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鬼咒剑气
皂阁宗有三大派系,分别对应了“皂阁三炼”的三座大阵:炼神、炼魂、炼尸。抛开与阴阳宗纠缠不清的炼神一脉,另外两大派系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分别善于养鬼驱鬼之术,以及精通人为养育僵尸鬼怪,再驱使其与人对战。
范文成虽然是炼魂堂之人,但根本还是精通炼尸之术,这尊铁尸乃是他这一脉的代代相传之物,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光景,在百年之中,有三位归真境宗师和十位先天境小宗师对铁尸加以完善,使得原本晦暗无光的黑色铁甲都显露出暗金之色,竟是与先天铜甲尸有了几分相似,这也是范文成的最大依仗。
听到苏云姣的话语之后,范文成笑道:“小姑娘有些见识,竟然认得我宗的铁尸。”
苏云姣顾不得搭理此人,急声对李玄都说道:“铁尸虽然比不得货真价实的铜甲尸,但也万不可小觑,而且这具铁尸似乎与传闻中的铁尸略有不同。”
李玄都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前冲。
剑道一途,从来都是向直而行。
李玄都的浑身剑意已经十分凌厉,此时又是更上一层楼,一时间剑气如风,猎猎作响,不断将周围的黑雾切割破碎。
李玄都一刀斩出,重重黑雾顿时被撕裂开来。
凡是与“冷美人”接触的黑雾就像是冰雪遇到了岩浆,嗤嗤作响,然后化作虚无。
身披漆黑铁甲的铁尸将双臂交错与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身躯挡下这极为骇人的一刀。
刀锋与铁尸双臂上的铁甲相撞,爆开一大串耀眼火星。
李玄都这一刀没能切断铁尸的双臂,只是将他的臂甲切开一线缝隙,因为铁尸的本身躯体比之铁甲毫不逊色,甚至是犹有胜之,没有什么花哨,就是凭借体魄,成功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铁尸双脚狠狠踏地,在地面上踩踏出一拳龟裂痕迹,然后借着这股反震之力,以自己的身体为兵器,轰然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刀身前,挡下这一撞的同时,身形也随之向后退去,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好似水渠的沟壑。
铁尸得势不饶人,紧随而至,又是一拳直轰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先是以较之刀锋更厚的刀背横于身前,“冷美人”在一瞬之间与铁尸的拳头相触六次,将这一拳的力道分流为六次抵挡,故而没有被这一拳击退
对付重甲,刀剑等利器反而不如重锤等钝器,所以李玄都紧接着反手又以刀腹拍在铁尸的胸口上,响起一声沉闷声音,好似是寺庙撞钟,迫使躯体更胜铜皮铁骨的铁尸不断向后退去,一直退出十余丈的距离之后,才堪堪止住脚步,胸口位置的甲胄完全炸开,可见甲胄之下的漆黑血肉,正在缓缓蠕动再生,不过紧接着就被剑气绞杀,旋生旋灭,诡异非常。
这一刀,李玄都却是抛却了“冷美人”的刀锋之利,转而以纯粹剑气伤人,借助这一拍之势,使剑气透体而入,而李玄都的剑气之盛,足以破开铁尸的体魄。
不过铁尸乃是皂阁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培育而成,自然不是这般不堪一击。
下一刻,它轰然起身,开始第二次前冲。整个人如同巨象奔腾,将它与李玄都之间的地面生生踩踏出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轰鸣,凶猛得一塌糊涂。
李玄都将“冷美人”横于身前。
铁尸以肩靠之势狠狠撞在“冷美人”的刀身上,好像大浪大潮撞在大堤之上,使“冷美人”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骇人弧度。
李玄都保持横刀身前的姿势,双脚不动,然后“冷美人”猛然绷直,铁尸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丈余距离。
就在李玄都与铁尸交手的时候,范文成也没有干看着,他的武道修为不算出众,可术法修为却是着实不弱,眼前这名用刀的剑客再凌厉刚猛,有了铁尸作为牵制,他便可以腾出手来,准备一些耗时较长的术法,然后一锤定音。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依次割开左手五指的指尖,然后再将匕首交替到左手中,将右手五指的指尖也悉数割开,十指流血不止,然后他以十指的鲜血为墨,以十指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一道极为繁复的符篆。
李玄都用余光扫了一眼,他虽然略通术法,但也顶多就是登堂入室的水平,真正的各宗秘传,就不是他之所长了,反倒是苏云姣这个惫懒女子竟是给认了出来,急促喊道:“这人用的是阴阳宗‘鬼咒’,同时也是皂阁宗炼神一派的擅长手段,一旦被‘鬼咒’入体,整个人立时便会行将朽木,体内气血凝滞不畅,一定要小心!”
说来也是巧了,换成其他的皂阁宗绝技,苏云姣多半是认不出来的,可唯有这“鬼咒”之术,却能让她一眼认出,只因为她曾经听自己的姐姐说起过,当年在帝京之战时,有邪道高人在暗中出手,用的就是“鬼咒”,使得多位太平宗高手身躯朽坏,所以她曾详细询问过姐姐有关“鬼咒”之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范文成的运气无疑是坏到了极点,自己压箱底的两门绝技:铁尸和“鬼咒”,竟然都被苏云姣认出。正如李玄都所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无疑让李玄都平添了几分胜算。
李玄都听闻“鬼咒”二字,立时想起了风雷派的宋老哥,他便是死于“鬼咒”,在身中“鬼咒”之后,就算是神霄宗的宗主也是束手无策,死后尸体还要尸变,可见“鬼咒”的厉害,李玄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在一瞬之间,连出三刀,强行将纠缠自己的铁尸逼退,然后身形一掠,冲向正在画符施法的范文成。
范文成却是不惧,仍旧画符不停,而那名女弟子则是瞬间来到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了李玄都的一刀。
女子从额头到小腹,几乎被这一刀劈烂,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但不管如何凄惨,她终究是挡下了这一刀,为范文成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点时间。
只见在范文成的十指之下,一道黑红色的符篆缓缓成形,然后瞬间消散无形,化作无数肉眼难见的黑色气息,朝李玄都飘荡而来。
李玄都没有“天眼通”,瞧不见这些气息,但是他多年与人厮杀的经历却让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不得不脚下一点,向后飘然退去。
可这些黑色气息却是如有灵智一般,紧随着李玄都不放。再加上那具铁尸也开始拦截李玄都,一下子便使李玄都陷入到极为危急的境地之中。
退无可退,李玄都便只能舍身一搏。
他平生所学,抛开那些其他宗门的“杂学”不谈,只说本门绝技,以“玄微真术”为本,以“北斗三十六剑诀”为用,辅以各种玄妙剑式,有斩断气数纠缠的“逆剑转阴阳”,有牵引敌人体内气机的“剑震苍雷”,有用作禁制之法的“三分绝剑”,也有针对神魂的“六灭一念剑”。此时这些都不适用,唯有“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只见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横于眼前,以双指轻轻抹过雪白刀身。
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
第三十八章 烟雾袅袅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所以不提前用出,是因为以他此时的修为,想要用出此等剑气还是稍微力有不逮。事实上,就算他在自己的巅峰之时,也甚少用出此剑气,一则是因为消耗太大,二则是因为有杀鸡用牛刀之嫌,只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元一初始剑气”一出,那些想要侵袭入李玄都体内的黑色气息顿时受阻,虽然未被剑气彻底绞杀,但也是连连后退,近不得李玄都之身。
至于那铁尸,虽然一身体魄更胜于铜皮铁骨,几乎不逊于龙哮云之流的“金刚之身”,但是此时遇到有形无质的“元一初始剑气”,根本无从抵御,被剑气浸入体内之后,虽然不至于立毙当场,但是与活人中了“鬼咒”差不多,行将朽木,却是动弹不得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好受,他在巅峰之时尚要感觉此剑气耗费极大,又遑论此时,而且此时他用出的“元一初始剑气”也比不得巅峰之时的锋芒,斩不断黑色气息,心知此剑气只能拖延片刻功夫,若是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也难以扭转败局,除非是再动用“人间世”,可一旦动用“人间世”,结果也殊为难料。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之间,场上局势却是陡然一变,不知从何处飘荡出一片烟雾,非白非黑,反而是灰蒙蒙的,就像是以烟斗食烟之人吐出的烟雾。
这烟雾刚一出现,便开始吞噬“鬼咒”所化的黑色气息,如同两军相争,互相蚕食。
如此一来,却是让李玄都的压力大减,将外放的“元一初始剑气”一收,然后他也不去管两者相争,而是直奔暂时受制于“元一初始剑气”的铁尸而去,若非有铁尸的阻挠纠缠,他也不至于让范文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出耗时极长的“鬼咒”,此时自然是先除去铁尸,以免后患。
范文成则是脸色大变,如何也没想到,如今的北芒县城中竟然还有人从旁窥视,难道会是苏云?l?可按照原本的计划,苏云?l此时也应是自顾不暇,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范文成来不及深思,就见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烟雾已经开始大片蚕食“鬼咒”的黑色气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其全部灭去,而铁尸那边也不乐观,转眼之间已经被李玄都连砍三刀,一只手臂竟是被生生斩断,这让范文成感觉自己心里简直是在滴血。要知道这铁尸乃是他在皂阁宗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折损在这里,那他这次在北芒县城潜伏数年之久,注定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宗内论功行赏,他能拿到手的分润,都未必能修复铁尸。
为今之计,不应再与这些人继续死扛下去,当走为上策。
就在范文成萌生退意的时候,有一人影飘进了佛寺之中,一挥手,灰色的烟雾顿时气势大盛,瞬间便将那道“鬼咒”蚕食殆尽。
范文成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个毫不逊于他的高手,眼下一个用刀的剑客就已经十分棘手,若是再多上一个正道高手,那他岂有幸理?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得什么铁尸,两只大袖一摆,卷起滚滚黑雾遮蔽自身行迹。
不过来人却是早已算准了他的手段,就在他要以双袖卷起烟雾的时候,来人手中多出了一根烟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就见黑雾仿佛受到莫大的吸力一般,呈现出一个倒螺旋之状,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那小小烟锅之中。
与此同时,那层灰蒙蒙的烟雾也随之散去,先前烟雾弥漫,范文成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却是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貌妇人。
这美貌妇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持着烟杆,似笑非笑地望着范文成。
现出身形的范文成愈发震惊,知道自己今日遇到了对手,而且还是要命的那种,不敢再有半分马虎大意,赶忙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道符篆,一道被他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只是轻轻一晃,符纸自燃,然后朝来人丢出;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位置,有些怪异滑稽。
这两道符篆也是大有来历,丢出的那道的符篆名为“镇鬼符”,乍一听之下,似是捉鬼所用的符篆,可惜术无正邪,因人而异,这道“镇鬼符”本是阁皂一脉的手笔,顾名思义,专事用来镇压鬼物,讲究一个镇而不杀,哪怕是阴魅鬼物,也留其一命,可见其仁德。可皂阁宗在背弃阁皂一脉之后,便将这道“镇鬼符”用于拘禁鬼物之用,平日捕捉冤魂炼成厉鬼,设下禁制,然后便锁入“镇鬼符”中,临敌之时,再将厉鬼从“镇鬼符”中放出,用于对敌。
至于那道被范文成贴在额头上的符篆,则名为“阴转逆阳符”,乃是阴阳宗的手笔,将此符贴在自己的身上,便可逆转阴阳,极大压制活人身上的阳气,使得阴气大盛,犹如鬼物一般,不过此举倒不是真的阴阳逆转,只是一种欺天之举。
而且此符篆还要搭配阴阳宗的“阴阳门”,“阴阳门”乃是许多厉鬼的拿手好戏,在方士中流传甚广,其根本要义在于暂时打通阴阳两界,穿行于两界缝隙,使人得以瞬行百里,只是与人交手时,此法难以动用,因为活人本是属阳,要强行穿行阴界缝隙,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若是与旁人交手时,气机震荡之下,“阴阳门”本就极难维持,在活人进入“阴阳门”的那一刹那,便会因为阳气之故而崩溃。
不过如果以“阴转逆阳符”,强行压制自身阳气,转而如鬼魅之流盛于阴气,那么便可使人在对战时强行通过“阴阳门”。
此时范文成所打的主意就很明白了,先是以“镇鬼符”中的厉鬼拖延住那名不速之客,不求多久,只要有片刻功夫即可,然后以“阴转逆阳符” 的功效,强行通过“阴阳门”逃离此地。
可惜他的此举仍旧是在妇人的算计之中。
只见那妇人取下烟斗上悬挂的荷包,然后轻轻一抖,这个荷包竟是与颜飞卿的“乾坤袋”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袋口张开足有碗口大小,从荷包中生出一股吸摄之力,那名刚刚从“镇鬼符”中放出的厉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化作滚滚黑烟,直接被吸入荷包之中。
这一手让正在施术打开“阴阳门”的范文成生出几分绝望之意了,先是炼神一脉的“鬼咒”被此人所破,接下来炼魂一脉的“镇鬼符”又被此人所破,如果炼尸一脉的铁尸还在身边还好,可偏偏此时被那用刀的剑客给拦下蹂躏,如今炼魂、炼尸、炼神三脉绝技尽出,他已是技穷,如何能敌得过眼前之人?
