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将功折罪
清平先生李玄都自从下榻在齐州会馆之后,就没了动静,整日闭门不出,也不见有前来拜访。 不过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这世上的机谋之事,就像大鹅游水,水面上安然不动,水面下两只脚掌不断地摆动,然后整件事情便在不知不觉间徐徐推进。 张白昼的拜访之事很是顺利,许多当年老臣见到这位张家后人之后,痛哭流涕,感慨万千。虽未明说什么,但算是表明了态度。当然也有闭门不见之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已经无法回头,总之是没有见张白昼,不过这些都是少数,不影响大局。 正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玄都不打算靠这些人成大事,更不打算让他们雪中送炭,只是希望他们锦上添花。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占据了优势,这些人能站在李玄都这边。就好似靖难之役,只要攻克了帝京,其他地方便传檄而定,不会再有大规模反抗。李玄都不想在第一时间便将事态扩大,只想将事态局限在一个合适的范围内,这便需要一些前期的准备。人人都有从众心理,如果李玄都拿下了太后,又有众多朝臣支持,那么原本摇摆不定之人也会认可这一事实,而不是演变成全面的反抗,从而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这些四大臣旧党的人数不算很多,却可以起到一个风向的作用,引导这部分从众心理,最终汇聚成势。 张白昼出行的时候,也被青鸾卫暗中跟踪过,不过有上官莞亲自保驾护航,青鸾卫很快便知难而退。 邀月洞天的事情结束之后,李玄都又通过“水中月”返回了齐州会馆,整个过程无人知晓,宁忆则要带着“镜中花”原路返回,就算有人察觉,也只能发现宁忆的踪迹。 也许是一颗王天笑的人头彻底震慑住了冷夫人,也许是李玄都的温和态度让冷夫人有些受宠若惊,总之,冷夫人的动作很迅速,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柳玉霜通过邀月洞天来到了帝京。 因为如今的帝京城中的确是卧虎藏龙,所以柳玉霜并不招摇,为了隐匿行踪,徒步从景陵走到帝京城,当她来到齐州会馆的时候,已经是夜半子时。 不过如今的齐州会馆却是不管白天黑夜,始终大门敞开,有些广迎八方客的意思,只要你愿意迈过那道门槛,尽管进来。只是如今有胆子这么做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于是柳玉霜成了第一个人,她先是在敞开的大门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慢慢走进了那座无人把守的大门。 刚进大门,就听有人说道:“是柳师姐吗?” 柳玉霜本就心中忐忑,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有注意周围,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影正站在阴影中。 柳玉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我。你是魏师妹?” 说话之人走出阴影,正是魏清雨,她脸上挂着微笑:“柳师姐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柳玉霜苦笑一声:“还好。” 魏清雨又道:“还要恭喜柳师姐,这次是清平先生亲自 点名让你做广妙姬,排名更在新任玄圣姬之前,你如今可是仅在夫人一人之下。我也托师姐的福,从一个普通女官变成了摇月姬。” 柳玉霜笑得有些勉强,虽然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她实在不明白李玄都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她这个仇人来做广妙姬,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忐忑不安。 魏清雨自然看出了柳玉霜的不安,安慰道:“师姐不必担心,清平先生已经说了,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 柳玉霜稍稍心安几分。 “师姐请随我来。”魏清雨转身为柳玉霜引路。 柳玉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去胡思乱想,跟在魏清雨身后。 虽然时值深夜,但会馆大堂仍旧是灯火通明,其中只有李玄都和宁忆两人,因为涉及到牝女宗,宁忆这位曾经的牝女宗大客卿会熟悉一些,所以李玄都已经决定让宁忆来负责客栈内有关牝女宗的事情。 此时两人正在轻声交谈,见到魏清雨领着柳玉霜进来,李玄都停止了和宁忆的交谈,没有起身,却主动开口道:“两位请坐。” 无论是魏清雨,还是柳玉霜, 都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敢拒绝,只能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李玄都道:“我不是皇帝,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你们平时怎么坐着,现在就怎么坐着。” 两人这才真正坐实了。 李玄都望向柳玉霜,开门见山道:“柳夫人,许久不见了。这次请你过来,只是想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否则你心里始终不踏实。” 柳玉霜轻声应道:“是。” 李玄都道:“第一点,当年是你杀了钱玉龙。” 一瞬间,柳玉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大气不喘。 李玄都接着说道:“此事关键是你听命于广妙姬行事,那么首恶一定要问罪的,你这个胁从是否问罪,在于两可之间。我思来想去,决定不问你的罪过,只希望你日后能够将功折罪。” 柳玉霜如释重负,起身跪在地上,便要行礼谢过李玄都饶命。 只是李玄都摆手打断道:“不要跪,也没必要跪。我曾经对冷夫人说过,这么多年的正邪之争下来,双方之间有太多的血债,用佛门的话来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上追溯,可能是连续十几代人之间的厮杀,是一笔不知谁对谁错的糊涂账。就拿清微宗来说,当年曾经与无道宗海战,我的师伯司徒文台便在此战中身死,而无道宗也折损了一位上上代的贪狼王,难道因为此事就让道门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继续厮杀不止?” 柳玉霜重新做回自己的位置,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继续四分五裂下去,道门不会强盛,继续厮杀下去,只会死人更多,道门一统是必然趋势。无论国家还是道门,只有一统才能太平,分裂和割据只能造就更多的杀戮。既然道门要一统,就不能细算这些糊涂账,如果要算,是把正道十二宗杀绝?还是把邪道十宗杀绝?只怕道门再过一百年也无法重归一统。所以我决定从 你这里开始,不算旧账。我不再去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要有所作为。” 柳玉霜是心思灵动之人,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起身道:“请先生吩咐。” 李玄都抬手虚压,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吩咐谈不上,我不计前嫌地把你放在广妙姬的位置上,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表率,想办法让牝女宗与玄女宗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柳玉霜脸色一肃,知道这是一个难题,却不敢拒绝反对。 李玄都接着说道:“玄女宗和牝女宗其实是正道和邪道的缩影,玄女宗和牝女宗都以玄女为祖师,正如正道和邪道都供奉太上道祖。玄女宗和牝女宗水火不容,敌对多年,可谓宿敌,正道和邪道也水火不容。如果玄女宗和牝女宗能够化干戈为玉帛,那么其他宗门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争斗下去?” 柳玉霜郑重点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要一定做到。”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做到了,便是天大的功劳,不仅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日后终南山上的万寿重阳宫中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柳玉霜沉声道:“是。” 李玄都又道:“冷夫人和石觞咏的关系,还有萧迟与萧宗主的关系,你都可以善加利用。” 柳玉霜点头表示记下。 李玄都又望向魏清雨,魏清雨顿时一个激灵。 她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不久还是一个想着怎么混入晋王府的普通女官,如今却能登堂入室,面对堂堂清平先生,听候吩咐。虽然还是居于人下,但她没有什么“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志向,说句不好听的,多少人想听候吩咐,还没有这个门子呢。 李玄都道:“魏姑娘,我不熟悉的你的为人行事,不过既然是上官宗主亲自向我推荐保举了你,看在上官宗主的面子上,我也要用你,你的任务就是专心辅佐柳夫人,若遇到什么难事,及时向上官宗主或者宁先生禀报,不要辜负了上官宗主的一番苦心。” 魏清雨赶忙说道:“是。”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的言外之意是让她注意牝女宗内部的动向,这就是把她当作自己人了,真正是看在上官莞的面子上,如果她这里出了什么纰漏,作为担保的上官莞也难免受到牵连。 李玄都看了宁忆一眼,一向沉默寡言的宁忆开口道:“若是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柳玉霜和魏清雨都已经知道广妙姬是死在了这位“血刀”手中,眼神中满是忌惮,恭敬应道:“是。” 李玄都笑了笑:“过去常说西北五宗同气连枝,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同属于西北五宗,如今也要同气连枝,你们去见一见兰宗主和上官宗主吧。” 两人起身告辞。 再次只剩下两人后,李玄都说道:“阁臣,宁大祭酒不日抵京,天底下最割舍不断的关系就是血缘,你还是去见一见罢。” 宁忆脸色微微变化,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第二百五十章 贵人
一天的半数时间里,李玄都就是坐在这座正堂的主位上,其他人来了又走,进进出出,只有李玄都不曾改变。 随着李玄都进入帝京,局势变化愈发莫测,许多事情都要由李玄都亲自决定,李玄都当真是不得闲。 在收复牝女宗之后,李玄都又恢复了宁忆的牝女宗大客卿身份,便于宁忆参与牝女宗的事务,而那位原本的大客卿齐神宗,则被暂时关押起来,因为李玄都事前并不知道此人,所以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一杀了之有些可惜,可是此人品行低劣,又不容易驾驭。 天亮时分,陪着李玄都枯坐了一夜的宁忆起身告辞,准备迎接自己的祖父宁奇,却不是以孙子的身份,而是以道门中人、太平宗大客卿、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去见身为儒门大祭酒的宁奇。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后,没过多久,陆雁冰又进来了。 李玄都拿过一封秦素的传书,对陆雁冰说道:“你嫂子的信上说如今清微宗正在整肃齐州江湖,据说是你这位天罡堂堂主亲自下令,可你倒好,不在齐州坐镇,却整日待在帝京。” 陆雁冰笑道:“师兄冤枉我了,你也知道规矩,是我下令不假,可真正主掌外事的却是副堂主,哪里就需要我去坐镇了。” 李玄都将传书递给陆雁冰,“素素也提到你了,请陆堂主酌情处置。” 陆雁冰有些疑惑地接过这封传书,本来还有些忐忑,不过看到秦素只是提及几个辽东散人之后,不由松了口气:“素素未免太过小心,几个江湖散人算得了什么,还值得她亲自过问?吩咐一句就是了。而且哪里就干涉清微宗内政了?她也不算是外人。师兄放心,我会亲自给素素回信的。” 李玄都“嗯”了一声,问道:“你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 陆雁冰收起传书,轻声道:“师兄,师横波来了,就是那个花魁。”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陆雁冰正色道:“肯定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这女子在儒门的背景很深,在帝京中交际很广,这次前来多半是受了谁的托付,怕不是有人想要见师兄又不好亲自出面,便让她代为传话。” 平心而论,陆雁冰能历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和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能力是不欠缺的,她只是胆小又喜欢左右摇摆,并非是个草包。 李玄都略微沉吟,认可陆雁冰的说法:“那就请她进来,看看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请动这位第一花魁出面。” 陆雁冰促狭一笑,打趣道:“师兄可要小心些,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三人成虎也是有的,如果弄出些流言蜚语,又不小心传到了素素的耳朵里,你可要家宅不宁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治不了素素,我却治得了你,如果我家宅不宁,便第一个拿你问罪,这就叫兄妹同进共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僵住,悻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乱嚼舌头,我第一个不答应。” “去请客人吧。”李玄都挥了挥手。 这便是兄妹二人相处的常态了,什么青梅竹马、腻腻歪歪,都是不存在的,倒像是一对损友,又不全是损友。 陆雁冰转身离开正堂,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摘下帷帽,当真是光彩照人,国色天香,然后向李玄都盈盈一礼,“小女子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站起身来,说道:“师姑娘请坐吧。” 齐州会馆是归在社稷学宫的名下,大堂是脸面,陈设自然不俗。靠北墙是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李玄都的座位便是正中左边的主位,右边主位空着。 待到李玄都坐下,陆雁冰说道:“师姑娘是稀客,上座吧。” 说着她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师横波有些犹豫,想要坐在陆雁冰对面的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却见李玄都摆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坐这儿吧。” “那就逾越了。”师横波笑着欠了下身子,袅袅婷婷地坐在了正中右边的位置上,刚好与李玄都隔着一张茶几。 陆雁冰拍了拍手,立时有仆役端着托盘从一侧的小门里轻步走进正堂,奉上热茶。 师横波端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陆雁冰笑着说道:“这茶有些来历,是我从蓬莱岛上带来的,当年师母专门让人开垦了一块茶田,现在已经是一座小茶山了。” 师横波掀起杯盖轻轻啜了一口,赞道:“都说蓬莱岛是三仙岛之首,这茶也沾了仙气,实在是难得的好茶。” “师姑娘过誉了。”李玄都终于开口了,“仙岛仙山,住着的还是俗人,逃不开这滚滚俗世的牵绊。真要说起来,我也在蓬莱岛上居住过好些时日,就没品出这茶有什么特殊的,家师更是从来不喝,可惜了师母的一片心意。”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笑道:“仅凭李先生这番话,便可见李先生是个不俗之人,反倒是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俗人了。” 李玄都不置可否,问道:“师姑娘此来,恐怕不是为了品茶吧?” 师横波含笑不语,看了陆雁冰一眼。 陆雁冰刚要起身,就听李玄都说道:“无妨,冰雁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妹,没什么好避讳的。” 陆雁冰又坐了回去。 师横波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我也不好隐瞒,是有一位贵人想见清平先生,只是他不好亲自前来,所以让我代为出面,邀请清平先生在一隐秘之地一唔。” 陆雁冰接口道:“贵人?寻常公候子弟在师姑娘这里可算不得什么贵人,倒是不知是哪位贵人竟然能劳动师姑娘大驾亲自登门?对了,师姑娘前几天遣人送来吃食,可惜家兄餐风饮露,辟谷多时,反而便宜了我,看来师姑娘早就有所打算,只是等到今天才登门罢了。” 师横波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她是第一次接触李玄都和陆雁冰这对兄妹,这两人的行事作风让她很不习惯,说话露骨且直白,不客套寒暄,甚至有些冒犯的意思,可她又有一种直觉,这是兄妹二人故意所为。 行院女子擅长的就是迎送往来,师横波脸上笑意不变,说道:“真让五先生说中了,小女子的确是早有打算,只是不敢冒昧登门,只是如今贵人给我的时限已到,这才不得不登门求见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不知这位贵人是谁?” 师横波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贵人姓徐。” 陆雁冰道:“果然是宗室,帝京城中也只有宗室才称得上‘贵人’二字,难道是哪位殿下?” 师横波低声道:“并非哪位亲王殿下,而是……当今天子。” 此言一出,陆雁冰实实在在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是哪位亲王出面,至多就是诸王之首的晋王,或者是最为年长的燕王,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位小皇帝。 不过李玄都倒是脸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异常,淡然道:“原来是当今陛下,既然是天子相邀,我似乎不应拒绝。” 师横波没有敢贸然接话。 陆雁冰平复心境,说道:“那也未必。诗圣有诗云:‘诗仙一斗诗百篇,西京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师兄超凡脱俗,乃是陆地仙人,却是无须遵守俗世规矩。” 李玄都笑了笑:“入乡随俗,既在人间,当尊人间帝王。” 师横波喜道:“清平先生这是答应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在何地何时见面?” 师横波轻声道:“见面地点暂定于小女子的私宅,时间便定在明日申时,不知清平先生可有异议?” 李玄都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师横波笑道:“那我就安心了,可以放心交差。” 李玄都不再说话,端起一旁的茶杯。 师横波立时明白这是端茶送客,便起身告辞道:“小女子还要向贵人复命,请贵人早作安排,便不叨扰了。”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代我送一送师姑娘。” 陆雁冰站起身,与师横波一道离开了正堂。 不多时候,陆雁冰返身回来,问道:“师兄,你当真去见小皇帝?” 李玄都道:“见一见也无妨,你对这个小皇帝可有了解?” 陆雁冰认真想了想,说道:“心高气傲,自以为是。” 李玄都也对这位少年天子有过了解,不得不承认陆雁冰的说法不能算错。这位少年天子也许是因为被太后压制太久的缘故,性情有些偏激,说得文雅一些,望之不似人君。与徐无鬼相较,或是与宋政、秦清相较,都是天壤之别。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让儒门鼎力支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毕竟是九五之尊,心气高也是人之常情。” 没有外人,陆雁冰也懒得掩饰什么,撇了撇嘴,不屑道:“朕,朕,朕,狗脚朕。”
