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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入蜀

    宫官笑道:“正是,外面雨大,我们还是进去说话。”

    说吧,她当先返回船舱,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两人回到船舱之后,游船重新开动,却是宫官以自身气机催动,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改变天时也不算难事,宫官仅仅是催动一艘小船漂流,当然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坐在右边的贵妃榻上,问道:“关于唐家,官官你知道多少?”

    宫官说道:“唐家历来神秘,我未必知道得更多。话说回来,你应该去问秦大小姐或是‘天刀’才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唐家始祖有《毒经》传世,是为根本功法。唐家的家主必须由唐姓直系子弟担任,经、袍、珠、杖这唐家四宝由家主保管。以家主为首的主家世代居于唐家堡,下设十大堂口,各司毒药配方、提炼、暗器设计、制作、保管,以及传功、巡逻、刺杀等。这十大堂口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大长老掌管。如今的唐家人丁兴旺,有一位唐家老祖,人送外号‘金臂佛’,精于暗器功夫,只是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不问世事,按照江湖规矩,只当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物,所以无论什么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宫官道:“这些我也知道,如今的唐家当家之人是唐夫人。江湖上有三位女子被冠以‘观音’名号,分别时‘血观音’石无月、‘白衣观音’白绣裳,‘千手观音’唐婉。唐婉便是唐夫人了。她被誉为唐家第一高手,精通暗器‘菩萨泪’。菩萨有泪,泪众生苦,乃是唐家排名第一的暗器,一方圆润、一方尖锥,细细小小,如佳人梨雨,最少有三十二种回力激发,里面含有七种毒性相克,中此毒器者全身无力,若此生不再使用气机,则可保长寿。这位唐夫人早年时也一位美人,曾在江湖上行走,被誉为蜀州第一高手,只可惜未曾登上过太玄榜,曾是黑白谱的第一高手,后来久不在江湖露面,这才榜上无名。依我推测,唐夫人隐世多年,就算不能登上太玄榜,也应与宁忆、李元婴等人相差无多。而在唐夫人之下,还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算是高手众多。”

    李玄都点头道:“姑姑与这位唐夫人有旧,曾经对我提起过此事。我原本打算是让姑姑随我一起过来,不过如今唐家情形不明,所以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先去蜀中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让姑姑过来。”

    宫官望着李玄都,好奇问道:“紫府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脱身更加容易,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姑姑虽然修为不俗,但如果宋政亲自出手,我却是难以顾及到她。”

    宫官立时问道:“那紫府就不担心我么?”

    李玄都早就料到宫官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我只是与你一同入蜀,入蜀之后,我们还是要各行其是。”

    宫官有些失望,道:“那……好罢。”

    李玄都道:“不好也得好,你知不知道,极天王死了。”

    宫官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你的手笔?”

    李玄都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说道:“极天王可以死,那么李玄都也可以死,我不想重蹈大师兄的覆辙,所以这次入蜀,我做了十足准备。不过这些准备只能让我一个人自保。”

    宫官说道:“若真是如此,宋政去找你的麻烦,便顾不上白帝城,我便能安排人手对付唐周,我可要多谢紫府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下手中的折扇,取过靠在一旁的琵琶,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接着低眉信手续续弹,继而轻拢慢捻抹复挑,只听得琵琶铮铮声响,似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又如铁骑突出刀枪鸣。

    宫官开口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李闭目细听。

    一曲词唱完,宫官问道:“公子觉得如何?”

    李玄都睁开双眼,回答道:“极好,这是前朝的《临江仙》,不知可有《浣溪沙》?”

    “自然是有的。”宫官嫣然一笑,复奏琵琶,“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李玄都轻轻鼓掌道,“辛稼轩先生的词,我是最喜欢的,官官有心了。”

    宫官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已经快要顺着曲江池出城去了,李玄都抬眼向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黑黝黝如山岳的影子,那便是隐在茫茫雨雾之后的雄伟城墙。

    李玄都问道:“你今日约我,是打算送我出城吗?”

    宫官摇头道:“当然不是,而是你我一道出城,这西京城中,有许多讨厌之人,我怕他们会扫了你的兴致。”

    便在这时,就见得城墙之上亮起了灯火,雨浇不灭,十分醒目。紧接着就听到一个苍老声音朗声说道:“见过尊者。”这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雨声,清晰地传到了船舱之中。

    宫官放下怀中琵琶,道:“这是无道宗中十长老之首的封暮年,为人最是顽固,处处讲究规矩如何,就像儒门里的老夫子。”

    说这话的时候,宫官已经停下小船,然后与李玄都一起走船舱。

    此时雨雾浓浓,李玄都便伸手一挥,茫茫雨雾便似是珠帘一般被人从中分开撩起,小船与城墙之间再无遮挡,清晰可见。

    站在城墙上的封暮年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沉,生出极大的忌惮之意。

    宫官道:“封长老,这位是清平先生。”

    起先封暮年见宫官对李玄都极为重视,便心生疑窦,此时听到他就是清平先生,心中顿时一凛,说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感荣幸。”

    以李玄都的身份,也无需太过谦逊,所以只是淡淡道:“不敢当如此。”

    封暮年也知道李玄都的大名,虽然他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五

    ,但张静沉、上官莞都败在了他的手中,恐怕是排名第一的白绣裳也未必能稳胜于他,心中忌惮非常,道:“不知清平先生来到西京,有何贵干?”

    李玄都负手而立,说道:“我与宫姑娘有旧,所以此来只是访友。”

    宫官听到他又称呼自己为“宫姑娘”,不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却是不看宫官。

    就在这时,忽听又有一人喝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已经与辽东的秦家大小姐定下婚约,今日却背着秦大小姐来见宫姑娘,此等作为,算是什么行径?”

    李玄都循声望去,去见城头上还站着几人,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脸色不善。李玄都再一打量,却见这几人虽然是对他说话, 却不时偷瞧宫官,李玄都顿时心中明了,这是把他当作情敌了,却也知道不是对手,这便搬出了秦素,要压一压他。

    李玄都道:“我只是访友罢了,便是秦大小姐,也是知道宫姑娘的。”

    李玄都此话本是为了表明他与宫官之间清白,就算是秦素知道了,他也不怕,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端。可落在这几人的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意思,他们本就先入为主,觉得李玄都与宫官之间定有私情,又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便听成了秦素大度,不介意李玄都与宫官之间的私情,险些被气炸了肺。

    在他们想来,好你个李玄都,秦大小姐是何等人物,娶了她,便有了秦家的基业,你有了一个秦大小姐还不知足,还要再把宫官也收入囊中,坐享那齐人之福,做人太贪心,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这几人被气得恨不得捶胸顿足,可又要保持体面风度,一个个面容狰狞,眼神好似刀子一般,想要跟李玄都叫阵,又慑于李玄都的威名,不敢开口,看得李玄都哑然失笑,也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凭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继续说道:“我不仅与宫姑娘有旧,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几人听到澹台云和皇甫毓秀的名头,顿时一惊,再一细想,既然李玄都与圣君都有交情,那么认识宫姑娘似乎也不算什么,不由敌意稍减。

    封暮年开口道:“老夫却是不知道,清平先生竟然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

    李玄都道:“我与圣君、皇甫宗主在金帐王庭相识,难道圣君认识了什么人,还要向阁下通报吗?”

    封暮年脸色一变,“不敢,不敢。”

    宫官一直不曾说话,只是冷眼望着一众人等,忽而说道:“封长老,白帝城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封暮年一怔,道:“属下已经知晓了。”

    宫官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圣君、左尊者、诸王不在,我们未必能压得住唐周,清平先生是圣君专门请来帮手,你们却如此无礼,若是误了圣君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封暮年,还是其他人等,均是脸色大变,“我等万无此意。”

    宫官轻哼一声,“封长老,你和樊堂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入蜀。”

第五十九章 南疆

    提到辽东,不得不提及与辽东接壤的金帐。提到凉州,就不得不提及西域。提及越州,便不得不提到南海尽头的婆娑州。提及齐州,就要提及与齐州隔东海相望的金鳞州。提及蜀州,则不得不提到与蜀州接壤的南疆以及南疆蛮族。

    若论威胁,南疆蛮族远不如草原金帐,中原王朝强大时归顺,中原王朝衰弱时反叛,相较于草原金帐动辄席卷半个天下的威胁,南疆蛮族最多也就攻至渝府一代,至多算是癣疥之疾,还谈不上心腹大患。毕竟南疆不是年年闹白灾的草原,还不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如今大魏朝廷尽显颓势,南疆蛮族已经不止一次反叛,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张肃卿的奏疏中就如此说道:“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张肃卿只是在奏疏中将南疆叛乱与其他许多大事并列提起,若是单说此事,实情是南疆蛮族兵发南中七府,直逼渝州府,蜀州官军虽然勉强平定了南疆叛乱,但也元气大伤,待到西北大周攻打蜀州,蜀州官府已经没有可战之兵,几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大周攻克全境。

    如果从江湖的角度来看,南疆此地也大有文章。当年巫教就兴盛于此,后来祖天师携剑带印大破巫教之后,巫教余孽就退入南疆群山之中。祖天师在蜀州境内创立正一道天师教,割据一方,与北方的太平道遥相呼应。再到后来,中原巫教终是湮灭不可闻,兴盛一时的天师教归顺朝廷正统,改名为正一宗。太平道覆灭,残支余孽演化为日后的清微宗和太平宗。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祖天师也只是一扫蜀州,对于南疆是无可奈何的。其实不仅仅是当年的祖天师,就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也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这里就是一个瘴气横生、不通教化的蛮荒之地,虽然武侯曾经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蛮王,但武侯之后,历朝历代,此地还是被官员视作畏途,皇帝发作贬谪罪官,无非就是辽东苦寒之地,或是南疆、岭南瘴气横生之地。

    如果说广袤无垠的草原是金帐汗国的天然屏障,那么数不清的大山便是南疆的天然屏障,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大军难以进驻,历来都是蛮族的天然屏障,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只要蛮族退入其中,中军大军便无可奈何,此举与金帐退入草原深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武侯之所以能平定南疆,除了将士精锐善战之外,武侯的能力也是至关重要。南疆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寨子

    ,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蛮族称之为熟蛮,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蛮,武侯除了拉拢部分熟蛮充当向导之外,还专门准备了对付瘴气的药物,在军营中支起大锅按方熬药,然后将药汁分发给军中将士饮用,每日早晚各一次,日日不停,如此便可视瘴气于无物。

    不过就算如此,武侯也要先后七次击败蛮王,才彻底收服蛮族。因为瘴气仅仅只是蛮族的天然屏障之一,更为制约大军行动的是复杂地势,在此等崎岖山地,不但骑兵无法行动,就连重甲步兵同样难有作为,反倒是南疆蛮族有一种身着藤甲的藤甲兵,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敏捷如猿猴,在群山之中如鱼得水。而且南疆蛮族在退入群山之中后就彻底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正因这个原因,就算中原大军攻入南疆灭寨无数,仍是无法真正伤及其根本元气,最终在粮草后援难以为继的情形下不得不退出南疆。

    在南疆腹地,有一行人正在一片茂密树林中休息。脚下有一条勉强供一人前行的崎岖小径,通往一座藏在群山深处的寨子。这伙人身着中原服饰,显然不是蛮族之人,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但是精气神还好,显现出极为不俗的修为。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男子,相貌与死在秦素刀下的唐秦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坚毅,气态沉稳中透出威严,此时他披挂了一身青色甲胄,腰间佩刀,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将领。

    在他身周之人都身披青色斗篷,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之人。那么为首之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天公将军唐周。任谁也没有想到,本该坐镇白帝城的唐周竟然在暗中离开了白帝城,并且远赴南疆深处。

    唐周示意属下们继续恢复气机,他则是跃上一棵五丈之高的大树,远远眺望。

    以他的目力,可以隐约看到在三十里外,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寨子,不同于中原为了抵御贼寇而修建的堡寨,这里的寨子由一幢幢吊脚楼构成,寨子外则是依托山势而修筑的层层梯田,翠绿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光芒。

    这座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寨子,大约有万余人,而且很少参与南疆与中原的各种战事冲突,算得上与世无争。

    那里就是唐周的目的地。

    西京之变的时候,圣君和地师决裂,双方为了拉拢唐周,各自送出两份诚意。

    地师送出的一只将死之妖,唐周将那妖物杀死,取出了妖丹,服用之后,不仅修为大增,而且多出种种神异。

    圣君送出的是“麒麟血”。

    世上有

    仙人,自然也有种种神兽异兽。虽然如今神兽异兽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

    所谓的‘麒麟血’便是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之鲜血,至刚至阳,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服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贸然饮下此血,也会被其中蕴含的磅礴火气焚尽五脏六腑。天人境大宗师服用“麒麟血”可以增进境界修为。若是通过丹药增进修为,境界越高之人服用丹药的效果也就越差,而“麒麟血”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要未达长生境,都有效用。

    当年宋宗主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失踪之前又带走了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今日的东山再起。

    唐周先后服用了妖丹和“麒麟血”之后,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之所以迟迟未能突破,是因为他的修炼出了一点岔子。

    可谓是成也“麒麟血”,败也“麒麟血”。

    服用神兽之血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忽然之间,唐周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双眼中有血光氤氲。

    唐周摘下自己的护手,手背上竟是浮现出层层鳞片,这便是他服用妖丹和“麒麟血”所带来的隐患了。这也是无道宗中分明有四圣之血却少有人服用的原因。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

    唐周当然没有宋政的手段,所以在这段时间中,备受煎熬。如果仅仅是体魄上的变化也就罢了,关键是妖丹和“麒麟血”中的兽性时时刻刻都在侵蚀他的理智,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贸然晋升天人造化境,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似人似兽的疯子。

    唐周将如今局面归咎于地师和圣君,所以当宋政来见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重投旧主麾下,而宋政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解决隐患的办法就在这座寨子之中。

第六十章 唐周

    唐周的呼吸渐渐沉重,他身上披着的甲胄开始轻轻震颤。

    唐周知道,这是“麒麟血”开始发作了,如果脱下身上的铠甲,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皮肤下有许多不断游走的凸起,每当此时,他就感觉自己似是五内俱焚,满身气血都要熊熊燃烧,同时内心会生出一股狂意,要将眼前的一切通通毁去。

    唐周伸手扶着树干,不一会儿,手指与树干接触的地方便升起袅袅青烟,而他的护手更是被灼烧的通红。唐周每一次呼吸,吐出的灼热气息都会让他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扭曲,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燃烧铜炉。

    如果仅仅是“麒麟血”,也不至于如此,以他的境界修为,完全可以强行压制。关键是那颗妖丹,妖丹和“麒麟血”一起服下之后,妖丹就成了“麒麟血”的燃料,星星之火变成燎原之势,终于到了唐周也压制不住的地步。

    唐周终于明白,圣君也好,地师也罢,都没有安好心。难怪地师在事后没有向他索要那颗妖丹,原来暗藏了这样的祸心。想来圣君也是一样,如果他在当时投靠了地师,那么圣君同样不会索要“麒麟血”。因为两人都明白,把“麒麟血”和妖丹一起服下之后的唐周,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不过归根究底,还是他太过贪心之故。如果不是他想着两家通吃,哪里会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可笑他还想要在两位地仙之间火中取粟,结果却是引火烧身。

    好在,好在,还有旧主宋政。

    宋政告诉他,在南疆深处的一座寨子中,藏着古时巫教留下的遗迹秘宝,那件秘宝可以帮他彻底消弭“麒麟血”的隐患。

    正因为如此,唐周才会带着亲信心腹离开白帝城来到南疆深处,意在找寻传说中的古时巫教秘宝。

    至于如今是谁替他坐镇白帝城?