已经无法可想的范文成一咬牙,继续施术打开“阴阳门”。
只见先是从他的指尖飞出星火点点连接成一线,然后一线首尾相接,化作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其中似有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似是水纹的气机涟漪。
就在此时,妇人突然一扬手,从她的袖口中飞出一颗石子状的物事,径直飞入门户之中,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湖水之中,立时在只有轻微涟漪的湖面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然后这道“阴阳门”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范文成既惊且俱:“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你是太平宗的人。”
第三十九章 陆夫人
范文成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负责的这处阵眼,竟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了三位正道高手,是正道中人早有谋划,三处阵眼都是如此?还是说自己格外倒霉,走了背字?
只是现在再去深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此时“阴阳门”已经不能再用,那便只有五行遁术了。可正应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老化,此时城内阴阳颠倒,阳衰而阴盛,有违天地之理,那么依循天地之道而用的五行遁术也失去了效用。这便是武夫的好处所在了,如果换成一名同境界的武道高手,无论是阴盛是阳盛,都无甚紧要,只要体魄无损,天下大可去得,可惜范文成不是武夫,他刚纵身跃起,就被妇人一烟杆打在腿上,于是刚刚飘起,便又重重落回地面。
妇人正是太平客栈的老板娘,也就是苏云?l口中的陆夫人,她之所以会来到此地,是因为她也算准了北芒县城之中会有大事发生,不管怎么说,太平宗都是正道一脉,在必要时候,还是要联手共抗邪道,更何况满城之人的性命,也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她与南柯子一般,都不是擅长武斗之人,好在有李玄都开路在先,让她有了出手的机会,这才能一举破去范文成的各种手段。
她走到断了一条腿的范文成面前,开口道:“素闻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之说,分别是:炼神堂、炼魂堂、炼尸堂,以及赢勾坛、后卿坛、旱魃坛、将臣坛、如果妾身所猜不错的话,你应该是皂阁宗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
范文成因为断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得不半跪于地,道:“不错,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太平宗的哪位?”
“区区贱名,不值一提,无名小卒耳。”陆夫人道:“倒是范坛主,如今你手段用尽,已是阶下之囚,不应问我是谁,应该好好想一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李玄都脚尖一点,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坑,然后以刀腹拍在铁尸戴有头盔的脑袋上,铁尸倒飞出去,伴随着一阵轰隆的破碎声音,直接撞碎了整座山门殿。
李玄都的身形稍稍凝滞,将身上所受之反震力悉数转嫁入脚下地面,使得地面龟裂出一片网状碎纹,然后一跃随行,来到刚刚从废墟中起身的铁尸面前,以刀背狠狠砸在铁尸的脖子上,再次将其砸飞出去。
不等其站起,李玄都随手将“冷美人”斜斜插在身边地面,然后单手拎起半只大鼎,狠狠砸在铁尸的脑袋上。
虽然李玄都是用剑之人,严格来说是一名剑客,在武夫中属于借助外力的异类,但一身体魄是归真境的体魄,也是武夫之属,就连范文成这个方士都能一掌拍飞大鼎,他在运转气机之后,气力自然不逊于范文成这个方士。
这半只大鼎直接扭曲变形,可铁尸更不好受,头上的铁盔直接碎裂不说,连同整个天灵也没能幸免。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继续一下一下砸在铁尸身上,直到把铁尸砸得不能动弹了,李玄都才丢掉手中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半只大鼎。
见此一幕,范文成终于是彻底绝望,开始思索那妇人口中所说的保命之道。
什么保命之道,无非是要他供出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种种布置罢了,可这等事情,又岂是能够乱说的?一旦说出了口,纵使这些正道中人遵守信用,放他一马,能保住一时性命,可是事后他又如何在皂阁宗内立足?皂阁宗绵延千年,甚至曾经一度问鼎江湖,自然有其道理,就算现在衰弱,不得不依附于阴阳宗,可仍旧是邪道十宗中排名前五的宗门,作为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之一,范文成深知背叛皂阁宗的下场,不会比死好上多少。
范文成眼神闪烁,脸色更是阴晴不定。
此时苏云姣有些心神不宁,她认出了这位出手解围之人就是那日客栈中的老板娘,也听到了范文成的话语,知道她是太平宗的高手,再联想到李玄都与姐姐在客栈中的交谈,便有些心虚。
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已经处理完了铁尸,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拔出斜插在地面上的“冷美人”重新归入鞘中,朝这边走来。
陆夫人望向李玄都,笑道:“李公子,人该怎么处置,要不你给拿个主意?”
李玄都道:“如果是老板娘的话,那我还可以做一回主,可如果是陆夫人,那我就不好做主了,毕竟是前辈。”
陆夫人一笑道:“哪里就是什么前辈了。别人不知道李公子的底细,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以李公子的师承,能做你前辈之人,怕是屈指可数。就算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大家都以师兄弟论之,李公子至多也就是称呼我一声陆师姐了。”
陆夫人一顿,接着说道:“再者说了,难道开客栈的老板娘和太平宗的陆夫人,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范文成越听越心惊,太平宗陆夫人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在江湖上,不以真名示人却又能闯出偌大名头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比如说自家宗主,世人只知道他姓藏,成名极久,常年以老人容貌示人,故而被称为藏老人。再就是这位太平宗的陆夫人,极是精通占验之道,不过真正让她名扬江湖的,还是她的那位夫君。
陆夫人已经是不俗,可听她的语气,这个用刀剑客的来头更大,什么叫“能做你前辈之人屈指可数”?这岂不是说此人的师承极高?
就在此时,李玄都望向范文成,道:“好,那我便做一回主,也不让这位范坛主为难了,干脆是一刀杀了,皂阁宗妖人伏诛,我们三位正道中人惩奸除恶,誉满江湖,岂不美哉?”
范文成心头猛地一惊,然后就见刀光一闪,一颗好大人头已经滚落在地。
李玄都轻抖“冷美人”,一颗颗血珠在刀锋上滚动。
滚落在地的头颅仍旧大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不过李玄都根本没有去看这颗头颅,而是抬头望去。
只见从范文成尸体中逸散而出的气机,又凝聚成另外一个范文成,立于空中。
陆夫人恍然道:“原来是阴神出窍。”
以阴神显化成形的范文成满是愤恨,“你们毁我躯体,今日绝走不出这座北芒县城!”
说罢,他便要化作滚滚黑烟,向外逃去。
“也未见得。”陆夫人面色平静,又是一扬手。
点点寒芒闪出。
范文成的阴神顿时惨叫一声,却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锁神钉”,最是克制阴神鬼物之流。
陆夫人向前踏出一步,一伸手道:“哪里走?”
七颗钉子的轮廓呈现七星之势出现在范文成阴神的身上,将其钉在虚空上,动弹不得。
李玄都不急不缓道:“‘青蛟’一剑,仿照正一宗的‘青云’而铸,钉杀胎光、爽灵、幽精三魂!”
“‘紫凰’一剑,仿照正一宗的‘紫霞’而铸,斩杀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
“剑起!”
话音落下,有一青一紫两道惊虹掠向范文成的阴神。
范文成的阴神来不及说话,就被两柄飞剑贯穿。
阴神分明是有形无质,却被飞剑刺入其中,嗤嗤作响,范文成也好似活人中剑一般,露出痛苦之态。
如此来回十剑之后,范文成终于是烟消云散。
第四十章 见者有份
范文成伏诛之后,老板娘又开始悠然抽烟,苏云姣则是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其表情,倒是很纠结的样子。
李玄都不去管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蹲在范文成的尸体前,上下摸索一阵后,除了那柄折扇以外,就是一个玉球状的须弥宝物。
对于这种事情,李玄都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了,当年在江北被人追杀,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自恃清高,不会去动这些死人遗物,直到有一次,李玄都将一名成名多年的高手挑翻在地之后,发现这位高手的遗物很快就被同行之人瓜分殆尽,若说这些同行之人是死者的同门、亲人也就罢了,偏偏尽是些萍水之交,顶破天是个酒肉朋友,更有甚者,他们与李玄都也没什么仇怨,更不想追杀李玄都,就是抱着发财心思来的。人是李玄都杀的,恶名也是由李玄都来背,可好处却让这些宵小之辈得去了,这算什么事?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他早年时读过的一本游记,那游记上说在海外婆娑州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狮子、豺狗、秃鹫,每逢狮子捕获猎物之后,都会有豺狗和秃鹫尾随,待到狮子吃完之后,豺狗和秃鹫就会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尸体分而食之。
那时候的紫府剑仙是狮子,江北群雄是猎物,这些江湖宵小便是秃鹫和豺狗。
于是李玄都转变了做法,每次杀完人之后,都会仔细搜索一遍,什么也不剩下,如此便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后果是紫府剑仙的江湖风评愈发不堪,另外一个后果便是造就了今日学贯诸家的李玄都。当然,还有许多兵器和财物,不过那些东西很快就被李玄都挥霍一空,毕竟行走江湖是万万离不开银钱的。
李玄都先是翻看了下那把折扇,以黑牙玉为扇骨,这种玉极为坚硬,因为形似黑色的猛兽牙齿而得名,以玄色飞燕笺为扇面,在补天宗中有一位女子大宗师,专门制作此物,一寸十金。又以金字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单以品相而言,是件不错的灵物。
然后就是须弥物,打开须弥物中,不出所料,其中有为数众多的秘籍,至于江湖中人为何要将秘籍随身携带,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既然有了须弥宝物,那么何必费尽心思藏在其他地方?放在哪里都不如随身携带安全。
而且练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乃是一个日积月累的漫长过程,秘籍也不是一本薄薄十几页的小册子,大多是一部分成上中下数册的巨著,其中涉及各种经络图、气机流转图,就拿穴位图来说,可能就有足足有数千个,不是每个人都有李玄都这种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多数人就是背上几年也背不下的,只能放在身上,随时翻阅参考。
就是强如醉春风这位归真境九重楼的大高手,在修炼“大欢喜禅”时,也是要不断翻阅对照秘籍。
此时范文成身上的一部秘籍就是皂阁宗的《炼尸真典》,足足有三寸厚,李玄都粗略翻看了一下,上面除了讲炼尸之法外,还有上千种炼尸秘药的药方,甚至还有各种图样,这等东西,范文成怎么可能背得下来,而且练功也好,炼药也罢,都容不得丝毫差错,一个不慎便是走火入魔或是炼尸失败的下场,万一记忆差错又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将秘籍随身携带。
当然范文成也肯定想过秘籍落到旁人手中的问题,所以这本秘籍是动了手脚的,书页上淬有皂阁宗独有的尸毒,若是寻常人碰了,轻则要壮士断腕,重则一命呜呼,只是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不怕就是了。
另外一本秘籍则是阴阳宗的《阴神**》,与妙真宗的《阳神**》堪称是双星并耀,考虑到皂阁宗与阴阳宗的关系,所以范文成身上有这部秘籍也合情合理,
这两部秘籍,一本是炼尸之法,向来为正道中人所唾弃不耻,注定要被李玄都束之高阁,至于《阴神**》,虽是出自阴阳宗,但却是公认的玄门大道,只可惜李玄都走的是武夫一途,灵肉合一,也不会修习。
这次唯一能称之为收获的,也就是这柄折扇了,还算有些用处。
就在此时,陆夫人终于吸完了烟管中的雾气,从她的唇齿间飘散出几率黑色烟雾,这才开口道:“阴阳宗与太平宗同根同源,妾身想要向李公子讨要这本《阴神**》,不知李公子可否割爱?”
