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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引蛇出洞

    琉璃阁的主人想了想,说道:“我听大管事说,宗主今天似乎并不打算露面。”

    李玄都叹息一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本来还想一睹‘春风一醉’的风采,却是缘锵一面。”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琉璃阁主人安慰道。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位于整个“天乐桃源”最高处的那座大殿。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丑奴儿轻声道:“再去别处看看吧。”

    李玄都平静道:“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琉璃阁主人顿时觉得有些荒唐,那里便是宗主的居处,乃是整个“天乐桃源”的禁地,又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不讲规矩又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进来嚷嚷着要如何如何,可到头来还不是狼狈离去?真正能让天乐宗低头的也就只有一个藏老人而已,可这江湖中又有几个藏老人?

    丑奴儿没有说话,同样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管她如何敌视醉春风,都不得不承认,醉春风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再加上这儿是天乐宗的要害之地,高手众多,委实不是他们三人能够掀起风雨的,她这次前来,也仅仅是想要伺机救走自己小妹而已,实在没想过向醉春风寻仇之事。

    好在李玄都也没有其他过激举动,收回视线,将眼前的酒喝完之后,起身告辞离去。

    离开了这座酒肆,李玄都说道:“这位琉璃阁主人是位先天境的高手。”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不喜欢将先天境称呼为小宗师,也很少将归真境称为宗师,因为他觉得这样会让“宗师”二字变得廉价,就像朝堂上的公侯,只有人数极少的时候才金贵,如果你是国公,我也是国公,他还是国公,那么这个国公便不值钱,换而言之,这是名爵国器滥授,朝廷威严扫地,到那时候,遍地都是草头王,大势不可为矣。

    胡良问道:“此人会派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李玄都伸开双手十指置于眼前,道:“刚才说的那番话,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至于那人会如何反应,我也不好说,也许只是试探,也许不会有什么动作。丑奴儿,你觉得呢?”

    丑奴儿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此事直接上报。”

    李玄都说道:“如此最好。”

    丑奴儿忧心忡忡,“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玄都笑了笑:“若是不打草惊蛇,如何能引蛇出洞?你师姐的意思是你让趁乱行事,可根据你师姐所言,你的小妹就在醉春风居住的大殿中,如果醉春风不离开大殿,你又如何能救出你的小妹?”

    丑奴儿一怔,她不是笨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竟是要以己身为诱饵,将醉春风从大殿中引出,然后让丑奴儿伺机救人。

    这份恩情却是比天还要大了。

    丑奴儿问道:“就算你能引出醉春风,在这犹如绝境的‘天乐桃源’中,你又该如何脱身?”

    李玄都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拍打手心,“不必担心,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盛事,来客众多且都是非富即贵,随从自然也多,想要混入其中并不算难,天乐宗总不能将所有客人都盘查一遍,顶多是在出口位置严加盘查而已。”

    丑奴儿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然说道:“有人跟在后面,你们两人先走,我去解决此人。”

    丑奴儿一怔,见胡良并未有异议,只能与胡良一起沿着长街继续前行,李玄都却是停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李玄都身形一转,闪身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之中。

    外面的街道上挂满了红色的大灯笼,小巷中就难免显得阴暗,似黑非黑,就像一张白纸渗了些许墨迹,呈现出一种晦暗的乌青颜色,而且与外面的热闹场面相比,此处小巷中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让人很难生出欢喜愉悦。

    在李玄都进到这条小巷之后不久,一名年轻男人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巷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跟随胡良和丑奴儿,而是带人也转身进了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中很清晰,为首的年轻男子在心底却是隐隐生出一抹不安。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巷子便到了尽头,是一条死路。

    在这里立着一道身影,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领头的年轻男子脸上闪过一抹阴鸷神色,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在他身旁的一名壮汉冷冷一笑,便要拔出腰刀,只是未等他就腰间的佩刀完全拔出,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无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名壮汉顿时顾不得拔刀,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小腹,指缝间有鲜血流出。他满脸惊恐,竟是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出手,稍稍片刻之后,他整个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年轻男子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小巷狭窄,最多也只能让两人并行,在他身后的汉子齐齐拔刀,然后一人衔尾一人,鱼贯冲向那名立在小巷尽头的身影。

    昏暗之中,刀光雪亮,天乐宗的腰刀比青鸾卫的文鸾刀略短,更宽,有厚重之感。刀术是天乐宗弟子的必修课,结合自身修为,抱丹境即可摧金断玉,这些汉子虽然没有抱丹境,但也都有入神境的修为,一刀劈出,气势凛然。若没有这份底子,也不会被年轻男子选中带在身边。

    那身影站在原地不动,手中是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描淡写地一点,便直接将冲在最前面的汉子点倒在地,然后向前踏出一步,又甩手一扫,将两名汉子击飞出去。

    江湖儿郎江湖死,凡是涉及到江湖恩怨,李玄都虽然不像当年的紫府剑仙那般取人性命,但该出手时也绝无容情,他将手中折扇展开,以“冷月锯”的手法扫出,十几名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顷刻之间就倒伏了大半。

    最后两名汉子见此情景,想要后退,却被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折扇,只见展开的折扇如一轮圆月飞速掠过,两颗脑袋猛地一个左右震荡,然后两人重重倒地。

    折扇盘旋而回,被李玄都重新接在手中。

    年轻男子脸色凝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缓缓问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一手负于身后,用折扇轻轻拍打小腹,答非所问道:“放心,我没取他们性命,要杀人,只杀你一个就足够了。”

    话音落下,小巷中立时有剑气弥漫。

    年轻男子不再多言,如同猎豹弓腰碎步前奔的同时,拔出腰间短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他算是琉璃阁主人的嫡系心腹,跟随琉璃阁主人多年,这才被赐予了这把灵物品阶的短刀,他此行的目的本是跟踪查探,既然被人家窥破了行迹,索性便要直接动手,将其捉拿审问,就算是抓错了人,这个罪他还担得起!

    只是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次着实有些低估了对手,想要擒拿审问已是不能,不过奋力一搏,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李玄都对于刺向自己的一刀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挥折扇。

    一道剑气立时呼啸而至。

    年轻男子心底一惊,可整个人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迟疑,猛地一个翻滚,躲过这道剑气,身后墙壁被剑气直接从中一分为二,然后他身形猛然弹起,整个人如同一条跃起的毒蛇,手中短刃似是毒牙,直指李玄都的胸口。

    剑气又如何?若是打不中人,那便是无用。

    年轻男子瞬间欺近到李玄都的身前三尺,手腕一抖,就要将手中短刀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之中。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便惊骇不已,只见李玄都将负于身后的手掌伸出,然后以两指夹住了他的刀锋,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巷中杀人

    年轻男子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短刃,五指如钩刺出,狞笑道:“给我死!”

    李玄都面容平静,以手中折扇挡住这一爪,同时被他捏在左手两指之间的那把灵物短刀瞬间碎裂。

    剑气如同山崩石裂,随着短刀的碎片向四周激射开来,年轻男子更是首当其冲。

    这位天乐宗高手在生死关头,终于不敢再有偷生之念,开始舍命相搏,任由裹挟着剑气的碎片刺入体内,脸色先是鲜红欲滴,继而苍白无比,同时一记手刀斩出,带出一抹猩红光芒,好似一轮血红弯月,却是与牝女宗的“冷月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是以命换命的手断了。

    李玄都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笑意,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左手握住年轻男子的手刀,分毫无损,然后右手中的折扇合拢,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点。

    虽说对于一名剑士而言,手中有无三尺青锋,差距真的很大,但并不意味着手中无剑就只能任人宰割,李玄都以扇代剑,轻描淡写之间杀机迸现,已经有了几分初显峥嵘的宗师气象。

    剑气入体,直抵心腑。

    年轻男子的瞳孔骤然散大,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小巷中一片寂静。

    李玄都收回折扇,缓缓向后退去。

    噗通一声,年轻男子双膝跪倒在地,然后向前倾倒在小巷的冰冷地面上,脑袋侧歪着,死不瞑目。

    不是这位天乐宗高手太不济事,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位踏足了先天境的高手,放在江湖上也要被旁人尊称一声“小宗师”,只可惜遇到了重回先天境修为的李玄都,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想了想,伸进年轻男子的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面表明其身份的玉牌,上头刻着“执事”二字,李玄都将其放入“十八楼”中,然后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中。

    片刻之后,李玄都从另外一条小巷中转出,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

    这次动手,他甚至没有动用“青蛟”和“紫凰”中的任何一剑,更没有动用佩剑“人间世”,仅仅是一柄算不上灵物的折扇,便将一位先天境的天乐宗执事击败,这已然是寻常归真境宗师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的李玄都与刚刚重回江湖的李玄都相比,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当然,现在的李玄都与鼎盛时期的紫府剑仙相比,也是相差极大,如隔天堑。

    转过两条街道,李玄都发现了胡良在路边不起眼处留下的隐秘记号,心中了然,转而向东北方向走去,再过一条街道后,便看到了并排站在路边的胡良和丑奴儿。

    李玄都左右环视一周,发现这里竟是个类似于集市的所在,热闹非常,除了各类小摊小贩之外,还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有舞龙舞狮,有驱虎赶豹,有吞剑吐火,有胸口碎石,还有障眼戏法,让人大开眼界,尤其是那障眼戏法,竟然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变没,让围观之人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现在这个时候,各路权贵已经开始陆续入场,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花魁评选,可他们的随从却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跟去,除了部分心腹、护卫之外,其他人等便四散在“天乐桃源”的各处,可以去找姑娘,也可以四处游玩,这处仿照集市修建的场所,便汇聚了许多类似客人,所以格外热闹。

    胡良和丑奴儿选择在这个地方停留,可见是用了些心思。

    李玄都没有直接穿过人群朝他们两人走去,而是跟着拥挤的人群随波逐流,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才看似漫不经心地来到两人的面前。

    胡良抬头望向李玄都:“处理掉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那块代表天乐宗执事身份的令牌,丢给丑奴儿:“有丑奴儿这个熟悉内情之人,再加上这块令牌,应该可以混进去。”

    丑奴儿接住令牌,皱了皱眉头,道:“能在天乐宗中得到一个执事身份,最少也是先天境的修为,你把他给杀了,怕是动静会彻底闹大。”

    李玄都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平静道:“不把动静闹大,便引不出醉春风,引不出醉春风,便救不出你的妹妹。既然你说你那位师姐可以相信,待会儿你就去见她,请她带你去救你的妹妹,至于我,你不必担心。”

    丑奴儿还要说话,胡良已经开口道:“你就莫为老李担心了,当年他一人一剑纵横江北,比‘天乐桃源’还要危险的处境不知遇到过多少,就连正一宗的大真人府都曾走过一遭,前些时候还曾与皂阁宗的藏老人有过交手,毁去他的两尊尸姬,这点阵仗还难不倒他。”

    丑奴儿一怔,随即望向李玄都时,便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你……你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问道:“我是不是紫府剑仙,与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有关吗?”

    “当然有关。”丑奴儿苦笑一声:“如果你真是紫府剑仙,那我也不必为你担忧了,堂堂紫府剑仙,位列太玄榜第十,一个小小的‘天乐桃源’,又怎么会被放在眼中?”