    当然是旧主宋政。

    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不开眼地来到白帝城中找他的晦气,那么遇到的就不是太玄榜上有名的天公将军唐周,而是老玄榜上有名的“魔刀”宋政。

    想来,会是个不小的惊喜。

    不过,如果是圣君澹台云除外。可是话又说回来,圣君如今远在草原,怎么会去白帝城?

    想着这些,唐周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灼热之意正在如潮水一般退去,他整个人就好似从炙热沙漠来到了绿洲之中,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清凉,无一处不舒爽。

    他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愉悦之意。极度痛苦之后的片刻安宁,真是比什么男女之事都要让人着迷。

    唐周从树上跃下,吩咐道:“走。”

    一众青阳教精锐纷纷起身,跟随在唐周身后,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排列成一线,就像一条长龙,向那座寨子行去。

    在距离宅子还有不足十里的时候,唐周一挥手,他身后的青阳教高手们纷纷跃起,好似一只只大鸟,各自散入山林之中。

    他要从四面八方包围这个寨子,不放走一个人。

    事关生死

    存亡,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

    唐周站在原地,待到所有的青阳教高手都如大网一般撒出去之后,他才开始迈步前行。他的每一步都在泥土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而每一个脚印上都残留着点点火星和袅袅升起的黑色烟气。

    当第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青阳教之人出现在寨子外的时候,寨子中的人便有了反应。许多身体壮硕的蛮族手持兵刃走出自己的房屋,向那些突然出现的入侵者涌去。还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喃喃诵读着晦涩难懂的咒文。

    妇孺和孩子们则是躲在屋子中,不敢离开半步。

    只是唐周这次带来了青阳教的所有精锐高手,其中修为最低的都有玄元境,更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所以青阳教之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占据了优势。哪怕这座寨子中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蛮族战士、巫师同样有着不俗的修为,也不是青阳教之人的对手。

    很快,就有蛮族战士死伤倒地,青阳教中也偶有折损。不过自始至终,青阳教中人只是沉默出手,与呼喝怒吼的蛮族战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个时候,唐周还慢慢地行走在山路上,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似乎他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让他快不得半步。

    唐周在距离寨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寨子后有一座山。山不知名,似乎与南疆境内的无数群山并无太大区别。

    在山的半山腰位置,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在石洞的最深处有一座人工开凿的石台,上头坐着一个身着类似萨满服饰的老人,老人头上戴着羽毛装饰,一头白发随意披散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面容枯槁,给人感觉就像一条蛰伏于阴暗中的老蛇,让人感到背后脊梁阵阵发冷。

    青阳教之人攻入寨子的时候,老人不为所动,可是当唐周的视线朝山洞方向望来的时候,原本正在闭目假寐的老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浑浊且幽深,就像冬眠的老蛇从洞穴中探出头颅,见到了久违的太阳。

    唐周的脸上露出笑意,“看来徵公没有骗我,这儿果然有蹊跷。”

    下一刻,唐周整个人冲天而起,划过寨子的上空,轰然落在山洞的入口。

    寨子中的许多蛮族战士也看到了这一幕,想要向山洞奔去,却是被青阳教之人死死缠住,有心无力。

    山洞中的老人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阁下是谁?”

    “我叫唐周。”唐周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我手中这把刀名为‘往生’,长八尺九分,重三十九斤。与我那两位兄弟的佩刀不同,我这把刀杀人不多,可死在此刀之下的,无一不是高手。今日我想以此刀超度此地无数亡魂。”

    山洞中的老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阁下是为了那件东西来的。”

    “正是。”唐周笑了一声,“往生”出鞘三分,刀光一炽,映亮略显昏暗的山洞。

    唐周说道:“如果阁下愿意交出来,我

    可以放过山下的那个寨子,就此退去。如果阁下不愿意交出来,我就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然后自己慢慢找。”

    话音未落,唐周猛地拔刀,刀气排空,一道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个山洞。

    洞中老人胸前衣衫尽裂,胸口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渗出鲜血。

    唐周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刀,便是我的诚意。下一刀,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老人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从石台上缓缓起身,来到山洞中段位置。

    这便是他的回答。

    唐周也不客气,身形一掠,如同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老人的面前,朝着老人当头一刀劈下。与此同时,老人也双掌平推,狠狠落在唐周胸前的甲胄上。

    唐周的这一刀在老人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他上身的甲胄也寸寸碎裂,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哗啦”声响,有如雨坠般掉落在地,露出线条分明的虬结筋肉,也可以清晰看到皮肤下一个个正在游走的诡异凸起。

    唐周向后退出一步,抖落身上残甲,下身的甲叶仍旧“哗啦”作响。他双眼微眯,“有些本事。不过你知道我为何要身披甲胄?因为只有身披甲胄才能抑止我体内似要沸腾的气血,我才能谨守灵台清明。我只有灵台清明,才能跟你谈条件。”

    唐周丢掉手中的“往生”,赤手空拳,声音冰冷,“老家伙,无论你交不交出那件东西,你和山下的那个寨子都得死。”

    老人并不如何畏惧,而是叹道:“我明白阁下为何要那件东西了,如果没有那件东西,阁下就不能压制体内的隐患,如今阁下分明是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

    唐周冷笑道:“那又如何,杀你足矣。”

    话音方落,唐周已经是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如何迅捷,相反很慢,可其势甚大,就像一座高山迎面而来,黑沉沉,乌压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人神色凝重,也慢慢推出一掌。

    一拳一掌,一大一小,一个正值壮年,一个风烛残年,撞在一起,偌大的山洞乃至于整座山,都倏地一颤,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唐周横臂一扫,山洞之中仿佛有狂风扫过,风吹过山洞,又形成呜咽鬼哭之声。

    老人勉强挡下唐周的横臂一扫,却是闷哼一声,倒退一步。

    “就这点本事吗?”唐周踏前一步,“你终究是老了,气血枯败,又无望长生,人仙拳意大为折损,如何是我的对手?”

    说罢,唐周又是一拳直直捣出,老人又是退了一步。

    唐周出拳不停,老人便步步后退,很快便被逼退到石台的位置。

    唐周将得自“麒麟血”的修为全部用出,一拳一掌之中都蕴含有至阳至刚的炽热之力,老人只觉得火焰和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只觉喉头发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唐周纵声大笑,纵身掠来。

    两人四掌相交,老人顿时七窍流血。

第六十一章 长联

    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原本在秦州境内,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故而白帝城取代原本的青阳总坛成为整个青阳教的总坛。

    白帝城位置险要,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白帝城中地势最高之处为永安山,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便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时至今日,永安宫已经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也是唐周的居处。如今唐周不在白帝城中,白帝城却一切照旧,在外人看来,白帝城内外并无异样。

    白帝城在渝州府的境内,位于蜀州和荆州的交界处,从西京入蜀去白帝城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前往渝州府,另一条路是先去锦官府,再转道去渝州府。

    如今无道宗的大批人马都在锦官府集结,所以宫官过秦中府之后,决定先去锦官府,然后再去渝州府。

    锦官府是蜀州首府,又有芙蓉城和天府之称,也是整个西南最为繁华之地,堪比江南的金陵府。

    蜀州的三司衙门和总督府衙门也在锦官府中,不过自从蜀州沦陷之后,这些地方就成了西北大周的衙门。

    说起西北大周和无道宗的关系,类似于大魏朝廷和儒门的关系,两者高度重合,却又并非完全一致。许多人都是身兼两职,比如宋辅臣,他既是无道宗的破军王,也是大周朝廷的统兵将领。澹台云既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大周朝廷的皇帝。在早先地师与圣君还未决裂的时候,地师也在大周朝廷中任职,身兼太师、国师、丞相三职,开府建牙,乃至于政事悉数出自地师,唯有祭祀归于圣君,这也导致了圣君和地师的彻底决裂。在地师离开之后,由左尊者接任丞相,丞相与内阁首辅不同,丞相有开府治事之权,上能制衡君王,下能统御百官,仅以权势而论,大致相当于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就是外相和内相相加,方才是真正的丞相。

    不过宫官在大周朝廷没有任职,包括樊堂主和封长老也是如此,所以一众人等没有进入三司衙门和总督衙门,而是来到无道宗设在锦官府内的一座府邸之中。

    随着春日将尽,夏日临近,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院中有几株芭蕉,雨落蕉叶,声声作响,别有一番情趣。被以贵客之礼相待的李玄都负手站在床边,望着院中的芭蕉,怔然出神。

    然后就见宫官撑了一柄纸伞走入院子,收伞之后,问道:“想什么呢?”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当年武侯便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转眼之间,已经快要五月了。”

    宫官说道:“玉虚斗剑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满打满算,就还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李玄都的神色略显沉重。

    宫官看了眼天色,问道:“要

    不要出去走走,这锦官府中也有许多好景色。”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也好,仔细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锦官府。”

    宫官笑道:“那是自然,你才多大年纪就想走遍天下?总有没去过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忽听院外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李玄都略微疑惑地望向宫官,宫官狡黠一笑,说道:“我们先看一场好戏。”

    说罢,她当先行了出去。

    李玄都稍一犹豫,也跟着出去。

    待李玄都循声过去的时候,只见在一处开阔校场中,几名无道宗弟子正斗在一处,宫官撑着伞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李玄都本以为这些无道宗弟子只是寻常比试,可细一看去,这些人却是有些生死相斗的意思,当初他在望仙台上与李太一斗剑,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看了眼宫官,心中有了猜测,多半是宫官从中挑拨之故,年轻气盛的男人,在心仪的漂亮女人面前,总是没有脑子的,也最是受不了激将的。

    宫官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淡淡,来到他的身旁,解释道:“这些人呐,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天天想着抱得美人归哩,我看他们整天这么闲,那我便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最起码还能精进修为,总比整天争风吃醋要好。”

    李玄都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说道:“小心不要闹出人命。”

    宫官笑道:“我已经派人通知封长老了,待会儿封长老过来,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都逃不掉,少不得要面壁思过,我也就能清静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难怪有人叫你妖女,这心思都用在了这上头。”

    “说的也是哦。”宫官不以为忤,“我和秦大小姐同是出身十宗,为什么别人都称呼她为秦大小姐,而我就是妖女了呢?如果秦大小姐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会怎么处置?”

    李玄都认真想了想,说道:“大概先是直言相告,如果不听,那就直接动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自有旁人替她出头。不过平心而论,岳父对她之宠爱,举世皆知,所以很少有人敢对她无礼,最起码我去辽东的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宫官道:“可惜,我没有这样一个爹爹,万事都能帮我出头,所以我做不了宫大小姐。”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道:“很久之前,素素问我,她是不是很像张白月,我回答说,不像,半点也不像。”

    宫官笑道:“紫府是说我也半点不像秦姐姐了。”

    李玄都说道:“还有很多人说我像大师兄,像师父,可实际上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李玄都。如果我一味学师父,像师父,安能有今日之我?颜回有云:‘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此语虽然是称赞至圣先师,可一味去学,如何能超越前人?如果我像李元婴那样,处处效仿师父,师父不用奔逸绝尘,只要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了,因为那不是我的路,是师父的路。”

    宫官听到李玄都如此说

    ,不由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就你才能如此说,换成其他人,学尚且学不会,何谈走自己的路。”

    两人说话间,离开了此地,来到城中。

    其实李玄都按照自己的老习惯,早在入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绕城一周,熟悉了大概地形,但是那种走马观花自然不能与真正的游览相比,两人先是去了武侯祠,其实此地本名是先主庙。最早的时候,武侯祠和先主庙是分开的,无奈武侯名声太大,几近圣人,故而武侯祠香火鼎盛,先主庙香火冷清,本朝蜀王下令将武侯祠与先主庙合并,变成君臣合祀,而百姓们仍旧称呼为武侯祠,而不称呼先主庙。

    李玄都对于武侯,自是满怀敬仰之情,对于先住,也颇为尊重。故而先拜先主,后拜武侯,这才离开了武侯祠。

    离开武侯祠之后,两人沿着河岸缓步慢行,忽见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瓦,四面开窗,站在其上,可观江水。

    两人来到楼前,却见门前柱上挂着两块极宽的长牌,上面刻着一副长联,上下联各有百字之多。

    宫官显然来过此地,问道:“紫府,你听说过这望江楼上有一副很有名的长联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听说过。”

    宫官一指,“这就是了。”

    李玄都走到近前,诵读上联:“几层楼独撑东西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最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楷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宫官问道:“紫府,你最喜欢上联的那几句?”

    李玄都摇头道:“太过哀愁,我没有这样的心境,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心境。”

    宫官微微一笑,诵起下联:“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冈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李玄都轻声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宫官感慨道:“纵然是铁马金戈,气吞万里,挥斥方遒,亦或是奏乐高歌,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到最后,都是过往云烟。”

    李玄都道:“我不知这长联是何人所作,可他在作这副长联的时候,显然还有一座望江楼供他栖身,他还能‘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还能在这儿发发牢骚,可是那些饿死的百姓呢,上无片瓦,腹中无粮,又有哪一块云是他们的天?官官,你我都非天生的高门大族出身,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出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我们是那些饿死、冻死、死于战乱的无辜百姓,我们看到这副长联,又是如何感想?”

第六十二章 宋政

    李玄都和宫官在锦官府停留了两天左右的时间,待到无道宗的人马集合完毕,共千余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前往白帝城。

    在去往白帝城的路途中,他们没有遇到如何阻碍,无论是青阳教,还是宋政、地师的手下,都没有露面,似乎全都消失了一般。

    待他们来到白帝城,白帝城依旧如故,城门大开,不见青阳教中人守卫,似乎是开门迎客,又似是武侯曾经用过的空城计。

    樊堂主和封长老都来请示宫官该如何行事,宫官却是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可有指教?”

