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三代绝学
过了片刻,宫官恢复了常态,冲着李如碃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李如碃见她不再冷淡,心下稍安,问道:“另外一间石室中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去看看。”宫官说道。
两人一道出了这间殿室,又来到隔壁的石门前。
宫官说道:“石门可没有钥匙了,你推一推试试看。”
李如碃依言提了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门上用力一推,毫无动静,他又灌注气机,只觉石门微微一晃。他心下一喜,运转刚刚学会的“浑天太元经”,发力猛推,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地开了。
原来两座门户截然不同,青铜门户以符箓为构成,没有钥匙不能入内,这座大石门却全无玄机可言,若非天生神力或负顶尖修为,万万推移不动。宫官可以进入青铜门户,若是没有李如碃相助,则无法进入石门后的殿室。
石门开启后,两人进到其后的殿室之中,比起青铜门户后的殿室,此地更为开阔,且没有青铜法座,倒像是个校场。
不过在四周的墙壁上同样有许多石刻。
不同于隔壁“浑天太元经”,这些石刻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而是分别出自三人之手。
宫官沿着墙壁一一看去,脸上表情越发惊讶:“这是祖师杨朱的十卷天书,这是宋前宗主的‘魔刀’,这是圣君的‘人仙炼窍法’。”
李如碃没有去看石壁上的内容,而是发现在地板上有许多看似杂乱无章的脚印,他用力跺了下脚,没能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当初能在此地留下脚印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李如碃尝试着随着地上的脚印依次走了一遍,发现这套脚印其实是一套极为精妙的拳法,远胜他所学的各种拳法。
宫官站在刻有十卷天书的石壁面前,喃喃自语道:“这不是圣君的笔迹,也不是宋前宗主和老宗主的笔迹。”
李如碃闻言来到宫官身旁, 望向十卷天书的石刻,脱口而出道:“这是地师的笔迹。”
“地师!”宫官先是一惊,随即也点头道,“的确是地师。”
宫官望向李如碃,若有所指道:“这你也知道,看来你果然是他。”
说罢,宫官也不等李如碃回答,接着说道:“废话少说,你赶紧将这间殿室内的功法记下,能够领会多少便领会多少。”
李如碃闻听此言,赶忙应下。
相较于“浑天太元经”,“魔刀”和“人仙炼窍法”都是以图刻为主,然后在图刻上作出各种标注。唯有十卷天书是以文字为主,不过经历了邪道十宗历代祖师的解析之后,与原版的十卷天书已经截然不同,十分通俗易懂。
如此一来,倒是省却了宫官再去翻译的工夫。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李如碃和宫官进入了无墟宫,不见天日,时间流逝也变得模糊不定,让人难以把握。
……
蓬莱岛。
李玄都缓步走出八景别院的侧门
八景别院有八个出入门户,李道虚在世的时候,封闭了七个,只留下一座正门,只是在南北和谈的时候暂时开启过八个门户。李玄都接掌八景别院之后,重新开启了八个门户,正常出入,此处门户距离海岸最近,出来之后就能看到大海,没走几步便是码头,不远处停靠着白龙楼船。
李玄都来到码头上,负手而立。
栖霞山一战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将追回两尊三尸神的任务都交给了道门中人,他本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恢复自身伤势上面。
对于李玄都来说,有清微宗为依靠,有道门在背后支持,并不算什么棘手的事情,东华宗的丹药,清微宗的洞天,甚至是数位道门有道高人联合为李玄都会诊,使得李玄都能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恢复了大半伤势,初步有了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李玄都怔然出神,秦素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想什么呢?”
李玄都的目光仍旧望着白龙楼船和苍茫大海,说道:“我在想,难怪世上之人都想要称孤道寡,这次我能好得这么快,全是因为这‘权势’二字。”
秦素哑然道:“难道你才知道吗?”
“我当然不是才知道,只是有感而发。”李玄都说道,“不过话说回来,龙老人能够调用的人力物力,比我李玄都只多不少,我能迅速恢复伤势,龙老人也不会太迟,所以我必须要在龙老人恢复全盛之前追回两尸六虫,而儒门之人也一定会在百般阻挠,儒门未必要将两尸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让道门无法将两尸三虫掌握,那就足够了。”
秦素知道李玄都所言不错,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上官莞和宁忆在西北,进展不顺。颜玄机他们在江南,毫无头绪。所以,我打算亲自走上一趟。”
“会不会太冒险?”秦素没有直接反对,委婉劝道,“毕竟你现在只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天人造化境怎么了?你看不起天人造化境啊?”李玄都玩笑道,“你可是连天人造化境都没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素微嗔道,“我是觉得你不该再继续行险了,还是稳妥些。”
李玄都道:“有七、八成把握,甚至是五成把握,再去行动,那都不能称之为行险,可行险也不能毫无把握,因为那叫送死。我每次行险,其实都有三成到四成左右的把握,至于这次,我最起码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远不能说是行险。”
秦素还要说话,李玄都又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当初去‘玄都紫府’的时候,就是天人造化境。”
“是,是,然后就被地师一剑杀了,若非机缘巧合,我就见不到你了。”秦素无不怀有怨气地说道。
李玄都被秦素用话一堵,无言以对。
那的确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甚至不能说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而是确确实实死了,然后又得以死而复生。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
刻,说道:“可这世上已经没有地师了,仅剩的四位长生之人,澹台云在西域攻打真言宗,岳父率兵出边,龙老人和我一样,都是有伤在身,剩下的人也就是天人造化境,我不觉得哪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能够威胁到我,就算想要围攻于我,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你们吗。”
秦素知道劝他不得,无奈摇头道:“就你道理多,我是说不过你。”
李玄都叹息一声:“可惜没有香火神力,空有一尊‘帝释天’,却使唤不得。”
说罢,李玄都迈步往白龙楼船走去。
秦素也紧随其后。
两人登上白龙楼船,李玄都从袖中取出“水中月”,随手丢入海中,然后又取出一块陆雁冰送给他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秦素在不远处依栏而立,便是景色。
李玄都合上表盖,轻声道:“再等一个时辰。”
……
各个洞天各有不同,比如鬼谷洞天阴气极重,能引得万鬼来朝。镇魔井洞天则是囚牢,汲取其中囚犯的气机汇入刑柱之中。无墟宫洞天占地不大,与寻常的闭关场所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乍看之下,普普通通,可仔细一想,若是毫无用处,无道宗花费偌大力气建造此处洞天的用意何在?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多个密室。
其实这处洞天的最大作用与金帐国师的洞天十分类似,便是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在其中一天,等同于外面十天,澹台云在大荒北宫遭受重创之后,能够迅速恢复,无墟宫也算是功不可没。
正因如此,李如碃和宫官进入其中之后,感觉在无墟宫中待了十余天的时间,其实只过了一天的时间。
宫官是第一次进入无墟宫,并不清楚此中玄妙,本觉得过了十余天的时间,西京城中已经稳定下来,于是便与李如碃一起离开了无墟宫,不曾想,如今的西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
无墟宫再次上下颠倒,两人重新回到了太极宫。
太极宫仍旧空无一人,不过从外面却传来厮杀之声。宫官脸色微变,领着李如碃快步向外走去,刚出太极宫的大门,就见尸首遍地,大多是无道宗弟子,但是儒门弟子和道门弟子也有不少,宫官如何也没想到,儒门和道门竟然强攻进了西京城中,这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按照道理来说,无道宗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关键就在于无道宗的精锐高手没有几人留在西京城。虽然普通弟子众多,但宫官不在,无人调度指挥,又没有料到儒道两大势力竟然如此大胆,直接攻入西京,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更为关键的一点,儒门和道门是当今世上最大的两方势力,两者一起出动,休说没有澹台云坐镇的西京城,就是没有龙老人的帝京城,也未必能够阻挡。
宫官暂时顾不得这些,带着李如碃,穿廊过堂,来到掖庭之中。
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南面人数较多,不过大多有伤在身,或坐或卧,是无道宗的一方。北面的人数较少,分成两派,正是儒道两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是我
宫官一瞥之下,见皇甫毓秀、封暮年、樊烩都在其中,不过几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儒门那边,仍是以谢恒为首,人数仅次于无道宗弟子。
道门这边,普通弟子的人数最少,不过高手众多,为首的是一男一女,这两人还都是宫官的熟人,正是上官莞和宁忆。
宫官心中一惊,宁忆已经到了,也就是客栈的人到了。
只是不见巫咸的踪影,应该是巫咸势单力孤,迫于儒道两家的压力,不得不退走。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宫官和李如碃两人,
上官莞当先开口道:“宫妹妹终于舍得露面了。”
宫官行了一礼:“原来是上官姐姐,久违了。”
宁忆也行礼道:“宫姑娘。”
宫官还礼:“宁先生。”
当初两人同在牝女宗,曾经共事,也算是志同道合,只是后来一人追随李玄都,一人追随澹台云,分道扬镳。
宁忆双手分别按住腰间双刀的刀首,说道:“宫姑娘,我等今日前来,并非要与贵宗为难,而是为了你身后的这个少年。”
宫官如何不知,沉吟了片刻,问道:“这少年到底是谁?”
宁忆与上官莞对视一眼,由上官莞开口道:“难道宫姑娘不知道?”
宫官说道:“我是否知道是我的事情,现在我想听上官姐姐说。”
上官莞又望向宁忆,宁忆开口道:“也罢,此事终究是瞒不过儒门去。”
谢恒神色淡淡,无动于衷。
宁忆继续说道:“我若是如实告知,不知宫姑娘是否肯交人?”
宫官还未说话,李如碃已是说道:“你们休想。”
宁忆望向李如碃,双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缓缓说道:“看来你是不愿意了,倒要领教。”
封暮年来到宫官身旁,低声道:“尊者,如今局势危急,我们不宜参与其中,还是由得他们两家相争,我们作壁上观就是。”
宫官脸色变化,犹豫不定。
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儒道两家既要互相防备,还要制服李如碃,实在是艰难。
就在此时,宁忆拔出腰间双刀,缓步上前。
上官莞、兰玄霜、李世兴、钟梧、王仲甫、李道通等人防备儒门。
宁忆虽然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有两把神兵利器在手,比起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也不逊色太多。
如果是先前的李如碃对上宁忆,根本不是宁忆的对手。宁忆也是如此想,只是没有料到李如碃在这短短一天的时间之中,在无墟宫中大有机缘,已经是今非昔比,对上宁忆还真是丝毫不惧。
李如碃说道:“你要依仗兵刃欺负我是不是?你敢不敢与我比刀法?”
宁忆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大宗师”丢给李如碃,说道:“倒要领教。”
李如碃接住“大宗师”,只觉得自由一股熟
悉感觉涌上心头,先前在无墟宫中所见的“魔刀”刀法随之涌上心头。
于是李如碃根据记忆摆出一个“魔刀”的起手式。
宁忆脸色一变:“这是‘天地任我行’?”
下一刻,就见刀光一闪,李如碃已经近到宁忆面前,这一刀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
不过宁忆却是不敢大意。
宋政的“魔刀”与秦清的“天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天刀”是精密到了极致,料敌先机,掌控一切,而“魔刀”却是寻求不可言说的一线直觉,凭借身体的本能出刀。“天刀”是以人御刀,而“魔刀”却是以刀御人,被称作“魔刀”也是合情合理。
简而言之,就连用刀本人在出刀之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而是凭借着本能出刀,那么在出刀之前就不会有任何杀气杀意,更是让人难以察觉预料。
李如碃这种本不懂刀法之人倒是最为契合“魔刀”,由着“魔刀”驾驭己身。
两人斗在一处,李如碃凭借高出宁忆一筹的境界修为,反而是占据了上风。
上官莞见此情景,不由脸色一沉,暗骂一声“迂腐”,冲钟梧使了个眼色。
钟梧会意,悄无声息地向旁边走去。
宁忆出身儒门,为人正派,阴阳宗可从不迂腐,反而是继承了地师的作风。
就在宁忆与李如碃斗得难舍难分之际,钟梧忽然跃出,一拳攻向李如碃的后背。
按照道理来说,“魔刀”凭借本能直觉出刀,便是以一敌众,也不糊露出破绽,可李如碃毕竟是初学乍练,本能直觉远不能与宋政相比,而且还有宁忆的纠缠,钟梧也不是庸手,李如碃被钟梧狠狠一拳打在后心上。
宁忆虽然有些不悦,但也知道大局为重,没有拒绝上官莞的一番“好意”。
钟梧这一拳可谓是势大力沉,就是悟真,也不敢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硬抗一拳。
李如碃体内发出一道好似洪钟大吕的声音,整个人在空中平平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动也不动,似已毙命。
钟梧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握成拳头的五指缓缓松开,甚至整只右手都在轻微颤抖,显然受到了反震之力。
宫官脸上露出怒色,本想要有所动作,又生生止住,只是望向李如碃,生怕他就此毙命。不过此时宫官也察觉出不对,如果这少年真是李玄都,那么道门中人不会下此重手。
难道是自己猜错,他不是李玄都?
便在此时,李如碃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不过尺许,又是支持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出,重新趴倒在地。他昏昏沉沉之间,又记起许多事情。不过都是杂乱无章,纷纷扰扰,没有任何头绪。
李如碃深深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时都能再度跌下,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针落可闻。
钟梧的这一拳,足
以击伤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只是李如碃体魄特殊,在关键时刻,体内的“浑天太元经”又自行运转,替他消解了大部分拳劲。
然后就见李如碃胸口悬挂的青石青光一闪,他的伤势得以恢复,竟然又慢慢站了起来。
宁忆捡起李如碃掉落的“大宗师”,将双刀重新收回腰间,缓缓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宫姑娘了,那是‘长生石’。”
便在这时,一个女子嗓音轻柔响起:“我要的就是‘长生石’。”
紧接着一个女冠从天而降,一把抓住李如碃,便要将其带走。
谢恒和兰玄霜同时出手,一起攻向女冠。
王仲甫、李世兴等人却是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其他儒门之人,虽然这次儒门只来了一位大祭酒,但却有两位副山主,也都不是庸手。
最为醒目的还是上官莞,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宁忆趁机退回到上官莞身旁,问道:“现在几时了?”
