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太平客栈TXT下载太平客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太平客栈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四章 私塾内外

    在百媚娘离去之后没过多久,丑奴儿、秦楼月、胡良三人便回来了,在丑奴儿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上去与周淑宁差不多大,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灵秀之意,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愧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欢喜禅”都极为偏爱的极品炉鼎,若是流落到江湖上,不知要引起多少人的争抢。

    不过现在小丫头有了天乐宗的庇护,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只要悉心教导,在几十年后的江湖中,未必不会多出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不用李玄都去为她操心什么,于是他很快收回视线,道:“百媚娘已经去接掌翠楼吟的人手,接下来再去金风苑那边。”

    丑奴儿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助师姐一臂之力。”

    李玄都望向胡良,却是对丑奴儿说道:“让天良陪你一起去吧,他也是做过朝廷副总兵的公门中人,处理杂务也算半个行家里手。”

    胡良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丑奴儿望了胡良一眼,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秦楼月,道:“先前我有言在先,若是你帮我们除去醉春风,我便帮你解开体内的‘三分绝剑’,现在醉春风已死,我自当依约而行。”

    秦楼月满脸不曾遮掩的喜色。

    若是换成其他江湖中人,侥幸制住了一位归真境的宗师,非要将其榨干用尽方肯罢休,哪有如此就轻易解除禁制的?李玄都此举,不敢称之为君子,但在江湖上已经是十分厚道的行径了。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她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接着李玄都又是伸手在她的后心和腰眼位置各自点了一下,她只觉得自身的四肢百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来开,然后汇聚一处,由下而上,直奔她的喉头而来。

    李玄都伸手在轻拍她的后背,道:“张嘴。”

    秦楼月依言张开嘴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竟是从她的嘴中吐出一口剑气,将眼前地面击碎。

    李玄都挥了挥手,道:“好了,此间事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良问道:“那你呢?”

    李玄都道:“我回石安县接小丫头去,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胡良点头道:“也好,不过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李玄都将沾满血污的白帕塞回“十八楼”中,又从中取出一方玉盒,打开之后,清香扑鼻,是半颗紫色丹丸,道:“上次在风雷派的时候,颜玄机给了我一颗正一宗的‘紫阳丹’,让我作补气之用,可这等上品丹药药性猛烈,以我当时的境界而言,用不了一颗,半颗已是足够,所以现在还剩下半颗,我有‘漏尽通’护体,只要气机充沛,体魄的伤势便无甚紧要,我只要服下之这半颗‘紫阳丹’,便无大碍。”

    说话间,李玄都以两指捻起这半颗弹丸送入嘴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瞬间游遍李玄都的全身上下。“紫阳丹”不愧是正一宗的妙药,服下之后,立竿见影,尤其是小腹处的下丹田气海,隐隐传来充实之感,先前一战损耗的气机已是恢复了十之四五。

    不过这等妙药好是好,就是价格太过昂贵,就像牝女宗的“血龙丹”,一颗便要耗去寻常先天境小宗师的小半身家,而正一宗“紫阳丹”比之“血龙丹”还要稍胜半筹,那就更是千金难买,李玄都这一口下去等同是吃掉了百余太平钱,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李玄都服下“紫阳丹”后,略微运转气机帮助消化药力,同时也开始像小丫头练功时的一心多用那般,思绪渐渐飘散。

    在处置完“天乐桃源”的各种遗留事务之后,他就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要继续北上。

    也就是此行的终点,龙门府。

    如今的龙门府中,可是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他的大驾光临,有正一宗的颜飞卿,有玄女宗的玉清宁,有牝女宗的宫官,甚至是慈航宗的苏云?l以及正一宗的张鸾山等等。

    这些人中,有好人,有恶人,又不能用正邪或是善恶去一概而论,其目的也不尽相同,也许又是一场风云际会。当然,也有可能是李玄都多虑了,颜飞卿与苏云?l前去除魔,未必能够赶回,宫官在平安县布局之后还要前往松江府,这会儿应该刚刚收拾完残局,所以也有可能只是玉清宁和张鸾山两人而已。

    ……

    李玄都回到石安县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快步往那座寄养小丫头的私塾走去。

    当他来到私塾的门外的时候,私塾的老先生正在授课,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窗外静静等候。

    从李玄都所站的位置,刚好看到小丫头,她坐在最靠后的位置,相较于周围那些蒙童,周淑宁的年纪是大了些,再加上女孩子发育得早,坐在一群孩童之中,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她又长得漂亮,引得周围几个小子,在先生讲书的时候,没少借着书本的掩护偷瞧这位漂亮姐姐。

    不过小丫头倒是有点八风不动的味道,对于几个小弟弟的偷瞧无动于衷,只是专心听先生授课。

    已经可以想象,再过几年之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那时候定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若是行走江湖,又不知引得多少江湖少侠的痴恋和爱慕,说不定还要被好事之人冠以“仙子”的名号。

    想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有些忧愁,就像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生怕将她被那些无良的男子骗了一般。

    就在此时,小丫头似有所觉,猛地转头望来,刚好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李玄都。

    一瞬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也绽起了笑容。

    李玄都伸手往下稍稍虚压,示意她先听先生讲课。

    小丫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继续听先生讲课。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那位老夫子终于讲完了今日的授业,孩童们一涌而出,看到李玄都这个陌生人后,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边从他的身旁飞快跑过。然后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以及跟在老先生身后的周淑宁,李玄都先是拱手一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他顺手从书店里买来的《书经批注集》,递到老先生的面前,“着实有劳老先生了。”

    老人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李玄都笑道:“我是个走江湖的武夫,这本书放在我的手中是白玉蒙尘,若是放在先生的手中,能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一讲其中的微言大义,也是好的。”

    老人怔了一下,这才伸手取过这本一直想买却又舍不得的《书经批注集》,笑道:“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周淑宁走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唤了一声“哥哥”。

    李玄都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向这位私塾老先生告别道:“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便久留,告辞了。”

    老人持书还礼。

    李玄都牵着周淑宁的手,往城外走去。

    小丫头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

    李玄都道:“先去一座叫紫仙山的地方,带你见过几位姐姐,然后我们便动身启程前往龙门府。”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封山避祸

    当李玄都重返紫仙山的时候,这儿已经尘埃落定,换而言之,以百媚娘为首的三位女子已经完全掌握了天乐宗的局势,除了醉春风身死之外,还有大执事翠楼吟死于李玄都之手,已经向在外的大执事醉太平传去讯息,他不日便会返回天乐宗觐见新宗主,至于大管事凤楼春,在逃离“天乐桃源”的途中,为丑奴儿所截下,现在已经被羁押于牢狱之中,听候发落。

    在经过如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之后,百媚娘当之无愧地成为新任宗主,重回天乐宗的丑奴儿接任副宗主,而这次有“从龙之功”的秦楼月则更进一步,从三位大执事之一晋升为天乐宗中位列第三的大管事,至于空出来的两个大执事位子,以及死去的几个执事,则要从其他弟子中挑选递补,这也是百媚娘决意行封山之举的原因之一,委实是执事、大执事损失太过惨重,对于一些小门小派而言,几乎已经是灭门的大祸。

    在一位早就得了百媚娘吩咐的天乐宗女弟子的引领下,李玄都和周淑宁没有去“琼楼”的最高处,而是去了百媚娘平日里所在的第八层。不说以后如何,仅就当下而言,百媚娘没有第一时间搬入那座位于最高的华美大殿之中,却是没有得志便猖狂的意思。

    此时百媚娘等人并不在此处,想来还在处理宗内各种事宜。毕竟此时的“天乐桃源”中还有众多来参加花魁评选的八方来客,就算百媚娘打算行封山之举,也不好得罪这些身份不俗的权贵,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该赔情还是要赔情,这也是件极为耗费心神的麻烦事。

    李玄都让小丫头坐在外间的绣墩上,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丫头双手捧茶杯,还是有些没从一路所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毕竟开凿山腹在其中建城的壮举,别说是小丫头,就是老江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要震撼。

    小丫头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来的路上,有好多漂亮姐姐。”

    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这些女子在这座不夜城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说道:“这座山就是我先前所说的紫仙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邪道十宗吗?我们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邪道十宗中天乐宗的山门。”

    小丫头点头道:“记得,哥哥说过,在邪道十宗,以无道宗居首,阴阳宗、牝女宗次之,皂阁宗、补天宗、道种宗再次之,忘情宗、天乐宗再再次之,仅强于真传宗和浑天宗。”

    李玄都屈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光洁额头,“我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做客,这种谁强谁弱的话语不要乱说。”

    小丫头俏皮地吐了下舌头:“知道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百媚娘推门而入,冲李玄都歉意一笑,“千头万绪,实在是分身乏术,让李先生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不妨事的。”

    百媚娘灿然一笑:“丑奴儿和胡大侠要到申时左右才能回来,所有就由我一人为李先生和这位小友设宴,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赏光?”

    都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百媚娘平日里都是一身极为老气的妇人装扮,可是在这一笑之间,却是终于显现出何谓“百媚”二字。

    这一幕若是落在其他男子的眼中,怕是要狠狠咽些口水。

    小丫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李玄都,李玄都只是笑意温和,并未有太多觊觎神情。

    李玄都微笑道:“李某人也不说什么谦让话语,就凭李某帮你驱逐了想要渔翁得利的陆雁冰,也当得起你这一顿饭食,所以有什么珍馐美味和美酒,尽管拿来便是。”

    百媚娘笑着起身去吩咐弟子准备设宴开席,然后请两人去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宴饮的偏殿。

    小丫头直到很久之后,才直到今日的这场宴饮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一宗之主亲自作陪,恐怕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待遇,虽说天乐宗比不得无道宗、牝女宗,但声势也不是一般江湖门派可以媲美的。周淑宁还未正式踏足江湖,就跟着李玄都享受到了江湖上最顶尖的待遇,也许现在不觉如何,可等到日后她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才会明白这是何等不易。

    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已经提前为你付出了更多,就像小丫头今日所享受的待遇,她想要不依靠李玄都而独自走到这一步,其中的艰辛,要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落座之后,百媚娘作为主人坐了主位,李玄都坐在主客的位置,小丫头坐在他下手位置。因为只有三人的缘故,偌大一张圆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可百媚娘还是按照十二人的规制上满了一桌菜式。

    周淑宁也算是官宦人家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可今天已然是大开眼界,要不怎么说“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天乐宗绵延传承上千年,无论是杯碟碗筷等餐具,还是那些精巧菜式,无一不是大有讲究,百媚娘仅仅是挑了两样毕竟有名的来说,也足足讲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除此之外,李玄都与百媚娘又在席上谈了许多,谈话内容比之先前更为详细具体,在一旁的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是日后如何,帝京城如何,以及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如何,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名:“天刀”秦清、皂阁宗藏老人、清微宗宗主李元婴、正一宗掌教颜飞卿、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玄女宗羽衣使玉清宁等等,这些人名,有的她仅仅是听说过,有的她已是见过,还有的却是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玄都在说,百媚娘凝神静听,偶尔发问。到最后时,李玄都说道:“百媚娘,当初的帝京之变绝不是尘埃落定,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变数。说得更直白一些,所谓的帝京之变,其实是各方为了各自的谋求以及重新划分得失利害的一场争斗,结果是四大臣一派出局,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能满意,比如说正一宗,他们击败了清微宗,却仍旧被太后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于是他们不得不转而支持晋王,可晋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给予正一宗想要的东西,那么正一宗便要另谋他路。”

    百媚娘吃了一惊,毕竟天乐宗就是属于辽东五宗之一,不由问道:“那依李先生之见,这个变数会在何处?”

    李玄都道:“在于当今的小皇帝,武德十一时,小皇帝只有十岁;次年改元天宝,小皇帝十一岁;及至如今天宝六年,小皇帝已有十六岁。眼看着及冠之日已经不远,那么关于小皇帝亲政的事宜便要提上日程,这便是变数。”

    百媚娘脸色微微发白,诚心请教道:“依照李先生之见,我天乐宗应当如何应对?”

