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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长生久视

    李玄都始终闭着双目,任由六窍血流。

    就在洪成仇从自己身旁掠过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从眼角滚出两行血泪,甚至他的两个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然后他阻住了洪成仇的去路。

    洪成仇先是一惊,不过紧接着便是惧极生怒。

    苏云?l也就罢了,就凭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敢来拦老子的路?

    没有半句废话,洪成仇双掌排空,直接掠向李玄都。

    只见洪成仇的双掌在李玄都胸前如雷炸开,李玄都也不曾抵挡,任由其拍在上面,一瞬之间,洪成仇的双掌血肉尽去,只剩下森森白骨。

    如今李玄都周身环绕有数不清的“逆天劫”剑气,杀力之强,就算是藏老人,也要被皮肉尽去,若是再配合“人间世”,甚至直接被削去了五指。藏老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没了长戟的洪成仇。

    洪成仇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弩之末的李玄都竟是还有如此手段,身形猛然一个后仰,弯曲一个如挽弓的弧度,同时双腿踢出两记脚刀,借势往后闪电弹射出去。

    李玄都轻描淡写地挡下两脚,然后一抹腰间。

    洪成仇正要伺机逃走,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然后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柄雪白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正中心脏。

    然后他在临死之前只看到了一双血眸。

    杀了洪成仇之后,李玄都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正在激斗的藏老人和悟真,若有所思。

    ……

    城外,一个黑瘦的少年正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在驿路上飞快奔跑。

    在他身后则是几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紧追不放。

    他跑得汗流浃背,抬头看了眼已经不远的北芒县城,心中忐忑。

    老板娘曾经告诫过他,在黑云未散时,万不可入城,但城外空荡荡一片,无处藏身,被这些青鸾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往城里去,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少年背着女子经过一座送客亭,忽然瞪大眼睛。

    因为他发现在亭子里坐着一个稚童。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遇到之后万不可小觑。

    这名稚童穿着一件小小的道袍,那便可以称之为道童了,正在打神游八极坐,似是感觉到少年的视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睛,继续打坐。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到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青鸾卫,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儿不太平,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说罢,他又要发足狂奔,然后就见小道童一伸手,黑瘦少年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天旋地转之间,已经来到了送客亭中。而被他背着的那个女子则靠着廊柱,软软坐着。

    小道童重新睁开双眼,嗓音稚嫩道:“说吧,是怎么回事?”

    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沈长生,如今下山历练,虽然学的是太平宗神通,但是尚未正式录入太平山的门墙,也不知道该不该算是太平宗的弟子。”

    然后他又一指那名还昏迷不醒的女子:“这个……姐姐是六扇门的捕头,身上有六扇门的‘金紫鱼符’。”

    话刚说出口,沈长生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冲动了,不该交浅言深,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底细合盘托出,谁知道这个道童到底是正是邪。

    小道童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继续八极神游。

    沈长生欲言又止,想要离开亭子,却发现整座亭子好像被看不见的墙壁给堵住了,根本出不去。就算他强行迈出几步,也要被弹回来。

    沈长生虽然是刚刚踏足江湖,但是并不傻,知道这位道童是个高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他曾经听老板娘说过,这世上是真有天才的,当年太平宗就出过一位,三岁启蒙,四岁初悟,五岁越过固体境炼气、六岁入神、七岁固体,八岁便是抱丹境,九岁玄元境,十岁便是先天境了,几乎是一年一境,天纵奇才,比之后来的紫府剑仙还要更胜一筹,看来眼前这个道童便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了。

    沈长生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他那句好心提醒,小道童是决然不会管他的,可正因为他的那句提醒,让小道童动了恻隐之心,可谓是善有善报。

    这便是道家和儒家的区别,道家修的是自身,没有儒家的兼济天下,也没有佛家的普渡众生。可换个角度来看,道家能与另外两教并立于天下之间,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道家看来,人人自求超脱得清静自然,那么天下便是大同,何须教化和普度?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与其等人相救,不如自救。

    这是道家的理念,所以小道童便是无为而无不为,顺其自然而已。

    过不多久,一直追杀沈长生的青鸾卫便赶到此地,为首的正是张南木。见到这么一幕场景,张南木也不是那不管不顾的愣头青,知道小道童不简单,抬手示意身后的属下不要轻举妄动,稍稍斟酌了下言辞,拱手道:“不知这位道……长在何处仙修?”

    小道童乜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张南木一窒,紧接着说道:“在下乃是青鸾卫指挥同知张南木,那名女子是我青鸾卫的要犯,被都督同知赵大人打伤之后,一路逃遁,我们这才追到这里,还请这位道长看在青鸾卫和赵大人的面子上,将她交给我们发落。”

    小道童终于不再打神游八极坐,站起身来到女子身旁,从她腰间摘下那枚“金紫鱼符”,老气横秋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见识了,这是六扇门的鱼符,那么此人便是督捕司中的捕头,如何成了青鸾卫的要犯了?就算是六扇门中人犯了官司,那也要上报刑部内阁处置,什么时候轮到青鸾卫插手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听到小道童竟是这般门清,张南木还是吃了一惊,愈发谨慎小心:“还未请教阁下名姓台甫?”

    小道童一挥道袍的袍袖,似是不耐烦道:“速速退去。”

    张南木顿时两难,眼前这个小道童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清底细,可如果就这么退去,赵大人那一关便过不去。

    正在犹豫之间,小道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挥大袖,卷起一阵狂风,将一众青鸾卫卷起,张南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只能被狂风席卷着越飞越远,也就在这时,他竟是隐约看到一道熟悉身影正在往迎客亭走去。

    似乎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在这儿,就会认出,这名帷帽女子正是在将他随手打入城墙中的那个女子。

    送客亭中的小道童望着那个正朝这边走来的帷帽女子,脸上露出一分凝重之色。

    女子停下脚步,也望向小道童。

    两人的视线交汇,仅仅是对视一眼,于是在两人之间便出现了一条长长沟壑,几可比拟李玄都逼退树妖的一刀。

    小道童的道袍猎猎作响,发丝飘拂。

    那名女子的帷帽也被吹起,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

    小道童很快收回视线,飘拂的道袍又恢复正常。

    女子伸手整理好帷帽,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离去。

    送客亭中沈长生望着这一幕,忍不住长大了嘴巴,迟迟没有回神。

    小道童转过身来,打量了沈长生几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沈长生,长生久视之道,真是好大的名字。我有点小把戏,你想不想学?”

第六十八章 踏足玉虚

    沈长生终于回神,听到这话,第一次敢于直视这个小道童。

    沈长生是半大少年,身形已经长开,否则也没法背着一个女子,这个小道童只到沈长生的胸口位置,可两人对视,却是给沈长生一种被俯瞰的感觉。

    沈长生立时低下头去,道:“不知仙长为何要传授小子仙法?”

    此时少年已经在心底认定,眼前这个小道童便是传说中的仙人,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已经活了不知几个甲子,所以称呼也变成了“仙长”。

    小道童对于沈长生的称呼不曾在意,开口道:“我有个规矩,有心行善善而不赏,无心为恶恶而不罚,你方才提醒我避让青鸾卫,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自本心,这便是当赏。”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虽然对于老道人的规矩并不认同,但送上门的机缘,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像老板娘说的那样,不要白不要,于是赶忙点头。

    小道童笑了笑:“我所学驳杂,五行道术、奇门遁甲、望气点穴、占验卜算、内外丹道、炼器布阵,都有所涉猎,不知你想学什么?”

    沈长生愈发惊喜,在心中思量道:“奇门遁甲、占验卜算、望气点穴,这三样都是掌柜的拿手好戏,老板娘则是精通炼器布阵,这两样不用学,至于五行道术,与太平宗的‘八部神通’也相差不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仙长,我想学内外丹道。”

    小道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一弹指,击中沈长生的眉心处。

    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小道童再一挥衣袖,荡漾起阵阵气机涟漪,整座迎客亭被遮蔽消失,从外面看,就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小道童又看了眼北芒县城的方向,稍微推演之后,大概知道了经过,觉得并无意外,就在他打算收回视线的时候,忍不住咦了一声,竟是有些讶异。

    此时县衙内的一战,已经演变为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

    整座县衙已经天翻地覆,如同地龙翻身,先是被生生掀翻地面,又被犁过,已是彻底夷为平地。

    除了李玄都还在县衙中,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县衙的范围,此刻苏云?l在默默感受其中的气机流转,以及李玄都身上逸散出来的“逆天劫”剑意。

    陆夫人则拿起烟斗慢慢吸烟,不时吐出一团云雾,将她的面容笼罩,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云姣跟在苏云?l身旁,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姐姐半分。

    而悟真的弟子空定,竟是不去看此间情形,只是闭目垂首诵经。

    一声轰然巨响,悟真又是一拳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步步前行,一拳拳击出,不断将“白骨妙华尊”击退,无奈他虽有“金刚神力”,但是对上这副同样坚固的“白骨妙华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建功,只能将其不断击退,而无法彻底斩杀。

    当然,也有悟真没有尽全力的缘故。

    小道童瞬间出现在县衙的大门前的一座石狮上,无论是精通占验的陆夫人,还是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苏云?l,哪怕是正在交手的两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没有察觉到小道童的存在。

    唯独李玄都,似有所觉,转头往小道童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很快便收回视线。

    陆夫人从“白骨妙华尊”上收回视线,无奈道:“这尊‘白骨妙华尊’乃是皂阁宗代代相传之物,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据说当年总共有十二尊,但是在那场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中,毁坏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尊,被皂阁宗历代祖师加持符?。这尊‘白骨妙华尊’传了多少代,便有多少代皂阁宗祖师为其加持,后来藏老人又连续盗掘三十二座舍利塔,以高僧舍利铸就了白骨法座,使得这尊‘白骨妙华尊’已经远超其他十一尊。”

    苏云?l问道:“那依照陆夫人看来,这件‘白骨妙华尊’大概是什么品相?”

    陆夫人道:“仅仅是一具骷髅,不过是中品宝物而已,可加上那尊法座,便是上品宝物。在藏老人的手中,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顶尖宝物的威势。”

    就在此时,悟真似乎不想再被这尊“白骨妙华尊”纠缠,伸出双手扼住其咽喉和手腕,金光璀璨,然后运起千钧巨力,将其牢牢锁在原地。

    与此同时,小道童一指李玄都,“也罢,就助你一臂之力。”

    只见李玄都身周无数剑气流转,波光粼粼,竟似是一条长河环绕流动。身上衣衫无风而动,猎猎作响。

    这一刻的李玄都竟是借助“逆天劫”破开了自身瓶颈,由“可见昆仑”变为“踏足玉虚”,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何谓“踏足玉虚”?玉虚峰乃是昆仑之巅,玄都紫府所在,正邪两道斗剑所在,太上道祖旧时传道所在,天下万山之祖最高处。

    以玉虚比喻此等境界,可见此境之高之深,乃是登堂入室三境最高,仅次于归真境九重楼。可完全与归真境八重楼相媲美,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能够冲破此关,其实也是行险之举。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他要做的就是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养伤就是将气海心湖堤坝上的缺口以砖石重新垒筑,这便是他需要“五?耪娴ぁ钡脑?蛩?凇?/p>

    今日他以“逆天劫”冲关,不是修补堤坝,而是将整个湖泊加深拓宽,高于堤坝缺口的湖水仍旧会悉数散去,但是容水之量却比先前更多,这也就使得他从“可见昆仑”晋升至“踏足玉虚”。

    不过这个过程也是九死一生,近乎把他逼到近乎身死的地步,而且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只能说顺势而为,就像登山遇险,在慌不择路之下,来到一处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崎岖小径,直通山巅。于是便行险一搏,尝试穿越这条小径,成功了,踏足山顶,平步青云;失败了,跌落悬崖,万劫不复。

    所幸,李玄都成功了。

    也是时势使然,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迈过这种类似门槛,对于旁人而言凶险万分甚至是九死一生的修炼关卡,对于李玄都而言,大多都是有惊无险,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上天眷顾。

    距离当年巅峰又更近了一步的李玄都,心境渐而平和,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迹倒流回四窍之中,就好像宝剑归鞘,只剩下双眼的眼角还有两行血泪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

    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对于死物颇为迟钝,但是对于活人却是极为敏锐,他是第一个感受到李玄都异常之人,皱着眉头望去,脸上透出一分凝重。