李玄都笑道:“今日若不是有陆师姐出手相助,我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哪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
说着,他将那本《阴神**》递给陆夫人。
陆夫人也不客气,接过秘籍之后,手腕一翻,便收入了自己的须弥宝物中。
然后李玄都又对苏云姣招了招手,道:“苏师妹。”
因为苏云姣还未取表字,正道十二宗又是同气连枝,故而李玄都如此称呼也无错处。
苏云姣这才回过神来,也不计较这些,赶忙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将那部《炼尸真典》放入须弥宝物中,将须弥宝物教给她,道:“江湖上有个说法,叫做见者有份,这是你的那一份。”
苏云姣怔怔地接过须弥宝物,明明是入手微凉,却觉得有些烫手,便想要婉拒。
只是不等她开口,就听李玄都嘱托道:“这本《炼尸真典》上有毒,不要去翻看,你只要拿着它交给宗门的长辈,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行走江湖,在宗门立足,总不能一直靠着你姐姐。”
苏云姣听了这些嘱托的话语,忽然觉得心底有些暖意,然后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她忽然觉得,为兄也好,为姐也罢,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师父说话总是云遮雾绕,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姐姐说话总是很严厉,每次见面,她都只能乖乖站着,大气也敢喘,就像在关雀客栈中,姐姐进门与李玄都见礼,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江湖中人称呼她为苏小仙子,觉得她距离苏大仙子很近,其实她也如那些江湖人一般,距离苏大仙子很远。
她不是怨自己的姐姐,她也知道自己能有自己今日的一切,多半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她只是人心不足的一点奢望而已。
李玄都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苏云姣的想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一点没有想明白,如果这份好意不是李玄都给出的,或者说李玄都没有高绝的修为和煊赫的身份,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她还会如此感触吗?
陆夫人同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束音成线,幽幽道:“有能耐的男人,只要随手施舍一点好处,便会把女子感动得撕心裂肺。无能的男人,就算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女子也不会多看一眼,至多是念你是个好人。可这些有能耐的男人,终究是少数,身旁总是围绕着许多女人,于是许多女子在败给别的女子之后,又要恨恨地骂上一句:‘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人。’可怜见的,有那专注于你的痴心男子,你可曾给过他机会?”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陆夫人这是话中有话。”
陆夫人一笑道:“只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李玄都一笑置之。
他倒是没有太多别的心思,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对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与其死死握在自己的手中,倒不如让出去做个顺水人情,还能让别人念个好。
第四十一章 南斗破阵
“分赃”完毕之后,三人走进这座寺庙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不过当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殿前时,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
在踏进大雄宝殿的那一刹那,李玄都忽然觉得眼前有无数浮光掠影,周围空间开始虚幻扭曲,使人如坠云山雾海,而且弥漫在这里的阴气更是铺天盖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夫人对此无动于衷,开口道:“此地乃是‘炼魂阵’的阵眼所在,有阵法守护,小心。”
然后就见陆夫人手中多出一面小镜,此乃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天波镜”,她屈指一弹,镜子破碎化作一圈青光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将所有阴气涤荡一空。
种种幻象消失不见,殿内复归清明。
大雄宝殿只能供奉佛祖,而供奉佛祖又有一、三、五、七不同。一是指殿内只有一尊佛,分为坐佛、立佛和卧佛。三是指殿内供奉三尊佛,分为三身佛、横三世佛、竖三世佛。五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七则是过去七佛,又称原始七佛。
此时大雄宝殿中供奉的是一尊佛,也就是世人所说的佛祖,只是此时佛像的头颅已经不见,身上亦是刻绘了诸多不知名的符?,密密麻麻,甚至还有鲜血泼洒其上,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已经发黑。
李玄指着望向那尊无头佛说道:“皂阁宗也是好大的担子,竟敢如此亵渎佛像。”
陆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不管怎么说,皂阁宗还是我们道门一脉,拜的是太上道祖,可不是西方佛祖。”
陆夫人指着这尊坐佛道:“这里便是阵眼的根本所在,若是将其毁去,此阵也就破了。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破去了此阵,也就惊动了城中的其他皂阁宗之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陆师姐说的是,不能轻举妄动,须得谋定后动。”
陆夫人一挥袖,在地面上出现一副北芒县城的地势图,就像一座栩栩如生的沙盘,大到县衙、佛寺、酒楼,小到民居、水井、摊位,应有尽有,数十道地脉泉路纷纷亮起,自行流转,浑然天成。然后她洒出三支竹签,竹签如有灵性一般,围绕小城盘旋一周之后,分别落在城内的佛寺、县衙和关雀酒楼位置。
陆夫人道:“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布下了三座大阵,于是就有了三个阵眼,这三个阵眼分别在这三个地方。”
李玄都望了一眼,道:“如今我们就在佛寺之中,还有另外两处。从佛寺出去之后,往城内方向走是县衙,往城外方向走是关雀客栈,依照陆师姐的意思,我们是去县衙,还是去关雀客栈?”
陆夫人道:“皂阁宗的‘三炼大阵’,佛寺是‘炼魂阵’的阵眼,关雀客栈是‘炼尸阵’的阵眼,县衙是‘炼神阵’的阵眼,以威力而论,以‘炼神阵’居首,故而县衙最为重要,皂阁宗必定在此地留下众多高人把守,仅凭我们几人之力过去,怕是羊入虎口。”
李玄都了然道:“那陆师姐的意思是去关雀客栈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
李玄都转头望向那座佛像,说道:“那就有劳陆师姐先破去这处阵眼。”
陆夫人收起手中的烟杆,然后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巧算盘,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如果李玄都没有看错的话,这个算盘似乎就是当初掌柜的所用的算盘。
老板娘一晃算盘,共有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骤然变化。
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
陆夫人拨动算珠,星图随之转变,沉声道:“中央钧天:角宿、亢宿、氐宿。”
弥漫于佛殿之中的阴气开始迅速衰减,佛像上也随之出现无数裂纹。
陆夫人再一拨算盘,星图再变:“东方苍天:房宿、心宿、尾宿; 东北变天:箕宿、斗宿、牛宿。”
佛殿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佛像周身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陆夫人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最后一次拨动算盘:“北方玄天:女宿、虚宿、危宿、室宿;西北幽天:壁宿、奎宿、娄宿;西方颢天:胃宿、昴宿、毕宿; 西南朱天:觜宿、参宿、井宿;南方炎天:鬼宿、柳宿、星宿。 东南阳天:张宿、翼宿、轸宿。”
星图碎裂,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波及整个佛寺。
最后残存的些许阴气如冰雪消融,转眼间便化为乌有。
整个佛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地面上有无数沟壑裂开,向四方蔓延,殿阁塌陷,墙壁倾倒,路径撕裂,落石飞沙不绝。
这座佛寺被皂阁宗经营多年,以大雄宝殿为核心,所有佛殿楼阁都被刻下了符咒禁制,使这座佛寺化作一个巨大的聚煞大阵,再与地气相连,由此成为“炼魂阵”的根本所在,所以想要破去此阵,就难免将此间寺庙一起毁去。
李玄都终于明白,为何陆夫人说破阵会惊动其他人,这种阵势,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哪个不知道的。
陆夫人将算盘收起,道:“当家的不放心我一个人来这边,便把他的法宝借给了我,若没有此物,我还真破不去此阵。”
李玄都轻声道:“以力破阵也是可以的。”
陆夫人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这是你们宗门最擅长做的事情。”
李玄都一笑置之。
陆夫人又取出烟杆,道:“我们该走了,不然就是皂阁宗的人打上门来了。”
“也未见得。”李玄都抬头望去。
苏云姣和陆夫人也随之抬头。
只见有一道浩荡剑光当空掠过,在阴沉天幕中生生撕裂开一道缺口。
苏云姣仍不住开口道:“那是姐姐?!”
李玄都点头道:“是她。”
当年在帝京城头之上,苏云姣就已经是弱九,如今四年过去了,已经晋升强九,距离天人境也不过半步之遥,丝毫不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
就在此时,在苏云?l的前行路上,骤然出现两道漆黑如墨的身影,竟是两具肋生双翼的铁尸,未曾披甲,却手持铁戈,挡住她的去路。
剑光一顿,显出苏云?l的身形,此时的苏云?l与当日在帝京之战时一般模样,身披月白法衣,身绕七色飘带,手中持有一柄流溢着七色华彩的长剑。
颜飞卿身怀诸多宝物,苏云?l也不遑多让,她身上的白衣一眼望去隐隐有白色云气生出,乃是慈航宗中有名的“太乙云衣”,根据术法“太乙五烟罗”的原理所制,披之则诸邪辟易,术法难侵。
那条彩带是上代慈航宗的宗主亲手织就,可以使未曾踏足天人境之人自如凌空御虚。
至于那柄七彩之剑,则是刀剑评排名第七的“妙法莲华”。
第四十二章 北斗杀敌
李玄都收回视线,“苏云?l所去的方向是县衙所在,有她在,皂阁宗一时半刻难以顾及我们,那我们就先去关雀客栈。”
老板娘在一块碎石上磕了磕烟斗,一脸无谓淡然。
苏云姣紧紧握住手中“玄水”,一脸如临大敌。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先出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佛寺。
此时整座城池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好似深夜,一条条街道更是变得凹凸坑洼不平,就像一条条极长的舌头,踩在上头,脚下绵绵软软,仿佛是走在泥沼之中。
在黑暗之中,弥漫了无数散不开的浓郁雾气,就算是李玄都这等身怀修为之人,也望之不穿,看之不透,倒真像是寻常之人行走夜路。
方才苏云?l一闪而逝的剑光,就像是暗室中的一抹火花,微弱、刺眼、时间极短。
在这些黑雾之中,虽然因为“炼魂阵”已经被破的缘故,黑雾中已经没了亡魂,但是“炼尸阵”还在,其中不乏隐藏着许多活尸之流。
陆夫人道:“所谓‘皂阁三炼’,环环相扣,以‘炼魂阵’抽魂之后,生人仍有生气却无魂魄,‘炼尸阵’自行运转,将躯壳化作活尸,现在‘炼魂阵’被破,城内的百姓暂时还不会化为活尸,至于‘炼神阵’,因为皂阁宗极少动用的缘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融汇了前两者之长,乃是极为逆天之举。”
李玄都点了点头,缓步向前踏出一步。
任由重重黑影从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皆不是他的刀下一合之敌,“冷美人”刀锋上弥散开来的霜白气息,使得周围街道上出现一层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霜。
几名活尸躲闪不及,也被这白色气息沾染,立时凝固不动。
不过陆夫人却是皱起眉头,道:“李公子,切不可如此行事,这样会把周围的活尸全部引来!”
