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很烂
很烂、很烂、很烂……
这两个字一直在郑六如脑子里打转,和范管约好下次见面讨论剧本的时间后,他整个人就是懵的,坐在地上没动过。
他不是刚出道的新人,要么谨慎过头,要么目空一切。
出道十二年,虽然没上过电视,可表演的经验一点不缺。
同行的肯定,观众的喝彩,还有俱乐部老板慢慢给他涨的薪水,都让他对自己有个明确清晰的定位。
就是一个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喜剧天才。
好吧。天才两个字是他自己加的。
但别人对他的评价至少是个功力扎实的脱口秀演员,也许没名气,也许没有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也许没有铁杆粉丝群,但无论怎样也跟“烂”沾不上边。
然而杠三他们居然说他烂?
郑六如没吃饭,也没出门,就窝在家里难受了一整天,直到晚上老板打电话过来,问他:“还没过来呢?”
“嗯,正在开车。”
“你丫的就没车!别废话了,快过来,就剩你了。”
郑六如拖着自己的身子起来,出门。
他喜欢夜里出去。
夜里谁也看不清谁。
他不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loser,只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普通人。
他走到公共厕所,进去撒了泡尿,没洗手直接出来,又走了五十米,进了一扇小门,门口挂着一个半亮招牌:笑点低俱乐部。
他刚进去,就听到外面观众的笑声和掌声,老板一把抓住他的手,愣了下,问:“外面下雨了吗?”
没等他回答,老板就把他推到台上,说下一个演员还没过来,先把场子撑住,表演个长点的段子,越长越好。
一口气说完,老板用手擦汗。
郑六如觉得很对不起他,因为自己上厕所没洗手。
不过马上他就紧张起来。
撑场子的事他常做。即便是脱口秀表演这种小舞台也常会有演员赶不上的事发生,要么塞车,要么车祸,要么睡过头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都能碰得到。
郑六如确实有长的段子,可那都是和范管一起的。
怎么办?
也可以把几个段子合在一起,只是这样节奏不好控制,最后连续冷场的话,只怕会被观众哄下台。
脱口秀的观众可不好随便糊弄。
灯光亮起,观众们看着他。
郑六如只能先用渣男的段子挡一会儿。
他挑了个正在吃东西的女观众。
对,脱口秀的会场没那么多规矩,经常会有人吃东西,嗑瓜子的都有。
他问:“你在吃什么?”
女观众抬头,一边嚼一边说:“千层饼,辣的,你要吗?”
郑六如呆了下,这女观众好脸熟,哪里见过。
看了半天,等到女观众递来啃了一口的千层饼,他才记起来,就是新搬进来的隔壁邻居,只是不穿那黑得发亮的胶衣,换了一身正常打扮,一时没认出来。
就像章老师说的,观众效应,他突然有了灵感。
《邻居》。
表演刚创作出来的《邻居》段子。
足够长,也足够精彩。
“我隔壁新搬进来一个邻居,他是个绑架犯。”
……
新作品很长,也很成功,撑到下一个演员上台后,观众们一边笑一边鼓起掌来。
郑六如下台,老板冲他竖大拇指,夸他以后如果场场这个表现,以后天天上厕所,都会有粉丝找你合影。
老板的夸奖别具特色,让人分不清是损他还是夸他。
郑六如很开心,谦虚地说:“还是有观众没笑。”
坐在第一排,一个男观众全程都没笑,还拿手机拍他。
脱口秀会场一般是不允许拍摄的。
段子这东西,不是一天一个,往往是经过好几场表演,反复打磨后,才成型的作品。
一旦成型后,就不会轻易改动,台词、语气、节奏都不会变动。
就跟歌手唱歌一样,一首歌唱火了,就唱它个一千场,赚回本钱再说。
要是拍摄放到网上,就跟剧透一样,影响现场观众买票观看的体验。
当然,这些规则是对那些大牌脱口秀演员设的。
像郑六如这种没名气的小咖,有观众拍他是他的荣幸,巴不得多些视频片段发到网上,赚点名气。
郑六如被老板一顿夸,兴奋之余,尿意上头,就去厕所了。
居然真的被老板说中,有人在厕所那里堵住他。
“对不起,不合影。”郑六如矜持地摆谱。
那个女人笑出声:“谁要跟你合影?”