    李玄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站在正统这一边,站在大势这一边。”

    百媚娘又问道:“何谓正统?又何谓大势?”

    李玄都答道:“正一宗不能代表大势,可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是站在了大势这一边。前不久的时候,我与颜玄机做了一次深谈,他说正一宗扶持晋王不过是在骑驴找马,那么言外之意应是把赌注放在了小皇帝的身上,自古以来以拥立之功最大,正一宗甚至会联手在帝京一战中失败的四宗,以正道十宗的联手来驱逐入主帝京城的辽东五宗,从而得以入主帝京,迫使太后归政于皇帝,左右朝堂。天乐宗未必要与正一宗联手,我也不敢断言太后的大船究竟会不会翻,但我的建议是,可以提早弃船登岸,与正一宗站在同一边的岸上,以图自保。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具体要如何去做,还要百媚娘你自己斟酌。”

    百媚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冷美人

    宴饮过后,李玄都又等了大概两个时辰,方才等到了胡良。他与胡良做了一番深谈,劝胡良留在此地,毕竟胡良先前杀了无道宗的长老吴师幡,以无道宗的行事风格,必然要派人寻仇,再加上胡良在与醉春风交手时伤了根基,需要觅地修养,倒不如在“天乐桃源”中暂避风头。李玄都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且不说他如今的修为足以自保,就是抵达龙门府之后,也有玄女宗和正一宗的庇护,以及他背后的师承,应是无碍。

    胡良也不是忸怩婆妈之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老李的,等我踏足了归真境之后,再重出江湖,只是还望百宗主不要嫌弃才是。”

    百媚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丑奴儿一眼,道:“胡大侠言重了,出仕为官,要讲一个‘忠’字,行走江湖,要讲一个‘义’字,胡大侠和李先生都是于天乐宗有恩之人,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

    胡良走到小丫头的面前,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破天荒地柔声道:“淑宁,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先是你沈姐姐,然后是你颜师兄,现在轮到我这个天良叔叔了,下一个就是你的哥哥,终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句很酸的话,说是每次分别都是为了下次重逢,我希望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女侠,好不好?”

    小丫头神情黯然,不过还是重重点头。

    就在此时,百媚娘对丑奴儿用了个眼色,丑奴儿心领神会,转身离去,不多时后再回来时,怀中已经抱了一个被锦绣包裹的长条匣子。

    百媚娘伸手接过长匣,微笑道:“先前看李先生与陆雁冰交手,手中‘人间世’不愧是刀剑评上名列第二的宝剑,剑气纵横,威力无穷,可李先生毕竟还未完全恢复往昔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能随意动用‘人间世’,多有不便,于是便想将此物赠予李先生,也算是聊表谢意。”

    李玄都好奇问道:“在我的印象中,天乐宗可是不兴用剑。”

    百媚娘笑道:“不错,所以这是一把刀,刀剑本是一家,以李先生的剑道修为,用刀自然不在话下。”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长匣,入手冰冷,寒意刺骨,本想放入“十八楼”中,不过听丑奴儿开口道:“李先生不妨现在打开一观。”他也就不再推辞,揭开锦绣,推开匣盖,入眼望去,是一把通体雪白之色的带鞘长刀,刀锷的左右两端和刀首位置分别镶嵌有一块猫眼大小的淡青色玉石,纯净无暇,刀柄以天蚕丝缠绕,与文鸾刀和雁翎刀相较,此刀略宽略短,可是以刀气而论,却是更甚于“大文鸾”。

    李玄都伸手一抹,以气机使长匣横于身侧悬而不坠,然后取出这柄长刀,不过拔刀出鞘三寸,房间内就骤然冷了三分,寒意意沁入肌肤,仿佛到了初冬时节,修为最弱的小丫头更是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双手环胸抵御寒气。

    百媚娘伸手一挥,以真元化出几分火气,为小丫头祛除寒意。

    李玄都终于有了几分惊喜之意,尝试着注入几分气机,不出意料,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更重,仿佛是寒冬腊月一般,刀锋上缭绕的寒气更是几乎凝结成冰,可想而知,若是这样一刀落在旁人的身上,寒气立时会沿着伤口侵入体内,阻塞血气运转,与玄女宗的“寒冰真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不由得感慨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是以寒晶铸成,虽然因为先天材质不足的缘故,只能勉强跨过‘宝物’的门槛,但是构思巧妙,仍旧不失为一把好刀,不知此刀是的名字是什么?”

    百媚娘道:“此刀名为‘冷美人’,是我们天乐宗一位祖师的佩刀。”

    李玄都将刀收回鞘中,道:“好一把‘冷美人’,那李某就却之不恭了。”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在长匣中还有一个小布包,李玄都将“冷美人”悬在“人间世”的另一侧腰间,然后伸出取出这个小布包,翻开之后,竟是本琉璃色古籍。

    百媚娘笑道:“这本《大欢喜禅》是醉春风留下的,乃是真言宗的上成之法,并不逊色静禅宗的“坐忘禅功”,一并赠予李先生了,算是一个小小的添头。”

    李玄都拿着这本《大欢喜禅》,苦笑无言。

    虽说他涉猎诸家,所学庞杂, 但是道门房中术和佛门的欢喜禅,他是真的没有涉猎。不过既然是天乐宗的一番好意,他也不好推辞,只好将其收入“十八楼”中。

    一行人向桃源外走去,中途恰好有几名管事来向百媚娘和丑奴儿禀报事宜,李玄都和胡良站在远处等待,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对胡良说道:“天良,你留在这‘天乐桃源’修养,可不要真把此地当成了温柔乡,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能少,首先便是保证好自己的周全,毕竟江湖上人心难测。再有就是,帮我看好天乐宗,不要有什么异动,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帝京城,天乐宗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助力。所谓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自古拥立之功最大,我们帮百媚娘坐上宗主之位,所求当然不是一把‘冷美人’那么简单。”

    胡良脸色凝重,沉声道:“老李你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数。”

    李玄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们想要为四大臣和秦将军他们讨回一个公道,仅凭我们一己之力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去合纵连横,以期后来。”

    胡良亦是叹息一声。

    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他们二人之力,想要撼动那座帝京城,无异是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只能借助外力,这也是李玄都愿意同颜飞卿、玉清宁等人和解的缘故,往事不可追,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待到百媚娘和丑奴儿一行人过来之后,一行人继续往“天乐桃源”外行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山腹通道之后,来到紫仙山上的一座送客亭。

    此时山风凛凛,李玄都带着周淑宁站在亭外,冲送行的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在这儿止步吧。”

    百媚娘笑道:“日后李先生若有什么难事,尽可来天乐宗。当然,若是李先生想要喝酒或是观舞听曲,也尽可来‘天乐桃源’,妾身定当安排四位红牌姑娘服侍李先生。”

    李先生摇头一笑,道:“这些女子也都是可怜人,李某福薄,怕是消受不起,此言休要再提,不过李某日后说不定真要麻烦天乐宗,还望百媚娘到时候莫要推辞才是。”

    百媚娘脸色郑重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胡良笑了笑,故意正色抱拳道:“周女侠,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小丫头被胡良逗笑,有样学样地抱拳道:“江湖再会。”

    李玄都打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可惜只有清风吹叶,却没有明月在天,更没有树巅乌鸦啊啊而鸣,胡大侠和周女侠的这番告别却是少了几分韵味,要不咱们等到夜半时分,再来一次?”

    小丫头大为窘迫,白了李玄都一眼。

    胡良却是哈哈一笑:“等什么明月在天,走你的吧。”

    李玄都牵起周淑宁的小手,转身往山下行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弘农县

    从紫仙山去往龙门府的最后一段路程,平安无事。

    这段从夏末走到了深秋的旅途,自芦州怀南府始,到中州龙门府终,最初的时候只有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在途中有许多人来了又去,现在还是李玄都和周淑宁两人。

    两人尽量挑选行人不多的小路行走,在停留休息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照例指点小丫头的炼气练拳。初窥门径三境,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渐,但严格来说,并无十分明显的高下之分,小丫头就是直接跳过固体境入御气境,在御气境未曾大成的时候,又跳至入神境,最终再回过头来以练拳稳固体魄。按照李玄都的设想,三境贯通之后,体内自成大周天,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进境极快,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开始冲击抱丹境,一年玄元境,两年先天境,然后就是在先天境中打牢根基,以小丫头的根骨悟性和玄女宗的底蕴,不敢说一定能踏足玉虚,但是见得昆仑还不是什么难事。

    行至弘农县城,这是距离龙门府府城最近的一个县城,再一路北上,三天路程就可抵达龙门府城。说起这座龙门府城,过往煊赫就不用多说了,曾经与西京并列齐名,除了“神都”之名,又有“东都”之称,城内建有万象神宫,论起规模之大,比之帝京城内的皇城更胜一筹,如今是三教中儒门的根本所在,被改名为万象学宫,无数大儒名士出自此处,无数才子俊杰求学于此,堪称是群英荟萃。

    说起儒门中人,就不得不提到三教中的另外两家,尤其是道门,江湖上的正道也好,邪道也罢,多数出自道门,两大派系就是为了争夺道门正统名义以及昆仑玄都,才定下了玉虚斗剑,可见道门是何等势大。反观儒门,少有道门这般你死我活的内斗,而且儒门中人向来看不起江湖,志在庙堂,严格说起来,徐世嵩、张肃卿、孙松禅等名臣均是出自儒门,甚至武将出身的秦襄也是儒门中人。

    正邪双方之所以在东都能和平相处,除了历时数以百年的厮杀的原因之外,儒门的存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之所以会分裂成正邪两派,与儒门也有极深的关系。

    太上道祖传道立教的同时,至圣先师也著书立说,儒道两家同时出现在天下之间,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当时唯有儒道两家可以一较高下的。待到祖龙一统天下之后,儒道两家终于摊牌,到底是以道家的清静无为治天下,还是以儒家的克己复礼治天下,两家争执不休,文帝崇信黄老,武帝尊崇儒家,最终的结果就是武帝“独尊儒术”,儒家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正统。

    儒门成为天地间唯一正统之后,惨败的道门因为理念与儒门不尽相同甚至背道而弛,逐渐变得黯淡失语,道门内部矛盾重重,其中一部分认可儒家理念,向正统靠拢,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坚持保存自己的理念,拒不改变。

    这便是正邪两道的前身由来。

    正道一派融合儒门理念,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可,以正一宗为代表。邪道一派则是以道门为主干,杂和墨、医、巫术、方术等各家之长,结成联盟自保,在这个联盟中包括了以女性为主的牝女宗,由刺客组成的补天宗,代表商贾阶层的无道宗,保存了原始道门残余的真传宗,以及代表阴阳家的阴阳宗等等。

    两派都认为自己是道门正统,由此就有了玉虚斗剑。

    由玉虚斗剑引出的种种恩怨,又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血海深仇”四字,没有半分夸大。

    临近城门,李玄都将腰间所悬的“冷美人”收回“十八楼”中,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人间世”,然后才牵着小丫头走向城门,刚好看到有披甲骑士轰然出城,李玄都便拉着小丫头站到道路旁边,目视着这些骑士从面前经过,俱是披轻甲佩腰刀负强弓,马背上悬挂有箭囊,箭矢攒蹙,为首的一名将领,身着青鸾卫的青衣官服,由此看来,这些应便是青鸾卫麾下的缇骑了。

    骑队所过之处,无论是防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准备进城或是出城的百姓,俱是露出畏惧之色。

    待到骑队行远之后,李玄都与小丫头重新开始排队入城,守门士兵看过李玄都出示的秀才牒谱之后,不敢有半分刁难,立刻放行。大魏律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要有衙门发放路引,而秀才可以不用路引负剑游学,而且还可以见官不跪,不纳赋税,不服劳役,自然不是一个小小兵丁可以刁难的。

    穿过光线昏暗的城门洞后,李玄都下意识抬头看去,在不远处的路边竟是立着一名撑伞女子。

    今日并未下雨,反而是艳阳高照,女子撑伞而立,遮挡阳光,便显得极为突兀,而且这名女子还是个瞎子,在双眼上蒙了一层黑纱,与一身白衣相称分明。

    再走进几步,小丫头便看得更加分明了。

    女子持伞的手是一只白玉般的纤手,除了一头黑发和眼上的黑纱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脱俗,青丝只是简单地在发梢稍稍靠上位置以一根丝带束起,像极了一尊从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再加上神色之间带着天生的淡漠疏离之意,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让人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

    小丫头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看哥哥的神情,应该又是哥哥的老熟人。

    为什么要说一个“又”字?委实是这一路上类似的情景太多,认识的就像天良叔叔和颜师兄那样,称兄道弟,不认识的,听到紫府剑仙的大名之后,也多半是久仰大名,不知道眼前这个是早就认识的还是久仰大名的?