第二百五十一章 赴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是哪行哪业,做到了顶尖,那便不是寻常人。师横波作为这一行中的佼佼者,被誉为帝京第一花魁,已经跳出行院外,不受他人辖制。那日演出也是受邀前往,是否答应,要看她的心情。只有她答应下来,行院才会开始大肆宣传造势。 师横波自然不会住在行院之中,有自己的私宅,而这种私宅并非那种名妓自立门户的私宅,师横波的宅子只供居住,并不用来待客,而且师横波的住宅和各大会馆一般,都在内城,平日里十分清净,所以天宝帝才会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 师横波离开之后,李玄都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然后又是照例每日雷打不动的炼气,直到次日凌晨,他才开始准备这次“觐见”。 李玄都答应前往赴约,却不打算大张旗鼓,李玄都不在意儒门中人是否知晓此事,因为天宝帝的行踪必然在儒门中人的掌握之中,甚至天宝帝能否离开深宫,也取决于儒门中人的意愿。李玄都只是不想坊间传出“清平先生私会花魁师横波”这样的流言。 在这种事上,秦素的耳目总是格外灵敏,甚至不必秦素主动查探,就会有人去报知秦素。虽说秦素相信李玄都,但秦大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却从不大度,也绝不大度。之所以如此,与秦素的幼时经历有关,虽说秦素如今已经接受了父亲和白绣裳的事情,但母亲的经历还是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不能彻底释怀,李玄都可不想因此招惹风波。 于是李玄都将鹤氅样式的“阴阳仙衣”幻化成一身普通儒衫,使他就像个普通儒生,然后又让陆雁冰随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州会馆。至于外面的众多眼线,如何能发现一位长生地仙的行踪? 李玄都带着陆雁冰出现在一条清净的小巷中,今天的陆雁冰难得换了一身女子装束,也甚是低调,荆钗布裙,与李玄都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普通兄妹或者夫妻。 陆雁冰看了下周围,道:“这里距离张相爷的府邸已经不远,师兄不去看一下么?我记得师兄进京之后,还未曾回去过。” “不去了。”李玄都摇头道,“物是人非,徒惹伤情,白昼去看一看就够了,我再去那里说些豪言壮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陆雁冰溜须拍马道:“师兄看得透彻。” 李玄都一笑置之。他不是看得透彻,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老了,身未衰心已老,李玄都不由自嘲想道:“难道是把心换成了“长生石”的缘故?” 陆雁冰不知李玄都心中所想,见得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胸口,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嘴问什么。 两人出来小巷,走在街道上,陆雁冰似乎是因为有些日子没穿女装的缘故,行走之间总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没带折扇,双手更是无处安放,总想做一个开合折扇的动作,只是一个女子手摇折扇实在太过奇怪,最后陆雁冰干脆把双手负在身 后,让李玄都看得好笑,想起她平日的模样,不知日后哪位英雄好汉能收了这位师妹,还是说她就打算孤独终老。 陆雁冰察觉到了李玄都的目光,问道:“师兄在瞧什么?” 李玄都如实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难怪都说师兄有大师兄的风范。”陆雁冰倒是没有什么小女子的娇羞作态,撇了撇嘴,“大师兄当年就喜欢撮合旁人。”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想撮合谁,只是有些好奇我那未来的妹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老实说,我希望我的夫君能有师兄的功业,不过脾性上不要像师兄,也不要像师父,最好是万事依着我,听我的话。” 李玄都不以为忤,只是打趣道:“总结来说,要比你厉害,还要听你的话,一个弱者如何驾驭强者?我只能送你四个字,想得很美。” 陆雁冰玩笑道:“说不定就有人想不开呢?哭着喊着非我不娶,我就一步登天了,到时候我便去素素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气死她。素素就回家埋怨你不争气、没出息,然后对你说冰雁的男人如何如何,你就只能生闷气。” 李玄都假想着陆雁冰描绘的情景,不由摇头一笑。 如果他还是清微宗的废人李玄都,就算娶妻生子,只怕也难逃这个窠臼,被妻子埋怨,被孩子瞧不起,没什么作为,还要辛苦劳碌,胸有块垒难消,郁郁半生。 陆雁冰也知道自己这完全是异想天开,随之一笑。 在江州会馆附近有一条长巷,名为“燕子巷”,取自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条长巷曾经是许多国公勋贵的府邸所在,后来一场大案,许多勋贵人家被连根拔起,这儿便空闲出来,成为官民混居的所在。不过仍旧是寸土寸金,如今能居住在这条长巷之中的人家,大多都有些背景。 师横波的私宅也位于此地,外表看起来寻常,实则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景致。 因为今天要招待两位身份极为特殊的客人,师横波早早就让家中仆役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比过年时候还要认真仔细,一派忙碌景象。 此时师横波正坐在自己的闺房中,对着妆台上的玻璃镜子,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是当下时兴的玻璃镜,价格不菲,将师横波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丫鬟站在身后,轻声道:“小姐,你都坐半天了。” 师横波轻轻“嗯”了一声,仍旧继续出神。 丫鬟不再多嘴。 过了片刻,师横波忽然问道:“我在想,那位清平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与贵人的见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也许是这些大人物太过遥远,就好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皇帝老爷还没有县令可怕,所以丫鬟有些不以为然:“那些穿儒衫的书生们,说他狼子 野心,所图甚大,那些江湖豪客,则说他……说他……” “说他什么?”师横波来了兴趣,能见她之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会有随从,这些随从们就与丫鬟们打交道,所以她倒是有些好奇丫鬟们听到的说法是什么样子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说道:“说他面上看着像个书生,待人和气,谦逊有礼,实则心狠手辣,若是犯了他的忌讳,或是与他作对,便凶多吉少。据说他已经灭去好几个宗门,杀得鸡犬不留,就是上清府的大真人府,也没能幸免,有好些张家人都人头落地呢!和他的丈人是一般做派,所以大家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还说他这次来帝京是肯定要杀人的,就看是什么时候动手了。” 师横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问道:“那么什么是他的忌讳?” 丫鬟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师横波轻声道:“这些话,什么鸡犬不留,什么张家,还有辽东的秦家,都不要在外面乱说,免得招惹是非,若是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里……” 丫鬟低声道:“若不是小姐问起,我哪敢乱嚼舌头。”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除了师横波的贴身丫鬟以外,其他下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师横波的闺房,来人不经通报便来到此地,其身份已经不问可知。 很快,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天宝帝走进了师横波的闺房,师横波已经从妆台前起身,而丫鬟则是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闺房外是个小院,搭着葡萄架,下面是石桌石凳,此时有两名老者对坐,丫鬟认得其中一人,是经常跟随在贵人身旁的“白老”。还有一位老人,却是瞎了一只眼,正捧着一个鼻烟壶,有些古怪。 这两人正是白鹿先生和金蟾叟,虽说儒门中人料定李玄都不会把天宝帝如何,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出了两位儒门隐士亲自护卫天宝帝,这却是天宝帝的父祖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闺房内,师横波帮天宝帝除去大氅,柔声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宝帝曾经下令,只要他不曾表露身份,一律称他为“公子”,而不是“陛下”。 天宝帝今天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回答道:“龙师傅说这位清平先生是齐王的传人,齐王将所有的基业都交给了他。朕……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了。” 师横波一怔。 齐王之位空悬多年,等同被废,天宝帝口中的齐王便是最后一位齐王,那位曾经招揽三千门客的叔祖。齐王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相争并非什么隐秘之事,天宝帝对于这位自家人还是颇为佩服的,想来正是因为齐王的缘故,天宝帝对李玄都的印象有所改变,这才决定要见李玄都一面。 对此,已经决定接触李玄都的儒门并不反对,让已经做好以皇帝权威与儒门“抗衡”准备的天宝帝大感意外,也因此心情极佳。
第二百五十二章 象棋
儒门与道门相比,最大的劣势便是青黄不接。心学圣人的出现让儒门再次压住了道门,直接挫败了宁王之乱,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道门再也不敢与儒门争锋。不过心学圣人给儒门带来的百年兴盛却像是一次回光返照,直到现在,儒门还在吃当年的老本,老人们居于高位,年轻人无以为继,整个儒门就像行将朽木的老人。 反观道门,虽然道门内斗不止,但也恰恰是这种争斗,使得道门内部人才辈出,远胜过一潭死水而固步自封的儒门。老辈人有李道虚、徐无鬼、张静修,下一辈中有澹台云、秦清、宋政,甚至还可以加上一个司徒玄策,而年轻一辈中则出了一个李玄都,可谓是传承有序。自然是道门的后劲更足。 这些儒门老人们大半辈子都沐浴在心学圣人的荣光之中,说一句“眼高于顶”毫不为过,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再难有所改变,也是人生中最为固执的时候,虽然被道门步步紧逼,不得不有所退让,但骨子里还是当年的高人一等,在他们眼中,皇帝只是个孩子罢了。就是李玄都,固然势大难制,也不能让他们心服,不过是个难与争锋的“猘儿”。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只是表面上对皇帝恭敬,心底里不以为然,天宝帝这次临时起意只是刚好歪打正着,合乎了他们的心意,他们这才不做阻拦,如果天宝帝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便会让这位少年天子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年轻帝王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权力,拥有了自由。其实他的权力是假的,不过是从皇宫这个小笼子中来到了帝京这个大笼子中。他从出生到成人,不曾离开过帝京城,便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阔,他只是坐在一口名为“帝京”的井里,看到的只有头顶的窄窄天幕。 李玄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这次“觐见”帝王并没有什么期待,他主动去见秦清,因为自家老丈人可以决定辽东的走向和未来,他请秦素去见李道虚,因为自家老爷子也可以掌控江北的局势。可他不觉得天宝帝能决定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儒门手中。不过李玄都还是来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毕竟是九五之尊,虽然未必能成事,但一定能坏事,还是要给面子的,于是他便抱着和儒门老人们差不多的心态前来赴约。 这一路上,李玄都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让陆雁冰产生了一种李玄都在看街景的错觉,只是她不好催促李玄都,也是习惯了,只能陪着慢慢走。 就好像两人小时候结伴登山,下山的时候,李玄都总是走得很慢,说什么上山和下山是不一样的风景,每次都让她耐着性子等他。 再后来,陆雁冰便不乐意和李玄都一起去爬山了。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人就是久了便相看相厌,然后相互攻击,可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再过一段时间,又渐渐和好。就像真正的兄妹,相处随意,吵架打闹,偶尔和睦。 待到年长,也许应了一句话,过早洞 察人事、谙于世故,预示着本性平庸,陆雁冰比李玄都更早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也造就了她随风摇摆的性格,而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是少年意气,非黑即白,甚至有些冲动鲁莽,所以她一度觉得李玄都十分幼稚,每当李玄都说教时,她便十分不耐烦,在那时候的她看来,李玄都不过大她一岁而已,一个愣头青整日说些人尽皆知的道理,烦不烦?无奈李玄都的修为更高,她只能乖乖听着。 只是陆雁冰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听李玄都说教。道理还是那些说烂了的道理,可李玄都的身份不一样了,道理的分量便也不一样了。这让陆雁冰开始反思自己,难道这些被自己不屑一顾的道理,还真有用? 一直到了卯时,他们才来到师横波私宅所在的燕子巷。 这儿甚是幽静,陆雁冰忍不住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的九档折扇,“啪”的一声展开,轻轻摇动着。 如今是初冬时节,哪里就需要扇子,只是她养成的习惯,行走时非要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不可,或是按剑,或是持扇,或是把玩腰带、玉佩等等。只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却如公子哥一般手摇折扇,还是在初冬时节,实在怪异。 两人来到师横波的大门前,陆雁冰递上自己的名帖。 守在门前的管家有些发怔,他知道今日要来两拨不同寻常的客人,第一拨客人已经到了,为首之人算是他们真正的主子,这栋宅邸的半个男主人,可眼前两人就是那第二拨客人吗?瞧着就是一对普通夫妻。不过他也不敢自己做主,只是让两人稍等,然后拿着名帖回去请示。 不一会儿,便是师横波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诚惶诚恐的管家,显然是受了训斥。 师横波见到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装扮后,不由一怔,立时知道自己错怪了管家,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别说管家了,便是她,也很难将眼前这个书生与清平先生联系起来。倒是陆雁冰,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还是能够一眼便认出来。 李玄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相貌,却改变了自己的气态,就像一个长着李玄都面庞却境遇截然不同的普通书生,这可是师横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只能当做是地仙高人的神通。 其实也的确如此,人仙可以改变自己的体态,地仙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气态,是为真正的返璞归真。地师、老天师、龙老人、澹台云等人都用过类似手段,以便于隐藏身份四处行走。尤其是龙老人,这些年来潜藏于翰林院和钦天监,给人印象就是一个行将朽木的老糊涂,可作为半个儒门魁首,怎么可能是一个老糊涂? 师横波亲自引着李玄都和陆雁冰进了宅中,自然不能到她的闺房叙话,此时天宝帝已经去了书房,而两位儒门隐士则是坐在客厅之中,见到李玄都后,起身见礼。 李玄都拱手回礼,又穿过客厅,穿廊过堂,来到书房门外。 师横波止步门外,做了个请的 动作。陆雁冰自然也随之止步,她脸上不显,心中却是不满,觉得小皇帝太过托大,一个没有实权的“狗脚朕”还摆什么皇帝架子,真当自己是世宗皇帝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能把“狗脚”二字去掉,握有实权了,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长生地仙不成?自古以来,死在长生之人手中的帝王可不在少数。 不过李玄都不在意这些小礼,更不在乎天宝帝对他是什么态度,或者说李玄都不打算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直接推门而入。 书房不大,却很精致。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上面放着师横波常用的瑶琴。东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西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前朝官窑的青花瓷器,也自安西大秦国运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正中是一方书案,前后各有一把椅子,可供两人对坐,天宝帝就坐在案后的主位上,对面的客位自然是留给李玄都的。 至于书案上,没有文房四宝,只有一张棋盘,不过不是文雅之士喜欢的围棋,而是乡野村夫偏爱的象棋,而天宝帝正在打谱。 李玄都没有行礼,却不再扮成一个普通书生,径直坐在了天宝帝的对面。 天宝帝这次展现出了一位帝王该有的涵养,或许是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总之是没有发怒,而是说道:“清平先生累我好等。” “还请陛下见谅。”李玄都说道。 天宝帝不置可否,说道:“我不称‘朕’,清平先生也不要称呼‘陛下’。” “好。”李玄都从善如流。 天宝帝看了眼面前的棋盘,说道:“有人常说世事如棋,可我不这么看。棋盘上双方棋子数目相同,哪里跟现实情况一样?清平先生的棋子多,底气便足。而我棋子少,便要委屈一些。” 李玄都看了天宝帝一眼,眼神中虽有偏激戾气,但也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小觑这位年轻帝王。 天宝帝问道:“清平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棋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天宝帝推动一枚过河小卒,又问道:“清平先生觉得自己是棋盘上的什么角色?”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回答道:“大约是‘車’。” “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的确符合清平先生的身份。”天宝帝点头赞同,又问道,“那么谁是‘将’?哪位‘将’能驱使清平先生这样一位‘車’?”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阁下是‘帅’。” 天宝帝再次推动小卒,将死了老帅,轻声道:“‘帅’只能拘束在九宫格中,可能最危险的敌人就在身旁,甚至连自己的棋子都有可能困住他,接下来便是‘将军’和满盘皆输。” 李玄都道:“内外交困。” “正是。”天宝帝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