郑六如眯起眼,昏暗灯光下,认出是那个女王邻居。
他有种不好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跟男人陪媳妇去做剖腹产,结果自己被医生当成痔疮患者做了手术一样。
“你的脱口秀很好。”邻居说。
“嗯。”郑六如背靠到墙上,他觉得邻居跟他说话的距离是不是近了点,都可以嗅到邻居身上的香气。
“我觉得你跟我有很多共同点。”邻居说话的声音像给他的耳朵挠痒痒。
郑六如问:“哪里?”
“晚上去我家,我有事找你。”邻居说完,转身走了。
郑六如看邻居走远,才发觉背上湿了一片。
他在俱乐部里呆到很晚,直到老板要关门赶人,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脚却没动。
老板瞄了他一眼,问:“又被房东催租了?想睡这里?”
郑六如谄笑,“可以吗?”
老板掏出一叠钱,塞到郑六如手里:“先给你这个月工资,回去睡。睡哪里不好,非要睡这。”
老板一边嘟哝,一边收拾椅子。
郑六如最后一个留下的借口也没了。
以前他交不起房租的时候,没地方睡,就睡在俱乐部里,几张椅子横竖拼一下,再盖几件外套当被子,也能睡。
现在老板突然大发善心,他反而有点不太适应。
郑六如走在路上,手机响了一下,是女友苏丽发来的消息:“闭关修炼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悟到什么?”
郑六如笑起来,回复:“写了个段子,刚表演完,反响不错。”
苏丽:“还要继续闭关吗?”
郑六如:“还要几天。段子还要雕琢一下。”
苏丽:“好啦,再见。”
苏丽的干脆反倒提醒了郑六如。
自己是纠结个什么劲,直接回去,敲邻居的门,对她说:谢谢她的好意,自己不是那种人,而且已经有女朋友了,绝不会做对不起女朋友的事,然后关门,回自己房间就好。
郑六如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他回到家,走到邻居门口,敲门。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印了个掌印的老头站在门里,正在提裤子,一脸陶醉。
郑六如眨了眨眼,叫出声:“房东?”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好像有那么一点
房东吓了一跳,然后系好皮带,转身对里面说:“杰西卡,下次交房租在门口就行了,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进来。”
房东说杰西卡这三个字时,带着浓厚的英伦腔,好像在白金汉宫里混过。
不过这句话很没说服力,郑六如提醒房东拉上拉链,房东低头看,说我这裤子没拉链啊。
郑六如说那是你穿反了。
“bloody hell!”房东用手往后掏,一边往外走。
郑六如看邻居杰西卡。
她又穿上那身黑亮胶衣,手里拿着蓝跳绳。
杰西卡说:“房东催房租,刚好看到我的跳绳,要我教他怎么跳。”
郑六如对杰西卡和房东间的交易不感兴趣,他说:“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杰西卡说:“知道啦,我的客人里不是有女朋友的,就是有老婆的,很正常。”
郑六如说:“不正常!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不会——不会照顾你的生意的!”
郑六如觉得自己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杰西卡说:“我都牺牲宝贵时间去看你的演出,照顾你的生意了,你就不能照顾我的生意?”
郑六如说:“你的生意跟我的生意不一样好不好!”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要脱吗?”
“talk show!脱口秀!是音译!”
郑六如沟通不能,差点陷入狂暴状态,他甚至想把房东叫回来,让房东用他那纯正的英伦腔解释一下talk show是怎么发音的。
“就因为去看你演出,我两个客人的单都撞一起了,我分不开身,想叫你帮帮忙都不行吗?”杰西卡说。
“啊?”