    李玄都轻摇了摇头:“紫府剑仙已经时过境迁,现在只有李玄都,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李,双名玄都,表字紫府。”

    丑奴儿的脸上露出一分恍然,“原来真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重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起一阵清风,“好了,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这种追逃围杀的把戏,还是我一个人更拿手些。”

    胡良没有犹豫,笑道:“那我们便不拖累你了。”

    李玄都挥了挥手中折扇,独自一人转身离去。

    进到人群之中,所见之人,皆是锦缎绸衣,浑然不讲当年太祖皇帝亲自颁下的《大魏会典》放在眼中,什么百姓不得着绫罗绸缎,都是放屁,在这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就是穿上一身蟒袍也没人去管,听说有些行院女子还学着朝廷的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或是学六扇门女捕头的装扮,因为有些客人就爱这一口,实在是生意好到不行。

    在真金白银的生意面前,以前被视为铁律的规矩都变成了一纸空文,说到底还是朝廷之威信丧失,也难怪在西北战事不利的情形下,江湖上有了个讥讽朝廷官军的“三勇”说法,闻敌而散乃下勇,见敌而逃是中勇,接敌而溃真上勇。官军已是如此,官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当下的朝廷,当真是国不将国。

    这些事情,朝廷不是不知道,当年武德帝已经意识到了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国有日,于是启用四大臣一派,改革吏治、军事、宗室,从武德六年到天宝元年,已经初见成效,可惜天宝二年之后,随着张肃卿、秦襄等人或死或贬,人亡政息,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甚至比之先前更甚。

    这也是李玄都对于那位谢太后深恶痛绝的缘故,以国势换取权势,因一己之私而置大局于不顾,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万民之心,可谓国之罪人。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想起张肃卿生前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四大臣是因为武德帝的重用而兴,自然也随着武德帝的驾崩而亡,如今的谢太后又何尝不是?她借以宗室而击败四大臣,可大魏也必定因为宗室而万劫不复,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到那时候,她,焉能自保?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凤冠霞帔

    就在李玄都思绪飘散的时候,还真就有个如朝廷诰命夫人那般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款而至,看这女子年龄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段婀娜,略施淡妆,发髻上别有各种金玉首饰,粉面含春,因为脚上穿了三寸高的重台履的缘故,不但显得身材高挑,而且行走之间,腰肢晃动,俏臀摇摆,好似风摆荷叶。

    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引得许多急色的男子蜂拥而上,不说一亲芳泽,也要占些便宜才行,在“天乐桃源”之中,所有人都摘下了伪装,什么圣人定下的礼法,什么道德规矩,都像朝廷的律例一般,变成了一张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

    不过这女子却是有些本事,身形如一尾滑不留手的游鱼,在人群中灵动前行,许多登徒子觉得马上就要摸到女子的时候,或是觉得可以把小娘子拥入怀中的时候,都被女子轻描淡写地躲开。

    李玄都瞥了一眼,没有半分想要英雄救美的意图,在“天乐桃源”中,就没有哪个女子是简单的,再单纯的女子,进了这个染缸之后,也不单纯了,既然敢穿得这般花哨出现在这里,又不带随从,那么定是有所依仗。

    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名女子却是径直朝着李玄都走来。

    如今的李玄都换去了一身江湖人的短打扮,脚踩云履,内着儒士长衫,手持折扇,因为渐入深秋,又在外头添了一件玄色鹤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江湖上的草莽人物,倒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

    所谓鹤氅,起始于道门,又名“神仙道士衣”,最早的时候的确是以鹤羽织成的披风,又称羽衣,不过到了前朝年间,为士大夫所钟爱后,便不再是披风,而是逐渐演变为大袖、两侧开衩的直领罩衫,不缘边,中间以带子相系。这等衣物在寻常百姓人家并不常见,可在富贵人家却是必备衣物。

    李玄都在早年的时候并不喜欢穿着此类衣物,只是与张白圭、张白月兄妹二人熟识之后,免不了要出入一些非富即贵的场所,为避免太过特立独行,张白月便为李玄都置办了几身类似衣物,这件鹤氅就是其中之一,尤为彰显身份。

    见那女子走向李玄都,周围的登徒子们顿时不再去占女子的便宜,因为在“天乐桃源”中有一个很直白的规矩:有主的干粮不能碰。因为能到“天乐桃源”来找乐子的人,多数都是非富即贵,若是因为女子而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便容易闹出乱子,所以天乐宗在很久之前就定下了这个规矩,除非是梳拢的相好粉头,其余的女子,不管身份如何,都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后来之人不得擅动。这条规矩传承多年,也是所有来客都认可的一条规矩,就算有人敢于违背,那也得是藏老人这等级别的人物才行,周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敢如此。

    李玄都见那女子走近之后,身形微微前倾,高高的重台履踏出一连串又细又密的小碎步,似是想要扑入他的怀中,便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出一步,让那女子刚好扑了个空。

    女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站稳之后,眼神幽怨,似是在埋怨李玄都的不解风情,妩媚天然。

    不过在这份妩媚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李玄都看得分明,女子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看似左右闪躲四面八方伸过来的禄山之爪,其实是用身体遮挡自己的动作,将一把匕首藏在大袖之中,如果不出他的意料之外,女子方才那个欲要扑入他怀中的动作,如果他没有躲闪,接下来便是一把匕首隐秘地刺向他的心口。如果李玄都被这一刀刺中毙命,立刻就会被女子搀住,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在周围人看来,是他得了好大的一桩的艳福,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有些美人是带刺的,牝女宗的女子们早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诠释。

    李玄都躲闪开来之后,面容平静,作为一个老江湖,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把戏,看似防不胜防,实则都是有迹可循。打个最简单的比方:经过树林时,为何有飞鸟盘旋不落?是因为林中有人。夏日夜晚行走于野外,为何不闻半声虫鸣?说明周围有人潜伏。再有就是周围人的表情动作,也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至于其他再多,就是玄而又玄的杀气,不知要经过多少场生死搏杀,方才能换来一句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有杀气”,正因为如此,许多顶尖杀手刺客的必要功课就是学会隐匿自身的杀机杀气。

    这名女子之所以能李玄都识破,倒不是因为杀气什么的,而是因为她的意图太过明显,径直朝李玄都走来,你让李玄都如何不起疑?也许她觉得这里是“天乐桃源”,所有的男人都会沉浸在蠢蠢欲动的暧昧气氛之中,面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便会松懈了防备,可不巧的是,李玄都就是个例外。

    按照道理而言,刺客杀手都要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出手之后,无论成败,都要立刻离开,可这名女子在被李玄都识破之后,却仍旧不甘心,踩着重台履向前迈出一步,腻声道:“不知公子从何处来?”

    李玄都答道:“从来处来。”

    女子又问:“往何处去?”

    李玄都道:“往去处去。”

    女子掩嘴娇笑道:“瞧着公子像个书生,没想到是个和尚,若要打机锋,何必来我们‘天乐桃源’?直接去那龙门府的石窟寺岂不是更好?”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女子。

    女子心底一惊,不过还是没有退去。

    天乐宗的反应之快,要远远超出李玄都的预料之外,在那名年轻男子执事毙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天乐宗便已经派出了第二波杀手,意图处理掉李玄都这个麻烦,又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日子,所以不愿兴师动众,故而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由女子负责暗杀。

    天乐宗中等级森严,最上头是宗主,其次是副宗主,再次是大管事,然后是三位大执事和六位执事,而她正是六位执事之一,如今一位大执事年老欲退,她便有望成为大执事。

    前提是她能拿下眼前这个不速恶客。

    所以她势在必得,甚至不惜行险一搏。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女子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奴家自小便长在这‘天乐桃源’之中,哪有什么来去……”

    “你有。”李玄都上前一步,脸庞贴近,轻声道:“让我告诉你罢,是从娘胎里来,到坟墓中去。”

    女子脸色骤变,便要向后退去。

    可惜为时已晚。

    李玄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女子在惊惶之下,一直藏在大袖之中的匕首终于刺出,试图刺入李玄都的心口,但在匕首触及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已经将手中折扇合拢,然后向前一点,直接以剑气刺穿了女子的心肺。

    一瞬间,女子的身子就瘫软下去,然后被李玄都一把搀住,同时也接住了女子脱手掉落的匕首,她的脑袋刚好伏在李玄都的肩上,脸庞埋入怀中,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相拥。

    周围的登徒子见到这一幕,立时叹息一声,只当是一对老相好再次重逢,有主的干粮不能碰,便纷纷离去。

    片刻之后,李玄都也“拥”着女子不疾不徐地离开此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箭泼如雨

    李玄都“搀扶”着女子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巷,将这具尸体靠在墙角,乍一看之下,就像一名醉酒之人。

    李玄都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随手一掷,匕首“嗖”的一声飞出,尽数没入墙壁,只余刀柄还露在外面。换成寻常人,别说把匕首刺进墙中,就算想要拔出来也不易。

    一名女子出现在匕首旁边,轻轻握住刀柄,将其缓缓拔出。

    李玄都以折扇轻轻拍打小腹,转过身来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望向李玄都,轻声道:“百媚娘。”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天乐宗的副宗主。”

    百媚娘问道:“阁下是何人?”

    李玄都平声静气道:“我叫李玄都,是丑奴儿的朋友,此番来到‘天乐桃源’,是想帮她救出她的妹妹。”

    百媚娘闻言脸色一沉,不知眼前之人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是假的,那就意味着此人别有所图,如果是真的,也并非什么好事,意味着她在醉春风那里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百媚娘稍稍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不知阁下师出何门?”

    李玄都摇头道:“无可奉告。”

    百媚娘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四周的墙头屋顶之上,出现重重黑影,手中不是持刀持剑,也不是挽弓持矛,而是端着一架架弩机。

    自古以来,军伍镇压江湖,有两样利器,一样是成建制的铁骑,尤其是人马俱披甲的重骑,不过受制于地形缘故,不易施展,而另外一样就是弩箭,当初押送周听潮的青鸾卫在面对张青山和白茹霜纠集的江湖草莽时,便是以弩箭克敌。

    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弩箭的管制极严,极少流入江湖之中,不曾想却是在这里见到了弩箭,再联想到丑奴儿说天乐宗攀附上了司礼监,那么这些弩箭的来历的便已经清晰。

    由此可见,内廷之贪腐,更甚于外廷。

    不过有一点,是李玄都不清楚的,相比起底层青鸾卫和寻常军伍所用的弩箭,这些通过司礼监门路流入“天乐桃源”的弩箭要更胜一筹。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脚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四等弩所配弩箭亦是不俗,上绘符篆,又淬剧毒,剧毒针对武夫体魄,符篆针对方士术法,只要有十把以上的四等弩同时射出专门配备的毒箭,先天境之下几无幸理。

    不过打造四等弩需用数种罕见材料,花费颇大,故而每年的产量极少,自然是百金难求,就算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也不能白要,还要再向工部支付一笔工本费用,也就是天乐宗财大气粗,才能一口气购置如此多的四等弩。

    在过去的几年里,凡事敢在“天乐桃源”闹事的江湖草莽,要么是被天乐宗的高手出手袭杀,要么便是被天乐宗弟子集弩射杀, 有一名修为直达先天境的高手依仗自身护体罡气想要做那白嫖的勾当,结果百箭齐发,这人的护体罡气寸寸崩溃,然后整个人被射成刺猬,当场毙命。

    如果是先前只有玄元境的李玄都,那么面对这些四等弩时,恐怕要倍感棘手,不过如今他已是先天境,却是大不一样了。

    不用百媚娘吩咐,在她向后退去的同时,第一轮齐射已经如泼水一般洒下。

    李玄都面对将要袭体弩箭,仍是一手持折扇,然后向前探出另外一只手掌。

    在一瞬间,看似只是伸出了一手,却骤然出现了无数只手掌的重影,齐齐向前探出,让人感觉是同时探出了千百只手。

    因为出手极快,故而滞留下残影,使得在视觉之中,极快变为了极慢。

    极慢又极快,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被糅合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与这只手相比,弩箭在这一刻却仿佛变得极慢,然后被这只手掌从空中一一“摘”下。

    李玄都也不必将所有的弩箭全部“摘下”,只需要将射向自己的十余弩箭“摘落”即可,因为绝大部分弩箭都是用来封锁他的闪躲空间,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动,这些弩箭也就落在了空处。

    见此情景,百媚娘的心头一寒,轻声道:“是补天宗的‘幻阴手’,阁下是补天宗之人?”