上官莞道:“已经是申时初了。”
宁忆道:“现在看来,仅凭我们,想要在儒门、无道宗、巫咸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中尸三虫带走,并且安然送回东海,不说无法做到,却是有着很大的风险。我们无法承受这个风险,只能是……”
话音未落,宁忆已经取出了袖中的“镜中花”,猛地往空中一抛。
与此同时,被李玄都丢入海中的“水中月”也真化作一轮巨大明月,就好似天上月亮投映在大海上的倒影,白龙楼船刚好位于月影的正中位置。
下一刻,月影骤然变得模糊,涟漪阵阵,然后白龙楼船开始缓缓下沉,并非沉入海中,而是沉入到月影之中。
掖庭上方传来阵阵海涛声音。
接着就见一个好似龙首的巨大船头从“镜中花”中探了出来,接着是雪白船身,然后是船尾,船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过船身却如荷叶一般毫不沾水,肉眼可见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下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白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一幕,蔚为壮观。
身着“阴阳仙衣”的李玄都就站在白龙楼船的船头之上,俯瞰着下方众人。
这一刻,正在激战中的兰玄霜、谢恒、巫咸也都停手。
至于其他人更是不敢有所异动。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李玄都受了重创,也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去试试李玄都的虚实,哪怕是巫咸也不例外。
任谁也要感叹一声,竟是积威至此。
自上官莞、宁忆、兰玄霜以下,纷纷向李玄都行礼:“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然后望向李如碃。
李如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竟是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李玄都轻叹一声:“道友,到了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化身
李玄都话音落下,李如碃仿佛是惧极生怒,猛地大喝一声,不再畏畏缩缩,挺直了腰杆,伸手指向站在白龙楼船的李玄都。
李玄都无动于衷。
李如碃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不知是惊惧未消,还是怒不可遏,迟迟没有说话。
李玄都伸手扶住栏杆,明知故问道:“道友,你因我而生,为何怕我?”
这一刻,李如碃脑中的许多记忆碎片逐渐拼接在一起,其中大多数记忆都是来自于李玄都,这也是三尸化而为鬼后还有生前记忆的缘故,以至于让世人误以为鬼是人的魂魄。
不过这些记忆大多不怎么完整,通常是各种执念聚合一处,汇聚各种负面情绪,故而鬼少有善鬼,多是厉鬼。
李如碃是李玄都的中尸三虫,也难逃这个窠臼。
化身是什么?不是另一个“我”,也不能说就是“我”。这便是“是我又不是我”,或者应该说化身是一个不完整的“我”。
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在下属面前颐指气使,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在家中又是孝顺儿子,这都是一个人。
李玄都在外人眼中是手段不俗的清平先生,在秦素眼中是不正经的玄哥哥,在陆雁冰眼中是喜欢说教的师兄,各有不同。
寻常人只有一个身体,所有的“我”只能不分彼此。可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就能以大神通“斩”出其他的身体,这便是化身。
本尊是化身,化身却不是本尊。
道门五仙大道,地仙的天人合一、人仙的气血穴窍、鬼仙的神魂念头、神仙的香火愿力,都有迹可循,唯有天仙大道到底如何精进修为,语焉不详,也无人深究,毕竟天仙已经不在人间,人间没有天仙大道的修炼方式也在情理之中。
地仙离开人间之后成为天仙,天仙再也不能重返人间。不过天仙若是还有什么尘缘未了,亦或是什么执念未消,还想要重回人间,便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斩出化身,重回人间。
不过此法有极大限制,有四个难点。
一是天仙本身要心有所执,足够执着的念头才能突破两界限制,否则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为。如果天仙心无所执,便不能斩出化身,返回人间。
二是需要相当数量的香火愿力打通两界,形成一条暂时的通道,这条通道十分脆弱,天仙法身、地仙体魄都无法通行,不过强大的神念可以勉强通过。香火愿力因人而生,正应了圣贤口中的人定胜天。
三是需要一个容器,一般会选择还未形成魂魄的腹中胎儿,不造罪业,不过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够承载、容纳天仙的念头,需要耗费人力仔细挑选。
四是天仙降临之后,会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若是没有人点化,或是其他机缘,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因后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等同是白来世间走一遭,所以需要有专人引导。
这四点分别对应了其他四仙,想要解决这四点难题,则离不开“道统”二字。也就是说天仙要靠留在人间的弟子去积蓄香火愿力、寻找容器、点化开窍,这也是许多地仙在世之时为了道统争斗不休的缘故。
如果四点难题解决
,天仙化身便可在人间正常行走,或是了断尘缘,或是斩断执念。不过天仙化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境界修为,需要从头再来,只是有天仙的感悟经验,进境远胜常人,这便是许多天才人物被称作“谪仙人”的缘故。
不过就算修为有成,也不是万事大吉。天仙化身是来了断尘缘的,若是这尊化身沾染的因果太多,还是无法回归本尊。比如天仙本身已有道侣,结果化身下界又招惹了无数情债,纠缠不断,扰乱心神,这些因果已经影响到本尊,权衡利弊之后,弊大于利,本尊便只能斩去这尊化身。
从这一点上来说,化身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却不是化身。也就是本尊可以操纵化身,化身无法控制本尊。
排除万难之后,化身能够二次飞升,回归本尊,天仙的境界修为就能更上一层楼。
这条修行之路,比之其他四仙更为艰难,故而道门典籍中常常用“内功圆满而外功有缺”来形容。
天地二仙并无本质区别,天仙可以如此,地仙自然也可以如此。
不过两者略微有些不同,地仙的念头较弱,要以三尸为替代,地仙本尊就在人间,不需要容器,也不需要香火愿力,更没有胎中之迷,这便是“斩三尸拔九虫”之法。
当年地师徐无鬼能突破至元婴妙境,此法也算是功不可没。
李如碃这段时间以来,得了“浑天太元经”、“魔刀”、“人仙炼窍法”,从敌不过谢恒到压制宁忆,比起刚刚来到西北的时候可谓是大有增益。
如果李如碃回归李玄都本尊,李玄都不仅能寻回自己损失的三成性命元气,而且还能在境界修为上更进一步。
这是李玄都能够在短时间内突破元婴妙境的唯一捷径。
所以李玄都不可能放任李如碃和那位紫府剑仙不管。
李如碃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境,然后缓缓说道:“我是你,你不是我,你只是你自己,做主的是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自由,所以我不想回去。”
李玄都道:“我想让你回来,你不想回来,说道理是行不通的,还是要比拼手段高低。”
话音落下,白龙楼船的左右两侧各自伸出十八根炮管,共计三十六之数。
白龙楼船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静”是日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动”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主人刻意切换,白龙楼船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楼船因此坠毁。
“御”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
“攻”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白龙楼船的威力达到顶点,甚至可以媲美一位长生地仙。
此时李玄都便是将白龙楼船转换为“攻”的状态。
因为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若是在水气浓郁的地方,白龙楼船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
旱陆地,水气稀薄,白龙楼船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所以李玄都才要宁忆通过“镜中花”将白龙楼船直接传送到此地,以确保白龙楼船的水气不会消耗过大,有足够的水气进攻。
从始至终,李玄都就没想着自己亲身上阵。
李玄都扶着栏杆,说道:“闲人退散,免得误伤。”
说罢,李玄都转身返回船舱之中。
道门众人早有准备,甚至不等李玄都吩咐,就已经开始向后撤退。
儒门和无道宗就这么好运了。
下一刻,白龙楼船左侧的十八根炮管中凝聚起肉眼可见的冰蓝水气,没有声音,没有炮弹,只有纯粹的气机。
仿佛是蛟龙的吐息,所过之处,悉数化作坚冰。有许多儒门弟子和无道宗弟子躲闪不及,立时被冻成冰雕,谢恒也被波及,袖口立时染上了一层白霜,稍微触碰,便彻底碎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龙息。
谢恒脸色一变,他是果决之人,知道李玄都现身之后,大局已经无法扭转,立刻带领儒门中人向城外奔去,半点也不停留。
李玄都并不管他,大半龙息朝着李如碃而去。
李如碃想要躲闪,可论起与人交手斗法的经验,如何能比得过李玄都?他的所有躲闪路线全部被李玄都封锁,只能硬抗这股浩荡龙息。
龙息过后,以李如碃为中心的十丈方圆,悉数化作寒冰,晶莹剔透。其正中心的李如碃虽然没有被彻底冰封,但身上也覆盖了一层厚重寒霜,眉发皆白。
他挣扎着想要震碎身上的寒霜。
白龙楼船又缓缓调转船头,将另一侧的十八根炮管指向了李如碃,炮管中同样有冰蓝色的水气凝聚,引而不发。
李如碃自知敌不过李玄都的手段,也已知道大事不妙,艰难转头,不是向李玄都求饶,而是望向宫官,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
不约而同,躲开了龙息的宫官和白龙楼船上的秦素都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宫官想要上前,又止住了脚步,然后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上,秦素就站在李玄都身旁,轻声说道:“紫府,这个少年……有些可怜。”
李玄都面无表情,说道:“妇人之仁。”
李玄都极少用这种口气与秦素说话,秦素不由一怔。
李玄都稍稍缓和了口气,说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不是你我二人的安危那么简单,是关乎到整个天下大势,这其中又牵涉到多少人的安危和兴衰荣辱?走到今日这一步,寄托的不再是你我二人的心血,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言,我们想退,龙老人和儒门会放过我们吗?”
秦素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话音落下,另外的半数龙息也从天而落,将李如碃彻底化作冰雕。
李玄都重新出现在白龙楼船的船头,一挥大袖,用出“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将李如碃收入袖中。
直到此时,宫官才开口道:“李玄都。”
李玄都看了眼宫官,说道:“宫姑娘,我们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我现在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巫咸身子一震,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作别
这一幕荒唐又滑稽,李玄都在西京城处理自家事务,反客为主,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
李玄都望向巫咸,问道:“大巫师,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巫咸睁开双眼:“我无话可说。”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大巫师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我的盟友,是去是留,本不该我置喙太多,可大巫师今日此举,实是有趁人之危之嫌疑。”
巫咸道:“清平先生想要怎么处置我,直说就是。”
“处置?不,不,不。”李玄都摇头道,“不管怎么说,大巫师都替我挡下了龙老人的一剑,还是有功劳的。”
此言有些出乎巫咸的意料之外,脸色稍稍变化。
其余道门之人不管有异议也好,没有异议也罢,都不曾作声。
李玄都道:“以功抵过,将功折罪,我不希望还有第二次。”
巫咸低下头去:“是。”
只有秦素看到,李玄都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握成拳头。
是李玄都不想处置巫咸吗?不是。除了巫咸的确阻挡了龙老人的原因之外,更关键的原因是在这个关键时候,李玄都为了战胜儒门,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不管怎么说,巫咸远胜寻常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甚至面对长生之人也有一战之力,在某些时候可以起到扭转战局的效果。
仅就眼下而言,李玄都还少不得巫咸这个重要战力。
李玄都又望向宫官,缓缓降下“白龙楼船”,说道:“宫姑娘,这次还要多谢你,请到楼船上来谈吧。”
一瞬间,无道宗众人和道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宫官的身上。
宫官恍然未觉一般,迈步走上白龙楼船。
李玄都转身往楼船一楼的客厅走去,宫官跟在他的身后。
客厅中,秦素已经等在这里,并且在不长的时间里沏好了一壶茶。
宫官淡淡一笑:“夫唱妇随。”
李玄都好似没有听到,从秦素手中接过茶壶为宫官倒满一杯茶,说道:“请用茶。”
宫官接过茶杯,说道:“能让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亲自奉茶,真是受宠若惊。”
话虽如此,可宫官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神情。
李玄都淡然一笑:“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宫姑娘出身清微宗。”
宫官把视线转向秦素,说道:“久仰秦姐姐大名,神交已久,可坐在一起喝茶却还是首次。”
秦素微微一笑:“紫府经常提起过宫姑娘。”
宫官顺势问道:
“不知紫府是怎么说我的?”
两名女子对视了片刻,秦素笑道:“这还是让当事人来说吧。”
宫官道:“从当事人口中说出,难免增增渐渐,难免主观,还是由秦姐姐来说,更客观一些。”
李玄都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不曾坐立不安,也不曾尴尬,好似没有听到一半。
“也好。”秦素不再拒绝,“紫府说他当年势单力孤之时,宫姑娘曾几次出手相助,他很是感激。”
宫官看了李玄都一眼:“是这样吗?”
李玄都道:“不仅仅是过去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事情,我也十分感激宫姑娘。”
说到了正题,宫官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她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不能完全肯定。
李玄都也不隐瞒:“那是我的中尸三虫,因为我重伤的缘故,逃出了体外,借助仙物之力化成人形。”
宫官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你将他如何了?”
李玄都道:“他会成为我的身外化身,是我又不是我。”
宫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蛟龙玉佩,说道:“这是家师留下的物事,佩戴在身上,有宁神安心的作用,虽然对我一惊没什么作用,但对于你来说,还是有许多益处。”
宫官没有拒绝,接过了玉佩。
三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宫官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提前恭喜秦姐姐了。”
“喜从何来?”秦素一怔,随即问道,她不觉得宫官会提前恭贺他们两人结成两姓之好。
果不出秦素所料,就听宫官说道:“自然是恭贺辽东入关在即,恐怕过不了多久,秦姐姐就要做公主了。只是紫府兄,恐怕不屑那个驸马的名号。”
不等秦素说话,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此语言之尚早。”
“不早了。”宫官叹了一声,“圣君已经决意西进,我在西京的时候不会太长了。”
李玄都立时听出了其中的话外之音,说道:“无道宗要放弃凉州和秦州了吗?”