    不知怎的,小丫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宫官的牝女宗女子,与眼前这名女子就像是两个极端,虽说女子似水,但一个是幽幽深潭,一个是石上清泉。

    江湖,从字面意思来说,大江大湖,水有深浅,鱼龙混杂。有浑水泥鳅,有大鱼小虾,有翻江蛟龙,也少不了一只只蚌精,孕育出一颗颗璀璨明珠。

    这些优秀的女子就是江湖中的明珠,装点了大湖,也照亮了大江。

    这位撑伞的女子,无疑是当今江湖中最为璀璨的明珠之一,仅有寥寥数人能够与她相提并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中大名鼎鼎之人。

    就在小丫头猜测女子身份的时候,这名女子已经撑伞走上前来,淡笑道:“紫府,你这一路走得着实辛苦。”

    此时她开口说话,虽然语音轻柔婉转,但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暖意,似是与陌生人言语一般,不过当小丫头听到“紫府”二字时,便心中有数,应该又是哥哥以前相熟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道:“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难道已是等不及了吗?”

    女子笑了笑,笑意清冷:“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到眼前去等。”

    李玄都道:“玉姑娘此言大有禅意。”

    女子道:“如今你我不再是对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不必如此客套。”

    李玄都从善如流:“既然女菀如此说了,那我就以表字相称。”

    撑伞女子正是玄女宗的羽衣使,曾在帝京城头与巅峰时的李玄都两败俱伤,姓玉,名清宁,表字女菀。

    若是不出意外,她还会是周淑宁未来的师姐。

第二百三十章 二龙不见

    三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将人间世收回“十八楼”中,从“十八楼”中取出那把因为入城时怕引人注目而收起的“冷美人”,改为佩戴“冷美人”。

    说起这把“冷美人”,自然是不如“人间世”,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相称,以李玄都如今的修为而言,使用此刀可谓是恰到好处,可见百媚娘在挑选谢礼时是用了心思的,至于那本随刀赠送的《大欢喜禅》,也被李玄都丢入了“十八楼”中,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思量着,干脆哪天见到苏云?l之后,用此书来换取慈航宗的长生泉,毕竟两人做这种买卖交换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本就是佛门中人,与真言宗也算得上是同宗同源,又与颜飞卿结成道侣,正是修炼此法的好时候。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没有顾虑,不管苏云?l如何女中豪杰,终究还是女儿家,脸皮难免要薄一些,若是因此恼羞成怒,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玉清宁感受到“冷美人”的凛冽寒意,不由“望”向李玄都的腰间:“这便是紫府所说的‘冷美人’吗?”

    李玄都伸手按住“冷美人”的刀首,道:“若是抛开那些半仙物不谈,宝物大概能够分为上、中、下三等,这把‘冷美人’比不得颜玄机的诸多上品法宝,堪堪迈过宝物的门槛而已。”

    玉清宁又将“视线”投注在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冷美人”上,轻声感叹道:“如果清宁没有记错的话,此刀应是出自天乐宗,虽是落于旁门,但此刀所携带的灵气却极为纯正,如昆仑之巅积累了千百年的冰雪,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李玄都略微惊讶文道:“女菀不仅精于丹道,还通晓器物?”

    “略懂而已,不过在于剑器的品鉴上,却是不如紫府。”玉清宁谦逊道:“不知紫府有何高见?”

    李玄都倒是没有谦让,直言道:“刀剑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臻至极致之后,两者殊途同归,女菀所言不错,铸造此刀之人,的确是位大家,不过不是铸刀的大家,而是一位铸剑大家,他用铸剑的手法铸造了这柄‘冷美人’,却是取用?韧跬獍灾?狻!?/p>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就是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口宝物品相的宝刀,换成其他一般的先天境小宗师,能够得到如此宝刀,已经觉得是邀天之幸,还不得当作心头之肉千般好,哪里还会品评好坏。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乐宗不会平白无故送出这把“冷美人”,李玄都能让天乐宗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把“冷美人”,为此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交易权衡,自然也不是一般先天境小宗师可以做到的。

    玉清宁向李玄都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听闻天乐宗于今日封闭了紫仙山中的‘天乐桃源’,而紫府又是从紫仙山方向而来,不知紫府是否此中详情?”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我途径紫仙山的时候,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被牵涉到天乐宗的一桩内斗之中,我便帮助天乐宗的副宗主百媚娘等人,先是击败了宗主醉春风,然后又驱逐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百媚娘为表感谢之意,这才将这把‘冷美人’赠予我。”

    玉清宁“目视”前方,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紫府所求为何?”

    李玄都轻声道:“往大了说,为了天下苍生。往小了说,我想讨一个说法。我更喜欢后者,有些人死了,可是不能白死,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玉清宁沉默不语。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我也曾年少意气,想要一剑平不平,可天下之大,岂是一人一剑能平?当年与你一战之后,修为跌境还在其次,师长亲友身死才是让我难以承受之痛。我自小不知父母双亲是谁,是家师将我收养,可家师给我的感觉,却是像君臣更多过像师徒父子。直到我在帝京城遇到了张公肃卿,亦师亦友亦如父,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亦是与我相交深厚,他们之死,锥心难忘。那日我被师兄带走之后,心灰意冷,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浑浑噩噩,只觉得了无生趣。”

    玉清宁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

    龙门府都知道小真人府中住着一位张先生,乃是张氏嫡系出身,差一点成为正一宗的掌教,虽说如今只是正一宗的一个寻常弟子,但没有谁敢小觑于他,他姓张名鸾山字青雀,天师张氏嫡系出身,如果不是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他本会将天师之位和正一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就算如今他已经丢了正一掌教之位,可因为他出身于世间唯二传承千年以上的尊崇世家之故,仍是在正一宗中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

    只不过听说张先生最近并不在小真人府中,因为那位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也来到了龙门府,同行的还有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l,作为堂堂正一宗的掌教真人,自然要落脚于自家的小真人府中,否则便是失了体统,也坏了规矩,于是张先生便避让出去,来了一出避而不见,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二龙不相见,也有人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张先生既然不在小真人府中,又究竟去了何处。

    龙门府外,有一处青山碧水之地,这儿有一条从洛水分出的支流经过,在低洼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野湖,周围芦苇和杂草蔓生,荒无人烟,唯有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条长长的码头,一直探入湖泊中心,有一人披蓑戴笠盘坐于码头上,正在享受青竹银线金弯钩之趣。

    鱼竿微动,湖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眼看是有鱼儿上钩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一艘扁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驶入小湖之中,同时也惊走了上钩的鱼儿。

    撑船的却是一名女子,红裙绿裳,说起红绿搭配,极为考验穿着之人本身的容貌气态,一个不好便是土气艳俗,可这名女子却将这两种颜色穿出了一种妖媚之感,可见女子本身是何等祸水。

    正在垂钓之人抬头看了眼舟上女子,开口问道:“是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舟上女子放下撑篙,笑道:“自然是这秋日金风。”

    垂钓之人摇头了摇头,一抖鱼竿,鱼线出水,鱼钩上竟是钓着一尾大红鲤鱼。

    在一条鱼儿被惊走之后,又钓起了一条鱼儿?

    这算不算愿者上钩?

    他将鱼钩上的鱼儿摘下,放入旁边的水桶中,然后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庞。在他站起之后,可见其身材高瘦,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蓑衣下是一身青衣直缀,却是一身文士打扮 。

    此人正是那位在龙门府中大名鼎鼎的张先生张鸾山,自从他丢掉几乎已经到手的正一宗掌教大位之后,反倒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年或是闲居于小真人府中,或是行走于四方八荒,心境开阔,又有了许多感悟,也结交了许多盟友,眼前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她刚刚从江南那边回来,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摆平松阴府孙氏,然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张鸾山这里。

    张鸾山道:“我知道你此行的来意,算算日子,李紫府也快要抵达龙门府,不过你却是晚到了一步,玉清宁已经提前去见李紫府,你那张“五毒元丹”的丹方怕是送不出去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张银票

    各大宗门之所以能屹立世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与其豪富是密不可分的,除了各自名下的诸多田地产业之外,再有就是各自的“手艺”。以清微宗举例,其铸剑技艺乃是天下一绝,号称天下之名剑十之六七皆是出自宗门剑炉。或是以天乐宗举例,仅仅是一座“天乐桃源”,就堪称聚宝盆一般,就算百媚娘将“天乐桃源”关闭,行闭门避祸之举,其积攒下的银钱也足以让天乐宗百年无忧。

    其他宗门,也是各有门路,其中便有以炼丹为生的。

    李玄都想要炼制“五?耪娴ぁ保?厝灰?梢晃涣兜ご蠹仪鬃猿鍪郑?辛酱p≡瘢?直鹗巧裣鲎诤投??冢?还?悸堑剿?肷裣鲎谠诓痪们敖嵯碌牧鹤樱??运?故歉??蛴诙??凇k灯鹄矗??舅?摹笆?寺ァ敝谢褂屑缚哦??诔霾?摹扒嗄居窕ㄍ琛保?谴映鹿潞枘抢锏美矗?还?饧柑煳?说餮?耸疲?咽潜凰?な??谩o惹坝肼窖惚?徽剑?此评钚?颊季n戏纾?翟蛉词堑昧嗣孀佣?死镒樱?诶锷耸破闹兀?还?庑┥耸撇7抢醋杂诼窖惚嗷故抢醋杂凇叭思涫馈北旧恚??椒?冒肟拧白涎舻ぁ本湍芪薨?乃捣ǎ 不过是安慰胡良等人放心的言辞罢了。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虽然未能名列道门四大仙山之一,但也是当世名山,与蓬莱岛隔海相望。如果将一个个宗门也看作是人的话,与杀气凛然且行事霸道的清微宗不同,东华宗的性情较为温和,算不上一线宗门,但可以算是颇有家底的二线宗门,精于培育奇珍异草和炼制丹药,故而人缘极佳,没有什么生死大敌。之所以会参与帝京之变,也只是因为清微宗的缘故,毕竟远亲不如近邻,东华宗托庇于清微宗的赫赫威势多年,自然也不好拒绝清微宗的要求。

    也正是出于此种原因,李玄都决定在此间事了之后,先行前往东华宗,就算不能立即炼制“五?耪娴ぁ保?部梢晕?卸??谙劝锼?吨扑?栎蓟?托?疲??剿?占?匠ど??椭旃??螅?懔15炭??兜ぃ?云谠缛栈指淳辰缧尬??/p>

    至于其中所需的太平钱,李玄都也有心理准备,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薄有积蓄。实在不行,还能舍下面皮找几位豪富朋友暂借一二,远的不说,张鸾山张青雀是一个,颜飞卿颜玄机也是一个。

    话又说回来,无论做什么,行走江湖也好,公门修行也罢,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至于大军征伐或是大兴土木,就更是如此。就算躲在某个山头上避世求长生,同样还是如此,修行一事,讲究财侣法地,一个“财”字排在当头,便可想而知。

    要不怎么说许多江湖散人比不过宗门弟子,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个“穷”字。

    李玄都在很早之前就不再领取师门的那份例银,不过在他师父的授意下,这份例银也没就此停了,而是不断积攒下来,等到李玄都在天宝二年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经攒了足足五千枚太平钱,换算成银子,便是十五万两银子,堪称巨款。

