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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帝释天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养尸地内的沉寂死气突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虽然肉眼难见,但如果以神念感知,就会发现滚滚死气如惊涛骇浪一般,来回激荡,如果是寻常人在此地,会在死气的浸染下直接化作活尸。

    兰玄霜脸色一变,“是‘帝释天’醒了。”

    话音未落,就听血池方向传来一声震天怒吼。

    原本浸泡在血池中的“帝释天”因为兰玄霜的手段已经从沉睡中醒来。

    道门典籍中曾有记载,旱魃出世,赤地千里。上古时候,天帝率部与九黎大战,天帝派应龙以滔天洪水围困蚩尤。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应龙的军队迷失在漫天风雨之中,黄帝又派了天女魃参战,魃身穿青衣,善用火焰,驱散风雨。天帝终于擒杀了蚩尤。应龙和魃建立了奇勋,但也丧失了神力,再也不能回到天上。应龙留在人间的南方,从此南方多水多雨。魃留居北方,从此北方多干旱,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们诅咒驱逐,称为“旱魃”。

    “帝释天”虽然算不上旱魃,但也相去不远,离开血池之后,身上顿时燃烧起血红色的熊熊尸火。

    所谓的尸火,实则就是死气燃烧,而尸体中死气又称尸气,乃是人体鲜血转生为死后所花,故而尸火燃烧时是为血红色,如鲜血一般,同时兼具了人仙血气的部分玄妙,对于各种法术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这也就罢了,炼尸之法毕竟是有伤天和,如果造成赤地千里的灾祸,尸火就会化作阴火,此等阴火比之“太阴十三剑”的阴火更胜一筹,以业力为薪柴,等同是引发二次天劫,自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百年苦修道行,俱为虚幻,烧毁“帝释天”后,还会循着冥冥中的气机牵引,反噬其主。所以“帝释天”要慎用,不能滥用。

    在“帝释天”释放出熊熊尸火之后,兰玄霜顿时感到神魂上一振灼痛质之感,继而心中有恐惧生出,幻象纷呈,心神晃动,难以自持,就好似普通人被鬼魅迷惑,心中恐惧越大,破绽越大,越容易被鬼魅邪祟所乘,生出种种幻觉,加大恐惧,然后破绽越大,幻境越发逼真,再次放大恐惧,如此不断循环,终究可以把人生生吓死。这也正应了法术的本质,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才会有胆大之人无惧鬼魅的说法,只要心中无惧,鬼魅便无机可乘。

    兰玄霜身为皂阁宗的传人,哪里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帝释天”竟然自带“大恐怖”的神异,就好似一座以“帝释天”为中心并且可以随它移动的阵法,只要在它的身边一定范围之内。就会受到影响,如果心志坚定也就罢了,只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如果心中生出恐惧,就会被无限放大,而且相较于寻常鬼魅的手段,“帝释天”更为霸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寻常鬼魅是骗子,诱惑你动心动念,只要不动贪心,紧守本心,那么骗子就无机可乘

    。帝释天不一样,它是强盗,你动不动念都无所谓,直接硬抢,所以“帝释天”的“大恐怖”是你怕不怕都必须生出恐惧,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偏偏在“帝释天”醒来的时候,兰玄霜的的确确生出了几分惧意,便被“帝释天”的“大恐怖”迅速放大,几乎要心神失守。

    兰玄霜不敢怠慢,急忙运转师传的秘法,自她的左掌之中生出一道黑色气息,自她的右掌之中生出一道白色气息,不过并非是道门的阴阳二气,而是死气和佛门的光明气息,两者围绕着兰玄霜循环游走,与道门的阴阳双鱼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兰玄霜这一脉皂阁宗传承兼修佛道两家之长,不过根本上还是以道门为主,道门讲究阴阳平衡,所以兰玄霜这一手只是改变了阴阳二气,可气机的运转方式还是未曾改变,蕴含道家阴阳和合的理念。

    死气和佛门气息共同构筑成一道“防线”,好似在“帝释天”的大圆中又结成了一个小圆,一瞬间,兰玄霜便从“帝释天”的“大恐怖”影响中挣脱开来,眼前种种幻象尽皆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平常心。

    不过兰玄霜此举却引起了“帝释天”的注意,它立刻张口一啸,朝着兰玄霜吐出一口尸火。到了长生境以后,一切法门都会返璞归真,“帝释天”也是如此,此时他的尸火上凶厉之气不多,死气甚淡,可如果谁敢小瞧了尸火,沾染上一星半点,立时就会被尸火缠上,比“鬼咒”更为难缠,以宿主的血肉为薪柴,柴不尽,火不熄,终究是逃不过身躯朽坏的下场。

    兰玄霜见状轻轻一叹,伸出右手的食指,只见在她的指尖上有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彼岸花,然后她拇指中指捏住,做拈花之状,同时她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正是佛门中“拈花一笑”的典故。

    只见得尸火在兰玄霜的面前骤然停滞,然后化作点点火星,被兰玄霜指间的彼岸花悉数吸收。

    李玄都见此情景,在心底赞了一声,兰玄霜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前辈,虽然没能跻身长生境,但是一身天人造化境当真是出神入化,就算比起白绣裳还稍有逊色,却也要胜过上官菀之流,大概与紫燕山人相差无多,且不说什么皂阁宗的道统,以后道门的布局,就是这身修为,也值得李玄都礼贤下士,主动拉拢一番。

    只是如此一来,兰玄霜也彻底吸引了“帝释天”的注意。对于“帝释天”而言,自身气息形成的“大恐怖”也好,生前气血转化得来的尸火也罢,都不是它最厉害的手段,它当初之所以能在楼兰城中缠住秦清,还是靠着自己的强悍体魄。

    “帝释天”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正在缓缓消散的残影,本尊已经来到了兰玄霜的不远处,朝着她一拳打出。

    兰玄霜对此也有防备,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前凝聚出一尊法相。这尊法

    相与皂阁宗的“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截然不同,是个女子形象,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这也与兰玄霜这一脉传承皆是女子有关。

    女子法相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边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落,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森森,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机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再无一丝一毫的恐惧。

    “帝释天”的一拳直接落在法相之上,法相轰然震动,柳枝上的露珠洒落,彼岸花枯萎,白骨屠刀开裂,头骨酒杯中的鲜血晃荡溢出。

    兰玄霜的脸色也随之一白。

    任凭这尊法相如何玄妙,兰玄霜终究不是长生境,还是被“帝释天”以力破巧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兰玄霜能正面对抗“帝释天”,已经显现出她的不俗实力,到了此时,李玄都便不能继续坐视下去。

    “帝释天”连续出手无功,不多的灵性本能让它生出了奴役,便要打出第二拳彻底摧破这尊法相。

    兰玄霜的目光中透出几分绝望和懊恼。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唤醒“帝释天”的人是她,难道她才刚刚脱困不久,就要死在“帝释天”的手中了吗?

    这可真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帝释天”忽然停下了即将出拳的动作,同时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下一刻,一道身影越过兰玄霜,一掌拍向帝释天。

    帝释天向后倒滑退出近百丈,已经到了养尸地的边缘位置。

    兰玄霜望向那个身影。

    这便是清平先生的实力吗?

    李玄都身影一闪而逝,再次掠向“帝释天”,又是简简单单一掌。

    帝释天退无可退,想要反抗,却又被李玄都身上的气息死死克制,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无意识状态之中。

    一声巨响,“帝释天”的额头上出现了清晰的五道指印,若非“帝释天”的体魄实在太过强横,换成旁人早已是脑浆迸裂。

第四十四章 重回北邙

    “帝释天”矮了李玄都的全力一掌之后,没了声息。

    兰玄霜则是陷入到一种震惊难言的状态之中,她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十分肯定“帝释天”是长生境无疑了,可“帝释天”却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再加上在玉虚斗剑中败给了李玄都的“魔刀”宋政,已经是两位长生地仙败在李玄都的手中,难道说这位清平先生已经距离一劫地仙相去不远?可他才几岁?尚且不到而立之年!还有七十余年的光阴,难道说这世间要出现一位二劫地仙?

    想到此处,兰玄霜思绪万千。

    兰玄霜并不知道那位心学圣人的事迹,但她从师父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皂阁宗的事迹,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就拥有一位一劫地仙,同时也是皂阁宗的宗主,曾经依靠着“鬼国洞天”以一己之力大战包括大天师、地师在内的三位长生地仙还大占上风,如果不是最后正邪两道靠着蚁多咬死象的手段强行毁坏了“鬼国洞天”的根基,又有十余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从旁助阵,三位长生地仙永远也不可能胜过皂阁宗的宗主。一劫地仙尚且如此厉害,二劫地仙岂不是举世无敌?

    兰玄霜先是震惊惶恐,旋即又是一喜。

    她还有一甲子的寿元,这位清平先生还有七十余年的在世时间,也就是说,在她的有生之年之中,都能得到一位长生地仙,甚至是一劫地仙、二劫地仙的庇护,真是下半生无忧了。

    李玄都还不知道兰玄霜此时已经将他拔高到了李道虚这等距离一劫地仙只有一线之遥的地步,其实李玄都距离李道虚还有相当的差距,且不说他和宋政的天下棋局,只说他和“帝释天”的胜负,两者的差距远没有到李玄都可以轻松胜出的地步,关键在于“帝释天”乃是地师炼制,并被地师贯注了他积累多年的神力,而得了“阴阳仙衣”的李玄都同样可以控制地师的神力,并以此克制“帝释天”,使其根本发挥出全部实力。

    李玄都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使其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李玄都身上的黑色鹤氅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轻声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飞出,将“帝释天”团团围住。

    并非李玄都想要吟诵青阳教的教义,而是这段教义口诀就是调动神力的关键,类似于咒语,李玄都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李玄都一只其中的青莲,青莲迅速扩大,化作一方莲台,“帝释天”自行跃至莲台之上,盘膝而坐,莲台慢慢合拢,又重新回到“阴阳仙衣”之上。

    ……

    “帝释天”的意

    义重大,尤其是对于李玄都解决当前困境而言,更是雪中送炭,着实是非同小可,而李玄都还在“病中”,大雪山行宫毕竟是萨满教的老巢之一,实在大意不得。

    宁忆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留在大雪山行宫上方的雪峰上,以防有变。

    此时宁忆还不知道养尸地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只是感受到下方大雪山行宫逐渐变得安静,甚至有些死寂,让宁忆感觉到几分不安。

    便在此时,宁忆感觉到自己的“镜中花”有阵阵涟漪生出,他立刻召出“镜中花”,然后就看到了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直接开口道:“阁臣,我已经成功收复‘帝释天’,你赶紧离开此地,小心阴阳宗的人。”

    宁忆听到李玄都这话,心中大定,也不询问李玄都的打算,只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道:“如果遇到了阴阳宗的人,不要犹豫,立刻使用‘镜中花’。”

    宁忆点了点头。

    李玄都不再多言,结束了这次对话。

    兰玄霜就站在李玄都的身旁,好奇问道:“我们清平会就是通过这样的宝物相互联络吗?”

    “不是。”李玄都取出一道“小紫府”的符箓交给兰玄霜,“通过这道符箓能以神魂交流,每月一次例会。”

    兰玄霜接过符箓,翻看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李玄都用出“天心诀”,就见他的掌间出现点点光芒,落在兰玄霜的身上,帮她治愈了方才面对“帝释天”时的伤势。

    兰玄霜道了一声谢,问道:“会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要叫我会主。”李玄都摇头道,“清平会并非一个公开的联盟。”

    兰玄霜迟疑道:“那称呼你地师?”

    李玄都无奈一笑,“我说过了,称呼我的表字‘紫府’即可,许多前辈朋友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兰玄霜本来有些拿捏不准,此时听到李玄都第二次如此说了,终于确定李玄都并没有别的意思,便也不再坚持,说道:“那好,我就倚老卖老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李玄都道:“兰夫人,我说过要帮你重立皂阁宗的道统,自然不是戏言,如今距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先回中原,去曾经的皂阁宗的山门看一眼。”

    兰玄霜对于上次被人追杀还是记忆尤甚,犹豫了一下, 轻声问道:“不会犯忌讳吗?”