杰西卡又说了一遍,郑六如才听懂。
杰西卡预约了两个客人,虽然时间有点紧凑,可只要跳绳抽得够快,还是能赶上的。
可偏偏房东过来说要体验服务,耽误了一会儿,现在客人甲催着她过去,客人乙也在等。
两边都得罪不起,什么定金、健康保证金、道具费都交齐了。她也不想退钱。只能叫郑六如帮忙了。
“我?”郑六如指着自己。
“对。你。怎么了?”杰西卡说。
“我是男的。”
“这一行重点是羞辱。男的女的无所谓。”
郑六如看杰西卡的穿着打扮,还是坚决地摇摇头,他很同情杰西卡的处境,有时到了旺季,他也需要赶场,明明可以赚钱的机会,却因为时间冲突,只能二选一,白白损失掉另一场演出的机会,那时他也很懊恼,希望多个分身去跑场赚钱。
可这就是现实啊。
更何况,脱口秀跟杰西卡的生意相差太大,他爱莫能助,无能为力。
郑六如摇头,正要走,杰西卡叫住他,说:“你那个邻居的段子,是从我身上得到的灵感,对吧?”
郑六如停下来,慢慢转身,对上杰西卡的眼。
他叹口气,无法拒绝。
杰西卡确实照顾了他的生意,他的作品也确实受到杰西卡的启发。
于情于理,他都该帮杰西卡一下。
郑六如点头。
杰西卡跳了一下,冲到屋里,拿出一张纸,说:“客人的地址在上面了,很简单,过去,跟他说明我缺席的情况,然后照着这张纸,把台词念一遍就好了。台词后面括号里有写动作,比如这里,鞭打三下,穿高跟鞋踩一下……”
郑六如读了一遍,好像确实比较简单。
“真的——真的只用念一遍?”郑六如问。
“是的。”
“好,我帮你去。”
“是吗?太谢谢你了!哦,对了,你快去吧,我客人也快到了。”
杰西卡推郑六如出去。
郑六如站在门口,最后问了一下:“我不用穿成什么样吧?”
“你想吗?”
“不想。”
“不想也行,就这样去吧。哦,对了,记得收钱,完事后,500。还有,安全词是:你是不是没吃饭?”
郑六如还想多问下安全词的事,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走上楼梯,停在门口,文质彬彬地问:“请问这里是杰西卡的家吗?”
杰西卡一把揪住那西服男的领带,拽进屋,关上门。
很快,门里响起了狗叫声。
郑六如不记得杰西卡有养过狗。
不过没关系了。
他又读了遍纸上的台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出去。
半小时后,他到了那个客人住的地方。
是个普通的小区,普通的人家,普通的门。
一切都普通的日常可见,在郑六如眼里,却像是恶魔用头颅垒起的邪恶之门,一旦敲门敲错了暗号,门里就会涌出不得了的东西。
郑六如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敲了门。
咚咚咚三下。
门开了。
一个凸肚子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他看郑六如愣了一下,说:“我没叫外卖。”
正要关门,郑六如问:“你是通铭石先生吗?”
男人说:“是。你是?”
郑六如伸出手,跟通铭石握了一下,说:“你好,我是伊丽莎白俱乐部的女王杰西卡——”
“呃,等等,我预约的可是女王杰西卡。”
“没错。”
“可你是男的。”
“请让我把话说完。是杰西卡叫我来的。”
“不懂。”
“能让我进去说话吗?”
“不行。我叫的是杰西卡,不是男人!”
通铭石激动起来,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深深的欺骗,就像明明订的是道口烧鸡,送来的却是绝味鸭脖,叫他怎么下得了口!
“通先生,请不要激动。听我解释。”郑六如一旦决定做一件事,就很讨厌半途而废。做脱口秀演员是这样,帮杰西卡接待客人也是一样。
“我不听!你马上走!我裤子都准备脱了,却盼来一个男人!有你们这样服务的吗?我要投诉!”
“通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我。你预约女王服务,是为了什么呢?”郑六如问。
“废话!当然是求羞辱啊!我就是这种体质,不管是语言上的鞭笞,还是身体上的暴力,我都喜欢。从小的时候,跟小朋友玩游戏,他们喜欢扮演公主王后,我就喜欢扮演囚犯仆人。玩警察抓小偷,我喜欢当小偷,更喜欢被抓起来关监狱的感觉。现在杰西卡没来,你叫我怎么度过这漫漫长夜!”