    在辽东五宗之中,有“天刀”秦清坐镇的补天宗,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如果说无道宗是邪道魁首,牝女宗、阴阳宗、皂阁宗是邪道砥柱,那么补天宗就是亦正亦邪,在邪道十宗中,算是与正道十二宗关系较为缓和的异类。如果真是补天宗的人来此“行侠仗义”,倒也说得过去。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反手一掷,将手中的弩箭还给了它们的原来主人,不过没有取人性命,只是伤了手腕,暂时用不得弩就是了。

    百媚娘知道此人修为深不可测,再用这些四等弩来试探,不过是徒费银钱,于是便抬起手,示意其退下。

    屋顶和墙头上的天乐宗弟子无论伤或未伤,皆是没有任何犹豫,向后退入阴影之中,不过也没有真的远去,仍是在不远处伺机而动。

    片刻之后,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百媚娘两人,百媚娘眼神晦暗,道:“你不是补天宗的人。”

    李玄都点头承认。

    百媚娘寒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天乐桃源’,我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摇头道:“已经晚了。”

    百媚娘望向李玄都,一字一顿道:“我只有在师妹的面前时,才会有那么好的脾气。”

    李玄都轻叹一声:“愿意领教。”

    百媚娘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袖,身前立时出现七点耀眼光芒,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手中折扇左右挥洒,将这七点光芒击飞出去,同时身形向后飘然退去,淡笑道:“天乐宗的‘七凤羽’伤不到我,尽管出手就是。”

    百媚娘轻哼一声,身形跃上楼头,两只翩然大袖好似是蝴蝶翅膀,飘摇之间,又从她的袖口中泼洒出七点寒星。

    李玄都大袖一卷,用了个妙真宗的“袖里乾坤”,最是克制这等暗器功夫,将星星点点一气呵成地卷入袖口。

    大袖鼓鼓囊囊,飘摇不定。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不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抖另外一只袖口,有一抹青芒掠出。

    “青蛟”和“紫凰”二剑乃是当世铸剑大家仿照正一宗的“青云”和“紫霞”而铸造,算是完美继承了“青云”和“紫霞”的特性,“青云”和“紫霞”二剑,分开来说,只能算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便是实实在在的仙物,更甚于老剑神的“叩天门”,“青蛟”和“紫凰”也是如此,分开只能算是顶尖的灵物,可双剑合在一起,便是宝物。

    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应该双剑齐出,不过在东山村一战中,李玄都亲自执掌过“青云”之后,与仿照“青云”而铸的“青蛟”愈发心意相通,此时单独驾驭“青蛟”,剑胎圆满,圆润通透,早已不是如臂指使,而应是心意相通。

第一百九十九章 秦楼月

    这一剑直直刺向百媚娘的眉心。

    不是李玄都出手便要置人于死地,而是他知道这一剑还不能把这位天乐宗的副宗主如何。

    果不其然,“青蛟”在距离百媚娘眉心还有半寸距离时,如投石湖水后荡漾起阵阵涟漪波澜,然后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两人这番交手,既是点到为止,也是不分胜负,

    百媚娘伸手拈住“青蛟,望向李玄都,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是否可以就此退去?”

    李玄都反问道:“我听丑奴儿提起过你,她觉得她你这个师姐心里还是向着她的,那你为何不把好人做到底?”

    百媚娘皱眉道:“瞧你这个样子,应该是个老江湖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牵扯颇多,远非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所谓的救人,也不是你们一两个人就能救成的,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是我天乐宗的根本重地,所以我才要劝你们一句,趁着此事还没有闹大,速速退去,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丑奴儿已经找你去了,你现在应该马上去见她,而非在这里与我纠缠不休,至于我能否保安然脱身,我自有计较。”李玄都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原本被百媚娘拈在指间的“青蛟”随之而动,在她的指尖上划出一道血线后,就此脱离她的掌控,继而掠向李玄都的袖口,如倦鸟归林。

    与此同时,李玄都又是一挥另外一只大袖,“这些都还给你罢!”

    话音未落,只见先前百媚娘射向李玄都的“七凤羽”又被李玄都从袖中悉数放出,一起射向百媚娘。

    百媚娘当然不会被自己的暗器伤到,可也就在她重新收回“七凤羽”的时候,李玄都已然跃上墙头,几个纵身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离去的方向,眉头皱起,疑惑更深,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清微宗的人?”

    不过未等她继续深思下去,她猛然记起此人提到的丑奴儿已经去寻自己,心知自己不能在此过多停留,要立刻去见丑奴儿,于是高声吩咐道:“你们去追击此人!我去向宗主禀报此事。”

    原本藏匿在阴影中的天乐宗弟子随之而动,而百媚娘则是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顾不得“天乐桃源”内不能随意翻墙上房的规矩,直接从一座座楼阁的屋顶上方掠过,径直往那座由无数傍山楼阁组成的巨大“琼楼”行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玄都离开的方向,刚好是与“琼楼”相反的方向。

    此时的“琼楼”最高处的大殿内,醉春风仍旧如往常一般饮酒,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身旁为他斟酒的女子身上多了一件白纱,正是摇月姬留下的那一件。

    在他身前不远处,跪着一名女子,以额触地。

    醉春风喝了口酒,淡然道:“自从藏老人之后,已经多久没人敢在‘天乐桃源’闹事了?”

    跪伏在地的女子没有抬头,低声道:“是一位修为相当不俗的高手潜伏了进来,我们已经有两位执事死在他的手中,可见是个相当棘手的角色。”

    醉春风不以为意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世上有两种物事容易招惹苍蝇觊觎,一种是真金白银,一种就是美貌女子,不巧的是,我们‘天乐桃源’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会招惹一些苍蝇前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女子道:“此人似乎不是为了钱和女子,他曾经说过,想要来宗主的府邸看一看。”

    正要将杯中之酒饮尽的醉春风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有意思,想要来我这里看一看,是想要一口吞下天乐宗吗?就算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没有这般胃口,难道是某个宗门派出的探子?是觊觎已久的牝女宗?还是野心勃勃的无道宗?总不会是正道十二宗的人。”

    这名一直跪伏于地的女子终于是抬起头来,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若是没有这道疤痕,这名女子应该是个美貌女子,可有了这道疤痕,便只剩下了狰狞,她缓缓说道:“会不会与丑奴儿有关?”

    醉春风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你是说此人可能是丑奴儿找来的帮手?”

    女子道:“是。”

    醉春风又端起了酒杯,说道:“青鸾卫不足信,踏足天人境这等性命攸关的事情还是要放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安心,那小姑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是我能否踏足天人境的关键,不可能交给丑奴儿,既然如此,以防万一,便不能再留她。”

    女子缓缓直起身来,变为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轻声道:“请宗主吩咐。”

    醉春风说道:“先去把这些扰人的苍蝇拍死,然后再去找出丑奴儿,把她的人头带回来。”

    女子道:“听说副宗主已经过去亲自处理此事了。”

    醉春风皱了皱眉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再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地一磕,“不用管她,让她来见我。”

    女子从地上缓缓起身,然后弯腰一礼,“是。”

    醉春风深深凝视了女子一眼,“秦楼月,作为我们天乐宗的大执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向后徐徐退去。

    另一边,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行于“天乐桃源”之中,犹如闲庭信步,在他身后则缀着大批天乐宗弟子,既追不上,也不至于跟丢。

    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阴暗街道,李玄都终于停下脚步,展开手中折扇。

    片刻之后,这些天乐宗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大汉二话不说,朝着李玄都便是当头一刀。

    自从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一直对于这个江湖报以善意,能不杀人便不会痛下杀手,可对于那些对自己怀有杀心歹意之人,他也不会太过留手。

    李玄都不退反进,一掠滑行数丈,与这一刀擦肩而过时,一挥手中折扇,这名壮汉便被“冷月锯”从中一分为二,半个身子直接飞了出去,十分骇人。

    跟在壮汉身后的四名天乐宗弟子心知不妙,刹那之间结成阵势,刀锋缭乱,可李玄都翻来覆去只用一招“冷月锯”便足够以力破巧,不但将四人手中长刀斩断,连同四人握刀的手臂也一起斩断。

    这些刀客没了握刀的手臂,其日后的境地可想而知,可比起直接惨死,却又要好上太多。

    江湖就是如此残酷,眨眼之间,日后的道路便已经翻天地覆,荣辱起伏就在这一瞬之间。

    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这便是江湖千百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就在这时,手持四等弩的弩手结成阵势,泼洒出第二拨箭矢。

    李玄都一挥鹤氅的大袖,弩手们射出的弩箭被他收入袖中,然后反手掷出,虽然有见势不妙的逃过一劫,但仍有五名弓弩手死于自己射出的弩箭之下。

    就在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后续跟上的追兵也越来越多,除了弩手之外,以持刀之人居多,将李玄都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圆形刀阵,好似巨大的刀轮,一刀接着一刀,向李玄都绞杀而至。

    李玄都也不急于杀敌破阵,闲庭信步,没有一刀能够碰到他的衣襟,然后他再摇动手中折扇,将一柄柄长刀毁去,一点点消磨这些天乐宗弟子。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引出天乐宗的真正高手,为丑奴儿开路而已。

第二百章 九重楼

    当秦楼月从“琼楼”赶到时,一座刀阵已经被李玄都破去七七八八,不过她没有急于出手,而是立于一座二层楼阁檐角上,冷静观战。

    李玄都在察觉到有高手到来之后,便不再与这些普通天乐宗弟子纠缠,连续挥动两次折扇,如是呼啸大风,直接以磅礴气机将周围的剩余天乐宗弟子震散,然后身形一转,直奔秦楼月而去。

    秦楼月有些诧异,不过也不畏惧,能做到天乐宗的大执事,仅次于宗主醉春风、副宗主百媚娘和大管事凤楼春,她所凭借的就是一身归真境修为,她从袖口中滑出一把短剑,然后一剑直指李玄都,剑身上有剑气萦绕。

    李玄都将折扇合拢往前一点,与短剑相触,有金石之声响起,短剑不得再前进分毫。李玄都再向上一挑,使得短剑也随之改变方向。

    秦楼月微皱眉头,不再伸手握剑,而是在缩手的同时以长袖卷住剑柄,大袖一摆,原本只有二尺左右的袖子瞬间延伸至丈余长短,被长袖卷住的短剑便如飞剑一般,脱离了手掌手臂的束缚,开始自由缭绕飞舞。

    李玄都身形向后一退,离开短剑笼罩范围。

    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剩余弩手则是趁此时机,泼洒出今天的第三波箭雨,见识过李玄都的身手之后,他们已经不再奢望能够杀伤这名神秘高手,只求牵制一二,能让他稍稍分神,为自家的大执事创造些许机会。

    江湖争斗,捉对厮杀,以寡敌众,以众敌众,都大有讲究。捉对厮杀不必多说,就是看各自的修为高低和临场应对如何,而以众敌众无非阵势二字,如各种剑阵都属于此类。可这两者归根究底还是势均力敌,无非是看双方手段而已,唯有以寡敌众,从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也是最难。

    不巧的是,李玄都自从踏足江湖以来,历经大战无数,,从江北河朔到帝京城头,经历最多的就是各种以寡敌众,如今这等场面对于李玄都而言,却是不算什么了。

    当初江北群雄曾经不惜花费重金,以太平宗“八部神通”中的“雷龙子”布下阵势伏杀于他,可仍旧被他破去,更何况是区区的四等弩?

    距离归真境只有一步之遥的李玄都于刹那之间运转气机三十六周天,一挥鹤氅的飘摇大袖,磅礴气机以大河倾泻之势喷薄迸发而出,将所有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的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也自袖口掠出,一左一右掠向这些弩手。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由着这些弩手泼洒了三波箭雨,李玄都已是足够宽宏。这次不再留手之后,这些弩手便如秋天麦田里的金黄麦穗,镰刀一过,便纷纷倒地。

    无数血花绽放,与满城的黑红二色融为一体。

    不过也就在此时,秦楼月身形向前飘出,手中长袖一扯,短剑再次激射而至。

    李玄都将“太乙五烟罗”运转极致,硬抗一剑,然后双手同时掐“北斗三十六剑诀”,驾驭“青蛟”和“紫凰”一起袭杀秦楼月。

    “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清微宗的不传之秘,号称集天下剑诀之大成者,李玄都还是玄元境时用出,就算是藏老人也没能躲过,又遑论现在的李玄都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秦楼月在堪堪躲过“青蛟”之后,被“紫凰”掠过喉间,一缕碎裂的青丝随之飘散,白皙的咽喉上也随之出现一道细细红线。

    虽说以秦楼月的归真境体魄而言,这点伤势不足以致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停顿,体内气机周天更是随之一滞,这便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瞬间欺身而进,手中折扇再度展开,如一抹流华斩落。

    此乃牝女宗三大招牌杀人手段之一的“冷月锯”。

    秦楼月的胸前顿时爆开一团血雾。

    同样是归真境,也有强弱之别,否则也不会分出九重楼。而且这九重楼并非是层层递进,有些人可能一入归真境即是九重楼,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如此,也有人千辛万苦踏足归真境后却只有一重楼,如龙哮云便是,完全是因人而异,或者说因为先前的积累和根基之故。

    若是在先天境中根基牢固,积累雄厚,踏足归真境九重楼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若是根基松垮,积累浅薄,踏足归真境后的楼层数便会很低,甚至会影响到日后晋升天人境的可能。若是只有一二重楼,基本上就断绝了晋升天人境的可能。所以很多先天境的小宗师都会选择在先天境驻留一段时间,稳固根基,厚积薄发,胡良便是如此,否则他在帝京一战时就可以踏足归真境,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不想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归真境,他也想像李玄都那般,入得归真九重楼,一步天人得逍遥。

    古语有云:“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

    所谓“金丹”,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门则名太极,在佛门则名圆觉,在道门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儒门修之则为圣,佛门修之则为佛,道门修之则为仙。所谓金丹大道,绝非是在体内修成一颗金色的丹丸,那是走了旁门下乘。真正的金丹大道是为以体魄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饵药,以神为火,三者归一,是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可得长生。

    如果将其比作炼丹,那么所用药物、炉鼎、火候如何,也决定了最后丹成之时的品阶。

    这也是李玄都当初为何执意散去一身修为而重塑根基的缘故,若是根基不稳,就算勉强踏足天人境,不但此生成就止步于此,而且也终是泯然众人矣,甚至比不得当初那个归真境九重楼的巅峰紫府剑仙。

    秦楼月虽是归真境,但只有二重楼,仅以修为气机多寡而论,未必就比如今只有先天境巅峰的李玄都强上多少。

    秦楼月伸手按住胸口,眼神冰冷,“天乐宗弟子何在?!”