    “不会有任何忌讳。”李玄都淡然一笑,“皂阁宗所在北邙山距离我的居处不远,在自家门口,应该不会有人来指手画脚。”

    兰玄霜心中有了计较,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白,他也是在中州境内,这也是他不怕自己耍什么花招的底气所在,毕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过事情也分成两面去看,如果她能重立皂阁宗的道统,那么两人就是邻居,虽说大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但还有一种说法,

    大树底下好乘凉,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皂阁宗来说,还是后者更为实际,前者还是太过缥缈了。

    两人没有从大雪山行宫离开,而是通过“帝释天”开辟出的地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养尸地,然后李玄都不惜耗费修为,以阴火遁法带着兰玄霜不断挪移,就如当初地师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离开楼兰城去往昆仑一般。

    进了中原境内之后,李玄都和兰玄霜才改为御风飞行,过凉州、秦州,进入中州境内,绕后绕过有万象学宫的龙门府,进入了北邙山的境内。

    北邙山三十二峰,被皂阁宗和阴阳宗瓜分,不过自从上次讨伐北邙山之后,北邙山中已经没有宗门,尤其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北邙山从少祖山转变为老祖山,大大损害了北邙山的根基,这也让其他宗门没有占据此地的兴趣。

    兰玄霜还未真正进入北邙山,就已经察觉出不对,俯瞰着脚下的连绵群山,皱眉道:“此地的灵气十分稀薄。”

    李玄都便将北邙山变成今日这般境地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凡事有利有弊,当初是皂阁宗和阴阳宗共用北邙山,如今三十二峰悉数归于皂阁宗,此其一。翠云峰上的上清宫及其一众附属建筑保存完好,原本是地师的居处之一,如今可以作为兰夫人的居处,不算委屈了兰夫人,此其二。皂阁宗的‘鬼国洞天’残骸还在,以此为基础建立护山大阵,连接三十二峰的地气,应当不逊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另外,有一座长生宫沉入了地下,乃是前朝木勾真人的洞府,如果能将其重新发掘清理,也可以作为宗门根基之一。还有一座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其中有一只成了气候的树妖,夫人可以将其降服,做个帮手,同时将避暑行宫重新修缮,做私邸也好,充作公用也罢,都随夫人的意。”

    兰玄霜虽然年岁极大,但其中百余年都是被困在“玄都紫府”之中,还真没享受过太多的人间繁华,此时听李玄都如此一说,心中大为意动,不说别的,就是那座地师留下的上清宫和女帝留下的避暑行宫,已经让她有些心痒。甚至她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翠云峰上的上清宫供奉道祖,作为宗门主殿正堂所在,避暑行宫则可以充作自己的私宅。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都离不开钱,为难道:“妾身被困‘玄都紫府’多年,身无余财……”

    李玄都淡笑道:“无妨,第一,皂阁宗还留下了一部分金银,未曾被带走,第二,我既然要帮夫人重立皂阁宗道统,自然也会在财力上支援夫人。不过……”

    兰玄霜问道:“不过什么?还请……紫府明言。”

    李玄都道:“公器不可私用,我是太平宗的宗主,但太平宗并非我的私产,我可以通过太平宗麾下的太平钱庄借钱给夫人,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夫人要以皂阁宗的名义与太平宗定下一纸契约,日后皂阁宗兴盛之后,要还上这一笔钱。”

    兰玄霜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第四十五章 新成员

    李玄都陪着兰玄霜在北邙山中走了一圈之后,返回了剑秀山,他要为接下来的云锦山之行做最后的准备了。李玄都在离开之前,提前告知兰玄霜,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会有一场清平会的每月例会。

    兰玄霜倒是有些好奇,所谓的清平会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把北邙山上下探索一遍。她首选的是翠云峰上的上清宫,这里不仅仅是阴阳宗的核心所在,还曾在此举办了道门盛典,三位掌教大真人就是在此地祭拜道祖天地。

    兰玄霜穿过上清宫的正殿,见到了那座三层祭坛,方才李玄都陪她过来的时候,曾经简略介绍了祭典当日的情形,“玄都紫府”现世就是在敬天之后发生的。兰玄霜作为身在“玄都紫府”之人,其实隐隐猜测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点,开启“玄都紫府”并非是陆吾神的本意,陆吾神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因为陆吾神只是“玄都紫府”的管家,“玄都紫府”的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天帝,巫阳和旱魃都是天帝的属下,所以“玄都紫府”又名“帝下之都”。另一位就是太上道祖,结合玉虚斗剑之后太上道祖现世的情况来看,开启“玄都紫府”之人应该是道祖,而诱因就是这次道门一统,毕竟道门分裂多年,也该分久必合,太上道祖作为道门始祖,也不会全然无动于衷。

    至于太上道祖如何显圣,兰玄霜隐隐有所猜测。按照道理来说,飞升离世之后,与人间的所有联系就此断绝,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香火愿力,只要香火愿力足够庞大,大罗天仙就能凭借冥冥之中的联系操纵人间的香火愿力显圣,只是损耗极大,不能轻易动用。放眼天下,能坐拥如此多香火愿力的,也唯有三教之祖了。这也是各大宗门的默契由来,除开佛门传承,只要是道门传承,无论正邪,都是以道祖为尊,然后才是自家祖师。

    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兰玄霜这些人,离世多年,对于人间的形势不太了解,可在“玄都紫府”之中多年,对于这些密辛却是知之甚详,兰玄霜缓缓登上祭坛,仰头望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在三教祖师这些圣人的眼中,众生皆是平等,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就像人看蚂蚁,蚁王与普通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那么寿命只有一个月的蚂蚁是否太平对于人生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兰玄霜并非喜欢伤春悲秋之人,只是与李玄都同游北邙山的时候,隐约感觉到这位清平先生的志向,似乎是为了天下太平,且不说真假,就算是真的,对于求仙访道之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对于已经长生之人的李玄都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不明白。

    如果她有长生境界,哪里会理会这些糟心事,逍遥快活不好吗?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就在此时,兰玄霜忽然

    感觉到李玄都送给自己的那道符箓开始散发出阵阵气机涟漪。

    她取出符箓,略微犹豫了一下,身周绽放出无数彼岸花,将她的身形彻底隐去,然后才开始催动符箓。

    一瞬之间,兰玄霜眼前的画面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在她面前飞舞,碎片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后这些碎片又在她的眼前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副新的画面。

    这是一座殿宇,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有致,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最后一面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等到兰玄霜反应过来,发现这座宫殿还为眼熟,她略微回忆后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七宝宫吗?难道说她又回到了“玄都紫府”之中?

    便在这时,她对面的七宝台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正是李玄都。

    此时李玄都给她的感觉就像海市蜃楼,能看得到,却触摸不到,飘飘渺渺,并不存在,又似是与整个七宝宫融为一体。

    李玄都落在在七宝台上,然后把手稍稍下压。

    兰玄霜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压下,让她也随之落座。

    李玄都主动解释道:“这就是我们以神魂交流的地方,除我之外,所有成员都可以选择隐藏面容。”

    话音未落,兰玄霜的面前立时生成一面水镜,兰玄霜发现自己此时笼罩着一层雾气,若隐若现,只能大概看出形体轮廓,至多分辨出男子和女子的区别,足以隐藏身份。

    李玄都继续说道:“会中成员的身份很复杂,有各大宗门的实权人物,也有朝廷权贵,如果夫人想要加快重立皂阁宗的道统,也可以向他们求助。不过这些都不是无偿的,需要交换,至于值不值得,需要付出什么,就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协商了。以夫人的境界修为,也未必要用钱或者物,也可以通过做一些事情或为某些人提供一些帮助,来换取他人的帮助。”

    兰玄霜闻言之后立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清平会的成员们都不是等闲之辈,李玄都把这些人集合在一起,当然也不会为了聊天喝茶那么简单,李玄都要借助这些盟友们的力量,同时他又担任了类似中间人的角色,为这些盟友之间的合作提供担保和保障。只是有一点与她的猜测有所初入,那就是这个联盟有些松散,除了李玄都这个会主地位超然之外,其他人并没有等级高下之分,并非她想象中等级森严的组织。

    不过兰玄霜有一种没有任何理由根据的直觉,也许清平会只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只是一个

    遮挡,在“太虚幻境”后面才是真正的“玄都紫府”。现在,她也是清平会的成员之一了,也只是触及到了“太虚幻境”,距离李玄都的“玄都紫府”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兰玄霜问道:“其他人呢?”

    李玄都道:“还没到例会的时间,我只是提前与你交代一下。”

    兰玄霜默然了片刻,问道:“这次例会的内容主要是什么?”

    李玄都如实答道:“虽然清平会是一个联盟,但所有盟友的联系都在于我,所以每次例会的内容都是由我主导,这次的例会也是我的一件私事。”

    兰玄霜心思急转,立刻问道:“如果我能尽绵薄之力,能否少还一些钱?”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做主免去所有利息,夫人只需要偿还本金即可。”

    作为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当然可以让兰玄霜少还些钱,就算是成了一笔坏账,以李玄都的威权也可以轻易压下,只是李玄都不想开这样的前例,用公家的钱来为自己牟利,虽说这次正一宗发难并非是个人恩怨,而是牵涉到整个道门的局势,但李玄都还是不愿意坏了规矩,所以只是给兰玄霜免去利息。

    兰玄霜的父亲就是一位商人,她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借贷的规矩,利息是必须的,狠一点的“九出十三归”也是寻常,意思是借十成的钱,只能拿到九成,却要偿还十三成的钱。现在李玄都给她免去所有利息,等于是借十成的钱,拿十成的钱,还十成的钱,而她却能得到一个皂阁宗,因为北邙山三十二峰、上清宫、“鬼国洞天”、长生宫、避暑行宫都是白送的,实在是再划算不过,所以她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立刻表态道:“我愿助紫府一臂之力。”

    李玄都微微点头,说道:“时间差不多到了。”

    下一刻,大门轰然开启,然后就见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分别落座于不同的蒲团之上。最早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容模糊不清,就连体态身形也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的模样,甚至无法分辨男女。后来李玄都觉得这样不好,同时为了逐渐加强盟友们之间的联系,使得雾气变淡,可以从体态上大致分辨男女,以免在称呼上闹出什么笑话。

    兰玄霜迅速扫视了一周, 发现并非所有成员都参加了这次例会,因为李玄都在她选择词牌名的尸火曾经对她提起过所有的成员的代号,所以她可以轻易算出人员是否全部到齐。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位新成员,因为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如果原本无人的位置上有了人,那自然就是新的清平会成员。

    不等有人开口发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们清平会的新成员,女冠子。”

    兰玄霜也随之起身,向周围众人行了个江湖上通用的抱拳礼。

第四十六章 例会

    清平会每月一次例会,上次例会还在玉虚斗剑开始之前,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真正跻身长生境,可这次例会的时候,李玄都已经真正踏足了长生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同,当然不是李玄都直接显露真容,而是李玄都与七宝宫更为融洽,似乎已经真正融为一体,李玄都是此方天地的枢机核心,以至于李玄都已经无法被感知,或者是处处都是李玄都的气息。

    这次清平会例会,除了“临江仙”张海石、“清平调”周淑宁缺席,其余人全部到齐。

    秦素也在与会之人的行列之中,她先是看向李玄都,见李玄都无恙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新成员“女冠子”的身上。无论是词牌名的选择,还是隐约可见的体态,都说明这位新成员是一名女子,这让秦素有些好奇,李玄都去了一趟岭南,又从哪里找了一位新成员?她倒是听说过岭南冯家有一位大小姐,可那位大小姐一则是年龄不大,影响力有限,二则是她与周淑宁之事有着直接的联系。以她对李玄都的了解,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冯家之人有什么牵扯的,除非李玄都想要让这位冯家小姐去云锦山作证,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她加入清平会,所以秦素猜测这位新成员应该不是冯家之人。

    于是秦素又着重观察了下这位新成员,立时发现了不同,这位女子成员的发髻样式明显是妇人的盘发,与未婚嫁的女子还是有着极大的区别,如果未婚女子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是要闹笑话的,那么可以肯定,这是一位可以称之为“夫人”的妇人。

    秦素不由开始联想江湖上有名的“夫人”们,首先是圣君澹台云,然后就是牝女宗的冷夫人,“鬼母阴姬”罗夫人,后两位都与地师有着夫妻之实,总不能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也把这两位给请回来了吧。

    很快,秦素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已经知道宫官就在清平会中,宫官是冷夫人的弟子,也应该认识罗夫人,虽说众人在七宝宫中都被隐藏了相貌,但熟悉之人还是能通过一些细节判断身份。从宫官的反应来看,她并不认识这位新人,甚至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宫官的反应更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么就可以排除冷夫人和罗夫人的猜测。

    至于澹台云,更不可能,秦素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夫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不觉得现在的李玄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轻动那位圣君。

    会是谁呢?

    秦素虽然知道李玄都迟早会告诉自己,但还是想自己先猜一猜。

    就在秦素观察打量兰玄霜的时候,兰玄霜也感受到了秦素的目光,在打量四周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秦素。然后她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情,在清平会中,女子不少,甚至有点阴盛阳衰,其中有三位已经嫁人妇人,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一位似乎是奉道的道姑装扮,打量自己的就是三位未嫁女子之一。

    便在这时,李玄都说

    道:“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报下名号吧。”

    兰玄霜立刻收回了所有的思绪,开始专心观察清平会的成员。

    “浣溪沙”,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应该是个小美人。

    “玉蝴蝶”,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年纪不大,小丫头一个。

    “金错刀”,不仅是三位未嫁的女子之一,而且也是观察自己的那人,周围的人对待她的态度有些不同。除此之外,金错刀的意思是钱币,很有钱,会是太平宗的人吗?

