做事风格,立时反应过来,以钱玉龙的性子,如果发现了张婆反水,必然不会第一时间动手,反而会以张婆为契机,将计就计。

    如果是钱玉龙派人杀了张婆,那么说明两件事:第一,钱玉龙早已发现张婆反水多时,他在将计就计,那么柳玉霜便靠不住了;第二,张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甚至是涉及到钱玉龙谋划的关键,所以钱玉龙哪怕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要将其灭口。

    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如果张婆是死于江湖恩怨仇杀,钱玉龙对此并不知情,那么她贸然动手,就会“不打自招”,凭白暴露了柳玉霜这颗暗子。

    钱玉楼有些拿捏不准钱玉龙到底是不是在故布疑阵,心情愈发灰暗,问道:“死因查清楚没有?”

    管事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已经查清了,是万笃门的手笔。”

    “万笃门。”钱玉楼冷哼一声,喃喃道:“谁都能雇佣万笃门杀人,还让我抓不住根脚,还真是滴水不漏,可我又不是判案的推官,何必讲什么证据,没什么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干净也就过了。如此看来,张婆反水的事情已经败露,那么柳玉霜那边是靠不住了。”

    钱玉楼坚定了自己的推断,立刻问道:“柳玉霜这几天有什么异动没有?”

    管事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前天的时候,她把她的一个堂弟安排进了船队之中,先前小姐吩咐我们要对她以礼相待,又是小事,所以……所以船队那边便应承了下来。”

    钱玉楼倒是没有迁怒于属下,只是脸色愈发阴晴不定,吩咐道:“召集人手,去码头。”

    管事迟疑了一下:“要召集哪些人?”

    钱玉楼合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让那位吃了我们大把银子的推官老爷做点事情了,让他派他手下的那些废物们把整个码头围了,清场,赶走普通百姓和货船,然后让道种宗的人收拾残局,一定要将那个人抓住,而且要抓活的。”

    钱玉楼伸手轻点光洁额头,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派些人去柳玉霜那边看一看,若是钱玉龙把她带走了,或是派了人手护卫,就先撤回来。如果没有把她带走,你们就把柳玉霜给抓回来。”

    “另外,秦巷别院那边也派人去知会一声。”

    管事恭敬领命,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巷别院

    李玄都混入这艘货船的根本目并非要在货船上做什么手脚,而是要通过这条线找到那座秦巷别院。

    所谓的“秦巷别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说法,事实上,钱玉龙已经派人查遍了整个金陵城,都没发现任何一个名叫秦巷别院的地方。当然,这也是钱玉龙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太短的缘故,若是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以他在金陵府的势力,想要查出来也不算难事,可惜时间紧迫。于是他便临时起意,将李玄都安排到钱玉楼的货船中,请李玄都为他寻出这个秦巷别院的所在。

    这个谋划并不算高明,关键在于双方所知的各种消息并不对等,钱玉楼以为柳玉霜是她在钱玉龙身边安下的一颗钉子,并且钱玉龙对此毫不知情,实际上钱玉龙对此一清二楚,而且还是将计就计,所以在钱玉楼的疏于防范之下,得手也就在情理之中。

    就在钱玉楼刚刚得知张婆死讯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去往秦襄别院。

    金陵府曾经是大晋的国都,比起北方的帝京也不差多少,在北城的东北角上,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是两道长有百丈高有两丈的青砖深墙,在巷子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因为平日里少有人来的缘故,年代久了,便传出许多关于这条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墙里的话头,都说天一黑,这条路上就有许多冤鬼游荡,黑暗角落中时常听到哭声。于是这条长巷一年到头都愈发冷清,天色刚一擦黑,不但没有人走,鸟都不从这里飞过。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行驶入长巷之中,李玄都所在的马车走在前面,女子所在的马车跟在后面。

    李玄都望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黑漆大门,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任谁也不会想到,所谓的秦巷别院竟然是江南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官银案、皂阁宗、道种宗、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青鸾卫、当年帝京之变中出现的“鬼咒”、一直在幕后若隐若现的阴阳宗,这些东西似乎连成了一条线。看来如今的朝廷局势,在张肃卿身死之后,已经彻底失控,这便是李玄都最大的失望,有些人只有拆房子的本事,却没有盖房子的能力,就算斗倒了所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坐在一堆废墟中,于天下人何益?

    李玄都跳下马车,不用他吩咐,已经有管事上前,抓住大门的兽面吞口敲击了三下,稍稍停顿之后,又敲击了四下。

    不多时后,里面传来了问话的声音:“是楼老板的货物到了吗?”