    在过去的四年中,师门正式停了他的例银,转而给他供应江湖上的各种消息情报,再加上李玄都陆续花了一千太平钱,用于他的修身之地和各种杂事,如今还剩下四千枚太平钱,被他分成四份,一份存在太平宗开办的太平票号中,所谓太平票号,与寻常票号不同,除了可以用银钱兑换太平钱之外,只能存取太平钱,而不能存取寻常的黄金白银。一份被他留在师门中,交由二师兄保管。一份随身携带,就在“十八楼”的一个格子中。还有一份,被他兑换成了三张一万两面额的银票,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一路上,李玄都和玉清宁谈论最多的还是小丫头,就像父母把孩子交到先生的手中,免不了要嘱托先生几句。

    虽然玉清宁不是正儿八经的授业师父,但是李玄都作为同样出身宗门之人,对此还是深知其中玄妙。修行一途,如人远行登山,自身的资质根骨是体力,师父传授的法门是路径,光有脚力,不知道路,就如圣人所言的“学而不思则罔”,便要误入歧途。知道方向,却不行走,便如圣人所言的“思而不学则殆”,永远都是原地踏步。其中授徒大有讲究,尤其是师父到了一宗之主的地位,除了倾注心血的首徒之外,只会给弟子指出一条明路,而不会从走路教起,可这些又不能不教,于是便落到了那些成年弟子的身上,所以李玄都才会说陆雁冰的本事是他和老三一起教的。

    到了周淑宁这里,也多半如此,玄女宗的宗主不会像搀扶稚童走路般教她,许多东西都要玉清宁这位师姐去教,说她是周淑宁的半个师父也不为过。

    既然玉清宁现在不适合见日光,三人便在弘农县驻留了半日的功夫,待到天色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城门还未关,三人便打算离开弘农县,恰好遇到位正准备收摊的老人,肩上的草木棒上还残留着几支没有卖出去的冰糖葫芦,李玄都给了小丫头三个铜钱,让她去买串糖葫芦,然后只剩下他和玉清宁并肩等候在路边。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的信封,递到玉清宁的面前,道:“这里面有三张一万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分别是帝京的天元票号,江州的东升票号,以及晋州的晋西票号,都能立取现银一万两。”

    玉清宁没有立刻去接,皱眉道:“紫府这是小觑我们玄女宗?”

    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不缺这三万两银子,所以这些银子也不是给玄女宗的,而是给淑宁的。这丫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里也被查抄,无依无靠的,所以我就想着送她点什么,我想了很久,与其送些念想之类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倒不如送她些银钱,以后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窘迫。”

    玉清宁的神色稍稍缓和,不过还是没有伸手去接:“以后淑宁成了我们玄女宗的弟子,每月都会有例银,不需紫府如此破费。”

    “不一样。”李玄都摇头道:“玄女宗的例银是一回事,我给的又是另外一回事,银子这东西,多多益善,又不是说我给了你们玄女宗就不必给了,玄女宗的例银该给还是要给,这是淑宁应得的,可我这份银子,却是额外的。”

    玉清宁终于伸手接过这个信封,问道:“那紫府呢?炼制‘五?耪娴ぁ?墒且?u巡簧俚囊??!?/p>

    李玄都笑道:“薄有积蓄,不必担心。”

    玉清宁这才将信封收入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中,轻声道:“倒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紫府不是人父,却也胜似人父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升客栈

    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头除了向李玄都讨教关于修行上的疑难,还会向玉清宁问一些类似于“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后来临近那座曾经有“东都”和“神都”之称的龙门府后,便开始沉默寡言。小姑娘还小,不擅长伪装表情掩饰情绪,她与李玄都相逢以来,与这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哥哥亲厚异常,如今到了龙门府,意味着分别在即,又如何不会感伤。

    只是李玄都对此没有任何宽慰之举,颇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两日之后,终于到了。

    站在宽阔的官路上,抬头就能看到龙门府城那巍峨的城墙,毕竟这里曾经是几朝古都,无论是规模还是规制,其实都不逊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驻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过这座城有些老了,暮气略重,经过岁月时光积淀之后,还剩三分富贵和三分尊荣,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鼎盛时,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道:“入城。”

    龙门府作为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说的“中原”,唯有这里可以加个“中”字,其他地方,要么是西域、西北,要么是江南、岭南,亦或是江北、辽北,即便是一国之都已经迁往北方,对于江湖人士来说,这儿还是天下之中,毕竟对于普通江湖人而言,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个颇为遥远且尽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这儿便成了无数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圣地。

    尤其是龙门府城,除了有儒门的万象学宫之外,几乎其他所有宗门,无论正邪,都在此地设有分府别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园、清微宗的烟雨楼、东华宗的青木轩、玄女宗的妙音阁、牝女宗的姹女馆等等,无一例外。

    不过李玄都此番入城,却是没有去哪家别院落脚的意思,玉清宁也没有强求,陪着他来到城内最大的一座客栈明升客栈。

    说到明升客栈,在偌大一座龙门府也是赫赫有名,占地利之便,坐落在万象学宫对面的街上,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万象学宫求学或是拜谒,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时候,就在这里侯见歇息,也有学宫中的许多人就近在这儿摆酒谈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绰,据说不点酒菜,仅一壶好茶也得二十两银子。就靠这一路生意,赚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然后将周围的铺面也陆续买了下来,将其打通,使客栈的规模一扩再扩,又精心装饰,在二楼临窗隔出许多豪奢的包间,一楼大堂也用屏风相互隔开,以便来此的客官饮酒谈事。

    同时明升客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生意的好坏与江湖中是否有大事发生有关,例如两位天下间有数的大宗师约定在龙门府赌斗一场,或是有名士大儒在万象学宫举办集会,定然会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来到这里来订包间,到时候就能一边在这里喝酒一边等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这座酒楼无论酒菜还是包间都比平时翻了一倍的价钱,柜台内的金银就像流水一样,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为明,明升客栈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龙门府中的人都说客栈老板取得好名字。

    这座客栈也是李玄都与张鸾山定下见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明升客栈也还未曾涨价,李玄都花了二十两银子要了一壶君山银针在这儿,不管什么样的茶,哪怕是素有“满天星”之称的茶叶末,也是二两银子,因为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个包间。

    李玄都定下了包间之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道“子符”燃尽,“母符”则在张鸾山的手中,当初两人在书信中约定,李玄都抵达明升客栈之后,便燃烧随同书信一同寄来的“子符”,然后张鸾山便会来明升客栈相见。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与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到明升客栈的大堂,询问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个伙计立时引着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楼行去,来到二楼,因为包间众多的缘故,所以在各个包间外还有一条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设门,此时伙计就停在走廊外的门前。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由伙计开门,把两人让进去,可伙计却是没有开门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门环却不推开,半边身子躬挡在门口,满脸堆着笑:“两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话虽如此,但伙计没有丝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龙门府中居住,这明升客栈也不是第一次来,自然清楚这伙计是在讨要赏钱,眼神中不由掠过一抹厌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却是第一次来这儿,盯着那伙计,笑问道:“直说吧,要多少银子?”

    “客官明见。”伙计居然毫不怯场,满脸滑笑道:“咱们明升客栈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一两银子,一直都是这个价。”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伙计,道:“开门吧。”

    伙计收了银子,不过身子还挡在门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门的门环作欲推不推状,显然两扇门要两次赏钱。

    女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往伙计的脚下一丢,“就这么多钱,开门。”

    这座明升酒楼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为它有万象学宫中几位祭酒的背景,因此连伙计们都十分蛮横,不仅平日里吃惯了学宫中的普通学子,就连外来的江湖人士等闲也不妨在眼里,几曾被人如此羞辱过,此时也来了怒气,举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结果眼前一花,却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头,动弹不得。紧接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头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银子?一颗人头换一两银子够不够?怎么看都是你赚到了。”

    伙计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却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旧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只鸡崽,“本小姐还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学宫祭酒拼了脸面不要来为你出头。”

    伙计听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栈的后台,顿时骇得面无人色,颤抖道:“这位小、小姐是学宫里的……”

    女子松开手,面无表情道:“放心,我不是万象学宫的人,你可以现在去找你们的老板,就说牝女宗的人来这儿砸场子了,好不好啊?”

    伙计听到“牝女宗”三字,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来头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错了……绝不敢……不敢嚼舌。”

    说话间,伙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发颤地捡起那枚铜钱,连同先前的一两银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贵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钱,自当悉、悉数奉还。”

    女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面带厌憎道:“滚吧。”

    伙计如蒙大赦,却也不敢贪图手里的银子,先将其放在地上,然后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给的赏钱吗?”

    那伙计的脸色顿时一僵,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银子和铜钱,见女子一挥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正邪家国

    文士男子伸手推开那扇要价二两银子的门,进到走廊,走廊的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一个个包间的房门,他和女子来到第三个包间前,看到门方上赫然贴着一张红色招贴,上面写着一个“李”字,便推门走了进去。

    包间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宁、周淑宁三人。李玄都却是没想到张鸾山却还带着一名女子过来,未等他相问,玉清宁已经开口道:“没想到宫姑娘也来了。”

    在这龙门府中定然有不止一个宫姑娘,可能与张鸾山走在一处的就只有一个。

    果不其然,张鸾山身边的女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的相貌,丹凤眼眸,眉黛如画,眉眼间既有成熟女子的妩媚,又有几分青稚之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态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宫官。

    这个妖精似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档折扇,掩嘴轻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术。”

    玉清宁双目已盲,可宫官偏偏说她“好眼力”,这便是言语藏刀了,不过玉清宁却是不以为意,淡然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易容术易的只是表皮,骨子里的东西却是变不了,心眼观之,一目了然。”

    宫官轻笑道:“好一个‘心眼观之’。”

    眼见着两名女子似有要来一番唇枪舌剑的趋势,李玄都不得不借着与张鸾山见礼打断二人:“青雀兄,当真是久违了,不知近来可好?”

    张鸾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劳紫府挂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两名女子也不好再去发作,几人分而落座。一张方桌,李玄都与张鸾山相对而坐,宫官与玉清宁相对而坐,小丫头则是坐在玉清宁的身边。

    李玄都伸手将暖壶里的酒给张鸾山斟满,一边轻声说道:“青雀兄嘱托我的事情,我有负青雀兄所托,也有愧于听潮公。”

    张鸾山摆了摆手,语气低沉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

    然后他望向周淑宁,问道:“这便是听潮公的遗孤?”

    “她叫淑宁。”李玄都点头道,又对周淑宁说道:“淑宁,这位是张先生,就是他委托我去救你的。”

    小丫头立刻站起身来,向张鸾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怯生生道:“谢张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么恩?”张鸾山摇头一笑:“不过是动了动笔,给紫府写了一封信,真正去冲锋陷阵的是紫府,所以要谢恩也是谢紫府的恩情才对。”

    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望向宫官和玉清宁:“我有些话想要对紫府说,所以想请宫姑娘和玉师妹先行暂避一二,还望两位见谅。”

    “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宫官第一个起身道:“我是无所谓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觉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才是。”

    玉清宁同样起身,却是没理宫官这一茬,而是“望”向张鸾山:“清宁可否向张师兄请教一事?”

    张鸾山似是早已预料到玉清宁会有一问,不把话说死:“玉师妹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玉清宁点了点头,道:“自正道十二宗结盟以来,正一宗就贵为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师一脉为尊,老天师更是公认的正道领袖,张师兄曾是正一宗未来掌教人选,又出身天师张氏一脉,可张师兄今日为何要与牝女宗的玄圣姬混在一处?”