    樊堂主和封长老也都望向李玄都,毕竟李玄都在名义上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江湖地位更是远高于其他人,他的意见自然十分重要。

    那日在西京城中,宫官说李玄都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李玄都当时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中了宫官的圈套,非要陪她走一趟白帝城不可了,李玄都也不觉得唐周如何棘手,说起来唐秦、唐汉之死都与他大有关系,再多一个唐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李玄都便没有急着先去唐家,而是随着宫官来到白帝城,却不想竟是这么一个局面。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我先去进去一探,你们在外等候。”

    宫官皱眉道:“若是唐周在内设下埋伏,你一个人恐怕……”

    李玄都摆了摆手,“就算唐周设下埋伏,我也有保命手段,奈何不得我。到那时候,你们从外进攻,我们就变成了里应外合。”

    宫官想了想,认真说道:“一定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孤身一人走向白帝城。

    走过城门洞,李玄都便进入到城中,此时城中竟是空无一人,不过看其痕迹,似乎是离去不久,可又不像是匆忙逃离,倒像是有序撤退。

    李玄都看得起疑,遂向城内最高处的永安宫行去。

    在这一路上,仍旧是不见半个人影,十分安静。李玄都索性直接御风而起,飞掠入永安宫的中。

    在李玄都的感知中,永安宫中有一个地方有明显的异常,似乎有阵法笼罩。他循着感知来到永安宫的深处,发现是一座空旷大殿,走进殿中,殿内悬挂着各色轻纱,殿内的地板上、穹顶上、梁柱上、墙壁上贴着各种符箓,符箓闪烁着金色光芒,使得整座大殿变得金光熠熠,好似满堂贴金。

    在大殿正中位置,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两根支撑石柱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箓云纹。

    “牌坊”的最上方刻着四个大字:“天光开鉴”。

    见到这座牌坊,李玄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视线稍稍偏离。

    下一刻,从牌坊后转出一个身着广袖深衣的男子,青丝如墨又如瀑,梳拢得整整齐齐,以一根乌木簪子束住。整个人气态儒雅潇洒,负手而立,仿若神仙中人。

    在此人露面的一瞬间,殿内的符箓全部亮了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将两人笼罩其中。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是宋先生。”

    此人正是宋政。

    “魔刀”宋政。

    曾经的无道宗宗主,天公将军唐周的旧主,圣君澹台云、石无月等人曾经的恋人。

    宋政望向李玄都,双眼黑沉,不见眼白,幽暗深邃,其中蕴含有奇异的魔力,要让人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这等手段对于李道虚来说不算什么,李玄都却要凝神抵御,一不小心就要被宋政所乘。这便是两人之间的差距了。

    宋政淡笑道:“小李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在金帐王庭,第二次是在中州的万象学宫。第三次,恐怕小李先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渝州府的白帝城中。”

    李玄都坦然道:“其实我有所预料,不过不能肯定。”

    宋政笑了笑,“所以你选择一个人进来,既然你敢一人前来,想来是有保命的手段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宋政接着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云儿给你撑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有老李先生给你撑腰。我很好奇,现在第三次见面,又有谁能给你撑腰?”

    李玄都听到“云儿”这个称呼,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宋政说的是澹台云,这也怪不得李玄都,委实是很难有人能把“圣君”与“云儿”联系在一起。

    李玄都道:“也许是圣君也说不定。”

    “云儿?”宋政笑了一声,“‘圣君’这个称呼本该属于我才对。”

    李玄都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事事都讲本该,那么我的大师兄便不该死,今日与宋先生说话的,也许就是他了。”

    宋政嘴角微微翘起,“此言有理。很多人都说你是第二个司徒玄策,可我不这么看,你既不是司徒玄策,也不是李道虚,更不是张肃卿,你骨子里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有公义,你也有私念,试问一句,公私能否兼顾?”

    李玄都没有反驳,而是问道:“大约可以。”

    “好一个大约可以。”宋政抚掌道:“司徒玄策其实是一个至公之人,而我是一个至私之人。都说水至清而无鱼,所以司徒玄策最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人人都希望他死,他便死得不能再死。反观我,自私自利,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总是能死灰复燃。这大概便是世人常说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再说你,深谙中庸之道,既讲公义,也讲私情,不似司徒玄策那般激进,不因水清而偏用,也不因水浊而偏废,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深谙李道虚的手段,所以你能比他走得更远。”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宋先生谬赞。”

    宋政摆了摆手,“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与云儿是如何认识的?”

    李玄都万没想到宋政会有如此一问,心思几转,方才说道:“是偶然相识,第一次见面,她把我打了一顿,还对我出言讥讽。”

    “这不像她的为人。”宋政眯

    起眼,“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少言寡语之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望向宋政,反问道:“宋先生又是如何与圣君相识的呢?”

    宋政闻言后顿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便告诉你罢。”

    “很早之前,我们两人就一起闯荡江湖,不过在更早之前,我是一个人闯荡的。也许不应叫作闯荡,而是在泥塘里打滚,总之就是满身泥泞。与今日这般登堂入室,生死相斗之前还要叙旧,是完全不同的。”

    李玄都看了眼四周,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些符箓正发生着极为细微的变化,李玄都心中一紧,也开始暗做准备。

    宋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她对你提起过多少,其实云儿的出身要比我更好一些,听姓氏就知道,祖上可是七十二圣贤之一,她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可也算是殷实人家,最起码三餐不愁。我呢,其实就是一个市井无赖。一个偶然的原因,我从另外一伙无赖手中救下了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她,这便是相识了。后来我常常翻墙去她家中与她相会,感情渐深。再后来,我独自闯荡江湖,到处拜师学艺,等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她家中遭了难,父母病故,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我就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答应了。”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江湖路,走过了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候,谁都可以欺负我,都可以瞧不起我,都都能把我踩在脚底,我还得陪着笑脸,在人家面前装孙子,想着法子往上爬。你从小就被李道虚收养,想来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有些时候,我很庆幸,多亏有她陪在我的身旁,我才能走完这段路,才能登堂入室,才能步步登高。”宋政脸上的表情逐渐柔和了下来,似乎在回味和缅怀着什么,就连嘴角都不知不觉翘了起来。可紧接着,他神色一变,“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与我越来越疏远,她越来越沉默寡言,我问她,她也不说,总是很悲伤的样子。后来,我也明白了,她大约是不喜欢其他的女人。”

    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宋先生,圣君的确对我提起过这段往事,不过与你所说的不大一样。”

    宋政一怔,问道:“哪里不一样?”

    李玄都轻声道:“圣君说,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恰恰是你们两人最落魄的那段时光,是你向她豪言庄严的时候,也是你认为最不堪回首的那段时光。”

    宋政一怔。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知宋先生还记不记得,圣君也说过一些自己的畅想,那时候的她可不像今日这般,只是想要一栋好几进的宅子,要么是帝京的,要么是金陵府的,最好是依山傍水,再就是置办什么样的家具,造什么样的园子。而每每这个时候,宋先生就会嘲笑圣君的格局太小。”

    宋政沉默了。

    一个说到兴奋处会不断用双手比划的女子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

    宋政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长长叹息一声,“原来如此。”

第六十三章 时光之争

    李玄都早在还未动身前往龙门府的时候,就接到了太平客栈的呈报,说是最近青阳教异动频频,又有大力发展信徒的迹象。在那个时候,李玄都就怀疑到了宋政的身上。随着宋政在万象学宫现身,以及无道宗确定唐周反水,李玄都已经可以肯定青阳教之变是宋政在幕后推手,所以李玄都对于这次白帝城之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大约有七八成的可能会遇到宋政。

    至于李玄都为何明知道会遇到宋政却还主动送上门去,宫官的原因还在其次,关键是根据李玄都的推断,唐家之事说不定也与宋政有关系,那么李玄都无论是去白帝城,还是去唐家堡,都极有可能遇到宋政,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如果是在白帝城遇到了宋政,他还能借力于宫官和无道宗,可如果在唐家堡遇到了宋政,可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所以宫官说李玄都是圣君请来的帮手时,李玄都不但没有反驳,而且还顺水推舟地默认下来。

    正因如此,这次白帝城之行都在李玄都的预料之中,若说李玄都是因为美人一笑就欣然前往,那未免也太小看李玄都了。

    进到永安宫后,宋政先发制人,以小世界困住了李玄都。接下来两人借着澹台云的故事开始叙旧,可两人也都心知肚明,宋政在蓄势,李玄都也在借着说话暗自准备反击,叙旧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相斗做个铺垫罢了。就像宋政与澹台云的感情,已经彻底无法挽回,最多也就是一声叹息罢了。

    在宋政的一声叹息落下之后,大殿中的符箓也完成了所有的变化,一瞬之间,符箓的纸质载体已经消失不见,而符箓的笔画字体则深深地刻在了大殿的墙壁、地面、梁柱上,两者彻底融为一体。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宋政的身形开始不断变大,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有二十丈之高,仿佛顶天立地的巨人。可诡异的是,如此巨大的宋政并未从内部撑破大殿,他身体如同光影一般穿过了大殿墙壁、屋顶、地面的界限,直接显化在大殿之外。此时的天地之间,已经不见永安宫,也不见白帝城,混沌一片,唯有如同巨人一般的宋政,以及在宋政面前好似鸟笼一般的大殿,至于李玄都,便是笼中之鸟了。

    宋政伸手托起大殿,举到自己的眼前,用一只堪比日月的巨大瞳孔望向殿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毫不客气,反手就是一道“逆天劫”剑气。

    “逆天劫”剑气号称杀力第一,而眼睛却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哪怕是长生境,除非是专门修炼体魄的人仙,也很难用眼睛抵御住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剑气,更何况宋政已经不是曾经的“魔刀”了,如今他是一名鬼仙,体魄不仅难与人仙相比,就是比之地仙也差上许多。

    可就在这道剑气射入宋政的眼瞳之后,就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水中,只是激起了层层涟漪,便再无下文。

    李玄都立

    刻意识到,这只眼瞳绝对不是宋政的本体,很可能只是幻术。

    毕竟道术的本质就是弄假成真,到了宋政这等境界,真假只在一线之间,距离传说中仙人凭空造物只剩下三步之遥,若是李玄都也当成真的,那就是真的。

    便在此时,宋政的瞳孔骤然变得幽暗深邃,仿佛一方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人的心神吸慑其中,大殿中的时间随之变得缓慢,使得李玄都仿佛身陷泥潭之中,就连思绪也变得迟缓起来。

    与此同时,无数黑色业火在殿内生出,朝着李玄都迅速蔓延过来,整座大殿已然变成了火炉,要将李玄都彻底炼化其中。

    不过李玄都也有准备,在他意识到这是幻境的时候,他就已经取出了蛇杖,虽然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但蛇杖还是得以轻轻顿地。以蛇杖顿地处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波纹所过之处,周围一切的颜色褪去,变成黑白,宋政看似毫无异状,但他所召的黑色业火却彻底凝固不动。

    对于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而言,“长生杖”只是一件半仙物,可对于地仙及其以下,“长生杖”的威能堪比仙物。对于长生之人而言,一般宝物、灵物已经无甚作用,唯有仙物才能有抗衡他们的能力。

    在“长生杖”的威力下,不但宋政给李玄都所施加的时光凝滞被彻底抵消,使得李玄都重新恢复自由,而且那些构成小世界的符箓也被彻底凝滞,不再运转,此时的小世界已然是门户洞开,李玄都趁此时机,飞身出了此方小世界。

    就在李玄都离开大殿的那一瞬间,听到了宋政的一声轻咦,十分惊讶。

    宋政的惊讶有两点第,一点是国师的“长生杖”竟然在李玄都的手中,第二点是就算“长生杖”在李玄都的手上,为何能有如此威能?虽然还稍逊于未曾渡劫的国师本人,但也相去不远。

    按照道理来说,极天王是方士,运用“长生杖”所能发挥的威力应该在李玄都这个武夫之上,可极天王使用“长生杖”也只能与张海石持平,而李玄都却能用“长生杖”正面抗衡宋政不落下风,关键就在于李玄都体内还有“长生石”。只听名字,就能知道两者是同出一源,李玄都一身修为皆是得自“长生石”,虽然李玄都修炼的是“太平青领经”,但李玄都只要回归本源再来催动“长生杖”,就与国师本人使用“长生杖”无异。反而是极天王,虽然是顶尖方士,但并无萨满教相应功法,很难发挥出“长生杖”的全部威力。

    李玄都退出大殿之后,发现天地骤然一清,他还是在永安宫中,宋政也还是宋政,并未变成二十丈之高的巨人,刚才的一切果然只是幻象而已。

    宋政一击不中,并未急于追击,而是问道:“国师的‘长生杖’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并不回答,一挥手中蛇杖,化出两条巨蛇虚影,将他

    环绕其中。

    宋政皱眉沉思片刻,展眉一笑,“我知道了,极天王是你杀的。”

    李玄都脸色不变,“宋先生何出此言。”

    宋政道:“当初国师陨落,在金帐的只有我、地师、云儿、你、极天王、罗夫人几人,我和罗夫人当时无力抢夺,而你又在地师和云儿的注视之下,很难有其他小动作,最有可能得到‘长生杖’的人就是极天王,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可恰巧极天王最近被人给杀了,而‘长生杖’又出现在你的手中。那么我就可以断定你是杀了极天王,或者是你派人杀了极天王。”

    李玄都仍旧不答话,小心防备宋政接下来的手段。

    “极天王死的时候,你就在龙门府中,为了道门大典忙碌,我可以肯定你没有离开过龙门府,那么也就是你派人杀了极天王。”宋政笑道,“我先前还以为你这个掌教小真人不过是有名无实,现在看来,是我小觑你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权势,一个无道宗的三朝老臣,积年造化境大宗师,太玄榜上的常客,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极天王没有死。”

    宋政道:“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老家伙,有些保命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可就算他逃得一命,以他的年纪,还谈得上莫欺少年穷吗?还能东山再起吗?”