李玄都一笑道:“就是要把它们引来,免得他们再去祸害城中百姓!”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周围响起无数低低嘶吼之声,然后在黑雾中亮起无数红色光点,就好似是无数双眼眸正死死盯着三人。
李玄都丝毫不惧,道:“这些活尸不过是以量取胜,陆师姐,苏师妹,你们两人紧随我身后,杀出一条血路。”
说罢,李玄都也不待两人答应,当先持刀杀出。
陆夫人和苏云姣见状,只能紧随李玄都身后。
此时李玄都不再以剑术对敌,而是用出了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法如劫掠之火,大开大合,这等脱胎于沙场的刀法,与同境高手作战,很难占到太大的便宜,可是身陷这种以寡敌众的局面之中,却是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在关雀客栈的二楼的外廊上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道人,瞥了眼李玄都等人所在的方向,轻声笑道:“能把‘炼魂阵’破去,着实不简单,当得起‘正道高手’四字,只是你们破去了‘炼魂阵’,还剩下几分余力来闯我这‘炼尸阵’?”
这名看上去很年轻但双手雪白且有尸斑的年轻道人收回视线,望向当空。
在层层黑云之上,有一道极为耀眼的剑光。
他下意识地以食指轻轻敲击栏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把皂阁宗的所有高手一股脑放在一处,以皂阁宗的一宗之力,任你是颜飞卿、苏云?l,谁能挡得住?只可惜宗主的胃口实在太大,两边都想要,想要两边并蒂花开,于是只能两边分兵,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境地,宗门大计还未成功,已经被人家破了一座“炼魂阵”,既然“炼魂阵”已破,那么作为“炼魂阵”守阵之人的将臣坛坛主范文成,怕是也凶多吉少了,大战未启,先折损一员大将,这算什么?有意思吗?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低下头,视线再次望向那三名正道高手,然后轻咦了一声。
只见众多活尸别说阻拦这三人的前行,就是稍稍拖延的作用都没能起到,尤其是为首的那名刀客,好似秋收时的农人,手里的雪白长刀一挥,便有一片活尸倒地,就像割稻田里的稻子似的。
从年轻道人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就像世间其他的中年男子一样,有几分富态模样,因为整年做生意的缘故,即使不笑,也会给人几分脸上带笑之感,可真要笑起来的时候,再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就会发现两个眼角低低垂着,满是丧气,没有半分笑意。
他就是这座关雀客栈的掌柜,虽然他在平时也会做些无关轻重的小善之事,比如说给化缘的僧人几个馒头,或者是给乞丐一些残羹剩饭,但是关雀客栈之所以能在北芒县城中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不是因为有德无德,而是因为关雀客栈本就是皂阁宗名下的产业,作为皂阁宗在龙门府的桥头堡,关雀客栈的主要作用是侦探敌情,若是有正道中人想要进入北邙山,多半要经过北芒县城,那么关雀客栈就可以提前为皂阁宗通风报信,使其有所准备。
这位客栈掌柜也随着年轻道人的视线望去,对于这位打赏了自己二十两银子的年轻人,他当然记忆很深,虽然不知道他与苏云?l在客栈中到底谈了什么,但是能让苏云?l屈尊亲自相见之人,来历必定不凡。
如果不是老祖宗这次打定主意非要两边同时开花,其实他是不愿意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撕破面皮,毕竟江湖凶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到了过江蛟龙,地头蛇强压过江龙这种事情,能不做还是不做为好,就算压住了,也没什么好处,可如果压不住,就要被人家顺势直捣黄龙,连半点缓和余地都没有。
在客栈掌柜的视野中,那名持刀年轻人当真是摧枯拉朽一般,无一合之敌,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很快就会来到关雀客栈的可视范围之内,到那时候,他们两人就不必以术法观之,仅以一双肉眼,便能看到那三名正道高手。
当然,人家也能看得到他们。
到时候便是一场血战。
年轻道人撇嘴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损失了三百余活尸,虽说这些活尸本就是用来消耗气机的,但折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银钱,大概能有三千太平钱了,再让他这样杀下去,花费破万也不是不可能,对于我们后卿坛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杀下去了。”
客栈掌柜轻声道:“那名太平宗的女子高手不可小觑,将臣坛坛主有一多半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年轻道人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敛去了几分轻佻神色,淡然道:“来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人影破开黑雾,从另外一条街道转出,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客栈前是一条长街,此时的长街上踵趾相接,皆是活尸。
年轻道人举起右手,以剑指一挥。
所有的活尸听从号令,如同军阵一般,排列组成一道道人墙,阻挡在这道长虹的前行路上。
李玄都一人一刀,以一线之势生生凿开了无数活尸组成的人墙,霜白剑气暴涨,留下一条长长的雪白轨迹,在这道轨迹之上的活尸身躯同时分为两半,向两侧飞去。
人墙之后还是数不清的活尸,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只身冲入重重活尸之中,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的手法“青蛟”和“紫凰”同时掠出,以一种寻常武夫难以看清的速度疯狂飞掠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在身后带起一片残肢断臂。
第四十三章 炼尸阵
当李玄都冲至关雀客栈的门前,随手挥刀,看似很是闲情逸致,但是刀锋上抖落出来的剑气所致,周围的活尸就是成片倒下,然后抬眼望去,意料之中,已经有三名皂阁宗高手从客栈的二楼跃下。
其中一名修炼“九阴鬼手”的高手朝着李玄都当头一爪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在这名“九阴鬼手”高手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两名干瘦老人,比起那名先天境的高手稍逊一筹,只有玄元境。两人俱是修炼皂阁宗的“黑煞掌”,双掌排空,掌力犹如排山倒海,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还未等两名老者的双掌拍在李玄都的身上,那名使“九阴鬼手”的皂阁宗高手就被猛然瞪大了眼睛,那名年轻人竟是直接一掌对了上来,两掌相触,不但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而且还让他的整条手臂寸寸碎裂,再没有半块完好的筋骨血肉。
与此同时,两名老者的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掌并未真正触及到李玄都的身体,在李玄都的身周有一层护体气机,不过寸许厚度,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两人的双掌无法落实,当两人想要收回双掌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的双掌被这层气机牢牢吸附,根本无法收回。
下一刻,一青一紫两道长虹闪过,分别贯穿了两人的眉心,两名皂阁宗高手眼中充斥着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头来竟是没能碰到李玄都的一丝一毫。
那名修炼“九阴鬼手”的先天境高手见此情景,怪叫一声,就要向二楼跃去。
可惜他跃起的速度比不过李玄都的出刀速度,刚刚跃起不过半丈高度,就感觉自己的双膝一凉,他低头望去,自己的两截小腿已经坠落在地,然后那名年轻人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跃起,变为两人平行上升。
这位皂阁宗的先天境高手心知已无活路,干脆是心一横,催动气机,整个人仿佛充水一般,瞬间变得浮肿起来,尤以脸庞为甚,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眉眼,就如那溺水而死的水鬼。
此乃皂阁宗的一门拼命秘法,将自身直接炸裂开来,体内的一身气机悉数化作“冥水”射出,修为高者,就算能够接下这道由“冥水”化成的水剑,也要耗费大量气机,而修为不济之人,沾到了这等“冥水”,整个人都要化作水鬼活尸,生不如死。
此时这名先天境高手腰带断裂,宽大的袍子被撑得紧绷绷的,不留一丝缝隙,好似一个圆球。就在他将要炸裂的一刻,也就是他临死之前,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朝他的眉心轻轻一点。
“六灭一念剑”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信则有,不信则无。
何谓“六灭”?对应“六灭一念剑”的六重境界,分别是:灭身、灭法、灭神、灭心、灭情、灭真。近百年来唯有老剑神到了灭情之境界。
若是此人从心底里认为李玄都这一指不能将他如何,那便真的不能将他如何,可如果他相信这一剑能够杀死自己,而且认为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抵挡,那么不但他会死,而且临死前的拼命法门也自行破去,此为灭身和灭法,也是李玄都目前所能掌握的极致。
以李玄都刚才展现出的绝顶修为,此人毫不意外自己会死在这一指之下,倾尽全力也无法抵挡,于是他就真的死了,而且原本膨胀到了极致的身躯也如漏气一般开始急速缩小,最终化作一张人皮从当空飘落。
人皮落地,李玄都也随之落地。
然后从二楼位置传来一声轻笑,李玄都再度抬头望去,只见从二楼的外廊上探出半个身子,是个道人打扮,相貌颇为俊逸,他盯着李玄都,语气轻佻道:“这位兄台本领不俗嘛,不知是哪家高人的足下?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还能攀上关系,那我们也算是不打相识嘛。”
李玄都直接了当道:“与你无话可说,也无交情可论。”
年轻道人笑道:“这话可就有些伤人了。”
李玄都不再答话,脚下一顿,身形扶摇而起。
年轻道人也不甘示弱,伸手撑住栏杆,一跃而出。
双方在半空有了一次交手,年轻道人用的是皂阁宗“黑煞掌”,李玄都用的是妙真宗“玉鼎掌”,未能分出高下胜负,李玄都重新落回地面,年轻道人则是飘摇返回客栈的二楼。
李玄都随手捏碎缠绕在自己手掌上的黑色煞气,这些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异常凶险恶毒的黑煞之气,却是伤不得李玄都的体魄分毫。
年轻道人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语气微冷道:“好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再给你一些时间,怕是‘踏足玉虚’也不是难事,留你不得!”
李玄都一笑置之。
类似的话语,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他实在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从“此子断不可留”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再到“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最后到“不好!是紫府剑仙,大家快逃”。这一路走来,既是李玄都步步登高的过程,也是见人心变化的过程。
如今再听到这种话语,谈不上可笑,却让李玄都颇有感触。
步步登高不难,难的是从高处跌落之后还能东山再起。
在言语之间辱人也不难,难的是辱人之后能够不被人辱。
想要做一个恶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能够善终的恶人。
想要做一个好人不难,难的是做一个历经诸多委屈和不公之后仍旧能够秉持初心的好人。
就拿现在来说,放上几句狠话、大话不难,难的是你该如何去实现它。
犹记得,胡良曾经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为了当年吹过的牛逼而奋斗终生。”
李玄都后退几步,不用再仰着头朝上看,只要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楼上之人。
年轻道人笑眯眯低头,盯着这个要被他必杀之人。
这位身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看着不过及冠之年,实则已经是花甲高龄,是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的后卿坛坛主,论起排名,还要在将臣坛坛主范文成之上。
这位皂阁宗高手说要杀人,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经笼络了一大批江湖散人,将龙门府境内的数个江湖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接下来又扩大至大半个中州,掀起好大一场腥风血雨,最后逼得静禅不得不派遣一位归真境首座和四位先天境武僧出面,这才将此次风波彻底平息下来。
而他本身更是皂阁宗中有数的武道高手,要知道皂阁宗整体偏向于方士一脉,无论是驭尸一道,还是符?一道,都与方士一脉脱不开干系,纵有些许武道秘籍,也大多不甚高深,可他就是凭借一本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鬼武经真考》,一路走到了归真境。
都说物以稀为贵,在皂阁宗中,归真境的方士不算稀奇,可归真境的武夫就很少见了,所以藏老人对他颇为重视,又陆续赐下几样从无道宗中得来的武道秘籍,使得他修为大进,这些年来专注于调伏心障,已经距离归真境九重楼不远。
第四十四章 洪成仇
仅以修为而论,李玄都不是这年轻道人的对手,除非动用“人间世”,方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位陆夫人,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若是两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
李玄都在犹豫,年轻道人同样在犹豫。
两人都是杀心已起,同样是犹豫不决,不是犹豫杀不杀,而是犹豫如何去杀,因为两人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相顾沉默片刻之后,李玄都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又是扫出两刀,将朝自己逼迫过来的一群活尸砍倒在地。
斩杀这些活尸之后,年轻道人似是不愿再做无谓之消耗,使周围的活尸立于原地不动,只听得阵阵低吼之声此起彼伏,只见得红芒点点闪烁,岂止是渗人,简直如人间地狱一般。
李玄都无甚惧意。
只有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才会害怕死人,老江湖更怕活人。盖因死人无心,再厉害也不过是死物,活人有心,再弱也有一颗可以生出鬼蜮的人心。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道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从客栈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陆夫人和苏云姣也终于赶到。
陆夫人只是望了这年轻道人一眼,便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立时出声道:“此人是皂阁宗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归真境八重楼武夫,不可小觑。”
在陆夫人出现的瞬间,洪成仇的杀机骤然一敛,又停下了出手的意思。
李玄声道:“早就曾经耳闻,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原来阁下就是洪成仇。”
相貌与年纪极为不符的洪成仇脸上挂着浅淡笑意,只是有些渗人,开口道:“倒是没有请教阁下名号。”
李玄都道:“洪坛主,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洪成仇微笑道:“会‘六灭一念剑’之人,就算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其余几人,要么是年纪对不上,要么是女子之身,那么你的身份也就很好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能手刃一位曾经名列太玄榜的真正高人,实在是三生之幸。”
李玄都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到底是谁杀谁,现在还言之尚早。”
洪成仇笑了笑,横臂伸手,将地上那张人皮吸纳到自己雪白的掌中,原本已经彻底干瘪的人皮顿时如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已被撑满如球。
下一刻,洪成仇将这个人皮球丢出。
这个人皮球爆裂开来,白亮的水剑四射,铺天盖地。
水剑已是极快,但是李玄都出刀更快,他当年自号“紫府客”却被尊称为“紫府剑仙”,出剑之快,冠绝江北。只见李玄都身形一转,刀随身走,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数不清的剑气激荡而出,与四射的水剑相撞,两者一起消弭于无形。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玄都在挡下水剑之后,猛地停下旋转身形,离地纵起,顷刻间劈出六刀,气机感应,六道剑气直逼年轻道人而去,一气呵成,不留丝毫余地。
洪成仇浑然不惧,伸出双手,直接将这六道剑气抓碎,而双手却是毫发无损,与此同时,整条街道的临街窗户全部破碎,从中跃出数道黑影,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陆夫人脸色骤变,高声道:“小心,这些不是活尸,而是‘罗刹’!”