“这不就对了!”郑六如一拍手,问通铭石,“当我现身那一刻,你是不是很失望?”
“是。”
“当我告诉你,杰西卡有事不能来,是她叫我替她来的,你是不是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是啊。我订的还是顶级贵族套餐呢!”
“对啊。你花了大钱,结果杰西卡没有出现,你是不是有被羞辱的感觉?”
郑六如盯着通铭石。
通铭石皱眉沉思,良久,抬头,犹豫着,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像有那么一点……”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翻译类文学
“可你还是男人,你走吧。”通铭石马上清醒过来要关门。
郑六如挡在门中间,诚恳地说:“请相信我。杰西卡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也许更多。”
通铭石明明是在摇头,却问:“真的吗?”
郑六如说:“真的。”
通铭石松了手,郑六如进来,换了鞋,还参观了一下他的房子。
“嗯,客厅挺大。”
“是啊,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客厅大,方便我玩——”
“采光也不错,对面楼能看到这里吗?”
“嗯,我还算是偏保守的,所以都会拉上窗帘,不过有时候也会在夜里拉开窗帘。”
“这是你的卧室吗?直接通阳台?洗衣机放这么近,会不会吵?”
“不会,不会,这个房间是用来当监狱用的。”
“哇,这书架上不少书,凛音桃花的书,你也在看啊?”
“嗯,是的。”
“当初买下来多少钱?一万有没有?最近二手房跌了很多啊。”
“一万二,还送了阳台,只是没帮我隔好,后来还是我自己叫工人师傅隔的——对不起,能开始了吗?”
通铭石和郑六如聊着聊着,竟找到了默契,就像两个中年大叔的对话,只差一瓶啤酒和下酒菜,就可以聊个一整夜。
郑六如说:“不好意思,习惯热场了。”
通铭石既然放郑六如进来,就是选择相信他,只能任他发挥。
郑六如拉通铭石坐下,两人占了沙发一角,中间隔了两三人的距离。
通铭石纠结地考虑是要坐近点,还是坐远点。
郑六如已经掏出杰西卡那张纸,清了清嗓子,准备念。
“这是杰西卡要我念的台词,准备好了吗?”郑六如说。
通铭石两手放在膝盖上,很是期待。
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进入主题了。
通铭石看着郑六如,等他说话,后来发现看着郑六如那张油腻的中年人脸,很难进入状态,就改成看茶几。
看了半天,郑六如没说话。
通铭石期待的心期待了半天,没等来他想要的话语,这让他更生气了。
郑六如问他:“稿子上写着手持跳绳,你这里有跳绳吗?”
通铭石摇头:“我定的是顶级贵族套餐,包含一千元贵族传承家族纹章道具费。照合同,道具应该你带过来才是。”
郑六如表示歉意:“对不起,来的比较仓促,嗯,真没跳绳吗?那我用这个毛巾代替了,可以吗?”
通铭石绷着脸,“那是我擦脚的。”
郑六如说:“所以你花了一千块的道具费,最后却是用你自己的洗脚巾,是不是有感觉了?”
通铭石想了想,脸上开出一朵花,笑了一下,说:“好像是那么回事。”
郑六如拿着洗脚巾,总算进入状态。
没事,就当上台表演,只不过剧本是杰西卡写的。
郑六如念下来:“你应该叫我什么?你这头肮脏的猪。”
通铭石说:“杰西卡?女——”
通铭石看挥舞着洗脚巾的郑六如,觉得刚刚进入状态,又被什么东西打断。
他仔细梳理了一会儿,真诚地给郑六如提意见:“对不起,你能把脸遮起来吗?实在是找不到感觉啊。”
“哦,好的。”郑六如展开洗脚巾,正准备敷脸,还好及时想到了这条毛巾的实际用途,就举起手,拿纸遮住脸。
“你这头肮脏的猪,今天在家里有乖乖的吗?没闯祸吧?要是闯祸了,你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惩罚吧?”
通铭石眯起眼,脸上的皱纹像被熨斗烫平,一脸舒坦。
好像效果还不错?
“你想受什么惩罚?”