    临战破境之人,不是没有,当年的“魔刀”宋政便是如此,每每与人生死相斗,总能在生死一线之间一举破境,故而他越战越强,以至于后来发展为以战养战,成为太玄榜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魔刀”宋政才会在玉虚斗剑时大胆邀战大剑仙李道虚,他就是在赌,赌他可以在与李道虚的一战中,顺利跻身长生境,从太玄榜登顶老玄榜。

    可惜,久赌必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李道虚看透了宋政的心思,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直三剑将其击败,宋政输了,失去满身意气,从此不知所踪。

    没想到他今日竟是又见到一个类似宋政的人物。

第六十九章 无天于上

    藏老人望着李玄都,道:“若是本座本尊在此,就算是拼却‘白骨妙华尊’不要,也要先将你彻底斩杀,如此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患。”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示意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尽管出手便是。

    藏老人直接伸手抓向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迎上,一瞬之间,四周皆是充沛剑气。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藏老人一掌推开,而藏老人也被李玄都一剑劈退。

    藏老人身形如鬼魅,止住退势之后,再次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不断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出剑而已。

    打到后来,藏老人大喝一声,再次进入天地共鸣的状态之中,以天地巨力强压李玄都。

    李玄都本该再次出剑强行破去藏老人的天地共鸣,只是这次升境之后,却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直接以手中三尺硬撼天地之力,哪怕他整个人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一起缓缓下沉,仍是不曾退去,“逆天劫”和“人间世”就像一线支柱,生生撑住了天地下压。

    大地下沉,乱石化作齑粉,天地昏暗无光。

    藏老人趁机掠至李玄都的面前,一掌拍出。掌间黑气滚滚,隐隐有冤魂的惨嚎之声在耳边环绕。

    李玄都的身形轰然后退,手中的“人间世”划出一抹刺目的红色轨迹。

    藏老人得势不饶人,打定主意要趁势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于是再次前掠,在身后拖曳出一道白色长虹。

    一红一白两线轨迹呈现出追击之势,在半途中再次相撞,红线去势不停,白线则是停在原地。

    李玄都这次被打退出近百丈距离,一路撞到原本县衙大门前的石狮位置,此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彻底毁去,只剩下两个狮子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李玄都的后背轰然撞在石狮子上,本该将其直接撞碎,不过这个石狮子不但没有粉碎,而且还巍然不动。

    石狮上的小道童盘膝而坐,微笑道:“虽说是我助你升境,但根本上还是你的底子扎实,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不算违背规矩,可如果我直接出手帮你胜了藏老人,那就是坏了规矩。”

    这番话,李玄都听不到,藏老人也听不到,李玄都甚至没有深思石狮子为何能承受自己一撞而不毁的原因,直接身形掠起。

    藏老人也有些恼怒李玄都的体魄坚韧,连中自己两掌,竟然还不死,不由怒喝一声,身形凌空而起,抬脚朝李玄都当头踩下。

    李玄都直截了当地向上一剑刺出,直接刺穿了脚掌,然后李玄都顺势双手握剑,向前一顶,使得藏老人整个人向后倒仰过去。

    然后李玄都屈膝踏在藏老人的小腹上,将其蹬飞出去,同时顺势拔出“人间世”。

    藏老人身形浮空,手中结印。顿时有大片蓝色幽焰凭空生出,蓝色火焰,连接成片,便是一方火海。

    虽然在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分别已经不太明显,但终究还是有所区别,比如苏云?l便是偏向于武夫,而颜飞卿则偏向于方士,藏老人虽然精通武学,但是根本还是偏向于方士术法一道,此时终于用出了自己的根本手段。

    此火为“纯阴尸火”。

    落地后,藏老人又是一跺脚。

    好似天摇地动。

    下一刻,只见有两只惨败而无血色的巨大手掌破土而出,皮肤干枯如树皮,有些甚至已经可以看到森森白骨,死死抓住李玄都的脚腕。

    此刻,藏老人的双眼中仿佛也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双手往下一压。

    蓝色火焰迅猛流泻而下,李玄都瞬间被其吞没。

    藏老人抬头望向石狮的方向,“如果不是你,方才他绝不会轻而易举地破境成功,就算侥幸破境,体内的伤势也不会如此快地复原,就算是佛家的‘漏尽通’也不行。”

    小道童坦然与其对视,不曾出言反驳。

    藏老人扯了扯嘴角:“你为何不亲自出手?是瞧不上我这具炼魂化身?没关系,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我很快便能与你并驾齐驱。”

    小道童只是呵呵一笑。

    不等藏老人继续开口,就见蓝色的火海被一剑分开,李玄都重新出现在藏老人的面前,双眸愈发血红,两行血泪已经沿着两颊流淌到脖子的位置。

    观战之人中,苏云?l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感慨:“‘踏足玉虚’之境,当年我和颜玄机都未能曾踏足此等境界就已经破境归真,没想到李紫府竟是有这等好机缘,日后一入归真即是强九,不得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云姣小声问道:“那他现在相当于什么实力?”

    苏云?l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归真境八重楼,就算是与归真境中的弱九相比,也差之不远,现在的李紫府足以再次排入少玄榜中,而且名次必然极为靠前。”

    苏云姣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难掩失落道:“那我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他了。”

    苏云?l非但没有安慰自己妹妹,而且还直言赞同道:“的确是难了。”

    苏云姣从小到大也是习惯了,并没有什么颓丧难过,倒是觉得这才是姐姐说话的方式,若是姐姐温言软语劝上几句,那她才会不习惯。

    陆夫人此时颇感震惊,凡是精通占验卜算一道的人,凡事都会力求在自己掌握之中,最怕的就是“变数”二字,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最大的变数竟是李玄都,竟然在绝境之中觅出一线生机,而且又从这线生机中看到了胜机,实在出乎意料之外。

    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就算有了‘踏足玉虚’的境界,只要他一日未曾重返归真境巅峰,那么他就断无可能胜过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只见李玄都双脚微微分开,用手中的断剑摆出一个最简单的出剑姿势。

    “青蛟”和“紫凰”两把飞剑从他的袖中掠出,裹挟了“逆天劫”的剑气,如两条蛟龙环绕游走。

    李玄都闭上眼睛,体内一口“逆天劫”剑气在不断游走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一不痛,就像江河之水奔流如何,固然壮观,但河岸两侧的堤坝也是难受其苦。

    只是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

    他在练剑的第一天起,师门中的传功长老就告诉他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李玄都要做那紫府剑仙,做那少玄榜上第一人,把曾经丢掉的给拿回来,要兼济天下,吃这点苦头算什么?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不必如何动作,只是浩荡剑气席卷,就使得大地轰然震颤。

    剑意剑气俱佳。

    藏老人一抖身上的斩衰丧服,原本空无一物的丧服上渐渐浮现出诸般恶鬼、罗刹等图案,面貌狰狞,栩栩如生,在丧服上肆意游走,甚至隐约传出嘶吼的声响。

    藏老人出身道家一脉,只是在道家一途断绝长生希望之后,便相求于释教,这才有了他盗取三十二颗高僧舍利为“白骨妙华尊”筑就白骨法座之事。

    用出了法衣,藏老人抬手一抖大袖,原本正在袖上游走的一只罗刹竟是一跃而出,化作活物。

    紧接着藏老人挥袖不停,游走在法衣上的诸多罗刹、恶鬼不断跃出,从图像化作实物,纷纷如雨而落。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想太多,唯有手中之剑,唯有出剑而已。

    两把飞剑如两条蛟龙,当先掠出。

    然后他再出剑。

    天空中轰隆作响,如同炸雷。

    就如当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头之上与玉清宁交战。

    他们这一脉的剑意,素来只讲究十六个字,契合兵法要义。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第七十章 元妙童子

    剑气生发,如大江浩浩汤汤。

    剑意直冲九霄,如射斗牛。

    “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根本要义,就在于三十六剑近乎是包容天下万象,正应以一元演万象之说,故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此时李玄都驾御“青蛟”和“紫凰”两剑,如二龙当空戏珠,将落下的罗刹和恶鬼纷纷绞杀。

    而他本人的一剑更是直逼藏老人。

    藏老人的脸色凝重几分,继续默念法决,不断抖落法衣上的各种图形。

    除了面貌狰狞的罗刹和恶鬼之外,还有四只“九子母天鬼”。

    所谓“九子母天鬼”,炼化极为不易,首先要凑齐九个生辰极阴的女子,无论年月日还是出生的时辰都要是太阴之时,然后再寻得九个未满九岁之龄的六阴之身的婴孩,将其孕育为鬼胎,种入九名女子气海之中,然后以活人精血喂食,如此腹中怀胎十月,待到破腹而出之日,便是炼成之时。炼成天鬼之后,母子一体,刚刚出世便有先天境的修为,若是九只天鬼成阵,足以媲美归真境九重楼。

    先前藏老人在韩芊芊的体内孕育鬼胎,便是用了“九子母天鬼”的手法,只是珠胎从婴孩变成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而母体也变成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威力比之“九子母天鬼”更大。

    藏老人这些年来既要忙于宗门大计,又要炼化“白骨妙华尊”等法宝,故而“九子母天鬼”只炼成了五只,而在东山村一战时,又被颜飞卿毁去一只,如今只剩下四只。

    哪怕会毁去这四只耗费了不少心血的“九子母天鬼”,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杀掉这位紫府剑仙。

    四只“九子母天鬼”喋喋怪笑,快若奔雷地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轻轻一挥。

    “青蛟”和“紫凰”迅速掠出,迎上两只天鬼。

    不过还是有两只天鬼携带着大批罗刹、恶鬼一起冲向李玄都。

    藏老人身上的斩衰丧服,已经重新变为雪白一片,再无各种图形游动。

    如今的藏老人可谓深陷重围,不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童,仅仅是苏云?l、李玄都、悟真三人联手,就足以将他彻底困住,没有半分幸理,所以他才会果断让尚熙带着炉鼎离开此地。

    面对必死境地,这具炼魂化身并未有什么绝望之色,只是想着物尽其用,用这具化身换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

    藏老人神情平静,转头望向石狮子的上方,虽然他看不到小道童,但是此时在生死一线间凭借天人境的直觉,还是可以隐约感知到,缓缓道:“若不是你在这儿,方才他刺出一剑的时候,本座就顺势不要这具化身,直接解体炸裂,在场之中又有几人能活?不管怎么说,本座的这具化身还是天人逍遥境。”

    坐在石狮子头顶上的小道童并不否认。

    藏老人正要继续说话。

    小道童淡笑道:“你有拼命的手段,那年轻人也有,你今日之所以会败,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若不是你一再轻敌,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就算想要插手,也无从着手。”

    话音落下,李玄都一剑斩尽漫天恶鬼和罗刹。

    四只九子母天魔发出一声尖啸,想要逃走,却被小道童挥手拍散。

    李玄都在一瞬之间七窍血流。

    这是他的最后一剑。

    只见他一冲向前,身形高高跃起,一剑递出。

    藏老人发现自己竟是根本无法抵御,也无从抵御,因为这一剑已经隐隐超出了归真境九重楼的界限,若是他的真身在此,自然无惧,可惜这只是一具化身。

    化身固然是天人逍遥境,不过也是纸糊的天人逍遥境,根基不牢,形神不合。炼尸化身最为致命的一点缺陷,是没有体魄,人体是最合乎天道的所在,无论是经脉分布,还是血肉筋骨,故而种种妖物走到最后都是化作人形。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是拼接而成,少了天然,自然在体魄上吃了大亏。而炼魂分身则是以一位高僧大德的金身遗蜕为根本,这样一来,固然弥补了体魄上的不足,但是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神魂与体魄难以相容,且不说佛道两家的差异,就是藏老人修炼了如此多的邪法之后,一身阴气之重,与佛家金身共处,便如油水同锅,必然互相抵触,就算藏老人能以自己的无上修为强行压制,也只能是“貌合神离”,一身天人逍遥境的修为至多发挥七成左右。

    这是藏老人难以逾越的关隘,故而两具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与本尊天差地别。真正适合藏老人用来炼制身外化身的是那具太阴尸,可惜因为要造就养尸地的缘故,不得不一再压制其出世时间,而且就算出世之后,又要用来完成藏老人的宗门大计,所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都不甚如意。

    一瞬之间,“人间世”刺穿了藏老人的心口。

    “逆天劫”剑气在藏老人的中单田轰然炸开,然后又沿着二十四截脊椎一路向下,最终蔓延至下丹田,使得藏老人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消散。

    以藏老人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出无数气机涟漪,气机骤然崩碎,然后又生出无数余韵波纹。

    这一刻,两人近在咫尺,李玄都抬起头来冲藏老人微微一笑,然后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推在剑首上,顺势前冲。

    藏老人就这么被顶撞着向后倒退回原本县衙的一片残骸废墟之中。

    无论藏老人的本尊如何蛮横霸道,这具化身终究挡不住李玄都的舍命一剑。

    周身气机开始急剧飘散的藏老人满头白发疯狂飘拂乱舞,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去。

    然后藏老人一分为二。

    仍旧被李玄都挂在剑上的是体魄,也就是那具佛家高人的金身遗蜕,而另外一个向上飞起,则是藏老人的残魂,与藏老人的本尊一般模样,半边脸庞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和牙齿,尤其是眼眶位置,一颗眼珠没有任何遮挡,似乎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许多烟尘随风而起,从藏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穿而过。

    藏老人深深望着李玄都,平静说道:“你赢了,本座在北邙山等你上门。”

    七窍流血的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剑斩出。

    这道藏老人的残魂便如一叶浮萍,根本没有半分还手之力,被“元一初始剑气”一扫而过,再无半点痕迹。

    一剑功成之后,李玄都也到了近乎油尽灯枯的境地,握住“人间世”的手掌在“逆天劫”剑气的不断“洗刷”之下,整个掌心和五指已经变成森森白骨,不留半点血肉。专心出剑时不觉如何,一旦松懈下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立刻席卷而来。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掌在右腕上轻轻点了一下,“三分绝剑”的用处很多,不仅仅是让人痛不欲生,也可以暂时止住疼痛。

    一个略带稚嫩的嗓音在李玄都的身后响起:“这一剑不错,有些当年宋政的神韵了。”

    李玄都将“人间世”从藏老人留下的金身遗蜕中拔出,缓缓转身,望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小道童,问道:“刚才就是阁下帮我破境?不知阁下是?”