李玄都的脸色一凝。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也就是传说中苍天在上的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如今皂阁宗自是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阴阳宗的扶持,再加上许多当年的老家底,又重新开始秘密炼制“罗刹”。虽说此事在江湖上也有传闻,但是皂阁宗藏于北邙山深处,而北邙山又与邪道五宗盘踞的秦州相邻,所以也没有人真正去一探究竟。
李玄都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遇到在这里遇到了传说中的皂阁宗“罗刹”。
不过转眼之间,这十余黑影已经近到李玄都的眼前,李玄都猛地一挥手中“冷美人”,刀光掠过,竟是碰撞出一连串的金石交错之声。
李玄都抬眼望去,只见五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五“人”都是赤着上半身,皮肤雪白无血色,两眼碧绿,口生獠牙,双手十指更是生出三寸长的指甲,锋利如刀。刚才他的一刀斩出,便是与其指甲相触,竟是只能留下淡淡白痕,可见坚固锋锐。
观其眼神动作,与那些只靠本能行事的活尸截然不同,是有神智的,可要说这些东西是人,李玄都又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为人的气息,也不同于阴物鬼魅,可以说是阴阳倒错,非人非鬼,本就是天地之间不该存在的物事,与此方天地格格不入。皂阁宗能凭空造出此物,可以说是技近乎道了。
此时五名“罗刹”对着李玄都虎视眈眈,正因为它们有了灵智,才会感知到李玄都的强大和危险,而不会像那些活尸一般傻傻上去送死,可一旦它们出手,那么必定要将李玄都置于死地不可。
李玄都第一次面对如此诡异之物,再加上一个洪成仇从旁虎视眈眈,一时间也是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凝神以待。
好在此时还有一位见多识广的陆夫人,她又取出那个小巧的金色算盘,算盘分为上下两格,上短下长,共有十二根竖杆,是为十二档,上十二档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阴阳”二档;下十二档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
上十二档每一档为两颗算珠,下十二档每一档为五颗算珠,每颗算珠上又篆刻有繁复星辰图案,此时算珠豪光大盛,变得晶莹剔透近乎透明,如一颗颗星辰周天运转,自行拨动。
此物名为“十二宿”,乃是太平宗至宝,丝毫不逊于玄女宗的“九天玄音”,此时被陆夫人全力催动之下,上应周天星辰之力,竟是穿透笼罩在北芒县城头顶的重重黑雾,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渺渺星光。
只见这道星光落地之后化作星星点点,以谶纬之道分散排列,犹如星罗棋布,刚好将这五只“罗刹”笼罩其中,使其身陷牢笼,难以用蛮力冲破。
第四十五章 炼尸堂主
陆夫人虽然困住了五只“罗刹”,但是脸色仍旧十分凝重,她对李玄都束音成线道:“苏云?l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伤在身,方才破去‘炼魂阵’又伤了些许元气,此时至多困住这些‘罗刹’一炷香的时间。”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将手中的“冷美人”收入鞘中,然后便打算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
事到如今,想要不动用“人间世”已是不能,那便取出“人间世”一搏便是。
就在此时,天幕上骤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是漆黑一片的天地忽间忽然亮了一亮。
一道刺目剑光骤然掠过当空,将这片天幕生生撕裂开来。
就见两名肋生双翅的铁尸一头向下栽落,手中的长戈也断为两截,一同落向地面。
洪成仇目力极为惊人,看得分明,那两具铁尸被剑光一穿而过,体内气息立绝,眼看是不活了,可是这两具铁尸竟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可见用剑之人的手段高明。
变故骤生,本就互相忌惮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各自收手,俱是凝神望去。
剑光散去,一名身绕七色飘带的白衣女子立于当空,风姿卓约,手中长剑七彩光泽流转,正是“妙法莲华”。
在女子的对面,则是一名老道人。与衣袂飘飘、恍然若仙的苏云?l相比,背负着一柄古朴长剑,身着一身灰白道袍,容貌枯槁,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就似是一个某个小道观中出来的穷酸道士。
只是苏云?l在面对这位老道人时,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大意,沉声道:“原来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亲自坐镇于此。”
尚熙淡然道:“我久居北邙,已是多年不在江湖中行走,可就算是如此,也免不得听到许多传闻,苏仙子的名声,早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真是仙人之姿,若是能将苏仙子的这身皮肉留下,大约可抵得上一具太阴尸。”
苏云?l丝毫不曾动怒,只是道:“尚熙,我敬你是前辈,莫要在这口舌上占便宜,你若是就此退出北芒县城,散去这歹毒恶阵,也就罢了,若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那也由得你,只是莫怪我手中的‘妙法莲华’无情。”
尚熙背后的古剑微微颤动,轻声感慨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多年以来,我都是直言不讳,仅以剑道而论,皂阁宗比起清微宗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在皂阁宗中修道,与其练剑,倒不如专心于‘三炼’之道。可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上了剑道一途,实乃造化弄人。”
说话间,尚熙慢吞吞地伸手拔出背后所负古剑,斜斜下指,继续絮絮叨叨:“我练剑没有连出什么大意味,一人枯坐,从壮年坐到了垂垂老矣,也不过是坐出个归真境九重楼,止步于天人境的门槛前。正所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道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枯坐下去,该是站起来走一走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深深地望着苏云?l,一字一句道:“论兵刃,十宗之中,刀为王,以无道宗和补天宗居首;十二宗之中,剑为尊,清微宗和慈航宗为佼佼者。久闻苏仙子修习‘慈航普度剑典’多年,尽得其中仙剑精髓,论剑道,在同辈人中只逊于当年的紫府剑仙一人而已,老道我不才,同样修习剑道,只是略得一二精义,为求能更进一步,今日斗胆请教问剑,还望苏仙子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苏云?l脸上表情平静,但是深邃的双眼却变为一方漩涡,似有无数星河涌动。
下一刻,老道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苏云?l当空而去。
苏云?l飘然而动,白色绣鞋踩踏虚空,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好似是水面波纹,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以剑对剑。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剑气逸散激射。
两人皆是归真境中的强九人物,距离天人境也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两人每一次出剑,就会在空中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遥遥望去,苏云?l的剑痕为白色,尚熙的剑痕为赤色。两人斗不多时,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剑痕,这些剑痕纵横交织,颜色分明,久久不散,将一个漆黑天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尚熙随手丢掉手中古剑,使其自行浮空,一手掐剑诀,另一手挥舞大袖,将周围的黑色雾气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苏云?l挥舞手中的“妙法莲华”,沛然剑气骤然爆发,三尺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将那些远比寻常兵刃还要锋利三分的雾剑打散,。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苏云?l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早已掐好的剑诀朝天一指,平静道:“起。”
千里之外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
那柄一直悬于尚熙身侧的古剑被气机牵引,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道门共同尊奉太上道祖,除道祖之外,还有其他列位祖师,如那全真一脉中大名鼎鼎的北五祖,其中在北五祖中位列第三的纯阳祖师便有一门千里飞剑取人头的神通。
尚熙这一剑虽然还不能达到纯阳祖师“剑起星奔万里诛”的境界,但正如他自己所言,已经有了一二真意。
只见古剑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面对这一剑,苏云?l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运转“慈航普度剑典”,刹那之间剑心通明。
就在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苏云?l所发出的剑气碰撞不下百次,虽然飞剑凌厉无俦,但剑气却前赴后继,近乎无穷,使得这一剑终究未能建功。
尚熙不惊不惧,只是手中剑诀再变。
纯阳祖师有言:“剑术已成把君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今日他便要蛟龙斩却蛟龙!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再次当空而去。
天幕之上,风云色变,滚滚黑云好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激荡不休。
遮天蔽日的层叠黑云被生生撕开一道巨大裂口。
苏云?l不闪不避,反而是松开手中的“妙法莲华”,转而双掌合十,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妙法莲华”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无数剑影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观之犹如孔雀大明王。
苏云?l的背后,一个身高超过三丈的百手观音法相现出身形,与寺院中见到的任何观音像不同,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净瓶、柳枝等法器,只持了一柄柄“妙法莲华”。
此乃“百剑观音”。
比起李玄都的“百剑观音”,苏云?l的“百剑观音”多了佛家功法加持,故而少了几分锋芒锐气和凛然杀气,多了几分慈悲之意,也更加圆满无缺。
苏云?l素手轻挥。
百剑齐动,如百花齐放的无数剑影汇聚成一线剑龙。
黑云破裂,蛟龙不存,有七彩霞光缓缓洒下。
第四十六章 无极枪法
苏云?l以数百剑破去尚熙的一剑。
城中一行人局势看得心神恍惚,这样的归真境九重楼,与天人境也已经相差无多了。
当绝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仰望这场斗剑时,众人耳畔突然出来铿锵之声,回身一看,却是李玄都在这个时候出刀,直接斩向五名“罗刹”,有两名罗刹在不防之下,被李玄都一刀削去头颅。
它们的双爪固然坚硬无比,可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与寻常先天境高手相差无几,在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下,自然难以幸免。
另外三名“罗刹”见此情景,立时开始大声嚎叫,张牙舞爪,不断拍击在星光牢笼上,使得构筑牢笼的星光忽明忽暗。
李玄都暂时没了取出“人间世”的必要,也没有收刀的意思,继续出刀。
霜白剑气一扫而过,虽然没能将剩余的三名“罗刹”一分为二,但却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使其行动变得迟缓。
洪成仇重重冷哼一声,没想到这个晚辈竟是如此不讲究,难怪当年能以一己之力搅扰得偌大江北都天翻地覆,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他一跃而出,双掌排空,狠狠拍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冷喝一声,以刀锋相对,横扫而出。
双掌与刀锋剧烈摩擦,竟是溅射出一连串的火花。
下一刻,洪成仇的掌中出现了一柄长戟,与精美无俦的方天画戟相比,这支长戟只是单面带刃,用法以扫和刺为主。
洪成仇双手握长戟,一戟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戟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将数十具来不及躲避的活尸直接射成了筛子。
洪成仇大笑一声,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当年他练戟法,曾立于洛水之中打潮,以此淬炼体魄气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这位皂阁宗的宗师,虽然用的是长戟,但根本还是脱胎于枪法,出身军伍的武道高手多精于此道,死于徐无鬼之手的秦中总督祁英,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用枪大宗师,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时候的清微宗宗主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已经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此时洪成仇用枪便有几分祁英的意思。
李玄都乃是百战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敌手,分辨得出高下轻重,自然知道这等枪法的可怕所在。
只见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戟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洪成仇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戟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李玄都便已经寻觅不到他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满月如盾,只觉似有千百个圆盾护住了他全身,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不但能守,而且还能向前移动,千百个圆盾组成盾墙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如果李玄都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洪成仇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可李玄都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武道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越是贴身近战,越是容易血溅三步,反而是那种呼风唤雨的方士手段,看着唬人,分出胜负容易,分出生死很难。这便是方士万不敢让武夫近身的原因,就算是一位归真境的方士,也绝不敢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让一位先天境而武夫近身出手,极有可能会被一击毙命,而武夫之间真正的死斗,往往也都是近身之后就要生死立判,诸如头顶上苏云?l和尚熙两人的斗剑,便是留了颇多的余力。
此时李玄都与洪成仇便是近身交手,处处惊险。
苏云姣见到李玄都落入下风,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过了片刻,见李玄都虽然守得艰难,但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向身旁同样是脸色凝重的陆夫人问道:“陆……师姐,那是什么枪法?”