“扇巴掌吧。”
通铭石决定从最普通的开始。
郑六如放下纸,问:“真的可以吗?”
通铭石刚准备飞翔的灵魂又坠回体内,他很不爽,盯着郑六如说:“当然可以。”
啪!
郑六如干脆利索地赏了他一巴掌,通铭石的脸肿起来。
通铭石很满意,示意郑六如继续。
“哦,对了,我没说安全词前,绝对不要自己停下来。知道吗?”通铭石提醒郑六如。
郑六如点头。
“还想要什么样的惩罚?你期待着什么?是流不尽的眼泪,还是洗不净的污浊?”郑六如读稿纸。
通铭石又开始眯眼。
“狂风掠过海面,掀起巨浪,海洋咆哮着吞噬这罪恶的世界,建起一座水坟冢。懒惰是古老的罪,用被控制感去换取安全感,也是古老的罪,你希望瓢泼大雨降到你头上,让你免去罪恶吗?”郑六如念着念着,咏叹起来。
他的声音好像藏在水底的火焰,他的头抬起来往上看,喉头上下移动,眼睛发着光,好像刚吞下一枚苦月亮。
通铭石的眼球在眼皮下转动,微睁开眼。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郑六如继续咏叹:“你这么年轻,这么美,这么孤独,这么缺爱——”
通铭石脸红起来,一半是因为之前那巴掌,一半是习惯了杰西卡替身的语调,代入角色。
这算是巴掌之后的甜枣吧?
节奏挺好的。
不愧是顶级贵族套餐啊。
“逃不过的罪,必让永恒的地狱火来惩罚。凡是贪恋这片刻欢娱的,快乐或痛苦,必受此罪……”
通铭石又从甜枣中惊醒,忍不住打断郑六如。
“对不起,稿子上是这么写的吗?我没听杰西卡说过。”
郑六如说:“哦,不好意思,你定的是顶级贵族套餐吧?来的路上,我研究了一下杰西卡的稿子,发现背景设置比较偏西方。因为我本身是个职业的脱口秀演员,兼段子写手,平时的爱好也是看看书,剖析一下人性之类的。所以对翻译类文学很有研究。”
“那个——”
郑六如举手,示意通铭石先别说话,让自己把话说完:“所以,我就用翻译腔,自由发挥了一小段。我刚才那句《逃不过的罪》,是来自拜伦的《唐璜》中的一节,我认为是符合现在的气氛,并且很好地描述你内心世界的词句。怎么样?”
“我——”
“我懂我懂。你可能会觉的我用词是不是太过深奥,用诗意语言描述的话,容易造成隔离感,如果没有较深的朗诵功底,反而会弄巧成拙是不是?一般来说,在表演时,要尽可能贴着观众的日常体验和语言习惯,不去人为地制造障碍,通俗易懂是第一条件。可现在我只针对你一个人表演,只用考虑你一个人的知识背景和个人喜好。”
“其实——”
“刚才看了你书架上的书,你也喜欢看凛音的书,我也喜欢,我觉得我俩对翻译类作品都有同样的喜好,当然,语种不同。不过这些都是细节,不妨碍我们彼此沟通……”
通铭石突然跪下来,泪流满面,抱住郑六如双腿,说:“求你了,走吧。我不投诉你。”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你是不是没吃饭?
通铭石确实是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羞辱,期待很久,高价预定的杰西卡没来,来的是个男人。
男人坚持要给他杰西卡一样的体验。
男人参观房子,聊房价。
男人扇他耳光,读稿子,然后分析起拜伦的《唐璜》。
走吧。
求你了。
再这样下去,他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真的吗?”郑六如有点惋惜。
“真的。”通铭石说。
郑六如跟通铭石聊得很好,他觉得有这样一个观众,自己似乎又有创作的灵感。
就像章老师说的观众效应。
“不能再聊会儿?我台词还没念完呢?”
“不用了,真不用,我已经很开心了!”
郑六如看通铭石停不下的泪水,觉得他的话很没说服力。
不过客人的话还是要听的。
郑六如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准备要走,又转身,多问了一句:“一般结尾你们会做什么?”