    小道童笑道:“是我,至于我的名号,你可以称呼我为……元妙。”

    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手腕中的“十八楼”,两柄飞剑归于袖中,问道:“元妙真人?还是元妙童子?”

    小道童微笑道:“都可以。”

    李玄都道:“能有如此境界修为,自然是修为有成又返老还童的前辈高人,当然要称呼为真人。”

    小道童伸手敲了李玄都一个板栗,让他踉跄后退:“知道还问。”

第七十一章 白骨流光

    小道童似乎不想见苏云?l等人,事实上按照他的本意,他连李玄都也不想见,只是藏老人看破了他的所在,李玄都也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这才现身一见,现在藏老人已死,那他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然后这个自称元妙真人的小道童就这么在李玄都的面前消失不见,没了踪影。

    李玄都叹了口气,无力去继续深究,脚步蹒跚地转身往县衙废墟走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白骨妙华尊”已经被悟真擒下,而苏云?l和陆夫人则是同时迎了上来,两人各自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样物事,陆夫人的是一个锦囊,苏云?l则是一个玉质葫芦。

    两名女子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一撞,然后苏云?l稍稍慢了半步,陆夫人先将手中的锦囊递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锦囊之后打开,是一些类似于黑泥的物事,同时还伴随着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他抬起头问道:“这是……太平宗的‘黑玉膏’?”

    拿着烟斗的陆夫人吐了个烟圈,点头道:“根据伤势而定,外敷或是内服都行。活死人做不到,生白骨还是可以的。”

    “谢过陆夫人。”李玄都看了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将其中的黑泥倒在上面,然后并不见外地望向苏云?l。

    苏云?l淡淡一笑,递出手中的玉葫芦:“八两长生泉,如果是炼丹的话,只用其中一半就足够了,另外一半你可以直接喝下去,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李玄都接下玉葫芦,道:“也谢过苏仙子。”

    最后是悟真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李公子,贫僧没什么疗伤秘药,只是想要与李公子做一桩买卖。”

    “买卖?我倒是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大师看得上眼。”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若是大师看上了我的佩剑,这可是万万不能卖的。”

    悟真摇头笑道:“李公子说笑了,对于一位剑士而言,佩剑意味着什么,这一点贫僧还是知道的,贫僧说的是那具金身。”

    说话间,悟真朝着李玄都身后一指。

    李玄都顺着悟真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那具被藏老人炼化为身外化身的遗蜕金身,光泽黯淡,死气沉沉,已经损失了绝大部分灵性,有些类似于人老珠黄的意味。

    李玄都没有问悟真要这些做什么,只是道:“大师如果想要,直接拿去就好。”

    悟真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静立原地不动的“白骨妙华尊”,“贫僧方才与苏仙子、陆夫人商量了一下,就将此物交予李公子,而贫僧只是取回这具前辈遗蜕,择地安葬。”

    李玄都望向“白骨妙华尊”,张了张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平心而论,今日之事,的确是李玄都出力最大,可如果没有其他几人,也不是李玄都一人可以成事的,如果李玄都想要独占这件宝物,前提是其他几人肯让出自己的份额。若是换成其他时候,李玄都有两种选择,一是出钱,二是欠下一个人情。钱就不用多说了,谁都知道太平钱金贵,行走江湖,没有钱是万万不能。而人情,也是可大可小,就如李玄都来说,因为张鸾山帮他收殓了张白月的遗骨,所以他欠了张鸾山一个人情,这才有了后来他不辞劳苦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之事,这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大了。

    如今悟真只是讨要了一具金身遗蜕,其实那具金身遗蜕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所以与其说是买卖,其实与白送也相差不多了。

    李玄都之所以震惊,不是因为这件宝物太过贵重,而是因为正道各宗中人的决心。他们已经认定了李玄都是那个破局之人,先前是玉清宁的“五?耪娴ぁ钡牡し剑?崭帐撬赵?l的长生泉,再加上眼前的“白骨妙华尊”,以及接下来颜飞卿的朱果,如此大的人情,李玄都只要认可下来,那便是不做也得做了。

    如今李玄都已经收了丹方和长生泉,又在关雀客栈中口头答应了此事,那么现在再去拒绝“白骨妙华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玄都只是稍稍犹豫之后,就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悟真笑道:“今日之事,李公子出力最大,这本就是李公子应得的。”

    一直旁观而没有插话资格的苏云姣望着这一幕,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重重内幕,但是隐约察觉出了许多别样的意味。姐姐也好,陆夫人也罢,还有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悟真大师,好像都是话里有话。他们为什么要对李玄都如此客气?一个紫府剑仙的分量再重,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李玄都在关雀客栈说过的一番话:“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更是人情世故。老江湖是什么?就是世故之人。”

    这时李玄都已经来到“白骨妙华尊”跟前,这件上品法宝与藏老人的炼魂分身共为一体,所以在李玄都一剑斩灭藏老人化身的残魂之后,这件上品法宝便成了无主之物,此时白骨法座落地,通体晶莹如玉的骷髅安静地盘膝坐在法座上,单手撑住下颌,手肘抵在膝盖上,仿佛正在沉思。

    李玄都凝视着这具“白骨妙华尊”。

    因为“坐忘禅功”的缘故,他也算是熟知部分佛家修炼之法, 其中有一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眼前这具“白骨妙华尊”每根骨骼都是熠熠生辉,宛若玉石,应该是对应白骨流光。

    这一场变故,李玄都自然是赚大了。

    第一,他在那名小道童的帮助下,成功踏足先天玉虚境,这让他无疑打下了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先天境根基,待到晋升归真境时,必然是归真境强九,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所以哪怕因为强行斩杀藏老人而被“逆天劫”反噬严重,也是赚的。

    第二,便是这具“白骨妙华尊”,方才他曾与其有过一次交手,仅仅是一个照面,便被其伤及体魄,可见其杀力,接下来又与“金身罗汉”悟真纠缠许久,可见其坚固,可谓是攻守兼备。

    不过法宝终究是身外之物,能发挥出多少威力,还要看使用之人的修为境界,就拿这“白骨妙华尊”来说,放在藏老人手中,几乎可以发挥出不逊于归真境九重楼的威力,但是放在李玄都的手中,至多也就三四重楼左右,唯一胜在体魄坚固,几可媲美天人境的体魄,但与藏老人相比,终究还是天差地别。

    甚至放在刚才,就算送给了李玄都,李玄都也无法驾驭,毕竟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在归真境之前还是十分明显,方士在使用各种奇门宝物方面,先天比武夫更占优势,李玄都身为先天境武夫想要驾驭这样一件上品宝物,难免力有不逮,不过现在李玄都踏足先天玉虚境,体内五气初步归一,已经可以勉强驾驭。

    李玄都没有急着将其炼化,而是先收入“十八楼”中。十八楼共有十八个格子,如今“人间世”独占一格,“白骨妙华尊”又占一格,以前李玄都得来的各种秘籍再占去一格,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用去了五格,还剩下十三个格子。

    李玄都又从洪成仇的尸体上取回“冷美人”,不由叹息一声,比起颜飞卿和苏云?l等人,自己确实穷了一些。

第七十二章 过去今朝

    一番大战下来,县衙彻底被毁,“炼神阵”自然也就破了。笼罩在北芒县城上空的黑云开始散去。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问道:“城中的百姓何时可以恢复正常?”

    陆夫人回答道:“大概还要十二个时辰左右。”

    李玄都长长吐了一口浊气,道:“那我们便守在此地吧,正好大家也各自调息一下。”

    其实其他人身上都没什么伤势,顶多是耗费了些气机,就算是陆夫人,那也是过去的旧伤,与今日一战并无干系,真正受伤严重的就是李玄都。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各自觅地而坐。

    原本一座热闹的县城,经过皂阁宗如此一番搅扰,却像一座空城一般。

    如此一来,倒是不必担心有人打搅,李玄都径直来到方才小道童所在的石狮子位置,背靠着石狮子盘膝坐下,取出苏云?l赠予他的长生泉,如饮酒一般,闭着双眼小口慢酌。

    过了不一会儿功夫,苏云姣探头探脑地来到他跟前。

    李玄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合上眼睛。

    苏云姣小声道:“李师兄……听说你刚才得了件宝贝。”

    “是啊。”李玄都闭着眼睛道。

    “拿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呗?”苏云姣打着商量,可怜兮兮道:“我除了这把‘玄水’,还没见过法宝呢。”

    李玄都睁开眼睛,笑道:“堂堂苏小仙子身上会没有一件宝物?说谁去谁信?”

    苏云姣愤愤道:“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情还有骗人的吗?除了一件须弥宝物,就是这把‘玄水’了,不信你搜就是。”

    说着她张开双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模样。

    李玄都没有动手,甚至连目光都没转动一下,只是望着她的脸,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登徒子,你姐姐要一剑劈死我的。”

    苏云姣轻哼一声:“我姐姐才不会为了我跟你翻脸呢,她满脑子都是什么正道大义和天下大势,才懒得管我呢。”

    李玄都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苏师妹,你还没有表字,我年长,便托大称呼你一声云姣。在太平客栈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能跟你说这些。现在也算是共患难,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云姣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去度别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你姐姐。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也可以不念江湖大义,但绝不能不念把你从小带大的如母长姐。”

    苏云姣见李玄都神色郑重,也收敛了表情,重重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你肯听别人说话,肯听劝,这便是你的长处了,最怕那等不听劝之人,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云姣问道:“这个‘有些人’是谁?是不是你那位师妹?”

    李玄都抬手欲打。

    苏云姣赶忙后退一步,道:“看你受了伤,本女侠不占你的便宜,待到你伤好之后,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玄都的脸色古怪,轻咳一声,斥道:“女儿家不要把这等‘粗鄙言语’挂在嘴上。”

    苏云姣满脸疑惑道:“什么粗鄙言语?”

    李玄都面对一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愈发感觉尴尬,只能含糊其辞道:“这种事情,你成亲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苏云姣再不懂,听到“成亲”二字之后也咂摸出些许味道了,顿时红了两颊,啐道:“登徒子。”

    李玄都无奈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慈航宗是佛家净地,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苏云姣不说话了,李玄都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仅仅是说话都会牵动气管和肺部,更不会去多言,饮完半葫芦长生泉之后,看了眼自己白骨粼粼的手掌,便要打算开始入定。

    苏云姣也看得那只被剑气摧毁殆尽的白骨手掌,忽然红了眼圈。

    这可真是看着都疼。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行走江湖,这点伤还叫伤吗?英雄好汉们有句话,叫做:‘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是没有看到方才的藏老人,一只手掌的血肉被我连着削去十几次,人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那才是真正的大宗师风范。你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都成不了大宗师。”

    苏云姣怔住。

    李玄都却是笑了起来,虽然很疼,但是又觉得不疼了。

    当初练剑的时候,大师兄便经常如此说他,大宗师如何如何,你这样便成不了大宗师。

    如今他已经距离大宗师只剩下两步之遥,可大师兄却是已经不在了。

    苏云姣看到脸上微笑的李玄都,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也盘膝而坐,问道:“真不疼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刺入苏云姣的体内。

    苏云姣仿佛被针扎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眉头纠结在一起,对着李玄都怒目相视道:“你有病啊?”