陆夫人虽然与这位苏小仙子算是同一辈分,但是按照年龄算起来,却与李玄都那位已经亡故的大师兄是同一代人,都差不多可以做苏云姣的娘亲了,也不计较她先前的那一点点冒犯,解释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当年祁英的‘无极枪’,祁英早年时曾在神霄宗门下学艺,被传授‘无极劲’和‘无极功’,后来他离开师门进入军伍,官至秦中总督,结合军伍经历和自身所学,遂创出了这门‘无极枪’,只是祁英当年被徐无鬼暗算身死,这门绝技也就算是失传了,怎么会落到皂阁宗的手中?真是奇也怪哉。”
苏云姣惊讶道:“难道是那徐无鬼先夺了秘籍再杀人?”
陆夫人摇头道:“‘无极枪’是祁英自创,哪里会有秘籍?”
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祁英打算以此开门立派,流传后世,说不定还真会留有一部秘籍,若是果真如此,落到徐无鬼的手中也就在情理之中,如今的皂阁宗依附于徐无鬼,再由徐无鬼转送他们,就便说得通了。”
苏云姣赶忙道:“那有没有破解之法?”
陆夫人无奈道:“据说老剑神曾经跟祁英有过一次交手,想来是有破解之法,至于李紫府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苏云姣一时间还没明白老剑神和李紫府有什么关系,场上形势就已经急转直下。却是洪成仇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洪成仇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戟一闪,向李玄都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李玄都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以“冷美人”径指他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洪成仇则是早有预料,以“回马枪”之势,将戟尾一扫,“当”的一声响,磕开了“冷美人”。
两人都向后退出数步,李玄都但觉这一戟上有股暗藏绵劲,震得自己持刀右手隐隐作痛。洪成仇则是轻轻“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此番激斗,虽说他没有刻意收束修为气机,但也没有故意去以力压人,因为他自从知道了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便生出一个想要堂堂正正压过此人的念头。若是以力破巧,那便是趁人之危,没什么好夸耀的,可如果是从招式上胜出,那便是大大露脸的事情,他本想依仗这套传自祁英的“无极枪”,出其不意,却没想到李玄都应对固然有些狼狈,但却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
这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四十七章 金刚宗悟真
洪成仇还要出手,忽听得一声禅唱。
苏云姣面色一喜:“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到了。”
先前她与李玄都曾见那金刚宗僧人为死去的乞丐诵经超度,所以对于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悟真大师极有好感,如今又是身在险地,自然闻声色喜。
陆夫人却是没有她这般乐观,反而说道:“来人并非悟真,应该只是他的弟子。”
话音落下,就见一名僧人冲破重重黑雾,来到此地。
只是这名僧人此时的模样却是极为凄惨,他原本是游方僧人的打扮,里头穿白色粗布大领衣,外罩黑色祖衣,脖子上挂一串木质念珠,可此时他身上的祖衣已经破烂不堪,白色大领衣上也站满了许多血污,唯有脖颈上的一串念珠还算完整,可也是光泽黯淡,再无半分灵性。
苏云姣望了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在客栈化缘又为乞丐诵经的僧人。
虽然她对这个僧人极有好感,但也知道以这名僧人的修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凭白丢了性命,若是在其他地方,也许还能逃出城去。
就在此时,僧人已经来到场中,双手合十。
洪成仇只是斜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和尚,瞧你这样子,已经吃了些苦头,那就应该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想要掺合,换成你师父来还差不多,就凭你,还是躲远点,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合十而立。
李玄都轻叹一声:“好意心领,不必如此。”
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家师马上就到。”
听闻此言,洪成仇脸色顿时一变。
如果仅仅是眼前这几人,他自付还不放在眼中,可如果是那个在太玄榜上名列第七的悟真到了,那他可就是死路一条了,如今的北芒县城,看似是被他们经营得铁桶一块,黑云压城,皂阁宗好似是烈火熊熊,实际上尽是些虚火,刚刚开启大阵,“炼魂阵”就给人家破了,接着又是苏云?l横空杀出,现在再加上一个金刚宗的悟真!事情越发复杂,有范文成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洪成仇死死盯住僧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二端倪。可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如水,根本让洪成仇看不出半分端倪,反而是看破了洪成仇的心中所想,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洪成仇不由得脸色一沉。
且不论是真是假,凡事总往坏处想准没错,现在摆在洪成仇面前的就是两个选择,要么是速战速决,赶在悟真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些人,要么就是立刻退去,保全自身为上。
洪成仇心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心想若是自己连悟真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惊退吓走,那么“炼尸阵”也会被破,一个“畏敌怯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若是此番事败,范文成已经身死,论罪也论不到一个死人的头上,自己八成就会变成最大的替罪羊,以宗主的性子,轻则废去他的坛主之位,重则直接将他斩杀。与其如此,倒不如行险一搏,就算悟真正在赶来的路上,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赶到,否则不会让一个弟子先行前来,往好处去想,也许根本就是和尚虚张声势的言语。
想到这儿,洪成仇心中有了定见,一摆手中的长戟,冷笑不止。
不过正当他打算出手的时候,便笑不出来了。
一道金光横跨天际,然后轰然落下。
金光散去,一名年迈僧人出现在洪成仇的眼前,只见他与那年纪稍轻的僧人一样,都是作游方打扮,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嘴唇干瘪,可皮肤上却有透出一股黄金色泽,宝光隐隐,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尽是久经世事的沧桑与浑浊,可其中却还有一点真灵不昧,如两颗尘封明珠,纵使有些许尘埃遮蔽,终究难掩朱华。
年纪稍轻的僧人见了老僧,立时上前,合十行礼道:“师尊。”
听到“师尊”二字,洪成仇的脸上已经凝固的冷笑变成苦笑,然后就是再也没有半分笑意,只剩下一个“苦”字。
在洪成仇身后客栈中的一干皂阁宗弟子也是面面相觑,这还打吗?还怎么打?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他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北芒县城了?怎么正道高手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此时,洪成仇已经下定了决心,手中长戟再度扫出,划出一个充满杀意的弧度,掠向老僧的头颅。
已经年纪极大的老僧神态自若,只是伸出一只手,便轻描淡写地抓住了气机震荡极为剧烈的长戟,任由长戟的单刃如何锋芒难当,都伤不到他的手指分毫。
然后老僧手掌一翻,便使得这条长戟开始扭曲变形,好似这不是一杆顶尖灵物品相的长戟,而是八两银子一杆的白蜡杆长枪。
洪成仇只觉得自己气血翻涌,知道这老僧必然就是金刚宗的悟真了,心中愈发苦涩。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输投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强提气机真元,想要将长戟收回,就见那老僧在长戟上屈指一弹,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山呼海啸一般,沿着长戟向他涌来,一瞬之间,他便握不住这杆相伴多年的老伙计,只觉得双手的骨节寸寸碎裂,仿佛是被几万斤巨碾过一般,同时体内的气机也是愈发紊乱,不由得向后踉跄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洪成仇站稳身形之后,双手软软地垂着,望向这名老僧的眼神已是有了几分畏惧,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被老僧的气机牢牢锁定,走不了。
老僧望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贫僧悟真,此番到访北邙地界,本是想拜会贵宗宗主,不知他如今可在城中?”
客栈掌柜一伙人心肝立时一颤,还真是悟真!这可是能与宗主掰一掰手腕的高人!
洪成仇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酷倨傲气焰,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宗主他老人家并不在城中。”
悟真轻轻“哦”了一声,道:“既然藏宗主并不在这北芒县城之中,那就是在北邙山中了?也是,那里还有一具将要出世的太阴尸,确实是大意不得。”
洪成仇既惊且惧,听这老和尚的语气,分明早就已经知晓宗主此时并不在城中,而且还一口道破了太阴尸之事,怕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道除了苏云?l和这老和尚之外,还有多少正道中人参与此事。想到这儿,洪成仇也是对已经死去的范文成大为恼怒,北芒县城一事由范文成主持,平日里好似智珠在握,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素来瞧不起旁人,可现在怎么着?苦心积虑谋划了数年的事情,刚开始做就已经被正道中人知悉,自己也把性命给赔了进去,都不知道谋划了些什么!
只是人已经死了,再去想这些也是无用,当下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关键,洪成仇见老僧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主动低声下气地开口问道:“不瞒神僧,在下也是听命行事,在下愿意就此撤去‘炼尸阵’,不知神僧能否高抬贵手,放在下一条生路?”
悟真望了他一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洪坛主愿意撤去‘炼尸阵’,省却贫僧的一番手脚,那贫僧自是不会为难洪坛主。”
洪成仇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向后退入关雀客栈之中。
片刻之后,周围的黑雾开始散去,而那些活尸也纷纷倒伏在地,变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尸,唯有三只“罗刹”还在原地,因为被牢笼困住,不能逃去。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一掌拍出。
然后就见这三只“罗刹”灰飞烟灭。
第四十八章 逆天劫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破阵之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李玄都、陆夫人、苏云姣与两位僧人互相见礼,见礼之后,苏云姣年纪最小,心中也藏不住事,忍不住开口问道:“悟真大师,您刚才为何不杀了那个皂阁宗的坛主?”