    “剑器近”,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顾名思义,应该是个用剑的女子,难道是出自身清微宗?

    “如梦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态度有些散漫,暂时看不出什么。

    “卜算子”,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从词牌名来看,精通占卜,是阴阳宗?浑天宗?还是太平宗?

    “撼庭秋”,奉道的道姑装扮,应是道门中人,不能婚嫁的只有全真道,是东华宗?妙真宗?还是神霄宗?

    “佛霓裳”,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词牌名中有一个“佛”字,会是佛门中人吗?佛门中有女子又能嫁人的,只有慈航宗和真言宗了,不过真言宗是双修之道,并非真正的夫妻,似乎慈航宗的可能更大。

    “钗头凤”,五位已经嫁人的女子之一,暂时看不出什么。

    八位女子之后,就是男子,只有两位。

    “醉太平”,说话言简意赅,气态成熟稳重,很是可靠的样子。

    “青玉案”,说话时字斟句酌,有些书生气,又有些师爷幕僚的感觉。

    兰玄霜自己算了下,发现清平会最大的特点就是阴盛阳衰,算上李玄都,男子也只有三人,算上她自己的话,三个没嫁人的,五个已经嫁人的,再算上一个道姑,女子足有九人。虽然还缺席两人,但就算是一男一女,那也是十位女子和四位男子的格局。

    如果不是李玄都一直恭谨守礼,兰玄霜都要怀疑李玄都是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留情的人物,这偌大的清平会其实就是他的后宫。

    其实李玄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决定改变一下清平会的男女比例,如果他能安然度过正一宗这一关,那么他会邀请颜飞卿和张鸾山加入清平会,这样就是十位女子和六位男子,虽然差距仍旧不小,但已经不是那么悬殊。

    就在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玄都开口道:“大天师张静沉邀请我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去云锦山大真人府,与他面谈解决关于我的义妹周淑宁失手打杀了他的族孙张世水一事,我已经答应下来,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

    关于此事,在座众人已经或多或少知道了经过,更有几人参与了其中,比如说宫官,她就做了一回中人,替李玄都向张鸾山询问了关于正一宗张氏和岭南冯氏的事情。

    于是宫官第一个开口道:“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

    李玄都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说道:“可是不能不去。”

    秦素直接道:“据我所知,此事与岭南冯家脱不开干系,冯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

    李玄都因为行程匆忙,还没来得及把岭南之行的结果告知秦素,正好借着清平会这个机会说出来,“我去了冯家,也见到了冯家的本代家主冯神通,他承认此事是张家在背后指使,但不肯出来作证,并且以死谢罪,这就是他的交代。其实就算没有冯家,张静沉等人也会从其他地方着手发难,冯家不过是张静沉手中的一把刀罢了,既然冯神通已经死了,那么我决定不再追究冯家。”

    听到李玄都的回答,秦素和白绣裳对视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李非烟沉声道:“张静沉此举,也在意料之中,当断不断,必遭其乱。对于道门而言,张静沉就是个脓疮,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个道门身上的脓疮给挤了,免得日后病入骨隨,难以处置。”

    石无月附和道:“我赞同,必须镇压张静沉。”然后她又看了宁忆一眼。

    宁忆轻声道:“我可以在八月十五当天赶到上清府。”

    兰玄霜一直在观察众人之间的细微动作,秦素和白绣裳的对视,石无月对待李非烟、宁忆的态度,都让她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些人之间其实是有联系的,甚至是相识熟悉的,这从某方面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也许清平会真的只是一个“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后面还有一座“玄都紫府”。

    在宁忆直接表态之后,其他人也陆续表态,全部支持李玄都的决定。

    玉盈法师欲言又止,李玄都抬手打断她,微笑道:“江湖事江湖了。”

    玉盈法师顿时安下心来,继续保持沉默。

    兰玄霜立刻察觉出不对,并作出了猜测和分析。江湖事江湖了,难道这位“撼庭秋”并非江湖中人,而是庙堂中人?能在庙堂上居于高位,又是女子,还是道姑,那么其身份就很好猜测了,不会是嫁入皇室的妃子之流,更像是出身于皇室的女子,而且不是县君、郡主之流,应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才有资格奉道不嫁,如果与皇帝关系不错,还能影响朝局。没想到在清平会中还有一位公主。

    宫官忽然望了秦素一眼,问道:“需要我传话吗?”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必劳烦了。”

    宫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宫官的这一眼同样落在了兰玄霜的眼中,兰玄霜这个百岁老人品味出些许不同的意味,“浣溪沙”对于“金错刀”有几分淡淡的敌意,“金错刀”似乎也知道“浣溪沙”的敌意,不过更多还是警惕和防备。这难免让兰玄霜想到了争风吃醋上面,那么为了谁争风吃醋呢?兰玄霜立刻有了答案。

    李玄都最后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我的决定,那么我们八月十五,在上清府相见。”

第四十七章 醉仙楼

    八月十五中秋节,本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可如今的上清府中却是一片肃杀气氛,半点没有团圆佳节的意思。街头上、客栈中常有江湖中人出没,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江湖盛事,这些江湖人没有太多的凑热闹心思,更不是来交结朋友的,行色匆匆,偶尔驻足交谈,也都是神态凝重,就连嗓音都压低了许多。

    造成如此局面的起因是前不久从大真人府中放出的消息,张氏一族的长房长孙死了,要知道张静修和张静沉兄弟二人都是无后之人,张静修一生未娶,这就不说了,张静沉虽然有过一个儿子韩邀月,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韩邀月的名字也不在张家的族谱之上,没有认祖归宗,更何况韩邀月已经死了。所以从事实上来说,张氏的长房就是张岳山这一支,张世水的身份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仅是如此,也算不得什么,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都能意外身死,李玄都、张鸾山、颜飞卿等人都能意外跌境,凭什么一个张世水就死不得?关键是杀死的张世水的人竟然是周淑宁,同样被视作玄女宗的未来宗主。

    虽然周淑宁与玉清宁名义上是师姐妹,但两人年龄差距不小,类似于张静修和张静沉的关系,日后未必不能由师妹接替师姐执掌玄女宗。说白了,周淑宁是一个“以防万一”的人选,尤其是形势危急的时候,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宗门容不得一个年轻宗主慢慢成长,就需要平辈之人接任宗主。就拿这次的玉虚斗剑来说,如果萧时雨有什么不测,玄女宗又遭牝女宗的袭击,就应由石无月这位师叔来执掌宗门,与张静沉执掌正一宗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有意思了,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杀了正一宗的未来大天师?且不说是不是失手,两人能大打出手这件事本就不同寻常,正道六宗的联盟,类似于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玄女宗和正一宗同是正道六宗,双方的传人却起了冲突,是否说玄女宗意欲反出正道六宗?还是说正道六宗的联盟已经支离破碎?如果玄女宗要反出正道六宗,必然要另投新主,那么新主是谁并不难猜。

    果不其然,大真人府中放出的第二个消息很快就印证了许多人的猜测,新任大天师张静沉诚邀太平宗宗主清平先生李玄都前来大真人府,商议解决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已经逐渐脱离了个人恩怨的范畴,而是道门内部两大势力的一次较量,什么仇怨都只是个由头罢了。

    对于此事,江湖上也有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是张静沉借题发挥,因为老天师张静修飞升之后,大真人府在江湖上的地位必然会有所下降,原本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均衡已经被打破,最有可能顶替张静修位置的不是张静沉,而是后起之秀李玄都,张静修要以攻代守。

    另一种看法是李玄都动手在先,因为李玄都崛起之后自成一方势力,以扩张的手段损害原本的几方势力是必然,正道四宗和辽东五宗分别是李玄都的“父族”和“妻族”,是

    盟友,不好轻动,所以李玄都只能从正道六宗的身上着手,在暗中拉拢慈航宗、玄女宗,正一宗的传统势力范围被不断侵蚀,张静沉在无奈之下不得不拼死一搏。

    无论是哪种看法,都道出了此次争斗的根本原因,这是一次权利之争。

    李玄都与兰玄霜从中州启程动身,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便到了上清府,此时城中的绝大多数客栈已经客满,唯独一座客栈例外,这座客栈与大真人府有些关系,也是正一宗用来待客所在,哪怕有空房,寻常江湖人也不能入住,也没人去找不自在,谁都知道这是给清平先生留的。

    客栈临湖,景色极佳。李玄都和兰玄霜来到客栈前,但见飞檐华栋,楼头悬挂着某位大天师亲笔所题的“醉仙楼”三字,气派非凡。

    两人走进客栈,就有一名伙计主动迎了上来,歉意道:“这位客官,本店已经被人包了,还请客观移步他处,实在抱歉。”

    此地建筑格局颇为稀奇,二楼要比一楼大堂小了一半的面积,站在二楼可以凭栏望向一楼。

    便在这时,有人凭栏而立,说道:“紫府,你来了。”

    伙计显然认得秦素,能在此地开客栈之人,必然是消息灵通之辈,对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不说如数家珍,也是有所耳闻,听到秦素口中道出“紫府”二字,哪里还不知道是正主到了,也不敢多言,赶忙退至一旁。

    李玄都步入一楼大堂,道:“你们先到了?”

    秦素还未答话,就听有人说道:“张静沉将此事通传江湖,我们早已知晓多时,就算紫府不曾联络,我们也要来为紫府助一助声势,所以都早早动身赶来上清府,其实紫府还在中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到了。”

    说话间,就见二楼上出现了许多身影,尽是与李玄都熟识之人,除了秦素之外,有石无月和宁忆,有苏云媗和颜飞卿,有李非烟和陆雁冰,还有玉清宁和沈长生,刚才说话之人正是陆夫人。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李玄都惶恐莫名。”

    “不敢当,不敢当。”众人纷纷拱手还礼。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有过联络之举,为何我不曾知道?难道师兄将我这个做师妹的当做外人不成?”

    陆雁冰不在清平会中,李玄都也不好明言,道:“我让姑姑转告于你,若是你觉得怠慢,那我向你陪个不是。”

    陆雁冰连连摆手道:“实是不敢当。”

    寒暄过后,李玄都带着兰玄霜登楼,只见二楼上已经摆好酒席,众人或是两人一桌,或是三人一桌,唯独秦素独子一桌。

    李玄都心知肚明,这是给他留下的,便坐在秦素身边的位置,并招呼兰玄霜坐在对面。

    秦素见到兰玄霜已经有了几分猜测,试探道:“这位就是‘女冠子’?”

    兰玄霜也是聪慧之人,立刻猜到了秦素的身份,“你是‘金错刀’?”

    秦素含笑点头。其实她的身份在清平会中算不得什么秘密,且不说属于客栈的一众人等,世人皆知李玄都与秦素的关系,那么李玄都多半会把秦素也拉入清平会中,清平会中的女子虽多,但没有嫁人的就只有三个,联想到词牌名,已经很好猜了。

    兰玄霜迟疑了一下,“冒昧问上一句,这位……妹妹与紫府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兰玄霜恍然道:“原来如此。”

    秦素微笑道:“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表字‘白绢’,叫我‘白绢’就行。”

    说罢,秦素又望向李玄都,“紫府,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位盟友的?”

    李玄都将他与兰玄霜相识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秦素听完之后,说道:“却是不能称呼姐姐了,我还是称呼兰夫人吧。”

    兰玄霜微笑道:“这倒是无妨。”

    本来兰玄霜还想问那位“浣溪沙”到了没有,不过知道秦素的身份之后,便很明智地把这个问题咽回去了。不管怎么说,她以后都要仰仗这位清平先生,得罪了他的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南风北风,不如枕边风,自古不变。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兰玄霜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走上二楼,着石青色鹤氅,大袖飘飘,神情潇洒。

    此人现身之后,原本还十分热闹的二楼顿时为之一静。

    兰玄霜直接如临大敌,她认得此人,正是玉虚斗剑时儒门的第十战出场之人。而且她的境界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遥,能够让她也看不透之人,必然是长生境的修为无疑了。

    李玄都安稳不动,自顾倒了一杯酒,淡然道:“你来做什么?”

    宋政背负双手,就在楼梯口站定,轻笑道:“受邀而来。”

    “受谁的邀请?张静沉吗?”李玄都望向宋政。

    宋政道:“怎么,不可以吗?”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刻说话。

    李玄都不说话,自有人替他说话,石无月喝道:“这是我们道门自己的事情,你凭什么来?”

    宋政望了石无月一眼,笑容和煦,“道门,难道我不是道门之人吗?还是说,所谓的道门一统只是一句空话?实则只是排除异己的手段和口号。”

    秦素接过话头,“道门一统当然不是空话,紫府、家父还有大剑仙也曾诚心实意地邀请过圣君,毕竟圣君才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西北五宗的盟主,只是不知宋先生出身哪个宗门?据我所知,圣君曾经说过宋先生并非无道宗之人,总不会宋先生已经拜在正一宗门下吧?”