    “说句诛心之论,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天赋绝伦,顺风顺水,比如说冠军侯,甘泉宫中射杀李敢,从不与士卒共甘苦,喜好华服美酒、珍馐美味,更不是出身于底层行伍,也无所谓什么成长、磨砺,舅舅又是大将军,姨夫更是皇帝,他倒像是个纨绔子弟,可他就能在弱冠之年封狼居胥,做成了许多武将一辈子也做不成的事情。话本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可他就做到了。这是什么?这便是天赋。这就好似少年人同入江湖,有些人还被人称呼一声少侠,可有些人已经是江湖共主,翻云覆雨。

    “其实我们修长生也是如此,能得长生之人,定然都是盛年便可证得长生或者有望长生,比如说我,也比如说你,至于极天王这种人,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迈不过那道门槛,就注定迈不过去,不可能长生。这样的人,苟且偷生又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道:“终究是不如宋先生袭杀无道宗宗主。”

    宋政淡淡一笑,“可我那时候已经是接近不惑之年,还有地师策应,这才侥幸得手,比起你来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玄都仍旧保持警惕,“宋先生谬赞。”

    宋政笑意温和,“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两年。我们这些人看起来年轻,终究是老了,这江湖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李玄都凝神以待,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两人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突然暴起出手。

第六十四章 心境之争

    宋政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就是一个主意,让李玄都分心,然后寻找李玄都的破绽,一击制敌。李玄都心知肚明,所以并不如何回应宋政,而是专心防备。

    虽然宋政已经是长生境,但是长生境之间也多少有高下之别,其中修为最高的无疑是李道虚,宋政和秦清踏足长生境时日尚短,修为略低。而在天人造化境中,同样有高下之分,李玄都虽然将自己排列在太玄榜第五,但他一身修为实则已经不逊于白绣裳,按照三三之数来说,李玄都固然不是宋政的对手,可宋政想要拿下李玄都,那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为关键的一点,宋政已经认定李玄都留有后手,能对付长生境的手段无非两种,一种是仙物,一种是另外一位长生境,无论是哪一种,宋政都要留有余力,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出手之时难免有些畏首畏尾。

    此时两人一起出手,李玄都自是不敢有丝毫留手,已经取出了“人间世”,并用出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可就在此时,宋政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笑容,任由李玄都一剑刺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两人就这么错身而过,宋政整个人化作一抹残影,缓缓消散。

    李玄都立刻意识到不对,可为时已晚,他刚刚脱离一个幻境,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幻境之中,只见他出现在一个四面八方全是镜子的空间之中,这些镜子不是常见的铜镜,而是与最近时兴的玻璃镜十分相似。李玄都出身于清微宗,对此也有了解,在海运之中,最畅销的两种东西,一种是火铳,一种就是玻璃境,这种玻璃镜比起铜镜,更为清晰,纤毫毕现,极受贵族女子的追捧,许多高门大族的女子莫不以有一面属于自己的玻璃镜为荣。不过价格也极为昂贵,巴掌大小的一块便要三百六十个太平钱,简直是抢钱一般,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寻常富户也用不起,只能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才能购买。

    在这些镜子中,自然是映出了许多个李玄都的身影。这些镜像,乍一看去,似乎并无什么不对,可仔细一看,就让人毛骨悚然了,因为无论是什么角度的镜子,都只映照出李玄都的正面,甚至头顶和脚下的镜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环视一周,这些镜像无论是衣着还是相貌都与自己别无二致,可就在他这个念头生出的时候,这些镜子中的身影开始发生变化。

    在李玄都正前方镜子中的那个李玄都换上了一身儒衫,头戴方巾,蓄有长须,手里握着一卷书,气态儒雅,目光中满是忧国忧民,不时摇头轻叹,养望苍天。

    在李玄都右手边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道袍,头戴上清芙蓉冠,同样蓄有长须,手执拂尘,仙风道骨,眼神淡漠,似是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

    在李玄都左手边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僧袍,披头散发,却是个头陀,破衣烂衫,手中没有木鱼,却是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醉意熏熏,醉眼朦胧。

    在李玄都身后镜子中的李玄都却是一身玄袍,头戴帝冠,蓄有断续,面容威严,意气风发,俨然是大权在握之人。

    在李玄都头顶镜子中的李玄都,身着鹤氅,大袖飘飘,脚踏祥云,周围有紫气东来,似是正在往天上去。

    在李玄都脚下镜子中的李玄都,躺在地上,浑身染血,闭着双眼,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李玄都稳住心神,仔细观察着六个镜像。发现这六个镜像都比自己年长许多,最明显的特征,这几人或多或少都已经蓄须,相貌也都是不惑之年的样子。也就是说,这些镜像都是未来的李玄都。

    第一个儒生李玄都,似乎是寓意李玄都归于儒门,一代大儒,倒是有些张肃卿的风范。第二个道人李玄都,毫无疑问是继承了李道虚的道统,或者已经成为真正的道门大掌教。第三个头陀李玄都,虽然不曾剃度,但也算是佛门中人,李玄都在三教中与佛门的渊源最浅,又是不那么正统的头陀,再加上满身的落魄颓丧之气,倒像是自暴自弃之后才遁入佛门,那可就真是“逃禅”了。

    至于第四个李玄都,李玄都曾经在梦中见过,就是做了皇帝,最是快意,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过结局比较悲惨,最后死在了秦素的手中。

    李玄都心念一起,第四个李玄都也随之变化,只见得帝袍染血,一柄长刀从背后穿心而过,然后又有一刀把他戴着帝冠的头颅斩下。看着双刀的样式,分明就是“欺方罔道”和“大宗师”,那么行凶之人自是不必多言。

    好在李玄都已经习惯,只是苦笑一声,再去看最后两个李玄都。

    第五个李玄都脚踏祥云,显然是寓意飞升离世,不在人间。不过看他的神情,又有些不甘之意,似乎还有宿愿没有完成就被迫飞升。

    第六个李玄都是一个死人,除了浑身染血之外,周围也尽是鲜血,还有许多碎裂的兵器和残肢,似是被人围攻之后力战而亡。

    李玄都心中几番思量。

    这些景象寓意了他的六个未来,前三个分别对应儒释道三教,后两个对应生死,第四个应是对应人道。可这都不是李玄都想要的那个未来。

    李玄都想要的是什么,是天下太平,修为境界和身份地位,是帮他实现所求的工具助力,而不是所求本身。

    可这六个未来之中,没有一个是天下太平。最坏的两个未来无非是力战而亡和登基称帝,且不去说他。另外四个中,遁入佛门成为头陀,又是灰心丧气,显然不是因为情伤之故,倒像是理想破灭,显然也不符合天下太平的所求。还剩下的三个未来之中,飞升却又不甘,很显然,李玄都没有实现所求就不得不飞升,所以才会不甘。只剩下最后儒和道两个未来,儒生李玄都满怀忧虑,道人李玄都漠然无情,以李玄都对自己的了解,这两位只怕是走了歧路

    ,要么是被迫妥协,要么是忘了本心。

    想到这儿,李玄都胸中生出一股怒意,难道他奔波辛劳,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换来的就是一场空吗?

    李玄都猛地激发剑气,向四周攻去。可剑气就像落入湖水中的雨滴,只是激起阵阵涟漪,很快便彻底消失不见。

    李玄都还不死心,连连催动“南斗二十八剑诀”,只见得剑气纵横无匹,要将这个镜中世界搅得粉碎,可这些镜子就算被剑气劈开搅碎,也总能复原,就像井中之月、湖中之月,就算打碎了一轮月亮,待到涟漪平复,水波不兴,月亮还是月亮。

    李玄都如此出剑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终于不得不停止出手,不再尝试以蛮力脱困。

    可就在李玄都停手的一瞬间,六个镜像再次发生变化。

    儒生李玄都立于高崖之上,面带悲愤之色,在重重包围之下,抱着一个孩子和玉玺,纵身跃入茫茫碧波之中。

    道人李玄都面对滚滚雷劫,悍然硬抗,最终人力不敌天数,在最后一道雷劫之下,化作飞灰。

    头陀李玄都似乎是修为大损,被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仇家围追堵截,双拳不敌四手,最终被人家围攻致死,与极天王之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个帝王李玄都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维持了穿心断首的样子,看来刚才的变化是提前变化。

    已经飞升的李玄都却是变为混沌一片,不见祥云,不见天地,也不见李玄都。

    最后一个身死的李玄都仍旧是结局最为凄惨,尸体被人带走,被人以皂阁宗的秘法制成了类似于祁英那般的傀儡,生前不得好死,死后亦是不得安宁。

    李玄都环顾四周上下,冷笑道:“好么,高低是个死,左右是个死,反正是个死。”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逐渐明白,这是个专门针对心境的陷阱,若是自己有所迟疑动摇,这些镜像就会不断放大自己的这些情绪,最终导致他心境崩溃,留在此地永世沉沦。

    当然,这种陷阱应该是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李玄都这种心怀天下之人,就打击其志向所求。若是遇到了至情至性之人,便设下情关,使其经历生离死别。若是清净无求之人,便设下种种诱惑,动摇其心志。

    不得不说,此法甚是险恶,李玄都方才也的确差点被这些镜像所惑,若是天数已定,无论如何努力,结局都不会改变,那么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徒劳?那种巨大的绝望的确让李玄都有了瞬间的失神,不过李玄都很快就回过神来,并非是宋政的手段不高明,而是正应了宋政的一句话,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旁人终其一生难以做到的事情,有人就是可以轻易做到。

    若论资质之高,李玄都不如澹台云和李太一,若论心志之坚,不愿盲从李道虚、张肃卿、司徒玄策的李玄都,要远远超出宋政的意料。

第六十五章 红粉骷髅

    就在刚才两人交谈的时候,李玄都一直都是凝神以待,已经提前有了防备,并非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拉入幻境之中,所以幻境的威力就难免大打折扣。再者就是,宋政的镜中世界还比不得“太阴十三剑”的心魔,李玄都经历过心魔,有过类似经验,镜中世界未能尽全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最关键的还是李玄都境界修为只差了宋政一筹而已,不能取胜却有一战之力,如果李玄都只有归真境的修为,无论他的心志如何坚定,都难以抵御镜中幻象中蕴含的蛊惑人心之力。就好比是一个人可以凭借一股坚定意念强行举起二百斤的石锁,可是无论心念如何坚定,都不可能凭此举起两千斤的石锁。

    其实宋政还有另外一种手段,那就是凭借自己强大神魂之力强行侵入对方的神魂,改变对方的想法,篡改对方的记忆,效果好似是佛门中的顿悟,高僧当头棒喝,大盗恶人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是此法有两个缺点,第一是维持时间不长,第二是宋政和李玄都的境界相差不大,如果宋政贸然侵入李玄都的神魂之中,李玄都占据“本土地利”优势以逸待劳,宋政反而还会吃亏。所以宋政只能用更为复杂取巧的镜中世界。

    不过佛门之中则有更为玄妙的手段,需要长生境才可修炼,修成之后,佛光一照,境界不如自己的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更长,很有可能是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却是与李玄都的重塑心魔有些相似,先用佛光将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而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如今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如果白绣裳踏足长生境,修成“慈航普渡剑典”的最后一卷“我字卷”,也能有如此神通。

    这些镜中幻象挑动了李玄都的情绪,却还没来得及放大这些负面情绪,就被李玄都发现并压制。就像星星之火还未成燎原之势就被一脚踩灭,无论接下来的燎原之火是何等不可抵挡,都没有意义了。

    李玄都环顾四周,慢慢闭上双眼。

    心中所想,唯有一往无前,前程莫问。

    然后李玄都抬起手臂一挥,好像拨云散雾,似是撩起珠帘,又好像是将桌上杂物全部扫落在地。

    在他面前的儒生李玄都轰然破碎,就像玻璃镜跌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碎片,四散崩飞,每一块碎片上都映照出李玄都的影子。

    李玄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道人李玄都、头陀李玄都、帝王李玄都、飞升李玄都、傀儡李玄都悉数崩碎,变成漫天飞散的碎片,映照出无数个李玄都。紧接着这些碎片又开始继续碎裂,最终变成飞灰,好似风中飞沙,围绕着李玄都不断飞舞。

    李玄都重新睁开双眼,出乎他的意料之

    外,在镜中世界后并非是现实世界,而是一片黑暗虚空。

    李玄都的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不安之意,然后就见那些镜子的飞灰重新凝结成一块其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巨大晶石,就像一口水晶棺材。

    李玄都的瞳孔一缩,就见这块晶石中凝固着一具白骨,使得这块晶石更像是一口棺材。

    下一刻,整个晶石炸裂开来,晶石中凝固的白骨开始生出肌肤、经络、血肉,变成一个美貌女子。紧接着这个女子又开始变得苍老,从青年变为中年,又从中年变为老年,青丝染霜,血肉枯萎,皱纹横生,最终又变为皮包骨头的样子,这还不止。女子从苍老变为死亡,身躯开始腐烂,不知名的虫子在身体总进进出出,最终又变回了一具白骨。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女子经历了从死到生再从生到死的过程。

    此乃佛家的白骨观,是为佛家五大禅法之一,有四重境界,分别是: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

    下一刻,白影一闪,一支洁白如玉的骨爪已经抓破了李玄都的胸口,留下三道深深爪痕,其中缭绕着一股腐朽败坏的气息,竟是使得李玄都的在“漏尽通”在短时间内无法愈合伤口。

    李玄都猛地向后倒掠,同时想起了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就是依据佛家的白骨观之法练成,藏老人的那尊“白骨玄妙尊”就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然后被李玄都交予陆时贞铸成了“白骨流光”。还有一个“白骨玄妙尊”的雏形,被李玄都和听风楼的青鸟无意中发现并毁去。

    只是李玄都得到的“白骨玄妙尊”距离炼成还差着许多,原因就是地师此前对皂阁宗多有限制,藏老人没有足够的材料,而在地师放开限制之后,皂阁宗在很短时间内就炼制成功“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按照道理来说,地师帮助皂阁宗重新炼制“白骨玄妙尊”并非什么难事,却未见到“白骨玄妙尊”,如今看来,可能正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白骨玄妙尊”炼成的时间要比“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晚上许多,所以在攻打大真人府和讨伐北邙山时都不曾见到。

    而且不同于“万尸大力尊”和“幽冥九阴尊”,此二者需要的是数量,只要足够多的尸体和冤魂,就能炼制成功,而“白骨玄妙尊”需要的是质量,数量上的要求倒是不必太多,所以皂阁宗的藏老人才会捉拿玄女宗的弟子,或是盗取佛门高僧的舍利。

    李玄都虽然不认得这个被炼制成“白骨玄妙尊”的女子,但可以肯定,必然是根骨不俗之人,若是一路顺风顺水,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宗师,可因为旁人的一己私欲,早早夭折。这也是邪道之所以为邪道的原因。

    当然也可以直接用天人境大宗师来炼制“白骨玄妙尊”,只是天人境大宗师很难被生擒,一般而言,能胜过对手不意味着能杀死对手,能杀死对手不意味着能生擒对手,再

    就是太过浪费,如果真有天人境大宗师为材料,倒是更适合炼制传说中的“帝释天”或者“阿修罗王”。

    至于为何要用女子或者僧人,而不是一般的男子,则是暗合佛门中“红粉骷髅”的概念,更为契合白骨观的妙义。

    在皂阁宗覆灭之后,藏老人和“万尸大力尊”已经不在,地师便把“白骨玄妙尊”交到了新盟友宋政的手中。

    就在李玄都的一退之间,发现自己重见清明,还是在永安宫中。

    李玄都略一转念,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中了宋政的计策。

    在李玄都打破镜中世界之后,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不过宋政耍了一个心机,在镜中世界后施加了一个简单的幻术,这个幻术不能拘束李玄都的行动,也没有其他玄妙,只是会呈现出黑暗的虚空景象,让李玄都误以为自己还在镜中世界,所以“白骨玄妙尊”出现的时候,李玄都第一反应并非是出手进攻,而是静观其变,因为李玄都刚才在镜中世界已经尝试过,无法用武力打破镜像。

    宋政正是利用了李玄都的这个惯性思维,一击得手。

    便在这时,“白骨玄妙尊”再次生出血肉,化作一个活生生的美貌女子,然后檀口微张,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直抵人心的嚎叫。

    一瞬之间,李玄都只觉得耳膜、神魂都生出针扎一般的刺痛,视线模糊不清,除了嚎叫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神念也无法发散,竟是五识被封,六感受制,竟是变成了一个瞎子、聋子。

    李玄都没有犹豫,直接唤出以“长生石”为依托的元婴化身,强行摆脱这种状态。

    与此同时,白帝城外的许多无道宗弟子也受到了魔音余波的影响,有些人修为不足之人已经晕了过去,而修为足够之人则是立刻打坐运功,苦苦抵御这股魔音,若是抵御不住,就是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哀嚎的下场。这还是李玄都首当其冲承受了绝大部分嚎叫魔音,如果不是逸散余波,只怕要有不少人直接暴毙当场。

    宫官修为足够,仍是感觉到一阵心悸,有阵阵眩晕之感袭来,甚至让她的思绪都有些迟钝。不过宫官很快就驱散了这种感觉,对身旁的封暮年和樊烩说道:“是李先生出事了,我们快去增援。”

    两人脸色凝重,各自带了十余名归真境高手,与宫官一起飞入白帝城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掠而去。

    当他们来到永安宫中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一分为二,一个李玄都手持蛇杖,一个李玄都手持木剑,正与一人激斗一处。

    那人的境界修为显然要高出李玄都甚多,出手之间十分从容,大有闲庭信步之感,他徒手接下李玄都的一剑之后,转头望向无道宗众人,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啊,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宗主?”