宫官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宗内的确有这个意向,不过无道宗毕竟在凉、秦二州经营多年,是否真要放弃,什么时候放弃,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你们。”
“我们?”李玄都道,“我们还能号令无道宗不成。”
宫官道:“辽东当然不能号令西北,可辽东入关后的表现如何,却也
决定了西北接下来的动向。具体而言,如果辽东铁骑真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摧枯拉朽,无一合之敌,各地守军要么是不堪一击,要么是望风而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会放弃西北,避其锋芒。可如果辽东铁骑徒有虚名,战事进展不顺,我们少不得要据险而守,说不定能有转机。我这样说,紫府和秦姐姐能明白吗?”
“明白,再明白不过了。”李玄都点头道,“任重道远。”
秦素没有说话。
李玄都先是看了秦素一眼,然后又望向宫官,问道:“那么……你呢?离开西京之后,也会随着澹台云远赴西域?”
“应该是了。”宫官道,“圣君是我最亲近之人,我是一定会跟在她身边的。圣君说过,击败了真言宗之后,打通商路,可以从陆地去往安西大秦国,见识下异域风情。至于此生是否还会返回中原,却是很难说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虽然不曾去过安西大秦国,但听出海的弟子说过,那里也在打仗,若是果真去了那边,还是小心为好。”
宫官道:“有圣君在,不必担心。”
说罢,宫官便打算起身离开此地。李玄都站起身来,却没有相送,而是对秦素说道:“素素,你就代我送一送宫姑娘吧。”
秦素应了一声,相送宫官。
两人来到甲板上,宫官轻声道:“秦姐姐,你与紫府成亲的时候,我应是无法到场祝贺了。”
秦素微笑道:“可以理解。”
宫官取出李玄都的玉佩,塞到秦素的手中,说道:“这就当是我的贺礼罢,希望秦姐姐不要嫌弃。”
说罢,宫官不待秦素拒绝,已经跃下白龙楼船。
秦素握着手中的玉佩,久久无言。
便在这时,李玄都将白龙楼船从“攻”转为“行”,缓缓升空,进入“镜中花”所化的门户之中。
待到白龙楼船彻底消失不见之后,“镜中花”恢复本来模样,落回到宁忆的手中。
上官莞与宁忆交换一个眼神后,上官莞一挥袖,从她的须弥宝物中飞出四个灯笼。
只见这四个灯笼自行升空,越飞越高,最终炸裂开来,四个灯笼化作四个大字:天行有序。这四个大字悬于夜空之上,极为显眼刺目,便是相隔几十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阴阳宗弟子来说,“阴阳无常”是为进,“天行有序”是为退。此时上官莞抛出这四个灯笼,意思是见此号令的阴阳宗弟子即刻撤离,不得有误。
道门众人如潮水一般往西京城外退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江南雨
自从朝廷为张肃卿平反之后,地方士绅们的态度便为之一变,不再讳莫如深,个个义愤填膺,常常感叹太后乱政,自毁栋梁。
废弃了许久的张家祖宅又被修整一新,张白昼作为张家唯一的男丁,扶灵还乡之后便居住在此地。不管怎么说,张肃卿都是儒门之人,看在张肃卿的面子上,儒门也没有为难这个小辈。
这一日,张白昼正在家中练剑,忽听得门外叩门声响,他将手中长剑归入鞘中,前去开门。
如今张家祖宅中并没有仆役之流,张白昼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他干脆住到了前院,有人拜访,他也能第一时间听到。
张白昼开门见到来人之后,不由一怔:“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李玄都。
只是张白昼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在他的印象中,李玄都成为“清平先生”之后,与当年的伯父有些类似,平常时候十分和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姑且可以称之为城府,可眼前的这个李玄都面容冷峻,没有半点笑意,总给人一种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感觉,倒像是多年之前的紫府剑仙。
张白昼都要怀疑这个李玄都是不是别人假扮的,不过当他看到那把做不得假的仙剑“叩天门”之后,再无疑虑。
张白昼把李玄都让进府中,迎进正堂,正要去烧水煮茶,就见李玄都一抬手:“不必麻烦了。”
张白昼应了一声,问道:“先生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叫什么先生?”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张白昼一怔,迟疑道:“李……大哥?”
李玄都问道:“白月的墓地在哪?”
张白昼心中暗暗奇怪,当初扶灵还乡,李玄都可是一路相随,怎么会不记得墓地的位置,不过还是问道:“李大哥要去祭拜?”
李玄都轻轻“嗯”了一声。
张白昼起身道:“我与大哥同去。”
两人离开张家祖宅,来到张家的墓田之中,因为张白昼前不久刚刚从里到外整理了一遍的缘故,不见半点破败之象,整整齐齐,条理分明。
张白昼领着李玄都来到三座紧挨着的坟冢面前,分别是张肃卿夫妻二人和张白月,不远处则是张白圭一家三口。
李玄都望着墓碑上的刻字,沉默无言。
张白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在旁边。
过了片刻,李玄都轻声道:“白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张白昼应了一声,离开墓田。
在墓田不远处,有几间屋舍,这里住着守门人,张白昼来到此地,等待李玄都。他只觉得今天的李玄都处处都透着古怪,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好像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越活越回去了。
其实过去了最初的置气阶段之后,张白昼还是更为认可那个帮他报仇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是说他讨厌过去的紫府剑仙,只是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想要做成事情,总是少不得隐忍和妥协,一味的热血很难解决问题,于是他开始学着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不到必要的时候,不去显露自己
的锋芒。
张白昼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日头还早,他索性开始盘膝练气,运转周天,反正此地有长生之人坐镇,他也不怕有人打扰自己。
不知不觉,张白昼进入到物我两外的状态之中,对于外界一切之事,充耳不闻,不知时间流逝。
待到张白昼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可外面已经是星斗漫天,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起身去寻李玄都。可等他回到墓前的时候,却发现李玄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是墓前摆放的供品说明先前发生的种种并非大梦一场。
张白昼环顾四周,只见得夜色沉沉,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最近一个月来,天气转暖,都说杏花微雨,可今天不知怎的,竟是下了一场大雨,虽然不及夏日暴雨,但后劲很足,不见半点变小的意思。
如此大的雨,云梦泽上顿起风浪,好些赶路的行人便被大雨阻在了桃源渡口,无法启程。
桃源渡口虽有几家客店,但来往行人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宿。
渡口最大的客店是“太平客栈”,新近开张不久,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平宗把生意做到了湘州。太平客栈是出了名的财大气粗,占地够大,客房够多,所以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不管是独栋的院子,还是单间的客房,亦或是大通铺,都住满了人。可就算如此,余下的三十余人还是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
门外大雨连绵,乌云密布,屋内也跟着潮湿起来。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雨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只听得外面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一个独栋院子。”
掌柜陪笑道:“这位太太,实在对不住了,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
那女子又说道:“不要院子也行、”
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
那女子的语气便不太好了,叱道:“你开的是什么店?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
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劝道:“师叔,何必与他计较,要不我们继续赶路就是了。”
“不成,我想喝酒了。”前一个女子说道。
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容颜端丽,乌发如云,身穿一身白衣,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却是未出阁的女子打扮,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众客商为这两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地望着两人。
伙计迎上前来,躬身陪笑道:“这位奶奶,这位小姐,您瞧,这些客官都是找不到客房的。两位若是不嫌委屈,就在这儿坐一会儿,说不定很
快就雨停了。”
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
年轻女子轻声劝道:“师叔,你不是要喝酒吗,就在这里喝吧。”
少妇想了想,有些不情愿道:“好罢。”
不必两人吩咐,已经有人让出一张空桌。
少妇直接坐下,年轻女子则是开口道谢:“多谢。”
两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一坛还未开封的上好花雕和两只大海碗。
那美貌少妇直接拍掉酒坛的泥封,给自己倒上一碗,又望向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并不喝酒,于是摇了摇头。
少妇也不勉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脸上不见半点红晕,让人佩服。
看两人的打扮,应是玄女宗的弟子,再听两人的称呼,却是两辈人,一个是师叔,一个是师侄。
很快,众客人的目光从两名女子的身上移开,开始各自闲聊。
一个汉子说道:“听说了吗,前不久的时候,有人挑了桂云山庄,把桂云山庄烧成了白地。”
“听说了。”有人接口道,“不仅是桂云山庄被烧成白地,就连庄主忘尘先生夫妇二人也给人杀了。”
一个本地客商说道:“忘尘先生也算是云梦泽上的一方豪强,有一座祖传山庄,建造于云梦泽之畔,就是桂云山庄了,云梦泽上的水匪分成各个寨子,划分势力范围,平日里劫掠来往行船,得财甚丰,也怕哪一天被人黑吃黑,于是便依附于忘尘先生,年年进贡,多年下来,忘尘先生自然是家大业大,购良田,置仆役,许多士绅大户都比不过他。前些年的时候,桂云山庄已经被人烧过一次,不过忘尘先生安然无恙,没过多久,又重建了桂云山庄,没想到忘尘先生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这其实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许多不成气候的盗匪之流,都会与一位江湖高手达成约定,群盗每年向此人进贡钱财,此人则向群盗提供庇护,若是遇到想要拿群盗人头来搏名声之人,便要这位高手出面解决麻烦,或是吓退,或是痛下杀手。
当年宁忆纵横西域,有大批马贼依附于他,便是这个道理。
正在喝酒的少妇听到此处,动作稍微一停,与年轻女子对视一眼。
有人低声问道:“是谁有如此手笔?”
那本地客商说道:“我听说,是紫府剑仙做的。”
两名女子神色俱是一震,少妇也不再喝酒,凝神细听。
一个神情粗豪的北地汉子大声说道:“老兄在说笑话吗?谁不知道紫府剑仙就是清平先生早年时用的化名,如今清平先生何等身份?诸位也许不知道,就在二月的时候,清平先生一声令下,清微宗的船队直接炮轰渤海府,全城上下都是胆战心惊。真要灭去桂云山庄,哪里用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只要一句话就成了。”
本地客商苦笑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是有人假冒紫府剑仙之名。”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且不管真假,那人自称紫府剑仙,你确定吗?”
第一百九十章 千门
本地客商道:“我有几位朋友,曾经路过桂云山庄,偌大一座山庄被烧成白地是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做不得假。在废墟上,有人用剑刻了‘紫府’二字,每个字都有车轮那么大。”
美貌少妇道:“你的朋友看到了‘紫府’二字,便认为是紫府剑仙。”
本地客商干咳一声:“是。”
那年轻女子望着桌上的酒坛,悠然出神,轻轻地道:“紫府剑仙、紫府剑仙……”然后她又问道:“除了桂云山庄的事情,还有其他有关紫府剑仙的消息吗?”
“有的有的。”有人见年轻女子美貌至极,略带讨好地说道,“我听说不仅是桂云山庄,就连云梦泽上的许多水匪也被一扫而空,虽然没有留下姓名,但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年轻女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美貌少妇道:“行侠仗义么,这不像他啊,如今的他,活脱脱一个小地师。”
“人总是会变的。”年轻女子轻叹一声,“以前的他,倒是喜欢行侠仗义,后来的他,也许觉得一人一剑就是累死也救不了几个人,所以才开始寻求所谓的天下太平吧。”
美貌少妇望向那本地客商,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桌上,问道:“还有什么有关这位紫府剑仙的消息?”
本地客商看了眼桌上的太平钱,缓缓说道:“这位奶奶要听,我便说说,只是银钱就不必了。”
“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美貌少妇提起酒壶斟了一碗酒,又对伙计道,“给每桌都上一壶酒,今天所有人的酒钱,都算到我的账上。”
伙计见她出手阔绰,自然是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
美貌少妇只是挥了挥手,显然出身不俗,不在乎这些。
本地客商收起那枚太平钱,缓缓说道:“前不久的时候,两个门派火拼,死了好些人命,就在双方都杀红了眼的时候,有一位高人从天而降,便将两派掌门人全部制住,然后在这位高人的调停下,两个门派握手言和,不再争斗。两派掌门人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的时候,这位高人自称是‘紫府客’。”
“是了,他从未自称过剑仙,一直都是用‘紫府客’的化名,只是后来名气大了,才有人将‘剑仙’这个名头按在他的头上,紫府客也就成了紫府剑仙。”年轻女子轻声说道。
美貌少妇喝了一口酒:“**不离十就是他了,没想到他给我们玩了一个灯下黑,现在关键是去哪里找他,正主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年轻女子摇了摇头:“我们这边也的确慢了些,西北那边如何了?”
“前不久阁臣给我来信,说了大概经验,虽然闹出不小的动静,将西京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但终归是结束了,他已经返回东海。”美貌少妇说道。
这美貌少妇便是石无月,年轻女子则是玉清宁,这次寻找李玄都的下尸三虫,各宗上下都是尽心尽力,精锐齐出。玄女宗这边,由萧时雨坐镇宗门,石无月和玉清宁则带人外出寻找。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这次两人这次是临时有事返回漩女山,路过桃源县,适逢大雨,石无月的酒瘾发作,这才来到此处客栈,没成想刚好听到了有关桂云山庄的事情。正如石无月所言,这的确是灯下黑,她们没想到下尸三虫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还公然亮明旗号。此事要是传到清微宗那边,定然要被清微宗弟子嘲笑为中看不中用。
便在此时,客栈外响起一个声音:“谁要见紫府剑仙?”