    原本被李玄都击溃的天乐宗弟子再次结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势,将李玄都围在中间,然后圆圈骤然缩小,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朝着李玄都围杀而至,李玄都双手剑诀一变,由“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天权诀”变为“摇光诀”,只见两把飞剑各自以一化七,两剑便是整整十四把飞剑,如一抹抹彗星流窜,于天地之间起流华,剑气凛冽凌空,地面上都被撕裂出一道道剑痕,最后一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使得无人能近身到他的三尺之内。

    “北斗三十六剑诀”既可以用作驭剑术,也可以用作御剑术,此时的李玄都有了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之后,驾驭飞剑之娴熟如意,实在是超过玄元境太多,已经尽皆寻常归真境的驭剑高度,距离御剑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倒不是李玄都不会御剑,只是如今的李玄都还不足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御剑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仅仅是对付这些抱丹境、入神境的天乐宗弟子,驭剑术已是足矣。

    下一刻,李玄都双手猛然向外张开。

    随着他的动作,这张恢宏的剑网也猛然向外扩张,原本只有三丈方圆瞬间变为笼罩三十丈方圆的范围,剑气所及,反过头来将这些结成阵势的天乐宗弟子笼罩其中。

    剑气往来,似是无穷无尽。

    身处其中的天乐宗弟子,被剑气穿透胸腹、掠过咽喉、刺穿眉心,死得不能再死。

    围杀?

    李玄都最不怕的就是围杀。

第二百章零一章 力压归真

    秦楼月见此情景,面沉如水。此人修为之高,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她归真境二重楼的修为,竟是压他不住,如果仅凭她一人,胜算实在不大,可就这么退走,宗主那边也无法交代,如此一来,她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

    而且眼下还在不断死人,天乐宗是财大势大不假,可这些弟子却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一个宗门,宗主长老是门面,是面子;各个执事之流是砥柱,是里子;可根基却是这些最底层的弟子,如果没有了根基,不管多么华丽的面子,也不管多么厚实的里子,就都成了空中楼阁。

    在如今的邪道十宗之中,弱肉强食,强者愈强,以鲸吞之势扫荡一切可以纳入自己怀中的资源,弱者愈弱,只能奢望着从强者的指缝中露出那么一点残羹剩饭,不说强壮自身了,只能说是勉强果腹,潦倒度日而已。

    天乐宗在于邪道十宗中,刚好处在了不尴不尬的不上不下位置。说强,未必见得,与西北五宗的无道、阴阳、牝女、皂阁等四宗都有差距,也明显弱于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说弱,在他身后还有真传宗、浑天宗这几个穷苦兄弟。关键手中还握有大笔银钱的进项,在那些强宗眼里,便如稚童持金过闹市,牝女宗已经不止一次打着同根同源的幌子露出吞食觊觎之心,如果天乐宗还不提早做出有效应对,那么迟早都会是牝女宗的腹中之食,最好的结果也是做了跪地乞怜的裙下臣。

    在这种情形下,天乐宗每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危机更重上一分。虽然秦楼月不是天乐宗的宗主,但是如果一条大船翻了,那么无论是船主还是摇桨的,都要一起沉到水底去,看着一个个天乐宗弟子身死,她如何能不心生忧虑?

    此时围杀李玄都的天乐宗弟子已经死伤过半,秦楼月终于按耐不住,再次一掠入场,与李玄都近身搏杀,其身形如穿花蝴蝶,翩然灵动,两只大袖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不过要说起拳脚功夫,博采众家之长的李玄都还真不怕谁,双方在眨眼之间交手四十有余,秦楼月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她也被李玄都一扇点在心口,白皙的脸色骤然涨红,尤其是那条蜿蜒于脸颊的伤疤,更是鲜红欲滴,险些被这一拳砸得背过气去。

    反观李玄都,先有“坐忘禅功”的“漏尽通”为根本,又在剑秀山洗剑池中炼化“人间世”淬体,体魄无缺不漏,被这一掌拍中,固然也不好受,但却无伤根本。

    两者相比,高下立判。

    秦楼月终于知道是自己小觑了来敌,今日单凭她一人,怕是断难取胜,于是一挥大袖,令众多天乐宗弟子先退,她来殿后。

    李玄都见此不由一笑,对于秦楼月的观感好上几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角色,于是也不赶尽杀绝,收回“青蛟”和“紫凰”,并且也将手中的折扇收起,任由这些天乐宗弟子退走。

    入得江湖,有大是大非,可在小是小非上难免模糊。就拿这天乐宗弟子来说,他们该死吗?未必,这其中也许有好人,也有坏人,可人之好坏,从来不能一言而定,彼之好人,我之恶人,这都是寻常事,那又如何来区分善恶?毕竟行走江湖的,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敢说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没错杀过一个好人,也许你眼中的恶人,恰恰是旁人眼中的好人,于是就有了另外一条分辨好坏善恶的不成文规矩:在大是大非之下,善我者善,恶我者恶。

    这些天乐宗弟子,该不该死?对于李玄都而言,该死,因为他们想要杀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没有这一身本事,便要死在这些人的乱刀之下,甚至下场更为凄惨,那么李玄都反杀回去,无论谁生谁死,都各凭本事,如此便合乎江湖的情理。

    李玄都是江湖人,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虽然他不愿多造杀孽,但该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吝啬杀人。

    现在也是如此,这些天乐宗的弟子其实都是可杀可不杀之间,既然他们愿意主动退去,李玄都便手下容情,让他们走,可其中的关键角色,李玄都却不能轻易放过。所以在天乐宗弟子退走之后,李玄都身形一掠,直奔负责殿后的秦楼月。

    秦楼月心中一惊,伸手握住短剑,全力催发气机,在短剑上凝聚成一层犹若实质的剑芒,然后轻轻一抹。

    一剑之下,在她面前的一座二层楼阁直接被斜斜地一分为二,上半座楼阁伴随轰隆声音和不断弥漫的烟尘开始斜向滑落,渐渐 与下半座楼阁分离。

    就连一个坠境的陈孤鸿在全力出手时都有极为浩大的气象,更遑论是秦楼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一剑便是归真境的实力,哪怕是再不济的归真境,也远非玄元境可以比拟,出手之间,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只是因为她身在“天乐桃源”之中,不愿肆意出手,以免毁坏房屋或是误伤旁人,故而有所保留,到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有半分留手了。

    只可惜这一剑没有击中李玄都。

    随着上半部分的楼阁轰然滑落在地,变成一堆废墟,无数烟尘冲天而起,弥漫四周,遮蔽视线。

    下一刻,在烟尘之中骤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紧接着有一道凌厉剑气冲散烟尘,直奔秦楼月的面门,然后那道模糊身影也变得清晰,正是躲过了秦楼月一剑的李玄都。

    秦楼月先是一剑将袭向自己的剑气击散,然后大袖一挥,寒芒点点,正是天乐宗的“七凤羽”。

    李玄都左手“揽雀尾”,将七支“凤羽”悉数捉在手中,然后右手两指并拢点出,剑气凌空,划了一个圆弧,便要将秦楼月整个人困住。

    秦楼月自是不肯就此束手就擒,用出天乐宗的“飞天身法”,身形飘荡而起,如风中柳叶,摇摆不定,险之又险地躲过这道剑气。

    不过李玄都也趁此时机近身到秦楼月的身前三尺之内,不顾手中并无兵刃,右手直接握住秦楼月手中短剑,鲜血淋漓,五指间夹有“七凤羽”的左手当头拍下。

    七支“七凤羽”悉数刺入秦楼月的体内,不过秦楼月也在同时一手握拳,狠狠砸中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身形猛地向后倒退出去,在三丈开外才堪堪停下,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沟壑。

    秦楼月则更为凄惨,七处关键窍穴被自己的淬毒“七凤羽”所制,饶是她有归真境的修为,此时也身形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刚才的一拳,已经是她最后的余力。

    李玄都稳住身形之后,又重新来到秦楼月的面前。

    秦楼月却是一个踉跄,半跪于地,她竭力抬起头来,艰难问道:“你为何没有中毒?”

    李玄都伸出自己的左手,只见他的掌心和五根手指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只是这片漆黑凝而不散,无法彻底蔓延开来,甚至无法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手腕,也就无从影响李玄都的全身。

    这便是漏尽通的玄妙所在了。

    秦楼月眼睁睁地看着李玄都从她的手中夺过短剑,然后脸色淡然地一剑刺入她的小腹之中。

    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这一剑还不足以致命,但是短剑刺入的部位却很要命,正是下丹田气海所在,如此便让她无法运转气机逼出体内之毒。

    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指点在她的眉心上,轻声说了一句象棋弈语:“将军。”

    秦楼月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百章零二章 一袭飞鱼

    李玄都扛着秦楼月行走在“天乐桃源”的阴暗小巷之中,像极了一个掳掠黄花闺女的江洋大盗,亦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思并不在肩上的女子身上,在这个时候,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于无意之中看到的一句先哲的话语:“位我上者,浩瀚天命;道德律令,于我心中。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与日俱新,上则为日月,内则为德法。”

    若是说得直白一些:“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让世人心怀敬畏,一件是心中之道德,另一件是头上之天命。这两种东西,愈时常愈持久地反复地思索,它们就愈是历久弥新,愈发让人敬畏。”

    这两句话说得很是振聋发聩,可到了如今,绝大部分世人对于头顶上的天命还是敬畏的,但是对于心中的道德却总是不以为然。

    包括李玄都在内,都难逃窠臼。

    这也是李玄都从不以“君子”自居的缘故,虽然他尊崇儒家之人的信念,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儒家中人,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信奉儒家的江湖人,仅此而已。

    就在此时,被李玄都扛在肩上的秦楼月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李玄都无动于衷,收敛思绪,继续前行。

    秦楼月也不愧是一步一步踏足归真境的高手,身上的几处大穴和琵琶骨被李玄都刺入了七支“七凤羽”,又被一剑刺入小腹之中,体内还有数股被李玄都强行灌注入体内的异种气机,使得她的各处经脉好似河道堵塞,想要运行一个完整的大周天都极为困难,可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便再无太多异样,也没有故意装作还未醒来,只是沉默不语地陷入沉思之中。

    现在的她空有一身气机,却变成了一盘散沙,就像被人打散的散兵游勇,无法形成气候,不过就算她有归真境的体魄,暂时不会因为身上的伤势而丢掉性命,但是性命却已经操于此人的手中,生死都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秦楼月虽然没有太多绝望情绪,但也心中明白,这回真的是阴沟里翻了大船。

    沉默了许久之后,秦楼月终于是沙哑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李玄都简短意赅地回答道:“也许你还有用。”

    秦楼月顿时凉了半截,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说明此人所图甚大,而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秦楼月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平静道:“接下来还要你配合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妨与你把话说明,我最初来到‘天乐桃源’的目的,只是为了帮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秦楼月有点不敢置信,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就只身闯入天乐宗的宗门重地“天乐桃源”?行侠仗义也没有这么不要命的。

    李玄都是将秦楼月倒着扛在自己的肩上,双脚朝前,脑袋在后,此时李玄都目视前方,却好似背后生眼,看到了秦楼月的表情,淡笑道:“也许在你看来,天乐宗是个雷池禁地,可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尤其是我真正踏足这里之后,发现许多事情大有可为,所以我临时有了个想法,不过能不能施行,还要看你们天乐宗之人的态度。”

    秦楼月疑问道:“单凭你一人?”