    “阴阳宗。”宋政忽然说道。

    秦素一怔。

    宋政加重了语气,“阴阳宗上下已经奉我为宗主,我身为阴阳宗的宗主,我请秦大小姐答我,我到底算不算道门中人?”

第四十八章 言语争锋

    秦素也是机敏之人,直望着宋政,说道:“宋先生说自己是阴阳宗的宗主,我倒要请教,可有凭证?总不能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日是阴阳宗的宗主,明日是道门大掌教,后日就是天下共主了。”

    宋政淡淡一笑,“秦大小姐这句话还真将我问住了。”

    “有就请拿出凭证,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多余言语。”秦素声调稍稍转高。

    宋政收敛了笑容,“不愧是秦清的女儿,嗯,有点儿意思。”

    秦素道:“宋先生是没有凭证了?”

    宋政并不回话,扬起双手拍了一掌。

    在他身后出现了阴阳宗的明官魏臻和诸葛錾,魏臻的手中捧着一柄长剑,此剑甚是奇怪,一面是黑,一面是白,对应阴阳,在剑锷的位置则是一个阴阳双鱼。诸葛錾手中持有一方小印,四四方方,上白下黑,上雕刻有烛龙,人面龙身,口中衔烛,传说烛龙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时普天光明,即是白天;闭眼时天昏地暗,即是黑夜,故而烛龙是为对应阴阳的神兽。

    宋政这才开口道:“秦大小姐问我有没有担任阴阳宗宗主的凭证,你给秦大小姐讲一讲。”

    “是。”魏臻轻接一句转而大声说道,“此剑名为‘阴阳法剑’,是阴阳宗历代宗主的佩剑。此印名为‘天阳地阴烛龙印’,则是阴阳宗历代宗主身份的信物,持此物者即是阴阳宗的宗主。”

    秦素微微一怔,望向两名明官手中的剑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又收敛了,转望向宋政,“这就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却是从未听说过。”

    宋政道:“秦大小姐是否听说过并不重要,关键它们能够证明宋政的身份,这就足够了,而且宗主传承毕竟是阴阳宗的自家之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宋政稍微顿了一下,朗声道:“除非清平先生真正做了大掌教,以大掌教的身份来垂问此事,否则宋某已经不需要再解释太多。这样回答,不知秦大小姐认不认可?”

    秦素心思急转,越是这个时候,她反而越是冷静,双目与宋政对视,“可是‘阴阳仙衣’又该怎么解释?”

    宋政也算是阅女无数之人,牙尖嘴利的女子也见过许多,可像秦素这般的女子,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反而被勾起了兴趣,甚至是被激起了斗志,若不是李玄都和秦清实在不可小觑,他都想出手掳走这个小美人,然后两人慢慢计较一番。

    宋政微微一笑,说道:“‘阴阳仙衣’是地师传承之物,清平先生得了‘阴阳仙衣’,便是得了地师传承,就是新任地师,这没什么好争辩的。可地师是地师,阴阳宗是阴阳宗,不能因为徐先生以地师之尊兼任阴阳宗的宗主就把两者混为一谈,就好比圣君是圣君,无道宗的宗主是无道宗的宗主,不能因为一人身兼两职,就将两个身份合作一个身份,我这样说,秦大小姐能

    听明白吗?”

    秦素沉声道:“如果说‘阴阳仙衣’与阴阳宗无关,那么名中的‘阴阳’二字作何解释?‘太阴剑阵’又作何解释?”

    宋政道:“天下宝物众多,我道门一向讲究阴阳平衡之道,总不能名中有‘阴阳’二字就一定与阴阳宗有关。”

    “关键‘阴阳仙衣’本就是地师之物,地师又是阴阳宗的宗主,这就有关了。”秦素的语速急促,“另外,凡就任宗主,都要广邀宾客,举行升座大殿,一则是为了祝贺,二则也是让江湖上的朋友们做个见证!若是有人不认可,也都会在升座大典上提出来,大家将其中的是非曲直论个明白。当初紫府升座太平宗的宗主就是如此,儒门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也提出过质疑,最后还是认可了。哪有只凭一件信物就能成为一宗之主的道理?说句诛心之言,谁知道这信物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亦或是仿造假冒的?”

    若说这种口舌之争,宋政也经历过,可如此机锋逼人,宋政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澹台云等人比起秦素却是远远不及了。

    宋政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已经说了,阴阳宗上下已经推举我为阴阳宗的宗主,这是阴阳宗的私事,不需要什么人认可。”

    秦素笑了一声,忽然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三宝如意”,仙物的气息瞬间弥漫整座醉仙楼,除了李玄都和宋政之外,其他人都是脸色微变。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道:“此物出自‘玄都紫府’的昆仑洞天,是师父、圣君、紫府、家父等人齐心协力才从陆吾神的手中得来,名为‘三宝如意’,寓意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包括圣君在内,都同意以此物作为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可如今此物却在我的手中,试问,难道我就是道门大掌教了吗?”

    宋政万没料到秦素还有这一手,竟是无言以对。

    秦素举着“三宝如意”,继续说道;“刚才宋先生说了这么两点。第一点,宋先生认可自己是道门中人。第二点,宋先生认为只要持有信物就是一宗之主,不需要旁人的认同。那么好了,按照宋先生所说的第二点,我手持道门大掌教的信物,即是道门大掌教,不需要旁人的认同,请问宋先生,你认不认可我是道门大掌教?再说第一点,宋先生既然认为自己是道门中人,是不是要听从道门大掌教的号令?我若以道门大掌教的身份下令让宋先生自废修为,宋先生应还是不应?还请宋先生答我!”

    地师徐无鬼辩才无双,宋政比起地师要不如远甚,此时被秦素说得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道门大掌教岂可与一宗之主一概而论?!”

    秦素道:“如何不能一概而论?为何一宗之主不需要升座大典而道门大掌教就需要升座大典?还请宋先生说个明白。”

    宋政负心薄幸,善于玩弄女子,故而又轻视女子,除了在澹台云的手中吃过亏,这还是他第二次在女子的手中吃瘪,心中有无名

    之火生出,可偏偏李玄都就在旁边,让他不敢贸然动身,只能强压下胸中火气,道:“秦大小姐好口才,宋某佩服,佩服。”

    秦素低垂下眼皮,并无半分自得之色。

    宋政深深望了秦素一眼,道:“今日是宋政冒昧唐突了,既然宋某无法证明自己就是阴阳宗的宗主,那么此地我便不该来,告辞。”

    说罢,宋政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没有出手阻拦,望着宋政的背影,若有所思。

    秦素收起手中的“三宝如意”,又重新坐下,轻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素素,你做得很好,这一点我不如你。”

    秦素脸色微红,“哪有那么好。”

    坐在一旁的兰玄霜却满是震惊,她只知道陆吾神遭受了重创,却不知陆吾神竟然还被人夺走了一件仙物!而这件仙物现在就在秦素的手上,这让兰玄霜不得不重新审视秦素的身份。

    从秦素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她的父亲和师父也都与陆吾神交手,那么都是长生地仙无疑了。兰玄霜并不知道秦素与李道虚之间的关系,其实秦素只是随着李玄都称呼李道虚为师父。在兰玄霜看来,父亲是长生地仙,师父是长生地仙,未来的丈夫也是长生地仙,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家世背景,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难怪可以执掌仙物,难怪清平会中人待她有所不同。难怪宋政这位长生鬼仙都要尊称秦素一声“秦大小姐”。

    兰玄霜只觉得心里微酸,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奔波半生未能能拿到的东西,人家什么也不必做,自有旁人全都安排好了。

    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兰玄霜开始思量着,一定要与这位大小姐打好关系,对她日后重建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好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浣溪沙”能跟这位秦大小姐不对付,想来也是家世惊人,莫不是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圣君的晚辈?或者是儒门高人的晚辈?还是说她也姓秦,其实是姐妹两人?

    正当兰玄霜胡思乱想的时候,又有人到了。这次来人却是正一宗之人,而且还是李玄都的熟人,正是与张鸾山、颜飞卿关系都不错的张岱山。

    李玄都与颜飞卿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起身,迎向张岱山。

    张岱山苦笑连连,又是无奈叹息,面对两人,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深深一揖,李玄都和颜飞卿一左一右扶住了张岱山,让他没能拜下去,李玄都道:“何必如此。”

    张岱山摇头道:“实在是、实在是无颜来见清平先生,可大天师有令,又不能不来……”

    李玄都道:“此事怪不得道兄,道兄何必惭愧。”

    颜飞卿也道:“正是如此。”

    张岱山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这是大天师送给清平先生的请柬。”

第四十九章 张岱山

    李玄都接过请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不过是些客套话,邀请他今夜去大真人府参加中秋夜宴,要为清平先生接风洗尘云云。

    李玄都将请柬交给秦素,道:“诚邀贤伉俪登山,虽然有些不妥,但这却是给我们两人的。”

    “伉”为对等、匹敌之意,“俪”为结缘、配偶之意,“伉俪”者,言是相敌之匹耦,即是夫妻的意思。另外,如今世道,是一夫一妻多妾,无论皇帝,还是其他人,最多只能娶一妻,可以纳多妾,所谓平妻不过是民间说法,正式场合并不认可,只有正妻能与丈夫被称为“伉俪”,其余妾室乃至所谓的平妻,都不能以此尊称。

    正因如此,张静沉不提秦素的名字,也能让人知道指代何人。毕竟在部分江湖中人看来,李玄都位尊权重,又出身于清微宗李家,年近而立之年却还未娶妻实在太过不合情理,他们没兴趣去了解李玄都的生平,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李玄都只是因为家世等缘故没有娶正妻,却有侍妾,在豪族之中,在娶妻之前收房里人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实许多江湖豪强人物都是妻妾众多 ,只是因为侍妾并非江湖人,或者不怎么出名,地位低下,故而给人这些江湖豪强们都是只有一妻的错觉。

    江湖上就曾有过这样的事情,无道宗的一位长老因为走火入魔的缘故从男子变成了女子,性情大变,厌恶女子,他便将自己的七个小妾全部杀了,可他的妻子与他师出同门,岳父同样是无道宗的长老,他便不敢动手,只是与妻子分开别居,可见妻妾之间的地位差距,妻是人,妾是物。

    换个角度来说,上层江湖的男女地位并不似世俗那般相差甚大,成名的女子怎么会甘心作妾,唯一的例外就是地师徐无鬼和罗夫人了,至于宋政,都是露水姻缘,除了澹台云之外,没有名分一说。

    除此之外,儒门的大儒们几乎是人人纳妾,很少有例外,八十岁老翁迎娶十八岁小妾之事也是儒门之人做出来的,不但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当事之人作诗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被儒门中人视作所谓的风流雅事。

    李玄都从无纳妾的想法,更无纳妾的事实,以秦素的性情,也绝不会允许李玄都这样做,李玄都说不妥的缘故,自然是两人还未正式成亲的缘故了,两人的婚事一拖再拖,使得两人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的确有些尴尬。

    秦素接过请柬,有些不太好意思。

    苏云媗轻声道:“说起来,若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紫府和白绢早已经完婚了。”

    此时女子众多,说起两人的婚事,都是兴趣颇浓,纷纷插言,让秦素几乎抬不起头来。李玄都见此情景,对张岱山道:“道兄请移步。”

    两人下来二楼,来到客栈的后院,此处占地颇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园林了,因为客栈临湖的缘故,后院中也专门堆出一座不大的小山,

    在上头建了一座凉亭,可以远观湖景。

    李玄都和张岱山在亭中落座,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此事闹到今天这般地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张岱山叹息一声,“也是老天师不愿意看到的。”

    李玄都问道:“那么,正一宗内部呢?”

    张岱山道:“老天师之所以传位给大天师,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则是后继无人,老天师飞升太过仓促,来不及布置安排。二则是张静沉的确代表了相当多的张氏族人,就算老天师在世,张静沉在这些人的支持下都敢反对老天师的一些决定,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师也不能大开杀戒,只能是凭借威望弹压。老天师在世尚且如此,更何况老天师已经不在人间?就算老天师最后传位给其他人,也肯定守不住。”

    李玄都听到张岱山如此坦白,说道:“道兄所言倒是实情,正一宗做了这么多年的道门魁首,忽然之间要失去这个位置,必然是很难接受,可是你我还有老天师都明白,兴衰有定数,这都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老天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正一宗能够安稳且体面地山巅位置退下来,如果下山太急,很容易失足落崖,如果不愿意下山,则有可能被人从山上丢下去。”

    张岱山苦笑道:“老天师在世的时候,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惜张静沉不认可这个道理,而我势单力孤,也无能为力。”

    李玄都对于张岱山如此信任,并非无端,他与张静修几次会面,张岱山都跟随身旁,再加上他与颜飞卿等人的关系,可以断定他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心腹无疑了。

    随着张静沉在正一宗得势,张岱山作为老天师的心腹,在正一宗中失势几乎是必然。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注定无法善了,如果说张静沉失败了,道兄有过打算没有?”