石无月先是一怔,随即一笑:“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玉清宁轻声道:“师叔,还是小心为妙,除了我们,儒门之人也在四处活动。”
石无月点了点头,随意一挥袖,桌上酒碗便旋转着飞出,客栈的大门竟是自行开启,任由酒碗飞了出去。
客栈外站着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随手接下这只酒碗,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想要见紫府剑仙,随我来就是。”
石无月豁然起身,冷笑道:“小子有些本事,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年轻人并不回答石无月的问题,只是说道:“两位想要见紫府剑仙,便随我来。”
石无月想也不想道:“若是见不到紫府剑仙,可要拿你是问。”
玉清宁道:“师叔,还是小心为好,若是儒门之人故意设下陷阱……”
只是不等玉清宁把话说完,那儒衫年轻人已经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石无月心意已决:“女菀,你传信其他弟子,总不能在自家门口让人欺负了。”
说罢,石无月身形平移而出,已经出了客栈。
玉清宁见状,只能叹息一声,一边取出须弥宝物中的子母符,将其点燃,一边跟随在石无月的身后。
三人一前一后,进入茫茫雨幕之中,不消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大堂中惊疑不定的一众客商。
如此奔出数十里,来到无人的郊外,那身着儒衫的年轻人忽然停下脚步,
紧接着又有几人显出身形,这些人并不曾穿着儒衫,身上气息也不似儒门弟子那般正大堂皇,显然并非儒门之人。
那儒衫年轻人冲着石无月和玉清宁一拱手,说道:“以如此方式请两位过来,实在失礼,还望两位见谅。”
石无月冷冷道:“我不管什么方式不方式,也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我早就有言在先,若是不能见到紫府剑仙,便拿你是问。小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儒衫年轻人微微一笑:“这是自然,晚辈如何也不敢诓骗‘血观音’石前辈。”
石无月微微诧异:“你认得我?”
“自然是认得的。”儒衫年轻人说道,“我还知道这位姑娘乃是玄女宗的新任宗主玉仙子。”
“仙子不敢当。”玉清宁望向这名年轻人,并不放松警惕,“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儒衫年
轻人道:“在下江白流,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送了个‘御笔书生’的外号。”
“原来是‘御笔书生。’”玉清宁微微一怔。
石无月好奇道:“他很有名吗?”
江白流并不动怒,微笑道:“石前辈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没听说过晚辈也在情理之中。”
玉清宁轻声解释道:“此人在黑白谱上有名,修为不俗,关键是他最擅长仿造文书、模仿笔迹,能够以假乱真,就连本人都无法分辨。他曾经仿造过圣旨,骗过了地方官员,轰动江湖,因为他常作书生打扮,故而被人称作‘御笔书生’。周围之人,应是他的帮手,同样是黑白谱上有名之人,只是他们这伙人一向行事低调,神出鬼没,很少露面。”
石无月这才明白。
江白流微笑道:“玉宗主谬赞了。”
石无月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的确是源远流长,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你们是千门之人吧。”
江白流并不否认,反而是说道:“石前辈不愧是石前辈。”
这无疑是默认了。
所谓千门之人,其实就是骗子,精通各种骗术,论起传承,甚至还在儒门和道门之上,只是上不得台面。石无月久不在江湖不假,可当年她自立门户的时候,也没少与这些下九流的人物打交道,自然清楚。
玉清宁听石无月如此一说,也明白过来。
千门有八将,对应石无月所说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又被称作“正提反脱风火除谣”。恰好,加上江白流,刚好八个人。因为从事这个行当,少不得要招惹江湖中人,风险不小,所以千门中人也多有不俗修为在身。
平日里,八人各有职责,分工明确。正将是明面上的主持,提将负责劝人入局,反将是用反面方法或激将法来诱人入局,脱将是帮人跑路的,风将是望风视察环境的,火将负责武力解决,除将则是负责讲数,以及散局的善后。行骗的时候,通常是一人出面,另外七人藏于暗中。只是像今日这般,全部现身,还是有些古怪。
石无月道:“我听说紫府剑仙最近正在行侠仗义,难道你们八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招惹到他的头上了?就算他不是清平先生本尊,只是个冒牌货,可从他灭了桂云山庄的手笔来看,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这可不像你们千门的作风。”
江白流苦笑一声:“石前辈说的是,我们千门的确不会找这样的人下手,这次其实是他主动找上了我们,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方才我无意中听到两位要找这位紫府剑仙,这才冒昧前来相求,希望两位能相助一臂之力,事后我们定有重谢。”
玉清宁插口道:“你就不怕我们与那位紫府剑仙是一路人?”
江白流道:“谁不知道正牌紫府剑仙如今正忙着跟儒门斗法?哪里有闲心来找我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的麻烦,那人定然是个冒牌货。两位身为道门中人,自然是来捉拿这个冒牌货的,所以我们才大胆相求。”
第一百九十一章 紫府剑仙
石无月和玉清宁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
玉清宁道:“他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江白流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自从伪造圣旨的事情之后,我们便成了朝廷的眼中钉,不敢再在江湖上随意露面,好在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了不少家当,后半生无忧,所以我们如今算是半隐退状态。”
另外七人中的一名女子道:“既然不再在江湖上走动,我们八人平时也不聚集一起,而是分散各处,直到桂云山庄覆灭前不久,这位冒牌的紫府剑仙找到我,只用一招便制住了我,然后告诉我,想要活命,就将这些年得来的不义之财全都拿出来。”
石无月轻笑一声:“这是劫富济贫?真是最朴素的行侠仗义了。”
一个木讷汉子接口道:“不仅仅是她,我们其他人都不例外。我们八人重新聚首之后,才发现此人竟是将我们八个人全都‘拜访’了一遍。不过当时我们也没有太过畏惧,毕竟一个人和八个人的区别极大,我们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不算什么,江湖上能胜过我们的人多如牛毛,可我们八个人聚集在一起,同进同退,通力协作,所能发挥的实力是单独一个人的十余倍,能一人胜过我们八个人的,着实是不算多了。”
江白流继续说道:“可桂云山庄一事出来之后,我们心里就不是那么有底了,桂云山庄的实力固然比不得我们八人,可也不容小觑,死得无声无息,实在让人胆寒。”
女子道:“不管怎么说,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若是丢了性命,那便万事成空。我们八人几番商议,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与他拼上一拼,始终没有定计。”
石无月道:“你们八人今天聚集在此地,就是为了去见那位紫府剑仙?”
江白流点头道:“正是。”
石无月又望向玉清宁,问道:“女菀,你怎么看?”
玉清宁沉吟道:“我不妨过去看一看,最起码先确认身份,不要闹到最后,找到一个冒牌货的冒牌货。”
石无月道:“若是真的,只怕会打草惊蛇。”
玉清宁摇了摇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石无月不再有异议,毕竟玉清宁才是玄女宗的宗主,她可以倚老卖老,有她与萧时雨决裂的先例在前,谁也不觉得她是刻意针对玉清宁,只会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可她不能一直卖老,有些时候还是要尊一尊玉清宁的。
玉清宁对江白流说道:“就请阁下带我们
去见这位紫府剑仙吧。”
八人都面露喜色。
虽然石无月和玉清宁未必是那位紫府剑仙的对手,但两人代表了玄女宗,而玄女宗背后则是道门和清平先生,只要她们参与进来,就等同道门参与进来,就算不敌,也自有其他道门高手前来驰援,那个假冒的紫府剑仙本事再大,终究不是真正的清平先生,不是道门的对手。
八人向石、玉二人道谢之后,由江白流在头前引路,十人往东北方向飞掠而去。
虽然此时大雨滂沱,但十人都是高手,自有气机护身,浑身上不被沾湿分毫。
如此奔行了一个时辰,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们八人还带了帮手?!”
众人立时停下脚步,就见一个身影从雨幕中缓缓走来,身上不再是黑色鹤氅,而是一身劲装疾服,身后负有一把长剑,正是“叩天门”。
甚至不必看容貌,只看这把剑,便可以确认此人的身份了。
至于相貌,与李玄都十分相似,不过要年轻许多,也就时刚刚及冠的样子,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玉清宁有了片刻的恍惚,好像又见到了天宝元年时的李玄都。
如今已经是天宝九载,八年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几十年,那个曾经的紫府剑仙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人。
便在此时,此人的目光也扫过一众人等,在玉清宁的脸上略一停留,又道:“玉姑娘,你是玄女宗的弟子,名门正派,怎么会与这些匪类混在一起?”语气中却是有几分责备厌恶之意。
玉清宁立时回过神来,脸色微微发白。
石无月啧啧道:“这就是以前的李紫府吗?这说话的口气可真是令人生厌。”
此人正是李玄都的下尸三虫,借助张禄旭的三尸和“叩天门”化为人形,姑且可以称之为紫府剑仙,比起记忆残缺混乱的李如碃,紫府剑仙的记忆残缺却不混乱,他的思维缜密,逻辑清晰,可记忆却停留在了天宝二年,关于后来的蛰伏数年、东山再起数年,没有半点印象,所以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的李玄都。
当年的李玄都是什么名声?且不论真假,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他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
事实上,李玄都谈不上杀人如麻,可真不是什么好脾气。按照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年别人不知道他是李道虚的弟子,他被江北众
人追杀,江北众人相互邀拳助阵之下,就有好些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也参与进来,生死一线之间,他哪里能管得了出身于哪宗哪派?既然你要杀我,自然是一并杀了,由此引出一个静禅宗的方字辈僧人,此人因为李玄都杀了他的弟子,与李玄都一番恶战,虽然李玄都受创不浅,但还是一剑将这僧人杀了,从僧人的纳须物中,得了“坐忘禅功”。
江北一路厮杀,早已分不清对错是非,他们要面子,李玄都要保命,都是不得不杀人。到最后,有辜的,无辜的,都牵涉进来,成了一笔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在那个时候,李玄都纵使想要饶人一命,可这么多人,心思各异,又饶谁是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那就杀吧,看谁能杀了谁,这便是身不由己,生死由命。入了江湖,人人都想快意恩仇,那就怪不得自己丢了性命。
由此可见,当年的李玄都算不上恶人,却也带着一股戾气,倒是真正像李道虚、张海石这些清微宗老辈人物了。真要化解这股戾气,还要等到李玄都见了张肃卿又经历生死别离并在清微宗蛰伏四年之后了。
此时这个紫府剑仙,已经见过张肃卿,却未经历其后的四年蛰伏,正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门槛上。在此之前,颇为冲动。在此之后,颇为隐忍。两者之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却是让人难以把握。
紫府剑仙听到石无月如此说,冷哼一声:“你是何人!?”
石无月见他不认识自己,不由笑道:“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姑姑呐,叫声姑姑来听。”
若是李玄都本尊在此,石无月当然不敢如此放肆,不过这只是个化身,石无月便没有这么多忌讳了,从辈分上来说,她与李非烟同辈,这声“姑姑”倒也不算错。
紫府剑仙却是勃然大怒,纵身向石无月攻来。
玉清宁惊声道:“小心。”
石无月不敢大意,奋起双掌迎上。
紫府剑仙见石无月不用法器兵刃,也自负地不用身后所负的“叩天门”,同样以双掌与石无月斗在一起。
刚一交手,石无月就暗叫不好,因为这个紫府剑仙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劲力汹涌而至,使得她不得不向后连退。
不过石无月也察觉到这个紫府剑仙不懂得各种稀奇古怪的功法,只会最基本的“玄微真术”而已。
于是她运转玄女宗的“寒冰真气”,凝聚于双掌之上,将寒气逼入紫府剑仙的体内。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伏击
紫府剑仙脸色一变,只觉得双掌之上冰寒刺骨,十指几乎要被冻僵,而且这股寒气还要顺着他的双臂蔓延至中丹田,他并非不知变通之人,立时运转气机,强行震开石无月,向后跃去。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无论是道祖和佛祖也好,还是儒教的至圣先师也罢,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功法、计谋、法宝。
若是李玄都本尊在此,哪怕没有长生境修为,只是天人无量境,也能通过自己所学的各种功法轻易化解,可紫府剑仙并无李玄都所学,哪怕境界高出石无月,还是吃了一个小亏。
石无月凭借“寒冰真气”逼退了李玄都,可自己却是损耗不小,一时间可见她头顶之上白起升腾,如云如雾。
江白流等人见此情景,稍稍松了一口气,此人虽然厉害,但石无月也不是庸手,再加上自己八人和玉清宁,也许能有一战之力。
紫府剑仙低头看了眼双手的寒霜,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强行化去,再抬头时,脸色已经颇为凝重,伸手握住背后的“叩天门”,便是要拔剑了。
毕竟紫府剑仙,顾名思义,一身修为有多半都在剑上,而且仙剑之威,实是不容小觑。
玉清宁脸色一变,喝道:“且慢。”
紫府剑仙望向玉清宁,冷淡道:“玉姑娘还有什么指教吗?”
玉清宁见他态度冷淡,像极了当年帝京城头三人围攻李玄都时的情景,不由苦笑一声。
不过这也算是真性情,心里如何想都表现在脸上,不似如今的李玄都,没人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玉清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紫府,我们此番前来见你,是想劝你……”
话音未落,紫府剑仙已经打断道:“劝我去见本尊是吗?”
“原来你知道。”玉清宁一怔。
紫府剑仙脸色冰冷:“我当然知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返回那个牢笼的。我念在故人情分上,不与你计较,你也休要再提。”
玉清宁见他态度坚决,转而说道:“也罢,那我不说就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紫府剑仙道。
玉清宁伸手一指江白流等八人,问道:“你要他们献出家财,不知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自然扶危济困。”紫府剑仙理所当然道,“我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流民遍地,想要周济百姓,自然要用钱,我自己没钱,只要借他们的脏钱一用。”
玉清宁说道:“我不反对你劫富济贫,只是你要知道,佛法有大乘和小乘之分,小乘佛法度化己身,大乘佛法度化苍生,仅凭你一人又能救得多少?”
“不过是救一个是一个,但求问心无愧。”
紫府剑仙坦然道。
玉清宁道:“可你分明有机会救更多人。”
紫府剑仙皱眉道:“你是说像张相那样?”