    李玄都摇头道:“我说了,看你们天乐宗的态度。”

    秦楼月语气冷淡道:“天乐宗的态度是将你和丑奴儿全都杀掉。”

    李玄都摇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你们宗主醉春风的态度,在有些时候,宗主可以代表宗门,而有些时候,宗主并不能代表宗门,这要取决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这位宗主。换而言之,宗主的权威不是来自于一个‘宗主’名号,而是来自底下众多长老、护法、堂主、执事、客卿、六使、六姬、真人、首座的支持,所以我问的不是天乐宗宗主的态度,问的是天乐宗的态度。”

    李玄都没有说那些一人一剑便要踏平“天乐桃源”的狂言妄语,反而是说让要看天乐宗的态度,反而是让人摸不到深浅。

    秦楼月愈发满头雾水,又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李玄都平静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楼月默不作声,眼神冰冷。

    李玄都脚步不停,轻声道:“也许你觉得我太过狂妄自大,不知道这‘天乐桃源’中的水有多深,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江湖散人,也算是宗门出身,正邪相争多年,二十二个宗门分别有多深厚的底蕴,其实也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只要有心,知道个大概并不算难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乐宗不是遮遮掩掩的阴阳宗,也不是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没有藏拙的底气和实力,所有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就像一个水潭,既不深,也不浊,一眼可见其底。”

    秦楼月的脸色终于是有些变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了这么多,你是怎么想的。”

    秦楼月又不做声了,不过这次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笑意,想来还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天乐桃源”掀起什么风浪。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解释什么,继续前行,其方向正是那座高大的“琼楼”。

    另一边,百媚娘在匆匆赶回“琼楼”之后,并未去见醉春风,而是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殿阁,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此处已经荒废多时的殿阁中有一男一女两人,正是丑奴儿和胡良。

    这座殿阁在多年之前,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便是属于她的,在丑奴儿离开天乐宗之后,无人接手,逐渐荒废,而丑奴儿和百媚娘先前也有过约定,若是丑奴儿重回“天乐桃源”,便在此地与百媚娘接头。

    百媚娘见到丑奴儿之后,破天荒地动了几分真怒:“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贸然来‘天乐桃源’,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非要来送死才肯甘心不成?”

    丑奴儿轻声道:“我无意送死,我只是想救出我的妹妹。”

    百媚娘加重语气道:“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送死。”

    丑奴儿同样加重语气说道:“我没有!”

    百媚娘怒道:“不管有没有,你都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心比天大的胡良干脆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慢慢掰扯,想起当年的一小段帝京往事。

    有一次他去见相府拜访李玄都,当时张肃卿和张白圭父子并不在相府之中,只瞧见李玄都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他便问李玄都在做什么。

    李玄都说了一句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语:“男人这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觉吃饭和各种杂事,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练剑,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就都花费在女人的身上,无外乎等女人脱衣服,或是等女人穿衣服。”

    然后李玄都就被刚刚换好衣服的张白月追打了好久。

    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一般。

    当年的老李,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要冷漠,可只要亲近之后,就会发现他内里也是一代骚客,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做,哪里像现在这般,稳重有余,可整个人就一截枯木,了然无趣,活像个老夫子。

    就在胡良沉浸于过往思绪的时候,百媚娘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身,望向门外。

    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衣身影。

    青衣不是普通的青衣,绣绘有飞鱼。

    此衣是飞鱼服,此人是青鸾卫。

第二百章零三章 陆雁冰

    胡良站起身,轻声道:“看来想走也已经晚了。”

    百媚娘余怒未消,顿时迁怒胡良这个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不用你说!”然后她望向这名青鸾卫,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原来是赵大人,不知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来人正是已经在“天乐桃源”中驻留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赵五奇,他脸色漠然道:“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脸色一变。

    她深知赵五奇的可怖之处,虽说青鸾卫中的官职高低并不是完全武力高低而定,参差不齐,据说三位右都督中就有一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在青鸾卫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青鸾卫中的十三太保。

    自大魏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从青衣司到青鸾卫,再到如今的青鸾卫都督府,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在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十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据说有一位最底层的青鸾卫校尉,就是名列十三太保,当年死在承天门的那位青鸾卫右都督,也是十三人之一,。

    在那位青鸾卫右都督战死之后,赵五奇便递补进这十三人之列,可见其修为之高,战力之强,否则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天乐桃源”。

    赵五奇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乃是灵物中的顶尖上品,距离宝物只差一线。

    他见百媚娘并不答话,又重复了一遍:“把丑奴儿交出来。”

    百媚娘缓缓说道:“这是我们天乐宗的内事,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赵五奇呵了一声,也不说话,身形倏忽而动,速度快到几乎要在身后生出残影,瞬间来到百媚娘的面前。与此同时,百媚娘两只大袖交叠一挥,寒芒一闪,“七凤羽”激射而出。

    甚至看不清赵五奇是如何拔刀,只见一道雪亮银光如雪水消融从大雪山上倾泻奔腾,将百媚娘的“七凤羽”悉数扫落。

    不过这“七凤羽”本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百媚娘则是趁着这个时机,身形如缩地成寸,瞬间来到赵五奇的身后,抬手又是一蓬白茫茫的“烟雨”射出。

    这次不再是“七凤羽”,而是天乐宗的根本暗器“极乐针”,同时也算是百媚娘的看家本领之一。

    此针以元磁石制成,若是被其刺入体内,不但可以阻滞气机运转,消解真元,而且还有灼烧心神之功效,使人产生类似于飘飘欲仙的幻觉,心神涣散,神志不清,故名“极乐针”。这也是百媚娘从不屑于在“七凤羽”上淬毒的缘故,相比起秦楼月在“七凤羽”上所淬的“幽毒”,显然是“极乐针”更胜一筹。

    可惜,百媚娘的“极乐针”已是很快,可赵五奇的“大文鸾”更快,转身一扫,竟是以磅礴气机将所有的“极乐针”都吸附在自己的刀身之上,然后以小碎步再次欺近百媚娘,一刀当头劈落。

    百媚娘双手十指的指缝分别夹住一支“七凤羽”,交叉一挡,堪堪架住了这一刀。

    赵五奇毫不留情地一脚踏出,踏中百媚娘的小腹,使其向后轰然退去。

    百媚娘在后退过程中,两只飘摇大袖不断挥动,朝着赵五奇泼洒无数寒光星点,同时对丑奴儿高声道:“走!”

    丑奴儿面露几分犹豫之色,正要打算离开的时候,一道细却璀璨耀眼的剑气凭空出现在丑奴儿的身前,仿佛是一条银线,单从目中所见而言,似乎根本无法与好似蛟龙的剑气相提并论,但以凌厉程度而言,却是不输分毫。

    胡良眼疾手快,腰间“大宗师”出鞘,将这一线剑气从中拦腰斩断。

    不过被一分为二的剑气并未就此烟消云散,而是变为两道各自独立的剑气,稍微一个停顿之后分别朝着丑奴儿和胡良激射而去。

    “嗤”的一声,虽然丑奴儿已经做出应对,但还是被剑气轰在肩头,整个肩头瞬间血肉模糊。

    胡良也不好受,胸前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红线,继而有血丝渗出。

    只是胡良却是顾不得这些,他手握“大宗师”,猛地转头望去。

    在殿门外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方才的一线剑气便是由此人激发,手腕极为不俗,竟是有了几分当年巅峰李玄都的风采。而且在此人现身之后,占据优势的赵五奇竟是主动罢手,收刀退到此人的身后。

    胡良的脸色便有了几分凝重,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

    来人背负着双手望向胡良,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竟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身着银纱长裙,高挽宫髻,一双乌黑细眉微微挑起,显得英气逼人。

    她轻声道:“我姓陆。”

    胡良略微思索,顿时响起一人:“少玄榜上位列第五的陆雁冰?”

    女子点头道:“本官陆雁冰,如今忝列青鸾卫右都督之位。”

    胡良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苦涩,心知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虽说有许多积年老归真因为年龄之故而无法登上少玄榜,但并不意味着少玄榜上有名之人都是浪得虚名之辈,过去的少玄榜魁首李玄都直接以归真境的修为登上太玄榜第十,生生压过许多天人境的大宗师,让那些一直对少玄榜颇有微词之人彻底闭上了嘴巴,现在的少玄榜魁首颜飞卿虽然不如当年的紫府剑仙,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挑衅的,其后的苏云?l、宫官等人,无一不是各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可见少玄榜的分量。

    有人曾经点评少玄榜,说少玄榜上最弱之人也有归真境六重楼,前三更是只有强弱之分,而无高下之别。

    此语乃是出自围棋典故,围棋以九段最高,可是在九段之中也有强弱之分,那几位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不如这些国手却又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高手,则是弱九。

    当年的李玄都便是强九,而颜飞卿则是弱九。

    陆雁冰能在一众年轻俊杰中脱颖而出,并且高居第五的位置,就算没有归真境九重楼,也已经很说明其实力,最少也有八重楼的修为,这便是还未踏足归真境的胡良万万不能力敌的。

    陆雁冰的语气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道:“交出丑奴儿,我要把她送给那位天乐教主,当作初次见面的礼物。”

    胡良摇了摇头,举起手中“大宗师”指向陆雁冰。

    陆雁冰略带不屑地轻笑一声,然后屈指一弹。

    一道剑气直射胡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剑气浩大磅礴。

    严阵以待的胡良以手中“大宗师”斩向这道剑气,刀锋与剑气相触的瞬间,胡良的袖口尽碎,胡子和发丝更是一起被紊乱气机吹得胡乱飘拂,他整个人就像与一条孽龙角力,双脚已然深陷地面,仍是不断地向后滑去。

    陆雁冰仍是不满意,再一弹指。

    又是一线剑气凭空生出,不同于上一道剑气的笔直姿态,反而像绊马索一般横着掠向胡良的双腿,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被这一线剑气扫中的结果,绝对会人腿殊途。

    偏偏此时胡良根本无法闪避。

第二百章零四章 四师兄

    就在这时,扛着一名女子的李玄都终于堪堪赶上,将秦楼月随手丢在一旁之后,李玄都身形来到剑气和胡良之间,一挥袖,这道横向剑气在半空中似被无形墙壁阻隔,不能前进分毫,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双眼中浮现出一汪静湖,清澈却又深邃,不见其底,继而又如一方星空,流光漫天,星辰灿烂。

    李玄都如此与剑气僵持了片刻功夫,李玄都双眼中的光芒骤然收敛,那道剑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同时也挡下了另外一道剑气的胡良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好险,差点就要丢了这一双腿。”

    李玄都却没有跟胡良过多言语,而是对弹指间激发两道剑气的陆雁冰说道:“出手即是杀招,戾气未免太重了些。”

    女子双手负于身后,瞥了一眼丑奴儿、百媚娘等人,转而正视李玄都,眼神复杂,缓缓道:“这句话换成旁人来说,也就罢了,我只当是些腐儒言语,可换成你来说,就有些可笑了,不要忘了当年你在江北杀了多少人。”

    百媚娘和被扔在旁边秦楼月都是一怔。

    听这两人之间的话语,没有自报名号,却像是早已熟识,而且根据陆雁冰所言的“江北”二字,让她们想起了一个本该已经不在江湖之人。

    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追忆之神色,摇头道:“记得当年路过晋州的时候,妙真宗一位长老的侄子在山下横行不法,我看不过眼便给了他一剑,由此便引来了这位妙真宗长老下山寻仇,毕竟出家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斩断血缘之亲,老父老母、兄长嫂子涕泪相求,真能无动于衷吗?亲戚连亲戚,朋友连朋友,这样牵扯出来的无谓仇家,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他望向陆雁冰,道:“可你与这些人有什么冤仇可言?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顺从你的意思,你就要痛下杀手?”

    女子皱起眉头,说道:“当年我还未离开宗门时,最钦佩的就是你,我几乎是听着你的种种事迹才踏足江湖,当年的你是何等恣意?江北群雄要你的性命,你便一人一剑让江北群雄束手;静禅宗的大和尚对你指手画脚,你便用剑让他闭嘴;就算是正道魁首正一宗的人得罪了你,你也敢一人一剑打到天师山下。大江之畔一剑连挑正一宗十四名高手,塞外西北胜‘血刀’宁忆,帝京城头之上连战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这才是我之所知道的紫府剑仙,可你在隐居四年之后,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四师兄吗?”

    “四师兄!?”