老僧没有说话,法号为“空定”的僧人代自己的师父回答道:“并非家师不愿除恶务尽,而是我金刚宗有规矩在先,虽然讲究降妖除魔,却不能介入世俗纷争,鬼魅妖邪违背天道人伦所在,杀灭它们有功而无过。但贸然介入世俗红尘中的恩怨仇杀却会因果缠身,反而会导致功德有损。所以家师虽然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皂阁宗之人,却只会规劝于他,不会因为正邪不两立而一见面就将其打杀。”
苏云姣闻言之后似有所悟,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说不上来。
李玄都在心底却是一晒。
这个规矩听起来可谓是冠冕堂皇,但也就仅限于听起来罢了,如果金刚宗的僧人真是如此守规矩的话,那么当初金刚宗就不会参与到“四六之争”中去,所谓的“不能介入世俗纷争”的话语,还是因为利害不够的缘故罢了。
再有一点,正邪双方纷争千余年,谁也没能将谁彻底灭掉,那么在有些事情上,双方便会各有默契,就像官场中人,不会轻易下死手,也不会轻易结下死仇,毕竟来日方长。就拿今日之事来说,金刚宗多杀一个皂阁宗的坛主,并不能让皂阁宗如何伤筋动骨,反而是结下了一笔仇怨,日后被皂阁宗追究起来,自己门下的弟子难免有所损伤,说句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语,金刚宗又不是正道领袖正一宗,也未必能比得过皂阁宗,与其死战,倒不如放其一马,皂阁宗那边自然也会记下这个人情。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生存之道,双方之间血海深仇固然不假,可一见面就要打生打死,把脑浆子都打出来,那两派人马也延续不到现在。
仇再大,比不过好好活着。
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还有利害得失和人情世故。
李玄都在“四六之争”和“帝京之变”后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所谓看得惯或者看不惯,正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不论这个规矩是对是错,李玄都不会因为自己可以不守这个规矩,而对不得不守这个规矩的人报以轻视或蔑视,勿要以己推人,然后问何不食肉糜。
更何况如今还是金刚寺的僧人帮他们解围,所以李玄都必然不会点破此事,只是在自己在心中明白就好。
待到李玄都等人进入客栈的一楼大堂时,整座客栈已经人去楼空。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忽然转过头来,凝视李玄都半晌,说道:“李公子,贫僧有几句要跟你说。”
李玄都道:“恭聆前辈教诲。”
老僧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径直走去,李玄都跟随其后。
与空定、陆夫人、苏云姣三人拉开一段距离后,老僧挥手设下一道隔音的禁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那条长凳,道:“请坐下说话。”
待到李玄都入座,老僧缓缓开口道:“李公子,放眼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才俊,是少有得很了。”
李玄都道:“不敢当大师如此称赞,且不说有颜飞卿、苏云?l等人,如今晚辈不过是先天境修为,如何承‘才俊’二字?”
老僧摇头道:“江湖中人,不应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李公子如今固然不复当年之鼎盛,但能够东山再起而不是一蹶不振,本身就已经是难能可贵。而且当年之事,也不得不说是李公子更有先见之明,以眼光长远而论,无论是颜飞卿和苏云?l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等人也罢,都是不如李公子远甚。”
李玄都摇头道:“大师过奖。”
老僧又道:“李公子出身显赫,为何孤身一人?难不成贵宗之中又有变故?”
李玄都摇头道:“涉及家师和师门,晚辈无可奉告,还望大师见谅。”
悟真微微一笑,说道:“不怪李公子,是贫僧唐突失言。”
忽然悟真脸色郑重,问道:“李公子身上似有一股剑气,非是贵宗所传,也非我正道中所学,倒像是古时一种名为‘逆天劫’的奇门剑气。”
李玄都皱眉道:“‘逆天劫’?这种奇门剑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此乃古时一位剑仙自创之学,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就算是同境剑仙也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据贫僧所知,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在取回“人间世”的时候,徐先生曾经对他说起了剑秀山上曾有两位剑仙大战的传说,而且后来“人间世”中的确多了一股异种剑气,立时明白悟真所言非虚,说道:“晚辈曾将佩剑埋于剑秀山中,据闻此山曾有两位剑仙在此作生死之斗,取回之后,剑中便多了一股异样剑气,一直不知其因由,如今听前辈一言,却是能够想通了。”
老僧反问道:“就算有剑仙曾经在此相斗,可时隔年岁长久,剑气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李公子也是练剑之人,应当知晓剑气就如蜉蝣一夜老,很难在世上久存。”
李限度蹙起眉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过。”
老僧道:“贫僧有一言,不知李公子愿听否?”
李玄都谈不上诚惶诚恐,但也不抵触,不卑不亢道:“前辈既有金玉良言相赠,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老僧道:“据贫僧所知,‘逆天劫’与人交战,虽然威力奇大,杀力极强,但是对于修习之人本身亦是大大有害,正如宝剑有双刃,伤人亦可伤己,用的功夫越深,为害也就越大。按照李公子方才所说,那佩剑已经被此种剑气侵蚀,近乎魔剑,而李公子每次动用此剑,都会在无意之中使用此种剑气,从而使自身体内也有此种剑气孕育,可谓不学而学。李公子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应该不再动用蕴含此剑气的佩剑。”
李玄都当日在“天乐桃源”中动用“人间世”击败陆雁冰之后,体内便有了一缕自“人间世”中得来的异种剑气,此时听老僧如此说,心中已经有了定见,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时候用与不用,不是李某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好比今日交手,若是大师不曾出手解围,李某没奈何为了我们三人性命之故,也要用上一次。”
悟真点头道:“李公子此言有理,确是如此。但大丈夫立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李公子非常人也,自然有重登山巅的那一日,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到那时候,宝物也好,半件仙物也罢,终究都是身外之物,以李公子那时候的修为,不滞于外物,草木竹石亦可为剑,李公子以为如何?”
李玄都拱手道:“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大师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在下记下了,在此谢过大师赠言。”
第四十九章 孝而不顺
悟真身为金刚宗高人,对于李玄都的谢与不谢,并不太在意,方才他说的这些话语,固然是出自好意,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就如一桌筵席,主菜还未上桌。
老僧轻声道:“贫僧这趟北行,本意并非是那即将出世的太阴尸,只是中途收到了苏云?l的飞剑传书,这才赶来此地,却是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李公子,既是巧合,也是缘分,于是便有几句话语想对李公子说起,还望李公子不要嫌弃贫僧聒噪。”
李玄都微笑道:“大师请讲。”
老僧稍稍沉吟斟酌,缓缓说道:“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不等悟真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是正色道:“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悟真似是早已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说,道:“贫僧虽是佛家弟子,但也通晓儒家圣人的微言大义,儒家圣人讲:天、地、君、亲、师,其中有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李公子曾与儒家张肃卿相交甚密,想来也是知道圣人道理,敢问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儒家圣人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完这段话,李玄都已经知道接下来悟真的话,他是不得不听了。
果不其然,悟真闻言后微微一笑:“师父师父,为师为父,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李公子方才所说的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李玄都轻叹了一声:“久闻佛门中人辩才无双,今日得见,的确是领教了。就请大师继续讲下去吧。”
悟真道:“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李公子在令师的一众弟子中排名第四,不知李公子是否知道,你的师妹,在少玄榜上有名的陆雁冰,已经在青鸾卫中任职?”
李玄都闻言不由苦笑道:“不瞒大师,在下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还与我那师妹较量了一场。”
悟真轻叹一声道:“既然李公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以李公子之见,这仅仅是令妹的一人之举动,还是贵宗的一宗之举动?”
李玄都默然无言。
以他对陆雁冰的了解,她虽然有些野心,但万万不敢忤逆师父,那么她摇身一变成为青鸾卫的三大右都督之一,此事就颇为玩味了。
有些事情,是李玄都不愿深思,而不是他猜不出来。
之所以如此,其实也不是什么难题。
胜负从不在表面,有些人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就只能封山,有些人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就只能闭寺,而有些人输了面子却赢了里子,那么便是不胜而胜。
这一点,早在颜飞卿与李玄都深谈的时候,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悟真看李玄都的神情,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接着说道:“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
李玄都望着老僧,明知故问道:“那大师的意思是?”
悟真道:“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耪娴ぁ??璧摹?旃??汀?ど?ㄗ餍焕瘛!?/p>
听到这个半点也不出所料的答案之后,李玄都平心静气,只是有些感触。
从最初的张鸾山相托救人,到玉清宁在太平客栈中故意相让,再有宫官在平安县城中见他,后来的颜飞卿在风雷派出手相助,以及玉清宁在龙门府送上“五?耪娴ぁ钡牡し剑?缓笫窃诠厝缚驼恢杏胨赵?l会晤,直到现在还是在关雀客栈中与这位“金身罗汉”交谈。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垫这句话。
在他未出江湖之前,正道各宗已然有剑拔弩张的倾向,而在他被张鸾山以恩情为引,重回江湖之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那个关键之人,认为他可以扭转局势,所以他的这趟江湖,走得有惊无险,各路高人纷至沓来,使他在无意之中立于潮头之上,而其中因由,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紫府剑仙那么简单。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关键人物,李玄都自认为不是。
天宝二年之后,他被二师兄带回师门,先是养伤,然后是修心养性,外加反思,中间只离开了师门一次,从张鸾山手中接回张白月的骨灰,然后前往剑秀山将其安葬,在其余的时间中,他就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李玄都手里的“书”可都是师门给的,想要他知道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书”上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都是师门决定的,那么李玄都对于许多事情并不知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的心境微起涟漪,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有些事情,不论对错, 只论成败。
无论你的出发点如何高大宏伟,如何心系苍生,如何关乎天下,败了就是败了,就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天底下没有只做决定而不承担后果的好事,总要有个人站出来为此负责。
若是放在朝廷中,打了败仗,那么领军的将领便难辞其咎,要被斩首,主战的大臣要被罢黜,就算是皇帝,也会因此而威望大减,甚至不得不交出部分权力给予臣子,历朝历代,地方强盛而朝廷衰弱,莫不是如此。
就算是在江湖之中,你灭人全家满门,就要做好多少年后被漏网之鱼找上门来报仇的准备,万没有人都杀了,在人家前来报仇时又扯出种种理由而不想偿命的道理。
朝廷和江湖都是如此,李玄都又岂能超然于外。
因为当初的帝京之变,他已在师门中失势,修为境界还能东山再起,这等失势却是一蹶不振,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关键之人。
只是在这件事上,李玄都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关键是别人如何看他。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轻声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天下大义,匹夫有责。既然大师已经如此说了,那我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当下这个时候,却还是要以对付皂阁宗为重,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悟真微微一笑:“自当如此。”
第五十章 金刚不坏
此时苏云?l与尚熙的斗剑已是渐入白热。
在夜幕之上,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将重重黑云撕扯得支离破碎。
剑芒一闪而逝,苏云?l现出身形,向后飘退了十余丈的距离,方才止住身形,依靠着身上的飘带凌虚御空。她身上所披的“太乙云衣”生出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气,在云气上又有丝丝缕缕的赤色剑气如血红小蛇蜿蜒游走。
苏云?l举起手中的“妙法莲华”,遥遥指向对面立着的尚熙。此时的尚熙也不好受,眼角和鼻孔中有细细血流缓缓下淌,在他的脸上画出四道血线。他并不擦拭,重新伸手握住自己的古剑,冷声道:“与我十宗为敌者,以正一宗为甚,然后便是为虎作伥的慈航宗!听闻苏仙子要与正一宗颜飞卿结成道侣,难道这是急着要用我这颗人头当作嫁妆不成?”
苏云?l并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妙法莲华”,劈出一道剑气,逼得尚熙只能横剑格挡,浑身气机震荡,嘴角又是渗出血丝。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苏云?l手中的“妙法莲华”要比尚熙的古剑强出太多,而且慈航宗精于剑道一途,皂阁宗却不擅长剑术,尚熙的一身所学都是从旁处得来,在一身所学上也不如苏云?l。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尚熙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硬挨一剑之后,尚熙的语气便不再强硬,稍稍放软道:“慈航宗虽然素来与我宗不睦,但也不是不死不休,苏云?l,若你再得寸进尺,从此便再无相见余地,还望好生思量!”
苏云?l轻轻一抖身上的“太乙云衣”,将周身环绕云气中的赤红色剑气抖落,只见她面若明月,皓腕如玉,鬓髻高高挽起,以一支玉簪束住,身上白衣生云,臂弯环绕七彩飘带,手持七色长剑,神态从容,身形飘渺,真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不见喜怒,平声静气道:“正邪之分,水火不容,我身为正道中人,从未想过与邪道中人有什么相见余地。”
见苏云?l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尚熙的语气再度转冷:“难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一剑,就能攻破这‘炼神阵’?”
苏云?l淡然道:“谁说我是孤身一人?”