    李玄都轻声笑道:“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很疼,疼到感觉快要死了,待到不疼的时候,感觉极乐之境也不过如此。但是第二次的受伤的时候,便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受的伤多了,也就麻木了,无所谓疼与不疼。你这会儿感受还不明显,大概再给你二十几剑,你就感受不到疼了。”

    苏云姣见李玄都又要作势弹指,赶忙退后几步,摇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李玄都收回手指,轻声叹道:“现在吃多了苦头,以后再吃苦头,便没有那么苦。年轻时过得太顺遂,待到年老时,一旦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你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所谓的机缘,其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这是李玄都的亲身感受。

    他在苏云姣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可谓不意气风发,也不可谓不前途无量,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差一点儿,李玄都便没有再爬起来,也差一点,就要把他直接摔死。

    所以,这些话都是他的有感而发,年轻时,受尽了江湖的优待,那么便要承受年老时的所有不公,同理,早年时受了太多的坎坷,那么年老时得怡然之乐,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会有例外,但绝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苏云姣没有李玄都的经历,自然也难以理解李玄都现在的心境和所说的话语,有些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话。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轻轻一笑,闭上双眼,开始运功。

    长久的沉默。

    天空中的黑云散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空。

    深秋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是一个站得极远的淡泊之人,近乎冷漠,远没有春日的温和、夏日的热烈、冬日的恬淡,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暖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苏云姣忽然开口道:“李师兄,你的师妹为什么讨厌你?”

    李玄都睁开眼睛:“因为说教。”

    苏云姣疑惑道:“我怎么不觉得?”

    李玄都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讲道理,你说了什么?你问我配不配。”

    苏云姣一愣,迟疑道:“没、没有吧?就算是有,那也不怪我,平白无故的,哪有上来就讲道理的,不是打完才说吗?”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就说现在,如果我不是紫府剑仙呢?也没有现在的境界修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散人,你还会听我说这些吗?”

    苏云姣怔住:“应该……会吧?”

    李玄都笑了笑:“我那师妹,在我是紫府客的时候,也是愿意听我讲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可在帝京之变后,就不乐意听我唠叨了。”

第七十三章 太上丹经

    城外的送客亭中,沈长生仍旧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在脑海中多了许多文字图案,晦涩难懂。

    依稀间,只听得一个稚嫩声音在耳畔响起:“指天地以证鄙坏,引神明而监猥事。施与後悔,假借不还。分外营求,力上施设……对北涕唾及溺,对灶吟咏及哭。夜起露,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指三光,久视日月…… ”

    “这嗓音似乎有些熟悉?”沈长生迷迷糊糊地想着。

    就在这昏昏沉沉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沈长生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线细细的光。

    周围的稚嫩嗓音也越来越清晰,让他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此时正在那北芒县城外的送客亭中,被一个道童点了一指,然后就昏过去了。

    难道刚才的嗓音就是那个小道童?

    就在此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处一凉,似乎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紧接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海彻底清明了。

    沈长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的情况,还是在那座送客亭中,亭内两柱之间横穿木枋以代长凳,有个矮小身影正在上头打神游八极坐,身旁摊开一册书。

    沈长生本以为定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秘籍,可是定睛一看,竟然只是本《太上感应篇》。

    小道童伸手合上书册,望着沈长生道:“你醒了,我传于你的《太上丹经》可曾记住了?”

    闻听此言,沈长生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二十四篇金色经文,仿佛是烙在脑海中一般。

    这些经文有明有暗,明者辉耀如金日,暗者淡沉如银月。沈长生按照掌柜教他的内视之法,想要去看这些文字,顿时发现这些金色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墨迹被水浸湿,渐渐散成一团污点,沈长生拼命想要看清,却猛然发觉这些文字开始迅速变大,然后仿佛变身成一轮轮金日银月向他撞来,让他仿佛置身大海碧波之上,胸腹之间产生一种恶心,头晕目眩,几欲干呕。

    此时就听小道童说道:“贫道在这经文上设置了禁制,你修为不够的时候,若是强行观看,便会触动禁制,使你神魂震荡。你境界到时,自然可以观看。”

    就在小道童的说话的时候,沈长生感觉自己的恶心感觉迅速淡去,然后又听他继续说道:“这部《太上丹经》虽是丹道,但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后人注解,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沈长生震撼难言。

    小道童伸手一抹下巴,似是想要一抚胡须,可惜摸了个空,只能略微尴尬地一甩手,接着说道:“第二篇便是御剑手法,可御剑三十,放眼世间仅次于‘北斗三十六剑诀’,你按照顺序练成之后,以总诀为基础根本,可以将全身数百处窍穴串成一线,气机汹涌澎湃,如一条大川急速流动,右手虚执空剑,手中虽然无剑,无形剑气却源源而出。剑法、拳法、指法、飞剑,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气机,亦不须记忆招数,世间武学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地从心中传向手足。遇强愈强,敌人攻击越强,则反击越强。当年有一位前辈修炼此法圆满之后,威震世间,难有敌手,北上金帐汗国遇大军冲锋,踩踏其上如履平地,南去帝京城中,败尽城中高手三十二,虽说最终败于当时的地师之手,但也称得上是‘意气紫霞生,煊赫帝京城’。”

    说到这里,小道童已经有些眉飞色舞。

    沈长生虽然听得也是心痒难耐,但无奈此时的他一篇也看不了,心中又惦念起那位被他救出的姐姐,忙问道:“这位仙长,刚刚那个六扇门的姐姐呢?”

    被沈长生打断了兴致,小道童有些不悦,怫然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若是难以自拔,终究难成大器!那女子就在亭外,你去找她罢。”

    说罢,他一挥袍袖,沈长生只觉得一阵大风迎面扑来,顿时天旋地转,待他眼前恢复正常时,人已经在亭外。

    在亭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前,正坐着一名女子,正是那位被他救下的姐姐。

    沈长生赶忙上前,发现那名女子已经醒来,只是气息微弱。

    他大吃一惊,赶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女子见到是沈长生,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我中了赵五奇的一掌,受了些内伤,不碍事的。”

    说到这儿,女子咳嗽了几声,嘴角顿时渗出血丝。

    沈长生立时有些慌了,可他身上又没有治伤的丹药,正想起身去求小道童之际,却见那小道童已经从亭中走出,就站在亭前的台阶上,负手而立,竟是有几分渊?s岳峙的宗师气度。

    不等沈长生开口,小道童已经说道:“若是我没有出手相救,她这会儿已经是一具死尸,可我毕竟不是治病救人的药师医士,也只能暂缓伤势而已,你想要救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沈长生恭敬道:“还望前辈赐教。”

    “一个瓷罐打碎容易,想要再粘起来,可就难了。”小道童轻叹道:“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这女子中的是‘鬼咒’,是阴阳宗的手段,阴阳宗宗主徐无鬼和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都精通此法,此法诡异难测,当年神霄宗宗主用尽手段也没能破去,只能暂且拖延而已。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赵五奇到底是从何处学来,好在这个赵五奇的火候不够,还不算绝症。这里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有道家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那是妙真宗的门户,在妙真宗有个老祖,叫做万寿真人,他可以医治此症,你去求他吧。”

    沈长生还未开口,受伤的女子已是说道:“谢过前辈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此时她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起身,对沈长生道:“小兄弟,你先前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只是此地距离天苍山何止万里,秦州又是屡遭战火,赤地千里,以我的身子是万难过去,我现在唯有相求你一事,请你把这件东西带去帝京,交给刑部督捕司一位名叫栾水的捕头。”

    说话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苦笑道:“这里面是关于江南织造局、荆州市舶司宦官贪墨国帑的证据,就是因为它,那些青鸾卫才会对我紧追不放,你把它交给栾捕头,也算是你我为百姓苍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沈长生正要说话,结果又被小道童截胡,就听他说道:“还是去,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就让这小子陪你去。”

    小道童话语中的“这小子”指的自然就是沈长生了,沈长生赶忙点头道:“是啊,我陪着姐姐过去就好了。”

    女子摇头道:“万里迢迢,路途之中又多有邪道妖人横行,怎好让他为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赔上性命?”

    小道童一笑:“无妨,我再送他些防身的小玩意。”

    只见小道童伸手一翻,掌中便多了三道符篆,然后就听他说道:“这三道符篆,分别是‘太阴匿形符’、‘乾坤挪移符’、‘正法天雷符’,前两符保命,后一符杀敌,足以让你们走到天苍山。待会儿我再为你们修书一封,天苍山的道士便不会为难你们。”

第七十四章 江湖世故

    北芒县城中,李玄都化解了长生泉的药力之后,只觉得五脏六腑之间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而各路经脉所受的重伤也已经痊愈,不由感叹大宗门的好处,这等伤势若是放在寻常江湖散人的身上,可能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沉疴旧疾,可有了这长生泉,不过用了几个时辰便已经痊愈大半,可谓是天差地别。

    也难怪许多江湖散人对于宗门弟子又羡又恨,只是其中对错曲直,也不好一言而定,只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一饮一啄,早有定数。

    李玄都又看了眼敷着“黑玉膏”的手掌,果真如陆夫人所说,生白骨并非难事,已然生出新的血肉,新生的皮肤白皙中透出红润,倒像是婴儿的手掌的一般,不知要羡煞多少女子,只是这等“生肌”之法,需要先将自己手掌的血肉全部削尽,再敷上千金难买的“黑玉膏”,却是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轻易做到了。

    李玄都活动了一下五指,虽说五指为新,也是一体所生,但是却与旧有的血肉不甚相合,打个比方,其他地方的血肉都是百战老卒,自有杀伐之气,而这刚刚新生的血肉却是刚刚从军的新兵,自然是差异明显,还要再“磨炼”些日子,才堪大用。

    此时距离陆夫人所说的十二时辰之限还差数个时辰,李玄都便将那具“白骨妙华尊”从“十八楼”中取出,以“玄微真术”中的“炼势法”开始研究此物。

    “玄微真术”包容万象,共有九法,分别是:“聚势法”、“散势法”、“转势法”、“望势法”、“炼势法”、“圆势法”、“御势法”、“正势法”、“定势法”,各有妙用,丝毫不逊于“太上丹经”,其中的“炼势法”便是用来炼化、御使法宝,若是修炼到高深处,就算是强夺他人宝物为己用也只是寻常。

    李玄都少年时学剑,在同龄人中罕有敌手,后来行走江湖,也是一人一剑便足以横行一方,故而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不上心,也就没怎么修炼“炼势法”,此时临阵磨枪,却是对这具“白骨妙华尊”无可奈何,就像一个手法拙劣的青涩男子,想要去勾搭一个见惯了各色男人的成熟女子,实在是力有不逮。

    就在李玄都打算将“白骨妙华尊”收回“十八楼”之际,忽听身畔有人说道:“还是提早炼化为好,等到了北邙山中,也算是多个助力。”

    李玄都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去,正是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陆夫人,不由笑道:“当初第一次见陆夫人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烟鬼。”

    陆夫人白了他一眼:“什么叫烟鬼?”

    李玄都道:“嗜酒如命之人叫酒鬼,嗜赌如命之人叫赌鬼,嗜烟如命之人自然就是烟鬼。”

    陆夫人斜斜地依靠在李玄都身后的石狮子上,淡笑道:“我平生除了喜欢食烟之外,再有就是嗑瓜子了,难道嗑瓜子就是瓜子鬼?”