    张岱山一怔,迟疑道:“这……”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静沉只是代宗主,何谓代宗主?就是暂代宗主,我也是太平宗的代宗主,直到深大先生遭难身故之后,才算去掉那个‘代’字。可是玄机兄还安然在世,他之所以坠境,是被地师所伤,从这一点上来说,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是为了正一宗才被地师所伤坠境,如果正一宗仅仅是因为他没了修为就将他的宗主之位罢免,那未免太寒人心,以后谁还敢为宗门效力?若是危机当头,岂不是人人自保?”

    李玄都这话说的没有问题,张鸾山之所以被废去“小天师”的身份,不仅仅是因为坠境那么简单,关键是他自己也有过错,导致了自己的坠境。可颜飞卿不同,他是为了宗门坠境,是功臣,以坠境为理由废掉颜飞卿的宗主之位,是不合情理的,也注定不能让让人信服,如果此例一开,正一宗可真要人心向下了。

    张岱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意,问道:“那么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如果我

    败给了张静沉,那么万事休谈,可如果我侥幸胜了,我打算以道门的名义废黜张静沉的大天师、代宗主身份,不知道道兄意下如何?”

    这已经是挑明了,张岱山便不得不借言了,“这是自然,只是紫府想让谁来继承这两个位置?”

    李玄都坦然道:“我已经说过了,玄机兄本就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复位而已,合情合理,与我的决定没什么关系,不知道道兄认不认可?”

    “颜师弟是老天师钦定的宗主,无可置疑。”张岱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大天师之位呢?”

    李玄都道:“我知道祖天师的规矩,大天师之位非张氏族人不可承继,张氏一族静字辈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担任大天师,剩下的就是山字辈,在我看来,无非是三个人选,道兄、鸾山兄、张岳山,张岳山年长,鸾山兄是曾经的小天师,道兄最受大天师信任,也最为稳重。”

    张岱山沉默不语,没有惺惺作态地故作谦让,也没有表现出迫切和渴望。

    过了片刻,张岱山道:“请紫府说那个‘不过’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张岱山一眼,“不过,张岳山在此事之中牵扯甚深,与张静沉沆瀣一气,自然是要排除在外的,真正的人选只有道兄和鸾山兄两人而已。”

    张岱山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说到底,还是在紫府的一念之间而已,紫府支持谁,谁就是新的大天师。”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张岱山,忽然说道:“我与两位都有交情,实是不想伤了和气,如果我能安然离开大真人府,不妨邀请玄机兄、鸾山兄一起坐下来,不伤和气地选出一个合适人选。”

    张岱山点了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了。”

    李玄都伸手抚过石桌的桌面,问道:“淑宁还好吗?”

    张岱山道:“现在的大天师虽然比不得老天师气量宽宏,但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周淑宁被安置在大真人府中,除了不能随意行走之外,其他方面都以客人视之。”

    李玄都叹了口气,“如此就好,我无父无母,自然也没有兄弟姐妹。自幼被师父收养,有一众师兄弟,可是除了二师兄之外,我与其他同门之间的关系实在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一直待淑宁不同,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事情而受到什么伤害。”

    张鸾山点头道:“紫府的心情,我理会得,我一定看顾好她。”

    “有劳道兄了。”李玄都道,“也请道兄返回大真人府后,转告大天师,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愿意与他解决此事,帮助周淑宁洗脱种种无中生有的罪名,查明真凶,为已故之人讨回一个公道。但我也有个不那么讲道理的要求,请大天师务必保证周淑宁的安全,如果周淑宁遭了什么意外,或是被邪道中人混入大真人府中杀了,或是中了毒,或是被人下了禁制,那么我会像迁怒冯神通那样迁怒牵连到此事之中的所有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

第五十章 重上云锦

    黄昏时分,李玄都等人离开上清府,抵达上清县,然后从上清县前往上清镇。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荆州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上清府是十三府之一,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宗所有,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家人就居住于上清县中。

    临近上清镇,进入正一宗专门铺设的一条新路,路面宽阔,可供六马并行,青石地面日日洒水,不染尘埃。行出一段之后,可见一处白玉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同样是上书四个大字:“公侯下马”。

    过了牌坊,就是上清镇。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派遣上官菀率人炮击上清镇,几乎将半个上清镇变成废墟,不过现在上清镇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家家戴孝,显然许多人死在了那次炮击之中。

    当这些人见到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时,虽然不敢公然喝骂,但望向李玄都的隐晦眼神中都透出了仇恨。

    李玄都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对身旁的秦素道:“张鸾山说的没错,张静沉能够接任大天师之位,并非没有理由。有太多的张氏族人放不下过去的辉煌,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声音,张静沉只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不过因为老天师的缘故,张家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老天师在的时候,尚可压制双方,可老天师不在了,张家内部必然产生分裂。在这个时候,张静沉想要稳定局势,向外转移矛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给张家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通过外在的压力可以压倒所有内在的反对声音,甚至在短时间内弥合这种裂痕。而我,就是那个被张静沉树立起的靶子,看看这些人,在张静沉的引导下,已经把地师的仇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秦素皱起眉头,“维持正一宗的地位,稳固自己的权势,给儿子韩邀月报仇,张静沉有太多理由对我们发难了。”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忧虑,说道:“我回剑秀山的时候,从地师的笔记中看到了一个关于安西大秦国的故事。一千多年前,大量土地集中少数贵族手里,大量平民失去土地,不得不卖身为奴,土地兼并,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这个时候,大秦国的主政之人开始推行新政,意图改变这种局面,损害到了元老贵族们的利益,结果被大秦国的元老贵族杀害,然后便是残酷的内战。接下来是一位将军在百姓和士兵的拥戴下,带兵入京,平定了内乱,这位将军谅解了元老们,可元老们并没有领情,又如法炮制,刺杀了这位将军。元老们以为解决一个人就能天下太平,可结果却是这位将军的养子领兵攻入元老院,杀死了所有元老,在万岁声中登基称

    帝。”

    秦素好奇地望向李玄都,静待下文。

    李玄都叹了口气,“张静沉不算什么,可解决了掉张静修,这些仇视我的人,还有支持张静沉的那些人,该怎么处置?也全部杀光吗?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大秦国的元老们本有机会迎接讲道理的新政,他们只是损失一些利益,还是贵族,可他们拒绝了,于是迎来了一位将军。他们本来有机会取得这位将军的谅解,结果他们还是拒绝了,迎来了将军的养子和士兵们的刀剑。这个难题该如何解决,不在于我们,而在于他们,他们愿意接受什么样的结局,我们就给他们什么样的结局。”

    李玄都略有讶异地望向秦素,赞叹道:“素素,说不定你在日后真能成为道门的大掌教。”

    秦素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哪有。”

    李玄都呵呵一笑,不再深谈下去。

    便在这时,有两位身着深蓝色道袍、头戴纯阳巾、手持拂尘的老道迎上前来。

    全真道和正一道在服饰上多有不同,从道巾上来区分,全真派道士多用混元巾、南华巾和一字巾,正一派道士多用纯阳巾。至于两派的着装,大同小异,皆大体沿袭古制。但全真派以“青”为主。青为东方甲乙木,泰卦之位,又为青龙生旺之气,是为东华帝君之后脉,有木青泰。正一派以“蓝”为主。

    这两人无疑是正一宗辈分极高之人了,再看两人的修为,竟是归真境的修为,倒是给足了李玄都这位贵客面子。

    两人向李玄都行礼之后,在头前引路。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到大真人府,上次还是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同样是他和秦素一起受邀,不过同行之人还有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可谓是阴差阳错了。

    上次来的时候,李玄都也算是贵客,但只是众多客人之一,如今却是世易时移,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联袂飞升,姑且算是作古,李玄都不再是贵客之一,而是让整个大真人府上下严阵以待的最重要的“客人”。

    离开上清镇,便是去往大真人府的山路,也真正进入了狭义上云锦山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大真人府并未完全开启大阵,再加上那时候的李玄都境界尚低,所以感受不深。可是这一次,大真人府已经开启大阵,再加上李玄都已经踏足长生境,修为和见识都远胜当初,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云锦山的一座大真人府,一座上清宫,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看似错落分布,实则是一个整体,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便是以众多宫观为节点,连接云锦山八十一峰和三十六岩地气,这等规模且与地气紧密相连的大阵等同是自成一方天地,近乎于洞天,对外隔绝天地元气,对内

    镇压天地元气和地气,换句话来说,进入此阵之后,天人境大宗师也好,长生境也罢,都不能化天地元气为己用,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这也是地师要潜入大真人府中先发制人攻破大阵的缘故,同时也是张静沉接替颜飞卿主持大阵之后,地师徐无鬼使用“太易法诀”开始后继乏力的缘故。

    正因为这个原因,地师徐无鬼最开始的打算是攻破镇魔井,而不是想要一人挑了正一宗上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正一宗还有一位长生境张静修,现在的正一宗中并无长生境地仙坐镇。就算有一个宋政,但也不可能公然现身。毕竟李玄都的身后还有李道虚和秦清,李玄都更不是孤身一人前来,张静沉如果落人口实,后果难料。这也是李玄都敢于登门的缘故,随他前来的无一不是各宗显要人物,若是全都死在了正一宗,那么张静沉也该为自己准备后事了,毕竟当年的皂阁宗都承受不起,更何况是正一宗。

    总的来说,李玄都这次和当初的地师徐无鬼处境相比,利弊皆有。

    大真人府并非建在云锦山的山巅,所以很快便来到了大真人府外的大坪所在,极为开阔,有十亩见方,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悬挂着“替天行道”的大旗,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众多身后负剑的道人依次排列站立。

    这些道人有老有少,年长这已经须发洁白,年轻者与颜飞卿等人相差无多,境界最低的都有先天境界,境界高的则又归真境,其中几名老道气息凝实,显然已经到了归真境九重楼的境界,虽然不能踏足天人境界,但也显示出正一宗的雄厚底蕴。

    虽然近些年来的正一宗有青黄不接之势,但那只是针对于天人境大宗师和长生境而言,在归真境和先天境方面,正一宗仍旧不逊色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这些大宗,甚至还要强于“头重脚轻”的阴阳宗。

    这与那日的喜庆景象截然不同。

    此时在大真人府的台阶上站着一人,身着杏黄道袍,袍钮扣位置佩慧剑剑带,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脚踏云履,头戴芙蓉冠。

    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玉清莲花冠、上清芙蓉冠,此三冠为道门冠帽中最高等级,唯有各宗的掌教之主方能佩戴,那么其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正是新任大天师张静沉。

    李玄都停下脚步,与张静沉对视。

    张静沉虽然只是天人造化境,但此时占据地利,与云锦山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隐隐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在气势上竟是不落下风。

    不过李玄都的状态更为随意闲适,哪怕是面带病容,也向正一宗宣告了他的长生境修为,比起玉虚峰上更进一步。

第五十一章 反客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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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反客为主

    今日的大真人府中还有众多来客,正如秦素所言,江湖中的大事都要讲究一个见证人,这些人无疑就是张静修请来的见证人了。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些也算不得生面孔,最为显眼的还是真言宗之人,从他手上逃脱的法空赫然在列,在他身后的几人,正是曾经结阵拖延的几人,不过这四人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被李玄都打成重伤。不过此时再看这几人的气态,竟然是颇为内敛,没有明显的伤势,不知是有什么秘法秘药,还是掩饰巧妙。除此之外,还有十余名僧人,与真言宗的僧人不同,皮肤上透出淡淡的金色,明显是金刚宗的门人,只是不见悟真的身影,向来是悟真顾念与李玄都的交情,没有亲至,但也派了门人弟子过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再有就是以王南霆为首的儒门中人了,万象学宫坐落于中州,社稷学宫坐落于齐州,唯独天心学宫坐落于江南,与正一宗所在的吴州上清府相距不远,所以两者之间也有交情。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皆是因为利益之故,今日正邪两道可以归于一统,那么道门和儒门握手言和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与张静沉寒暄,而是侧移视线,望向一众儒门中人。

    除了王南霆这位大祭酒之外,其余人的在李玄都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都是为之一窒,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就像私塾中的孩子们看到先生走进私塾的一瞬间反应。

    毕竟是一位长生地仙的目光,真正做到了有若实质,就算凭借目光生生“看”死某人,也并非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李玄都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儒门中人。”

    张静沉开口道:“玉虚斗剑已经结束,我们道门和儒门之间的恩怨自然是一笔勾销……”

    李玄都仍是望着儒门中人,不曾移开视线,口中却是打断道:“大天师且慢解释,还是让大祭酒解释。”

    整个大坪瞬间鸦雀无声。

    什么叫目中无人?