第二百五十三章 说人心道天下
李玄都道:“我还是称呼‘陛下’吧,陛下所说不错,世事与棋盘大不相同,双方的棋子并不相等,规则不是一成不变,甚至不止两个棋手。不过有一点,陛下说错了。” “哪里错了?”天宝帝问道。 李玄都道:“陛下开始说我们二人棋子的多少,实则是将我们二人放在了棋手的位置上,可在我看来,所谓棋手,并非某个人。” “愿闻其详。”天宝帝目光灼灼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天下为棋局,那么棋手是谁?棋手不是某一个人,不是家师、地师、宋政、秦清、龙老人,也不是我李玄都,更不是陛下。棋手是一群人,一群有着共同利益的目标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心,这些人心汇聚在一起,化作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操纵着棋盘上的棋子。” 天宝帝又问道:“谁是棋子?” 李玄都道:“每个单独个体都是棋子,只是职责不同、位置不同、分工不同,就好比我刚才说的,陛下很重要,是棋盘上的‘帅’,关乎到胜负,可是与棋手本身相比,还是一颗棋子。” 天宝帝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能接受李玄都的这个说法,可又无法辩驳,只能再问道:“先生方才说棋盘上可能不止一个棋手,那么朕背后的棋手是谁?” 李玄都无所避讳道:“陛下之所以是陛下,是因为陛下出身天家皇室,是先帝的儿子,那么陛下的根基是什么?是宗室,是朝廷。朝廷是什么?朝廷不是几座宫殿,不是这座帝京城,它由千千万万的官员、小吏、差人、甲士、士绅组成。朝廷就像一座祭天的祭坛,陛下站在祭坛最高处,正是这些人堆积成了祭坛,如果没了这些人,陛下便要跌落下去。” 天宝帝虽然不满这个说法,但他也明白李玄都所说的是事实,只能点头认可。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些人并非没有心智的泥塑木偶,他们也有想法,有所欲所求,有着各自的算计。这便是人心。人心汇聚一处是为民意,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所有人,即是棋手。陛下应该听过两个说法,一个是‘人心尽失’,一个是‘众叛亲离’,纵然是帝王之尊,也不能违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否则便是倒行逆施,皇位不保。如果棋局上满盘皆输,身为‘帅’的陛下逃不脱,可不意味着棋手无法逃脱。” 天宝帝沉默了。 他本想以棋盘比喻如今形势,却没想到被李玄都反将一军。 过了许久,天宝帝方才说道:“先前我问先生谁是先生背后的棋手,先生不答,原来这就是先生的答案。只是不知如今的人心是什么?” 李玄都回达道:“人心即是所求,同欲则同求。万众一心,则无事不成。现在的人心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天宝帝紧紧盯着李玄都,宽大袍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李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平。” “太平?”天宝帝又重复了一遍 。 “天下太平。”李玄都点头道。 “自明雍二十年以来,位于北方茫茫草原上的金帐汗国从西北一线屡次犯边,及至明雍二十二年,金帐大军兵临西京城下。” “武德十年,金帐大军再次南下,攻陷西京。先帝惊怒交加,就此病倒,不能理事,朝政交由皇后谢氏和内阁首辅张肃卿共同署理,在张肃卿的主导下,朝廷拒不议和,调集蜀州、中州、晋州、燕州等地兵力,由左都督秦襄亲自领军,在秦州与金帐大军展开大战,迫使金帐大军退往凉州。” “次年,金帐大军因粮草不足而撤兵,就在秦襄打算就此收复秦州、凉州等地之际,重病不起的先帝在西苑烟波殿驾崩。同年,秦州、凉州爆发饥荒,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西北伪周趁机起事,瞬间席卷两州之地,占据西京,推举澹台云为共主,号称西王。” “此时朝廷因为新帝登基之故,局势动荡不明,无暇顾及秦、凉二州。天宝二年,谢太后发动帝京之变,诛杀以张肃卿为首的顾命四大臣,罗列的罪名中就有‘不能尽心与金帐汗国和议,致使有今日西北叛乱’一条。张肃卿被杀之后,被张肃卿重用的秦襄也受到牵连而被罢官下狱,这位沙场宿将曾道:‘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 “在秦襄下狱之后,朝廷再无可战之将,几次想要收复西北,都为澹台云所败,损兵折将无数,国库愈发空虚,再难以支撑战事。” “天宝三年,澹台云率军攻入蜀州,大破朝廷官军,又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平定南疆蛮族十六部,以蜀州、秦州、凉州等三州之地,正式割据立国,澹台云被尊为‘圣君’。” “在其后数年中,地师创立的青阳教愈演愈烈,席卷数州,边境上仍是战事不断。更不用说其他天灾**。” 李玄都望向天宝帝:“如今是天宝八载,马上就是天宝九载,如果从武德十年算起,战火已经绵延了十年之久,而且不同以往,并非一州一地的战火,而是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战火,战死之人、饿死之人、死于非命之人不计其数。天下苦战乱久矣,天下之人,无不思定。这便是人心所向。” 天宝帝轻声问道:“如何得人心?” 李玄都道:“谁能使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谁就得人心。谁能得人心,这天下便是谁的。” 此言一出,天宝帝脸色豁然色变,强忍怒气道:“先生的意思是,如果那些逆贼能够使天下太平,那么人心就是那些逆贼的,天下也是那些逆贼的。” “正是。”李玄都坦然道,“否则从古至今为何有那么多次改朝换代?今日之逆贼,未尝不是明日之共主,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是有德者居之。能使天下太平,可谓有德者?可谓英雄?” 天宝帝猛地起身,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瞪视着李玄都。 李玄都安稳不动,神态淡然。 不必说天宝帝只是个未曾亲政的小皇帝,就算他是一个 成熟帝王,现在的李玄都也不会惧怕,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当真是匹夫一怒而血溅五步。 过了片刻,还是天宝帝退却了,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李玄都道:“迄今为止,朝廷还是棋子最多的棋手,逆贼可以做的,陛下同样可以做,只要陛下做成了,便可青史留名,将死棋盘活,是为中兴之主。” 天宝帝靠在椅背上,喃喃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李玄都看了眼棋盘,推动自己这边的卒子,说道:“事在人为。就像这过河卒,想要将死老帅是何其难,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就是了。” 这一刻,天宝帝对于眼前之人倒真是观感复杂了,既恼怒他的傲慢跋扈,又觉得他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不投效朝廷,报效国家?” 李玄都反问道:“陛下焉知我不曾投效朝廷?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二年,我一直在帝京城中,最后却是以反贼的名号狼狈离开帝京,险些丢了性命。” 天宝帝哑然。 这就是帝京之变了。 当时天宝帝年幼,自然是支持母后,认为张肃卿是权臣。可因为太后弄权的缘故,天宝帝这些年来逐渐改变了看法,对于张肃卿的评价渐高,此时听得李玄都旧事重提,隐隐有些兴奋起来,说道:“我,朕!亲政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张相平反。” 不过让天宝帝失望的是,李玄都的反应甚是平淡,不喜也不悲,也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 天宝帝在心中暗暗给了李玄都一个城府深沉的评价,爱其才,厌其行。 李玄都同样在心中给了天宝帝一个不算高的评价。稚嫩还是次要,关键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能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也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天宝帝幼年丧父,这是长于妇人之手,又因为生于深宫之中,周围只有宫女和宦官,其性情偏激、气量狭小倒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看得出来,儒门中人的教导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扭转作用,可时日尚短,如今的天宝帝知道礼贤下士、收买人心、能屈能伸那一套,可骨子里还是高高在上,没有见过真正的世情,所谓的礼贤下士只是流于表面,甚至不伦不类,起到了反作用。 李玄都又开口道:“其实说起来,我至今还是朝廷通缉的反贼,如今却与陛下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天宝帝笑了一声,颇有讥讽意味:“那日在满春院中,清平先生当众打死了青鸾卫的都督丁策,无人敢说什么。堂堂唐王在清平先生面前,比见了我这个皇帝还要恭敬,小小的通缉算得了什么?难道青鸾卫还敢去齐州会馆捉人不成?” 李玄都说道:“齐州会馆可是在社稷学宫的名下,青鸾卫说不定是看在社稷学宫的面子上才不敢去抓人。” 天宝帝一怔,随即握紧了拳头:“原来他们早就联系了清平先生。”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雨
方才一番对话,李玄都并没有掩饰,他想要做什么,大方向该如何去做,他已经向天宝帝说明,天宝帝做不到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怪李玄都藏着不说,这也是天宝帝对于李玄都感官复杂的原因。 天宝帝望着李玄都,沉声道:“你在挑拨朕和先生们的关系。” “是挑拨,也是陈述一个事实。”李玄都并不否认,“陛下不要忘了,我的未来岳父是谁,我的师父是谁,这两位又是什么立场。那么陛下是否要大度地一笑了之?” 天宝帝的拳头松开又握,如此反复数次,才压下了那口闷气。 李玄都问道:“陛下想要知道儒门与我谈了什么,或是打算谈什么吗?” “谈了什么?”天宝帝皱起眉头。 李玄都道:“谈如何帮助陛下亲政之事。” 天宝帝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不过嘴上还是说道:“难道没了清平先生,朕便不能亲政?” “当然不是。”李玄都摇头道,“只是时间要久一点,我想陛下已经等不及了,儒门同样等不及了。” 天宝帝轻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李玄都问道:“我坦诚相待,陛下也该告诉我,陛下这次见我,到底为何?” 天宝帝本是打算用张肃卿的事情来拉拢李玄都,却不曾想儒门中人已经提前联系了李玄都,只有他被蒙在鼓中,再加上李玄都对平反的反应甚是平淡,此时便好不开口。 李玄都见此情景,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暗叹一声,终究是白走一趟,这样的帝王,能担负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天下么?倒不是李玄都亲疏有别,见识了秦清治理辽东的手段之后,李玄都再看这位小皇帝,实在是高下立判。 不过这么比,也有些不公平,秦清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而天宝帝刚刚及冠,秦清是天宝帝的父辈人物,三十年的阅历,岂能弥补,要知道李玄都还不满三十岁。 李玄都没有强求,说道:“既然陛下无可告知,在下不当强求陛下,那么在下也该告辞。” 说罢,李玄都便站起身来。 天宝帝也随之站起身来:“且慢。” 李玄都问道:“陛下还有话要说?” 天宝帝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他格外加重了“请教”二字的语气。 李玄都淡淡一笑:“请教不敢当,陛下但问无妨。” “先生所求究竟为何?”天宝帝郑重问道。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下太平。” 天宝帝却是色变,又问道:“天下?还是太平?” 因为李玄都方才说过,使天下太平之人得人心也得天下,天宝帝故有此问。 李玄都答道:“我是太平宗之主,自然是太平,而且太平事,非一人可以做得。” 天宝帝是帝王,自然有帝王的猜忌之心,而且很足,不过大概是李玄都之前太过堂堂正正,无不可言,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意 图,此时天宝帝反而信了几分。 如今李玄都的信誉很好,答应过的事情,绝不反悔,冷夫人等人之所以迅速倒戈,就是因为信誉二字。这便是多年的积累了,早年的时候,李玄都为了一个“信”字,没少吃苦头,被人视作迂腐,不知变通,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如果说李玄都哪里与地师不同,就在这里。 地师善用阴谋,也喜欢阴谋,做事总是云遮雾绕,让人不知道其目的想法。可李玄都却反其道行之,李玄都并不排斥阴谋,却力求自己以阳谋为主,阴谋只能为辅。李玄都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早早就把自己要做什么告诉了自己的敌人们,也不怕被人看破自己的手段。 可说来好笑,李玄都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旁人,他就是求一个天下太平,可旁人以己度人,反倒是不信了,总觉得这是个遮挡,是一层烟雾,想要拨开这个遮挡,穿过这层烟雾,去寻找李玄都的真正目的,自然是离题万里,反而让李玄都成事。 有时候,李玄都自己也在想,自己求的天下太平正是天下大多数人所求,这个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也许是自己暗合了人心大势,所以必然成事,否则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三年的种种经历过往。 这也坚定了李玄都的想法,上天给他这样的机缘,不是让他逍遥世间,也不是让他酒里乾坤大,必然要有所作为。至于之前的几年落魄,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玄都起身离开书房,只剩下天宝帝一人独坐在书房中,有些失魂落魄。 陆雁冰相随,师横波相送。 在离开这座宅子的时候,李玄都又见到了两位儒门隐士。瞎了一目的金蟾叟一言不发,气态更为宽和的白鹿先生拱手说道:“清平先生无愧‘清平’二字,老朽佩服。” 李玄都道:“白鹿先生过誉了。” …… 司徒秋水的部下们传来了消息,说是蛇仙已经被他们抓住,正在押送清微宗的路上,司徒秋水便只能亲自押送裴娘子。 如果只有司徒秋水一个人,也许还有些变数,毕竟两人在伯仲之间,裴娘子只是因为分心才败给了司徒秋水。不过现在有秦素在,司徒秋水便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位四婶可是在玉虚斗剑中斗败了上官莞,又在大真人府打杀了王南霆,真真正正的太玄榜高人,就是放眼清微宗,也没有几人是她的对手。 三人就这么上路了,中途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强盗劫掠,司徒秋水出手把那伙强盗杀了,算是一桩义举。 兰陵府曾经是青阳教的核心势力范围,如今也是形势复杂,盗贼横行,秦道方还在整顿北海府,暂时顾不到这边。司徒秋水问过秦素之后,两人打算好人做到底,与这些人同行。 也许是与李玄都相处久了,秦素也沾了些好为人师的毛病,开始不自觉地以长辈的心态看待司徒秋水,却 是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个女孩子家教好,恭谨有礼,性情纯良,又不迂腐,可不像陆雁冰。可惜她没有一个弟弟,若是有,便撮合这位司徒姑娘做自己的弟媳,也算是全了秦家和司徒家两代人的交情。 遇到了强盗的一行人中有走南闯北的客商,也有些要去逃难投奔亲戚的普通百姓,不过都是些普通人,自然对秦素和司徒秋水千恩万谢,连带裴娘子也谢上了。 秦素还是书生的模样,装扮成男人后,她反而不那么害羞了。司徒秋水戴了一顶女侠们偏爱的帷帽,遮挡面容。唯有裴娘子是本来面貌示人,引得好些男人偷看,裴娘子妩媚地白了那些男人一眼,他们就赶紧移开视线,说起今天的天气。 说来真是巧了,刚说天气,这初冬的天气竟是下起瓢泼大雨来。 冬日大雨,真是咄咄怪事。 只是众人也顾不得奇怪,匆忙避雨,若是夏天也就罢了,最多淋湿衣物,冬天的冷雨可是要命。 幸好不远处路旁有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废木屋。只是木屋不大,难免拥挤。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好似长河之水天上来。屋里人挤在一起,却是热闹。 有个女人嫌弃背后的男人摸了自己的屁股,男人大声否认。有个客商抱怨穷酸书生背着的书箱硌着自己,书生低声道歉。还有对小夫妻,早有怨气,竟是在此时吵起架来。他们带着的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吓到了,哇哇大哭。还有人带了家禽,咯咯嘎嘎地乱叫,再加上激烈的雨声,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秦素三人不怕风雨,不在屋中,而是站在屋外。 司徒秋水看着大雨,说道:“这场雨有些蹊跷。” 秦素伸手接了些雨水,说道:“冬天大雨好似六月飞雪,而且雨中蕴含阴气,的确蹊跷。也是奇了,谁敢在清微宗和东华宗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司徒秋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秦素一笑道:“不必担忧,只要不是长生之人,我都能应付。” 司徒秋水便放下心来。 待到雨停,一行人再次上路。 小夫妻已经和好,孩子哭累了,伏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当时秦素等人不在屋中,也没留意,据说最后以男人给女人跪下认错收场。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寻常百姓不大讲究这些,就是遇到衙门里的差人,也免不得要下跪,不差这一回。 不过也有人看不过去,半是嘲笑半是打趣地说道:“这一跪不算白跪,等回到家里,就该女人跪到男人的肚子上了。” 秦素听懂了,佯装没有听到。司徒秋水毕竟年小许多,却是没听懂,小声问道:“肚皮那么软,能跪住人吗?我看那人也不像练武之人。” 秦素轻咳一声,没有回话。反倒是裴娘子笑了起来,说道:“男人身上有根绳子,用它拴女人,一栓一个灵。跪得住!跪得住!” 司徒秋水愣了一下,终于是听明白了,立时面红过耳,霞飞双颊。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行云布雨
一行人继续向前,不过秦素的心情却是逐渐凝重起来。
因为越往东海方向行去,天气就越发阴沉,天地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阴气,似乎随时又会落下一场大雨。
这可大大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了。
瞧这架势,已经隐隐超出了天人造化境的范畴,当年王天笑黑云围城,不过是一城之地,可如今放眼望去,天空中的黑云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
难道真有一位长生境高人?