    除了宫官之外,其余无道宗之人尽皆震惊,樊烩颤声道:“宋、宋宗主!?”

第六十六章 镜中花

    对于一众无道宗中人来说,就算在此见到地师,都不会如此震撼。委实是宋政对于无道宗的影响太过深刻,甚至可以说,宋政是无道宗的一个时代,哪怕当初澹台云接掌无道宗,也是借助了宋政的威望。

    宋政对于无道宗来说,是如何也绕不过的一道门槛,而地师再怎么强大,终极只是一个外人。

    虽然李玄都早已经将宋政列于老玄榜上,宋政也已经在万象学宫中现身,但是听到消息与真正见到本人还是不一样。更为关键一点,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澹台云已经与宋政决裂,在他们看来,宋宗主与圣君同为一体,宋宗主不帮圣君,难道还会去帮地师不成?

    宫官却是深知此中详情,大喝一声,“如今已经没有宋宗主,唯有圣君。”

    闻听此言,一众无道宗中人立刻神情一肃。毕竟经过西京之变后,澹台云大力整顿无道宗上下,那些三心二意的大多已经被驱逐处决,剩下的人自然都是效忠圣君,虽然宋政是曾经的宗主,就好比是先皇,可终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已经过去了。正如当年英宗被俘,代宗继位,在英宗还朝之后,仍旧要被代宗囚禁。放在无道宗,是一样的道理。

    封暮年也反应过来,沉声道:“正是,如今无道宗是听圣君号令。”

    宋政目光一闪,望向宫官,“倒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话音未落,一只虚幻大手凭空生出,朝着宫官当头抓下,便是宫官已经跻身天人境,仍旧是躲闪不得。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闪过,将这只大手劈成两半。

    宋政望向挡在宫官面前的李玄都,淡笑道:“怜香惜玉。”

    李玄都并不作声,只是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攻去,虽然如今的宋政已经成为鬼仙,但是当年“魔刀”的底子还在,以掌代刀,与李玄都的“人间世”瞬间相触九次,速度之快,以至于九声连成长长的一声。

    宋政笑道:“当年我就是败在这套‘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下,只是如今的小李先生较之当年的老李先生,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说话时,元婴李玄都正与显化出美人相的“白骨玄妙尊”颤抖一处,无法分身。

    李玄都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人间世”的剑身上也多出些伤痕,又要花去许多时日才能恢复愈合,这还是徒手的宋政,如果宋政手中还有“大宗师”,只怕“人间世”已经难以维持。这就罢了,“白骨玄妙尊”的魔音和尸毒还在影响着李玄都,让李玄都的处境愈发艰难。这也是宋政的用意所在,不给李玄都拼命的机会,慢慢消耗,待到李玄都难以维持的时候,再一举将其拿下,同时也有足够的余力来应对李玄都可能的后手。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对宫官说道:“一炷香的时间。”

    宫官轻轻点头,对身旁的无道宗众人道:“徵公已经与圣君反目,今日对徵公出手之人,非但无罪,反而还会受

    圣君嘉奖。”

    一众无道宗之人面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宫官沉声道:“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动手。”

    在无道宗高手中人,封暮年和樊烩地位最高,境界也最高,俱是天人境,自是知晓宫官在圣君心目中的地位,此时听得宫官如此说,两人对视一眼,已经有了决定。

    随他们而来的共有二十几人,后面还有许多无道宗之人正在进入城内,若说凭借这些人就胜过一位长生地仙,那是痴人说梦, 可是在有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情况下,拖延一炷香的时间,却是不难。

    封暮年大喝一声:“结阵。”

    一瞬之间,只见包括宫官、封暮年、樊哙在内的二十八名无道宗高手结成阵势,将李玄都和宋政团团围住。

    宋政半点不惧,身形微微一晃,已经来到封暮年的面前,封暮年刚待格挡,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耳光,一个踉跄,险险跌倒。

    宋政还要出手,李玄都已经一剑杀到,宋政可以无视旁人,却不能无视李玄都手中利剑,只得转身应对李玄都。只见得眼前剑光晃动,剑势飘忽不定,他只能迎面一掌劈出,然后下一刻,他只觉得胸前一痛,已经是伤在李玄都的剑下。

    宋政有些惊讶,李玄都的这一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十分相似,关键地方又不尽相同,当初在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玄都自创了一套所谓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他一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似是而非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罢了,没想到自己真正对上之后,过于轻敌,竟然吃了个小亏。

    趁此时机,无道宗的阵势已成,众人修为连为一体,宋政攻其中一人就等同是攻二十八人。不过宋政仍是浑然不惧,暂且撇开李玄都,东闪西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仍旧是抵挡不住,虽然暂且没有死伤,但狼狈万分,宫官手中的折扇更是被宋政夺去,拿在手中,轻轻晃动。

    李玄都再度持剑而至,全力运转“南斗二十八剑诀”,剑势演化星象,变化精微,威力极盛,宋政倒也不敢再轻忽大意,以手中折扇对上李玄都的木剑,趁此时机,无道宗众人将一身修为悉数凝聚于为首的宫官身上,宫官趁此时机欺近宋政身旁,运起牝女宗的“玄阴屠”,十指之上亮起寒光,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朝着宋政当头抓去。

    宋政一手持扇与李玄都激斗,犹有余力分心对上宫官的这一爪。宋政本想顺势抓住宫官的手腕,将其拉入自己的怀中,以此来扰乱李玄都的心境,却不曾想宫官的这一爪之上蕴含极大的劲力,远非适才可比,他竟是没能拉住宫官,反而被李玄都抓住机会,挑破了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宋政当下用出他当年的绝技“天地任我行”,在阵中来回飞掠,速度极快,竟是无人能限制于他。

    转眼之间,封暮年就被宋政打了

    一掌,樊哙被宋政点了一指,还有几个无道宗高手更是凄惨,竟是被宋政直接将手臂从身躯上生生拔了下来,其中痛楚可想而知。好在无道宗中有一种秘药,可以暂且压制一切痛楚、恐惧,而且极大激发战意,只是在事后会虚弱一到三天的时间,此时对上宋政,无道宗众人自然早早服用了秘药,所以倒还不至于阵势溃散。

    可就算如此,也可见宋政之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加上李玄都这个天人造化境的绝顶高手,还有二十余位无道宗精锐从旁助阵,仍旧是被宋政以一己之力压着打,这还是宋政未用全力的情况,如果宋政全力出手,只怕是无道宗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

    在这个过程中,宋政一直在严密关注着李玄都,要看看李玄都耍什么花招,究竟有什么后手,可从始至终,李玄都只是不断出剑,纠缠于他。

    转眼之间,无道宗众人已经是人人带伤,难以为继,一炷香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宋政大笑一声:“李玄都,你的后手呢?”

    话音方落,就见天地一暗,周围一切的颜色变成黑白。

    宋政猛地抬头望去。

    却是李玄都分化出的元婴之身催动手中的“长生杖”,定住了“白骨玄妙尊”,“白骨玄妙尊”毕竟不是宋政本人,自然不能抵挡。

    与此同时,李玄都化身的手中出现了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

    宋政见多识广,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面镜子的来历,瞳孔猛地一缩,可是因为“长生杖”的缘故,宋政的行动也不可避免地变得迟缓。此时唯有李玄都的化身不受影响,只见他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然后就见镜子缓缓升高,越来越大,好似明月东升。

    在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其中渐渐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这时候,宋政终于挣脱开“长生杖”对他施加的束缚,失声道:“忘情宗的‘镜中花’?”

    为时已晚。

    就在宋政开口的同时,镜中的身影已经破开镜面,降临此地。

    来人手中持有一柄普通佩刀,可刀气之盛,却彻底压过了李玄都的剑气。

    秦清。

    “天刀”秦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与宋政并列其名的秦清。他通过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跨越千万里之遥,降临在白帝城中。

    秦清现身之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是干脆利落地一刀斩出。

    刀身上之上生出刀芒,寻常人能修炼出三寸刀芒就已经是名动一府之地的高手,能修炼出三尺刀芒,就是一方大豪。可秦清的刀芒足有十丈之长。

    刀芒呈现出一个弯曲弧度,好似一轮弯月从天上坠落人间。

第六十七章 天下两刀

    各家宗门,总有兴衰起伏,几乎可以肯定,每家宗门都是祖上阔过,除了正一宗等寥寥几个宗门之外,也都有过衰弱式微的时候。就拿静禅宗来说,往前推移百年,与正一宗并列齐名,一佛一道号称江湖中的泰山北斗,可如今静禅宗已然凋零,只能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别人的脸色。还有皂阁宗,鼎盛时筑造鬼国洞天,引万鬼来朝,皂阁宗的宗主号称幽冥天子,麾下八位皂阁宗高层又被尊称阴阳法王,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江湖,如今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有盛极而衰,也有否极泰来,如今鼎盛一时的清微宗,早在多年之前,却是被太平宗在无忧谷中大败,不得不离开太平山,好似丧家之犬。

    忘情宗也是如此,虽然如今的忘情宗无法与补天宗、清微宗、正一宗、无道宗等宗门相提并论,但当年也是鼎盛一时,曾经与玄女宗、牝女宗三家鼎足而立,共分江湖,那时候的玄女宗是正道领袖,牝女宗是邪道领袖,忘情宗亦正亦邪,介于两者之间。那个时代,也是女子主导江湖的时代,那时候的江湖中人有句戏言,谁人不是女子的裙下之臣?仙子、神女这些称呼,也是从那时候兴起并逐渐流传于后世的。

    正因为如此,忘情宗在衰弱之后,仍旧有极为可观的家底,这也是当年宋政和秦清争夺忘情宗的原因之一,更是韩邀月执意反对秦清的原因所在。在忘情宗的众多家底中有一件半仙物,名为“镜花水月”,如同正一宗的“天师雌雄剑”,这件半仙物也可以分为两半,一半名为“镜中花”,一半名为“水中月”,若是两人分别持有“镜中花”和“水中月”,就可以通过这件半仙物构建出一座不会受到外力干扰的“阴阳门”,换而言之,“镜中花”和“水中月”就是被固化为实物存在的“阴阳门”,而两者之间的极限距离则取决于持有之人的修为高低。

    因为这个原因,“镜花水月”虽然玄妙,但是限制颇大,也就是李玄都和秦清,换成其他人修为稍弱之人,万无可能跨越数州之地。就算是李玄都,仍旧需要一段时间的积蓄力量,才能开启“镜中花”。

    秦清现身之后的一刀,御微至极,落入人群之中竟是无一误伤,刀气几乎是紧贴着人落下,反而是宋政被这一刀的气机完全锁定,纵然有“天地任我行”,也生出逃无可逃之感,这便是料敌先机的极致了。

    面对这一刀,宋政不敢有丝毫大意,方才他对付李玄都,可以用他当年的成名绝学,可对上秦清,再用当年所学就有点自取其辱了,如今宋政所能依仗的还是鬼仙神通。

    只见得宋政大袖一挥,在他面前化出一个妇人幻象,看形貌与秦素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年长,也更为慈和。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刻猜出这个妇人的身份,应是秦清的发妻、秦素的生母,也是李玄都的正牌岳母,不由暗道宋政卑鄙。

    果不其然,秦清的这一刀有了片刻的迟疑,宋政也是用刀的大行家,立刻抓住这一线空隙,摆脱开秦清的锁定。

    刀芒落地,没有劈出一道沟壑,只是留下了一线细细缝隙,可见秦清对于自身力道的掌控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境界,没有丝毫的外泄浪费。

    无道宗中人自然认得这位“天刀”,不必吩咐,就四散退去,将战场留给这天下二刀。

    秦清落在宋政不远处,面上没有太多喜怒之色,只是道:“宋政,你还是一如当年,无所不用其极。”

    宋政一挥袍袖,又化出两个女子形象,一个是李玄都认得的,正是白绣裳,还有一个是李玄都不认得,不过眉眼间与韩邀月十分相似,应是李非烟、石无月等人当年的好友韩无垢了。

    这两人都是对秦清极为重要之人,一个是多年求不得的挚爱,一个是可以托妻献子的至交好友,宋政变化出这两人的形象,居心十分险恶。其实宋政还可以化出秦素的形象,不过他打算在将最关键的手段留在最后。

    秦清轻咳一声,双眼中的眼白迅速扩大,转眼之间,他的双眼已经是雪白一片,与宋政的漆黑双眸刚好形成鲜明对比。

    宋政轻叹一声,“‘太上忘情经’,最是克制我的幻术。”

    话音未落,秦清已然出刀,这一次,他出刀再无丝毫凝滞迟疑,将白绣裳和韩无垢的幻象一刀斩断。

    紧接着,长刀去势不停,横扫向宋政,宋政同样被一刀斩断,不过与白绣裳、韩无垢的幻象别无二般,都非真人,缓缓消散。

    宋政本人出现在永安宫的上空,轻轻挥袖,卷起狂风无数。

    此风非是凡风,而是天风,无物不透,如刀似剑。落在永安宫中,只听得爆裂之盛连绵不绝,以秦清站立之地为中心,地面碎裂,树木横断,更有一座座宫殿被宋政以狂风连根拔起,砸向秦清。