    盘膝而坐的李玄都微微侧仰头,从这个方向望去,没能看不到老板娘的脸庞,因为被一对巍巍给遮挡住了,李玄都赶忙收回视线,道:“可惜嗜瓜子如命之人太少,不然也许真有瓜子鬼的说法。”

    陆夫人瞥了正襟危坐的李玄都一眼,似是对刚才的那一眼浑然未觉,道:“说正事,这具‘白骨妙华尊’你还是尽早炼化为好,若是有不得其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李玄都点了点头,开始向陆夫人问询眼前“白骨妙华尊”的几处关键节点,一件上品宝物,就如人之炼气,也有种种经络窍穴,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能一味蛮干,不知其中玄机,便要大费周章,若是让李玄都一个人慢慢摸索,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陆夫人则是不然,她出身于太平宗,精通炼器一道,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若是有她指点,李玄都必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对于李玄都的问询,陆夫人都一一作答,她也不愧是这方面的宗师人物,往往能够举一反三,从李玄都提出一个问题中,推出另外几个李玄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并且也一并解答。

    在这件事上,李玄都的言语不多,就只有点头称是的份,要不怎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一个足够成熟稳定的宗门,不能只有一群打打杀杀之人,就像是朝廷,不能只有上马打天下的武将,也得有下马治天下的文官,就算是江湖的武风更盛,也不能完全没有“文官”,陆夫人在于太平宗中的身份,大抵就是如此,所以她本人并不擅长武斗,这次出现在此地,本意也不是要与皂阁宗斗法,而是为了北邙山龙脉地气有变一事。还有东华宗的南柯子也是如此,故而江湖中人也不完全是因为武力高低而区分地位高下。

    当然,江湖事最后难免要在手底下见真章,所以一宗之主必然是能够支撑门户之人,也就是武力较高之人,这也是李玄都等人在江湖上更为声名显赫的缘故。

    不过这些声名只是对于江湖中的小鱼小虾来说才有意义,真正得以步入江湖“湖底”这个圈子的大鱼们,反而不会把这些虚名太当做一回事,就像李玄都这次重出江湖,乍一看之下,似乎是因为当年紫府剑仙名号的缘故,可细一琢磨,其实是因为李玄都背后的师承和如今江湖的形势,与紫府剑仙的名头并无太大关系,换而言之,就算李玄都没有闯出出过紫府剑仙的名号,只要他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势,也可以受到如此礼遇。

    儒家大儒早已说得明白,什么是江湖,居于庙堂之远即是江湖。

    都说庙堂污浊,江湖就干净了?庙堂还讲究一个杀人不见血,凡事都要有个罪名,江湖直接就是白刀进红刀出,说灭你满门都不用定罪,哪里就比庙堂干净了?

    庙堂不得自在,江湖就能自在了?若是自在,又何必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语。

    庙堂与江湖,大哥不要笑二哥。无非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伪君子固然可恨,也不意味着真小人便好到哪里去。

    李玄都走了十几年江湖,不敢说把它完全看透,但也大概做到心中有数,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老江湖。

    老江湖,就难逃名利窠臼,更难逃人情大网的束缚。

    过去那个恣意自在的紫府剑仙,怕是要一去难返,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归来。

    在陆夫人的指点下,李玄都大概用了两个时辰时间,便将这具“白骨妙华尊”炼化成功,如此就欠了陆夫人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正如李玄都对苏云姣所说的那般,所有的机缘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标注了价钱,今日取,明日要还的。

    今日给你一本“太上丹经”,兴许明日就要让你去与邪道妖人厮杀,谁说得清呢?李玄都今日收下了“五?耪娴ぁ钡牡し剑?侄勒剂苏饩摺鞍坠敲罨?稹保?倘蛔约撼隽Σ簧伲??站炕故怯斜鹑说睦≡??蘸笠惨?沟摹?/p>

    这便是江湖中的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心中叹息。

    随着李玄都的心念一动,这具盘腿坐在白骨法座上的骷髅竟是也随之摊开双手,做了个摇头叹息的动作。

    刚好瞧见这一幕的李玄都不由一笑:“有点意思。”

第七十五章 唯有利害

    将“白骨妙华尊”炼化之后,陆夫人便起身离去,李玄都则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跟班”,漫步在好似是空无一人的北芒县城之中。

    此时的城中,不闻人声,也不闻虫声鸟叫,只有偶尔会有风声吹过响起,阴森渗人。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在梦中遇到了百鬼夜行,可有些事情,却不是一个梦就能解释的,比如说那个死在了乱战中的王知县,没有人对他出手,仅仅是藏老人的一次天地共鸣,他便被殃及池鱼,被天地巨力碾压成了一团血雾,尸骨无存。还有那些被炼制成“十八冥丁”的衙役,他们在城中也有亲戚朋友,以及被夷为平地的县衙、先前的种种异象,都无法解释,可要说是妖人作祟,又难免让百姓恐慌,继而出逃,对于朝廷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是李玄都的精神还算不错,得益于踏足玉虚境之福,他的六识五感比起先前更进一步,甚至已经超出他在巅峰时的状态,也就是在此时,李玄都清晰地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轻盈,应该是一名女子。

    李玄都在原地站定,原本跟在他身后的“白骨妙华尊”倏忽而动,如一抹鬼影消失不见,片刻之后却是携着一名少女去而复返。

    “白骨妙华尊”将少女丢在地上,然后又恢复成在法座上盘膝沉思的姿势。

    少女满脸惊恐,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

    李玄都望着这个少女,皱了皱眉头。

    如今十二个时辰期限未到,这名少女本不该醒来才是,以李玄都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有半分修为,除非她也是一名天人境的大宗师。

    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天人境大宗师?

    以太玄榜的登榜人数来算,天人逍遥境以上的无量、造化二境,至多也就是十余人,逍遥境大概能有三十余人,两者加起来顶多半百之数,分布于天下十九州之中。换而言之,一州之内至多也就是一至三人左右,就算中州乃是江湖中原,按照三人甚至是四人来算,可一个龙门府最少就要占去两人,在如此偏僻的北芒县中怎么还会隐藏着一个天人大宗师?

    所以李玄都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名少女绝不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难道她并非城中之人?

    李玄都盯着少女的脸庞片刻之后,忽然说道:“神魂寄生之术?”

    少女的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先前的惶恐不安,平静似水,然后缓缓低下头去。

    所谓的“神魂寄生之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玄机,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鬼上身,简单来说,即是有外灵进入体内,使得一个人身体之中有了两个魂魄,此即为鬼上身。归根究底,与藏老人的身外化身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从自己的神魂中分出一缕残魂,所不同的是,藏老人选择自己塑造一具化身,将残魂置于其中,而“神魂寄生术”则是暂时寄托于旁人现成的身体之中。

    此时李玄都面对的情况就是后者。

    少女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轻笑一声:“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再抬起头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是气态和说话的语气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稍稍拔高了嗓音:“你既然都能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夺来,可见现在的你已经有了几分当年的峥嵘气象,那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谁。”

    李玄都盯着女子的双眼,过了许久,略有几分迟疑道:“宫官?”

    少女,或者应该说宫官,一下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中带出几分佩服:“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

    李玄都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宫官轻笑道:“皂阁宗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我们又岂会没有察觉?皂阁宗与牝女宗积怨已久,只是碍于地师的面子,不好出手干预罢了,可不好干预,不意味着不能干预……”

    李玄都立时恍然道:“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苏云?l,所以她才会知道北芒县城有大事发生,你借苏云?l的手去杀皂阁宗的人,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宫官淡然道:“无所谓代价与否,不过是互相帮忙罢了,我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你们正道中人来做,你们不好做的事情,交由我们十宗中人来做,今天你帮我,明天就换成我帮你,这么简单的道理,紫府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李玄都当然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之分。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宗门大计,正邪联手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当年如日中天的皂阁宗被正邪两道各大宗门联手击败,就是最好的例子。

    宫官继续说道:“正道有十二个宗门,你们口中的所谓邪道,也有十个宗门,大家虽然嘴上都说‘同气连枝’,但私底下还是要分出个高下之别,就拿正道十二宗来说,正一宗是正道盟主,可这些年来愈发势大的清微宗便不太甘心,于是就有了‘四六之争’,静禅宗是佛门魁首,攀上了正一宗这棵大树的慈航宗又有了别的心思,于是如今的静禅宗封山闭寺。紫府是亲历之人,自然不用我再去详说。”

    “在我们十宗这边,也是如此,且不说那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只说我们西北五宗,以无道宗最为势大居首,无可争议,牝女宗和阴阳宗大抵在伯仲之间,不过阴阳宗有一位当代地师,硬要压过我们牝女宗一头,我们也就认了。可一个皂阁宗,说得好听些,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凭什么压在我们的头上?”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宫官的这番言语。

    宫官道:“可藏老人就真做起了这等春秋大梦,妄想炼制‘大阿修罗’,再加上阴阳宗的扶持,打量着以此来与我们牝女宗分庭抗礼,强压过我们一头去,让我们看他的脸色行事。”

    李玄都道:“于是你们牝女宗就联手了慈航宗和正一宗,借着正道中人的刀,去杀藏老人。”

    宫官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道:“然后你们牝女宗就可以站在岸上看船翻,既伤了皂阁宗,又不会开罪无道宗和阴阳宗。”

    宫官仍是点头道:“是。”

    李玄都又想起苏云?l曾经说过的六扇门朋友,再问道:“你和苏云?l并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扇门?”

    宫官还是点头道:“是。”

    “好算计啊。”李玄都轻叹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你就不怕我因为此事与苏云?l生出间隙,继而坏了你接下来的谋划?”

    宫官笑着摇头道:“第一,紫府的为人,我还是知晓的。紫府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被别人利用就不去做。第二,藏老人所做之事,伤天害理,这是天要收他,我只是顺势而为。第三,我之所以专程来见紫府,也是要让紫府知道,我所做的有关于紫府的事情都没有瞒着紫府,这便是待之以诚。”

    李玄都沉默着,开始快速思索,少顷,又望向了宫官:“当年张相告诉过我,党争一事,一言概之:‘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而策划于密室,首先便要互相待之以诚,既然宫姑娘摆出了如此架势,那么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宫官道:“北邙山中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体内有一颗尸丹,我想将此物取来。”

第七十六章 合则两利

    南柯子曾经对李玄都详细解释过尸丹的功用,大概就是可以炼制一味延寿续命的丹药,只是因为尸丹本身阴气极重,故而只有寿元已尽的将死之人能够服用,而且还要搭配其他珍奇药物,并且有极大隐患。

    李玄都问道:“你要尸丹做什么?难道是牝女宗中有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虽然此时站在李玄都面前的少女相貌平平,但是随着宫官的神态变化,妙目一转,竟是也有几分勾人风情:“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不瞒紫府,宗中的确有位长老寿元将尽,我这次也是奉命行事。”

    李玄都道:“你就不怕皂阁宗找你的麻烦?”

    宫官摇头道:“明火执仗地去坏皂阁宗的好事,休说是皂阁宗,就是无道宗和阴阳宗也不会答应,但如果是皂阁宗自己没有本事,被正道中人所乘,那我们牝女宗再出手,便不算违反道义,就算是那位地气宗师,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玄都叹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地方官府养寇自重的把戏,官兵和寇匪串通一气,一起欺瞒朝廷,然后从中得利。”

    宫官笑道:“苍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庙堂和江湖在根本上是一码事,这就是人性。紫府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说正事,你想要尸丹,那么你是想求我,还是做一笔买卖?”

    宫官没有犹豫,直接道:“做买卖,童叟无欺。”

    “我也最是喜欢宫姑娘这样的爽快人,那就请宫姑娘开价吧。”李玄都也不避讳,毕竟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没有拒绝的理由。

    宫官道:“世人皆知我牝女宗有三大杀人手法,分别是‘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其中‘冷月锯’伤人体魄,‘玄阴屠’伤人气机,‘缠心丝’伤人神魂。据我所知,紫府似乎已经学会了‘冷月锯’,不知紫府是否有意补完另外两式。”

    李玄都摇头道:“我学旁门武学,博而不精,不求甚解,略知一二即可,没有必要完全吃透,毕竟与我自身道路不符。”

    宫官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继续说道:“紫府是用剑之人,虽然‘玄阴屠’和‘缠心丝’不是剑式,但都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不知紫府对‘太阴十三剑’有没有兴趣?”

    对于“太阴十三剑”的大名,李玄都自然是早有耳闻,重剑意而轻剑招,以诡异而论,更胜于“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见识一下这大名鼎鼎的“太阴十三剑”到底有何玄妙,只是这世上会用“太阴十三剑”之人实在不多,偶有几个如百媚娘这般会用之人,也大多只是学了残篇,只能说是刚刚摸到了一鳞半爪。

    要知道“太阴十三剑”不重剑招却还要命名为十三剑,其中玄妙必须要将十三式剑招全部学全,方能一睹真容,可除了当代地师徐无鬼之外,少有听闻何人能将其学全。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仅凭着“太阴十三剑”的一招半式,许多阴阳宗的弟子也能横行一方,用出之时,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防不胜防,牝女宗的“玄阴屠”便是脱胎于“太阴十三剑”的第三式“玄阴剑气”,可见其厉害。

    李玄都略有怀疑地问道:“‘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不传之秘,你能得来?”