不过秦素又觉得不可能,天下没那么多隐士高人,就算有,随着儒道两家纷争加剧,如龙老人之流也不得不现身了。
难道是妖物?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不要小觑妖物,所谓的神兽和妖物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至多是正道和邪道的分别。李玄都口中的陆吾神便等同一位货真价实的二劫地仙,六位长生地仙都奈何不得它。它最后之所以被重伤,也是各种原因,有开明六巫的阵法牵制,还有巫阳这位一劫地仙坐镇,最后几乎是集合了人间最为精锐的战力,才勉强取胜。可就算如此,也没能斩杀陆吾神,而是被陆吾神逃走。
如果是妖物,秦素倒是觉得未必是冲着他们一行人来的,如此的阵仗,倒像是有其他缘故。
只是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秦素还是细数了下自己的家当。
如果说李玄都是功法多,所学功法堪比一座,那么秦素就是豪富,只有当初的颜飞卿才能与她相提并论。
暂且抛开借出去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不谈,秦素现在有仙物“三宝如意”一件,半仙物“长生杖”一件,宝物除了“幻灵纱”、“百华灵面”之外,这次返回辽东,秦清因为秦素被张静沉重伤之事,又送了她一件甲胄,乃是秦家代代相传之物,名为“流云甲”。
此物虽然名为甲,但看起来却像一件中衣,可以穿在外衣里面而不显丝毫异样,功用是以柔克刚,化解武夫拳劲等外力打击,虽然不是半仙物,但也是一件顶尖宝物。秦清之所以没有将这件甲胄交给秦素,是因为过去的秦素并不参与江湖纷争,秦清也多少存了让女儿多加历练且不要太过依赖外物的想法,所以直到秦素因为李玄都开始参与江湖争斗的时候,秦清才开始陆续增加秦素的护身之物,如今秦素已经深深入局,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自然是有什么用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秦清得自万淼洞天的半仙物,名为“万妙烟罗”,用出之后,只有一片烟云雾气,大小由心,变化不定,可以护身,也可以困人,最是克制各种法术。秦清跻身长生境之后,除了仙物之外,其他宝物、半仙物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本来打算将此物赠予白绣裳,姑且算是“聘礼”,只是思来想去,白绣裳修为高强,距离长生境只剩一步之遥,已经练成了“度世佛光”,又有慈航宗的诸多宝物,并不缺这一件半仙物,可女儿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三宝如意”能攻不能守,还是女儿的安危更重要一些,所以也送给了秦素。
还有一点,就是秦清这位为人
父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亲家送出了一件仙物,女婿送出了一件半仙物和各种功法,他做这个父亲的岂能居于人后?
再有就是秦素身上多达六件的须弥宝物了,两只锦囊是秦素本就有的,一只是秦家的,一只是补天宗的,还有四只指环,是来自于忘情宗。
两只锦囊,放的是秦素的日常物品和贵重物品,如她的各种衣物、丹药、行军丸、胭脂水粉、首饰佩饰、太平钱、无忧钱、散碎银子、铜钱、路引,还有李玄都送她的玉镯、帷帽、“紫凰”,以及从闻香堂购买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事。
关键是四只指环,里面只有各种符箓,各种品质不等,功用各不相同,这些符箓也不是秦素自己出钱购买得来,大多是秦清替她买好的。
其实放眼跻身长生境之人,李玄都可谓是最穷之人,也是异类。一则是因为李玄都公私太过分明,不肯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纳为己有,二则是因为太平客栈只出不进,开销太大,三则是李玄都太过年轻,底蕴太浅,财富也要时间积累,所以沦落为要靠秦素接济的地步。其他人,无论是秦清、李道虚,还是澹台云、龙老人,皆是不缺银钱之人。尤其是秦清和李道虚,这两人分别掌握了北海和东海的海贸商路,秦清还掌握与金帐的互市,辽东本身也是物产丰富,东海则是地利更优,连接南北两海和凤鳞州,故而两人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对于他们来说,些许符箓宝物倒是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头开支是数以万计的军队,故而秦清养出了辽东铁骑,李道虚则组建了最大的船队。澹台云掌握西域商路,儒门是世上最大的地主,虽然比不得前二者,也相差不会太多,总之要胜过李玄都太多。
其实地师也身家不菲,自有敛财之道,只是地师飞升离世之后,澹台云趁着儒道相争之际,将地师在西域的经营收归己有,只剩下部分还在齐王门客和阴阳宗的掌握之中,不过李玄都这里千头万绪,还未能来得及接手。就算收归回来,也多半要用于重建阴阳宗。
除此之外,最富有的就是掌握了南海商路海贸的慈航宗,只是慈航宗实力不足,比不得清微宗和补天宗,必须与实力雄厚的正一宗联手,这也是慈航宗在正道六宗中仅次于正一宗的缘故。
总而言之,在秦清的鼎力支持下,秦素身家丰厚,在李玄都的帮助下,秦素一身所学少有能比,还有李道虚赠予的仙物,这便是她说出“只要不是长生之人都能应付”的底气所在。
一行人走出不过十里,第二场大雨再次落下。
齐州地处北方,初冬的天气虽然比不得草原和辽东,但也不可小觑,被淋湿之后被活活冻死也不是稀奇之事。就算没有被冻死,这些普通百姓也没有钱去寻医问药,大概只能硬抗,小病拖成大病。
秦素自然不肯坐视这些百姓被冻死在冰雨之中,用出“万妙烟罗”,化作一团云雾升腾而起,笼罩在众人头顶上方,挡住落下的大雨,同时交代司徒秋水和裴娘子等候在此地,同时警告裴娘子不要生出其他心思。然后秦素身形冲天而起,
破开重重雨幕,飞上天幕,尝试能否驱散这片雨云。
伴随着冬雷阵阵,秦素身形不断攀升,终于是高出云海。
然后她看到了让人极为震惊的一幕,在云海之上,有一巨大身影在飞舞翻腾,穿梭于云海之中,所过之处,云雾翻滚,雷电森然。
如果秦素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龙?
世间还有龙?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可谓是众多神兽之首,帝王也被称之为真龙天子。
这世间怎么还有龙?此等神兽不是早已绝迹了吗?
便在秦素因为惊讶而发怔的时候,那巨大身影忽然消失在云海之中。
下一刻,秦素脚下的云海轰然崩开,炸出无数云絮,继而一颗巨大头颅缓缓探出,两只金色眼眸有井口大小,与秦素水平对视,两缕龙须微微摇曳,未作龙吟,口中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水气。或者说,它时时刻刻都沐浴在蒙蒙细雨之中。
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存在本身,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过长,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
秦素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正是引发了冬日大雨的罪魁祸首,都说龙能呼风唤雨,此言当真不假,它所过之处,大雨倾盆而落,甚至可以违背天时而动,远在只能顺势而为的天人境大宗师之上。
显然在秦素发现它的时候,它也发现了秦素,穿梭云海,隐蔽身形,然后猛然出现在秦素的脚下。
秦素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仔细观察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秦素心中稍稍释然几分。
眼前的庞然大物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怖,但显然不是真龙,至多算是蛟龙之属。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应龙全称应时之龙、应德之龙,其名为吉,亦名庚辰,即黄龙、飞龙,是上古神话中一种有翼的真龙,堪比三劫地仙。角龙是龙中之老者,不逊于陆吾神,堪比二劫地仙。龙与角龙区别不大,相当于一劫地仙。
蛟龙与龙相较,龙角不同,蛟龙的角是直而短,没有分岔;龙有两只角,每只角上还有分叉。尾巴不同,蛟龙的尾巴是光秃秃的,与蛇的尾巴类似;龙的尾巴不仅有鳞,还很粗糙,有尾鳍。爪子不同,蛟龙只有两只爪子,并且每只爪子上只有四个脚趾;龙有四只龙爪,每只爪子上有五个脚趾。
秦素眼前的是一条角龙,而非真龙。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不可小觑,蛟龙堪比长生地仙。
第二百五十六章 蛟龙之属
有句俗语叫作:“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同理,蛟龙也是龙,别拿蛟龙不当龙。
秦素从未见过蛟龙,但并不算陌生,因为各类典籍中都有蛟龙传说,甚至如今的江湖争斗中,也曾牵扯到蛟龙。
虽然蛟龙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
除此之外,还有“凤凰血”,服用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麒麟血”可以增进修为,而且在长生境之前,不因境界而降低效力。
当年宋政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无道宗中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宋政又带走了无道宗中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日后的跻身长生境。澹台云曾经送给唐周“麒麟血”,百蛮王曾经服用“白虎血”。
不过服用神兽之血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同时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影响心智,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
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的影响。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唐周的结局最为凄惨,身上生出鳞片,神智受到影响,容易发狂,备受煎熬。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神兽其本身的强大实力,虽然已经身死,但其骨肉、鲜血、筋皮、内丹中还残存有其部分意识,若是不经炼化,在修为不足的情况下直接使用,很容易被其影响,从而落得一个半妖半人的惨淡光景。
想要将神兽遗蜕炼化成丹药,或者炼制宝物兵刃,工序繁琐,技艺复杂。随着世事变迁,仙人离世,诸多神兽也不见踪影,神兽的血肉皮骨没了来源,那些炼制技艺便如屠龙术一般没了用处,谁也不会花费大力气去学一门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技艺,故而渐渐失传,宋政等人只能直接服用各类神兽鲜血,然后以自身境界修为和其他办法强行规避各种反噬,成败在天。
至于为何绝迹多年的蛟龙会突然现世,秦素就不知道了。
只是此时也容不得她去细细思量,一人一蛟对峙片刻之后,蛟龙率先有了动作,张口长啸,龙吟之声震得秦素身子一僵,心中生出莫大的畏惧之意,让她浑身瘫软,以至于手足不听使唤。
神兽们各有神通,比如凤凰可以涅槃重生,虎类可以将所杀之人化作伥鬼,龙类则天生携带龙威,威慑境界不如
它的人或者鸟兽鱼虫,甚至能使其成为蛟龙的奴仆傀儡。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蛟龙却相当于长生地仙,虽然秦素不至于成为蛟龙的奴仆,也不至于心神俱丧,但龙吟中所蕴含的龙威还是让秦素心神大乱。
蛟龙的金色眸中闪过一抹残忍,张开大嘴,便要将秦素一口吞入腹中。
对于各类神兽而言,从没有辟谷的说法,尤其是维持庞大的身躯,非要进食不可,只是进食的间隔很长,可能是数年进食一次,一次进食便要吃下一头巨鲸。不过如秦素这类修为有成之人,虽然身形不大,但足以抵得上千万鱼虾,能让它数十年不食,并且缩短化龙所需要的时间。而且根据途径不同,各有所长。人仙气血最盛,量大管饱;地仙气机最盛,最是有益于化龙;鬼仙修炼神魂,味道最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双方其实是互相捕猎,各有所图。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秦素双眼之中生出茫茫雪白之色,再无其他,已然是用出了“太上忘情经”。
龙威不同于“度世佛光”,后者是改变想法,重塑一个“我”,好似偷梁换柱,用一个伪善的心魔去替换掉本来的自我,与情无关,所以“太上忘情经”无法抵御。可前者只是让人生出畏惧之情,所谓“七情”便是喜、怒、忧、思、悲、恐、惊,龙威的畏惧也在七情的范畴之中,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自然可以抵御龙威强加在身上的畏惧之情。
用出“太上忘情经”之后,秦素立时从龙威的影响中挣脱开来,不敢怠慢,手中出现“长生杖”,往脚下云海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一道波纹扩散开来,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之凝固,蛟龙也保持张口欲噬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秦素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秦素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秦素从四只指环中弹出三十六张符箓,结成一座符阵挡在自己和蛟龙之间,同时她也向后飘退出去。
天地间重新恢复色彩之后,蛟龙一声长吟,直接冲散了这座临时造就的符阵,所有符箓无风自燃,化作飞灰。
不过趁此时机,秦素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取出“三宝如意”的同时,弹指不停,每次弹指都会留下一道符箓悬停空中,并不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而是位于“路”旁两侧的位置。
蛟龙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符阵不堪一击的缘故,对于这些符箓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冲而过。
便在此时,秦素一抖手腕,这些位于必经之路两旁的符箓同时燃烧起来,化作道道金色锁链,束缚在蛟龙的身上各处。
对于蛟龙的庞大的身躯而言,这些锁链只比细线稍粗一点,一挣便断,无奈数量太多,秦素在极短的时间内布下了九十九道符箓,九十九条金锁链使得蛟龙的身形猛地一滞,狰狞龙首距离秦素已经不足丈余距离,却再也不能
前进分毫。
反倒是秦素不退反进,举起手中的“三宝如意”狠狠砸在蛟龙的鼻子上。
“三宝如意”的玄妙早已不必多言,李玄都能胜过澹台云,“三宝如意”功不可没,而鼻子又是脆弱所在,哪怕秦素修为不足,这一击下去,仍旧让蛟龙大为吃痛,立时被激起了凶性,疯狂扭动身躯,将束缚自己的铁索悉数扯断。
然后秦素又一挥手,仿佛撒纸钱一般,不知扔出多少符箓。
道门符箓大体分为三种颜色,最低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这三种品质又各自分上、中、下三等。
这些符箓是金色中等品质,乃是正一宗为了弥补秦素重伤所赠,其中记载的法术是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只见这些符箓化作一个个金色武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踏空而行,好似真正的天兵天将,朝着蛟龙围攻而去。
蛟龙勃然大怒,一爪捏住数名金甲武士,直接碾碎,又张口一吸,将十数名金甲武士吞入腹中,最后再摆尾一扫,直接将这些金甲武士组成的战阵扫得七零八落。
不愧是堪比长生地仙的蛟龙之属,威势的确骇人。
蛟龙自有灵性,死死认准了秦素,将这些金甲武士杀得七七八八之后,仍旧是紧追秦素不放。
秦素眼看要被蛟龙追上,不惊不慌,手中出现“太平无忧”令旗,以“太平青领经”催动,顿时星辉漫卷,结成“南斗二十八星阵”。
阵法一成,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暂时困住蛟龙。
同时秦素再次掷出一沓符箓,皆是金色上等品质,同样出自正一宗,是为“五雷符”。
一瞬间,天雷大作,不知多少天雷一起落下,细细密密,好似一张雷网笼罩在蛟龙的身上,无数电芒雷光在蛟龙的鳞甲上游走不定,虽然伤不得蛟龙,但也留下些许焦黑之色,使其动作迟缓。
接着秦素又取出三卷天书,是李玄都专门为她写就的副本,地师亲笔抄写的正本则是存放在剑秀山的藏中,两者的共同点都是以阴火书就。秦素毫不犹豫地将这三卷天书也丢掷出去,然后以天雷将其烧毁。