    丑奴儿、百媚娘以及被迫来到此地的秦楼月闻言皆是一惊。女子所言的前半部分,已经让她们知道了李玄都的过往身份,可这都比不上最后那一句“师兄”来得骇人,这位让偌大一个天乐宗都如临大敌的青鸾卫大人物,竟然是紫府剑仙的师妹?那么这对师兄妹又是师承何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几人解释:“家师收徒总共六人,我排行第四,她是我的五师妹。”

    陆雁冰轻哼一声,道:“我的四师兄早已死在了帝京城的城头上,死在了玉清宁的‘九天玄音’之下,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而已。”

    李玄都无言以对。

    如今的他与过去的他相比,的确改变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没了横行于世的修为境界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态在帝京之变后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不再去一味争勇斗狠,而是将部分心思放到了“天下苍生”这个极为宏大的格局之上。如果说过去的紫府剑仙是出世之剑,那么现在的李玄都便是入世之剑了。

    既然入世,自身的修为高低反倒是成了次要的东西,这也是陆雁冰觉得他没了心气的原因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师兄妹二人因为种种缘故隔阂渐深,关系渐而疏远,这些话自然也是无从说起。

    师兄师妹两人对视片刻,陆雁冰将视线转向李玄都腰间所悬的半截断剑,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冷笑,讥讽道:“人如剑,剑如人,剑在人存,剑断人亡。”

    李玄都对于话语中的讥讽无动于衷,问道:“师妹,看在我这个做师兄的薄面上,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算了?”

    陆雁冰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李玄都道:我觉得有。

    陆雁冰说道:“既然师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这个做师妹的也不能不答应了,可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否则我答应了师兄,青鸾卫上下不答应。”

    李玄都问道:“你想要如何?”

    陆雁冰的视线从李玄都脸上又扫向了胡良:“当初帝京一战,‘西北一刀’胡大侠因为一刀斩断了青鸾卫右都督的手臂而一战成名,恰好我身边这位赵五奇赵大人也是用刀的行家,不如就让他们两位各出一刀,一刀定胜负,若是胡大侠胜了,我便答应师兄,若是胡大侠败了,我也不过多为难师兄,只要师兄把丑奴儿交给我便是。”

    李玄都却是不好答话了,只能转头望向胡良和丑奴儿,征求他们两人的意见。

    丑奴儿望向赵五奇,沉声道:“如果你能赢胡大侠,我跟你走就是。”

    胡良眼中闪起了光,定定地与丑奴儿对视一眼,他在丑奴儿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

    然后他转头望向丑奴儿身旁的赵五奇,眼神中透出坚定,道:“请教。”

    赵五奇咧嘴一笑,身形倏忽而动,腰间那柄“大文鸾”铿锵出鞘。

    一刀笔直斩落,无声无息。

    胡良几乎在同时拔刀,“大宗师”横于身前。

    两抹流华一掠而过。

    “大宗师”与“大文鸾”相触,炸起一声雷音。

    论修为,无疑是归真境的赵五奇更胜一筹,可论手中之刀,“大文鸾”不过是极品灵物,而“大宗师”曾是“魔刀”宋政的佩刀,刀剑评排行第十,实打实的极品“宝物”,两者整整相差了一个大品阶。

    所以这一刀的胜负,谁也不好说。

    李玄都和陆雁冰的眼神都紧紧地跟在两人的身上,见证两人的胜负。

    只见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李玄都轻轻松了一口气,陆雁冰则是皱起眉头,冷哼了一声。

    胡良仍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横刀身前的姿态,而赵五奇却是出现在胡良的身后不远处。

    他举起手中的“大文鸾”仔细观瞧,隐约可见刀身上出现了几丝细微裂纹,就像是瓷器上的冰裂纹。

    胡良手中的“大宗师”依旧清亮如水。

    赵五奇将手中的“大文鸾”收回鞘中,转过身来说道:“若分生死,我必能取你性命,可仅就这一刀而论,却是我输了。”

    胡良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大宗师”收回鞘中,双臂下垂,刀剑前指,就这么单手握在手中,像个闯入别人家中的强盗。

    丑奴儿则是第一个来到胡良身旁,伸手扶住胡良,可以看到胡良握刀的手掌仍旧在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脸色中也透出一分青白。

    陆雁冰扯了扯嘴角,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既然胡大侠赢了,那我遵守我的诺言,师兄,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径直转身离去。

    她一走,赵五奇自然也不再停留,随之而去。

    于是这座大殿中就只剩下李玄都、胡良、丑奴儿、百媚娘、秦楼月五人。

第二百章零五章 起身迎客

    直到陆雁冰和赵五奇离去之后,胡良才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几乎要站立不住,还是丑奴儿见势不妙,赶忙抱住了他,让他半依在她的怀中,这才没有倒地。

    刚才他拼命接下赵五奇的一刀,十分不轻松,几乎耗干了体内的所有气机,否则赵五奇也不会说出分生死必取性命的话语。

    李玄都来到胡良身边,为他把脉,脸上露出几分惋惜神情,吓得丑奴儿眼圈都红了,毕竟胡良是为了她才与赵五奇互换一刀,只是又不敢真就哭出声来,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丝来。

    胡良满脸疑惑,自己的伤势自己心中有数,虽说看着挺吓人的,但也就是脱力的症状,没什么太大暗伤,难不成是那青鸾卫出刀还有玄妙,留了什么后手,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遭受了重创?

    正当胡良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缓缓说道:“死不了。”

    胡良怔了一下,随即没好气道:“那你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李玄都说道:“我是可惜你千辛万苦打下的根基,本来大约明年这个时候便能冲击归真境,不说归真境九重楼,七八重楼是没问题的,如今却是要再延后一些了。”

    胡良叹了口气,“时也命也,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年的功夫。”

    说到这儿,他才恍然惊觉身后一片温香软玉,虽说他也算是此中老手了,但凭良心说,这几年真是“素”得很,着实有些时候没经历过类似阵仗了,所以他竟是破天荒地有些脸色微红,不过好在有虬髯遮挡,却是看不分明。

    他赶忙站直了身子,转头安慰丑奴儿道:“我没事。”

    丑奴儿也颇有欲盖弥彰之嫌地向后倒退一步,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如何。

    李玄都不去打扰二人,转而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们又见面了。”

    如今得知了李玄都过去身份的百媚娘,却是有些谨慎,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先不说紫府剑仙的名头如何响亮,仅就说他的师门传承,便足以让人心生忌惮,六名弟子,堂堂紫府剑仙只是排名第四,排名第五的陆雁冰已是贵为青鸾卫右都督,那前面的三位弟子又该是何等人物?排名最末的小徒弟多半是关门弟子,会不会是一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能教出如此六位弟子的前辈高人又是何等人物?一座枝繁叶茂的宗门,要有支撑门户的大宗师,可作为中流砥柱的宗师和小宗师同样也不能少,仅凭方才两人对话之间的一鳞半爪,就已经可见一个巨大宗门的框架轮廓,若是拨开笼罩其上的重重迷雾,该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

    听李玄都和陆雁冰的言语,师兄和师妹并非是一路人,对于如今的天乐宗而言,贸然沾惹上一个庞然大物,无论是善缘孽缘,一旦牵扯进其内部倾轧之中,立时便会万劫不复。这便是百媚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玄都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却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开口道:“百媚娘,事到如今,你没了退路,我们也没了退路,所以我有个提议,不知你同不同意。”

    百媚娘蹙着眉头,问道:“不知是什么提议。”

    李玄都说道:“在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帮丑奴儿讨要回她的小妹,可现在我却发现‘天乐桃源’的水的确有些深,尤其是青鸾卫和我那位师妹的出现,更让我想要一探究竟。”

    百媚娘皱着的眉头更深,“阁下究竟想要说什么?”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伸手指了指被他制住的秦楼月,缓缓道:“我们何不联起手来,将这位天乐教主赶下宗主的位置?”

    ……

    另一边,这场局限在一座废弃楼阁内的交手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赵五奇的引路下,陆雁冰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琼楼”最高处的大殿门前。

    守在殿门前的两名男子显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推开两扇高有丈余的巨大殿门,相当于权贵人家的大开中门,恭迎这位从帝京远道而来的贵客。

    陆雁冰径直走入大殿,环顾四周,轻笑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跟在她身旁的赵五奇没有说话。

    醉春风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不过没了遮挡的屏风,也没了两旁斟酒分享的侍女,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见到陆雁冰之后,他没有起身,仍旧安坐不动道:“贵客驾临,恕未远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的陆都督竟然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子。”

    陆雁冰不以为意,沿着那条左右皆是水池的直道信步前行,同时说道:“我为太后娘娘做事,然后她便让我做了青鸾卫的右都督。”

    来到醉春风的身前不远处,陆雁冰停驻脚步,道:“对于这个官职而言,我的年纪着实有些不符,而且女子的身份也颇多掣肘,不过对于我来说,还好。”

    然后她低头看着仍旧安坐不动的醉春风,“怎么,我这个年轻女子不值得堂堂天乐教主起身相迎吗?还是说天乐教主在‘天乐桃源’中待得时间久了,就当所有女子都是你的臣民?”

    醉春风轻轻摇头道:“自是不敢有如此想法。”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然后一触即散。

    原本要起身“迎客”的醉春风竟是被陆雁冰一掌拍在头顶之上,陆雁冰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踏足地面都是一声闷响,醉春风则是跌坐下去,整个大殿都仿佛微微一晃。

    一掌之威,大殿内的水池炸开,水花四溅,原本连接两座水池的流动水渠也顿时一滞,待到两人分开,才重新恢复正常。

    受挫的醉春风毫不犹豫开始第二次起身,陆雁冰也不约而同地再次出手镇压,这次她以右手的食中二指并作剑指,毫不留情地朝着醉春风的眉心点去。

    两人身在的大殿又是一晃。

    这这一次却是势均力敌,不过陆雁冰没有半分一而再再而三的疲态,一挥衣袖,原本被炸散出水池的水滴悉数聚拢,化作一把水剑,然后凌厉前刺,人随剑走。

    仍旧保持坐姿的醉春风轻轻抬头,抬起一臂,伸手握住这把水剑,然后手掌用力,直接将把水剑捏碎,绽放出漫天水花,然后与紧随而至的陆雁冰相对一掌,双方僵持不下,陆雁冰从袖中滑出一把折扇落入空闲的左手之中,然后毫不客气地就是向前一指,从偏爱折扇这一点上来说,却是与李玄都不分伯仲。

    醉春风洒然一笑,任由折扇点中自己的胸口,身形岿然不动,同时身周有点点萤光生出,生灭不定,妙不可言。

    陆雁冰的脸色微沉,似乎动了几分真火,手掐剑诀,虽然无有飞剑,但是在她面前不断有剑气生出,然后依次轰击在醉春风的身上。

    醉春风端坐依旧,身上也无明显伤势,可身形却是不可避免地向后退去,每被剑气轰击一次,他便会后退一分,待到连续九道剑气之后,他便不得不脱离大床的范围,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悬于半空之中。

    陆雁冰右手一探,从水池中又是生生拔出一柄水剑,然后再伸手一抹,寒意森然,水剑立时凝聚成冰剑,晶莹剔透。

    她轻念了一个去字,冰剑激射而出,落在醉春风的身上,炸开万千冰屑,将他身周闪烁的萤光悉数绞杀,同时也在他的身上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寒霜。

    醉春风终于不能继续安稳不动,缓缓起身,不过这次的起身再无“迎客”之举,只是简单抱拳道:“天乐宗醉春风,有礼了。”

第二百章零六章 春风一醉

    陆雁冰背负双手,淡然道:“看来天乐教主是见我年轻,觉得我不可能有帮你晋升天人之法,所以才会出手试探,可对?”

    醉春风直起身来,伸手扫落身上的冰霜,淡笑道:“毕竟天人境的大宗师不是路边的白菜。”

    陆雁冰道:“天乐教主所言不错,若是换成旁人,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帮他晋升天人境,毕竟我自己都还没有踏出这一步,可是天乐教主不一样,你本就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或者说半步之遥也可以,仅仅是帮你迈过这最后的门槛,倒是不难。”

    “这就有些靠谱了。”醉春风脸上的笑意更甚,“两位贵客,请坐。”

    话音落下,在两人的身后,两块地板翻转,竟是出现了两把椅子。

    这等机关术并不罕见,通常用来暗算他人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对于先天境高手就已经无甚大用,陆雁冰身为归真境八重楼的高手,艺高人胆大,坦然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赵五奇却是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两人之间,缓缓开口道:“我们此次前来,不是为了与天乐教主一分高下,我们青鸾卫只分生死,不论高低。天乐教主愿意坐下来谈,难能可贵。也不瞒天乐教主,我们这次来,是想要双方能够建立一种更为和睦的关系。”

    此时醉春风也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云床上,双手扶住自己的膝盖,“不妨直接坦白说,想要将‘天乐桃源’怎么样。”

    赵五奇说道:“朝廷的困局,想必天乐教主应该知道,太后娘娘的难处,天乐教主也应该知道。虽说司礼监是太后娘娘的人,但他们毕竟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站在太后娘娘这一边也是因为先帝遗诏的缘故,总归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真正放心,所以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天乐桃源’转移到我们青鸾卫的名下,也就是我先前提出的那几项条件。”

    醉春风扯了扯嘴角,道:“打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其实干的是勒索没了男人支撑门户的孤寡女子的勾当。若是我师父破阵子没有死于玉虚斗剑,司礼监也好,青鸾卫也罢,你们敢来此地如此放肆吗?”