    “‘太阴十三剑’从来就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之所以会的人很少,主要是两点原因。”宫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太阴十三剑’太过晦涩,寻常人根本参悟不透,就算全套剑经摆在面前,也至多只能学一招半式。第二,‘太阴十三剑’的诡异之处在于,若是将十三剑全部学完,那么它便成了活物,就如‘九子母天鬼’等术法, 动辄反噬其主,若是剑主不足以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便不是人御剑,而是剑驭人,最终沦为行尸走肉,又称‘剑奴’,正因为此法极为凶险,所以练它的人少之又少。”

    李玄都的脸色顿时凝重几分,他自小练剑,如此诡异的剑术还是第一次听说。

    宫官问道:“当然,若是剑主能够压制十三剑的剑意,那么‘太阴十三剑’便是第一等的无双利器,其中利害,我已经向紫府说明,不知紫府是否还想要‘太阴十三剑’一观?”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太阴十三剑’作为天下间一等一的奇剑,看还是要看的。”

    宫官点头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紫府去取尸丹,我去取《太阴尸十三剑》,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话音落下,一道淡不可见青烟从这名少女的头顶袅袅升起,缓缓消散于无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宫官寄生于这名少女体内的残魂离去了,然后就见这名少女的气息迅速衰弱下去,就像许多被鬼上身之人一般,事后都会大病一场,损耗元气,不过并不会危及性命。

    李玄都心念一动,伫立一旁的“白骨妙华尊”自行而动,伸出两只白骨手掌横抱起少女,身形一掠,进入一处无人的民宅之中,将少女暂且安顿其中。

    李玄都脚下一点,身形扶摇而起,飞上墙头。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轮皎皎明月高悬,月光凄冷。

    李玄都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肺都为之一冷,抬头望着明月,喃喃道:“今宵明月。”

    就在此时,一只纸鹤扇着翅膀来到苏云?l的面前。

    在纸鹤的翅膀上以朱笔书写着小小的“正一”二字。

    在江湖中,传讯灵符也罢,飞剑传书也罢,往往都会以独门秘术书写自家的标记,尤其是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一个名字就是极大的威慑,当然其他的宗门也是如此,同样可以服众,只是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罢了,不过同样不可小觑,若是谁敢私自截留,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在这一点上,正邪两道并无两样。

    不出意外,是颜飞卿的传信。

    虽说北邙山中阴气极重,不能飞剑传书,但凡事都有例外,眼前这只纸鹤便是以一张“纯阳破煞符”折叠而成,自然可以破开重重阴气来到此地。

    苏云?l伸出手掌,纸鹤自行落到她的掌中。

    果不其然,是颜飞卿的传讯,除了在纸鹤双翼上的“正一”二字,在展开之后,右下角位置显露出一个“颜”字,若是张鸾山的传信,就会是一个“张”字,以此来区分传讯之人。

    苏云?l将信中的内容浏览一遍之后,心中叹息。

    看来北邙山的事情,远不止牝女宗所说的那么简单。

    皂阁宗,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若是正一宗和慈航宗决意与皂阁宗全面开战,自然不必太过在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正邪两道的大局,必然不可能全面开战,只能维持在小打小闹的地步,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张“纯阳破煞符”,十分贵重,不仅要花费好些太平钱,而且每画一张都要耗费极多的心血,就算是颜飞卿这位正一宗掌教也不能肆意挥霍,他既然被迫用此符来传讯,那就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半点拖延不得。

    苏云?l用纤细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符?,陷入沉思之中。

第七十七章 白古镇

    十二个时辰的时限转瞬即逝,北芒县城中的百姓开始陆续苏醒,李玄都一行人聚集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关雀客栈大堂中,将客栈的大门关了,只留了一盏灯。

    这里本是皂阁宗经营多年的一处隐秘堂口,只是随着皂阁宗的大败,原本的弟子都已经逃散一空,直接负责此地的洪成仇更是直接身死,这儿也就成了无主之地。

    苏云?l将颜飞卿的信拿出来,平平地摆在桌上摊开,用一块玉佩权当做镇纸压住,对几人道:“悟真大师、陆夫人、紫府,一起看吧。”

    三人并排站在桌前,开始看颜飞卿的信。

    字是好字,就是有些潦草,可见颜飞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情势并不轻松。因为这张符?并不太大的缘故,颜飞卿也不能将事情详尽说明,只能大概一说。可就是这冰山一角,也让三人感到一阵心惊。

    “皂阁宗安敢如此!”悟真看完信后,毫不掩饰震惊地在桌上一拍:“不仅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而且还在北邙山中筑造有数千人的养尸之地,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都是意料中事。”陆夫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北邙山那边有藏老人的本尊亲自坐镇,毕竟是堂堂太玄榜第四人,不是一具炼魂化身可以比拟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皂阁宗为了炼制邪法而伤及无辜,应当除恶务尽。”

    苏云?l赞同道:“紫府说的是正论,要是坐视无辜百姓受邪道中人屠戮而无动于衷,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正道中人。”

    此言一出,无论是悟真还是陆夫人,都不好出言反对,也不能出言反对。

    正道中人,就在于一个“名”字,正是因为有了名分大义,才有了正邪之辨,这是根本,不能违背。

    苏云?l环视一周,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即刻前往北邙山,尽快了结此事。”

    李玄都指着桌上的信,问道:“这上面只写了一个照旧,我们去哪里找颜飞卿?”

    苏云?l解释道:“为了防止传讯被旁人在中途截取,所以见面会合的地点通常不会写在信中,而是在事先定好,既然玄机他说照旧,那就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白古镇。”

    ……

    行走江湖最是少不了银钱开路,各宗立世多年,都有各自的门路和产业,否则也无法支撑起如此大的开销。诸如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东华宗的炼丹制药等等。皂阁宗的产业有两条,一条是当年鼎盛时候留下来的老本,吃一点少一点,另外一条就是靠山吃山。北邙山是历代帝王陵墓的首选所在,北邙山三十二峰,其中所隐藏的各种陵寝,上到帝王,下到公侯,又何止三百二十座,皂阁宗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发死人财来维持宗门。

    发死人财,又有两条门径,一条就是亲自动手去挖墓,因为皂阁宗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后花园的缘故,所以也不讲究什么技巧,直接聚众炸开墓门,一拥而入,什么机关僵尸,全部暴力破去,能拆就拆,不能拆就动用归真境的高手强拆,如蝗虫过境,一丝一毫都不会剩下,不过这个法子费力费时,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又有第二条路径。

    第二条路径便是设卡收厘,这些墓让外头来的盗墓贼去盗,皂阁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盗墓贼出来之后,却要把这次所得收成的一半上缴给皂阁宗,如此一来,皂阁宗便省了力气。不过这些盗墓贼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也有那要财不要命的,不肯上缴买路钱,与皂阁宗殊死一搏,为了此事,皂阁宗也没少杀人,凡是死了的盗墓贼,通通带回去当作养尸地的肥料,如此反复纠缠拉扯了数年之久,赔上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皂阁宗定下的这道规矩才算成了一条铁律。

    正因为如此,盗墓一事,在皂阁宗治下的北邙山成了一件半公开的事情,许多盗墓贼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而来,可盗墓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做成的,有些大墓机关重重,仅仅是开挖盗洞就要许多天的时间,许多盗墓贼干脆在这儿建房居住,都是挖土打洞的能手,建个房子自然也是小意思,一拨盗墓贼走了,又有另外一拨补上,于是在北邙山入口位置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皂阁宗为了不生事端,专门派人在此维持秩序,不得杀人,不得打斗,甚至有许多金盆洗手的盗墓贼也会在此安家落户,托庇于皂阁宗的羽翼之下。

    这座小镇,可谓是鱼龙混杂,寻常人来不得,也不敢来,就算是走江湖的,无事也不会来此,一是距离皂阁宗太近,二是盗墓贼常常因为分赃不见而火并,大多手上带着人命,都算是棘手角色,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不过从昨日开始,小镇中就来了许多过江强龙,不止是一条,而是许多条,就算是这些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地头蛇们也不敢造次。

    因为这些都是正道十二宗的人,且不说来人身手高低,正道十二宗在江湖上意味着什么,那是泰山北斗!邪道十宗厉害吧?让人闻风丧胆,可邪道十宗仍旧要被正道十二宗强压一头,对于普通江湖人来说,正道十二宗便是江湖里的朝廷,说一不二,不可冒犯。

    江湖上敢招惹正道十二宗又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旗鼓相当的邪道中人,另一种就是正道十二宗中的自己人。

    当李玄都和苏云?l等人来到白古镇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光景,略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颜飞卿除了给苏云?l发出传讯纸鹤,还以正一宗掌教的身份,以“正一”令旗发出号令,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所有正道十二宗弟子,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时间,但此时的白古镇内,就已经有上百名正道弟子聚集过来,甚至还有许多如风雷派这种从属于十二宗的门派也跟着过来凑凑热闹。

    这让李玄都不由感叹,正道盟主不愧是正道盟主。

    李玄都他们没有表露身份,也不曾与这些普通正道人士有所交集,径直来到颜飞卿事先和苏云?l约定好的地方,是个普通的临街小店,屋里做饭,屋外安置几张桌子和长凳,供客人用餐,与关雀客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体面地方。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店老板正有点百无聊赖,忽然看到来了一帮气态不俗之人,有美貌女子,有英武男子,还有两个和尚,他当年也是久在江湖上厮混之人,虽说没能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最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一看便知道这些是走江湖的人,怠慢不得,赶忙热络招呼着入座,然后按照人数上了六碗茶。

    桌子和凳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油腻,近乎化不开的地步,装茶的海碗也有了缺口。

    李玄都和苏云?l都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早已习惯,悟真和空定师徒平日都是化缘苦修,也不会在乎,至于陆夫人,她本就是开客栈的,这些更是司空见惯,唯有苏云姣自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苦头,离开宗门之后,又被尊称为苏小仙子,无论到哪门哪派,都被当作贵客,见此情景,立时露出厌憎之色,就连凳子也不想坐,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裙。

    可姐姐在前,她又不敢造次,幸而李玄都瞧出她的扭捏,从“十八楼”取出一本《黑煞掌》的秘籍,交给苏云姣,道:“垫着。”

    苏云姣有点迟疑地结果书本:“不妥吧?这可是秘籍,书是用来读的,不能轻侮。”

    李玄都摇头道:“重要的是书中内容,不是书本本身,所以嘛,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垫桌角。”

    苏云姣一听,是这个道理,于是便从善如流,将这本《黑煞掌》垫在了长凳上。

    就在苏云姣落座没有多久,一个背着包袱的汉子也来到这间小店,径直坐在李玄都等人旁边的桌子上。

第七十八章 黄金佛头

    这名汉子身材高大,高约七尺,在深秋时节也是一身单衣,依稀可以看出单衣下的鼓胀肌肉,所以显得后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实这个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汉子将包袱随意放在桌上,使得桌子轻轻一晃,似是极重。

    汉子揉了揉肩膀,对店老板道:“劳驾,来半斤熟牛肉,两个馒头,再来六两竹叶青。”

    这儿属于皂阁宗的地盘,天高皇帝远,就连北芒县城的县令也是皂阁宗的人,自然不怕乱吃牛肉而被官府问责,只是店老板是个惯会看菜下碟的角色,先前那六个江湖人士,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身上的一件衣服,就足以买他这间小店,所以不用吩咐,他立刻上前招呼,先把茶水给奉上,反正不会少了他的银钱。

    可再瞧这位,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头布鞋,连一双翘头的靴子都穿不起,这便不怎么样了。于是店老板一脸的不乐意,虽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免得伤了这汉子的面子,但也迟迟没有挪动脚步,面带几分难色,倒是好一个欲语还休。

    汉子瞧出了老板的用意,嗤笑一声,伸手解开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串铜钱,大概有半吊左右,直接丢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店老板顿时喜笑颜开,伸手拿过铜钱,然后转身进了屋子去拾掇牛肉,不多时,店老板便端着一个木质托盘出来,上头放着一盘牛肉、一壶酒、一个海碗,两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您慢用。”店老板将托盘上的吃食放在汉子面前,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热络。

    汉子也不与店老板计较,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一口酒后,一手抓起筷子,另一手拿起馒头,就这么连吃带喝,看着都香。