    这就是目中无人。

    张静沉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阴沉。

    正所谓主辱臣死,许多正一宗弟子也都是勃然大怒,只待张静沉一声令下,便要拔剑相向。

    不过还有部分正一宗弟子心中满是悲哀之意,如果老天师在世,李玄都会这样?这位清平先生并非跋扈之人,就算他跻身了长生境界,在老天师的面前,还是会执晚辈之礼。说到底,这是自己把脸送上去让人家打。

    在李玄都的注视下,许多儒门中人已经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就在此时,王南霆终于是起身了,先是向李玄都拱手一礼,然后说道:“玉虚斗剑定下誓言,儒门不能再插手道门之事,儒门自当遵守。只是今日并非儒门插手道门内务,而是受同样是道门中人的大天师之邀请,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观礼,同时也是做个见证。”

    李玄都道:“观礼,难道是大天师的升座大典吗?”

    “正是。”王南霆高声

    道,“老天师飞升离世,张真人接任大天师之位,自当举行升座大典,遍邀宾客,前来观礼。”

    李玄都这才将视线转向张静沉,道:“大天师的升座大典是大事,如今道门一统了,不比从前,为何不邀请两位掌教大真人前来观礼?”

    从始至终,李玄都的语气都是居高临下,而且也是在质问张静沉。

    以旁人对张静沉的了解,张静沉早已是受不得了,非要与李玄都撕破脸皮不可,可今日的张静沉只是面沉如水,竟是没有当场发作,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见张静沉所谋甚大。

    张静沉道:“不过因循前例罢了。”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你这是失礼。”

    任谁也没想到,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根本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不但先声夺人,而且还咄咄逼人,当真是反客为主,好像他才是此地主人。

    此时情景,不说正一宗的人没有想到,陪同李玄都一起登上的秦素等人同样没想到。虽说李玄都从不屑于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多行阳谋而少行阴谋,但是目的和手段并非同一回事,李玄都通常不会把自己准备如何做告知旁人。

    今日的李玄都和张静沉就像互换了身份,平日里恭谨守礼的李玄都嚣张跋扈,就算面对兄长张静修都敢顶撞的张静沉却是压住了火气,耐住了性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位有道全真。

    张静沉没有说话,没有反驳,似乎是默认了李玄都的指责。

    李玄都似乎也没料到张静沉如此能忍,沉默了片刻,缓和了语气,“大天师,我们是要在此地夜宴吗?”

    “当然不是。”张静沉让开道路,侧身作请,“请清平先生入内说话。”

    李玄都并不推辞,径直走入其中,与张静沉这位主人并肩而行,他们两人之后,众人依次进入其中。

    颇有意思的是,真言宗也好,正一宗也罢,只要不是直面李玄都,都没有太多畏惧之意,显然是认为李玄都既然来到了大真人府,那么就掀不起什么大浪,哪怕他已经跻身长生境。

    只是李玄都并不在意,唯独兰玄霜心知肚明,李玄都可不是一个长生境那么简单,他还携带了一尊“帝释天”,同样是长生境。

    其实也有人注意到了兰玄霜这个生面孔,只是李玄都没有主动开口介绍的意思,又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也没人敢去开口相问。

    进到大真人府后,因为今日来客众多,并未去正殿正堂,而是去了一座高台,高约三尺,以玉石筑就,可供百余人同席而坐。

    此时高台上已经被正一宗摆设了桌案,排列成一个“冂”形,一人一案,没有椅子,而是盘膝而坐或者跪坐。

    张静沉在主位上落座,道:“清平先生贤伉俪请了。”

    李玄都和秦素的位置紧挨着,就在张静沉左侧上首位置,两人入座之后,秦素开口问道:“不知淑宁何在?”

    张静沉望向张非山,张非山起身回答道:“我这就将周姑娘请来。”

    既然李玄都应邀前来云锦山大真人府,那么让周淑宁出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否则正一宗当真是不要半点脸面了。

    既然李玄都没有想要客套寒暄的意思,那么张静沉变直接引入正题,“今日请诸位前来,除了见证贫道接任大天师之位以外,也是因为一件私事,同样想请诸位同道做个见证。”

    李玄都没有说话。

    张静沉又看了张岳山一眼,说道:“岳山,此事你是苦主,便由你来说吧。”

    “是。”张岳山应了一声,起身绕过桌案,来到众多桌案围绕起的空地,先是向周围众人团团行礼,然后说道:“当年老天师在世的时候,地师曾经图谋岭南的冯家的家产,意欲将冯家满门灭去,最后是老天师出面,帮助冯家逼退了地师,由此张冯两家交好,并且定下了儿女亲事。犬子世水与冯家小姐有婚约在身,本该明年成亲,所以我让犬子去岭南冯家拜访未来岳父,也是商讨婚事,谁曾想,犬子竟是殒命在冯家府上,凶手正是玄女宗弟子周淑宁,也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说到此处,张岳山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李玄都,却见李玄都脸色不变,让看不出半点波澜。

    秦素开口道:“可有证据?”

    张岳山道:“有人证。”

    话音落下,就有一名道人从“冂”字的缺口位置走上台来,向着台上众人行了一礼。此人正是李玄都在地气中看到的那名将周淑宁擒下的道人。

    秦素看了这道人一眼,道:“这个人证,莫不是正一宗之人?自己给自己作证,恐怕不能取信于人。”

    道人沉声道:“贫道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请秦夫人放心就是。”

    这个时候,秦素无疑去纠正这名道人对自己的称呼,只是淡然道:“你的性命能与淑宁的性命相提并论么?”

    全场陷入死寂。

    此时任谁也察觉出来了,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要与正一宗对抗到底了,没有半分妥协之意。张静沉想要借着此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此强压李玄都一头的打算,恐怕是要落空了。

    那么今日之事,定然是难以善了。

    张静沉对此似乎有所预料,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道:“秦宗主是不想好好讲道理了?”

    李玄都道:“我去过冯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李玄都浑然未觉一般,继续说道:“然后冯神通死了。”

    此言一出,便是许多城府深沉之人都微微色变。

    张静沉微微皱眉,说道:“清平先生的意思是你杀了冯神通?”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声音平淡地说道,“冯神通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是想用冯神通的死来震慑什么人,冯神通是自尽身亡的,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他给我的交代。”

    李玄都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桌面,“冯神通为什么要给我一个交代,大天师想要知道吗?”

第五十二章 目中无人

    张世水身死之事,并不算高明,在座之人谁没见过阴谋之事?甚至可以说,谁的手上没做过几件见不得人之事?所以经不住深思,可只要没被人抓住,没有证据,这件事便不存在。可谁也没想到,事情刚刚开始,就已经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为此赔上了一条性命,那么参与到此事之中的众人,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

    张静沉眯起眼,缓缓说道:“人已经死了,死人不能说话,什么交代,什么自尽,都是清平先生的一面之词。说句诛心之言,以清平先生的修为,真要杀了冯神通再将其伪装成自尽身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抬手一指那名道人,“他是正一宗的弟子,他陪着张世水前往冯家,张世水遭遇意外身死,他难逃其咎,为了自保将罪名栽赃给周淑宁,也在情理之中。”

    道人立刻涨红了脸,伸手指着李玄都,嘴唇颤抖。

    李玄都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兰玄霜冷冷道:“放肆!”

    几乎同时,张岳山也出手了,两道无形气机炸裂开来,然后便见一朵彼岸花缓缓绽放,花朵周围有无数电芒环绕,正是兰玄霜的“曼珠沙华妙法”和张岳山的“五雷天心正法”。

    张岳山的脸色略显苍白,显然在刚才的交手吃了一个小亏,死死盯住那个陌生女子,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没有答话,李玄都替她回答了,“这位是兰夫人,是新任的皂阁宗宗主。”

    张静沉望向兰玄霜,“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分明被镇压在镇魔井中,我倒是不知道何时又有了一位皂阁宗的宗主。”

    李玄都道:“当年皂阁宗覆灭,有三支传承分别去了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一脉是源自凤鳞州,而这位兰夫人是源自婆娑州,本就不是一脉。”

    张静沉道:“贫道却是孤陋寡闻了。”

    李玄都道:“无妨,皂阁宗还未重立,兰夫人也没举行升座大典,如果大天师有什么疑问,待到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再问也不迟,只是希望还有那一天。”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兰玄霜低眉敛目,一则是因为她只是个“配角”,二则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很好说话的清平先生、清平会之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在某些时候其实很不好说话。

    张静沉终于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好脾气”,“是了,希望还有那一天。”

    李玄都道:“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还是说正事,关于加在周淑宁身上的罪名,不过是正一宗的空口白话,并无人证。”

    张静沉看了张岳山一眼,破天荒地有几分询问之意。

    张岳山略微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犬子在天之灵,自然也希望能讨还一个公道,不使害他之人逍遥法外。”

    张岳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悲痛之色,又强忍着悲痛说道:“把尸体抬上来吧。

    此情此景,若是让不知情的人见了,难免要对这位承受丧子之痛的老父亲生出几分同情,又对“仗势欺人”的李玄都一方生出几分厌恶和憎恨。

    李玄都无动于衷。

    很快,有两名正一宗弟子将张静沉的尸体给抬了过来,只见尸体上的寒霜还未消散,倒也不至于尸体腐烂发臭。

    张岳山道:“犬子正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玄都没有回答张岳山,而是对秦素轻声耳语几句,秦素点了点头,起身离席,来到张世水的尸体旁边。

    秦素负手而立,说道:“为了防止你们说我在尸体上动什么手脚,所以劳烦阁下将你儿子的尸体翻转过来。”

    张岳山强压怒气,亲自将张世水的尸体翻了过来,说道:“秦大小姐,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秦素没有立刻开口。

    在来此的路上,李玄都已经将他以地气回溯过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秦素说了,李玄都可以肯定那个暗中出手之人在张世水的身上留下了些许细微痕迹,可是此时看来,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人事后抹除掉了,甚至张静沉身上的寒霜在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变得完全符合周淑宁的修为,而不会让人怀疑威力太大。

    见秦素迟迟不曾开口,张静沉脸上露出几分微笑,轻咳一声,“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不认可我们提出的人证,那么物证总该认可了吧?世水的的确确是死在了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而他身死的时候,只有周淑宁一人在场,周淑宁也承认她曾经与世水交手,不是周淑宁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此时如果李玄都认可了这个说法,自身虽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害,但在这个微妙时刻,无疑是被正一宗强压了一头,难免声望大损。江湖上多的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李玄都退让一步,自然就会倒向正一宗。如此一来就是张静沉赢了大势之争,日后李玄都再想争夺大掌教之位,就千难万难。张静沉则可以趁机搅乱局势,让所谓的道门一统只剩下一个空名,本质上还是回归到各方势力并立共存的局面之中。

    李玄都面无表情,秦素也不曾有慌乱表现,两人显然是对于这种局面早有预料。

    秦素扫视众人一眼,全然不见平日私下里的腼腆害羞,冷冷一笑,“你说周淑宁承认了她曾与张世水有过交手,那么我问你,淑宁有没有承认她杀了张世水?”

    张岳山刚要开口,又听秦素说道:“而且这个问题不该你来代为回答,而应让淑宁本人亲口回答。”

    李玄都终于是开口了,“既然要讲道理,那么就不能自己击鼓鸣冤然后自己来断案,这岂不是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是谁给了正一宗这样的权力,击鼓鸣冤之后代替被告之人‘招供’的?是太上道祖吗?”

    秦素道:“我再问一遍,周淑宁何在?把她请到

    这里来,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现在李玄都和秦素的用意很明白了,他们要见到周淑宁,确认周淑宁的安全,然后再来“讨论”此事。而正一宗则是采取了一个“拖字诀”,在旁人看来,也合情合理,毕竟李玄都的境界如何,修为如何,已经在玉虚斗剑中证实过了,再加上地师徐无鬼的前车之鉴,所以哪怕是在大真人府中,正一宗还是要小心应对,担心少了周淑宁这个筹码之后,李玄都直接一走了之,所以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

    秦素见张岳山不说话,冷然道:“如此说来,正一宗是不肯交人了?”

    李玄都道:“如果正一宗不曾心怀鬼胎,为何不敢当面对质?”

    张静沉缓缓起身,冷冷道:“好一个倒打一耙,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贫道也直言了,贫道之所以不立刻交人,就是怕清平先生在理屈词穷之下,大打出手,直接抢人。”

    李玄都毫不动怒,淡笑道:“就算你们不交人,难道我就不能出手抢人了吗?没了老天师坐镇之后,就凭你,当真守得住这座大真人府?”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话语的内容让正一宗众人听来,却是狂妄至极,俨然是不把正一宗放在眼中。

    张静沉怒极反笑,“怎么,清平先生得了地师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便想效仿徐无鬼再来一次攻打大真人府?”