    李玄都眼皮轻轻一跳。

    终于来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争。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来说,兴许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来说,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当年法相宗有一位长老,喜爱音律,与无道宗的一位长老一见如故,意味相投,倾盖相交,终是结为莫逆。那位法相宗长老意欲从此退出江湖,却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问罪于他,正道群雄齐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观,太平宗无动于衷,静禅宗苦劝回头,慈航宗则是从旁帮腔,竟是无一人站在他那边,就连法相宗的同门,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残杀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开,不意味着别人能看得开,而这世上没有圣人,将心比心之人终是少数。

    此事若不曾暴露,顶多是些风言风语,正一宗也不会大加问罪,可一旦公之于众,正道十二宗无不震惊,也无不震动,难道为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顾江湖道义?若是此例一开,恐怕日后无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无道宗长老是位性行高洁且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的君子,难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却宗门,岂非因小失大?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为叛逆的清微宗也不会为之说话。

    李玄都自是深知这一点,当年他之所以能与胡良相交,第一点原因,胡良出身于辽东五宗的补天宗,对于正道而言,辽东五宗属于亦正亦邪,不同于西北五宗。第二点原因,胡良当时已经脱离补天宗,属于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对于邪道十宗的态度,并非是一味赶尽杀绝,对于诸如补天宗这类宗门,以拉拢为主,但是对于那等冥顽不灵的宗门,则要除恶务尽,其中血债最深的无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宁此言一出,无异于剑仙一剑,整个包间内的气氛都骤然凝重起来。

    当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长老,如今你张鸾山身为正一宗之人,却与牝女宗的妖女相交,岂不是要让正一宗大义灭亲?否则正一宗还有什么脸面领袖正道?

    张鸾山平静道:“这一点,我无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便牵着小丫头的手向外走去。

    她这一走,宫官也随之离去。

    待到包间内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鸾山两人之后,李玄都忍不住说道:“青雀兄莫要说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与宫官同行?就算她变化了形貌,可还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别人的手中,必然招来诽议。”

    张鸾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他们格局太低,仍旧拘泥于所谓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还有家国天下,为了天下大义,区区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张鸾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击桌面:“有人说私交是小事,正邪不两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却宗门,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来,正邪不两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争而忘却家国天下,这才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鸾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这样想是最好。”

    张鸾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两人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张鸾山放下酒杯,沉声道:“如今天下,辽东金帐年年进犯,西北周国年年肆虐,危及天下,这就是最大的实情,可我们还在什么外廷内廷之争,什么正邪之辨,这能行吗?”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鸾山拿过酒壶给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满了酒,接着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视你为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所以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这次端起酒杯却只是抿了一小口,轻声叹息道:“既然认定了一条路,那便尽力走下去,这样就算失败了,也只能说天意如此,而不必为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选择,愿我们在各自抵达路的末端时,都不会后悔。”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固有一别

    李玄都和张鸾山之间,有许多话并未彻底点明,可已经够了。

    正如张鸾山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不说也会明白。

    李玄都曾经对颜飞卿说过:“人心似水多涟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该相信谁了。”

    这句话里的“谁”指的就是张鸾山。

    因为张鸾山的许多行为让李玄都不明所以,所以才会有此疑问。

    现在他见到了张鸾山,许多疑问迎刃而解,这便让李玄都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这仅仅只是猜测,如今的张鸾山的确与宫官乃至于牝女宗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是合作,因为西北五宗是在金帐汗国的扶持下方能立国,于是张鸾山利用自己在正一宗中的身份和地位,将正道十二宗的有关消息泄露给牝女宗,同时从牝女宗换取关于金帐汗国的情报,从长远的角度来说,是有益的。

    因为金帐汗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为了击倒这个重要对手,当然有理由与其他势力合作。而周国只是占据了一隅之地,处境艰难,军力薄弱,自古以来,还未有人能以蜀州而进取天下的,如果没有金帐汗国的支持,注定不是大魏的对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周国将大魏取而代之,这天下还是中原人的天下,不会被金帐汗国的异族取代。

    为了这个天下,为了苍生,张鸾山要不择手段地谋取利益。

    对于牝女宗而言,同样如此,与金帐汗国合谋行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总有一天是要翻脸的,现在拿着金帐汗国的情报来换取死对头的情报,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所以张鸾山和宫官的合作是互惠共赢的。

    这次张鸾山带着宫官一道前来,想来就是为了向李玄都挑明此事,也是为许多事情做出一个解释,因为他还不想失去李玄都这个朋友。而他既然要救天下,那么必然与朝中的许多人有着联系,可能是内阁,也可能是司礼监,甚至是晋王,那么他便有了要救下周听潮的动机。

    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四条路。

    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他会选哪一个?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无意去追寻过程中的对错,只求一个结果上的对错,所以他们还是一类人,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说尊重张鸾山的选择。

    只是这条路有没有尽头,尽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李玄都并不看好。

    两个人沉默着将一壶酒喝尽,李玄都问道:“我没能救出听潮公,现在我打算她的遗孤送到玄女宗去,不知青雀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道:“说句紫府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我这次救人,要的仅仅是周听潮一人而已,至于他的妻女,却是无关紧要,既然周听潮已经死了,那么他的遗孤如何安排,便有劳紫府费心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做大事的人总是不把小人物的生死放在心上,其实小人物也是如此,哪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谁也不要笑话谁便是了,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与小丫头投缘,也不会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生死太过放在心上。

    这就是人之劣根性,利己,贪生,欺软怕硬。而能够不被这些所左右的人,不是圣人,便是英雄。

    喝完了酒,张鸾山起身告辞离去。

    过了不久,玉清宁带着小丫头回来了,不过没有宫官的身影,想来是跟随张鸾山一起走了。

    玉清宁没有问李玄都和张鸾山究竟谈了什么,只是问道:“淑宁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都望着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自然是答应了,否则还能怎样,他张青雀可不是会带个孩子在身边的人。”

    玉清宁点点头,心情舒缓许多。

    她这次来见李玄都,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把那张“五?耪娴ぁ钡牡し胶脱?袼杞坏嚼钚?嫉氖种校?诙?瞿康脑蚴谴永钚?忌肀呓幼咧苁缒??缃裾饬郊?露加辛俗怕洌??菜闶欠畔铝诵耐飞系牧娇槭?贰?/p>

    这时候,李玄都重复了一句无甚新意却又说尽了道理的大话:“什么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剑影,还有人情世故,任你多高的境界修为,真能跳得出去?跳不出去的的。只要是人,还未曾灭情绝性,就跳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转头望向玉清宁,问道:“对了,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伸手解下眼上蒙着的黑纱,露出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眸。

    这双眼眸之所以会瞎,是拜李玄都的剑气所致,而且是极为高明的剑气,没有伤及血肉,乍一看来,这双眼眸还是完好无损,只是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可实际上,剑气已经渗入其中,彻底灭绝了其中的所有生机。

    玉清宁说道:“想要恢复如初,恐怕很难,不过我也已经习惯,最开始几年是靠着听音辨位,后来又从苏霭筠那里学了一门‘心眼’的手段,据她所说,这门手段很难练成,因为五色令人目盲,双眼反倒是‘心眼’的阻碍,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双眼已盲的缘故,倒是很轻松就练成,练成之后,以神念观人,更甚双眼。”

    李玄都闻言之后,有些歉疚。

    不管玉清宁的语气如何轻描淡写,也不管所谓的“心眼”如何玄妙,双眼瞎了就是瞎了,虽然李玄都不知道以“心眼”观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肯定不会与真正的双眼一样,所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难以挽回。

    所谓“心眼”,其实是从“他心通”中衍生出的一门神通,所以玉清宁虽是目不能视,但能察觉到人心所动,不由摇头笑道:“紫府不必为此而自责,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目盲之祸,正是我日后的造化之机。”

    既然玉清宁已经是如此说了,李玄都也不是那矫情扭捏之人,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淑宁交给你之后,我便要去见颜玄机,说不定也要见一见那苏云?l,不知你是否同去?”

    玉清宁摇头道:“现在于我而言,淑宁师妹才是头等大事,我会立刻带淑宁师妹返回玉女山去见师父。”

    周淑宁一脸遮掩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玄都站起身,望着小丫头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沈霜眉、颜飞卿、胡良他们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去,现在轮到我了,就像你跟胡良说的那样,江湖之大,我们日后再会。”

    小丫头轻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委屈极了。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丫头,你要记着,江湖相信刀剑,不相信眼泪,收起你的眼泪。”

    小丫头听到这话,猛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愣是没有流下来。

    李玄都这才对着小丫头笑道:“这就对了。”

    玉清宁轻声问道:“紫府以后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以来玉女山找我,清宁都会尽力相帮。”

    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会直接拒绝,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玄女宗能帮的事情不用帮,需要相帮的事情玄女宗不会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李玄都不再是紫府剑仙,所做的事情也不再是离经叛道之事,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玉清宁的这个承诺。

    然后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推门离去。

第一章 避暑行宫

    龙门府贵为天下第一州之首府,疆域广阔,更甚于八百里洞庭,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府。

    从龙门府府城往北八百里,有一个北芒县,距离三十二峰的北邙山已经不算太远,故而此处山势起伏,已然不是平原景象,再加上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少有外人前来,不过最近却是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盖因“太阴尸”之事,引得各路江湖人士纷纷而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此时一名老道人由南向北,从石安县经弘农县来到北芒县,又经由北芒县进入北邙山的地界。

    老道人看上去已经有花甲的年纪,头发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脚上是一双磨损厉害的平头布鞋,与鹤氅云履且度牒在身的道人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过道人背后还负着一柄铜钱剑,倒是品相极佳,以七七四十九颗铜钱穿成,穿绳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钱则是武帝年间的五铢钱。钱经万人之手流转于天下之间,故而阳气最重,越是古钱就越是如此,所以这把铜钱剑是专门用来驱邪除鬼之用,寻常鬼物阴祟之流,只消轻轻打上一下,便立时烟消云散。

    除此之外,老道人还斜挎着个破旧布包,腰间别了一个古旧铜铃,不过随着老道人迈步前行,这个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像是个“哑铃”。

    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的起伏群山,喃喃道:“《撼龙经》有云:‘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如此重的阴气,不愧是号称天下帝陵占半数的北邙山,只是阴气中又藏有煞气,看来太阴尸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老人又从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盯着罗盘边走便看,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山形在地星在天,星气下感祸福依。真星顿起真形了,枝叶皆是破禄随。真星虽云有三吉,三吉之余有辅弼。不知三吉不常生,百处观来无一实。走旗拖尾是真形,若出尊星形变生……”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此时他已然来到一座不知名荒山的半山腰处,他环顾四周之后,脸上流露出凝重神色,道:“不是尸气,而是鬼气,难不成这里不是太阴尸出世之地,而是另有厉鬼凶物盘踞?”

    想到这儿,老道人脸上不由露出无奈之色,“虽说老道是以捉鬼为生,平日里也做了些善事,可上次给布政使大人宅邸驱鬼的钱还没结算,说起来也是气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一州藩台了,还是如此小气,让老道白白赔上十几张符篆,虽说这些符纸都是老道自己写的,但是黄纸和朱砂也是要花钱的,活该你被织造局的几个宦官欺凌,怨得了谁?”