    兴许是这汉子带了个好头,也是快到饭点了,许多过路的江湖人眼馋这汉子的大快朵颐,又把另外几张桌子也给占了,原本还十分冷清的小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汉子把自己面前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抹了一把嘴,解开自己的包袱,其中竟是个金色的佛头,金光闪闪,几乎要闪瞎了店老板的两眼。

    店老板这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汉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由心中惴惴。

    紧靠着汉子的一桌人是法相宗弟子,他们是接到了正一宗的“正一”令旗号令,从隔壁县匆匆赶来的,原本打算在这儿歇歇脚,然后等待大队人马,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一出。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是不动声色。

    “诸位,在下路过宝地,身上盘缠用尽,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些力气,于是便想赌上一赌,赌注就是就是这个黄金佛头,谁要是能在气力上赢了我,尽管将这个佛头拿去,若是赢不了,那便不好意思了,请留下十个太平钱,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愿意来试一试的?”汉子的嗓音极为洪亮,那些距离他最近的法相宗弟子竟是被震得耳朵嗡嗡发响。

    都说财帛动人心,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无论你是封疆大吏,还是江湖巨擘,有几个不爱财的?此时小店中的客人闻言之后,都有些动心。十个太平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就是三百两银子,咬咬牙都能凑出来。而这个黄金佛头,就算不是纯金的,只是镀金,那也远不止三百两银子了,有的赚。

    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骗术多了,惯会拿捏人心,一惊二诈三贪心,先把人吓一大跳,心神一乱,让你主动进套,接下来便好趁虚而入,再来诈你,让人失了方寸,最后靠着人的贪心不足,让你头脑一热,乖乖把钱奉上。不说远了,就说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惯会用这套把戏,所谓“一惊一诈”便是由此而来。更高明一点,按照八卦衍生出八门绝学,从望风踩点到事后扫尾,都有详细部署,通常是一伙人一起设局,一旦被他们盯上,万贯家财也要被骗个一干二净。

    这些捞偏门之人,既不是白道,也不是黑道,被统称为蓝道。其实正邪之争,归根究底还是道门自家争斗,顶多再加上个佛门,而朝廷则是儒门的天下,这是上三教。在三教之下,就是下九流,江湖术士和江湖骗子虽然也身在江湖,但与正邪两派的江湖还是不大一样。

    方才这汉子直接拿出一个黄金佛头,就有点把人吓一大跳的意思,

    这些江湖人也怕自己遇上了一个蓝道里的高人,被平白骗了银子,于是有人开口问道:“你这佛头该不会是假的吧?用一个石头做的佛头刷层金粉,就想骗三百两银子?”

    汉子倒也不恼,五指伸开,按在佛头的肉髻上,单手将其拎起,直接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也是有修为傍身的,看那汉子似乎没费多少力气,伸手便要接过,不曾想小觑了这佛头的重量,接住之后被坠了个踉跄,险些没有拿住。

    然后就听汉子道:“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人伸手摸了摸,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压,上头顿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指印。

    黄金偏软,所以做不得兵刃甲胄,周围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有数,果然是金子,就算里头实心是用石头鱼目混珠,那外头这一层黄金也最少有三千两银子以上。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汉子力气当真不小,单就一只手就能抓起如此重的佛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再转念一想,没有这一手,这汉子又哪敢在这儿设赌。

    此时李玄都一行人自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只是一行人身份俱是不俗,对此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唯有坐在李玄都旁边的小丫头好奇,小声问道:“李师兄,那个佛头是真的吗?”

    李玄都瞥了眼被放回到汉子桌上的佛头,道:“是真的。”

    “那这汉子的心可真大!”苏云姣忍不住咋舌道:“我一年的例银都没有这一个佛头金贵,他竟然敢拿出来赌。”

    李玄都道:“这汉子与其说开赌,倒不若说是与人较技搭手,比拼气力其实也大有讲究,并非一味看力气大小,修为高低也至关重要,当年的法相宗宗主就是以气机浩大而被誉为气力第一人。如今白古镇中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这汉子既然有底气在这儿夸下海口,想来是有些手段。”

    苏云姣问道:“那他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望了那汉子一眼,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先天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功夫,又有几人上前围着金佛头打量了一圈,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验了赌注的成色之后,还是那句话,财帛动人心,立刻就有人从怀中逃出十个赤金钱币拍在桌上,问道:“怎么个比拼法?”

    汉子笑了笑:“咱们无冤无仇,都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能甩膀子动手,这是伤了和气,所以就用个最简单的法子,扳手腕吧,就一个要求,不能坏了桌子。”

    周围人叫了一声好,纷纷让开,腾出一张桌子,让两人摆开架势一较高下。

    然后就见两只手臂区起,手肘抵在桌子上,两只手掌相握。

    两人发了一声喊,开始较力,如此相持片刻之后,汉子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甚至眼神中还带着点戏谑,而另外那人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眼看是支撑不了多久。

    汉子忽然暴喝一声,“给我开!”

    声音如耳边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发痛。

    与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撑不住,哎哟一声,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

第七十九章 较力赌斗

    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此时小店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几十人。

    这一下子顿时引来围观人群的一阵喧哗,已经有人开始称赞汉子神力的,不过也有不以为然而跃跃欲试的,在李玄都看来,输了的那人差不多有抱丹境的修为,不算弱手,可还是输得干脆利落,而那位高大汉子顶多出力一两分,想来是怕出力过猛吓走其他的赌客,断了自己的财路。

    在江湖上混,混来混去,混的还是一个脸面,众目睽睽之下,输了的那人自是愿赌服输,也不纠缠,直接转身离去。

    汉子伸手一抹,将桌面上的十颗太平钱抄在手中,稍微掂量了一下后,取出一颗,丢给旁边的店老板,笑道:“就当是暂借宝地一用的费用。”

    原本还有点腹诽的店老板接过了这枚太平钱,瞧着上头的“天下太平”四字,脸上笑开了花,忙道:“随便用,随便用。”

    接着又有五个人上前,不过都败下阵来,不得不留下十颗太平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已经赚了六十枚太平钱,除去给了店老板的一枚,也还有五十九枚。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是没有几个再愿意贸然上前较量了。

    汉子见一时冷场,又将手里的五十九枚的太平钱放在桌上,堆成个小山模样,道:“今日不过瘾,想来是彩头不够,引不出高人,那我便将五十九枚太平钱一并押上,若能赢我,佛头和太平钱都可拿去。”

    五十九枚太平钱,细细算来,那也是将近两千两银子,普通百姓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就二两银子左右,两千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了,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也算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如今的身家也不过才三千枚太平钱而已。再者说了,佛头可能只是包金而非实心,这太平钱却做不得假,于是几个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趟浑水之人,也开始心动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老头站起身来,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穿了件粗布大褂,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半黑不白的细须,头发乱糟糟如野草。不过汉子脸上却是正色几分,眼神中不见先前的戏谑之色。

    李玄都对身旁的苏云姣说道:“这个老头不简单。你看他印堂发亮,眼眶虽深,眼珠却如深井,其中神光内敛,显然是修为不俗的高人。”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还是没瞧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个矮小老头就像一只老猿。

    她小声道:“那个金佛头瞧着得有百余斤左右,一斤十六两,便是一千六百两,就算成色不纯,也能值个三万两银子,再加上五十九枚太平钱,你不想要?让人抢了先,可就没得后悔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那老头虽然不俗,但未必就是此人的对手。”

    这时候那老头已经慢腾腾地走到汉子对面的位置,竟是只比桌面高出两个头,显得有些滑稽,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有人取笑道:“这位老英雄,还是以身子骨为重,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老头也不以为意,只是抬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小店仿佛晃了三晃,地上的碎石子更是弹跳而起。

    原本讥笑之声顿时一空。

    老头将长凳踢得侧倒,然后站在上面,如此一来就和正常人差不多的高度。

    汉子将手肘立在桌面上,五指微微伸张,问道:“未请教?”

    老头伸出一只如孩童般的手掌,与汉子的手掌相握,笑道:“好说,法相宗李羊。”

    苏云姣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赶忙用手肘碰了碰李玄都,小声道:“你的本家。”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赵钱孙李,李排第四,天底下姓李的多了,都是我的本家?”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我们苏家可比不了你们李家,有句话说得好,桃李遍天下嘛。”

    苏云?l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轻斥道:“不许没大没小。”

    苏云姣吐了下舌头,不敢再放肆。

    李玄都倒是不讨厌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位苏小仙子,在不熟的时候,的确是挺面目可憎的,但是熟稔之后,尤其是镇得住她,那么就能发现许多可爱之处。

    就在此时,两人开始较力,只见李羊原本是个蜡黄面孔,此时竟是变得通红一片,而且手臂更是鼓胀了一倍左右,手背上青筋暴起,头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腾,显然是已经用上了真本事。

    反观那名汉子,却是脸不变色,气定神闲。

    苏云姣望着那名老头,见他额头上有汗珠渗出,不由道:“他要输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汉子恐怕不止是先天境那么简单。”

    苏云姣一惊:“难道是归真境?”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只是道:“再看看。”

    这边说话间,那边形势又有变化,汉子开始渐渐发力,老头不管如何运转气机,甚至后背都湿漉漉一片,手上劲道还是难以为继,最终被那汉子一掰手腕,压倒在桌面上。

    李羊默然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块类似圆饼的物事,丢在桌上。

    有人凑上去瞧了一眼,却是个大号的太平钱,上头的花纹规制与太平钱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天下天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四字。

    当年正道十二宗结盟,正一宗为盟主,持有“替天行道”令旗,这次颜飞卿召集龙门府境内的正道弟子,便是以“替天行道”的名号。当时的太平宗仅次于正一宗,持有“太平无忧”令旗,不过太平宗极少动用此旗,只是以此旗的名号开办了太平无忧山庄,后被江湖人称为太平钱庄,开始铸造太平钱,先是流通于正道十二宗,然后在正道十二宗的影响下,逐渐扩展到整个江湖,如今就是一向反对铸造私钱的朝廷,也有不少人使用太平钱。

    此时便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市面上很少见的无忧钱,同样是出自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面额较之太平钱更大,一个便可抵得上十个太平钱,只是不如太平钱那般便于携带,所以用的人不多。

    李羊丢下这枚无忧钱之后,运转气机,将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蒸干,然后径直转身离去。

    李羊败了之后,再无人敢于上前,汉子扫视一周,目光落向了李玄都这桌人,开口问道:“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

    除了空定之外,就数苏云姣最小,她又是个好事的,立刻接口道:“你这汉子,明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却偏要藏着掖着,难道扮猪吃虎很好玩吗?就不怕扮猪时间久了,真成了猪?”

    李玄都无奈一笑。

    苏小仙子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听到苏云姣此言,周围的众多看客哄然一声,没想到这个汉子竟是归真境的高手,不过瞧这位女侠不但一口喊破,而且丝毫不惧,想来也是有所依仗,说不定就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

    汉子被苏云姣言语冲撞却不动怒,笑吟吟道:“行走江湖凭的就是眼力,看走了眼只能自认倒霉,没什么扮猪吃虎的说法。不过姑娘既然如此说了,不知是否愿意屈尊与在下搭手一次?”

    苏云姣很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有些无奈,他算看出来了,苏云姣这家伙不仅惫懒,而且还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前不久还跟他势不两立,现在就已经知道拿他当靠山了,果然与他那个性子别扭的师妹不是一路人。

第八十章 十殿明官

    于是李玄都也看了苏云姣一眼,同样很不见外道:“看我做什么,人家说的是姑娘,我可不是姑娘。”

    苏云姣立时“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座位,真要去与那汉子一决高下。

    苏云姣刚一起身。

    李玄都已经先她一步起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把她重新按回座位,然后冲那汉子抱拳道:“代为请教。”

    苏云姣连上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苏云?l望着这一幕,默然不语。

    汉子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为佳人出头,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

    李玄都迈步来到那张用作比试的桌前,没有急着伸手,而是问道:“倒是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汉子嘿然道:“在下姓张,单名一个狰字。”

    包括苏云?l、陆夫人、悟真等人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到底是何来头,是正是邪,亦或是江湖散人,更无从说起,唯有李玄都神情一凛。

    李玄都缓缓抱拳拱手,道:“没想到是阴阳宗的高人驾到了,又何必弄出如此阵仗,又是金佛头,又是赌斗太平钱,直接出手岂不是更好?”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原本对此事不甚在意的苏云?l等人也纷纷转头望来。

    这个名叫张铮的汉子笑道:“公子这话可是奇了,在下和公子今日不过初次见面,萍水相逢,公子如何就说在下是阴阳宗之人?”