“啊?”
“杰西卡跟我说,完事后,还要收500。”
“那,500!”
通铭石掏钱,郑六如收下,又问:“我的意思是,什么叫完事?你一般喜欢怎样的结尾?”
通铭石想了想,眼里有一丝憧憬和欢乐,说:“结束时,我喜欢有人扇我巴掌,扇十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就像我小时候在幼儿园摔坏玩具,被老师体罚一样。”
“哦,这样啊,多大力度?”郑六如放下洗脚巾,挽高袖子,活动一下手腕。
“你自己看,我会说的。”
通铭石还跪在地上,抬头看郑六如。
郑六如有了之前扇巴掌的体验,也不啰嗦,咣的一声扇出金属音,通铭石两边脸颊都肿了。
通铭石回味着,觉得颈椎间盘都快脱出了。
嗯,怎么说呢?挺舒服的,就是力道是不是大了点?
郑六如又给了一巴掌,通铭石确定了,太用力了。
他叫停,“你是不是没吃饭?”
郑六如呆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把手举高,这回不单是用手了,还用上核心力量,腰马合一,咚的一声响,像撞钟,甩巴掌甩出透劲,钻到骨头里,闷在里面反复弹。
通铭石的脸有一刹那就像橡胶似的变了形。
郑六如有点后悔,虽然是通铭石主动要求的,不过自己是不是太大力了?
“你是不是没吃饭!”通铭石捂着脸叫起来,瞪郑六如。
郑六如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啊。居然有人喜欢玩这种游戏。
果然生活才是最好的创作素材,观众才是最好的灵感来源。
也许回家后,他又能创作出《扇巴掌》的作品。
“好的,等我一下。”
郑六如退后几步,一直退到客厅边缘。
还好通铭石家的客厅足够大,给郑六如留下充足的助跑距离。
通铭石被扇得两只耳朵里养起了蜜蜂,嗡嗡嗡地叫,脑瓜子也跟着叫起来,看郑六如做出下蹲式起跑的预备姿势,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郑六如起跑,加速,抡臂,啪——唧,一巴掌扇自己脸上,通铭石从地上飞到沙发上,脸上不觉得疼,声音却小了下去,断断续续,像被光切断的灰尘柱子:“你、是不是、没、吃饭!”
通铭石的眼神就像恐怖片里最后一个幸存者转身看向黑暗那一刻。
郑六如收到了他眼神里的讯息。
他郑重起来,第一次严肃对待扇巴掌这件事。
看来玩这种游戏的就没有一般人,通铭石的体质非同一般。
要想让通铭石满意,自己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行。
还好他虽然是个脱口秀演员,但平日里常在书店打工,把书搬来搬去,也算练出一身力气。
呸、呸!
郑六如往两手手心吐了唾沫,深吸口气,连扇六个巴掌,脆得比腌了整整一年的白萝卜还脆。
通铭石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已经动不了了。
晾了会儿,脸就跟发酵的黄面馒头胀起来,挤得眼睛鼻子小下去。
“舒服了吧?”郑六如问,还贴心地拿洗脚巾帮通铭石擦掉眼角的泪水,嘴角的口水。
“吃——吃——吃饭……”通铭石的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
郑六如摇头:“不行。再用力你就死了。”
游戏要玩,身体健康也要注意啊。
郑六如出门,回家,到了家,手掌上留着扇巴掌后的余热。
虽然是为了帮助人,可扇人巴掌的时候还是挺痛快的。
郑六如本想去跟杰西卡说一声,可是又怕打扰到她工作,就先在自己屋里坐一会儿,静了下,灵感像井水一样,无止歇地往外涌。
他开始写《扇巴掌》的段子,写到一半,有人敲门。
杰西卡站门口,正在吃千层饼,问:“有没有狗粮?”
“啊?”
“狗粮。”
“什么牌子的?”
“随便,不过最好是纽翠斯。客人说要我下回喂他吃。”
“哦,没有。”
杰西卡点点头,又把千层饼递过去,问郑六如要不要吃。郑六如说不用了,杰西卡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来问他:“通铭石那边怎么样?还行吗?一切顺利?他没说要投诉我吧?”