    秦清只是简简单单地横刀身前,无论是宫殿,还是狂风,在近身到秦清身周三丈的范围之后,立时被无形刀气搅碎,湮灭无形。

    与此同时,秦清又朝宋政隔空劈出一刀。

    一瞬间,宋政的视线之中再无他物,整个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一线寒光,接天连地,将天地分为左右两半。

    这一线寒光,正是秦清的刀锋。整个天地之间,无形无质的刀气充塞激荡,如恢恢天网,疏而不漏,从四面八方朝着宋政挤压而来。

    不过宋政也不愧是长生境的鬼仙,瞬间就挣脱开这种纯粹刀意带给自己的压迫。然后他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朝着那一线刀锋平平推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这门神通并非无道宗的手段,也不是萨满教的手段,而是出自真言宗的“大欢喜禅”,若论资质,宋政不在李玄都之下,否则也不可能经历大起大落之后仍旧能东山再起。当年他得了“长生**经”之后仍不满足,又通过种种手段寻得“大欢喜禅”,两者殊途同归,宋政由此佛道同修,并练成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此法与金刚宗的“尊胜宝瓶印”并列其名,更在李玄都所学的“大宝瓶

    印”之上。

    一瞬之间,整个永安宫中无数宫殿坍塌,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尺余、长有二十丈的巨大掌印。

    秦清就站在这个掌印的掌心位置。

    宋政缓缓收回手掌,却见掌心上有一线血痕,就像一道细细的红线。

    方才交手,宋政一掌强行将秦清逼退回原地,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秦清一刀破去了“施无畏印”,总的来说,还是宋政吃了个小亏。

    不管怎么说,宋政当年败于李道虚之手后,多年苦功付诸东流,如今还能东山再起,多有取巧之举,秦清早年略逊于宋政,可这些年来他稳步攀升,步步为营,踏足长生境是水到渠成,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秦清双膝微微弯曲,脚下地面巨震,龟裂出无数仿佛蛛网的裂纹。他借力一跃而起,一人一刀如同一道长虹掠向空中的宋政。

    宋政深吸一口气,鲸吞天地元气,以他为圆心荡漾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他借此显化法身,化作十丈之高,一掌下压。

    两者之间的空间立时出现无数轰鸣气爆之声,仿佛阵阵闷雷,又似是万千铁骑驰骋,马蹄轰隆。

    宋政法身的手掌和秦清手中佩刀同时出现裂痕。

    不过秦清的刀是一点,宋政的掌是一面,以点破面。在秦清手中长刀完全碎裂之后,宋政法身的掌心也完全破碎成一个大洞,秦清穿过大洞,跃上宋政的手背,然后沿着宋政的手臂一路前掠。

    宋政又遇到了那个千古难题,方士遇到近身的武夫,总是力不从心,就算是国师,遇到了澹台云,也同样有此困厄。不过如果能拉开足够的距离,宋政就能占据优势。

    无奈之下,宋政只得散去法身,使得秦清脚下一空,然后他咬破舌尖,不惜损耗半成精血,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数百丈,离开了永安宫的上空。

    在拉开短暂的距离之后,宋政伸手从虚空出拽出一把半人之高的长弓,此弓以不知名巨兽之角为弓身,以蛟筋为弓弦,乃是出自金帐王庭,是为大汗御用之弓,在老汗死后,落到了宋政的手中。

    宋政弯弓拉弦,并无羽箭,而是以自身真元为箭,附着以念头,瞄准了数百丈之外的秦清。

    秦清面无表情,以刀芒凝成三尺长刀,朝宋政急掠而来。

    李玄都见此情景,立时想起当初他在金帐王庭见到的怯薛军用弓高手,以拳意为箭,这分明是人仙一途的手段,宋政身为鬼仙,如何学得?

    只是不等李玄都深思,宋政已经松开弓弦,一箭如电激射。

    几乎就在宋政松开弓弦的同时,无形箭矢已经穿过了秦清的身体,不过秦清的前掠之势不停,以手中之刀刺入宋政的腹部,然后顶着宋政一路向前,最终两人离开白帝城的范围,撞入一座山峰之中。

    偌大一座山峰轰然破碎,烟尘漫天而起,无数巨大山石滚滚而落,落入江水之中,激起巨浪无数。

第六十八章 相会天苍山

    李玄都极目望去,就见在烟尘之中有两道身影隐约可见,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象征着长生境界的压迫气息也渐渐散去。

    李玄都知道,这是两人已经离开了白帝城,接下来多半就是一场万里追杀,不过李玄都并不觉得秦清能杀掉宋政,且不说两人修为差距不大,仅以宋政的方士身份而言,比拼杀力也许不如身为武夫的秦清,但若论逃命的手段,却是武夫远远不如了,从五行遁术到奇门遁甲,还有诸如“阴阳门”等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武夫仅凭气机飞掠,如何能够追上?就算到了长生境之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渐模糊,也能勉强动用诸如遁术或者“阴阳门”等手段,可终究比不上鬼仙娴熟。

    以李玄都对秦清的了解,他不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明知不能杀掉宋政,便不会去追杀宋政,如今秦清一反常态,多半是因为宋政先前连续幻化几名女子的手段让秦清动了几分真怒,虽然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秦清面上不显,可是在秦清解除“太上忘情经”之后,仍是会做出泄愤之举。现如今,李玄都只能期望自己这位岳父大人就算杀不掉宋政,也要趁此时机,给宋政留下一个难忘的教训。

    不过李玄都也有几分担心,毕竟秦清被宋政以弓箭透体而过,就算能伤到宋政,恐怕也不是分毫无损,而是两败俱伤,无非是谁伤得更重一些的区别。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也不可能追上两个长生之人的步伐,先前他与宋政纠缠多时,不仅耗费气机,也极耗心力,让他有了久违的疲惫之感。

    便在这时,宫官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些疲累,休息一天就好了。”

    宫官问道:“那你还要去唐家堡吗?”

    李玄都道:“如今宋政不说自顾不暇,也是无暇分身,大敌已去,唐家堡已经不算什么难题,我一人足矣。”

    宫官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陪你去了,我还要留在白帝城中,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最好能弄清楚唐周去了哪里,给圣君一个交代。”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宋政重新出世,又与地师联手,无道宗必要再起风雨,你身在局中,也多加小心。”

    宫官莞尔一笑,“紫府这是在关心我吗?”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关心每一个朋友的安危。”

    宫官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朋友。”

    李玄都道:“对,朋友。”

    说罢,李玄都拱手道:“日后江湖再会。”

    宫官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道:“望君珍重。”

    李玄都转身离去。

    宫官却是站在原地,目送李玄都远去,直到李玄都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

    李玄都离开白帝城后,先是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飞剑传书发

    出,然后不再如先前那般刻意遮掩踪迹,直接飞掠而起,往天苍山方向而去。

    ……

    在李玄都离开龙门府前往蜀州之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龙门府,秦清和秦素父女与白绣裳一道去了南海,李道虚带领司徒玄策等人返回东海,张静修没有返回吴州上清府,而是去了第一福地终南山,那曾是他的闭关所在,也是几位掌教大真人定下的道门山门副都所在。

    既然道门一统,总要有个山门所在,江湖上的大小帮会都讲究一个总舵和分舵,赫赫道门,总不能连个“总舵”也没有。三位掌教大真人几番商议之后,认为终南山的位置绝佳,是七十二福地之首,所谓“寿比南山”,说的便是终南山了,张静修又在此地早有经营,最为适合作为道门的山门所在。

    至于为何是“副都”,则是因为说起道门的真正“天都”,无疑是昆仑玉虚,只是玉虚峰远离中原,玄都紫府又时隐时现,所以才要暂定为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地肺山,其上修建有太乙宫,张静修此去,便是要重新修缮太乙宫,并进行扩建,使其能真正匹配道门地位。日后道门众人虽然各自居于天南海北,但若有大事发生,便相聚于终南山上,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在儒门的地盘上举行大典。

    待到终南山上的太乙宫扩建完成,就算是道门重新竖起大旗,要与儒门分庭抗礼了。

    总得来说,道门中人还是分为三路人马,分别跟随三位掌教大真人离去,唯有李非烟,她既没有跟着师兄李道虚返回东海,也没有去终南山凑热闹,更不会去南海,她与秦素作别之后,带着龙儿从中州借道荆州,然后走水路往潇州去了。

    潇州距离蜀州已经不算太远,如果李玄都有事,她能立刻赶过去,同时,她还能顺道去玄女宗走上一趟,说起来当年她与萧时雨也是有交情的。毕竟顶层江湖的圈子就这么大,女子就更少了,她们这些同辈女子,大多相识,而且或浅或深地都有些交情。其实到了秦素等人这一代,还是如此,秦素早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就已经与陆雁冰相识,与玉清宁等人也有交情。

    玄女宗有两座山门,被玄女宗弟子称为上下二宗,上宗也就是玉女山,位于衡阳府,下宗名为漩女山,位于云梦泽的一座岛屿之上,当年石无月便是被囚禁于此。

    李非烟先是去了漩女山,发现萧时雨和石无月并不在此地,想来是怕勾起伤心往事的缘故,于是李非烟又转道去了衡阳府的玉女山帝女峰,见到了石无月和萧时雨。

    如今石无月恢复了玄女宗霓裳使的身份,不过并未将自己的两个弟子也归到玄女宗中,她仍是打算另外留下一个道统,玄女宗的道统是历代祖师的本事,自然有萧时雨负责传承,她有没有弟子都无甚所谓。可她的其他所学,也不好就此失传,又不好传给玄女宗的弟子,毕竟许多与玄女宗的宗旨不合,于是她便决定另立一个道统,将来如风雷派、岭秀山庄这样自成一派

    也好,还是归到李玄都可能建立的新宗门中也罢,都可以。

    当李非烟来到帝女峰上,便见到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石无月。太平山是太平客栈的枢纽,石无月在太平山的时候,还能处理太平客栈的事务,可回到玄女宗之后,就没有办法处置了。再加上她离开宗门多年,宗中老人大多故去,新的弟子也不认识她,她又无意插手玄女宗的内务,自是好生无趣。

    在李非烟见过萧时雨之后,石无月把李非烟请到自己的居处,两人就在院中的石桌上分而落座,因为不在人前,李非烟又是自己的好姐妹,石无月便没有正形,把下巴搁在石桌上,喃喃道:“我真不该回来,这儿就像个尼姑庵,比慈航宗还要清心寡欲。”

    李非烟笑问道:“宁忆呢?”

    石无月翻了个白眼,“回太平宗了,他说客栈不能一日无主,既然大掌柜不在,他便要担当起来。”

    李非烟道:“宁阁臣此人,的确办事可靠,让人放心。”

    石无月猛地抬起头来,愤然道:“是了,在他眼里,李紫府可比我重要多了。”

    李非烟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习惯就好,嫁人之后你就明白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了。”

    石无月白了她一眼,“你是嫁人了,可你和没嫁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失心疯了才会信你的鬼话。”

    “自由自在,难道不好吗?”李非烟道,“再者说了,你可不就是失心疯吗。”

    石无月又把下巴搁了回去,“道不同,不能与之谋。你去找澹台云,兴许你们俩能说到一起。”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龙儿忽然“咿呀”一声。

    李非烟望向龙儿,笑问道:“龙儿,你是不是觉得姑姑说的是对的?”

    龙儿伸手拍了拍桌面,意味不明。

    便在这时,天边流光一闪,一封飞剑传书出现在李非烟的面前。

    李非烟打开传书,飞快浏览。

    石无月也来了精神,问道:“谁的传书?是不是紫府的?”

    “是。”李非烟点了点头,“紫府说宋政的麻烦已经被暂时解决了,他让我去蜀州的妙真宗与他会合,我不能久留了,只怕现在就要动身。”

    石无月望着她,“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呗。”

    李非烟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你记得唐婉吗,我是去见她的。”

    石无月顿时泄了气,“既然是她,那我就不去了。”

    李非烟犹豫了一下,“我倒有一事还得托付你,此去蜀州,带着龙儿多有不便,我还要把她托付给你。”

    还未等石无月开口,龙儿已经死死抓住李非烟的袖子不放,不断摇头。

    石无月也是个心大的,说道:“怕什么,既然宋政已经不是麻烦,你和紫府还护不住一个小丫头?正好让她见见世面。”

    李非烟看了龙儿一眼,沉吟片刻,说道:“也罢,那我就带着她好了。”

第六十九章 季叔夜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此时竹林之中,正有一人练剑,却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枯槁,身着青衣,发髻被一根木簪简单束住,手中一柄普通松风长剑,随意挥散之间,不知几许竹子被拦腰斩断,无数竹叶簌簌落下,又随着剑风化作道道利器,谁若敢贸然靠近,立时就要伤在这些竹叶之下。

    在不远处,还有几人站立,正在观看男子练剑。

    在江湖中,偷学他宗武学是大忌,若是被抓到,轻则被废去一身修行,重则性命不保,所以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观看他人练剑,多半就是同门了。

    不过这条规矩也并非绝对,如果偷学之人的背景足够深厚,或是修为精深,旁人奈何不得,只要偷学之人只是独自修炼,并不再次外传,也不会大动干戈。李玄都就属于后一种情况,而且李玄都的情况颇为特殊,他的许多功法都是从仇家身上得来,这又是一笔糊涂账。如果李玄都只是无名小卒,糊涂账当然要算清楚,可李玄都偏偏在极短时间内又东山再起,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之人,那么糊涂账就糊涂过去了,当事宗门都不再提,毕竟太平宗都舍得把道统让出去,其他宗门的几本秘籍算什么。

    至于比李玄都还高的大人物,就不存在偷学一说,他们想要学什么,多是交换,一般人也不会拒绝。李道虚就曾与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交换剑诀精要,张静修也曾经借阅慈航宗的部分“慈航普渡剑典”,并将部分“五雷天心正法”传授于白绣裳。

    片刻后,中年男子停下剑势,说道:“这套‘巽风剑诀’,本是出自清微宗,当年大剑仙入蜀拜访师尊,与师尊论剑,双方互相交换功法,大剑仙便留下了这套‘巽风剑诀’。此套剑诀讲究一个‘快’字,只要快到极致,任何破绽都会被隐藏起来,甚至不是破绽,因为旁人根本无法去针对你的破绽。如今清微宗中,几位用剑高手各有所长,大剑仙不必多说,剑道通神,乃是天下用剑第一人。海石先生用剑,注重一个‘势’字,出剑如洪波涌起、惊涛拍岸,其势甚大,又绵绵不绝。小李夫人用剑,注重一个‘攻’字,出剑杀力极大,以攻代守。李堂主用剑,则是在于一个‘绵’字,绵里藏针,如牛毛春雨,似微风拂面,无孔不入。而元婴先生用剑,便是契合了‘巽风剑诀’的一个‘快’字,可谓是天下第一快剑。”