玉清宁正要将话题重新引回到李玄都的身上,就听有人朗声道:“正是江陵公那般。”
话音落下,就见数个人影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几乎同时,大雨也渐渐停歇,拨云见日。
石无月望向那几道身影,脸色一变:“坏了,是儒门之人到了,这些人的鼻子比狗还灵。”
玉清宁扭头望向江白流。
江白流也满脸诧异,不过他本就是心思机敏之人,立时反应过来,猛地望向一个矮小汉子,大喝道:“老七,是你?难怪我们商议的时候,你总提及儒门,我只当你是一时想岔了,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儒门!?”
矮小汉子干笑一声:“大哥,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我劝你……”
他话还没说完,江白流已经怒声道:“放屁!你忘了我们伪造圣旨一事了?儒门就是朝廷,朝廷就是儒门,你真觉得儒门会放过我们?还不是用完就扔?”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儒门之人已经来到不远处。
石无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来人无庸手。
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岳阳书院山主南宫大成。
其余人都算是熟面孔,唯独岳阳书院的山主南宫大成是首次露面。只见他一身紫色鹤氅,身材略矮,颇为敦实,只是面皮白净,三缕长须,又头戴高冠,也有几分儒雅气态。
四大书院来了三位山主,还有两位大祭酒,再联想到西北那边的经过,一切都很明白了,儒门是将重心放在了江南这边,所以西北那边只是派出了一名大祭酒谢恒。
面对这五人合围,哪怕是紫府剑仙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有“叩天门”在手,也难以讨到好去。
紫府剑仙望向先前开口的温仁,问道:“阁下刚才说江陵公?”
“正是。”温仁点头道,“江陵相公是儒门之人,我们也与他有过深交,可以说,江陵公将儒门的传统发扬光大,而儒门之人也一定会完成江陵公的未竟之业。想要救天下,救苍生,唯有儒门之人。”
紫府剑仙沉吟不语。
玉清宁赶忙说道:“紫府,你不要听他胡说,儒门之人若是真在意江陵公,当初帝京之变的时候,他们为何作壁上观?”
温仁脸色一变,呵斥道:“若不是你们,江陵公怎么会死在帝京城中,妖女还敢在此饶舌!”
说罢,温仁大袖一卷,朝着玉清宁扫去。
玉清宁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作“妖女”,不过此时也顾不得恼怒,取出“九天玄音”,“铮铮”两声,两道无形剑气激射而出,挡下了温仁的这一扫。
南宫大成见此情景,微笑道:“小姑娘倒是有些本事,由我来领教一二好了。”
石无月有心协助玉
清宁,可温仁则是朝着她攻了过来,石无月只得应付温仁,顾不得玉清宁。
玉清宁不过是刚刚跻身天人境不久,纵然手中有一件半仙物,如何是一位书院山主的对手?转眼之间,玉清宁已经落入下风之中,再有一时片刻,就要被南宫大成擒下。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喝道:“快快住手。”
只是温仁和南宫大成毫不理会,打定主意要先拿下石无月和玉清宁,至于江白流等人,有心相助,可看到另外三位还未出手的儒门高人,便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紫府剑仙虽然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此时也知道不对了,立时拔出背后所负的“叩天门”,沉声道:“我说停手。”
宁奇、卢北渠、齐佛言三人刚好将他围住,丝毫不惧。齐佛言说道:“若是清平先生在此,我们定要退避三舍,可阁下不过是一尊三尸化身,还是随我们走罢。”
紫府剑仙脸色一冷:“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手中长剑无情了。”
话音未落,紫府剑仙一剑刺向齐佛言。
虽然他不会“太阴十三剑”等绝学,但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底子,这一剑仍是不能小觑。
齐佛言不敢硬接,向后退去,避其锋芒。
宁奇和卢北渠已经双掌齐齐拍出,围魏救赵。
紫府剑仙不是李如碃,没有“长生石”的体魄,不敢硬接,只得避开。
儒门三人早有准备,配合默契,用出“天地人三才阵”,将紫府剑仙团团围住,虽然三人都没有兵器,但仅凭双掌,也让紫府剑仙捉襟见肘,落入到下风之中。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长啸响起:“儒门伪君子好不要脸,以多欺少!”
儒门几人脸色微变,玉清宁和石无月则是一喜,这声音正是萧时雨。这也在情理之中,此地距离玄女宗的下宗已经不远,萧时雨让出宗主之位后,就在下宗这边闭关,从玉清宁燃烧子母符到被儒门伏击这段时间,足够萧时雨赶过来了。
如果仅仅是一个萧时雨,那么儒门之人也不如何惧怕,关键是随同萧时雨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人,一身白衣,面容慈和,正是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
原来秦清领兵出关之后,白绣裳就离开辽东返回了慈航宗,因为她已经将宗内大权交给弟子苏云媗的缘故,便不必久居普陀岛,可以四处走动,刚好今日来到玄女宗拜访老友萧时雨,便一道来了。
如果白绣裳与紫府剑仙联手,局势就立时不同。
南宫大成脸色一变,不敢再有丝毫留手,全力一掌将玉清宁打得闭过气去,又取出一柄氤氲浓郁紫光的长剑,迎上了白绣裳。
另一边,齐佛言也退出战场,由宁奇和卢北渠对付紫府剑仙,而他则是对上了萧时雨。
见此情景,江白流冲其余人使了个眼色,千门众人人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继续留在此地,恐怕要被殃及池鱼。
只剩下那个暗中给儒门通风报信的汉子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洞中二人
玉清宁被南宫大成的倾力一掌打得闭过气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当她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山洞之中。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仙剑“叩天门”剑尖刺入地面,立在他的身旁。
玉清宁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四肢百骸受到封堵,动弹不得。
玉清宁的脸上顿时涌上一抹红晕,说不清是羞是恼。
“不要误会。”背对着玉清宁的紫府剑仙缓缓开口了,“我若不把你带出来,你就要死在儒门之人的手中了。至于你身上的禁制,不是我下的,是那个什么山主留下的。”
玉清宁脸色略微缓和,低声道:“那……多谢你了。”
紫府剑仙不再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
玉清宁微微挣扎了一下,尝试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各个关键穴窍都被硬塞了大量的“浩然气”,因为南宫大成境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缘故,极难化解,以她的境界修为而言,只能用水磨工夫,慢慢化解。
玉清宁再次无功而返之后,只得停下无谓的努力,再次望向背对着自己的紫府剑仙。
紫府剑仙没有转身,却感受到了玉清宁的视线,说道:“我能你解开体内禁制,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还是算了吧。”
“你还信这个?”玉清宁哭笑不得,“真要讲究儒门礼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该怎么说?”
“那我走?”紫府剑仙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你……”玉清宁不由有些气急,自己现在动弹不得,他要是一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再来个小贼之流,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岂不是要重蹈师父当年的覆辙?
紫府剑仙道:“你什么你?不是你要我走的吗?”
玉清宁无奈道:“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无赖的,我几时让你走了?不是你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吗?”
紫府剑仙倒是没有狡辩反驳,又缓缓坐下。
玉清宁叹了口气:“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其他人呢?”
紫府剑仙沉吟说道:“慈航宗的白宗主和玄女宗的萧宗主赶到之后,就只剩下两个儒门之人牵制我,我虽然不能取胜,但就此退去却是不难,只是看到你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还有个千门之人想要打你的主意,我便杀了那个千门之人,将你带了出来。”
“就这么简单?”玉清宁疑惑道。
“就是这么简单。”紫府剑仙的语气十分肯定。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背对着我?礼教还没森严到男女不能见面的地步吧?”
紫府剑仙陷入到沉默之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当然没有,只是……”
玉清宁直接打断道:“既然没有,那你转过身来。”
紫府剑仙再次沉默。
玉清宁也不强求,只是说道:“好罢,等我解开禁制,我自己看就是,你总不能躲着我吧?”
紫府剑仙闻听此言,说道:“怕了你了。”
玉清宁道:“你转过身来。”
一次,紫府剑仙没有拒绝,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的胸口位置已经完全塌陷下去,隐约可见一个掌印形状,可见儒门之人的这一掌毫无留手之意。
紫府剑仙毕竟不是拥有“长生石”的李如碃,体魄十分脆弱,硬挨上一掌之后,还是遭受重创。幸而他有“漏尽通”,不仅续住了性命,而且还在缓慢愈合。
玉清宁见此情景,并未太过震惊,似是早有预料,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叹一声:“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凭你的本事,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
紫府剑仙又转过身去,淡然道:“不要自作多情,我受伤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虽然玉清宁不曾嫁人,但年纪摆在这里,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哑然失笑道:“好,与我没有关系。”
紫府剑仙又转过身来:“怎么,你不信?”
“我信,我怎么不信?”玉清宁微笑道,“你小心些,不要伤上加伤。”
紫府剑仙怒道:“这点小伤,我还承受得起。我说了,我只是顺手把你带走而已,有你在我手上,李玄都的人便不敢来找我的麻烦了。”
“你急了。”玉清宁轻轻一笑。
紫府剑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玉姑娘,我看在故人的情面上,这才救你一命,你不要得寸进尺。”
玉清宁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扶我起来,我便不得寸进尺。”
紫府剑仙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玉清宁扶了起来,只是整个动作异常小心,生怕触碰到她半分。
玉清宁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兽皮上面,后面是块颇为光滑的石壁,刚好可以靠在上面。
她坐起身后,感慨道:“这才像个年轻人。”
“你很老吗?”紫府剑仙皱了下眉头。
玉清宁道:“我不老,不过与过去相比,也不算年轻了,放在寻常百姓家里,再过几年都可以做祖母了。”
紫府剑仙又不说话了,而且故意不去看玉清宁。
玉清宁与宫官不同,不大擅长主动进攻,既然紫府剑仙不说话了,那她也不好主动开口,两人之间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不知许久,紫府剑仙打破沉默,问道:“你饿不饿?”
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玉清宁睁开双眼,摇头道:“我辟谷,只在初一十五进食。”
紫府剑仙“嗯”了一声,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
玉清宁忍不住问道:“我有那么可怕吗?还是说我面目可憎?”
紫府剑仙道:“你不可怕,也不面目可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玉清宁问道。
紫府剑仙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玉清宁道:“你在想张大小姐,对不对?”
紫府剑仙一惊,猛地望向玉清宁,似乎是在问她怎么知道。
玉清宁忍不住一笑:“你啊,终究不是他。”
“他?”紫府剑仙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李玄都。”
玉清宁道:“佳人已逝,徒呼奈何?”
紫府剑仙道
:“本尊是怎么说的?”
玉清宁知道他记忆并不完整,除了知道李玄都这个本尊的存在之外,记忆就停留了天宝二年,有此一问也不奇怪,说道:“他说……张大小姐不愿跟随海石先生离开,不愿苟且偷生,而要追随父兄,以死明志。他敬重张大小姐的刚烈,却也不得不与张大小姐背道而驰,既然他求死不能,张大小姐又不愿与他同生,那么便是两人缘分已尽。”
“一派胡言!放屁!”紫府剑仙怒道,“他定是移情别恋了。”
“也许罢。”玉清宁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不过我觉得此事的关键不在于他,而在于张大小姐,张大小姐若是有意,为何不随海石先生离开呢?”
紫府剑仙无言以对。
玉清宁勉强抖了下双肩,双臂还是纹丝不动,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帮我解开禁制吗?解吧,我不介意。”
紫府剑仙转身往洞外走去:“我介意。”
玉清宁把头向后稍稍一靠,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紫府剑仙独自走出山洞,伸手按住胸口,眉头微皱。
先前一场大战,他被卢北渠倾力一掌拍在胸口,差点就要毙命于他的掌下,所以不是他故意不帮玉清宁解开体内禁制,而是有心无力。现在他只能期盼着,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在他未曾恢复伤势之前,都不要找到这里来,最好双方再打上一场,来个两败俱伤。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都不遂人愿。紫府剑仙盼望着无人打扰,能让他在此慢慢养伤,恢复元气,就见一伙人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这伙人似乎并非专门前来寻人,倒像是误打误撞直奔这边而来。
紫府剑仙忍不住心中叫苦,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若在平常时候,他随手就打发了,如今却是为难。他反身回到洞中,环顾一周,伸手握住“叩天门”,就见叩天门的所有光华和剑身上的异象悉数敛去,乍一看去,就像一把普通长剑。
然后他又整理了下胸前的衣襟,使得胸口位置的掌印不再那么明显。
玉清宁见此情景,忍不住问道:“这是……儒门中人找来了?”
紫府剑仙并不回答,又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闻香堂面具给玉清宁戴上,说道:“你的容貌容易招惹是非,还是丑点好。”
玉清宁惊奇道:“你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只有素素会随身携带这个。”
紫府剑仙又给自己戴上一张,说道:“不要小瞧这个东西,若不是它,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躲开你们的追踪。”
玉清宁讶然道:“你早就知道。”
紫府剑仙道:“我又不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人,不知道才是咄咄怪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到脚步声。
两人同时不再说话。
不多时后,两个人影走进了山洞,却是两个女子,手中持有长剑,步法轻盈,见到洞中两人,脸上露出警惕之色,举起手中长剑,指向两人。
其中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易容
此时紫府剑仙和玉清宁已经变换了容貌,两人身上衣着又不像李玄都的“阴阳仙衣”那般显眼,倒也不怕被这二人识破身份。
李玄都对于这种情况可能已经有些陌生,可记忆停留在天宝二年的紫府剑仙却不陌生,就在前几年的时候,他还因为江北之事被人追杀,少不得这种隐藏身份故意示弱的戏码。
紫府剑仙开口道:“我姓朱,我叫朱复。恶紫夺朱的朱,反复无常的复。”
那名少女闻听此言,忍不住笑道:“别人说自己的名字,都是尽量用好词,你可倒好,恶紫夺朱,反复无常,没有一个好词。”
玉清宁却是明白:“恶紫夺朱的主语是紫,复谐音府,合起来就是紫府。”
少女又问道:“这位姑娘呢?”