一瞬间,书卷化作熊熊阴火肆虐开来,这可是出自一位长生地仙之手,威力不容小觑,便是蛟龙的鳞甲也难以抵挡。
换成其他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遇到蛟龙之属,多半是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可偏偏这条蛟龙遇到了秦素,身上家当之丰厚,足以让李玄都这位长生地仙汗颜,更不用说根本没有外物的蛟龙了,自然要吃个大亏。
不过秦素也心知肚明,自己绝不是蛟龙的对手,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所以秦素趁着蛟龙扑灭身上阴火和天雷的时机,毫不犹豫地收起“太平无忧”令旗,激射远遁。
第二百五十七章 清微四老
李玄都早有预感秦素的这次齐州之行不会太平,所以早做了安排,让徐大提前接应等等。
不过李玄都也仅仅是预感罢了,到底哪里不太平,李玄都毕竟不是沈大先生,也不精通预测未来的占卜术算之道,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的这种的预感是否准确,自然说不上来。更何况天下间的长生地仙是有数的,李玄都已经在帝京见过了龙老人,澹台云重伤不出,总不能是李道虚或者秦清去截杀秦素,于是李玄都也就放下心来。
秦素一路走来,没遇到什么波折,便让徐大返回齐王府,到了兰陵府之后,距离清微宗不过咫尺之遥,更是不必担心什么。谁也不曾料到,李玄都的预感竟然在齐州之行最后的兰陵府应验了,应验的对象甚至不是人,而是一条蛟龙。
好在秦素身外之物众多,所学广博,经历了几次大战之后,称得上沉着冷静,趁着蛟龙大意,连施手段,竟是勉强逃离了蛟龙的龙爪。
不过要说逃出生天,还为时尚早,蛟龙很快便扑灭了身上的阴火,再次朝秦素追来。
蛟龙翱翔于天地之间,更甚御风而行。
所过之处,云海翻腾,其中雷电隐隐,还伴随着大量水气。
想来人间又是大雨滂沱。
秦素仍旧谈不上惊惧,因为此地是兰陵府,过海便是清微宗。虽说不能把蛟龙不当龙,但毕竟不是龙,面对曾经重创过陆吾神的李道虚,必然不是对手。这也是人族最大的优势,拥有各类仙物,李玄都与澹台云一战,澹台云明明修为高出李玄都,却抵不过李玄都的两大仙物。
就算李道虚不曾出面,以清微宗的实力也足以应付一位长生地仙。
不得不说清微宗的底蕴之深,哪怕司徒玄策和李卿云身死、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李世兴叛出师门、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仍旧有四大高手,被誉为清微四老,分别是: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李道师。
天人无量境的上下限差别极大,李非烟和司徒玄略正是可以与天人造化境一战的顶尖天人无量境高手,若是四人联手,再加上清微宗的其他高手助阵,以及经营多年的剑阵等地利优势,一位长生地仙还真不能以一己之力击溃清微宗。便是地师攻打正一宗,也是动用了大半个阴阳宗从旁协助,而不是孤身一人强攻。
更何况清微宗中还有一门极为毒辣的招数,无论什么境界修为都可以修炼,威力大小也与自己的修为息息相关。那便是将自身血肉全部消融,化作精血,然后全身炸裂,全身精血化作无数凌厉血剑,杀力极大,与敌手玉石俱焚。这是李道虚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闭门参悟出的绝学,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清微宗弟子学过此法。
这也是长生地仙们都追求权势的原因之一,仅仅是长生境的修为,若是不参与天下大势也就罢了,还能算得逍遥,若是参与到天下大势之中,那就算不得什么了,就拿大真人府
之变而言,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助力,仅凭他一己之力,恐怕真要死在大真人府中。
自古以来的众多魔头,手段诡异,修为高深,纵然能逞凶一时,最终也逃不过败亡镇压的结局。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势大根深,也不能肆意妄为,当年皂阁宗便是前车之鉴。
蛟龙与秦素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虽然秦素身家丰厚,此时符箓也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反观蛟龙,根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势,只是因为被符箓一再拦路而愈发恼怒,哪怕是秦素以“三宝如意”的一击和李玄都的阴火,也只是让蛟龙吃痛而已。
虽说秦素从不缺钱,但此时也是心痛,平心而论,秦清和李玄都在个人用度上都堪称节俭,有些花费更多是维持他们这个身份该有的必要体面,而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李玄都的银钱基本都投入在太平客栈之中,秦清则是维系了辽东铁骑的各种用度。在两人的影响下,秦素也不是奢靡之人,哪怕世人都说她何等豪富,她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挥霍过。
便在这时,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从正面硬撼蛟龙。
虽说蛟龙较之真龙,身躯要小了一半,但是与这一剑相比,仍旧是庞大无比,被这一剑刺中,便如被细针扎了一下,伤害不大,却疼痛非常。
蛟龙怒吼一声,伴随着龙吟声,浩荡龙威四散开来,不过出乎它的意料之外,出剑之人竟然不受它的龙威影响,或者说哪怕是受到了影响也影响不大,说明来人纵然不是长生地仙,距离长生境也相去不远。
当然,也有蛟龙自身的缘故,对于龙类来说,它的年龄不大,只能算是个“年轻人”,与壮年的真龙相比,无论是经验修为,还是身躯体魄,都远未达到巅峰,更不用说龙之老者的角龙了。如果是一条真龙在此,仅仅是龙威龙吟便可让天人境大宗师失魂落魄,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难幸免,至于寻常人,则会直接被震晕过去,生死难料。
来人正是张海石,与蛟龙硬拼一记之后,他的身形猛然后退,在张海石停下身形之后,可见从剑尖到剑锷,再到他持剑的手掌、手腕,再到手肘、肩膀,都在轻微颤抖,可见蛟龙的蛮力之大,哪怕龙类并不以蛮力见长,在庞大身躯的加持下,也可以媲美甚至略微胜过伊里汗这类顶尖武夫了。
张海石感觉自己持剑的手臂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骨裂,血肉经络更是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毕竟张海石不是以体魄见长,并不适合这种正面硬拼的方式。
便在此时,又有两道剑光一左一右朝着蛟龙攻来。
蛟龙的应对也简单,因为身躯修长,所以它并不受人身的限制,只见它龙首向左,口中孕育出无数水气,喷吐而出,而龙尾却向右边扫去,呼啸风雷,撕裂云海。
两道剑光无功而返,现出身形,正是李非烟和司徒玄略。
除了李道师之外,清微四老已经到
齐。
秦素来到张海石身旁,问道:“二师兄,这是……”
张海石沉声道:“这是一条从凤鳞州渡海而来的蛟龙,一夜之间扫平了我们三个偏远岛屿,最近几天以来,清微宗召集了宗内的半数弟子,近千人与它斗智斗勇,都说如鱼得水,虽然这条蛟龙不是老宗主的对手,但蛟龙入海之后,便是老宗主也拿它没有办法,毕竟它能承受海底深处的千万钧重压,我们人却不行,老宗主倒是能够入海,却也难免大为受限,而且蛟龙天性亲水,在水中战力大增,若是入海作战,老宗主便未必能稳胜这条蛟龙。最后用了无数办法,终于把它诱至浅海,布下天罗地网,老宗主亲自封锁其退路,这才逼得它逃向陆地,没想到让你遇上了。”
秦素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难怪最近这段时间,张海石和李非烟都没有什么动静,而她之所以能从蛟龙爪下逃生,也有蛟龙已经激战多时不复巅峰鼎盛的缘故。至于为何无人知晓,定是李道虚下了命令不准泄露风声,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微宗也怕有人趁着这个时机图谋不轨,再有就是时日尚短,战场茫茫大海之上,就算有人想要传递消息,也来不及。
至于李道虚为何不带头追杀,想来是李道虚还要防备蛟龙突然掉头,重新潜入海中,所以他本人必然是走在最后,只能让张海石等人半是追杀半是驱赶,先让蛟龙远离大海,然后再做打算。这条蛟龙毕竟久战多时,没少在李道虚的剑下吃亏,所以战力有所下降,张海石等人也能勉强应付。
再有片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退回至张海石身旁,顾不得与秦素说话,只是点头示意后,便开始专心平复激荡不休的气机。
哪怕是一条战力受损的蛟龙,仍旧棘手无比。幸而此时又多出一个秦素,不仅身家丰厚,身怀仙物,而且得了李玄都真传,战力不容小觑,算是一大助力。
蛟龙虽然不曾化形为人,但灵智并不逊色于人,否则也不会靠着地利优势让清微宗一度无可奈何,此时它见到四人已成联手之势,金色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犹豫。
下一刻,蛟龙张口一吐,喷出一口无数水气凝练而成的浩荡龙息,逼得四人不得不出手抵挡。而它却不趁此时机继续进攻,而是掉头摆尾,再度没入云海之中。
说来也是奇了,蛟龙如此庞大身躯,进入云海之中,起先还能见到一鳞半爪,再有片刻便彻底消失无踪,当真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张海石叹息一声:“蛟龙之力,非同小可,我们难以正面匹敌,若不是它惧怕老宗主,根本不会被我们一路驱赶向内陆,此时它一意逃跑,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秦素点头认同。
哪怕蛟龙没有什么神通,仅凭一身鳞甲和巨大身躯,也足以让长生境之下的高手们望而却步。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三百六十剑
当年金帐南下,金帐大汗曾说中原人心思狡诈,难以管制。
这句话有几分道理,因为中原比草原更为繁华富饶,人心也会更为多变。
外在生存压力大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小。反之,外在生存压力小的时候,内部人际相处的压力就会变大。打个比方,辽东的渔猎部族们面对冰天雪地、深山老林和各种野兽,必须齐心协力才能生存下来,所以人心质朴,互帮互助,容不得太多的勾心斗角。反之,帝京城中,生存压力不大,所以人心难测。
过去的清微宗独大一方,内斗不止。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蛟龙,却是上下齐心,摒弃前嫌了。
身形大小与气血多寡成正比,便是人仙,也要将体内的庞大气血进行压缩凝练,以极为缓慢近乎静止的速度在体内流转,才能维持人形,若是全力搬运气血,人仙便会突破普通人形,也就是所谓的人仙真身。
蛟龙身躯庞大,其气血自然旺盛,仅仅是逸散的血气,便足以让寻常法术没有用武之地,想要以法术真正伤到它,非要渡过雷劫的鬼仙不可,所以秦素先前所用符箓只能牵制蛟龙,却伤不到它。而面对刀剑外力,蛟龙的鳞甲也不可小觑,又能随意变化身形,可大可小,灵活无比,想要奇招取胜也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类近乎完美,也难怪被视作众多神兽之首。
蛟龙逃窜,张海石等人紧随其后,以防这条蛟龙为祸一方。
秦素自然也随同行动,只是始终不见李道师的踪影,不由问道:“怎么不见李堂主?”
李非烟回答道:“他在后面率领三百六十名弟子跟进。”
秦素有些好奇,面对蛟龙,这三百六十名弟子能有什么作为,却又不好意思看直接开口相问。
李非烟看出了秦素的心思,淡笑道:“你且看吧,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不是关键,他们携带的三百六十把飞剑才是关键。”
正当秦素打算开口相问的时候,正在逃窜的蛟龙猛然停下身形,一身龙吟,让除了张海石之外的三人身形一僵,然后突然显现异象,风云变幻,狂风大作,雷电隐隐,云海沸腾,云气仿佛漩涡般转动,像一个巨大的漏斗般向地面延伸,最终化作一个龙卷,大有连天接地之势。
蛟龙不以蛮力见长,在许多时候,它更像一名方士,而不是武夫。
这类呼风唤雨、吞云吐雾的神通,乃是蛟龙生来就有的天生神通,可谓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巨大龙卷朝着四人席卷而至,其中蕴含着难以抵御的磅礴吸力,使得四人难以挣脱。
不过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也有应对之法,三人立时站成三才阵势,以“北斗三十六剑诀”结成剑阵,而秦素则被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此时秦素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去学“北斗三十六剑诀”,她作为李家的儿媳,是有资格学的,只要她开口,李玄都也是一定会传授的,只是她觉得自己所学已经够多,“课业”繁重,便没有去贪求,此时便不能与三人结成剑阵,以她的境界修为,算不得累赘,却也
没能有所助力。
好在秦素学过“南斗二十八剑诀”,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有相通之处,她心念一动,立时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于是剑阵随之一变,以既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又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张海石和李非烟为主,以不会“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秦素和以不会“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司徒玄略为辅,由三人剑阵变成四人剑阵,组成一个梯形,抵御风暴龙卷的侵袭。
天上尚且如此,人间就更不用说了,巨大的龙卷接天连地,缓缓移动,所过之处,人畜无一幸免,房屋被夷为平地,田地仿佛被生生犁过,就连大树也被连根拔起。放眼望去,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幸而时值冬日,气候干燥,没有那么多水气。若是换成夏日,本就雨水充足,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届时倾盆大雨落下,洪水泛滥,大堤决口,只怕小半个齐州都要受到影响。这也是清微宗派遣张海石等人紧追蛟龙不放的原因。驱逐蛟龙仅仅是为了让它不能逃往海底深处,关键还是要永绝后患。
还有一点,那便是冬日长河结冰,甚至部分河段已经断流,没有了让蛟龙发挥的空间,如果是夏日时节,蛟龙进入长河,固然比不得深海之中,也极为可怕。
四人竭力攻向位于龙卷中心风眼位置的蛟龙,蛟龙因为要维持风暴龙卷的缘故,已经不能再随意移动变化,只能硬抗四人的进攻。
蛟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它并不打算用自己血肉之躯去硬抗刀剑,而是张口吐出一道龙息,在自己面前结成一道巨大水幕,波光粼粼,水光流转。这道水幕以曲面不断扩大,最终变成一个圆球,将蛟龙笼罩其中。
水幕极厚,足有丈余,四人想要穿过水幕,极为不易,而是十分凶险,很容易被“半渡而击”,四人不愿冒险,只能衣剑气强攻。
密密麻麻的剑气落在水幕之上,好似雨打湖面,只是激起阵阵涟漪,随即便没了踪影。
双方激斗良久,蛟龙气势不减,四人气势渐渐衰弱。
便在此时,李道师率领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终于赶到。
天人境大宗师才能乘风而行,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三百位天人境大宗师,这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自然不可能御风而行,因为修为参差不齐,也没有各自飞掠奔行,而是统一骑马而行,身后如出一辙地背负巨大剑匣,由李道师这位天魁堂堂主统一率领。
来到龙卷附近,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翻身下马,将身后背着的巨大剑匣轰然立在自己面前。
李道师站在最前方,白发和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乱飘拂,缓缓抬起一只手,沉声道:“开匣!”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将手掌按在剑匣上,随着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整齐划一的动作,三百六十只剑匣齐齐洞开,三百六十柄飞剑出匣,悬停不坠,剑势威严浩荡。
李道师极目望去,看到了那道藏匿于风暴之后的水幕,他深吸一口气,将举起的手掌狠狠落下,大声道:“剑起!”