    李玄都望向张静沉,“虽然我未曾亲眼目睹,但曾听闻,大天师被地师打得站不起身,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若是老天师来晚一步,大天师早已身死道消。而在来此地的路上,许多张家之人对我视若仇雠,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地师传人,我向来不在意这些欲加之罪,如果大天师想要一雪前耻,我不介意代替地师出手。”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玄都这番话深得清微宗真传,打脸又揭短,除非是唾面自干的泥菩萨,否则谁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张静沉死死盯着李玄都,其目光就好似两把凌厉长剑,想要刺穿李玄都的身体,换成其他境界修为不如张静沉之人,当真是要心神摇晃,不能自已,甚至是生出濒死之感,从而丑态百出。

    只可惜此时张静沉怒视的对象是李玄都,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就是换成李道虚或者徐无鬼在此,也不能仅仅凭借目光将他如何。

    李玄都回望了张静沉一眼,与张静沉的锐利目光不同,李玄都的目光淡漠平和。可就在这一瞬间,张静沉周身一震,眼前有一双血红长眸一闪而逝。在旁观之人的视线中,就是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大天师张静沉身形一晃,脸色变得苍白。显而易见,大天师毕竟不是老天师,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只是一眼对视,便已经被清平先生所伤。

    若非此时张静沉占据地利优势,与正一宗的护山大阵在某种程度上融为一体,否则张静沉已经重伤在‘众生入我眼’之下。

    站在李玄都对立面的众人皆是凛然。

第五十三章 金风未动蝉先觉

    李玄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在冯神通拒绝为他作证之后,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洗刷周淑宁的罪名。

    幸而这里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刀光剑影?人情世故?归根究底,还是弱肉强食,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所谓的道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道理,而是一种手段,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手段。

    所以李玄都来到大真人府之后,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不与张静沉“讲道理”,而张静沉之所以强压着性子,正是想要与李玄都“讲道理”。

    两人心知肚明,这无关乎道理,其实是一场斗争,而且不仅仅两个人之间的斗争,是以两人为首的两方势力的斗争,李玄都所代表的那方实力正处于短暂的低谷之中,是张静沉的天赐良机。

    李玄都一再挑衅,就是想要逼迫张静沉主动出手,不再“讲道理”,那么李玄都就不必承担道义上的压力,因为他只是被迫还手,而不是理屈词穷之后的掀桌子行为。

    此时张静沉终于忍不住出手,李玄都又岂能善罢甘休?

    张静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中传来阵阵刺痛,心知李玄都这是要下死手,不敢有丝毫大意怠慢,只见得张静沉的头顶上出现一方玉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正是正一宗两大仙物之一的“天师印”。

    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其光如火焰,透明纯净,宛如琉璃,将张静沉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李玄都双眼之中也生出变化,眼白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沉的黑色,然后其中又生出熊熊燃烧的阴火,甚至有阴火已经逐渐脱离了眼眶的束缚,从眼角位置“溢出”之后,上下飘摇不定,好似两道长眉。

    此时已经无人敢于直视李玄都的双眼,“众生入我眼”催动到极致之后,便是祭出了“天师印”的张静沉也变得难以承受,笼罩着他的光焰开始不断扭曲,继而生出丝丝缕缕好似细小游蛇的阴火,在光芒之上不断游走。

    在老天师张静修的手中,“天师印”的“昊天光明火”足以与地师徐无鬼的阴火相提并论,两者关系类似于水火相克,最后地师不得不飞升,也是拜“昊天光明火”所赐,可此时张静沉修为不如李玄都远甚,火大水小,非但不能以水克火,反而会以火克水。

    下一刻,护住张静沉的“昊天光

    明火”随着游走的阴火如细沙一般随风散去,张静沉的身形向后飘然退去,落地之后又退出三步才勉强止住退势。而这三步则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大约三寸深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至于张静沉所坐的地方,只剩下一层细细的灰烬,大约能看出桌案的轮廓,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其他人尽皆骇然,没有想到李玄都的境界竟然到了这般地步。尤其是方才被李玄都扫了几眼之人更是暗自后怕,心想张静沉尚且如此狼狈,自己岂不是就是被看一眼就死了?

    兰玄霜在心底暗自感叹,那正一宗的大天师与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还有正一宗的两大仙物,更占据了地利优势,如果是自己在此地对上了这位大天师,恐怕很快就要败下阵来,可张静沉还是被李玄都轻易所伤,这便是临近一劫地仙的境界修为?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正一宗众人纷纷上前,来到张静沉身旁,为首的张岳山正要开口,却被张静沉抬手制止。张静沉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李玄都,但已经不敢再与李玄都对视,因为刚才的较量让张静沉明白了一个事实,在他踏足长生境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还要继续较量,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了。

    不过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毕竟宋政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在老玄榜中,除了李道虚,恐怕也没人敢说自己能一定胜过李玄都。

    李玄都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意态从容,说道:“大天师,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你的人不经我的同意就带走了淑宁,并以此为要挟,邀请我来云锦山大真人府,我没有多说什么,如期赴约,这是我给你的尊重,也是看在老天师的面子上。可现在你却得寸进尺,将我视作堂下跪着的犯人,将你们正一宗视作是堂上断案的县官,这是你对我的不尊重,我希望你能赔情谢罪。”

    张静沉默然不语。

    张静沉不说话, 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开口说话。

    李非烟起身道:“大天师,我们两人也算是镇魔台上多年的邻居,所以奉劝你一句,正一宗虽然在过去多年中一直都是正道魁首,但不是正道之主,大天师也不是道门大掌教。我以为紫府所言不错,是不是周淑宁打死了张世水,仅凭你们正一宗的一面之词说了不算,非要当面对质不可,可你们迟迟不肯交出周淑宁,到底是何

    居心?恐怕就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静沉也不能继续坚持下去,冷声吩咐道:“派人去催一催,为什么还没将人请过来。”

    张琏山领命而去。

    张静沉目光低垂,开始以神念吩咐众正一宗弟子,严阵以待,若有不测,立时开启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启动护山大阵的枢机分别掌握在三位正一宗实权人物的手中,在以前的时候,分别由张静修、颜飞卿、张静沉掌管,在张静修飞升、颜飞卿离开正一宗之后,三大枢机悉数归于张静沉一人手中,张静沉又将其中的两块枢机秘钥交给了张岳山和东玄道人,此时东玄道人并未现身,就是在万法宗坛之中,随时准备开启大阵。

    几乎同时,秦素也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秦素天赋异禀,身怀“宿命通”和“紫微斗数”,她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金风未动蝉先觉的心血来潮。秦素上一次来大真人府的时候,就成功预感到了地师徐无鬼对大真人府的发难,如今她的境界比之当初更进一步,这种预感自然更为强烈,也更不容易出错。

    秦素可以肯定,这种预感并非源于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因为张静沉在图穷匕见之后开启大阵的决定本就在她和李玄都的预料之中,也就是说某些在她意料之外的变数正在生出,可她毕竟不是沈大先生,无法推算出变数到底出现在何处。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嘴唇微动。

    以两人的默契,李玄都很快便明白了秦素的意思,同时他也想起了秦素的几次示警,无一不曾应验,心中大为警惕,不过面上不显。

    李玄都心思急转,开始思考危险会来自何处,是藏在暗处的宋政吗?可他为了防备宋政,特意携带了“帝释天”,兰玄霜和秦素也都是太玄榜的战力,真要动起手来,宋政可能会是个麻烦,但绝对不至于到威胁性命的地步。

    如果不是宋政,那么会是谁呢?

    难道是澹台云?还是师父李道虚?亦或是儒门七隐士之首的龙老人?

    李玄都的心头连续闪过几个名字,可又被他一一否决。这些名字有一定的理由出手,但也有更为充足的理由不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无法确定,只能传音给兰玄霜和秦素,让她们两人做好准备,尤其注意颜飞卿的安全。

第五十四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

    很快,张非山等一众正一宗弟子带着周淑宁来到众人面前。

    周淑宁看到李玄都、秦素、玉清宁等人,神情复杂,既有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也有愧疚不安的自责。

    张静沉因为桌案被毁的缘故,就这么负手而立,冷冷说道:“人已经请来了,当面对质吧。”

    “好。”秦素望向周淑宁,“淑宁,接下来我问你答,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知道了吗?”

    周淑宁立刻应了一声,“秦姐姐,我知道了。”

    秦素问道:“淑宁,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与张世水有过交手?”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过交手。”

    秦素又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与他交手?”

    周淑宁脸色涨红,“他、他对我出言不逊,还说、还说……”

    秦素用眼角余光看了张静沉一眼,“还说什么?”

    周淑宁低下头去,“还污蔑哥哥对我居心不良,说我们二人有染。”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秦素的脸色不变,只是望向张静沉,“原来……这就是张家的家教吗?如果张世水敢如此狂悖无礼,当真是死有余辜。”

    张静沉微皱眉头,没有说话。

    张岳山勃然大怒,“我儿已死,岂不是随你说什么?”

    秦素不理会他,又将目光转向周淑宁,问道:“第三个问题,张世水是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立刻摇头道:“不是,我怒急攻心朝他打了一掌,可他就像魔怔了一样,不闪不避,就这么硬接了我一掌,我本以为他有什么后手,可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张岳山怒道:“还说人不是你杀的?”

    周淑宁抗声道:“我知道我那一掌的威力,根本就打不死他,我也没想要杀他,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而已!”

    秦素轻声道:“看来此事蹊跷颇多,我相信张家公子不会无端挑衅,更不会污蔑清平先生,淑宁也没有这样的修为能将张家公子置于死地。”

    周淑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最开始的时候,张世水还是很正常的,可后来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大放厥词,我实在忍受不住,这才、这才对他出手。”

    秦素再次望向张静沉,说道:“正所谓道理不辨不明,我认为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有人在暗中出手,先是让张公子心智失常,挑衅淑宁,然后又借着淑宁之手杀掉张公子,意图挑起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那个幕后之人好从中渔利。”

    这是李玄都回

    溯地气之后就有的结论,只是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让周淑宁出来对质,然后由秦素引导,慢慢道出当时的经过,不过还是有一个问题,周淑宁身为当事之人,她的话同样不能算是证据,如果正一宗死活不认,也没什么太好办法,所以李玄都认为自己没什么太好办法来帮周淑宁洗脱罪名,这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幸而张静沉等人还是忌惮李玄都的手段,没敢直接在周淑宁的身上做什么手脚,或是篡改记忆,或是操控心神,免得弄巧成拙。

    果不其然,张静沉摇头道:“这只是周淑宁的一面之词,而且周淑宁还是当事之人,她的话不足为信。”

    秦素说道:“淑宁去了岭南,张公子也去了岭南,淑宁受冯家小姐的邀请登门做客,恰巧就遇到了登门拜访张公子,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恰巧主人家不在,甚至偌大的花园没有半个仆役,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独处,最后张公子死在了冯家,大天师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秦素的这些话看似说给张静沉听的,实则是说给别人听的。因为此事就是张静沉一手策划,有没有玄机,蹊跷不蹊跷,张静沉自己最是明白,哪里用秦素来点醒。

    果不其然,就听张静沉说道:“秦大小姐的这番话看似入情入理,可说到底只是秦大小姐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此其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此事是真的,那么秦大小姐认为幕后之人是谁?此其二。不管怎么说,世水都是死在了周淑宁的手中,这个责任,只能周淑宁来承担,此其三。”

    秦素叹了口气,“那个幕后之人,显而易见,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的无道宗宗主,‘魔刀’宋政。”

    张静沉道:“证据呢?总不能秦大小姐说什么是什么。秦大小姐说宋政是幕后之人,请拿出证据。”

    纵然秦素辩才过人,此时被张静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无话可说。

    张静沉继续说道:“既然秦大小姐没有证据,那么这一切都不过是秦大小姐的猜测罢了,不足为凭。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忽然开口道:“张静沉,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瞬间,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除了长辈之外,寻常人直呼其名等同于骂人。换而言之,李道虚、李非烟这些长辈可以称呼李玄都的名,可李玄都的同辈之人们却不能称呼他的名,只能称呼他的字。而在李玄都成为一宗之主后,李道虚也不再直呼李玄都的姓名。放在张静沉的身上是同样的道理,先前李玄都不管如何目中无人,一直都

    是尊称张静沉为“大天师”,哪怕与张静沉动手的时候也不例外,此时却直呼姓名,俨然是撕破了脸皮。

    张静沉脸色阴沉,“李玄都,你要如何?”

    到了此时,张静沉也不再给李玄都留情面,同样是直呼其名。

    李玄都直接起身,几乎就在同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修为越低,感受越是明显,站立之人感觉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地,坐着之人想要起身,却感觉如负重山,起不得身。

    下一刻,李玄都已经出现在周淑宁的身边,轻轻挥袖,原本守在周淑宁身旁的正一宗弟子立时被震飞出去。

    见此情景,张静沉不再犹豫,直接以神念下令,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伸手按在周淑宁的头顶上,就见周淑宁体表渗出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不断向外升腾。周淑宁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整个人十分虚弱。

    在场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已经有人认出了这是什么,石无月道:“是‘长生**经’!”