紫府剑仙见两名女子的打扮不似儒门之人,而且儒门中绝少有女子,便道:“这是我的师……姐,她姓石,我们是齐州栖霞派门下,这次奉师命前往云锦山青城,拜见万寿真人。只是途中遇到了一伙强人,为首之人好像是黑白谱上的‘御笔书生’江白流,他将我们二人打成重伤,虽然我们侥幸逃得一命,但我与师姐都受了重伤,不得不藏身此处。不知尊驾是?”
李玄都经历的大多都是上层的江湖,不是这个宗主,就是那个真人,紫府剑仙经历的却多是底层和中层的江湖,所以他才能轻易找到千门八将,许多经历也是随口就来,比如这个栖霞派,就是当年追杀他的江北门派之一,山门位于栖霞山上。在青阳教占据栖霞山之后,栖霞派便迁移到了兰陵府,所以栖霞山被李玄都和龙老人夷为平地并未影响到栖霞派。
紫府剑仙本想说玉清宁是他的师妹,从李玄都的角度来说,的确没什么问题,可紫府剑仙不能完全等同于李玄都,再加上他们两人所戴的面具,因为极薄的缘故,只是改变面容细节,却还是本来的年龄轮廓,倒是玉清宁比他年长了,所以临时改口为师姐。
两名女子闻言,脸上的警惕之色稍退,收起手中长剑,向外奔去。
趁此时机,紫府剑仙快步来到玉清宁身旁,在她身上一点,说道:“来人是道门之人,还要委屈玉姑娘了。我在玉姑娘体内注入了一股剑气,名为‘三分绝剑’,想必玉姑娘应该听说过此等手段,一旦发作起来,让人生不如死,所以还请玉姑娘不要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说到后来,紫府剑仙已是面带厉色,眼神中更是透出几分杀意,显然不是说说而已。这便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从不拖泥带水,也不故作掩饰。若是换成如今的李玄都在此,就算他要如此做,也定是平声静气,不在脸上显露分毫,这是李玄都后来从徐无鬼、李道虚等人身上学到的,哪怕是胸有激雷,也要面如平湖,一味锋芒毕露,吓不到真正的对手,反而还要让人看穿自己的虚实。
玉清宁也算是老江湖了,小姑娘的那点天真早就随风而去,也不在意,更谈不上什么伤心,反而是饶有兴致地问
道:“你能施展‘三分绝剑’,说明你最起码还有两成的修为,对付那两个小丫头的师长应是不难。”
紫府剑仙坦然道:“就算我花费力气将她们赶走,又能如何?反而是容易暴露身份和行踪。我忽然有个想法,也许可以玩一出灯下黑,当然,要玉姑娘配合才行。”
玉清宁立时明白了紫府剑仙的用意,道:“好罢,我听你的就是了。”
“很好,那就多谢石师姐了。”紫府剑仙已经换了称呼,石中藏玉,玉石本就不分家。
不多时后,两名老尼走了进来,一人慈眉善目,一人神态威严,都是身着僧衣。
紫府剑仙见两人的装扮,立时行礼道:“两位可是水月庵的静天师太和静恒师太?晚辈有礼了。”
两名老尼略微诧异,慈眉善目的老尼道:“这位少侠竟然认得我们?”
紫府剑仙道:“不敢说认得,只是从两位师太的僧衣上辨认出来。”
原来这水月庵也是江湖门派,如果说栖霞派是东华宗的附庸,那么水月庵就是慈航宗的附庸,其僧衣上会有相应的标识,不曾真正在底层江湖行走之人很难知晓,最起码玉清宁就不知道。
慈眉善目的老尼便是静天师太,微笑道:“少侠年纪轻轻,见识却广,佩服,佩服。”
“师太谬赞,愧不敢当。”紫府剑仙此时甚是谦和,看不出半点心高气傲的样子。
玉清宁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家伙倒是惯会做戏,真让人难以分辨。”
静天师太的目光望向靠在石壁上的玉清宁,问道:“这位师姑娘……”
紫府剑仙道:“我师姐被伤得极重,此时动弹不得,不能与师太见礼,还望师太见谅。”
“这个无妨。”静天师太摆了摆手,“贫尼略通医术,正好可以为石姑娘诊治一番。”
紫府剑仙大喜过望道:“那就有劳师太了,晚辈和师姐感激不尽。”
玉清宁张了张口,只发出“嗬嗬”声音。她倒也想得明白,自己不擅长说谎做戏,干脆就装作重伤不能说话的样子。
静天师太来到玉清宁身旁,伸手搭在她的手腕脉搏上。然后就见静天师太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良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喃喃道:“奇怪,奇怪,贫尼生平从所未遇。”
紫府剑仙明白玉清宁体内情况,不过为了做戏,还是明知故问道:“敢问师太,我师姐她……”
静天师太沉吟了片刻,摇头道:“石姑娘的伤势很重,贫尼医术浅薄,治不好她,也许玄女宗的萧宗主,或是几位真人,可以一试。亦或是境界高绝、修为通神之人,不惜损耗修为,强行为这位姑娘疏通经脉,只是这等修为高绝之人,据贫尼所知,也就是慈航宗的白宗主、清微宗的海石先生、正一宗的大天师、阴阳宗的上官宗主、皂阁宗的兰宗主等寥寥数人而已。”
玉清宁心中了然,若是紫府剑仙安然无恙的时候,自然可以
帮她化解体内的“浩然气”,可如今他只剩下两三成的修为,自然是有心无力了。
紫府剑仙脸上露出几分焦急:“这、这可如何是好?”
静天师太叹息道:“石姑娘体内有一股异种气机,十分顽固,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不是贫尼不肯尽力,实在是石姑娘的病因与气机有关,兴许是千门之人修炼了什么歹毒功法所致,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贫尼学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
说着,静天师太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碧绿丹药,说道:“这枚‘五心丹’,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给石姑娘服下,算是聊胜于无吧。”
紫府剑仙赶忙接过,道:“多谢师太,师太大恩,晚辈铭感五内,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静天师太只是摇头叹息,不再说话。
一直不曾说话的静恒师太道:“两位可是要去妙真宗?正好与我们同路,也许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可以医治。”
“正是。”静天师太点头赞同道,“万寿真人医术当世第一,若是他老人家出手,定然可以让石姑娘转危为安。”
紫府剑仙闻言再次感谢二人。
此时天色已晚,水月庵的一众弟子等来到洞中,准备过夜。
其中大约半数都是出家的尼姑,还有半数是俗家弟子,先前进洞的两名女子也在其中。
玉清宁还好,毕竟是女子之身,可紫府剑仙却是男子,便有些尴尬,不得不主动来到洞外过夜。
第二日一早,水月庵弟子准备动身,静天师太专门让弟子找了一辆马车,让两名女子将动弹不得的玉清宁抬到马车上面,然后由紫府剑仙照看。
两位师太虽然是出家的佛门之人,但都上了年纪,并非那些不懂男女情事的小尼姑,在她们看来,这师姐师弟自然不仅仅是师姐师弟,还是青梅竹马的情侣,这江湖上师兄师妹或是师姐师弟结为夫妻之事不在少数。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玄都和陆雁冰,不过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算是异类。
通过几名水月庵弟子的交谈,玉清宁这才知道自己在江州境内,距离南海不远,没想到紫府剑仙竟是带着她逃了两州之地,而水月庵一行人正要往湖州而去,难怪紫府剑仙说要玩一出灯下黑。
一路人向湖州急行,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水月庵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再看其表情,也十分凝重,倒像是要赴死一般。
入夜的时候,众人来到一处小镇,住在一家客栈之中,因为客房拥挤,紫府剑仙和玉清宁被安排在同一间客房之中,两位师太一间客房,相较于其他人要三四人挤在一间客房之中,已经是十分优待了。
玉清宁小声问道:“她们去湖州做什么?”
紫府剑仙低声道:“除了神霄宗,岳阳书院也在湖州。”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灯下黑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水月庵一行人便继续赶路。
如此行了三日,已经来到湖州境内,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奔得甚急,很快驰到近处。只见共有十余骑,乘者均穿儒衫,袖口和衣领位置以红线滚边,正是岳阳书院的书生。
水月庵众人纷纷露出警惕之色,甚至已经有弟子按住兵刃,随时准备动手。
书生见到水月庵众人之后,也是脸色大变,只是狭路相逢,此时再想退走,已经是来不及了。
静恒师太沉声道:“是岳阳书院之人,一个也不可放走!”
众多水月庵弟子齐齐应了一声,拔出兵刃,将这伙儒门之人团团围住。
几名书生也是有修为在身,见此情景,纷纷出手,与水月庵的众人斗在一处。
这几名书生的确不俗,若论修为,还在水月庵的众弟子之上,只是水月庵有两位师太坐镇,其中静天师太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十分了得,所以这伙书生很快便败下阵来,被水月庵的弟子擒下。
静恒师太问道:“师姐,该怎么处置他们?”
静天师太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好伤了他们性命,却也不好就这么放他们离去。这样罢,我用银针封住他们的修为,然后让弟子将他们捆住,关押在个隐秘之地,待到他们修为恢复,自可脱困,也不必担心他们被饿死渴死,不过到那时候,大局已定。”
静恒师太点头道:“是。”
说罢,静天师太去封住这几人的修为,静恒师太则招呼弟子将这些人捆住。
紫府剑仙见此情景,低声道:“如此妇人之仁,如何成事?”
玉清宁不赞同道:“师太慈悲为怀,哪里像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就是清平先生,如今也是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因为要区分化身和本尊,玉清宁干脆称呼本尊为清平先生。
“他是他,我是我,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紫府剑仙怫然不悦,已是变了脸色。
玉清宁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水月庵弟子处理好这伙书生之后,继续上路。
过了一会儿,紫府剑仙又忍不住与玉清宁说道:“还真让我猜中了,这些人是奔着岳阳书院去的。”
玉清宁好气又好笑,故意撇过头去,不搭理他。
紫府剑仙毕竟不是那个经历了许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本尊李玄都,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片
刻,玉清宁又转过头来偷瞧了他一眼,心中暗忖:“素素说李紫府在私底下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正经,看来是年纪大了,脸皮厚了,这个紫府剑仙还没有那般厚的脸皮。”
玉清宁轻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去岳阳书院,而不是天心学宫?”
紫府剑仙睁开双眼,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玉清宁心中觉得好笑,面上还是作出虚心请教的模样。
紫府剑仙这才说道:“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你。”
“因为我?”玉清宁一怔。
紫府剑仙道:“当时局势十分混乱,他们不知道是我带走了你,还当你被儒门之人给劫走了,正好打伤你的正是这个岳麓书院的山主,自然是来这里讨要公道了。”
虽然紫府剑仙没有详说,但玉清宁已经是恍然大悟,这个紫府剑仙将自己带走,恐怕不是顺手救人那么简单,还存了祸水东引的心思,倒是好心机。
玉清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可没这么大的分量。”
“谦虚了,石师姐。”紫府剑仙道,“正道各宗讲究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你被人掳走,其他人怎么能坐视不理?”
玉清宁知道他所言不错,她如今是玄女宗的宗主,又与李玄都、秦素、颜飞卿、苏云媗等人交好,的确是影响甚大,说不定李玄都和秦素都被惊动了。不过这也瞒不了多久,儒道两家迟早都会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偏偏他此时又重返湖州,真是灯下黑了。
紫府剑仙见玉清宁不说话,还以为她不信,接着说道:“若是以前,涉及到儒门,道门必然要谨慎行事。不过到了如今,道门和儒门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此事反而成了个由头。”
玉清宁叹了口气:“若是因为此事死伤甚众,到底是该记在我头上,还是记在你头上?”
紫府剑仙冷笑道:“没有我们二人,儒门和道门便能相安无事吗?师姐可是把我们两个看得太重了。”
玉清宁无法反驳,说道:“是我说错了,这笔账的确记不到我们两人的头上,多半是儒门记到道门头上,道门记到儒门头上。”
两人不再说话。过了不多时,静天师太来到马车之中,先是问候了两人身上的伤势,然后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两位要去妙真宗求医,我们水月庵却是要去岳阳书院,便在此地分别吧。”
虽然紫府剑仙早已猜到,但还是露出惊诧之色,问道:“不知师太要去岳麓书院所为何事?”
静天师太道:“儒门之人不讲道理,以多欺少,将玄女宗的玉宗主掳走,萧宗主和白宗主已经前往岳阳书院讨要公道,我们这些门派自然也要前去助阵,免得儒门之人再对二位宗主痛下毒手。除此之外,神霄宗的、正一宗、太平宗、妙真宗也要派人前来。贫尼听闻此事已经惊动了正在东海休养的清平先生,不知清平先生会不会亲自前来。”
紫府剑仙点了点头,又问道:“敢问师太,这岳阳书院如何能引得这么多的高人兴师动众。”
“你是晚辈,不知也在情理之中。”静天师太微微一笑,“但万象学宫你总知道罢?”
万象学宫就在龙门府城内,名头何等响亮,无人不知,紫府剑仙道:“自然知道。”
静天师太道:“儒门有三大学宫四大书院,万象学宫是三大学宫之一,岳阳书院是四大书院之一,纵然比不得万象学宫,也相去不远,又有其他书院学宫为奥援,实在小觑不得,你们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参与其中,免得丢了性命。”
紫府剑仙正色道:“师太所言极是,只是我们就这般一走了之,倒是显得我们贪生怕死。”
静天师太叹息一声:“非是贫尼说话难听,以两位现在的状态,就算去了,不过是平添累赘,白白送了性命,又是何苦?”
紫府剑仙无话可说,只得道:“既然如此,晚辈只好恭祝师太此去平安了。”
静天师太微笑道:“此去蜀州,千山万水,你们也当一路小心,这辆马车便当是贫尼的一点心意了。”
说罢,静天师太下了马车,与水月庵的弟子会合一处,往另外方向去了。
玉清宁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紫府剑仙嘿然一笑:“当然暗中跟随,我倒要见识下道门各宗围攻岳阳书院。”
玉清宁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是我说话难听,就凭你现在的境界修为,去了又能如何?”