三百六
十名清微宗弟子同时催动剑诀。
三百六十把飞剑一起化作流光,激射升空。
张海石三人显然早有默契,同时后退,没有退出龙卷范围,却也勉强拉开一段距离,秦素与三人结成剑阵,自然也随之退去。
一瞬间三百六十道剑光穿破龙卷风暴,刺入水幕之中,这些飞剑却是不同于剑气,刺入水幕之后非但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如钉子一般扎根于此,而且以每一把飞剑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无数细小裂痕,这些细小裂痕不断蔓延,与其他的裂痕汇聚一处,便成为更大的裂痕。
转眼之间,水幕已经是支离破碎。
蛟龙显然领教过这些飞剑的厉害,一声长吟,漫天风暴骤然一收,水幕随之更为凝练,似冻非冻,竟是将已经刺入其中的飞更生生挤压弹飞出去。
这些飞剑好似骑兵,一轮冲锋之后,立时重新整合阵势,准备发动第二轮冲锋。
蛟龙又是长吟,已经似冻非冻的水幕彻底凝结成冰,化作冰障,再不见蛟龙的身影,只能隐约看到其后的巨大黑影。
三百六十余飞剑层层激射,撞在坚冰之上,立时被覆盖上一层寒霜,变得脆弱无比,继而崩碎断裂。
只是碎裂的飞剑并不是就此坠落,而是悬停空中,散发着莹莹灵光,忽明忽暗。
李道师念了一个“聚”字。
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随之催动相应剑诀。
下一刻,这些断剑再次升空,飞往九天更高处。
这些飞剑不同于寻常飞剑那般只有三寸,长约二尺,无柄,更像是短剑。此时有些飞剑已经断成好几截,只有普通铠甲的甲叶大小,然后开始重新组合,不过转眼之间,一把长有三十六丈的巨剑逐渐成型,高悬于天地之间。
李道师和身后的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脸色俱是苍白,显然消耗极大。
蛟龙望向头顶巨剑,金色瞳孔中竟是流露出几分畏惧,如蛇一般层层盘起,高昂龙首,严阵以待。
这便是集合宗门之力才能有手段,一人之力再强,终有尽头,比不得众人之力。
李道师缓缓提起右臂,将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从肩膀到指尖,都在轻微颤抖,仿佛手中托举重物。
然后李道师以剑指向蛟龙,一字一顿道:“剑落。”
空中巨剑缓缓下落,声势无量。
蛟龙的眼神中很人性化地流露出一丝恐惧的味道。不过紧接着便恼羞成怒,怒目张须,无数凝练水气从龙口中喷涌而出,如大河决堤,甚至要弥漫了这一方天幕。
龙吟声更是在高空中荡漾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如一个不断扩大的圆圈向四周扩散开去。
一道雪亮剑光自上而下,一道浩荡龙息自下而上。
两者相持片刻后,巨剑击溃了龙息,狠狠刺入蛟龙的脖颈位置。
蛟龙原本就十分狰狞的龙头愈发狰狞,因为剧痛,庞大身躯不再维持如蛇盘起的姿态,翻滚不休,龙吟连绵不绝,云海上顿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屠龙(上)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皆是上等灵物,材质不俗,之所以不是三寸剑身,而是铸造成二尺长的剑身,是因为要在剑身上铭刻符文,牺牲飞剑的长距离飞行,换来短时间内的极致杀力。
清微宗本来就是天下间最擅长铸剑的宗门,当年清微宗还未发迹的时候,也靠着卖剑、铸剑为生。
行走江湖的武人,过的是刀口歃血生活,对于他们而言,三样物事最为重要,分别是:功法、丹药、兵刃。功法要看机缘,每每有秘籍流传于江湖之中,总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白莲坊就主要做收售各类秘籍的买卖。丹药以妙真宗和东华宗为主,两者各有所长,妙真宗以救人的丹药为主,东华宗以提升修为的丹药为主,这两种丹药是江湖中人最为需求的丹药,销量最佳,闻香堂也涉足丹药行当,却是以各种奇门药物为主,比如迷人神智、坏人修为等等。
至于兵刃,要分开来看,在岭南有一座炼铁山庄,除了刀剑枪锤等寻常兵器以外,还出产钩、环、刺、爪等各种奇门兵器,甚至还有盔甲、弓弩、暗器,乃至大小机关,包罗万象,无所不有,生意十分广泛。相较之下,蜀州的唐家堡的暗器虽然更胜一筹,毒药也十分不俗,却只供自用,少有外传。
除了炼铁山庄之外,便是过去的清微宗了。清微宗以铸剑闻名,包括名下的依附门派,也精通铸剑。平心而论,清微宗的剑要远胜于炼铁山庄,上官莞手中的那套飞剑便出自清微宗,是地师当年花费重金定做。虽说清微宗不出产其他兵刃,有所局限,但道门之中用剑之人占了多数,儒门中人也是以剑为主,再加上清微宗家传承多年,名声在外,而炼铁山庄是近百年来才兴起的后起之秀,所以清微宗的生意还要好过炼铁山庄。
不过待到李道虚接手清微宗后,开拓海贸商路,使得清微宗成为当世间财力最为雄厚的几大宗门之一,虽然还保留了铸剑的技艺,但已经不屑于通过铸剑来赚苦力钱,逐渐将铸剑这门生意转移到那些附庸门派,比如陆时贞的仙剑山庄便从清微宗那里承接了许多铸剑的生意,不过在陆时贞高升为天机堂的副堂主之后,仙剑山庄的铸剑生意也再次向其他门派转移。
清微宗的铸剑技艺之所以不断精进发展,是因为过去的清微宗赖以为生。如果不再以铸剑为生计,久而久之,许多技艺难免失传,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愿意学习铸剑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少,而愿意仗剑行商的清微宗弟子越来越多。宗内几位铸剑大家曾经向李道虚反映此事,为了保持宗内几座重要剑炉的正常运转,李道虚决定由宗中拨款,也就是自己给自己铸剑,比起给旁人铸剑,无论是所用材料,还是耗费精力,都要胜出许多,剑器质量更佳。这些剑器除了分配给弟子使用之外,其余都被储存在清微宗的库房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三百六十把飞剑便是出自清
微宗的库藏。在铸造的过程中,用了通过将活物投入熔炉借其血气令钢质异化的炼法,使得钢质内部出现一条条好似人体经络血管一样的血丝,也称为血纹钢,更容易灌注气机,不过代价是质地更为脆弱,以此来换取更大的威力。
正因为如此,这些飞剑虽然是灵物品相,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媲美宝物的威力。只是正常宝物可以不断重复使用,而这些灵物飞剑爆发了一次宝物的威力之后便会彻底损毁。
这等手段,唯一的缺点便是花钱太多,便是清微宗的豪富,等闲也不会轻用。其实打仗打的就是银钱,养兵要钱,养马要钱,火器要钱,造船要钱,各种兵器武备,哪样都离不开钱,甚至派出细作刺探情报,还是要钱,所以各大宗门之中,能站出来逐鹿天下的,也恰恰是生财有道的几大宗门。换成以前的清微宗,就算一门三地仙,称雄江湖尚可,争夺天下就万万不够了,这也是当年皂阁宗的窘境。
当初张静修已经预感到正一宗的衰弱,只是有慈航宗的财力支持,靠着过去的积威震慑各宗,尚且不显,所以张静修才极力促成道门一统,并且讨伐北邙山来维护自己的声望。在张静修飞升之后,慈航宗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明,再加上张静沉的倒行逆施,让张静修辛苦维持的面子落到了地上,露出了虚弱的里子,正一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难以挽回。
反观太平宗,一直都是豪富大宗,换成李玄都出任宗主之后,整合宗门内部,很快便从封山不出的窘境中走出,并且呈现出崛起之势,不说与清微宗相比,起码能与慈航宗平起平坐。
治理宗门,不要说你的境界修为要多高,也不要说你的道理多么深,首先明白一件事,钱从哪里来,然后钱到何处去。
简单来说,就是怎么赚钱,然后花钱做了什么。
如何赚钱,补天宗、清微宗、无道宗、太平宗各有各的手段,正如白鹿先生所说,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道门的重心早已转移到商贸之上。花钱也是有所不同,补天宗经营辽东,养出了辽东铁骑;清微宗大力发展海贸,组建了所向无敌的船队;无道宗经营西北、西域,割据立国;太平宗底蕴最浅,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和军队,只能四处投资,除了向辽东借款之外,还帮助阴阳宗、皂阁宗、静禅宗重建宗门,让李玄都得以整合道门,若是手中无钱,李玄都又凭什么给兰玄霜、上官莞等人许诺。
总而言之,只要人力物力足够,便是可以媲美长生境的蛟龙,也不是难题。
此时蛟龙便遭受重创,而清微宗的长生地仙李道虚却还未出手,虽说不管是陆吾神,还是蛟龙,都要弱于同等境界之人,但就算如此,也可见清微宗的底蕴。
除了三百六十把飞剑之外,那三百六十名清微宗弟子也不容小觑,虽然修为参差不齐
,但最弱之人也有玄元境的修为,以先天境为主,还有部分归真境之人,以阵法相互弥补,再由李道师亲自主持,得以完美集合众人之力。
此等手段虽然不能媲美长生之人,但更胜张海石这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类似于王天笑面对李玄都时最后用出的拼命手段,蛟龙不比李玄都,先前又遭受过李道虚的重创,自是不敌。
趁此时机,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司徒玄略四人一起向蛟龙攻去。
此时重铸而成的巨剑已经寸寸碎裂,而且这次碎裂更为彻底,直接化作飞灰,什么也不曾留下,或者说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蛟龙脖子位置的巨大伤口,无数龙血从天洒落,好似一场细密的血雨,早有准备的李道师取出一个紫色葫芦,拔开塞子后,将这些龙血悉数收入其中。
陆吾神的鲜血好似岩浆,可以灼烧万物,炽热逼人,可蛟龙血却没有这么恐怖,经过处理之后,可以洗经伐髓。至于如何处理,便要交给东华宗,古人能有办法,今人也一定能有办法,未必是同样的办法,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四人围攻蛟龙,虽然蛟龙遭受重创,但被激起了凶性,仍旧生猛无比,不过转眼之间,除了秦素之外,其他三人都多少受了些伤势,秦素则是因为身上的“流云甲”和各种符箓,以及手中的“三宝如意”让蛟龙颇为忌惮,这才没有受伤。
因为激斗而受伤,都是寻常事,只要不是无可挽回的重伤,便不算什么,故而张海石等三人都不曾停手退却。
四人一龙激战不休,蛟龙因为伤口位置不断失血的缘故,不得不边战边走。
在这一路上,一声声龙吟响彻天空。天地元气的涟漪一浪胜过一浪。数不清的逸散气机四溢而出,在天幕上造就了电闪雷鸣、黑云蔽日的异象。
至于人间大地,虽然没有遭到太多的波及,但也是时而大雨滂沱,时而狂风呼啸,最后在蛟龙飞掠的一线之上,形成了锋面雨,方圆十里内,雨雾茫茫,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银丝几乎连接成线,又劲又急,好似夏日大雨。其中间或又夹杂着些许冰雹和蜿蜒雷电,半点也不似初冬时节,倒像是来到了多雨的夏日。
百姓们躲在屋中,都道今年的气候太过反常,不是有妖孽出世,就是预示着有什么灾祸发生。
转眼间,四人追击蛟龙已经离开了兰陵府的境内,进入了琅琊府,蛟龙还是意图返回海中,四人自然不能让它如愿。终于在一处无人野外,秦素四人开始发难。
蛟龙再次汇聚风暴,只是气势不复从前,秦素四人极力牵扯,与蛟龙争夺天地元气的控制权,将天地元气拉扯得支离破碎。
巨大风暴将成未成。一时间,雨水银光迷蒙,黑沉的云层不断向四周延伸,使得天空半明半暗,道道龙卷风柱接天连地,将山石树木卷入空中,催山拔岳一般。
第二百六十章 屠龙(下)
清微宗想要将蛟龙驱赶到内陆深处,远离大海,可蛟龙也并非傻子,想尽办法返回海中,他不敢直接面对李道虚,便假意逃往内陆,伺机而动。如果从高空俯瞰,蛟龙的逃亡路线其实是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起始于兰陵府海岸,看似直行,实则是前往琅琊府的海岸。
迄今为止,这场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战场一再变化,在蛟龙的极力拉扯下,距离海岸只剩下百里的距离,而蛟龙造就的异象已经早早影响到了大海,在狂风的席卷下,高达数米的浪潮,不断拍击着海岸。
只是一再受创的蛟龙也未能摆脱秦素等人。只见四人的身形穿梭在滚滚云层之内,磅礴无边的刀光剑气,如剪裁布帛一般将云层和大雨扯得四处纷飞。
整个战斗过程,可谓惊心动魄,四名可以登上太玄榜的天人境大宗师联手对敌,除非是宗门生死存亡之际或者正邪大战,否则极难见到。虽然论境界修为,比不得六大地仙围攻陆吾神,但那毕竟是在洞天之中,不是人间,洞天局限极大,不可能像人间这般大规模调动天地元气,更不可能转战数百里,倒是这一战的动静更大一些。
蛟龙眼看着大海已经近在咫尺,从大海方向传来的浓郁水气更是让它精神一振,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一扫先前的疲惫,又变得生龙活虎。
蛟龙猛地扫尾一击,李非烟和司徒玄略立时倒飞出去,只剩下张海石和秦素两人,前者修为最高,后者则是身怀仙物的缘故。
只是张海石和秦素也不好受,张海石已经换成左手持剑,可双臂颤抖不止,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剑,而秦素身上的“流云甲”也出现了裂痕,身上携带的符箓更是用去了大半,只剩下“三宝如意”还完好无损。
仅凭两人之力,已经无力去抵挡蛟龙。
蛟龙用金色眼眸冷冷望了两人一眼,稍一犹豫,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磅礴杀意,往海岸方向飞掠而去。
蛟龙所到之处,风雨随行。
此时的海面上便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仅仅看雨势,丝丝缕缕,就像怀春的女孩,欲语还羞。可落在无边无际且起伏不定海面海之上,却又显得气势磅礴。
随着蛟龙距离海岸越来越近,本已经陷入颓势的雨势不知何时又转大起来,大雨落大海,使得海面上彻底变为一片白雾茫茫,海天一线混淆不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都不见,就连海岸一线也变得隐约难见起来。
就在此时,在雨雾中有一抹深沉黑色渐渐清晰,然后破开重重雾锁,
这是一支浩荡船队,皆是配备火炮,为首的却是一艘楼船,雕饰白龙,比之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还要大上一倍有余,楼船高有五层,雕梁画栋,绘以日月星辰,山川草木。
楼船乘风破浪,所过之处,波浪不起,风雨不兴,尽显仙家气派。
一名女子负剑,独立于船头,飘飘乎恍若仙人。
这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天机堂的副堂主陆时贞,这次围剿蛟龙,除了陆雁冰去了帝京,李太一在外游历,上三堂已经是
倾巢而出。
一名白发老人站在楼阁最高处,凭栏而望,然后向前一步踏出。
风起风落。
白龙楼船上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一只云履好似凭空出现,踏足海边礁石,老人站在礁石上,衣衫白发随风而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
秦素明知不敌,还是奋起手中的“三宝如意”朝着蛟龙打去。
蛟龙动了凶性,回首一咬,要将秦素一口吞下,秦素虽然勉强躲开,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蛟龙朝着雨雾茫茫的大海方向掠去。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没有半点肃杀紧张,从容不迫。
“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秦素先是一惊,随即一喜:“师父!”