尚熙双瞳猛然一缩,手中古剑一转,护住自己的周身上下,便要退回县衙之中。
北芒县的县衙既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也是一座自成一体的阵法,契合四象,又藏五行,连接地脉,生生不息,远非“炼尸阵”和“炼魂阵”的阵眼可比。
这便是尚熙的底气所在,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先手落子,辛苦经营多年,在正派高手来人不多的情形下,堪称是万无一失。
只要尚熙退回县衙之中,那么苏云?l再强也奈何不得他。
尚熙身形向下急坠而去,长笑道:“苏云?l,既然有胆,那就来阵中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苏云?l的剑芒已经衔尾而至,尚熙不得不持剑回击。
刹那之间,他手中的古剑与“妙法莲华”又是联系相击九次,好似九声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方才连续九剑,尚熙挡住了八剑,却还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尚熙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朝脚下的县衙落去。
就在此时,一名老僧距离县衙的大门已经不足百丈。
破阵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毁去阵眼,皂阁宗深知县衙的重要,在县衙的街道上,足足站了不下二十名皂阁宗的好手,屏息凝神,如临大敌。
为首之人是赢勾坛坛主孙不见,身形高瘦,一张长脸满是煞气,就像是被人欠了多少太平钱不还一般,身上一身锦绣道袍,滚金边绣龙纹,以银线勾勒飞龙花纹,且在龙睛位置缀有明珠,极尽华美之事,手中则是一根玉质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宝珠,华光隐隐。
在他身后的皂阁宗弟子个个精气内敛,虽然不是先天境,却个个都在玄元境界以上,而且有了炼神阵的加成之后,这些人的境界隐隐上升,已然摸到了先天境的门槛,站在一起自成阵势,阵阵黑色雾气自生,让人望而生畏。
相较于以活尸为主的后卿坛和以各种冤魂为主的将臣坛,赢勾坛主要是以活人弟子为主,为了挡住老僧的去路,已然是将赢勾坛的小半个家底都搬了出来。
面对缓步行来的老僧,孙不见上前一步,也不多言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的宝杖一挥,就见黑光一闪,激射老僧的面目。
老僧停下脚步,左手扬起,以拈花指法将那道黑光轻轻拈住,竟是一条黑色怪蛇,张口便朝老僧的手指咬去,却仿佛是咬在金刚石上,不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反而还被崩断了毒牙。
老僧将黑蛇丢开,淡淡一笑:“区区‘阴蛇’,还奈何我不得。”
孙不见神色阴沉,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忽而笑道:“大师举手之间便破去我的‘阴蛇’,当真让人钦佩,但若九条‘阴蛇’,大师还能安然无恙吗?”
话音未落,孙不见又是一挥宝杖,九道黑光自八个方位一起激射而来,每条“阴蛇”的毒牙中都蕴含有剧烈毒素,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只要沾上一点,也要壮士断腕,否则便是立毙当场的下场。
悟真皱了下眉头,双手合十,结成外缚印,环臂一绕。那八条黑色“阴蛇”就如倦鸟归林一般,被他悉数收入掌中,然后他两掌轻轻一碾,十条“阴蛇”便化作一滩污血。
孙不见手中宝杖挥舞不停,“阴蛇”飞舞又至,悟真诵了一声佛号,周身上下金光璀璨,任由这些“阴蛇”激射向自己,谁知第二拨“阴蛇”却是纯粹气机凝化而成,没有实体,刚一接触老僧之后,便齐齐爆裂成毒雾,将老僧笼罩其中。
原来孙不见知道仅凭“阴蛇”奈何不得悟真,故而第二拨“阴蛇”就变成了他取用宗内“尸洞”尸毒炼成的“阴蛇”。第一拨“阴蛇”不过是惑敌的手段,第二拨“阴蛇”才是真正的杀招。
孙不见长笑道:“大师,寻常‘阴蛇’奈何不得你,换成这尸毒‘阴蛇’,又当如何?”
话音落下,就见毒雾倏然四散,悟真的声音悠悠传出:“不过尔尔,孙坛主还有什么鬼蜮伎俩,不妨一并使出,也好让贫僧好好领教下皂阁宗的绝技。”
孙不见既惊且怒,定睛望去,只见悟真身上的祖衣虽然被毒雾腐蚀,但他整个人金光璀璨,丝毫无损。
悟真缓缓上前,道:“若是孙坛主技止于此,还是让出道路,免得徒增损伤。”
孙不见压下心头惊怒,赞道:“金刚不坏,伏魔神通,大师不愧是高居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在下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猛然向后退去,手中宝杖连点,黑蛇四出,连同周围严阵以待的皂阁宗弟子,一起组成一方蛇阵。
老僧伸手画了一个半圆,一缠一绕,然后回手一扯。
蕴含“金刚神力”的手掌所致,所有黑蛇无论是虚是实,悉数化作虚无,而那皂阁宗弟子更是凄惨,触之即伤,有时候看似只是轻轻一碰,便立时筋骨断裂。
悟真摇头叹道:“贫僧不想妄造杀孽,可如果孙坛主继续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贫僧要金刚怒目怖畏了。”
第五十一章 金刚怒目狮子吼
“大师以为自己赢定了吗?”孙不见已经退至县衙的门前,在他身旁左右就是两方石狮,以及百姓鸣冤所用的大鼓。
孙不见举起手中宝杖,将杖首轻轻搁置在鼓面上,微微笑道:“要知道‘炼神阵’乃是我皂阁宗历代祖师先辈之心血,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玄妙非常。之所以选择此处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也是大有深意,入得此阵,便是踏足九幽炼狱。”
悟真默然不语,只是迈步上前。
孙不见也不再多言,举起手中宝杖在鼓面上一敲。如投巨石入小湖,一阵恢弘涟漪瞬间扩散出去。
军阵沙场,擂鼓进军,鸣金收兵。就在孙不见擂鼓一声之后,周围弥漫的黑色雾气中骤然出现许多绰绰黑影,然后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冲破黑雾,现出真容。却不是寻常的活尸冤魂,而是一骑骑披有黑甲的骑士,人马全身上下皆是黑雾缭绕,唯有双眼处有两点猩红光芒。
滚滚黑骑朝悟真涌来。
当先一骑极为突兀地出阵展开冲锋,更是快如疾雷!
转瞬间就奔袭到了老僧的面前。
悟真双腿微微分开,开始出拳。
他身负金刚宗的“金刚大力”,一指一掌都有千钧之力,与人交战,不必用出如何精妙招式,就算是最简单的“罗汉长拳”,也足以让人难以招架。在他踏足天人境界之后,将“金刚大力”修成“金刚神力”,自有伏魔神通,以实击虚也是寻常,所以不管这些黑骑是僵尸之流,还是鬼魂之属,他只管出拳便是。
只见他一拳击出,这名冲在最前方的黑骑就轰然碎裂,化作黑色雾气在悟真身侧几步外烟消云散,悟真双脚纹丝不动,只是破碎不堪的祖衣微微拂动。
一骑之后还有一骑,绵绵不绝,蜂拥而至。
悟真不等其冲至自己身前丈许之内,直接两拳齐出,两名黑骑的头颅直接爆裂开来。
与此同时,孙不见的宝杖又一次重重落在鼓面上,那股磅礴气机再度迅猛蔓延开来。
一骑战死是两骑,两骑战死是四骑,四骑战死,便是八骑汹涌而来。
大街两端,不下百骑,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士开始集体提枪冲锋。滚滚黑骑,不将这老僧彻底淹没誓不停歇。映入眼帘就是一大片黑潮,让人恍如置身于九幽冥府之中。
虽然老僧出拳越来越快,但仍是不断有黑骑撞在老僧的身上。只不过老僧巍然不动,且无半分损伤。
僧人不闪不避,不摇不动,脸上的所有表情全部敛去,只剩下金刚怒目。
他自幼拜入金刚宗门下,在宗内有一座千佛殿,虽然名为千佛殿,但其中除了诸多佛陀塑像之外,还有菩萨、罗汉、金刚、飞天、伽蓝、护法、天王,在他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就喜欢来到此地,仰头观佛,其中有四尊金刚像,嗔目欲裂,狰狞骇人,尤其是夜晚时分,更是让心中有鬼之人背后发寒,故而许多人都对这四尊金刚像敬而远之。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是丝毫不怕,反而是天生亲近,经常一动不动地凝视那四尊金刚像,成为全宗上下人人皆知的怪癖。宗内祖师知道之后,言金刚怒目是为震慑邪魔外道,只有心中有愧之人才会惧怕,他既不惧,可见无畏,乃是与佛有缘,有佛性之人。
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修习宗内的“金刚之身”和“金刚大力”,他仍是时常会来看这些金刚像,也许正应了面壁而悟的说法,他竟时以此四座塑像为契机,又结合自身所学,两相融汇之下,证得“金刚法身”。之后一法通百法皆通,又自悟出一门“不动如如禅功”,这才成就了他今日“金身罗汉”的超凡境界。
只见悟真满身金光流溢,仿佛是寺庙中享受香火供奉的鎏金大佛。
金刚立世,怖畏护法。
百多骑身披黑甲的骑兵悍不畏死地依次撞在老僧身上,不惜粉身碎骨。每次撞击都会使地面轰然震动,汇聚在一起,真正有一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许多皂阁宗弟子都不得不向后撤退,不敢被卷入其中。
孙不见见此情状,再次举起手中的宝杖,便要第三次擂鼓。
就在此时,一人身形如凌空蛟龙而至。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雷霆万钧,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
只见剑光纵横,剑气四射,交织出一张罗网,如蜘蛛结网捕蝉,触之即落入罗网之中。
孙不见脸色一变,不得不变换动作,将手中宝杖一扫而出。
虽然堪堪打破了剑气交织的罗网,却也被来人近身到身前三尺位置。
孙不见只觉得背后生起一股寒意。
是哪位武夫说过,身前一拳之距,便是举世无敌来着?方士与武夫交手,最忌讳被如此近身,极为不利,一个不慎便要被武夫一拳打死,不死也要重伤。
所以孙不见的第一反应便是重新拉开距离,可此时他已经在县衙的门口,再退就只能退到县衙之中。
就在他略有犹豫之际,一道霜白剑气已经炸裂开来,孙不见的视线所及,尽是如雪崩一般白茫茫一片。
好在这时有一杆黑色长戟斜斜杀出,帮孙不见挡下了这一刀。
出刀之人正是李玄都,而那杆黑色长戟的主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后卿坛坛主洪成仇。
洪成仇此时有了“炼神阵”作为依仗,再不见前不久的畏缩之态,大喝一声:“好小子,可有破我‘无极枪’的手段了?”
话音未落,洪成仇故技重施,身随手中长戟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不过眨眼之间,便有层层叠叠的圆圈朝着李玄都笼罩而来。
归真境素有返璞归真之意,所以归真境的宗师出手,多内敛而少外露,未必要如何天崩地裂,就如洪成仇,看似只是寻常横扫,可真要被他扫中,其中蕴含的“无极劲”便足以将寻常先天境高手拦腰斩断,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被重伤内腑。
虽说李玄都有“漏尽通”的体魄,但也不敢以体魄强行硬接,只能以手中“冷美人”应对。
孙不见稍稍缓了一口气,正要再次擂鼓,就见一块飞石激射而至,孙不见认出这是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混元石”,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当即斜身闪开。然后就见一名妇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根烟杆,朝自己手腕打来。
虽说陆夫人不擅武斗,更不是武夫,但是这些年来也学了一些防身的招数,此时猛地用出一招半式,也骇人耳目。而且孙不见同样不是武夫,在皂阁宗的四大坛主中,以近身武力而论,却是这位赢勾坛坛主垫底,再加上他身上的“阴蛇”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孙不见不敢托大,以手中宝杖对上陆夫人的烟杆,两者长度相差无多,且都不是刀剑等兵刃,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两人激斗一处,一时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悟真双脚重重踩踏地面,面露怒容。
此怒非是嗔怒,只为震慑外道邪魔怖畏。
老僧缓缓张口,发出一声沉闷低吼。
此乃“狮子吼”。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老僧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一众黑甲骑士人仰马翻,身上的黑甲化作黑气散去,显出真容,看其衣着,竟是前不久还在城内巡视的衙役和帮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