紫府剑仙颇有自得之色:“忘了告诉你,最近这几天,我已经恢复半数修为。当年我也没少做这类事,江北各大门派商量如何追捕我的时候,我就藏身一侧,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根据他们的计划再去反杀他们。”
玉清宁又问道:“那我呢?我现在可是动弹不得。”
紫府剑仙道:“老师太心肠不错,就是见识短了些,想要帮你祛除体内的‘浩然气’,的确需要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却不必大损气机,我现在就能帮你祛除部分‘浩然气’,不能完全恢复修为,自如行动却是不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被掳
玉清宁愣了一会儿,随即嗔道:“既然你已经恢复修为,为什么不早点帮我解开身上的禁制?难道看我动弹不得,很好玩吗?”
紫府剑仙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提前帮你解开禁制?好让你趁机逃走吗?”
他还是一贯的语气冷淡,夹杂着清微宗之人特有的讥讽。
玉清宁一怔,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都快忘了身边之人其实是个三尸化身,只当是朋友两人共同落难,说话时便没想那么多,此时被紫府剑仙如此一说,方才惊醒过来,两人本就不是同路之人。
紫府剑仙本以为玉清宁会像平常那样反驳两句,却没想到她不说话了,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想要开口解释,一是拉不下脸面去说软话,二是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人陷入到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玉清宁打破沉默:“那你现在帮我解开禁制,就不怕我逃走了?”
紫府剑仙道:“你跑不了,我说的。”
玉清宁“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紫府剑仙忽得生出几分烦躁,想要大声喝问玉清宁,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同时张白月的面容又不住地在他心头浮现,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玉清宁安静地靠坐在旁边,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紫府剑仙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问道:“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玉清宁不看他,“你说的对,我们并非道同可谋之人,你也不是李紫府。”
“李玄都!李玄都!又是李玄都!”紫府剑仙暴怒起来,那股无处发泄的戾气终于压不住了。
一瞬间,不见紫府剑仙如何动作,整辆马车化作齑粉,随风而散,拉车的马儿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便化成了一团血雾,竟然无一物留下,连同马车中的毯子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紫府剑仙和玉清宁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态,玉清宁没了依靠,本是要向后倒去,最后被紫府剑仙伸手扶住。
玉清宁面无惧色,低声道:“这匹马拉着我们二人走了数日,性情温驯,何必拿它撒气。”
紫府剑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是我失态了,我这就帮你解开体内的禁制。”
玉清宁不说可,也没说不可。
紫府剑仙仍是觉得有些气闷,怎么到头来还是自己退让一步,这便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吗?
不过想是如此想,他还是伸手按住玉清宁的后心,注入气机,帮她化解体内的部分“浩然气”。
玉清宁轻声道:“多谢了。”
紫府剑仙也想缓和双方之间的紧张气氛,可话出口的时候还是变成了讥讽:“若是有朝一日,我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万劫不复,但愿你还能记着世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这话可是十分悲观了。
玉清宁有心安慰他几句,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她此来就是替李玄都捉拿此人。
紫府剑仙不再说话,专心帮玉清宁化解体内的禁制。
玉清宁闭上双眼,原本如一根青藤的心绪上横生了几个枝节。
如此小半个时辰后,紫府剑仙收回手掌,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坐下,开始恢复气机。
玉清宁发现自己已经行动无碍,只是无法恢复到天人境的修为,只有抱丹境的修为,好在她前些年饱尝坠境之苦,已经习惯,倒也不觉得无法适应。
玉清宁望向紫府剑仙,似是自问,又似是在问紫府剑仙:“不同的经历会改变一个人,这些经历都会变成记忆,所有的感情也都在这些记忆之中,一个人失去了记忆,那么他还是他吗?如果恢复记忆,那么是过去的他杀死了现在的他吗?”
紫府剑仙陷入沉思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其实过去几天相处,两人也经常沉默,只是较之先前,此时多了几分尴尬。
两人都明白,这是一个死结,就算李玄都可以放任三尸离去,也不能坐视师父李道虚留下的仙剑就此丢失,而紫府剑仙又是因仙物而生,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不多时后,紫府剑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还是背着那把“叩天门”,走在前面。
玉清宁犹豫了一下,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紫府剑仙走得极快,哪怕不是御风而行,也要胜过骏马奔驰,玉清宁修为未曾恢复,又不是体魄强横的武夫,开始还能以玄女宗的“**履霜”勉强跟着,很快便无以为继。每逢此时,紫府剑仙便会停下脚步,站着等待玉清宁恢复气息。
如此走了一段,紫府剑仙忽然停下脚步,身形一飞而起,消失不见。过了片刻,他又返身回来,说道:“水月庵遇到麻烦了。”
玉清宁脸色一变:“两位师太宅心仁厚,不能坐视不管。”
紫府剑仙盯着玉清宁片刻,说道:“好,你在此地等我,我去救她们。”
玉清宁知道以自己现在就是个累赘,便也不曾强求,在一棵大树下站定,说道:“你快去,我就在此地等你。”
紫府剑仙犹豫了一下,拔出背后所负“叩天门”,以剑尖绕着玉清宁和大树画了一个圈,说道:“你就在这里,不要想着逃走。”
罢,他化作一道长虹而去。
玉清宁看了眼地上的圆圈,摇头笑道:“画地为牢。”
紫府剑仙御风而行,很快便来到交战之地,并未急着出手,先行观察局势。
此时水月庵众人已经陷入苦战之中。
对手并非是岳阳书院之人,而是直属于隐士的书社之人,这些人多是江湖散人之流,被儒门收编,江湖经验丰富,提前设下陷阱,水月庵众人的许多弟子已经被擒住。
为首的静天师太和静恒师太则是陷入苦战之中,虽然两位师太境界不俗,但敌众我寡,落败也是时间问题。
他不愿水月庵之人认出自己的身份,又不会幻术,便从一具死尸上扒下一件长袍,随意套在身上,又蒙住脸,随手捡了把剑,冲入战场之中。
虽然紫府剑仙此时只恢复了半数修为,但按照三三之数来说,也能顶得上一个半天人无量境大宗师,自然是虎入羊群一般,一剑挥出,便有数人不发一声地倒下,他身形极快,不过转眼之间,已经有数十人倒地身死。
紫府剑仙足下丝毫不停,身形如鬼魅一般,忽而直冲,忽而斜进,所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已有百余名敌人死在紫府剑仙的剑下,当真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
敌方顷刻间损折了百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赶忙收缩一处。
这还是紫府剑仙有所留手,否则这些书社之人便要被他一人屠灭。
两位师太见此情景,只觉得做梦一般,眼前之人剑法之精奇,生平罕见,恐怕只是稍逊于慈航宗的白宗主。欢喜之余,亦复骇然。
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紫府剑仙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再无半点斗志,发了一声喊,逃个干干净净。
紫府剑仙不欲追击,正打算与两位师太说两句场面话,忽然心中一动,自己留下的剑气竟是被人破去,再也顾不得其他,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待到紫府剑仙赶回的时候,就见玉清宁已经不见踪影,那棵大树被拦腰斩断,而自己留下的那个剑气圈子也被人破开一个缺口。
紫府剑仙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是玉清宁逃走了,不过他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盯着那个缺口在心中默默分析:“以她的修为,破不开我的画地为牢。也不会是道门中人将她救走,若是道门中人救了她,不会就此离去,多半要留在此地等我回来。同理,也不会是儒门中人将她带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果真是被人掳走了。”
想到此处,紫府剑仙只觉得后背发冷,喃喃道:“若是她遭了不测……”
第一百九十七章 炉鼎
说来也是紫府剑仙大意了,他留下的这个画地为牢,并非是防备外人,主要是防备玉清宁逃走,结果被人钻了空子。
紫府剑仙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既然对方只是掳走了玉清宁,那就说明玉清宁暂时是安全的,不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紫府剑仙在短暂的惊惧之后,本就无处发泄的戾气在胸中激荡翻涌,只想着找到掳走玉清宁之人后,将其碎尸万段。
来人十分小心,除了破开紫府剑仙的画地为牢,又不知何故打断了一棵大树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他却不知道紫府剑仙在玉清宁体内留了一记“三分绝剑”,而且紫府剑仙先前帮玉清宁化解体内的“浩然气”,也留下了许多气机,这些气机与紫府剑仙本是一体,自然生出感应。
紫府剑仙现在已经顾不得什么岳阳书院灯下黑,循着气机感应,化作一道长虹,御剑而去。
只是掳走玉清宁之人已经先走了一段时间,紫府剑仙又境界修为未曾完全恢复,纵然紫府剑仙有“叩天门”相助,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追上。
紫府剑仙一路飞掠,很快便要离开湖州,进入蜀州境内。蜀州毗邻凉州和秦州,正是无道宗的地盘。
他心中微沉,难道是无道宗之人出手?
不过就算是无道宗,他也不怕,仍旧是一往无前,全力御剑。
在他的感知中,他距离玉清宁已经越来越近,大约再有两个时辰,便能追上。
玉清宁此时只觉得被人装在一只大口袋中,不见天,不着地,漆黑一片,身子悬空。这可是她生平从未遇到过之事,短短数天之内,连续两次被人掳走。也不知该说玉清宁心大,还是笃定自己能转危为安,此时她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被陆雁冰、秦素、苏云媗她们知道了,怕是下半辈子都绕不过这个坎了,她们想起来便要拿此事打趣一番,尤其是陆雁冰,牙尖嘴利深得清微宗真传,半点不饶人。
玉清宁也曾尝试去撕扯困住自己的布袋,不过这只布袋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竟然毫不受力,不过她也谈不上如何失望,毕竟此时的她只有抱丹境修为,能够脱困才是怪事。
至于到底是何人掳走了他,玉清宁也未看清,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便来到了此处所在,想来应是专门拿人的宝物。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姑娘,你落到了我的手中,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这个声音似是从布袋外传来,玉清宁不知他能否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开口道:“你是何人?”
苍老声音道:“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需知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这便够了。”
玉清宁又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人嘿然一声,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到了就知道了,这是你的福缘。”
玉清宁听到这等说法,不由心头一沉,道:“你现在放我出来,还能善了,若是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是覆水难收,后悔晚矣。”
那人道:“我知道姑娘身份不俗,甚至是大有来头,那画地为牢的手法,应是天人境大宗师的手笔,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又如何?天大地大,我一走了之,便无处可寻。”
玉清宁见威胁无用,也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心思急转,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那人也不再说话,似乎正在埋头赶路。
玉清宁没有感受到任何颠簸之意,不知是这困人的宝物隔绝了外界种种,还是此人正在御风而行。若是御风而行,那么此人也是天人境大宗师,不可小觑。
如此走了数个时辰,玉清宁忽然感觉开始颠簸起来,似乎先前那人是御风而行,此时已经落到了地面,正在快步行走。
走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忽然停下,就听得有人说道:“教主令曰:贾成道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入宫觐见。”
玉清宁这才知道掳走自己之人名叫贾成道,不过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同时也暗暗咂舌,难道自己来到了西京,竟是这般排场?要知道李玄都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不过若是西京,应该是“圣君令曰”才对。
便在这时,贾成道的苍老声音响起:“谢教主。”
话音落下,玉清宁感觉到贾成道又开始继续前行,似乎在上台阶。
走了一会儿,又有人说道:“恭喜贾长老立下大功,教主应该会重重赏赐。”
贾成道说道:“多承吉言。”
那人又道:“请这边走。”
说罢,一个脚步声响起,应是走在前面领路。
贾成道跟随其后。
两人脚步声清脆,隐隐有回声响起,似乎行走在一个空旷的大殿之中。
再有片刻,两人脚步声停歇,站定不动,一个稚童的声音随之响起:“退下。”
接着一个脚步声逐渐远去,应是负责领路的那人退了出去。
然后就听贾成道:“属下见过教主。”
玉清宁心中一惊,暗忖道:“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教主?我本以为有如此阵仗又能驱使天人境大宗师之人,应是一位活了许多岁月的老者,哪知竟是个孩子,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不过玉清宁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对,的确是老者,只是这等人物已经修炼到返老还童的地步,看起来是
个孩子,说不定都已经活了两个甲子。”
只听稚童说道:“贾长老,你立了大功,这本册子便是给你的赏赐。”
贾成道的声音中有遮掩不住的欢喜之意:“多谢教主,多谢教主。”
稚童又道:“下去慢慢参详吧。”
玉清宁感觉到贾成道将自己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稚童不再说话,也没有解开布袋的意思,这让玉清宁变得紧张起来。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进来,说道:“师父,您找我。”
听声音,竟是十分年轻,应该是个少年。
稚童“嗯”了一声:“这是为师送你的礼物。”
少年人“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
稚童吩咐道:“把‘先天一气袋’解开。”
“是。”少年人应了一声,走上前来。
下一刻,玉清宁眼前重见光明,就看到自己眼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年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布袋里竟然是个女子。
玉清宁又望向少年身后,在不远处有一方宝座,上头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稚童,想来就是那个教主。
稚童道:“这是我让贾长老给你找的炉鼎,你按照我教给你的法子,取了她的元阴,能让你修为大进,这个炉鼎似乎有些来历,再好生调教一番,说不定还能做个帮手。”
少年嘴唇微动:“师父,琴儿她……”
稚童冷冷道:“儿女私情,怎能成就大事?再者说了,也不是让你纳妾,只是个炉鼎罢了。你要是不肯留在身边,扔了就是。”
少年还是迟疑着不肯动手。
稚童沉默了片刻,跳下宝座,来到少年身旁,说道:“我知道了,你嫌弃这女子相貌普通对不对?这是练功,不是让你享乐,如何能挑三拣四?不过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女子的脸上有些玄机。”
话音未落,玉清宁甚至没有看清稚童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脸上一凉,紫府剑仙给她戴上的面具已经被稚童揭了下来。
少年见到玉清宁的真容,脸上露出惊艳之色。
稚童带着几分笑意道:“这下满意了吧?”