    “长生**经”传承久远。相传上古时期,还是人皇的天帝向**请教长生之道。**传授人皇“长生**经”,“长生**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后来人皇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成为后来的天帝。

    “长生**经”与玄女宗的“**经”本是同源,有互相吸引之玄妙,所以石无月当年才会痴迷于宋政,越陷越深,就连心若磐石的萧时雨也险些不能自拔。不过秦素是个例外,她的根本功法是“太平青领经”,其他功法都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而来,包括“太上忘情经”在内,都可以被“太平青领经”杜绝隐患。

    正因为此等原因,石无月从宋政手中得了“长生**经”的部分要义。

    不管怎么说,“长生**经”都是大成之法,其中玄妙不逊于“太平青领经”,其中的双修之法并非是牝女宗损人利己的采补之道,修炼到极致,不必有身体接触,还能帮双修之人提升境界修为,先是在其体内种下一颗“种子”,然后在双修过程中,使得“种子”慢慢壮大,最终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周淑宁体内就被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这颗“种子”并非什么禁制手段,反而对自身修为有利,周淑宁也还是处子之身,元阴未失,使得李玄都竟是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直到“种子”开始发芽,李玄都才察觉不对。

    现在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周淑宁之所以能一掌打死张世水,便是因为这颗“种子”的缘故。

第五十五章 龙虎大阵

    “长生**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修炼到极致之后,不但不损元阳元阴,而且不必有身体上的接触,由此也证明了双修未必就要涉及男女之事,所以很难被人察知痕迹,这便是李玄都第一时间没能发现周淑宁身上异常的缘故。

    当世之间,能将“长生**经”修炼到如此地步的大概只有两人,分别是宋政和澹台云,不过澹台云修炼的并非正宗“长生**经”,而是经过她改动的“万妙姹女功”,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做了手脚,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只有宋政。张静沉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秦素方才说宋政是幕后的推手,只是揣测之言,没有任何证据,可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以宋政的修为,就算是要以双修精进修为,真正合适的人选也是澹台云,周淑宁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所以宋政在周淑宁体内埋下一颗“种子”的手段,与其说是双修,更像是一位前辈帮助后辈打牢根基、精进修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宋政只要稍稍拔苗助长,就可以从助人变成杀人,就好似服用“五炁真丹”等丹药,稍有不慎,承受不住药力,就要经脉丹田爆裂,灵丹妙药变成杀人毒药。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帮周淑宁化解了体内的“种子”之后,将她交给玉清宁,冷冷道:“先是种下一颗‘种子’,让淑宁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一掌打死了张世水,然后让淑宁体内的‘种子’陷入沉寂,只是生根而不发芽,以防被察觉。待到此时,再猛然催动‘种子’,从生根阶段直接跳到结果阶段,要让淑宁横死当场,事后也只当是淑宁贪功冒进,走火入魔而死,彻底掩盖了真相,真是好机心,李玄都今日当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秦素接着说道:“难怪大天师迟迟不肯交人,原来是存了此等不可告人的心思,若非紫府发现及时,淑宁只怕难逃此劫,到时候你们就能把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安在淑宁的头上,死无对证,万事大吉。”

    张静沉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像是阴谋被人揭穿,更像是始料未及。

    李玄都和秦素都察觉到了张静沉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在周淑宁一事上,他们不能按照正常的顺序去以因证果,而要倒果为因,所以此时是洗刷周淑宁罪名的绝佳时机,不能放过。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正在缓缓开启的正一宗护山大阵,继续说道:“发生了这样的

    事情,正一宗总要给个交代。”

    张静沉缓缓道:“什么交代?”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张静沉,“到底是正一宗与宋政勾结,还是正一宗也被宋政给算计了,总要给个交代才行。”

    张静沉冷笑出声,“这里是云锦山大真人府。”

    天空中云雾弥漫,紫气升腾。

    张静沉一振两只大袖,朗声道:“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南国无双地,吴州第一家。天师峰上岁月长,真人府中履劫霜。”

    话音落下,夜空中出现无数气机形成的圆环,整齐排列,如海潮一般上下涌动,继而有重合的趋势,然后就听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虎啸怒吼,如春雷涌动,若有鬼魅之流,仅仅是这一声大吼,便可被生生震散,可见一只遮蔽了半边天幕的白色猛虎虚影缓缓浮现,一只爪子便有一座殿阁之大,整体如山岳一般,煞气激荡,直冲天际。这正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西方白虎圣灵。

    紧接着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可见一条盘踞天幕的青色长龙,周围云气自生,使其庞大身躯在云气之中时隐时现,青色的鳞片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龙爪凌厉,不逊于虎爪,巨大的头颅探出云海,好似一座小山,龙角狰狞,冷漠无情的金色眼眸俯瞰着下方的大真人府,两根长长龙须上下起伏飘摇,带出一阵阵气机涟漪。这是对应大阵“龙虎”二字之一的东方青龙圣灵。此二者共同构建出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李玄都负手而立,举头望向头顶的白虎、青龙两大圣灵。

    众多旁观之人再也不能旁观下去,纷纷起身,分成两拨,一拨站在李玄都的身后,以兰玄霜、李非烟、宁忆等人为首,一拨站在张静沉的身后,以法空、张岳山、王南霆等人为首,勉强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李玄都并不惊慌,只是说道:“图穷匕见。今日之事,必将传遍江湖,日后勿谓清平先生倚强凌弱,不讲道理。”

    张静沉冷然道:“那也得有以后才行。”

    话音落下,白虎圣灵一声怒吼,抬起巨大虎爪缓缓压下。

    李玄都抬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然后他将手中的黑球向上一丢,迎上白虎圣灵,只见得黑气与紫气相互

    交织,翻滚不休。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太易法决”看似邪气至极,好像魔道手段,其实是近乎万物未相离而阴阳不分的浑沦,清浊二气若分若合,五行不分,地水风火散聚不定,一个仿佛天地未开之时的鸡子。在没有其他先天五太的情形下,“太易法决”几乎是所向披靡,普通气机不仅无法克制对方,反而瞬间就被其同化,归于浑沦,化为虚无。上次地师徐无鬼攻打大真人府,颜飞卿不能完全开启阵法,龙虎不能相济,威力大减,仅仅是一个白虎圣灵,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地师以“太阴法诀”破去。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万事都有一个限度,此时“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全力运转,李玄都也不能将大阵之力化为虚无。

    两者陷入僵持之中。

    李玄都缓缓升空,身上的“阴阳仙衣”猎猎作响。

    便在这时,有九道天雷穿破黑色天幕,自九天降下。

    每一道天雷粗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几乎眨眼之间便落在李玄都的身上,无数大如人头、形如六角雪花的紫色电花四散而飞,泛起无数絮乱的网状焰光,只是李玄都的体魄拥有“长生石”的神异,再加上“阴阳仙衣”,根本无伤分毫。

    李玄都破开雷光之后,身形继续上升,直往青龙而去。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脚下是万盏金灯的大真人府,李玄都凌风御虚,直往盘踞天幕的青龙而去,当真如飞天仙人一般。

    青龙圣灵感受到了李玄都带来的威胁,一声龙吟,嘴中开始氤氲浓郁紫气。

    下一刻,一道紫气瀑布从天而降。

    一时间,不见天地,不见明月,唯有无边紫气。此乃“纯阳紫气”,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如此数量,就好似水滴汇成江河,足以将人彻底溺死。

    转眼之间,紫气便彻底淹没了李玄都的身形,源源不断,好似没有个尽头。

    天地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名正一宗弟子打破寂静,轻声问道:“赢了吗?”

    另外一名正一宗弟子迟疑道:“为什么青龙圣灵还在吐息不停?”

    再有片刻,好似无穷无尽的紫气开始渐渐变弱,众人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淡淡人影。

    经历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正一宗弟子们渐感绝望。

    这一幕与那日地师攻入大真人府是何其相似!

第五十六章 太阴剑阵

    刚才的时候,许多正一宗弟子都在想,如此声势浩大的“纯阳紫气”,就算杀不掉李玄都,总该能伤到他吧?只要能伤到他,就能有对付他的办法,最怕遇到那种怎么也伤不到的对手,最是让人心生绝望。

    就在此时,就见在重重紫气之中升起一抹浓重黑色,紫气中的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紫气越发黯淡。

    再有片刻,这道看似源源不绝没个尽头的紫气瀑布终于迎来了尾声。李玄都的身影也越发清晰,就像水底之人逐渐上浮,最终浮出水面。

    最终随着李玄都一挥大袖,漫天紫气彻底消散。

    再看李玄都全身上下,仍旧是毫发无伤,甚至这道紫气洪流给他造成的伤害还不如病痛给他的折磨。

    李玄都继续上升,不知何时,在他身周出现了无数黑影,时隐时现,似虚似实,围绕着他不断游走,剑啸之声不绝于耳。

    站在地上的秦素望着李玄都的身影,喃喃道:“他要强行破阵?”

    青龙圣灵的金色瞳孔死死盯着李玄都,如有灵性一般透出凝重。

    此时主持阵法的是东玄道人,并非是张静沉本人,虽然已经能完全开启大阵,但还未发挥出大阵的全部威力,李玄都全力出手之下,未必不能破开大阵。

    不过此时还有一个张静沉,哪怕张静沉只有天人造化境,但他同样持有护山大阵的枢机秘钥,可以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融为一体,又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在手,远非寻常天人造化境可比。

    便在此时,张静沉祭起“天师印”,“昊天光明火”好似道道流苏垂落,护住张静沉的周身上下,左手“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李玄都停下身形,双袖一振,原本环绕在他身周的剑影如浮光掠影一般开始疯狂游走。

    剑影总共十三道,看似杂乱不堪,实则每一道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阴阳仙衣”分成阴阳两面,此时李玄都所用的是阴面,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其中十二道剑影是地师徐无鬼以剑奴炼制而成,然后炼化入“阴阳仙衣”之中,至于多出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则是徐无鬼分入一丝神念所化,统领其余十二剑。

    李玄都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自行结成“太阴剑阵”。

    若是死于“太阴剑阵”之下,就

    被剑影汲取修为,成为“太阴剑阵”的养料,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的“太阴剑阵”堪比十三位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便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也不敢正面力敌,更不敢陷入剑阵之中。

    双剑合璧所化的紫青色剑气长龙掠入“太阴剑阵”之中,震荡得云卷云舒,月光支离破碎,无数气机涟漪有若实质,向外层层扩散开来。

    十三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巨柱,接天连地,在天幕上造就出一副风起云涌的异象。十三道剑气巨柱之间有一柄柄完全由“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缓缓浮现,栩栩如生,数量足足近千,交织成一张剑网,剑尖全部指向已经进入阵中的张静沉。

    这一刻万籁寂静,就是吹拂的夜风和皎洁的月光也被剑气完全切割,支离破碎。

    李玄都两只大袖翻滚飘摇,在无数剑气起伏中,如同立于云端的仙人。

    他举起一只手臂。

    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竟是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颤鸣不止,每一剑都是剑气凛然。

    李玄都的手臂挥落。

    刹那之间,剑落如雨,如夏日疾风骤雨一般激射在“紫霞”和“青云”合璧所化的剑气长龙之上,两者相互碰撞厮杀,激荡出无数剑气涟漪,如大雨落幽燕,使得双剑的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减,再有片刻,剑气消散,显露出双剑的本来面目。

    张静沉满面肃穆之色,手持双剑斜指,剑光浩荡,绵长而不见尽头,横贯当空,仿佛要分割夜幕。同时张静沉口中诵道:“太上道祖,腾天倒地,驱雷奔云,统领神兵,急急如律令。”

    镇魔台方向轰然震动。

    两根巨柱光芒大盛,直通天际。

    哪怕不在大真人府中,只要还在上清县的范围之内,都可以看到两道“细线”直通天际。

    镇魔台上的两根巨柱名为“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如同两根擎天玉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地。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云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岩以及众多宫观,可镇魔台的阵法却是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甚至与云锦山都无甚关系,关键在于镇魔台下的镇魔井洞天,所以说镇魔台是依据镇魔井而建。

    镇魔井是由祖天师建成,其中镇压囚禁各种妖邪鬼魅,事实上这座镇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铜炉,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铜炉中的薪柴,若是无法逃离,只

    会被镇魔井中的阵法慢慢汲取气机,就如木柴燃烧,提供火力热量。这些由镇魔井汲取的气机经过阵法转化之后变成纯粹的灵气,一部分用以弥补镇魔井的阵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储存在这两根“刑柱”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张静沉以双剑对应两根“刑柱”,“紫霞”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张静沉又以“青云”指地,不仅仅是镇魔台,整个大真人府以及大真人府所在的山峰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铺天盖地,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已经不见明月群星和青龙,倒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上清县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李玄都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这都是当初老天师张静修用来对付地师徐无鬼的手段,李玄都万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站在地师的位置上来面对这些手段。

    不过李玄都并无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大真人府上空上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双剑合璧,威势煌煌,占据地利。“太阴剑阵”,难知如阴,李玄都境界高绝,是为此时唯一的长生地仙,又有仙物品相的“阴阳仙衣”。

    张静沉驾御“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用尽手段,如果迟迟不能攻破李玄都的“太阴剑阵”,待到双剑合璧陷入颓势,李玄都立时就能转守为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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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