    男子说完之后,有个娇俏少女立刻问道:“师父,你还没说清平先生和李小剑仙呢。”

    男子闻言后叹了口气,“虽然为师这次未曾前往龙门府,但听你们师祖说,清平先生的剑道只怕是直追大剑仙,与

    海石先生、慈航宗的白宗主只在伯仲之间,而且清平先生又另辟奇径,融汇诸家,已经逐渐脱离了清微宗的范畴,可谓是自成一家了。至于那位小剑仙,天资绝佳,举世罕见,恐怕只有当年的圣君澹台云可比,可也正因为资质太好,心气太盛,难免浮躁,不屑于脚踏实地、按部就班,总想一步登天,难免落入诡道取巧的歧途之中。其实当年‘魔刀’宋政何尝不是如此?结果败于大剑仙之手,这才有了他近二十年的狼狈。”

    几名弟子却是不见如何惊讶,他们这位师父虽然这些年来极少离开山门,但是对于江湖却是了若指掌,提起许多风云人物,更是如数家珍,并且时常对他们提起、点评,所以时间久了,他们也习以为常了。

    男子继续说道:“当然,宋政他们所选的道路也未必不能成功,可说到底,就是一个‘赌’字,这个字不好听,可又没有其他更恰切的字来替换、形容,就是这么一回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赌赢了,一步登天,赌输了,一败涂地。当年宋政赌输了,什么圣君之位、无道宗基业、天下大计,都顾不得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可如果他赌赢了呢?如今天下,只怕又是另外的光景了。”

    娇俏女子笑道:“可不管怎么说,这位‘魔刀’都算是一时之杰。”

    “江湖代有才人出。”男子并不反驳,“死去之人暂且不论,我们只说活人,所以身故的大先生司徒玄策等人,便不提了。我将这些人分为老、中、青三代。”

    “在老一辈中,无疑以大剑仙居首,本是穷苦书生,入赘东海李家,带领原本只是二流宗门的清微宗与正一宗分庭抗礼,成为正道半壁,至于我为何推崇大剑仙,而不推崇地师、大天师,只因后两位都是出身不凡。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上清张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天家徐氏。大天师出身于上清张,地师出身于钟离徐,大剑仙虽然是儒家出身,却不是出身于圣人府邸,所以我说这两位比大剑仙的起步更高。”

    “在中年人这一辈中,则是以宋政居首,不管怎么说,宋政以布衣之身,跻身天下豪强之列,险些占据半壁江山,当不起‘英雄’二字,却当得起‘枭雄’二字。相比起来,出身于世家的秦清,成就不逊于宋政,可占据了家世的便宜,却是稍逊三分。至于圣君澹台云,也是在宋政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等同是走在前人的路上,不好与开路的宋政相比。”

    “再到年轻一辈,比之上两辈人逊色许多,唯有一个清平先生还能拿出来一提,清平先生李玄都与宋政相比,胜在更年轻的时候就做了许多大事,输在他有家世的助力,比不得宋政白手起家,所以算是五五之数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个声音响起

    ,“先生谬赞,愧不敢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竹枝上立着一个人,那截竹枝比小指还细,那人却立于其上,不摇不晃,这份修为,少说也是归真境。只是再联想到他刚才所说的话语,就不是归真境那么简单了。

    几名弟子都有些惊疑不定,唯有中年男子不惊不怒,凝神望向来人片刻,问道:“来客可是清平先生?”

    来人正是李玄都,这片竹林虽然属于妙真宗,但因为竹海实在广阔,这部分已经在妙真宗的山门之外,所以李玄都也算不得擅闯妙真宗。他本想直接去妙真宗的山门拜访万寿真人,却在经过此地时,刚好听到了有人点评天下高人,便驻足静听,没想到还提及自己,这才出声。

    李玄都从竹枝上飘身落下,拱手道:“怀南府李玄都,登门拜访。”

    按照礼数,自我介绍要自谦,不可妄自尊大地自称官职、身份、绰号,所以通常就是姓名和籍贯。

    也正因如此,世人喜欢以姓氏和籍贯来称呼当世知名人物,比如张肃卿是荆州江陵府人士,便称之为“张江陵”;李道虚居于东海,籍贯却是与李家众人一样,都在齐州北海府,便称之为“李北海”;秦清是幽州朝阳府人士,朝阳府又有龙城之称,秦清便被称为“秦龙城”。

    李玄都的籍贯当然也是李家所在的齐州北海府,不过如今他是太平宗之主,故而便改成了太平宗所在的芦州怀南府。若是日后要有人按照如此习惯称呼他,又要与李道虚区分,便可称呼他为“李怀南”。

    中年男子脸色一肃,抱拳道:“清平先生驾临,有失远迎。”

    “不敢当。”李玄都笑道,“敢问阁下是?”

    中年男子苦笑一声,“贫道季叔夜。”

    李玄都一怔,随即道:“我方才还疑惑是何人如此见广博闻,原来是渊真子,失敬失敬。”

    “渊真子”正是季叔夜的道号,如果被敕封真人,便是“渊真真人”,季叔夜有些吃惊,“清平先生认得贫道?”

    李玄都道:“不曾见过,却是久闻道长大名,可谓是神交已久了。当年道长与正一宗小天师张鸾山并列齐名,我与他相交,亦常听他提起,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这倒不是李玄都虚言,而是确有其事,李玄都虽然辈分极高,但年岁不大,与张海石之间相差了几十年,在司徒玄策、宋政等人之后,在他之前,也有许多俊杰人物,张鸾山是一个,季叔夜也是一个。只是此二人命运多舛,本有希望执掌门户,却都险些身败名裂。其实当年季叔夜也短暂执掌过妙真宗的门户,万寿真人已经准备隐世闲居,颐养天年,只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季叔夜丢掉了宗主之位,万寿真人又不得不以近九十岁之高龄,重新出山,执掌门户。

    至于季叔夜为何丢掉了宗主大位,李玄都隐隐约约有所耳闻,似乎是因为犯了女戒。

第七十章 牝女

    同是道门中人,也有区别。李玄都是太平道,颜飞卿是正一道,都可以娶妻生子,可季叔夜是全真道,却是不能娶妻,触犯此等戒律,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闹到举世皆知,那就只能辞去宗主之位。

    至于是哪个女子竟然让修道多年的季叔夜犯了女戒,李玄都并不知晓,不过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再看季叔夜这脸色枯槁的模样,与肌肤红润如婴儿的有道全真显然是相差甚远,说不定这么多过去,他还没有走出心结。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的家事,李玄都自是不好提起,更不好多问。

    季叔夜对几名弟子道:“快来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摆手道:“如今道门一统,都是一家之人,过去的规矩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不必强分宗主,按照辈分称呼就好。”

    季叔夜点了点头,“那就见过李师叔。”

    按照辈分来算,万寿真人、沈老先生、李道虚都是同辈中人,那么李玄都无论是从清微宗算起,还是从太平宗算起,他与季叔夜都是同辈中人,季叔夜既然年长于他,便是师兄,他的弟子自然要称呼李玄都为师叔。

    这便是辈分高的好处了,头顶上没有几个长辈,剩下大多都是同辈之人和晚辈,真要细算起来,秦清这位岳父大人与李玄都也是同辈之人,只是李玄都没这个胆子去跟老丈人称兄道弟就是了。

    见礼之后,李玄都对于这位曾经的妙真宗宗主也不隐瞒,取出张海石的书信,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求见万寿真人。”

    季叔夜苦笑一声,“倒是不巧,师父回山之后就开始闭关清修,还有半月才能出关,虽然贫道如今已经不是妙真宗的宗主,但还帮师父打理宗内事务,若是清平先生信得过贫道,便与贫道说上一二,兴许贫道能帮上什么忙。”

    李玄都摇头道:“哪有什么信不过,渊真师兄不要称呼我‘清平先生’,称呼我‘清平’或者‘紫府’都可。”

    虽然“清平”二字并非出自李玄都的本意,但世人都如此称呼,李玄都也就默认下来。成年男子除了姓氏之外,有名、字、号,李玄都名玄都,字紫府,号清平,所以除了不能直呼其名之外,称呼他“李紫府”也可,称呼他“李清平”也可。

    季叔夜笑了笑,“那好,我便托大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几位弟子见到李玄都之后,都有些敬畏,虽然李玄都看起来年纪也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名声在外,无论是早年的凶名,还是如今的盛名,都让这些年轻人在见到李玄都的时候,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敢贸然亲近的距离之感。

    季叔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对李玄都说道:“不远处有一座竹楼,是我平日闲居所在,若是紫府不嫌,我们就去那里一叙。”

    李玄都自是不会反对,两人来到竹楼之中,果然是个极佳去处,楼中一切物事都是以青竹制

    成,从里都透着些许竹子的凉意。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季叔夜亲自泡了一壶茶,方道:“不知紫府所为何事?”

    李玄都道:“是为了唐家之事。”

    季叔夜脸色一肃,“唐家堡么?”

    李玄都点了点头,“最近我得到消息,唐家似乎有脱离道门而倒向儒门之意,妙真宗久居蜀州,所以我想请妙真宗助我一臂之力,敲打一下唐家,让他们熄了这等心思。”

    季叔夜脸色凝重道:“此事却是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渊真师兄有所不知,先前‘魔刀’已经出手,只是被秦掌教所阻,我这才能安然来到妙真宗。除此之外,我还请了清微宗的副宗主,也是我的师姑,她不日就能赶到天苍山,她与唐家的当家人‘千手观音’唐夫人有旧,我希望她能从中说和,让唐家能够迷途知返,免去一场干戈。”

    “紫府所虑甚周。”季叔夜连连点头,“能有小李夫人出面,说动唐夫人回心转意,那是最好。”

    李玄都脸色不变,话锋却是一转,“可如果唐夫人弃顺效逆,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道门不教而诛,到时大军既至,诛伐必申。”

    季叔夜骤然沉默。

    从初见开始,李玄都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有礼,既不像当初那个血债累累的紫府剑仙,也不像后来在几大势力之间游走借势的清平先生,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不是一个年轻晚辈,而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是师父口中的掌教小真人,生杀予夺,也就在一念之间。如果真到了要杀人的时候,眼前这位神态温和的掌教小真人只怕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唐家堡所有敢于反抗之人。

    过了片刻,季叔夜才缓缓开口道:“正是此理。”

    李玄都笑道:“渊真师兄是同意我的说法了。”

    季叔夜叹了口气,“道门有令,自无不遵从,只是能不起兵戈之争是最好。”

    “这是自然。”李玄都道,“渊真师兄,我不会让妙真宗的弟子与唐家堡拼杀,此举不过是施压而已,若是唐家堡执迷不悟,抵死不从,我便将此事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请他们定夺。到时候就是各宗共举讨之,想那北邙山有地师和藏老人坐镇,仍旧不是对手,区区唐家堡,难道还能强过皂阁宗的‘鬼国洞天’吗?”

    季叔夜终于放下心来,应下此事。

    由此李玄都也可以断定,季叔夜虽然丢了宗主之位,但在实际上还是行使着宗主的职责。

    说完正事,两人也可以说些闲话了,季叔夜道:“听闻紫府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不知何时完婚?”

    李玄都道:“本是定于五月,可如今江湖上风波再起,未必能如期完婚,说不定要向后推延一二。”

    季叔夜点头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好事多磨吧。”

    借着这个话头,李玄都问道:“我听闻渊真师兄当年也曾有过一段姻缘,不知是真是假?”

    季叔夜脸色一僵,随即苦笑道;“既然紫府问到了此处,那贫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事并非江湖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牝女宗之人?”

    季叔夜脸色一变,“紫府如何知晓?”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叹道:“渊真师兄应该知道‘血刀’宁忆如今是我太平宗的大客卿,他出身儒门宁家,身份不俗,当年便是为牝女宗所误,才变成了今日的“血刀”,还有正一宗的青鸾兄,我便是由他们二人推及渊真师兄,这才有此一问。”

    季叔夜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紫府见微知著,佩服,佩服。正如紫府所言,当年我离开宗门外出,偶然遇到了……她,后来又有其他机缘巧合,一个不甚,坠入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反而是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低不可闻。

    李玄都心中也是感叹。邪道各宗之中,无道宗杀人虽然不乏暗算偷袭,但也好歹是直来直去,皂阁宗、阴阳宗各有暗中谋划,可也在计策的范畴之内,唯有牝女宗,不从事情本身触发,而是从人着手。只要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这个问题的存在。人活一世,不同于草木一秋,关键就在于一个“情”字,这男女情事,又有几人能够看开?不知多少男儿沦为牝女宗的裙下之臣。真要说起来,也就是玄女宗和忘情宗不怕这等手段,所以牝女宗对付其他宗门,都是用些取巧的鬼域伎俩,可对付玄女宗,就要动用坚船利炮,付诸于武力了。由此说来,当年牝女宗、玄女宗、忘情宗三宗能够三足鼎立共分江湖,也不是巧合。

    李玄都轻叹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渊真师兄还未看开?”

    季叔夜苦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之一字,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看透?”

    他看了李玄都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听闻宫姑娘对紫府青眼有加,可紫府却不为所动。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紫府远甚,想来是紫府心怀天下、所图甚大之故。都说江山和美人就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紫府是要看重江山更多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也不辩解,“心怀天下……渊真师兄谬赞了。不知渊真师兄如今是否还与牝女宗有所联系?”

    季叔夜脸色微变,“紫府这是何意?”