这正是李道虚的声音。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也称呼李道虚为师父。
李道虚的声音微微一顿,又道:“先生先生貌狞恶,拔剑当空气云错。连喝三回急急去,欻然空里人头落。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这是当年吕祖所作的绝句,用在今日却是应景,尤其是那句“有蛟龙处斩蛟龙”。
当“背上匣中三尺剑”一句响起的时候,李道虚还在极远处,待到“为天且示”几字时,已经迅速接近,当最后一个“人”字话音落下,手持“叩天门”的李道虚出现在蛟龙的必经之路上。
蛟龙的金色眼眸中透出极大的惊恐,可大海已经近在咫尺,它不肯再退让半分,一声高昂龙吟,巨大龙息喷涌而出。
李道虚一剑挥出。
剑气雄壮如江河。
龙息瞬间湮灭无形,下方地面从西到东近乎千丈距离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在这一线之上,出现一条丈余深的长长沟壑。
当年李道虚击败宋政,一剑开山,便是如此。
然后李道虚一挥大袖,看似轻描淡写,三十六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
一人一剑结剑阵。
一座杀意凛然的剑阵凭空而生,好似铁栅,彻底阻住蛟龙的去路。
结成剑阵之后,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天地间骤然出现无数剑气,交织成一张巨网,全部指向蛟龙。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连吹拂的大风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道虚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仍是右手持剑,举起左臂。
所有剑气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每一剑都是好似真正的长剑,又散发着凛然剑气。
他的手臂向前重重落下。
刹那之间,无数剑气从天而落如雨。
蛟龙感受到莫大的危机,两缕龙须剧烈颤动,口中先是出现一点光亮,然后一颗紫色龙珠缓缓飞出,悬停于蛟龙面前。
地仙的金丹是无形无质,可兽类的内丹却是有形有质,不仅是一身精华之凝聚,最为宝贵之物,而且还可以用来应敌。
龙珠化作紫气,浩浩荡荡如江河,自天上奔流而来,将万千剑气生生冲散。
下一刻,就见浩荡紫气冲入三十六道剑气巨柱结成的剑阵之中,天地震动不休。
李道虚随意挥袖,剑阵随之变阵,开始疯狂绞杀紫气,不断有剑气湮灭,紫气也不断冲击剑阵,不断有剑气巨柱轰然坍塌。
一时间天昏地暗,声势骇人。不断有逸散剑气在地面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最终,分不清是剑阵搅烂了紫气,还是紫气冲散了剑阵,两者一起烟消云散。
李道虚拔出“叩天门”一剑斩出。
剑势刚猛无匹,似要摧城拔山岳。
蛟龙倒吸龙珠,好似口中衔有一轮紫日,在身前生出无数水球,每个都有人头大小,紧密排列,好似一席珠帘。
“叩天门”与这些水球撞击在一起,斩去千余水球,剑势已尽,可水球仍是层出不穷。
李道虚略一停顿,然后手握“叩天门”冲霄而起,立于九天之上。。
蛟龙则是身形下沉,再次盘起巨大身躯,结成蛇阵,不断加固身前的“珠帘”。
李道虚举起手中“叩天门”之后,再次生出无穷无尽的剑气,天幕瞬间被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继而遮天蔽日的剑气开始落下,先是如同两条长龙,继而纠缠一处,好似二龙戏珠。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龙卷,从九天之上倒挂而下。
剑气数量更甚于蛟龙的水球,先前蛟龙以龙珠化出的“珠帘”在这一剑之下尽数湮灭。后续密密麻麻的剑气落于蛟龙身上,数不清的龙鳞一起剧烈震动。李道虚以浩大剑气完全压制了蛟龙,好似人在瀑布之下无法起身,蛟龙此时只能徒劳怒吼,拼命扭动身形。
不过这些无边无际的剑气并非杀招,真正的杀招是李道虚手中的“叩天门”。
李道虚持剑从天而落,刚好落在蛟龙的脖子位置。这里有一道还未愈合的伤口,那是集合了清微宗精锐和数以十万计的银钱才造就的结果。
李道虚直接将“叩天门”刺入这道伤口之中。
蛟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
李道虚不受影响,沿着蛟龙的脖子疾走,手中已经刺入伤口的“叩天门”随之而动,剑锋所过之处,龙鳞片片剥落,龙血如同雨滴洒落。
蛟龙挣扎的愈发激烈,不断翻滚,身周有浓郁水气激荡,却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脖子中的那把仙剑。
从始至终,李道虚都十分平静,出剑好似庖丁解牛。
很快,李道虚回到了起步之处,“叩天门”也随之环绕龙颈一周。
于是龙首轰然断裂。
第二百六十一章 龙须香冠
李道虚从巨大的龙尸上跃下,同时收回“叩天门”,白色的鹤氅随风飘摇,愈发衬得他仙风道骨。
巨大的龙首落在地上,双目紧闭,只是两条龙须还在上下起伏。
这样的神兽,哪怕受到了如此重伤,还未第一时间死去,不过也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在“玄都紫府”中围攻陆吾神,李道虚同样是如此一剑,虽然没能杀掉陆吾神,但却重创了陆吾神,陆吾神尚且要伤在“叩天门”的剑锋之下,一条远不如陆吾神的蛟龙又如何能够幸免?
过了片刻,龙首的龙须也渐渐垂落下去,只有龙珠还熠熠生辉,
这条蛟龙终于是死了。
蛟龙死后,雨消风停,被黑云与雨雾混淆的天地,逐渐恢复清明,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是广阔的大海,又能看到海天一线。
再有片刻,清微宗的主要人物们聚拢了过来,有一路追杀的张海石、李非烟、司空玄略,有李道师,也有随同船队而来的陆时贞和李如剑。
举宗之力,终于完成屠龙壮举。
其实这次屠龙,与围攻陆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由李道虚主攻,其他人要做的就是从旁协助、牵制,为李道虚创造出一个合适的出剑机会,然后李道虚的巨大杀力便有了用武之地。
从合道鬼国洞天的藏老人,到堪比二劫地仙的陆吾神,再到今日的蛟龙。李道虚的战绩之辉煌,少有人能比,天下第一人的名号也当之无愧。
不过此时的李道虚显然没有夸耀的意思,目光落在秦素的身上,虽然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语气却不像平日那般淡漠疏离,而是透着几分老人该有的慈祥,“这次倒是多亏了白绢。”
世人都说李家男人无情,这话对也不对,虽说李卿云之死,李道虚难辞其咎,但李道虚也不是有意为之,对于秦素这个准儿媳,无论是李道虚出于何种想法、何种目的,总之在表面上,李道虚都是极为客气宽和的。
不过这在许多大家族中也是常见,给儿媳们立规矩通常是婆母们做的事情,公爹是不会干预的。如今的李家,或者说秦素的头上,没有正经婆母,而且李玄都有些分家单过的意思,再加上秦素的娘家不可小觑,李道虚自然另眼相待,这也是让陆雁冰最羡慕的地方。
秦素连忙道:“不敢居功。”
李道虚不再多说什么,扶剑走向龙首。
所有人都让在一旁。
李道虚伸手握自行悬空的龙珠,说来也是奇了,仅仅是这一握,便遮掩去了龙珠的所有光辉,然后李道虚将龙珠收入自己的袖中。
很显然,真正能让李道虚感兴趣的也就是这颗凝聚了蛟龙精华的龙珠了。
在李道虚收取龙珠之后,不必他吩咐,李道师再次取出那只葫芦形状的须弥宝物,开始收集龙血。
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龙、虎、凤凰、玄武、麒麟,又被称作五
大瑞兽,盖因这五兽的鲜血各有妙用,你们应该知晓。”
众人齐声应是。
李道虚继续说道:“五兽之血除了异化人身,出现各种兽类特征之外,还有其他隐患。麒麟血令人疯狂,白虎血让人嗜血好杀,不过此二者在五兽之血中已经算是后患较小,如那凤凰血,看似没有任何异样,待到人死之后,便会以尸体为薪柴,浴火涅槃,化作新的凤凰。如果当年宋政死在我的剑下,世间恐怕就要多出一只凤凰了,不过宋政也的确有手段了,竟然借助我的剑气化解了他体内的凤凰血,不过此法甚是凶险,属于死中求活的手段,要看运气。”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说道:“至于蛟龙血,比不得真龙,却也大有妙用,可以用来洗精伐髓,不过若是不经炼制便直接饮用,会变作半龙半人的模样,同时性情大变,好淫无度,待到时日久了,还会被蛟龙的残存意识‘夺舍’,彻底迷失自我。龙人、龙女便是由此而来,所以你们要告知众弟子,切勿擅自使用龙血,违者以宗规处置。”
众人再次应是。
李道虚交代完这些之后,李道师已经将龙血收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巨大的龙尸和龙首,此二者也都是宝物,龙鳞可以制作甲胄,龙骨可以用来制作兵刃,还有龙角、龙须、龙睛、龙肉、龙爪、龙筋、龙须等等,也各有作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龙珠,已经被李道虚收入囊中。
李道虚没有在说话,其他人也都站着不动。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乘船而来的清微宗弟子们终于赶到了此地,他们分工有素,立刻涌向巨大的龙尸,以各种工具利器分解龙尸,然后再运往已经靠岸的船队,最终将其运回清微宗。虽然龙尸坚固无比,但毕竟是死物,没了龙珠的气机加持之后,远没有蛟龙生前那般坚不可摧。
对于清微宗而言,这次屠龙虽然损失不小,但也收获颇丰,这并非某个人的实力增进,而是有益于清微宗全体。龙血可以用来培养年轻弟子,龙鳞和龙骨可以用来装备精锐弟子,甚至可以留存下来,用作储备。
李道虚不去管龙身如何,将目光转向已经分离的龙首,对秦素说道:“白绢这次也是功不可没,我有样东西给你。”
秦素却是有些心虚,她知道李道虚一向大方,说要送些东西,定然是极为不俗之物,在这一点上,李玄都与李道虚很像,她已经生受了一件仙物,再接受其他东西,有些话便不好开口了,于是她便打算推辞。
不过李道虚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说道:“有功就是有功,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规矩。”
李道虚微微一顿,又道:“再者说了,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难道白绢不认我这个长辈?”
秦素无话可说,推辞不得。
李道虚迈步走到龙首旁边,伸手折断两根长长的龙须。
先前几番大战,这一对龙须都未被伤到分毫,可此时却被李道虚轻描淡
写地折断,就像从柳树上折下了两截柳枝。
不过龙须要比柳枝长出许多,就好似长鞭,而且轻若无物一般,无风却能自行飘摇,悠悠荡荡。
不见李道虚如何动作,两根龙须纠缠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然后这股绳子又首尾相接,编织成圆,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花环头冠的物事。此物在道门中有说法,叫作“香冠”,通常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里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故得此名。只是与寻常花环头冠不同,两根龙须编制而成的香冠金光灿灿,还氤氲着一层蒙蒙的水气,好似薄薄雨雾一般。
李道虚说道:“我听冰雁说你不爱见生人,所以平日里常常易容,可有此事?”
秦素此时还是书生模样,被李道虚当面说破,不由脸色一红,说道:“是。”
“那我便送你这样物事,比起帷帽之流要方便许多。”李玄都将手中的龙须香冠一抛,香冠自行飞到秦素的头上,不大不小,严丝合缝,给她平添了几分威严。除此之外,香冠上携带的水气形成一层薄薄雾气,笼罩在秦素身周,就好似隔着雨幕观人,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当然,此香冠的功用绝不是如此简单,这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带功用而已。蛟龙身上有龙血、龙鳞、龙骨不计其数,可龙珠只有一颗,龙须、龙角只有一对,可见龙须之珍贵。世人有“捋虎须”的说法,意思是犯上,“须”也意味着权势威严,这对龙须便蕴藏着蛟龙的龙威,秦素可以借助此物模仿蛟龙的龙威,虽然没有十成,但七成左右还是有的,比不得仙物、半仙物之流,也算得上一件十分厉害的宝物。
李道虚送出这样一件宝物,固然比不得“三宝如意”,却也是寻常弟子都没有的殊荣。
秦素便要盈盈下拜谢过师父,只是不等她拜倒,李道虚已经挥袖将她托起,说道:“论功行赏,何必行此大礼?”
秦素迎上李道虚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已经被李道虚看穿,竟是有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李道虚淡淡一笑:“是紫府让你来的?”
“是。”秦素恭敬应道。
“他却不来。”李道虚感慨道,“是对我有怨言不愿见我?还是怕伤了和气不肯愿见我?”