少年还是犹豫不言。
稚童脸色一变,厉声道:“难道你忘了你们一家的血海深仇?不能练成‘长生**经’,如何报得大仇?”
少年脸色变得坚定起来,对玉清宁道:“这位姑娘,得罪了。”
玉清宁下意识地双臂护住胸前,沉声道:“若是两位肯放我离去,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稚童笑了一声:“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陈放之
玉清宁暗暗叫苦,自己此时只有抱丹境的修为,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真要被来个霸王硬上弓,那可真是重蹈师父的覆辙了。
便在此时,整座大殿轰然一震,穹顶上有灰尘簌簌落下,似是有人以火炮轰击宫殿一般。
稚童脸色一变。
一名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教主,有人攻入城中,正朝着永安宫杀来。”
玉清宁并未慌了心神,闻听“永安宫”三字,心中一动,据她所知,永安宫位于白帝城中地势最高的永安山上,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也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后来永安宫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唐周、宋政都曾在此居住,待到青阳教败亡,便很少有永安宫的消息。
如此说来,此地竟然是白帝城。
稚童问道:“多少人?”
那侍从回答道:“只、只有一个人。贾长老他们已经前去抵挡了。”
“一个人?”稚童眉头一皱。
“是。”那侍从趴在地上毕恭毕敬道。
稚童看了玉清宁一眼,向少年吩咐道:“看好这名女子,不要让她趁乱走脱。”
说罢,他直接向外行去,那侍从也爬起来跟在稚童身后。使得此地只剩下玉清宁和少年两人。
来人正是尾随而至紫府剑仙,他跟着来人一路来到了白帝城,发现自从宋政死后就一度荒废的白帝城竟是又被人占据,分守哨防,颇有章法。儒道两家忙于逐鹿中原,无道宗忙着西进,竟是谁也没有察觉。
只是紫府剑仙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人一剑攻入了白帝城中,只是一剑,便将一处城头削平。
隐藏在城中各处的高手纷纷现身,以贾成道为首,联手阻拦紫府剑仙。
虽然紫府剑仙被卢北渠重伤,还未恢复巅峰,但也不容小觑,这几人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那稚童说是前来查看,却并未出手,而是藏身暗处,见紫府剑仙神威无敌,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这稚童若在鼎盛之时,自是不怕紫府剑仙,可此时他也是遭受重创,一身修为十不存一,之所以能够驱使贾成道这等天人境大宗师,不过是依仗着自己的见识故弄玄虚,再以功法利诱,方能勉强维持,若要他强行出手,便要露馅。
永安宫中,少年与玉清宁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清宁这些年几经起落,磨砺出处变不惊的心性,此时并不惊慌,反而是冷静地观察少年,然后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惊,望向玉清宁。
玉清宁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像坏人,与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叫陈放之。”
玉清宁道:“我叫玉清宁,是玄女宗弟子,被儒门之人打伤,才被捉到这里来,你呢?”
陈放之瞧了玉清宁一眼,只觉得眼前女子如落入凡尘的天上玄女一般,面若皎月,目似星辰,眼神清澈,甚是真诚。
陈放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而这女子又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江湖仙子那般趾高气扬,反而是温声细语,十分温柔,心中不由生出好感,缓缓开口道:“我家在中州北阳府的陈家庄,也算是家资富足,我爹交游广阔,虽然在江湖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北阳府的境内,还算是名头响亮。可世事无常,西京之变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许多倒向地师的无道宗高手都被澹台云下令诛杀。其中有一人与我爹有旧,侥幸逃出了西京,藏身于我家庄中,隐姓埋名。可不曾想,还是被无道宗的高手查到了蛛丝马迹,紧随而至,双方在陈家庄大打出手,陈家庄上下包括我爹在内,都被殃及池鱼,尽皆身死。只剩下我侥幸逃得性命,独自一人流落江湖。”
玉清宁心神一震,这才知道先前那稚童所说的血海深仇是什么意思。
陈放之打开话匣子,便停不下来:“我自幼便跟父亲学武,可是我资质愚钝,学武三年,进展极微,就连御气境都没有。在我十岁的那年,我爹不再让我学武,给我请了一个宿儒教我读书。但我读书也不是材料,文不成武不就,待得陈家庄覆灭,我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无道宗报仇。我只知道无道宗就在西京,便浑浑噩噩地朝西京而来。还未到西京,就在中途被青阳教给掳了去。”
玉清宁听到此处,已经隐隐有些明白,原来这少年与青阳教大有渊源,那么这些人便是青阳教的余孽了。
玉清宁开口问道:“你的师父是青阳教的新任教主?然后把你掳到了此地?”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师父是教主,不过是我后来遇到的,起初是魏大叔将我掳走,他是青阳教的坛主,抓到我之后,要我皈依青阳教,我不肯,他便打我,后来我扛不住了,同意加入青阳教,魏大叔便把女儿嫁给了我。”
玉清宁笑问道:“就是你说的‘琴儿’?”
陈放之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玉清宁道:“既然你有了家室,怎么还要拿女子练功?”
没了稚童在旁边,陈放之便有些底气不足,低声道:“师父说,我的仇人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以我的资质,就是练上十辈子,也抵不上人家的十年,想要报仇,必须另辟蹊径。师父说他有一门大成之法,叫作‘长生**经’,不过需要以女子为炉鼎……”
关于“长生**经”,玉清宁倒是知之甚多,玄女宗就有“长生**经”的残缺版本“**经”,秦素也曾修炼“长生**经”,根据秦素所说,这分明是一门双修法门,合则两利,若是以男子或者女子为炉鼎,一味采补,却是入了歧途。
玉清宁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如实告知,陈放之立时变了脸色。
玉清宁轻声问道:“不知你的师父是什么来历?你有没有想过……”
陈放之打断道:“师父就是师父,若是没有师父,我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有了师父,我才能有望报仇。”
玉清宁暗叹一声,知道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很难改变陈放之心中所想,便不在这上面纠缠,转而道:“你能放我走吗?”
陈放之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虽然他本性纯良,但不是圣人,绝色佳人在前,只要他愿意,就能将其收为己有,这种诱惑,对于一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未免太大了些。
玉清宁并非不懂人心的小姑娘,自然看出了陈放之的挣扎和犹豫,轻声道:“若是你能放我离开此地,我感念你的恩情,日后定有相报,可如果你想要行不轨之事,那我也只好自裁于此,保住自己的清白。”
陈放之大惊失色,赶忙道:“玉姑娘,万万不可如此。”
玉清宁叹了口气:“蝼蚁尚且贪生,我也何尝不想活着?只是有些时候,死了反而比活着还好,我死或不死,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陈放之不再犹豫,说道:“好罢,玉姑娘,我送你离开此地就是,你不要自寻短见。”
玉清宁听他如此说,心中既喜又愧,自己还是利用了这少年的善心,只是身在险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陈放之走上前来,把“先天一气袋”的口子完全解开,原本玉清宁只能探出一个脑袋,此时便能从布袋中站起身来。
她向陈放之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极天王
少年是陈放之,稚童正是极天王。
那日李玄都派出张海石、李非烟等人围杀极天王,极天王被毁去体魄,只有神魂侥幸逃脱,暂时栖身于一枚扳指之中。
当时陈放之流落江湖,被青阳教掳走,这位魏坛主还有一位老娘客氏,说来也巧,陈放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才,竟是被这位坛主的老娘客氏看中,想要他做孙女婿。
陈放之跟随先生读了几年书,虽然读书不行,但是却把儒家那套忠君之道给学全了,他不愿皈依青阳,惹得魏坛主一怒之下,赏了他一顿板子。他本就身体孱弱,哪里经受得起,好悬没被打死。幸好客氏及时赶到,把他给救了下来。
一顿板子把陈放之心中那点忠君之念给打了个七零八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命,皈依了青阳教,客氏点名把陈放之讨要过去,于是陈放之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魏家的上门女婿。
就在这个过程中,陈放之捡到了极天王所在的扳指,就像所有话本里的那样,少年的人生轨迹由此转变,从那个魏家废婿成为了今日的青阳教少主。
万寿真人、极天王、藏老人等人算是当世最为年长的几人,最小的也已经年近百岁。百年光阴,着实不短,极天王虽然没能跻身长生境,但攒下了好大的家当,被他藏于各处洞府之中。极天王遇到陈放之后,先是传授陈放之各种功法,让他能江湖上有自保之力,然后指引陈放之前往自己存放宝物的地点,取出藏于其中的宝物和丹药,将玉清宁困住的“先天一气袋”便是极天王当年的藏品之一。
极天王死的时候,正是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初步整合道门,那时候李玄都还是道门中的第四号人物,位在三人之下。时至今日,张静修、李道虚俱已飞升离世,秦清无意道门,在道门中主动退让以换取李玄都在俗世中的支持,李玄都成为事实上的道门首领,可谓物是人非。
在这段时间里,极天王没有闲着,因为时不我待,他的神魂已经十分苍老了,又受创不浅,没有几十年的时间去慢慢蛰伏,所以他一边培养陈放之,又一边指使陈放之前往他的各处洞府取走其中的珍藏,动作不断。
此时他用以暂时栖身的稚童也是他的珍藏之一,其本身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个人偶。
这个人偶以一棵三百年的老柳树为材料,再
由极天王长年累月以心血培养,历经三年才炼制完成,因为柳木属阴,本就能招鬼,又有极天王的心血为引,所以极天王的神魂可以轻易栖身其中,并通过这个身躯来规避天风、天雷、天光,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不过这个傀儡也有不足,那便是没有五脏六腑、气血经脉、丹田穴窍,说到底还是一件事物,极天王栖身其中,丹药不能服用,功法不能修炼,半点进益也没有,想要恢复当初的境界,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极天王最后还要着落到一具真正的血肉之躯上面。这便是他大力培养陈放之的缘故,这就像埋下一粒种子,等待其发芽、开花、结果,坐收齐成。
极天王最早的时候,传授给陈放之的功法是“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不过发现进境实在缓慢,他等不起,便转为传授“长生**经”。
极天王的“长生**经”是自宋政手中得来,并不完整,宋政删去了关于跻身长生境界的部分,对于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多年的极天王而言,没了这部分,“长生**经”对于极天王并没什么用处,便不曾修炼。
不过陈放之就不一样了,“长生**经”与他十分契合,足够他修炼到天人造化境,而且其中还有一条捷径,那便是以他人为炉鼎,行采补之事,但也正如玉清宁所说,这是一条歧途,走到最后,有害无益,轻则气机驳杂,根基不稳,重则沉溺**之中,不能自拔。
不过极天王本就不是为了教导弟子,便也不在意那么多,自然是怎么快怎么来,只要他接手这具体魄,以他的老辣经验和多年积攒的身家,修复根基还是轻轻松松,更不会沉溺**之中。
这种事情,其实不在少数。
有些长生之人或是接近长生境的半仙人物,因为某种情况失去了体魄,不得不依附于某件物事之中,他们常常会寻找一个宿主,自称失去了身体,只能依赖宿主,不会伤害宿主,然后给宿主功法、丹药和各种好处,希望宿主强大起来,帮他重塑身体或者报仇。
实际上,宿主只会成为他们的寄居之所,待到宿主成长强大起来,再鸠占鹊巢。就像在培育一株灵药,等待成熟后再将其拔起吃掉。
只是除非万不得已,这些人不会对宗门精英弟子出手,因为各大宗门中不乏长生之人坐镇,很容易失手,甚至遭受反噬。
比如张鸾山就遭遇过此类事情,因为误闯洞府,被古地仙留下的残缺元婴寄生体内。那座洞府的主人渡劫失败之后,只剩下半个元婴以及其中的一缕残魂,寄托于异宝之中,苟延残喘,苦苦等待后来人,准备寄生在后来人的体内,只要汲取足够修为,元婴中沉寂的残魂苏醒,便可达成夺舍重生的目的。只可惜他选错了人,未等他的残魂苏醒夺舍张鸾山,就被张静修发现并除去。
张静修借助一门“道果”之法,将这个元婴化作种子,让其继续汲取张鸾山的修为,补全元婴的同时也使其成为张鸾山的元婴,待到其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张鸾山便可一步登天。寄生之人反而成了宿主的嫁衣。
所以极天王不敢贸然对宗门弟子下手,而是选择了无依无靠的陈放之。
除此之外,极天王也趁机收拢了许多青阳教余孽。
虽然青阳教的首领是唐周、唐秦、唐汉三兄弟,但实际上的创始人和幕后掌控人却是徐无鬼和宋政,宋政在位时,无道宗和阴阳宗关系极为紧密,极天王作为无道宗宿老,与两人都有极深的交集,对于青阳教的内幕知之甚多。再有就是,极天王因为年纪、地位、修为的缘故,见识远胜绝大多数人,甚至不逊于长生之人,只要稍稍故弄玄虚,便显得高深莫测,能够吓唬住大部分人,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例外,他再诱之以利,便可聚拢起不小的势力。
到了如今,李玄都初步整合道门,极天王便初步整合青阳教。青阳教效仿正一宗的前身天师教,分为各个堂口,等级森严,除了三位将军之外,其下又分为“舵主”、“香主”、“坛主”,在坛主这一等级,常常是以家族为单位,坛主即是一族之长。极天王废黜三位将军,设立教主一位,并自任教主,总览大权。
陈安之也跟着水涨船高,作为极天王的弟子,成为少主。
不过青阳教被几番打击之后,早已不复当年席卷半个天下的威势,如今也仅仅是占据了白帝城,其余堂口香坛分散于各处,隐藏了身份,在暗中发展。
此时白帝城中的青阳教高手根本挡不住紫府剑仙。
眼看着紫府剑仙要在城内大开杀戒,极天王决心壮士断腕,先带着陈放之先行离开此地,然后再从长计议。
不过就在此时,紫府剑仙察觉到了极天王的存在,竟是直奔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