    老道人就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唠唠叨叨说着注定无人去听的话语,继续往深处行去,兜兜转转,又是走出几十里的山路。此时老道人已经可以隐隐察觉到风中、脚下土地、甚至是树木花草中弥漫而出的淡淡阴气,但始终无法找到阴气的来源,而他手中的那块罗盘则开始时灵时不灵,指针经常会疯狂旋转,老道人心知这是来到了阴气极重之地,又添几分凝重。

    再往前走出大概三里左右之后,突兀出现一片茂密树林,在这个深秋时节,这片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比起夏日时的普通树林还要茂盛许多,枝叶深绿近黑,有些渗人,巨大的树冠遮蔽了阳光,再加上林中弥散的幽幽雾气,竟是使得树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种又似有影影绰绰晃动,让人心生惧意。

    老道人驻足于林外,饶是见惯了各种诡异景象,此时额头上也微微渗出汗珠,

    玄女宗有一句极为有名的话语,叫做:“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说的是阴阳相生之道,还有那妙真宗的“阳神**”,归根究底也是阴极阳生,人体为阳,魂魄为阴,魂魄出窍为阴神,以阴神受至阳至刚的雷劫洗练,如此九重之后,阴极阳生,即是阳神,堪比天上仙人。

    同理,阴气本是至阴之物,草木向阳而生,除去槐、柳等几种鬼木之外,两者并不相容,若是阴气能够影响草木,使其由阳转阴,那么便说明阴气极为浓郁,已经开始由阴化阳,其中多半会孕育出了不得的凶厉之物。

    就在老道人犹豫的时候,天色骤然一暗,继而有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片刻之后,雨点越来越多,雨势绵绵,虽然不大,但让山间的阴气、寒气重了许多。

    老道人如何不知,金木水火土,土为中庸,木、火属阳,水、金属阴,如今下起雨来,可不就是助涨了阴气么?再者说了,这场雨也来得蹊跷,难说没有什么古怪。

    老道人又是思量片刻之后,自付道:“就算当年的鬼王陵贫道都去过,还怕你这一片小小的‘鬼林’不成?”他一咬牙,径直往林内走去。

    入得林中,因为树冠茂密,倒是感受不到雨丝落下,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落叶**之后生出的瘴气,不过老道人早有准备,闭气凝神的同时从袖中取出一道“破瘴符”,双指捻住,念念有词。然后就见这道符篆竟自行燃烧开来,却又不伤道人的双指分毫,接着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拔出酒葫芦木塞的声音,周围的瘴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老道人挥了挥手,散尽两指间的灰烬,然后沿着林间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径,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条小径不知何人修建,以青石板铺就,只是因为已经太多年没有人踏足的缘故,路面已经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难免有些打滑。

    走了大概百余步,这条青石小径戛然而止,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断头路,也就是死路。

    老道人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然后在一片杂草中看到了一块半掩的破败石碑。石碑已经有些年头了,半边身子被埋在地下,老道人上前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半字,字迹血红。

    之所以要说是一个半字,因为有半个字被埋在了泥里,不过也可以辨认出露在外面的这两个字是:“避”和“暑”。

    连起来便是“避暑”二字。

    老道人望着这两个字,陷入沉思。

    当年那位明空女帝,倒是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家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可是在金帐汗国攻陷前朝大晋的半壁河山时,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就已经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就更不会有什么游人来此,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难不成这里就是当年的避暑行宫遗址?

    想到这儿,老道踏罡步斗,伸手按住石碑的顶部,运转气机往上一提,大喝一声“起。”

    原本寂静无声的密林中骤然发出巨大轰隆声响。

    随着石碑向上缓缓升起,整座密林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无数树木向两旁退去,显露出一片连绵殿阁,论规模尤胜亲王府邸,只是此时破败不堪,黑暗死寂,没有半分人气。

    那座石碑此时已经完全升上地面,上面果然写着“避暑行宫”四字。

第二章 一剑三寸

    随着这座本该早已被毁去的避暑行宫现世,骤起阴风,仿佛是万鬼哭豪,将老道人的道袍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周围的树木吹得左摇右晃。

    老道人倒是不怕这种伎俩,只是有些犹豫,是否要进入这座“避暑行宫”?毕竟他是受人所托来寻太阴尸的出世之地,可不是来探幽寻宝,之所以会寻到此地来,自然是因为《撼龙经》的缘故,历代盗墓贼之所以会以《撼龙经》或《青囊经》寻找帝王陵墓,原因再简单不过,正是因为历代帝王将相必然要将自己葬在一处风水宝地,所谓的“寻龙点穴”便是寻找这等风水宝地,前人依据此法觅地下葬,后人依照其法寻找,所找到的风水宝地中多半就会有前人留下的墓穴。

    此次太阴尸出世,只知道在北邙山一代,可具体在何处,却是不清楚了,所以老人才会受人之托前来寻找,没成想太阴尸的出世之地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当年明空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年明空女帝修建行宫,也定然是修建在一处藏风聚水的宝地,以求“紫气东来”的大吉风水。不过世事变化,王朝尚要更迭,龙脉也会更易,风水自然也不是一成不变,如今这处紫气东来的风水宝地已经变成了风凶火异的凶地。

    老道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多管闲事,打算转身离去。

    可就在此时,有一道悠悠荡荡的女声传来,“敲开了别人的家门,却又过门不入,这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嗓音十分轻容,回荡在密林之间,仿佛轻烟薄雾似的,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去。

    老道的身子骤然僵硬,脊背发冷,头皮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

    过了片刻,老道人方才转过身来,赔笑道:“贫道还以为此地是处无主之地,没想到早已有人居住,倒是贫道唐突,在此赔罪则个,还望见谅。”

    女声嘿然一笑,“这里哪来的人?”

    没有人,自然就是鬼了。

    老道人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悉数敛去,倒是有了几分前辈高人的气态,缓缓道:“阁下这是要强留客人了?”

    女声悠悠道:“蜘蛛张网,飞虫自来。”

    下一刻,从宛若酆都地府的“避暑行宫”中款款走出一名妖媚女子,站在行宫的的台阶上,一袭白衣,肤白如雪,青丝如瀑,不像是阴森鬼物,倒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

    只是老道人的脸色愈发凝重,甚至还透出几分震惊,就像是普通人见到鬼一般。

    他缓缓伸出手掌,握住背后所负的铜钱剑,沉声道:“贫道东华宗南柯子,倒要领教阁下的手段!”

    女子轻轻一笑,一挥袖,周围的树木顿时变得扭曲起来,树身上仿佛生出一张张人脸,人脸上则是浮现出种种诡异笑容,阴森可怖。

    老道人大喝一声,似如雷震,震散了林中的雾气,也震得林中树叶簌簌而落。树身上的面庞流露出扭曲痛苦之色,渐而虚幻,似有消散之意。

    妖法也好,道术也罢,本质上都是以假作真的手段,越是高明,也就越为逼真。这些树木化形的手段,算不得高明,故而被老道人的一喝震散。

    老道人将气机灌注入自己手中的铜钱剑中,每一颗铜钱皆有金光亮起,熠熠生辉,在这幽深阴森的密林中,格外刺目。

    接着,老道人一剑斩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不但整棵树被拦腰斩断,而且其中有一道黑雾升腾而起,在金光的灼烧之下,嗤嗤作响,隐隐传来哀嚎之声,很快便烟消云散。

    女子见到这一幕,脸上笑意仍是不变,柔声道:“你现在毁我一棵树木,我待会儿便抽去你的一根肋骨,我倒要看看是你毁的树多,还是你的肋骨更多!”

    话音落下,竟是有几棵大树将自己的根须从地下拔出,如人从泥潭中拔脚,开始缓缓移动,同时又有根根藤蔓从四面八方向老道人席卷而来。

    老道人大惊,只能竭力运转气机,尽力挥舞手中的符剑,将卷来的藤蔓一一斩断。

    他精研《撼龙经》和《青囊经》,善于寻龙点穴,可他本身却不是正一宗或是神霄宗出身,不精通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对付这些鬼魅邪祟,难免要力不从心。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是换个其他同境界的正一宗或神霄宗高手,只消几道雷法,便可将这些鬼木破去,无奈老道不精通雷法,只是借了一把铜钱符剑防身而已,此时面对这些藤蔓,砍断了一条还有两条,反倒是越砍越多,再加上几尊大树已经缓缓合围过来,难不成他今天要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名副其实的鬼地方?

    此时女子终于走下台阶,乍一看去,与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还平添了几分病中美人的娇弱之态。可仔细看去,她其实是飘下来的,白色的绣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面分毫,而且随着她的身形飘移,她的脸色也变得愈发红润,从没有半分血色如一张未曾染墨的白宣纸,渐渐变成了一片红润之色,而且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与活人无异。

    女子的双脚最终落在了地上,并且在**的残枝败叶上踩踏出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开口道:“放心,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鬼。”

    老道人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的女子的确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先前他以为这里盘踞着一只可以让草木化阴的厉鬼,现在看来,分明是一只驾御群鬼的树妖!

    虽然对于雷法而言,妖孽还是鬼魅,都无甚区别,但是对于他手中的这柄符剑而言,却是大不一样,此剑对付得了鬼魅之流,却对付不了妖孽!毕竟妖孽只是蔑称,本质上不过是动物或是草木通灵成精,也可以积攒修为,未必不能求得长生,他们同样是活物,故而才会有鬼吸精气妖食血肉的说法。若是被鬼所害,还能留下一具全尸,可若是被妖物所害,那便只能剩下一堆白骨了。

    下一刻,只见无数藤蔓纠结成一股,变为一条两人合抱之粗的巨鞭,朝着老道人拦腰扫来。

    老道人顾不得心疼,从布兜中取出三道“金刚结界符”,一股脑地扔了出去,只见三道符篆闪烁出金光,呈品字形挡住“巨鞭”。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树林都仿佛摇晃了一下,无数树叶纷纷而落。

    “巨鞭”溃散成条条藤蔓,而三道符篆也碎裂成点点金光消散。

    紧接着,老道人又从袖中连续抖落出几道保命符篆,落在那几棵正在迈步前行的大树之上,使其变作原本模样。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子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欺近到老道人的身前。与此同时,她的面容也开始急剧变化,从一位姣好女子飞快变为一名干枯老妪,脸皮如枯槁树皮,白发飞舞,双眼碧绿,双手也从嫩葱一般的纤纤手指变为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径直抓向老道人的心口。

    若是被这一爪抓实,立时便是剖心的下场,岂有幸理?老道人顾不得体面,一个近乎狗啃泥的姿势飞扑出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现出真容的女妖又瞬间变回先前的美女模样,脸上挂着冷笑,动作轻柔地轻提裙角,便要一脚踩死这个老家伙。

    在这一瞬间,老道人心生绝望。

    也就在此时,女子猛地转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恼怒神色。

    下一刻,一道剑气从天外轰然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斩断无数树冠,破开重重阴气雾气,剑气所及之处,就连林外落下的雨丝也被强行托举回天幕之上。

    剑气轰然坠地。

    刚好落在距离女子鞋尖的三寸处。

第三章 南柯子

    这一剑在地面上划出一条宽尺余、深二尺、长一丈的沟壑,就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老道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道剑气精纯而无半点血腥之气,应是正道中人。

    女子树妖在惊怒的同时也有些难以言说的畏惧,刚才她直面这一剑,自然比谁都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剑的威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挨上这么一剑,就算不死,也要重伤,没有数年时间都难以复原。

    只是未等女子如何,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身文士装扮,刚好落在女子和老道人之间,想来就是方才激发剑气之人。

    女子死死盯住这个不死之客,周围的树木随着她的情绪簌簌而动,无数藤蔓如毒蛇一般在地面上蜿蜒蛇形,随时准备择人欲嗜。

    只是这名不速之客并非老道人这般不擅打斗之人,既然能够激发剑气,多半就是武夫之流,而且还是武夫中的用剑异类,最擅攻伐,杀力最重。只见他手中握有一柄雪白长刀,刀身上环绕有霜白剑气,如同一条雪蟒,随着他手臂挥动,雪蟒翻滚,周围的藤蔓顿时被一扫而空,甚至还在树叶枝干上结成了一层白霜,寒气凛然。

    女子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也不废话,身形直接往身后的“避暑行宫”退去。

    只见得行宫大门敞开,其中幽深漆黑一片,女子退入其中之后,立时不见了踪影,而大门却是没有就此关闭,仍是敞开着,大有要请君入瓮的意思。

    老道人赶忙提醒道:“那妖孽在这鬼林之中不过相当于归真境的修为,可一旦进入自己的老巢,便能有天人境的修为,万不可贸然追击。”

    来人倒是从善如流,果然没有再去追击,散去手中长刀上的剑气,然后将这柄雪白长刀收入腰间鞘中。

    老道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将那把借来的铜钱符剑放回原来的背后位置,拱手道:“在下东华宗南柯子,谢过……先生出手搭救,不知先生姓甚名谁?可是万象学宫中人?”