秦素不敢再去看李道虚,眼观鼻鼻观心,轻声说道:“紫府对师父没有怨言,也并非不肯见师父,只是帝京情势有变,他不得不先去帝京,脱不开身, 这才让我代他前来拜见师父。”
李道虚对于秦素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感叹道:“会做媳妇两头瞒。也罢,就当他是脱不开身吧。”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
“去船上。”李道虚转身往白龙楼船方向走去。
秦素犹豫了一下,跟在李道虚身后。
张海石和李非烟对视一眼,张海石留在原地,与李道师等人继续指挥弟子搬运蛟龙遗骸,李非烟则与秦素并肩而行。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白龙楼船,高大巍峨,这是李道虚的座船,也是一件半仙物,上可御虚凌空,行于九霄之上,下可沉行海底,水不浸入。中可行于水上,风雨不兴。
有此船在,清微宗的船队便无惧海上风暴,前往凤鳞州。
这是秦素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只觉得满目新奇。李非烟并非首次登船,不过上次登船的时候,这艘船的主人还不是李道虚,而是她的父亲,可以说是阔别已久了。
不说甲板以下的位置,只说位于甲板之上的船楼,最顶层是李道虚的书房,最底层是客厅,二楼是一个小厅,较之一楼视野更为开阔。
李道虚登船之后,便直接来到二楼。
虽说是小厅,但还是客厅的布局。靠着北墙是一张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椅后墙壁开窗,通透敞亮。
李道虚往正中左边的主位上一坐,说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原本正要坐在右边上首椅子上的李非烟随之停下动作,站在原地。
然后就听李道虚继续说道:“今天我们不谈天下事,也不谈国事,只谈家事。”
秦素心中一紧,终于知道这位未来公爹的可怕之处,当真是洞彻人心。
“若烟。”李道虚一指正中右边的主位,“都是自家人,说的是自家事,你就坐这里吧。”
“若烟”就是李非烟的表字,源自“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石无月才要称她“烟烟”。
李非烟听得李道虚如此说,便在正中右边的主位上坐下了,刚好与李道虚一左一右,又以左为尊。
秦素便顺势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时至今日,家事和天下事已经难分彼此,窃以为谈家事也避不开谈天下事。”
李非烟没有说话,有些不合时宜的怔然出神。
李道虚不以为忤,淡淡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秦素静待下文。
李道虚继续说道:“这段话出自道祖五千言的第六十三章,意思是处理问题要从容易的地方入手,实现远大要从细微的地方入手。天下的难事,一定从简单容易的地方做起,天下大事,一定从细微的地方开始。因此,有道的圣人始终不贪图大贡献,所以才能做成大事。那些轻易做出承诺的,必然很少能够兑现诺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势必遭受很多困难。因此,圣人总是看重困难,所以没有困难。”
秦素还是有些不明白李道虚为何要这么说。
李道虚道:“我是欣
赏秦清的,他明白‘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的道理,从小处做起,由易而难,循序渐进地经营辽东,终成今日大势。可徐无鬼和紫府二人,却很少沉下心做这些小事,他们总是着眼于大事,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他们二人一味求大,注定做不了圣人。”
秦素一时间不知道该替父亲秦清表示谦虚,还是该站在未来夫君李玄都的立场上接受长辈的批评。
好在李非烟终于回神,替秦素解了围,说道:“师兄,紫府只是个寻常人,可从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
自从李道虚和李卿云成婚后,李非烟便理所当然地称呼李道虚为姐夫,不过在李卿云身故之后,李非要便又改回了以前的“师兄”称呼。
李道虚道:“在‘为大于其细’这一点上,紫府做得不好,可在守诺这一点上,紫府却有过人之处。轻诺必寡信,重诺则多信。如今清平先生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更为难得的是,人人都相信清平先生的信誉,只要是他许下的承诺,便如真金白银一般,于是各方豪杰纷纷倒戈归附,他这位道门未来大掌教,当真是名副其实。”
秦素有些尴尬,不得不解释道:“所谓‘道门未来大掌教’的说法,其实是有些人为逢迎、捧杀紫府故意所说,紫府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从未自称是道门的未来大掌教……”
“可他在心底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李道虚打断了秦素。
秦素一窒,无言以对。
虽然李玄都没有如此自称,但也从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反而是有些当仁不让的想法。除去李道虚、秦清这些长辈,李玄都并不认为其他同辈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出任道门大掌教,正如他当初认为没有人比他更能配得上秦素。
虽然紫府剑仙变成了清平先生,不再意气用事,也收敛了锋芒,可收敛锋芒不等同没有锋芒,李玄都的心气还在,这也是他当初大胆追求秦素的原因,哪怕他在清微宗失势,又经历了跌境还未恢复修为,可他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秦清的掌上明珠。事实也果真如此,如今人人都说秦大小姐有识人之明,早早就看出了还未跃过龙门的李玄都是一条金鲤,却从未有人说过秦大小姐看走了眼,所托非良人。
李玄都表面上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内里自有傲骨,他就是如此性格,李道虚作为师父兼养父,自然十分了解这个弟子兼养子,故而一语中的且一针见血。秦素不愿也不敢当面欺瞒李道虚,只能是默认。
李道虚笑了笑:“这便是当仁不让。圣人曰:‘当仁,不让于师。’”
秦素站起身来:“紫府绝无此意。”
李非烟的气息也为之一凝。
李道虚抬手下压,示意秦素坐下,语气仍旧温和地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有此意也好,无此意也罢,都没什么错处。”
秦素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仍旧把握不住李道虚的心思,
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
可李非烟也只能微微摇头,这么多年以来,她就从未看透过这位师兄。
李道虚道:“今天说的是家事,师徒如父子,宗门如家族。过去十余年中,清微宗这个大家族中的种种争端,皆因一件事,那便是我老了,在世之日不多,而且我不是徐无鬼,没有再在人间停留百年的想法,一旦离世,便要一位的新的家主。可那些堂主、长老们还没有老,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人间继续停留,自然要为以后考虑,将现在的权势延续下去,不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从不去反对约束。”
“这其中的问题在于,在我的大弟子死后,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服众之人,直到今日的紫府站了出来。他是能与我这个老朽分庭抗礼之人,关键是他还很年轻,甚至他比那些堂主长老们还要年轻,再合适不过。如果我们顺利交接过渡,那是最好的局面,可如果我们有了分歧,这就成了一个两难抉择。”
“这样简单的道理,紫府应该明白,只是不知他想过没有,为什么还有很多人站在我这个在世时日不多的老人这边,而不是站在他那一边?这些人就不怕在我百年之后被新主清算吗?”
秦素脸色一肃,郑重道:“请师父赐教。”
李道虚道:“很简单,有些事情牵扯到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得失,正如你的父亲秦清,辽东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辽东。很多时候,居其位,谋其政,便是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最终结果如何,且看天意罢。”
说完之后,李道虚深深地望着秦素。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直白,秦素不可能听不明白。
秦素懂了,这是不答之答。李道虚不让秦素把想要说的话说出口,却也给出了回答。
至于为何不让秦素把话说出口,为何李道虚的回答又要东扯西绕,道理也很简单,李玄都提出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大家都知道却又故意回避,因为李玄都此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合乎道理又合乎规矩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宗门也好,朝廷也罢,都有一个不成文传统。那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以广泛议论,重要的大事只是寥寥几人秘密决定,真正生死攸关的事情则一人独断。
就拿李玄都提出这个问题来说,关乎帝京和天下局势,显然李玄都是对的,而继续死保谢雉是错的。如果在道门大会上提出,三十六位真人在列,众目睽睽之下,李道虚答是不答?若是答,又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和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才能让天下人满意?李道虚能在天下人间说什么一家之得失利害吗?这就是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广泛议论便是将事情摆在了大庭广众的桌面上,而李道虚说不谈天下事只谈家事,又只有三人在座,这便是在私底下言谈,许多事情可以畅所欲言,没有太多顾忌。
秦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承教。”
第二百六十三章 银圆
李玄都和陆雁冰离开师横波的私宅后,因为天色尚早,所以没有急着返回齐州会馆,而是在帝京城中闲逛,毕竟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又是故地重游。
说起帝京城,自然是在这儿居住了数年之久的陆雁冰更为熟悉,所以陆雁冰做起了向导,领着李玄都去了好些不错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所谓的不错地方当然不是烟花之地,而是众多商行所在。
帝京作为天下中心,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于此,有来往于草原的晋州商人,有关外的辽东商人,有做凤鳞州海贸生意的齐州商人,有来自于芦州的盐商们,也有做安西大秦国生意的金陵府商人和岭南商人。甚至还有从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骆驼,与中原人、草原人都截然不同。
正因如此,帝京城中几乎是无所不有,有草原和西域的名马,有辽东的珍珠和人参,有凤鳞州的金银器皿,有西域的香料和地毯,有安西大秦国的玻璃镜、座钟、火器,还有两京一十九州的各种珍奇物事。
李玄都一路看来,当真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两人在一处金陵商人开设的店铺前停下脚步,此处卖的是安西的香水,用玻璃瓶子装着,香味与传统的胭脂水粉截然不同,还有一种“洋胰子”,因为异香扑鼻,又名“香皂”,半两银钱一块,用精致木盒装着,巴掌大小,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安西货,而是金陵府的商家请了色目人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能够以假乱真。
李玄都拿过一块洋胰子,轻轻摩挲了下,说道:“这东西的卖相倒是比我们平时用的皂角好上许多。”
“没见识了不是。”陆雁冰不以为意道,“这些在大户人家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都是寻常物事,夫人小姐身旁的丫鬟们都会攒钱买上一块,还有那香水,连火燕都有一小瓶。”
火燕是陆雁冰的贴身丫鬟,虽然陆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但身份不因性格而改变,就好比世宗皇帝,哪怕修道炼玄,该是皇帝还是皇帝。陆雁冰作为陆家的大小姐,自然有贴身丫鬟,她叫冰雁,便把丫鬟的名字改成了火燕。像火燕这样的大丫鬟,每月例银大概是二两银子,一瓶小号的香水要一两银子,狠狠心还是能买下来的。
铺子不大,老板看到李玄都穿着打扮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就不怎么上心,此时又见李玄都用手去拿香皂,脸色一沉,便要发作。不过陆雁冰已经摸出一块银子,丢在柜台上,老板立时满面笑容,先用一杆小秤把银子称量了,再用剪子绞银子,给陆雁冰找零。
李玄都看到这一幕,问道:“我听说太平钱庄打算推出小号的太平钱,可有此事?”
有了银钱之后,老板便十分上心,抢在陆雁冰前头说道:“这位客人说的是,太平钱庄的确有此打算,毕竟称银子、绞银子太麻烦,铜钱又太重,太平钱和无忧钱的太大,平时很难用到,所以太平钱庄打算铸造一批银钱,样式与铜钱相差不多,不过少了那个方孔,按照太平钱庄的说法,暂定名
为‘圆’,以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为一圆。我听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一圆银币,总重七钱二分,银**,铜一一。论成色,比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了。”
李玄都笑道:“掌柜好灵通的消息。”
“不敢不打听。”老板说道,“如果这银圆果真流通开来,取代银子是必然之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与银子打交道,自然是早知道好过晚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起那块被他碰过并付了钱的香皂。
关于太平钱庄打算铸钱之事,李玄都当然是知情的,陆夫人曾经向他提过此事,不过李玄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又要忙于整合道门和帝京之事,便没有过问太多,让陆夫人与其他长老共商决定。如今太平钱庄已经铸造了第一批样钱,大概有五千枚左右,还未流通开来,不过市面上已经有了风声。
历朝历代,虽然私自铸钱屡禁不绝,但也不好公然放在明面上,只是如今朝廷财政败坏,已经没有这个能力取代或者禁绝,就好似海贸,朝廷主动让了出来,自然有人填补上去,皇权不下乡,自然有缙绅、豪强乃至于丐帮之流填补皇权的空白。
两人走出这家店铺,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你刚才提起的银圆之事,能不能详细说说?”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样钱,递给陆雁冰。
陆雁冰接过这枚样钱,在手里略微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不足一两。
大魏沿袭晋制,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一分等于十厘,一厘等于十毫。按照那老板的说法,总重七钱二分,比一两少了二钱八分,不过因为成色更好的缘故,的确可以抵得上市面上流通的一两银子。
陆雁冰又翻看了下这枚样钱,只见其通体银白,与太平钱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了一个整圆,再也不是“孔方兄”,难怪被暂定名为“圆”,简单直接。其他倒是没有改变,,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壹”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陆雁冰啧啧道:“有意思,这枚样钱上有一个‘壹’字,是不是说还会有其他面额的银圆?”
李玄都道:“还有更小面额,暂定名‘中圆’和‘小圆’。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太平钱庄打算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一千文兑换壹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陆雁冰忍不住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李玄都道:“其实太平宗早有类似想法,先前的太平钱和无忧钱都有些试探开路的意思,只是黄金不比白银,前者贵重却用得不多,后者干系重大,再加上太平宗本身内忧外患,困于形势,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将此事搁置。
如今我整合道门,太平宗再无外敌,便把此事重新提起,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多年的缘故,真正做起来倒是十分顺利。”
陆雁冰感慨道:“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靠着海贸生意发了财,补天宗靠着西域商路发了财,可无论是海贸的生意,还是别的商路,都离不开银钱本身,太平宗这是直指本质。”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同,说道:“再大的生意离不开武力的保护,师父有句话说得对,要仗剑行商,否则便是他人嘴边的一块肥肉。倘使道门不曾整合,我也不曾出任太平宗的宗主,纵然太平宗有再多的银钱,也守不住。当初地师先是杀了沈老先生,又抓了沈大先生,第三步就是彻底掌握太平宗。就算没有地师,还有正一宗的张静沉,同样对太平宗有着想法。”
陆雁冰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慈航宗却是聪明得很了,早年与正一宗结盟,后来又与补天宗结盟。现在回头去看,秦宗主刚刚跻身长生境不久,白宗主就与秦宗主旧情复燃,再过不久,老天师便飞升了。大真人府之变,她又选择支持自己的两位女婿,这位白宗主每一步都走在了前头,还走对了。厉害,真是厉害。”
陆雁冰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秦清,而白绣裳的两位女婿却是说颜飞卿和李玄都了,虽然秦素和苏云媗没有血缘,但师徒如父子,待到白绣裳与秦清成亲,两人倒真是成了姐妹,李玄都和颜飞卿也就成了连襟。
陆雁冰作为一棵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此时对于白绣裳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在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随风摇摆,不着痕迹,就好似写文章,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相较于这位白衣观音,她的火候还差得远呢。
李玄都看破了陆雁冰的心中所想,取笑道:“你是拜错了师门,应该拜在慈航宗门下的。”
陆雁冰立时反击道:“师兄还说我?你应该拜在阴阳宗门下的。”
李玄都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该伤心了。”
陆雁冰小声嘟囔道:“老爷子才不会伤心。”
李玄都见她这副怕师父怕到骨子里的样子,心中一叹,道:“冰雁,如果有一日,我与师父刀兵相向,你该怎么办?”
“什、什么?”陆雁冰一惊,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什、什么刀兵相向,这可是大逆不道。”
李玄都望着她,轻声道:“形势使然,一边是天下大势,一边是师徒恩情,忠孝不能两全,又该如何?”
陆雁冰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真到了这一步?”
李玄都长叹道:“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要取决于老爷子的态度,至于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态度,等到素素回来,就知道了。”
陆雁冰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望向东海方向,自语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