    因为在金陵府中,钱家乃是大姓,为区别各位钱家老板,除钱家的本族人外,外姓人通常会在私下里称呼钱玉龙为龙老板,称呼钱玉楼为楼老板,。

    门外的管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与里面的人早已熟识,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顾忌:“知道还问?赶紧开门吧。”

    黑漆的大门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四个宦官。

    为首的一个胖宦官见到李玄都后一愣,不过不等他开口相问,管事已经介绍道:“这是林管事。”

    胖宦官点了点头,略显倨傲道:“原来是林管事。”

    李玄都拱手行礼:“见过各位公公。”

    按照道理而言,如果李玄都要把戏做真做全,那么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管事,是要向这些小鬼意思一下的,可惜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银钱可以用在这等地方。

    胖宦官见李玄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立时沉下脸色,道:“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可以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与管事一起向后退去。

    离开这条巷子之后,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冬天日头短,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对身后的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了吧。”

    管事问道:“那林管事呢?”

    李玄都笑了笑:“姐姐让我今晚去她那儿用饭。”

    管事了然一笑。

    李玄都一挥手:“去吧。”

    “是。”一众人都各自散了。

    只剩下李玄都后,他又闪身进了小巷,行走之间脱掉身上的管事服饰收入“十八楼”中,拣选了一处僻静死角,脚下一点,不带出丝毫声响,飞过高高院墙,落入府邸之中。

    江南织造局,放在金陵府中,乃是仅次于江南总督府的实权衙门,尚要在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之上。其中自然防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多如牛毛的暗哨,而且凡是权贵府邸、衙门,必然是自有法度,回廊百转,曲径千折,若是不懂其中玄奥,初入其中就要迷失方向。

    不过李玄都却不必担忧这一点,因为他在那名女子的身上留下一缕气机,只要循着气息前进,自然就会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李玄都贴着墙根快步疾走,避开各种巡逻守卫。

    如今的李玄都可以等同于一位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哪怕是放在卧虎藏龙的金陵府中,这份修为也可以称得上不俗,只是江南织造局不比其他地方,不但要牵扯到宫里的司礼监,还与皂阁宗和道种宗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李玄都也不敢马虎大意。

    最后李玄都来到一处似灯火零星的偏僻独院外,这里没有任何守卫,而且跟到这里之后,李玄都对那缕气机便完全失去了感应,想来是被某种禁制所隔断。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下来,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先是以“玄微真术”中的“散势法”完全收敛自身气机,然后借着夜色,越过小院墙头,迅速贴近窗下,以一缕极为细微的剑气在窗户纸伤刺破一个小洞,搭眼一瞧,只见此时屋内有两人,一人身着大红官衣,头戴无翅乌纱,应该是一位大宦官。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大魏律制载有明文:文官九品,除了补子不同之外,服饰分为三种颜色,一品、二品、三品为红色,四品、五品、六品为紫色,七品、八品、九品为蓝色。宦官也是三种颜色,与文官相对应,由高到低分别是:红色、紫色、青色。再有就是,宦官的官服上没有补子,花纹相对简单,且头上所戴乌纱没有双翅。故而李玄都只看此人的穿着打扮,便可断定此人的身份。

    而且金陵府不比帝京,能够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只有三人,一个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一个是江南协同守备太监,还有一个是参赞机务,此地是江南织造局,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织造局的监正。

    至于另外一人,则是个身着麻衣的老人,虽说相貌比起藏老人要好上许多,但也谈不上“慈祥”二字,眉宇间挂着几分阴霾,最为醒目处在于他的嘴唇极为鲜红,与晦暗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李玄都心中有数,这种症状乃是近期内“吃人”太多的缘故,只要三五个月不再“吃人”,便会自行消去。这里的“吃人”,并非是说吃肉饮血,而是以邪法汲取生人精气,道种宗的“紫河**”就是这个路数,比起炼制活尸的皂阁宗也好不到哪去,那些说是被送来做奴仆的女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点,就连那些货船上的管事都不清楚,他们只是以为这些女子被卖去给富户人家为奴为仆,或是被卖到青楼里为妓为娼,万万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勾当。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邪道五宗活动频繁,大有遍地开花的架势,早已不局限于西北一地,再加上先前柳玉霜已经提及道种宗,所以李玄都对于道种宗高手出现在此地并不意外,他真正在意的是,在这场由秦襄引发的变故中,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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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