    这位腰悬白刀的年轻人哑然失笑,摇头道:“在下姓李名玄都,只是仰慕圣人学说,所以作文士打扮,并非学宫中人。”

    来人正是告别了玉清宁和周淑宁的李玄都,他在离开龙门府之后,便一路北上来到北芒县,意图寻找颜飞卿和苏云?l。可此时的北芒县县城中只有几名留守的正一宗弟子,在李玄都出示那块代表正一宗的玉牌之后,几名弟子告诉他颜飞卿和苏云?l已经入山,于是李玄都又离开县城,往北邙山而来。

    李玄都自是没有想要在此地斩妖除魔的心思,只是途径此地时,刚好看到阴气冲天,既然看到了,便不好见死不救,毕竟他现在也是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的修为,寻常妖孽鬼物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有了那救下南柯子的一剑。

    “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南柯子先是说了句客套话,然后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李先生可否与贫道先行离开此地?”

    李玄都望了眼“避暑行宫”那黑洞洞的大门,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

    南柯子这才真正缓了一口气,若是这位路见不平仗义出剑的剑客执意要去那“避暑行宫”一探究竟,他又不好不跟着,毕竟人家刚刚救过自己的性命,若是一走了之,也太不要脸皮,可要是跟着吧,他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怕不是要被那妖物生吞活剥了,那才是左右为难,好在这位行侠仗义的侠客看着岁数不大,却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轻重缓急,没让他太过为难。

    老道人率先转身走在前头,李玄都走在后面,两人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青石小径向林外走去,而在他们走后,那座上书“避暑行宫”四个血红大字的石碑缓缓沉入地下,又是只余一个“避”字和半个“暑”字,接着那座“避暑行宫”的大门缓缓合拢,整座行宫开始变淡,终是消失不见,然后无数树林遮掩过来,最后就连李玄都一剑破开的雾气和树冠也都恢复如初,只剩下一条戛然而止的青石小径,一切都变成了最开始的样子。

    当两人走出这片鬼气森森的密林时,发现外头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的阴气也随之淡了几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道长为何会来此地?可是为了那太阴尸而来?”

    老道人有些尴尬,本不想实言相告,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救命恩人,于是小心斟酌一番之后,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贫道出身于东华宗,是为道门四宗之一,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所谓道门四宗,分别是: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因为只有这四宗的弟子才会出家为道士,至于其他清微宗也好,玄女宗也罢,皆是俗家。而在我们四家之中,除了正一宗属于正一道可以嫁娶之外,其余三宗皆是全真道,不能嫁娶。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无儿无女,没什么念想,就想找一个合适的弟子,将衣钵香火传承下去。可贫道这些年游历四方,驱邪捉鬼的事情,做了不少,银子也赚了许多,却是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弟子,无奈之下,贫道将此事托付给了一个朋友,请她协助,她也确实将此事办成了,于是贫道便欠了她一个人情。”

    老人叹息道:“这次太阴尸出世,闹得沸沸扬扬,可与贫道无甚关系,别人除魔卫道,贫道只管炼丹,无奈贫道的那位朋友却是对这太阴尸颇感兴趣,便请贫道也帮忙寻找,恰好贫道平日里学过一些寻龙望气的本事,推脱不得,只能来到这北邙山中,帮着寻找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说到这儿,老道人仍是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不过想到身旁有一位武力高绝的带刀剑客之后,刚刚崩紧的心弦便又松开,道:“贫道沿着山脉地气一路寻来,结果就是阴差阳错地寻到了此地,没想到这里竟是当年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宫,而且还被一只树妖盘踞,贫道一时不慎,进入其中,若非今日有李先生出手相助,贫道怕是已经成了那树妖手下的冤死亡魂。”

    李玄都缓缓道:“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妖?人妖殊途,势不两立,李某今日出手,自是责无旁贷。”

    老道人亦是感慨万分。早些年的时候,他未经世事,还觉得妖有好妖,人和妖应当和谐而处。现在看来,都是放屁,天底下的灵气也好,天材地宝也罢,就这么多,人多用一点,妖就少用一点,所以人和妖从来都是势不两立,今天那树妖可不就是刚一见面便喊打喊杀?就算他做得不对,打扰了它的清静,可也罪不至死,说到底,还不是那树妖贪图他的一身血肉,想要吃掉之后增益修为罢了。

    就像争了几百年的正邪之争,就拿那牝女宗来说,可能其中真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一两个人干净不代表整个牝女宗都干净了,那么多冤死的天才高手,都是怎么死的?总不会全都是殉情而死的。再拿无道宗来说,四王中的七杀王是个性情中人,可不代表其他三个也都是性情中人,百蛮王动辄灭人满门,孩童也不放过,那也是性情中人?

    所以人和妖也是如此,还是这位李先生说得对啊,人犹如此,妖何以堪?

第四章 盗墓贼

    夜色渐深,夜色之下的北邙山变得格外幽深寂静,其中似是潜伏着万千厉鬼,正要择人而噬。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的北邙山在入夜之后,还有几个人会在夜间活动?就算真有吃人的厉鬼,怕是也只能空等一场。

    其实早年时的北邙山并非这样,只是在大晋末年的时候,金帐汗国攻入中原大肆杀戮,十室九空,冤魂遍地,皂阁宗又趁此时机在北邙山开坛做法,引得万鬼来朝,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变成了人间鬼国。虽说后来正道各宗与邪道各宗联手大破皂阁宗,将此间鬼国毁去,但还是残留了许多“余孽”,故而如今的北邙山对于常人而言,还是一处能不踏足就不要踏足的禁地。

    当然,也不是说此时的北邙山中一个生人也没有,除了艺高人胆大的高人之外,最起码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就算是当年鬼物最多的时候,皂阁宗弟子凭借饲养鬼物的手段,仍是能在万鬼来朝的北邙山中行动自如。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不见繁星,只有一轮残缺的半圆寒月悬挂,透出点点苍白的光,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唰喇喇作响,密林间的崎岖山路顿时一片影影绰绰,好似鬼影。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此时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站着十几个人影,皆是黑衣皂靴,以黑铁面具覆面,只露出双眼,黑色的眼瞳在夜色中透出幽幽的光。

    不多时后,从山路的尽头传来阵阵清脆马蹄声,接着便是一队人马从夜色中走出,大概有十余匹骡马,每匹的骡马背上左右两各挂着一口箱子,如此便是二十余口箱子,皆是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面带风霜,两鬓斑白,显然就是领头人了,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抬手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的马队立即停下,护送骡马的汉子立即出手兵器,如临大敌。

    原本立在道路两旁密林中的黑衣人们缓缓走了出来,虽然不见兵器,但仅仅是往路当中一站,便让人感到一阵窒息。为首之人同样身着黑衣,但脸上的面具、手腕上的扣腕、腰上的腰带、脚上的皂靴都绣着银线,甚至黑袍也滚了淡淡的银边,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分明,此时从密林中走到山路上,被苍白冰冷的月光一照,便显现出来了,这些花纹仿佛是绘了一头头饿鬼修罗,极尽狰狞之态,让人不寒而栗。

    骡马一方的领头男子见了此人,立时凉了一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果不其然,这人往前往前走出几步,缓缓开口道:“北邙山自古以来就是帝王陵寝所在,所以千百年来,什么摸金倒斗之事,屡禁不绝,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座北邙山都要被盗墓贼们的盗洞给打通了。”

    说到这儿,这名黑衣人笑了笑,笑声从面具下传出,在这森冷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冷酷渗人。

    他接着说道:“我们皂阁宗立足北邙山多年,也不敢将整个北邙山三十二峰全部视作自己的私产,一些小偷小摸之事,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像你们今天这般,先是不打招呼,如此大张旗鼓地‘发财’,然后又是一声不吭地连夜跑路,未免太不把我们皂阁宗放在眼中。”

    此言一出,山路上的气氛骤然一凝。

    在那名两鬓斑白的男子身后,站着一名精壮的年轻男子,闻言之后立刻愤愤说道:“那座大墓中机关重重,还有一个大粽子,我们赔上了一条‘缚龙索’和十几个弟兄的性命才将这些明器给弄出来,你们什么也不干就要抽走六成,就给我们四成,未免也太贪心了。”

    黑衣人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无名小卒,仍是盯着那名领头的男子,语气淡然道:“能给你们留下四成,已经是宗主他老人家开恩,若是放在以前,我们要抽走七成,若是看不顺眼的,八成也是有的。”

    那精壮青年还要说话,却领头男子抬手制止。

    虽然青年脸色犹有不甘,却也还是悻悻地退了下去。

    领头男子缓缓说道:“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这些虚话就没有必要再说了,你们尽管划下道来,我们接着就是。”

    盗墓贼,名为贼,实则为江湖上的巨盗,他们做的也不仅仅是开墓盗宝的勾当,毕竟财帛动人心,历代帝王公侯的陪葬,哪个不是价值千金,所以盗墓贼同行之间、卖家和买家之间,大动干戈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介于绿林和盗墓两种营生之间,向来人多势众,找不到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劫取财物,只要能找到地方,纵有帝王巨冢也敢发掘。故而这些盗墓贼大多身手不俗,且都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手上大多都有人命。

    此时对上了皂阁宗,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谁也不比谁多些什么,没有因为你是皂阁宗就怕了你的道理,若是胆小怕事,就不做盗墓这一行当了。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也是,这才是你们这行的德行。”黑衣铁面人冷冷一笑,声如夜枭:“不过没关系,我们皂阁宗别的不多,就是埋死人的棺材不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手底下见真章了,一方是辗转江湖各地的巨盗,一方是行事诡秘且百无禁忌的皂阁宗,谁也不是善茬,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你死我活。

    “杀!”皂阁宗的领头弟子再没有半句废话,断然下令。他长年负责巡视北邙山的各大帝陵,这些想要捞偏门的不知道遇到了多少,都是宁可被金子银子撑死,也不愿意活活饿死,这种人就是佛祖也度化不得!

    另一边的盗墓贼们也浑然不惧,冲在最前头的三名盗墓贼直接朝那皂阁宗领头弟子冲来,领头弟子冷冷一笑,一袖挥退三柄劈向自己的长刀,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盗墓贼的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皂阁宗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尸毒入体,在毒气攻心之后,便会化作活尸,可这名盗墓贼却像没事人一样,浑然不觉。

    反倒是这名皂阁宗弟子感觉自己这一掌好像拍在了石头上面,竟是被反震得隐隐作痛,不由大为惊讶。再一细看,这些盗墓贼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纸甲制作不易,而且只能使用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灵性散去,便是普通的符纸而已。

    这名皂阁宗领头弟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能有“神符甲”这种东西,说明这些盗墓贼的来历不凡,要知道除了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外,且不说万象学宫这等儒门重地,江湖上也不乏旁门左道之流。如那前朝时的罗教,曾经兴盛一时,在起兵作乱之后,被朝廷镇压,后来又改名白莲教、红莲教等名称,现如今便是名叫青阳教,糅合儒释道三家教义,号称三教合一,为三教所共同排斥。

    难道这些盗墓贼是青阳教的人?