    李玄都道:“李某与阁下的确是第一次见面,可阁下的大名,李某却是久闻了,‘张铮’二字或许不为人所知,但是阴阳宗十殿明官的称号,想来是无人不知。”

    “十殿明官”四字一出口,人群中登时轰的一声,就连苏云?l等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无道宗有有左右二尊者、四法王、十长老、十二堂主,牝女宗有六姬、十二女官,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阴阳宗麾下的则是十殿明官,只是不同于另外三宗,阴阳宗行踪诡秘,平日里极少出现在江湖之中,就算是偶有出手,也很少留下痕迹,很多时候要让人好几年之后才能回过味来,所以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士来说,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极为神秘莫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虽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但是有些时候,这句话也不尽然全对,对于正邪两道来说,许多行踪隐秘之人,就连自家人都知之甚少,外人更是无从得知,十殿明官就是如此,而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知道“张铮”这个名字,还是缘于他早年时的西北经历。

    当年他从江北归来,眼看着在正道的地盘上已经是人人喊打,于是便转战邪道的地盘,与胡良一道闯荡西北,也参与了不少江湖争斗,其中就有争夺“大宗师”之事,在那一战中,李玄都遇到了与自己战力最为接近的敌手,也就是后来声名显赫的“血刀”宁忆,毕竟宁忆是天人逍遥境,比之当初的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三人还是要强出一线,与李玄都也只在伯仲之间,从宁忆在李玄都坠境之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玄榜第十人就可见一斑,只是当时的宁忆只输一把“人间世”,若是“大宗师”落到了他的手中,谁胜谁败还在两可之间。

    事后,李玄都与宁忆也谈不上不打不相识,更论不到惺惺相惜,只是有过一番交谈,宁忆在无意中提到了阴阳宗十殿明官中几人的名姓,其中就有张铮的名字。

    若是在别的时间或是其他地方,李玄都听到“张铮”二字,也不会往阴阳宗的身上去想,可现在却是在北邙山边境的白古镇中,又正值正道中人大举集结要向皂阁宗问罪伐恶的时候,作为皂阁宗的幕后靠山,阴阳宗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李玄都本来只是出于习惯和谨慎才相问此人的名号,却没想到此人自恃在江湖上少有人知晓他名姓的缘故,竟是直言相告,这便让李玄都一下子发现了端倪。

    张铮知道此时众人已经起了疑心,再装下去也是徒劳,他毕竟也是一方宗师人物,又何必平白辱没了身份,一手抓过那个金佛头,大笑道:“厉害厉害,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张某倒是不知道这江湖上何时又出了阁下这等年轻后俊。”

    李玄都脸色凝重,道:“区区不才,李玄都。”

    “好一个李玄都!”张铮又是大笑一声,直接将这个佛头朝李玄都丢掷而来。

    他一身修为,乃是归真境强九,之所以不在少玄榜上有名,是因为年纪已大,早已超出少玄榜规定的三十岁年龄,可不意味着他就比苏云?l等人差了,江湖上这种不在少玄榜也不在太玄榜的,从归真境强九到天人逍遥境,大有人在,正因如此,当初李玄都能以少玄榜榜首的身份登顶太玄榜,才会被视为千古无人也很难有后来者之事。

    不过旧事不再提,此时的李玄都只是先天玉虚境,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对上张铮,想要胜出不难,直接动用“人间世”就是了,关键是李玄都在伤势刚刚痊愈的时候,不想再轻易动用“人间世”,以免“逆天劫”剑气过度反噬自身。至于刚刚得手的“白骨玄妙尊”,李玄都打算用作奇兵,不到危急关头,并不想要动用。

    若是两者都不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只是有些难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必担心,毕竟此时除了他之外,还有苏云?l等人。

    果不其然,悟真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前,伸出一掌接下了这颗黄金佛头,发出一声好似金石相撞的声响,却又不伤佛头分毫。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是贫僧没有看错,这颗佛头应该是凉州大月寺之物。”

    张铮呵了一声:“不愧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真是好见识。这颗佛头是我从大月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上割下取来,本想当作自家私藏之物,若是大师想要,那便送与大师了。”

    悟真无喜无悲,只是道:“辱佛之人,当以金刚怒目怖畏。”

    张铮呵呵一笑,朗声道:“悟真大师,我家宗主曾经点评太玄榜十人,你是太玄榜第七人,若是作生死之战,可谓是实至名归,毕竟前辈的体魄之坚固,便是太玄榜第一的秦清,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破开,可要说到杀力,大师在太玄榜十人中就要排名末位,所以张铮不才,今日便斗胆向大师讨教一二。”

    说话间张铮张开双臂,胸前中门大开。

    浩大气机自他中单田内院气府处奔涌而出,若说初入归真境界之人的气机是一条奔腾江河,那么张铮的气机便是一汪大泽。

    这便是归真强九境的实力。

    然后张铮摆出一个普普通通的起手式,以他为中心,百丈之内的天地元气随之翻滚不休。

    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让周围的众多看客措手不及,离得最近的十几人直接被这道磅礴气机掠过,首当其冲的几个倒霉之人浑身血肉炸裂,倒在血泊中,立毙当场。

    几个稍微幸运的人在气机罡风的裹挟之下,双脚离地向后飘荡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生死不知。

    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不敢有半点怨言,顾不得满身狼狈,拼命逃离此地,让远处几个还想过来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顶尖高手的交手可以没有烟火气,也可以天摇地动,皆在一念之间而已,寻常江湖人士想要观战,无论是指点江山,还是拍手叫好,都要看交战之人的心情如何。

第八十一章 千掌罗汉

    为何江湖上少有人知晓十殿明官的底细?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喜欢有人观战,没有人观战,便没有消息传到江湖上,所以江湖中人对于十殿明官的传说都是云遮雾绕,语焉不详,让人看不分明。

    在十殿明官之中,张铮又是最为厌憎围观举动之人。

    在张铮看来,江湖上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都不愿意有人旁观,生怕自己的保命本事给外人瞧了去,让人摸清了底细,那么一流高手就更是如此。再者说了,都是江湖上的高人,可不是街边卖艺耍猴的,用得着你们这些小卒子叫好?用得着你们在旁边指点江山?说的难听些,你们也配?

    所以张铮在出手之前,故意露了这么一手,不是为了向悟真耀武扬威,这点手段也吓唬不到一位金身罗汉,就是为了打杀这些不知道进退的看客。

    没了看客,张铮脚下一踏,身形向前掠出,如一条长虹,瞬间来到悟真的面前。

    悟真只是轻轻一挥袈裟祖衣而已,便将这气势汹汹的一击化为无形。

    此时苏云姣正在后怕,若是她刚才真与这个叫张铮的扳手腕,岂不是已经死了?正想着这些,她又瞪大眼睛望向挥出袈裟的悟真,因为这一招她认得,就是普普通通的“伏魔袈裟功”,算不得什么高明招式,但是在悟真手中用来,便是可挡神佛。由此看来,悟真这个老和尚先前就是出工不出力,故意留手极多,着实可恶。

    然后又见悟真佛唱一声,道:“张施主,请接掌。”

    说罢,老僧轻飘飘地拍出一掌,这一掌招式与先前的“伏魔袈裟功”一般,招式都是寻常,但是掌至中途,陡然一变,一掌变两掌,两掌化四掌,四掌变八掌,八掌再演化至十六掌,生生不尽,虽是佛家功夫,但是有道家的三化万物之意。

    张铮脱口叫道:“好一个‘千佛掌’,倒要领教神僧绝技。”

    方才张铮还是口称“大师”,现在已经改口“神僧”,可见他已经不敢再存半分小觑之心。

    只见在这顷刻之间,悟真已经将十六掌变为三十二掌,进而幻化为六十四掌,再变一百二十八掌,视线所及,尽是漫天掌影笼罩。

    张铮只得运起双拳,直攻悟真的面门。

    悟真这等境界,早已将平生所学熔于一炉之中,看似用的是“千佛掌”,又蕴含“大威伏魔拳”和“伏魔袈裟功”的招式在其中,只是轻轻一拂,便将张铮的双拳逼退,紧接着从左掌的掌影之中,突兀出现一拳,正中张铮的面门,让他不得不向后跃起,舒缓拳势。

    李玄都此时就站在悟真身后不远处,就算没有悟真挡在前面,方才张铮的一番举动也奈何不得他,他此时凝神细看两人交手,但见悟真的掌法虽然不是什么上成之法,顶多就是中成之法,但是臻至化境之后,在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之间来回颠倒,变幻莫测,一掌甫到中途,已变了数十个方位,掌法如此精纯玄妙,真是生平所未睹。

    反观张铮,他的拳法却甚是质朴,虽然在悟真掌法的牵扯之下,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悟真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他也总能随之变招,所以只是落入下风,还不至于落败。

    李玄都自付与张铮相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可以不输于他,但是想要胜出,就只能一味抢攻快攻,就像他面对藏老人时的出剑,只要张铮有半分留手或者轻视,就会被李玄都的层层剑势彻底压死,不过此举也有极大的隐患,若是张铮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或是李玄都不能一气压死张铮,输的便是李玄都了。

    可真正知道其中诀窍的,寥寥无几,当初在江北,有太多修为并不逊于李玄都的高手,一招慢则招招皆慢,最终都死在了李玄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剑势之下。

    就在这时,场上的形势陡然一变,只见得张铮不知用出何种身段,在刹那间身化十八人,同出轰出双拳,便是三十六拳,虽然在数量上比不得“千佛掌”的万千掌影,但胜在拳势刚猛,就像一支人马俱是披甲的铁骑冲锋,生生撕裂开众多步军的方阵,使得漫天掌影骤然一散。

    这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竟是一位精通沙场厮杀的武夫。

    然后他的双拳狠狠擂在悟真的胸膛上。

    寻常先天境的小宗师被这双拳砸在身上,怕不是要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直接重伤。

    可对于悟真而言,不痛不痒,就连身形都没摇晃一下。

    他之所以能位列太玄榜第七,不是因为他的掌法拳法如何精妙,也不是因为佛法如何高深,而是因为他的体魄,号称金刚不坏,挨打的本事在太玄榜十人中自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当然,说起杀人伤人的本事,悟真也是在十人中排名末位。

    所以这也是悟真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工不出力的原因,换成太玄榜第一的秦清在此,堂堂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号称太玄榜上杀力第一,若是全力一刀劈不死一个炼魂化身,无论在谁看来,那都是故意放水了,可悟真就不一样,因为他伤人的本事本就不高,倒也不能说他不是。

    他之所以能胜过排在他身后的三位太玄榜高人,就在于一个“磨”字,一掌伤不到人,那就是一千掌,一千掌还不行,一万掌便该差不多了,正所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只要在自己体魄不支之前无法破开悟真的“金刚法身”,那么落败是迟早之事,所以悟真排名太玄榜第七。

    包括“血刀”宁忆和清微宗现任宗主在内的三位太玄榜高人都破不开悟真的“金刚法身”,张铮又如何能撼动分毫?

    悟真又诵了一声佛号,探臂一手结印。

    李玄都认出是“宝瓶印”,与神霄宗的“无极劲”有异曲同工之妙。

    悟真一印拍出。

    张铮身后的十八道身影骤然破碎,缓缓消散。

    张铮本人更是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悟真的伤人本事较弱,那也仅仅是相对于同列太玄榜的其他九人而言,换成其他人,只要在天人境之下,谁又敢说自己肯定承受悟真的“金刚神力”?

    张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还未等落地,身形已然强行扭转,变为御风而行,不顾七窍中渗出鲜血,大笑道:“神僧绝技,在下已经领教,心服口服,就此告辞!”

    因为不知对方是否还有伏兵后手的缘故,众人都没有贸然追击,苏云?l更是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皂阁宗有难,阴阳宗终于是不能坐视不管了,只是不知十殿明官到底来了几位。”

    悟真叹了一声:“此事只能等到见了颜掌教之后,再行分说了。”

    陆夫人始终都是不言不语,冷漠旁观。

    这时候苏云姣忍不住向自己身旁的李玄都小声问道:“李师兄,为什么他们要叫‘十殿明官’?‘十殿’我知道,十座大殿嘛,也就是说他们有十个人,‘官’字也好说,就是当官的官,说明这些人都是头领人物,可这个‘明’字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说他们圣明。”

    李玄都解释道:“阴阳为日月,日月即为明。”

    苏云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十殿明官’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十个都是阴阳宗的官。”

    李玄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忍俊不禁道:“你这个说法倒是别出心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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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