    赵五奇面无表情,却是猛地加重了语气,“天乐教主!”

    醉春风语气淡然道:“你们无非是要银子,还有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毕竟天乐宗不缺银子,这是举世共知的事情,我要说没有银子,你们也不会信。”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骤然加重了语气,眼神更是变得凶厉,道:“可是如果你们想要把‘天乐桃源’也收入囊中,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一个天乐宗,真要铁了心鱼死网破,怕是青鸾卫还消受不起。”

    一只没有说话的陆雁冰终于是开口道:“一个‘天乐桃源’,无非是一座大一点的行院,我们青鸾卫对于经营行院青楼没什么想法,这一点请天乐教主大可放心就是。”

    醉春风说道:“事情仅靠说是不行的,还要看如何去做,交接银钱也好,助我成就天人境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两位不嫌,可以在这‘天乐桃源’暂且住下,慢慢商谈。”

    陆雁冰双手按住扶手,缓缓站起,道:“既然天乐教主已经这么说了,那本官也不妨多留几日,与天乐教主慢慢商榷。”

    “来人。”醉春风拍了拍手:“送二位贵客去别院。”

    从醉春风身后的侧门中走出两名侍女,对陆雁冰和赵五奇恭敬一礼,道:“两位贵客,请。”

    ……

    百媚娘望着李玄都,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是曾经的紫府剑仙来说这话,那么她没有半点疑问,因为高居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剑仙有这个底气。

    可是现在?

    李玄都已经不再是紫府剑仙,甚至不是归真境,那么他凭什么说这话?

    不过她也不会将此话直接出口而得罪李玄都,于是她稍稍斟酌言辞之后,委婉道:“可是那位陆都督已经上山,再加上醉春风,两人联手之下,恐怕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都讨不得好去,单凭我们,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了解陆雁冰的性情,她不会帮醉春风的,她只会坐山观虎斗。”

    百媚娘立刻问道:“就算我们能够力敌醉春风,那么这位陆都督会不会黄雀在后?”

    “肯定会。”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肯定道:“她在心底里必然是打了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可就现在而言,她也不是稳胜之局,毕竟这里是‘天乐桃源’,势力最大的是天乐宗。”

    说到这儿,他扶起仍旧受制于人的秦楼月,道:“所以我将此人带来了。”

    百媚娘望向秦楼月,问道:“这位是秦楼月,天乐宗的三位大执事之一,李先生是如何将她擒住的?”

    李玄都道:“百媚娘你离开之后,这位秦楼月又奉命来围杀我,可惜太过大意,不敌于我,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楼月望向百媚娘,既是羞惭,又是震惊,问道:“副宗主,你真要与这些人联手?”

    百媚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觉得,现在的宗主还是当年的他吗?”

    秦楼月一怔,没有说话。

    百媚娘苦笑一声,又问道:“今日之事,注定瞒不过他,此时他也许不会如何,可等到事后,你觉得我还能在天乐宗立足吗?”

    “这……”秦楼月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年时,老宗主破阵子还在世时,身为师兄的醉春风还不是今日这般模样,那时候的醉春风谦恭俭让,礼贤下士,常常把钱财分给诸多同门,若有难处相求,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尽力相帮,而他做不到的,也会实言相告,颇有古时豪侠之风,故而在天乐宗中威望极高,江湖之上也有“春风一醉”的美誉。

    就算是破阵子死于玉虚斗剑之后,醉春风初登宗主大位,也都是克己不倦,生活简朴,事事与诸多同门共商而定,让天乐宗上下又看到了中兴之望。

    这种假象一直持续到醉春风决定拓建“天乐桃源”,早在破阵子主掌天乐宗时,就已经有了“天乐桃源”,不过那时候并不叫“天乐桃源”,而是称之为“极乐府”,规模亦是不大,只有如今的四分之一左右,平日里只是接待中州境内的达官显贵,而且极为隐秘,只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流传。

    醉春风决意集合天乐宗的人力物力将“极乐府”扩建,变成一座真正的山中不夜城,当时的大管事丑奴儿反对,于是便被醉春风削去大管事的职位,处处打压,不得已只能主动离开天乐宗,这才有了后来丑奴儿父母被杀之事。

    “天乐桃源”建成之后,醉春风将整个天乐宗迁入其中,再不复当年的贤良之态,事事独断,恣意妄行,容不得半分忤逆,因为有丑奴儿的前车之鉴,天乐宗上下讨好宗主的谄媚之风大盛。而且醉春风还沉溺于权色之事,看似放权,实则以帝王心术使百媚娘和接替丑奴儿的凤楼春内斗不休,百媚娘和凤楼春两派人党同伐异,势不两立,又酿成党争之风,最终使得天乐宗人心涣散,每况愈下。

    从这一点上来说,醉春风颇有当年明雍帝二十余年不视朝却又把持朝政大权的风范,可谓是深谙世宗明雍帝的帝王心术。

    正因为此,秦楼月对于百媚娘的问话无言以对。

第二百零七章 三分绝剑

    百媚娘长长叹息一声:“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秦楼月苦笑道:“副宗主是决意如此了。”

    百媚娘没有说话,反倒是丑奴儿开口道:“不这样做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醉春风来杀掉全家吗?”

    胡良啧啧道:“所以说,混江湖,万事留一线,没有斩草除根的本事就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便是把自己的路也给走窄了。”

    李玄都望向秦楼月,“如果你愿意与我们一道,我便事后还你自由,如果你不愿意,我便现在杀了你。”

    秦楼月脸上苦笑更甚:“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李玄都说道:“不过有个道理,让人害怕比让人尊敬更易获得忠诚,说起人心,我更相信畏威而非怀德,所以还望见谅。”

    话音落时,他伸手在秦楼月胸口一点,有剑气生出。

    被制住了所有修为的秦楼月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由这道剑气浸入体表,如同毛虫之刺毛,针扎一般,而她自身的气机竟是无法将这些剑气驱逐出去,不由得大为惊骇。

    李玄都道:“此乃清微宗的‘三分绝剑’,‘三分’是取自‘入骨三分’之意,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在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故名‘绝剑’。此剑本是清微宗处罚犯事弟子的手段,若无专门解咒手法,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日日受苦,不得解脱,当年有一位清微宗天人境大宗师被当时只有归真境的清微宗宗主植入‘三分绝剑’,用了十年也没能逼出体外,所以你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秦楼月顿时脸色惨白,再无半分侥幸之念。

    在种入“三分绝剑”之后,李玄都伸手在秦楼月的肩膀上一拍,原本刺入她体内各处要穴的“七凤羽”自行弹出,同时那股异种气机也被他收回,秦楼月再次重得自由。

    然后李玄都掐了一个剑诀,秦楼月立时感觉体内好似有无数小虫爬行,又好似有无数针扎刺痛,让她痛不欲生,顿时站立不住,半跪于地。

    李玄都平静道:“这便是‘三分绝剑’,时日越深,痛楚也就越大,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受此刑罚之人因为受不了此中之苦而自我了断的场景,我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脸色苍白的秦楼月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肌肉不受控制地不断收缩,使得她不时抽搐一下,显得颇为滑稽,同时也让她想要起身都很困难,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李玄都再掐一个剑诀,抑制住她体内的“三分绝剑”之后,转头望向百媚娘,道:“百媚娘,我自信看人还算得上一个‘准’字,再加上丑奴儿相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百媚娘并无太多喜色,有的只是凝重,道:“承蒙李先生错爱,百媚娘愧不敢当。”

    李先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拍了下腰间所悬的“人间世”。

    就在此时,胡良看似无意道:“可惜颜飞卿因为那太阴尸出世之事而被慈航宗的婆娘给叫走了,若是他还在此,也不必如此耗费心力,直接打上门去便是。”

    言之看似无心,听者多半有意。

    百媚娘、丑奴儿、秦楼月三名女子各自脸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如果换成一个无名小卒说自己与堂堂正一宗掌教如何如何,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当他在胡吹大气,可这话换成堂堂紫府剑仙来说,那就十分可信了。毕竟论起身份师承,紫府剑仙都不会弱于这位正一宗掌教,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阶层的人与什么阶层的人相交,权贵子弟不会与平民百姓共处一室,同理,江湖上的宗师人物也不会与江湖上的小鱼小虾称兄道弟。

    只是有一点让人想不通,当初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在帝京城头上打生打死,如今怎么相交甚笃了?不过再转念一想,却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又哪有永远的朋友?还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其中利益足够,紫府剑仙与正一掌教重归于好,也在情理之中。

    常年操持天乐宗事务的百媚娘又不免多想了一层,紫府剑仙的师承已是来历不凡,如今他又与颜飞卿交好,会不会正道各宗联手对于天乐宗发难?若是如此,天乐宗又如何能有幸理?

    念及于此,百媚娘难免脸色平添一分晦暗。

    其实有些时候,能否看清局势,与聪明与否,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更多还是看谁能知道的内幕更多,这也就牵扯到谁能站得更高,方能看得更远。聪明人能从极少的内幕中,知道更多的局势情形,可如果两眼一抹黑,就算是聪慧绝顶之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可只要站得够高,就算是一个平庸之人,也能纵览全局。

    醉春风将天乐宗迁入“天乐桃源”之中,有利有弊,弊端便是天乐宗有坐井观天之嫌,关起门来过日子固然没错,可如果两耳不闻窗外事,就难免消息闭塞。

    胡良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话语故意说得云遮雾绕,好让这几位天乐宗之人自己去联想,世人大多如此,别人亲口说出的话语,不会全信,可自己从别人话语中思索出的东西,却深信不疑。

    李玄都和胡良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而安然无恙,绝不是那种处处被人算计的老好人,真要说起算计人心一事,两人固然比不上那些藏于幕后翻云覆雨的老头子们,但也算不得庸手。

    用胡良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可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行侠仗义也好,杀人放火也罢,都离不开脑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胡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否则胡良也不会得了个“西北一枭”的称号,李玄都当年更不会掀起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此时李玄都和胡良只有两人,却牢牢吃定了三名女子,更何况丑奴儿本就是偏向李玄都这边,而秦楼月又受制于李玄都的“三分绝剑”,更不是不敢有所异动,只剩下百媚娘一人,本就无路可走,又有了颜飞卿的名号,只能与李玄都等人一条道走到黑。

    李玄都说道:“所谓谋定而后动,如今我们有百媚娘、秦楼月、丑奴儿三位归真境,天良手中有‘大宗师’,也能勉强当作一个归真境,至于我,想来充作一个归真境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一来,我们几人联手对上醉春风一人,胜算应在五成之上,而在以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还会更高。”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剪除醉春风的心腹羽翼,将天乐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们除掉醉春风之后,便能以天乐宗上下之力来抗衡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陆雁冰。陆雁冰再怎么厉害,她也只是一个归真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乐宗,那是痴人说梦,到那时候,她便只能退出‘天乐桃源’。”

    百媚娘忍不住问道:“事后呢?”

    李玄都平静道:“陆雁冰不是要让天乐宗改换门庭吗?她不是宫里的人吗?那我们便说是她杀了醉春风,捅破了天,也让司礼监和青鸾卫自己跟自己较劲去。”

第二百零八章 杨柳之争

    过程与结果的关系大抵会有四种:用正确的过程得出的正确的结果、用错误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用正确的过程得出错误的结果,以及用错误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

    且不论求仁得仁的前两者,只说后两者,如果让李玄都来选,他必然是选用错误的过程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而非是用一个正确的过程得出一个错误的结果。因为他不是道德圣人,也不是修身的君子,所考虑的是结果如何,而非合乎道德和规矩。

    就拿眼下的天乐宗而言,想要用正确的过程得出正确的结果已是不可能,那就只能尝试用错误的过程来得出一个正确的结果,所以李玄都明知他的谋划并非合乎道义,更不符合江湖规矩,可他还是要如此去做。

    他要的仅仅是结果,而非过程。

    正人心,那是教化世人的圣人才去考虑的事情,李玄都所求,唯太平而已。

    “太平”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百媚娘仍是犹有疑惑,问道:“司礼监和青鸾卫都是太后娘娘的人,真会因为此事而撕破面皮?”