    “渊真师兄不要误会,我并无其他意思。”李玄都认真说道,“我观渊真师兄面容枯荣,正应了情深不寿,而牝女宗自北邙山一战之后就消失无踪,所以我才问渊真师兄是否知晓关于牝女宗的近况。”

    季叔夜望着李玄都良久,脸色变化不定,目光晦暗不定,良久之后,方道:“倒是让紫府说中了,我与牝女宗的确还有些联系。”

第七十章 牝女

    同是道门中人,也有区别。李玄都是太平道,颜飞卿是正一道,都可以娶妻生子,可季叔夜是全真道,却是不能娶妻,触犯此等戒律,若是无人知晓也就罢了,若是闹到举世皆知,那就只能辞去宗主之位。

    至于是哪个女子竟然让修道多年的季叔夜犯了女戒,李玄都并不知晓,不过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再看季叔夜这脸色枯槁的模样,与肌肤红润如婴儿的有道全真显然是相差甚远,说不定这么多过去,他还没有走出心结。

    不过这些都是别人的家事,李玄都自是不好提起,更不好多问。

    季叔夜对几名弟子道:“快来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摆手道:“如今道门一统,都是一家之人,过去的规矩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所以不必强分宗主,按照辈分称呼就好。”

    季叔夜点了点头,“那就见过李师叔。”

    按照辈分来算,万寿真人、沈老先生、李道虚都是同辈中人,那么李玄都无论是从清微宗算起,还是从太平宗算起,他与季叔夜都是同辈中人,季叔夜既然年长于他,便是师兄,他的弟子自然要称呼李玄都为师叔。

    这便是辈分高的好处了,头顶上没有几个长辈,剩下大多都是同辈之人和晚辈,真要细算起来,秦清这位岳父大人与李玄都也是同辈之人,只是李玄都没这个胆子去跟老丈人称兄道弟就是了。

    见礼之后,李玄都对于这位曾经的妙真宗宗主也不隐瞒,取出张海石的书信,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求见万寿真人。”

    季叔夜苦笑一声,“倒是不巧,师父回山之后就开始闭关清修,还有半月才能出关,虽然贫道如今已经不是妙真宗的宗主,但还帮师父打理宗内事务,若是清平先生信得过贫道,便与贫道说上一二,兴许贫道能帮上什么忙。”

    李玄都摇头道:“哪有什么信不过,渊真师兄不要称呼我‘清平先生’,称呼我‘清平’或者‘紫府’都可。”

    虽然“清平”二字并非出自李玄都的本意,但世人都如此称呼,李玄都也就默认下来。成年男子除了姓氏之外,有名、字、号,李玄都名玄都,字紫府,号清平,所以除了不能直呼其名之外,称呼他“李紫府”也可,称呼他“李清平”也可。

    季叔夜笑了笑,“那好,我便托大一回,称呼一声紫府。”

    几位弟子见到李玄都之后,都有些敬畏,虽然李玄都看起来年纪也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名声在外,无论是早年的凶名,还是如今的盛名,都让这些年轻人在见到李玄都的时候,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敢贸然亲近的距离之感。

    季叔夜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对李玄都说道:“不远处有一座竹楼,是我平日闲居所在,若是紫府不嫌,我们就去那里一叙。”

    李玄都自是不会反对,两人来到竹楼之中,果然是个极佳去处,楼中一切物事都是以青竹制

    成,从里都透着些许竹子的凉意。

    两人分而落座之后,季叔夜亲自泡了一壶茶,方道:“不知紫府所为何事?”

    李玄都道:“是为了唐家之事。”

    季叔夜脸色一肃,“唐家堡么?”

    李玄都点了点头,“最近我得到消息,唐家似乎有脱离道门而倒向儒门之意,妙真宗久居蜀州,所以我想请妙真宗助我一臂之力,敲打一下唐家,让他们熄了这等心思。”

    季叔夜脸色凝重道:“此事却是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渊真师兄有所不知,先前‘魔刀’已经出手,只是被秦掌教所阻,我这才能安然来到妙真宗。除此之外,我还请了清微宗的副宗主,也是我的师姑,她不日就能赶到天苍山,她与唐家的当家人‘千手观音’唐夫人有旧,我希望她能从中说和,让唐家能够迷途知返,免去一场干戈。”

    “紫府所虑甚周。”季叔夜连连点头,“能有小李夫人出面,说动唐夫人回心转意,那是最好。”

    李玄都脸色不变,话锋却是一转,“可如果唐夫人弃顺效逆,执迷不悟,那就怪不得道门不教而诛,到时大军既至,诛伐必申。”

    季叔夜骤然沉默。

    从初见开始,李玄都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有礼,既不像当初那个血债累累的紫府剑仙,也不像后来在几大势力之间游走借势的清平先生,可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不是一个年轻晚辈,而是真正大权在握之人,是师父口中的掌教小真人,生杀予夺,也就在一念之间。如果真到了要杀人的时候,眼前这位神态温和的掌教小真人只怕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唐家堡所有敢于反抗之人。

    过了片刻,季叔夜才缓缓开口道:“正是此理。”

    李玄都笑道:“渊真师兄是同意我的说法了。”

    季叔夜叹了口气,“道门有令,自无不遵从,只是能不起兵戈之争是最好。”

    “这是自然。”李玄都道,“渊真师兄,我不会让妙真宗的弟子与唐家堡拼杀,此举不过是施压而已,若是唐家堡执迷不悟,抵死不从,我便将此事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请他们定夺。到时候就是各宗共举讨之,想那北邙山有地师和藏老人坐镇,仍旧不是对手,区区唐家堡,难道还能强过皂阁宗的‘鬼国洞天’吗?”

    季叔夜终于放下心来,应下此事。

    由此李玄都也可以断定,季叔夜虽然丢了宗主之位,但在实际上还是行使着宗主的职责。

    说完正事,两人也可以说些闲话了,季叔夜道:“听闻紫府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不知何时完婚?”

    李玄都道:“本是定于五月,可如今江湖上风波再起,未必能如期完婚,说不定要向后推延一二。”

    季叔夜点头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好事多磨吧。”

    借着这个话头,李玄都问道:“我听闻渊真师兄当年也曾有过一段姻缘,不知是真是假?”

    季叔夜脸色一僵,随即苦笑道;“既然紫府问到了此处,那贫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事并非江湖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牝女宗之人?”

    季叔夜脸色一变,“紫府如何知晓?”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叹道:“渊真师兄应该知道‘血刀’宁忆如今是我太平宗的大客卿,他出身儒门宁家,身份不俗,当年便是为牝女宗所误,才变成了今日的“血刀”,还有正一宗的青鸾兄,我便是由他们二人推及渊真师兄,这才有此一问。”

    季叔夜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紫府见微知著,佩服,佩服。正如紫府所言,当年我离开宗门外出,偶然遇到了……她,后来又有其他机缘巧合,一个不甚,坠入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反而是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低不可闻。

    李玄都心中也是感叹。邪道各宗之中,无道宗杀人虽然不乏暗算偷袭,但也好歹是直来直去,皂阁宗、阴阳宗各有暗中谋划,可也在计策的范畴之内,唯有牝女宗,不从事情本身触发,而是从人着手。只要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这个问题的存在。人活一世,不同于草木一秋,关键就在于一个“情”字,这男女情事,又有几人能够看开?不知多少男儿沦为牝女宗的裙下之臣。真要说起来,也就是玄女宗和忘情宗不怕这等手段,所以牝女宗对付其他宗门,都是用些取巧的鬼域伎俩,可对付玄女宗,就要动用坚船利炮,付诸于武力了。由此说来,当年牝女宗、玄女宗、忘情宗三宗能够三足鼎立共分江湖,也不是巧合。

    李玄都轻叹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渊真师兄还未看开?”

    季叔夜苦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之一字,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看透?”

    他看了李玄都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听闻宫姑娘对紫府青眼有加,可紫府却不为所动。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紫府远甚,想来是紫府心怀天下、所图甚大之故。都说江山和美人就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紫府是要看重江山更多了。”

    李玄都脸色不变,也不辩解,“心怀天下……渊真师兄谬赞了。不知渊真师兄如今是否还与牝女宗有所联系?”

    季叔夜脸色微变,“紫府这是何意?”

    “渊真师兄不要误会,我并无其他意思。”李玄都认真说道,“我观渊真师兄面容枯荣,正应了情深不寿,而牝女宗自北邙山一战之后就消失无踪,所以我才问渊真师兄是否知晓关于牝女宗的近况。”

    季叔夜望着李玄都良久,脸色变化不定,目光晦暗不定,良久之后,方道:“倒是让紫府说中了,我与牝女宗的确还有些联系。”

第七十一章 帝女

    季叔夜既然承认了自己与牝女宗也联系,便不再犹豫,将自己所知一切娓娓道来:“正邪二十二个宗门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就拿太平宗来说,既与清微宗同属于太平道,又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还与补天宗平分墨家道统。牝女宗看似与玄女宗相互对立,实则是同出一脉,只是双方就像阴阳两面,各自秉持理念不同,各自走向相反的极端,于是就有了守身如玉、不近男色的玄女宗和采阳补阴、驾驭男人的牝女宗。”

    李玄都问道:“据我所知,玄女宗对外的说法是:相传在千年之前,一位亡国公主在玉女山清修悟道,不知名姓,被人称为帝女。帝女最终证道飞升而去,又被尊为玄女。玄女留有一部专供女子修炼的三阴真经,玄女的贴身侍女得到这部法诀之后,在玉女峰清修百年而证得长生境,遂在玉女峰上创立玄女宗一脉,尊玄女为开宗祖师,自己为宗主。难道牝女宗的祖师也是玄女?”

    季叔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紫府剑仙与清平先生是一个人吗?”

    李玄都一怔,隐隐明白了季叔夜这话的意思,回答道:“自然是同一个人,都是我,一个是过去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

    季叔夜点头道:“虽然同是一人,可紫府剑仙和清平先生的所作所为却迥然不同,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当年的帝女和玄女也可以这样形容,因为公主不似皇子,名姓不载于史书之中,我便用‘她’来称呼这位两宗祖师,她在玉女山修道这段时间,我称之为玄女,她在前往玉女山之前的这段时间,我称之为帝女。帝女和玄女,就如紫府剑仙和清平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李玄都问道:“帝女是怎样的一个人?”

    季叔夜道:“帝女是皇帝和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皇太子的同母胞妹,自小备受父母兄长的宠爱,权倾一时,当年她的一位侍女被表兄侮辱,她便请求母亲将这位表兄流放,并在流放途中亲自将其射杀,其骄横跋扈,可见一斑。待到后来,宫廷剧变,她的几位兄长争夺皇位,她扶持其中一人登上皇位,由此大权在握。在这个过程中帝女嫁过两次人,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可惜丈夫因为牵涉进谋反大案而冤死狱中。她第二次嫁人之后,心性大变,开始大肆包养男宠,许多朝中重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并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新皇登基之后,帝女开始参与朝政,其中种种波谲云诡之事,不去细言,帝女经历了许多敌手,有她的其他兄弟姐妹,有她的嫂子皇后,也有她的侄女公主,甚至还有她的情人和情敌,不过这些人都败在了帝女的手中。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庙堂争斗之后,帝女的权势终于到达顶点,儿子们封王,距离女帝也不过一步之遥。不过帝女最后还是败了,输给了自己的侄子手中,两人在西京一场大战

    ,杀得天昏地暗,帝女大败,不得不以假死脱身,这才来到玉女山修道,有了后来的玄女。”

    “牝女宗的前身就是帝女掌权时所建立的一个隐秘组织,专事负责拉拢朝中忠臣、刺探情报,据说当时西京城的各大勾栏、行院中都是他们的人。创立牝女宗的也是帝女的一位侍女。在帝女失势之后,这个隐秘组织脱离了帝女的掌控,遁入江湖,与江湖中的道门有关双修房中术分支相互融合,逐渐发展为今日的牝女宗。”

    “不曾拿起,便谈不上放下。不曾经历大富大贵,便无法看破富贵名利。帝女经历大起大落悟道成为玄女之后,她的另外一位侍女传承她的衣钵,建立了玄女宗,玄女宗又与其他的道门分支融合,在玄女三经的基础上变为玄女六经,逐渐发展为今日的玄女宗。”

    李玄都认真听完,说道:“如此秘辛,只怕是玉清宁和宫官二人都未必能尽数知晓,渊真师兄是如何得知的?”

    季叔夜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如此一问,说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这两位姑娘也未必不知道这些秘辛,只是她们不会随意告诉旁人。”

    李玄都深深看了季叔夜一眼,“看来渊真师兄与牝女宗的联系比我想的还要深。”

    季叔夜叹了口气,“陷入其中之后,不能自拔,那就只会越陷越深。”

    李玄都道:“没有拔不出的泥潭,关键在于决心而已。”

    “紫府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季叔夜苦笑一声,“我是佩服紫府的,失势跌境,离开师门,几经起落,仍旧能成就一番事业,可见紫府心志之坚,能力之强,像紫府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陷于泥潭之中。我却是不能与紫府相比。”

    李玄都对于这番称赞却是不置可否,说道:“那也见不得。”

    季叔夜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接着说道:“牝女宗的立宗根本就是如此,那么接下来的许多年中,牝女宗能做出什么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如今的牝女宗自宗主之下,有六姬、十二女官,分别是:风成姬、摇月姬、清慧姬、梵瑶姬、广妙姬、玄圣姬,其中以广妙姬和玄圣姬为首,玄圣姬是下任宗主人选。想必紫府已经陆续见过这六人,可紫府见过十二女官吗?”

    李玄都一怔,仔细回想起来,包括广妙姬在内的六姬,他都多少打过交道,就连冷夫人也见过了,还真没见过所谓的十二女官,他本以为十二女官不过是些小角色,可此时听季叔夜提起,似乎另有隐情。

    季叔夜说道:“若论境界修为,这十二女官加起来也不是紫府一人的对手,可你我都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总有武力不能兼顾的时候,这十二女官所能发挥的威力,只怕是紫府都要觉得棘手。”

    李玄都的脸色凝重几分,问道:“这十二女官到底有什么神通?”

    “没有神通,就是寻常的牝女宗弟子。”季叔夜摇头道,“不过这十二女官都是自小便被牝女宗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牝女宗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某个名门正宗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李玄都疑惑道:“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就算是旁支庶出,也很难被掉包吧?”

    季叔夜回答道:“全看手段,比如说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这时有一个游方的尼姑、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在这其中,就有文章可做。”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少,如果那些登门的尼姑、道姑是牝女宗之人,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可不就是牝女宗弟子了吗。

    季叔夜又道:“牝女宗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牝女宗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牝女宗启用,在外人眼中,这女子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牝女宗,她的女儿、侍女很容易就会成为牝女宗的人。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牝女宗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牝女宗的人,你若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牝女宗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谁人不是在她们的网中?”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可这样也有缺点,别人不知道这些散落扎根在天下各处的牝女宗弟子的身份,可牝女宗一定是知道的,只要攻破牝女宗的中枢,得到相关名单,就能一网打尽。”

    季叔夜点头道:“所以就要提到牝女宗的第二个制度,也就是客卿制度,也可以理解为招婿手段。世俗人家的女子都知道孤儿寡母生活不易,要找个男人为依靠。牝女宗当然也知道,这与东海李家的义子、赘婿有些类似。曾经的宁忆,甚至是地师,都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大客卿,他们给牝女宗提供庇护,共生互存。当然,地师不能以寻常客卿视之,就如李家的义子女婿大剑仙李道虚反客为主成为李家的家主,地师同样也反客为主,从牝女宗客卿成为牝女宗的主人。”

    李玄都道:“纠正一点,东海李家从来就没有反客为主的说法,李家一直认为将家族的前途寄托在不可选择的儿子身上,不如放在可以选择的义子、女婿身上,所以无论是儿子、女儿、女婿、义子、义女,都可以成为家主。如今的李家,倒像是一个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早已经没有所谓的血脉正统,只有姓氏代代传承。”

    季叔夜失笑一声,“倒是忘了,紫府本也是出身于李家,是我班门弄斧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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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