第五章 请神之术

    正当这名皂阁宗弟子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四名盗墓贼嘴中念念有词,然后整个人的气态浑然一变,从寻常的亡命之徒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死士,四柄钢刀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朝他笼罩而下。

    这名皂阁宗弟子顿时回神,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不再以气机伤人,而是直接以自身体魄的力量,轰然打在一名盗墓贼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盗墓贼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皂阁宗弟子一甩手,被粘在拳头上的尸体被大力远远甩开。接着他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盗墓贼的下巴上,盗墓贼的身上有“神符甲”,可下巴却没有甲胄保护,直接被一肘撞碎,而且下颌猛然的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仅仅是两个动作,便立毙两个身手不俗且身披“神符甲”的盗墓贼,可见这名皂阁宗弟子的境界修为相当不俗。

    不过那名盗墓贼首领也没想着靠四名盗墓贼就威胁到这名玄元境的皂阁宗弟子,只要能稍微拖延一二就已经足够。

    趁着这个空隙,盗墓贼首领下腰扎马,口中喃喃诵道:“弟子头顶三十三天。弟子默请儒释道三教。”

    “只要吃得亏,心中起意灵。”

    “青阳寄打真神功,八大元帅显神通。九候先生虽酒醉,亦知东西南北风。”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诸天,扶助弟子,教尺拖刀,拖刀化为鹅毛,铁尺化为灯草,卷心石头化为水,一身化为铜皮铁骨,化为太山。头带铁帽十二顶, 身穿铁甲十二重, 铜皮包三转, 铁皮包三重。众位师父,众位大将,扶助弟子快寄打。”

    话音落下,盗墓贼双手八指纠缠,唯有两根食指紧贴相对,然后猛跺三下左脚。

    刹时间,只见一道充满浩然正气的金光从天而落,包裹住这名盗墓贼首领的身体,然后在他的体外凝聚成一尊高有八尺的半透明法相,虽然略有虚幻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披甲持双锏,好似是天上神将。

    凝聚成神相之后,盗墓贼首领大步向前,整条山路轰然作响,周围的树木更是被震得树叶簌簌而落。

    双锏呼啸而落,朝着皂阁宗为首弟子当头打去。

    皂阁宗弟子立时感到了莫大的危险,伸手一抓,以气机强行摄过剩余两名盗墓贼,然后将其一起抛向盗墓贼首领。

    虽然有自己人撞向自己,但盗墓贼首领根本没有半点留手的意思,任由两名盗墓贼撞在双锏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他们这些盗墓贼,干的就是扒人祖坟断子绝孙的活计,哪里还会讲什么义气道理?即使是同门师徒和师兄弟,关键时刻也是互相计算,没有仁义可言。哪怕是父子,也要儿子下墓取货,父亲在上面拉绳,若是换成父亲下墓,儿子都可能会将父亲扔在墓中弃之不顾,由此可见人性。能够遵循“盗亦有道”原则的义盗,终究还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人,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此时盗墓贼首领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双锏去势不停,不过皂阁宗弟子已经趁此时机向后退去,同时呼喝一声:“退!”

    还在与其他盗墓贼交手的皂阁宗弟子听闻之后,立刻抛弃了对手,向后退去,如同一道道阴影,纷纷隐没入密林之中,不过片刻的功夫,便都消失不见。

    在皂阁宗弟子悉数远遁之后,那名盗墓贼首领收起法相,脸色略有苍白,显然是请下法相的损耗极大,他抬手制止了几名还想要追击的盗墓贼,说道:“此地毕竟是皂阁宗的地盘,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应当尽快离去。”

    几名盗墓贼也不去收殓同伴的尸体,只是重新牵回受惊的骡马,继续趁着夜色赶路。

    就在距离这条山路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站着两人,正遥遥眺望此地,刚才的一场乱战刚好被他们尽收眼底。

    这两人正是路过此地的李玄都和南柯子,委托南柯子来北邙山中寻找太阴尸的不是旁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l,恰巧李玄都也想要找苏云?l和颜飞卿,因为北邙山中阴气太过浓郁,“寻踪纸鹤”或“飞剑传书”等手段无法准确锁定位置,于是两人便结伴而行,一边寻找太阴尸的蛛丝马迹,一边寻找不知身在山中何处的颜飞卿和苏云?l。

    李玄都见那些盗墓贼渐行渐远,转头问道:“道长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虽说南柯子那日在那树妖的手下极为狼狈,险些丢了性命,但不意味着他就不是高手了,只是他本身不精于武斗,对于丹道、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寻龙望气却是十分精通。此时听到李玄都发问,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道:“看这路数,应该是‘神打’或者‘神拳’之术,归根结底,都是‘请神’二字,说是请神明降世入体,实则是凝聚香火愿力,成就法相,与佛道两家的法相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佛道两家不管凝聚哪位天尊或是哪位菩萨的法相,所用的还是自身气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是先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才能凝结法相,可这等‘请神’手段却是完全借助于外力,如此一来,便要大加发展信徒,搜集信徒的香火愿力,已是入了邪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若是请神之道的话,那就是青阳教了,这几年来青阳教发展极为迅速,趁着金帐汗国肆虐之际,也在齐州境内起事,纵横四府之地,而且与西北周国互有联络,为首者唐周自号天公将军,他的两个弟弟唐秦、唐汉分别号称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三人麾下又有黑山、白波、白爵、白绕、青牛角、五鹿、雷公、浮云、飞燕、黄龙等人,虽然为祸比不上辽东的金帐汗国和西北的周国,但齐州毕竟是临近直隶各府,所以也让当今朝廷十分头疼。”

    听到此言,出身东华宗的南柯子颇有感触,毕竟东华宗所在的太清山就在齐州境内,也没少受到青阳教之乱的波及,他在太清山上活了大半辈子,对于齐州自然感情极深,早已把自己当作是齐州人士,故而对于青阳教的行径十分气愤,若非他实在不擅长武斗,非要与那个所谓的天公将军分个高下不成。

    南柯子叹息道:“齐州有三大宫观,除了我们太清山的太清宫,东岳贵为三十六洞天的第二洞天,故而东岳的碧霞宫也算一处,再有就是位于栖霞山的太虚宫,由全真道长春真人的故居改建而成,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却被那青阳教鸠占鹊巢,把其中的道人驱逐之后,将这里改建为青阳教的总坛之一,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栖霞山变成了一座贼山,其中尽是青阳教的弟子教徒,实在是与洞天福地的响亮名头不符。”

    李玄都问道:“青阳教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南柯子一怔,同样是疑惑道:“青阳教虽然不在邪道十宗之列,但这些年来却是与邪道十宗之首的无道宗走得很近,怎么会与皂阁宗的人起了冲突?”

    李玄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正一、妙真、东华、神霄四宗既是同属于正道十二宗,又是同属于道门四宗,还不是有了‘四六之争’?”

    南柯子顿时有些尴尬,转而说道:“会不会也与那将要出世太阴尸有关?”

    “很有可能,不管他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别忘了,他们还是一伙盗墓贼。”李玄都点头道:“跟上去看看便知分晓。”

第六章 横刀拦路

    这伙盗墓贼里,除了那名首领大概有玄元境的修为之外,其他人的修为并不很高,大概只有御气境左右,可一旦催动那种古怪秘法,视死如归,仅以战力而言,却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媲美入神境,甚至是面对抱丹境也有一战之力,这也是先前他们能与一队皂阁宗精锐弟子不分伯仲的根由所在。

    不过李玄都和南柯子的修为实在高出他们太多,此时遥遥跟在后面,却是不会被轻易发现。

    走了小半夜的时间,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天际线处泛起鱼肚白,天空一片深蓝。

    “以道长的了解,太阴尸这种东西,有多难对付?”李玄都向南柯子问道。

    南柯子道:“十分棘手,太阴尸与顶级铜甲尸并称为僵尸王,不再像寻常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已经有了一定的灵智,可以飞天遁地,可以隔空摄去人畜生灵的精血以增益自身,一身尸毒腐肌蚀骨,当者立毙,所到之处,草木尽枯,且不惧日光。不过好在其灵智不算太高,刚刚出世的太阴尸只是相当于十岁的稚童。”

    “不过若是放任不管,让这等凶物在天地间逍遥个几十年的光景,其灵智便会与常人无异,如果再吸取足够的生灵精血以及同类尸气,并凝练升华,还能更进一步成为‘尸仙’,几乎与道门典籍中的尸解仙无异,寻常驱鬼法器根本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躯,更为重要的一点,它不必再以血肉为食,可以吸收月华而自行修炼,已经与传说中的旱魃相去不远,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若是被皂阁宗得到了这具太阴尸,以他们的手段,应该可以把几十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年,同时在太阴尸上设下诸多禁制,成为宗门的一大利器,可是青阳教要来能做什么?从未听说过青阳教也精通驭尸之术啊。”

    南柯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李玄都望向远处已经快要出山的盗墓贼:“要不要把他们拿下?还是继续跟着他们出山?”

    南柯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虽然是修道之人,但久在江湖,哪个没有几分戾气,道:“要让贫道来说,这些盗墓贼,哪个不是手上血债累累,哪个不是缺了大德,无论用哪朝哪代的律法,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了,保准没有半个冤假错案。”

    “此言虽然略有偏颇,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李玄都微微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不见。

    下一刻,在一众盗墓贼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腰悬雪白长刀的年轻男子。

    已经是风声鹤唳的一众盗墓贼顿时如临大敌。

    李玄都按住腰间的“冷美人”,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是青阳教之人?”

    为首的那名盗墓贼首领伸开双手,示意身后的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抱拳道:“在下金算,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金刚鼠’的绰号,不知阁下是?”

    李玄都道:“无名之辈,不足道哉。”

    金算还要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抬手止住,道:“我刚才问的,不是你的名字绰号,与我是谁也无关系,我问你们是不是青阳教的人。”

    金算猛然一窒,竟是被李玄都的气势摄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片刻之后,方才缓缓道:“我与阁下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似乎没有回答阁下这个问题的义务。”

    李玄都道:“青阳教不是正一宗,在江湖上风评素来不好,没人愿意用它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就直说不是,你如此闪烁其词,看来确是青阳教中人无疑了。”

    金算却是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在下不知阁下来意,又如何敢贸然答话?阁下既然也是江湖中人,自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有道理。”李玄都点头道:“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青阳教之人,又是从何处学来‘请神**’?”

    此言一出,金算的脸色骤变,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身后的一众盗墓贼也纷纷抽出兵器,如临大敌。

    李玄都从腰间摘下“冷美人”,道:“既然是青阳教之人,你们为何出现在此地?可否告知于我?若是答案让我满意,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自然会放你们离去。可如果你们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金算想都没想,大喝一声:“点子扎手,兄弟们并肩子上!”

    一众盗墓贼立时蜂拥而上,不过这位首领却是站在原地,仿佛是一块立在潮水中的礁石,任由大江东去,我自岿然不动。

    当盗墓贼们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则是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入阴影之中。

    行走江湖,招子要放亮,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到了身处险境的时候,是殊死一搏,是果断跑路,还是跪地求饶,都有讲究,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金算深谙此道,先前那名皂阁宗弟子,不过玄元境的修为,金算自恃有“请神**”,自然不惧,可眼前这个带刀之人不一样,单说此人这等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魅身法,就已经让他极为惊骇,而刚才对话之间,他根本看不透此人的境界修为,作为一个老江湖,金算已是有了决断,竟是不惜抛弃掉这些属下,立时就要远遁。

    李玄都看在眼里,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以刀鞘像拍打苍蝇一般,将扑向自己的盗墓贼一一拍打出去。

    不要忘了,他可不是一个人。

    果不其然,金算刚刚以土遁之术遁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就被人不偏不倚地一脚踏在必经之路上,被生生震出地下,还没看清出手之人是什么模样,又被一掌拍在额头上,整个人倒飞出去,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金算的后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这棵近百年树龄的大树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树叶如雨而落。

    直到此时,金算才看清楚到底是谁破了自己的土遁之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柄铜钱串成的符剑,没有多少仙家气态,反倒是一身遮掩不住的寒酸气,与先前那位带刀的拦路之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只是金算望向这个老道人时,却是有着毫不掩饰的忌惮和畏惧。

    五行遁术作为逃命的第一等利器,其关键之处就在于不易被人抓住,且速度极快,他以玄元境的修为用出遁地术,几乎可以媲美骏马飞驰的速度,就算高出他一个境界之人,也很难捕捉到他的遁行路线,更遑论抓住那个关键节点来破去他的遁术,由此说来,此人怕是要高出他两个境界以上。

    老道人正是与李玄都同行的南柯子,别看他在那树妖面前极为狼狈,还要李玄都出手相救,可真要论起境界修为,他也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对付一个小小的玄元境还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对付五行遁术上,术业有专攻,老道人更甚于李玄都。

    南柯子伸手点住金算的几处大穴,淡然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不愧是‘金刚鼠’,在这地下打洞的功夫就是厉害,就知道你们这些人跑路的本事一流,所以提前防你们一手。”

    片刻后,金算被南柯子带到李玄都拦路的地方,此时那些盗墓贼已经倒了一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仅仅晕了过去。

    李玄都来到他的面前,雪白长刀重新挂回腰间,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太平客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太平客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太平客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