    李玄都笑道:“我听丑奴儿说起过,百媚娘你与现任大管事凤楼春不和,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醉春风的人。司礼监和青鸾卫也大体如此,只是情况更为复杂,毕竟以青鸾卫的体量,还不足以与素有内廷之称的司礼监相提并论,实际上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可以看作是司礼监的内斗。”

    百媚娘问道:“此话怎讲?”

    李玄都道:“青鸾卫名义上归属于皇帝亲掌,可自明雍年间内阁和司礼监正式凌驾于朝堂之上以后,就逐渐变为由司礼监代掌青鸾卫而内阁统辖刑部、督查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格局,所以我说青鸾卫不足以抗衡司礼监。”

    李玄都接着说道:“内阁有四位大学士,分别是:首辅、次辅、以及两位群辅,司礼监对应有四位大太监,分别是:掌印、首席秉笔、以及两位秉笔,自本朝世宗肃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宫里以司礼监、御马监为首的二十四衙门归司礼监掌印掌管,青鸾卫则归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以免形成司礼监掌印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与青鸾卫关系甚密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也是提督青鸾卫大太监,而这位首席秉笔与司礼监掌印不和,这两位公公明里暗里的争斗,从先帝到如今,已是快要持续了二十年了,所以我说司礼监与青鸾卫之争,其实是司礼监的内斗。”

    “先帝在位时,内阁四大臣势大,故而司礼监一直没有声音,待到如今,又是太后和晋王弄权,司礼监虽然掌握实权,但仍是不曾出头露脸,所以对于世人而言,这司礼监有些云山雾罩。在司礼监中,有两位被无数宦官奉为老祖宗的大宦,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位,其中司礼监掌印姓杨,被称为杨公公,出身佛门,据说是一尊阿弥陀佛似的人物;司礼监秉笔姓柳,被称为柳公公,根祗在于道门,素有玄青真人之称; 两人都是先帝的潜邸旧臣,在宫中根基深厚,各有一派儿孙,泾渭分明,故而他们二人之间的争斗又被称为杨柳之争。若是我所料不错,你们天乐宗走了司礼监的路子,应该就是杨公公那一派的路子,这便可以解释柳公公一派的青鸾卫为何要来胁迫你们改换门庭。当然,青鸾卫内部同样不是铁板一块,也不能将其完全视为柳公公一派的人,陆雁冰此来更多还是出于私心。”

    听到这儿,丑奴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公门修行和混江湖可不一样,我们江湖上可以分出一个正邪之辨,可朝廷不行,什么是忠臣?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贤臣?没有真正的贤臣,因为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皇帝用你的时候你是贤臣,是忠臣;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便是佞臣,是奸臣;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此乃帝王心术。也正因为如此,朝堂之上哪就能铁板一块,若是铁板一块,置皇帝陛下于何处?所以任你是外廷也好,内廷也罢,清流也好,宗室也罢,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朝堂。”

    百媚娘这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明白李玄都为何有信心让司礼监和青鸾卫相互较劲,盖因这种内斗,要的就是一个由头而已,哪怕心知肚明这个由头是假的,也不在乎了。

    李玄都又道:“当下的关键不在于日后青鸾卫和司礼监会如何反应,也不在于能否袭杀醉春风,而在于你们能否切实掌握天乐宗,若是能,则大事可成,无论袭杀成与不成,都可进退自如,若是不能,则一切休谈。”

    百媚娘骤起眉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了解自己那位师妹,自小便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如果此前她只是想要从天乐宗身上割下一块肉,那么在她察觉到李玄都等人的来意之后,八成就生出了将天乐宗一口吞下的想法,所以她必然不会好心提醒醉春风小心防备,只会站在岸上观船翻,然后再上演一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她这个性子,实在像极了她的三师兄。

    也难怪,毕竟她是三师兄一手教导出来的,会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玄都有些感慨,从师父到徒弟,都是如此,可见立身不正,只是可惜了他那位性情醇厚的大师兄,过世太早,否则以他的仁厚性情,上承师父,下接一众师弟师妹,大概便不会是今天这般样子。

    想到这里,李玄都忍不住自嘲一笑。

    当年的紫府剑仙又好到哪里去,江湖上评价他:“一语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虽然此言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当年的紫府剑仙在被江北群雄围攻而心性大变之后,其戾气之重,尤甚其他师兄师妹。

    说来也是讽刺,在他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也正是他与这位师妹关系最好的时候,无关乎武力高低,皆因性情。待到他想要做一个好人了,却是渐而疏远,只因道不相同。

    许久之后,百媚娘终于开口道:“我的心腹嫡系,大多都是反对醉春风之人,以老宗主当年留下的老人居多,这也是醉春风迟迟不敢动我的原因之一,至于醉春风的心腹嫡系……”

    她转头望向秦楼月:“这就要问秦师妹了。”

    秦楼月轻咬了下嘴唇,略有犹豫。

    若是仅从侧面看来,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杏眼、桃腮、樱桃嘴、柳叶眉,几乎满足了书生们对于书中颜如玉的所有向往,此时犹豫思索,倍显娴静,只是可惜了另外半张脸上的伤疤。

    片刻之后,秦楼月缓缓道:“除了副宗主和大管事的两派人马,再有就是直属于宗主的人手,又分为三部分,分别由三位大执事掌管,我只是其中一人,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好在其中一人常年在外,如今并不在‘天乐桃源’。”

    她又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于我的那部分人手,我可以保证大部分人在不知情的情形下都会听令行事,就算有不听令行事的刺头,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解决掉,只是一定要快,如果等到宗……醉春风出面,我便很难控制局面。”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的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落叶,伸手拍掉之后,道:“这是自然。”

第二百零九章 尽管去杀

    李玄都说道:“也就是说,如今属于醉春风的势力便只剩下一位大执事和凤楼春这位大管事。解决她们,需要多久?”

    秦楼月道:“因为今天是花魁竞选的日子,属于大管事凤楼春的人手都集中在评选花魁的金风苑那边,可在暂且不管,我的人手又在城中维持秩序,反倒是‘琼楼’这边人手不多,只有大执事翠楼吟的人手负责防卫。”

    百媚娘接口道:“翠楼吟是醉春风的死忠嫡系,所以醉春风才会让他来负责自己的防卫,他的人手主要集中在整座‘琼楼’的七层以上,如今我们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层,由秦楼月和我的人手共同把守。”

    李玄都问道:“丑奴儿去帮百媚娘,胡良去帮秦楼月,你们需要多久时间?”

    百媚娘想了想,回答道:“一个时辰。”

    胡良拍了拍手,笑道:“一个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应该是足够了。当年我们在承天门伏击那位从宫中返回青鸾卫都督府青鸾卫右都督,也只准备了两个时辰而已,这种事情,就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迟则生变。”

    李玄都想起往事,道:“当年二十个先天境的高手就能伏击归真境的青鸾卫右都督,如今我们三个归真境和两个可以勉强可以充当归真境的先天境,袭杀一位归真境,应该不是难事。”

    胡良伸手扶住腰间所悬的“大宗师”,说道:“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先去办正事,老李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用老沈和宋老哥的话来说,这叫居中调度。”

    李玄都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从头至尾,两人的情绪都没有太多的波动,既没有亢奋,也没有紧张,只有平静。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参与过有长生境和天人境直接出手的帝京之变后,如今的这场天乐宗之变,却是不算什么了。

    这些殿阁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

    待到四人离去之后,李玄都没有依言等候在这座早已废弃的殿阁之中,而是出来殿门,站在外面廊道的栏杆上,然后伸手攀住上一层廊道的底部横梁,仅靠单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形悠荡出廊道之外,然后借助惯性的力量一个上翻,悄无声息地跃至上一层。

    在丑奴儿还未离开天乐宗的时候,这座巍峨“琼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所以她身为当时的大管事也只能在第三层,不过在她离开之后,醉春风又将其陆续修建至九层,他本人所在的大殿便是第九层,而百媚娘等人则在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此时李玄都来到的是第四层,这里多是天乐宗的中层弟子所在,比如死在他手上的那名执事。只是因为今日是评选花魁的缘故,天乐宗内无论是执事还是寻常弟子,此时都忙碌于“天乐桃源”之中,这儿倒是变得空空荡荡,没什么人。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上,脚步声清脆又清晰,丝毫不像是在别人家的要害腹地,倒像是在自家之中闲庭信步。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山内青山楼内楼,天乐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州作江州。‘春风一醉’醉春风,不知你是否也醉倒在这靡靡之风中?”

    ……

    金风苑,本名春风苑,在醉春风成为天乐宗的宗主之后,为避其名讳,将其改名为金风苑。

    金风苑是“天乐桃源”中最大的行院,占地近百亩,于天乐桃源而言,犹如皇城之于帝京城,所以每年一度的花魁评选都是在此地举行。

    按照规矩,此等盛事,本该由天乐宗的宗主作为本地主人亲自出面,只是醉春风因为青鸾卫到来的事情而心情不佳,便让凤楼春代为主持,这让凤楼春好一通手忙脚乱,毕竟广迎八方来客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像那些真正的贵人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切都是最高规格就好,也挑不出什么错。可那些只有不上不下的半桶水就极为麻烦,这类人有资格参加花魁评选,可又算不上大金主,而是希翼着靠着此事结识一些真正的贵人,本就目的不纯,而且还小算计特别多,比如位置靠前还是靠后,比如随行服侍的丫鬟是丑是俊,最怕遇到那种认不清自己位置的人,总想要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攀比,又还瞧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难伺候。

    这就十分考验凤楼春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非富即贵,“天乐桃源”想要大把大把的搂银子,便少不了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在金风苑的最中心位置,是一座仿照帝京城戏楼样式的二层楼阁,一楼是寻常座椅,二楼是包厢雅座,然后便是一座巨大的戏台,姑娘们在此献艺,供诸多来宾点评。

    什么是雅?

    站在这个世道顶层且人数稀少的权贵所推崇的即是雅,因为他们要以此来区分自己与普通人的区别,所以“雅”永远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大多数人喜欢的便是“俗”。

    就拿某些文人名士来说,世间百姓多数喜欢牡丹,俗气,我偏要喜爱菊花,如此方能彰显自己的不俗,要不怎么是“雅士”?

    这逛行院也是如此,大部分来到这等烟花之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姑娘,会想要做什么?定然是那宽衣解带的**之事,那权贵们自然不能如此,要讲究情调,讲究身份,万事讲一个“雅”字,在办正事之前,先打个茶围,下几盘棋,最好是诗词唱和一番,最后是饮酒到三四分醉,带着几分醉意行元圣之礼,方是“雅”,若是刚进门便要急不可耐地脱衣行事,便是“俗”,便落了下乘。

    此时的评选花魁也是如此,如果让女子们在台上搔首弄姿,那是寻常楼子里的女人才干的事情,俗气。这些红牌姑娘们,要做寻常女子做不了的事情,那便是谈琴、下棋、绘画、吟诗、作词、唱曲、跳舞、奏乐,仅仅说后两项,舞有古舞六代舞,有胡舞胡旋舞,甚至还有女子会煌煌剑舞,乐器就更不用说了,琴、瑟、琵琶、箫、笛、埙、笙、竽、鼓,甚至还有女子还会编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能做到这些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此即是“雅”。

    今日的花魁评选,定然是大雅之堂。

    曾经有名士笑言,行院乃是污浊之地,却能生出大雅,正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

    此时作为本次评选花魁的热门人选,四位红牌姑娘已经陆续现身,分别是琉璃阁的玉蝴蝶姑娘,绘春园的雪花飞姑娘,如梦苑的水仙子姑娘,以及桃红楼的庆金枝姑娘。当然也有其他作为绿叶的女子,千娇百艳齐聚一堂,当真是人间胜景。

    “琼楼”上,有三人远远眺望此处。

    最顶层的九楼大殿,醉春风右手悬空端着一杯美酒,俯瞰金风苑,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其下一层的陆雁冰凭栏而立,作为女子,她天然不喜欢此地,听得隐隐丝竹声响,面无表情地一伸手,握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树叶,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跃出廊道,头下脚上,身形直直下坠。

    此时四楼的廊道上,李玄都负手而立,刚好与下坠的陆雁冰一个照面,两人的视线一错而过。

    在这两人照面的极短的时间内,陆雁冰张嘴而无声,说了四个字。

    李玄都通过嘴型认出了是哪四个字。

    “尽管去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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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