“没有。”
“哦,谢啦。你看,大家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我从十八岁开始立志投身这行,毅然不顾家人反对,到这座城市来开展我的事业,做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是什么?不就是朋友嘛。这次大家互相帮忙,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杰西卡咬了一大口,正要走开,郑六如叫住她,问:“那个,问你件事。”
“说吧。不过现在我可不工作。上个客人扮小狗,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我还要回去收拾呢。哼!下回扮动物的,还要收他们清洁费!”杰西卡很生气。
“就是你的客人体质都这么特殊的吗?我照他的要求,扇了他十巴掌,他好像还不太满意。”
杰西卡皱皱鼻子,说:“很正常啊。体质不特殊,这些客人为什么要找我?能挨打抗揍算是基本要求吧。你的客人体质不也很特殊吗?明明不好笑,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
“那叫观众,观众。”郑六如耐心纠正。
“观众,客人都差不多啦,总之客人体质特殊,所以我们工作时更要注意安全问题,安全词的用处就在这里啊。像我刚刚那个客人,要不是我说安全词喵喵,他恐怕还要再吃一碗狗粮。唉。真是操碎了心。对了,这回你有用到安全词吗?”杰西卡问。
郑六如脑袋嗡的一下,好像碰到什么开关,问:“安全词?是什么?”
杰西卡说:“你是不是没吃饭?”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比喻句
杰西卡听郑六如说了通铭石的悲惨遭遇,感慨良久。
“看,所以我反复强调安全词的重要性,其他钱都能省,取名费不能省啊。安全词的选择可是门学问。选用了不恰当的安全词,不但玩得不尽兴,还会有意外发生。”
郑六如听得一愣一愣的。
杰西卡进一步解释:“做我们这行常会用到角色扮演,举个例子,女绑匪和男人质,女绑匪要殴打男人质,男人质说不要,这种情况下还打不打?你怎么知道他是投入角色,还是说的真话?为了安全考量,我们这一行除了要健康证明外,还要一个安全词作为最后的保护屏障。当你说出那个安全词时,我们就会自动中止一切行动。”
郑六如想把500块钱给杰西卡,听了确实挺涨学问的,但是真没必要说给我听。
杰西卡还在说:“正因为安全词的作用极其重要,所以它的选择要极为谨慎。不能是日常对话出现频率高的词汇,比如:不要、是之类的词,也不能选可能会招来误会的句子,这次通铭石就犯了这个错误。安全词应该是一座孤岛,平时极少与其他词汇产生联系,当客人说出这个词时,就明确表达了他想停止的意愿。”
“嗯,学到很多,这是完事后的500块。再见。”郑六如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用不到这些知识,不打算再聊下去,直接塞钱。
杰西卡又把钱塞回来,说:“这是给你的辛苦费。”
“辛苦费?”郑六如有种出卖身体的感觉,正要拒绝,杰西卡已经摆摆手,关门走了。
郑六如这才发觉自己拒绝的速度有点慢,还钱还得不坚决。
他看手里的红钞票,脑子冒出一个念头:这钱还真好赚!
第二天,郑六如主动找房东交了房租,然后回家泡了碗方便面。
等面泡开的空档,他开了电视,把声音放大。
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电视了。
再加上香喷喷的泡面,简直就是人生极乐。
郑六如端着泡面,蒸汽像是高手传功时的白雾将他笼罩。
电视里正播着《神口》,只是刚好到结尾打出字幕的时候。
郑六如不觉得错过什么,反而松了口气,要是看到范管,他估计也没心情吃泡面了。
倒不是有多嫉妒范管,只是看他出现在电视上,难免会想到自己还在吃泡面,看电视,帮女王去收尾款的悲惨命运,两相对比下,铁人也会掉眼泪。
这世上令人难过的事太多,能假装看不见还是假装一下吧。
郑六如夹了口面,正要往嘴里送,眼睛却被什么东西撑饱了,那一口怎么也咬不下去。
电视上打出字幕:奇笑点喜剧大赛,欢迎报名。
时间是一星期后。
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夺冠奖励:《神口》常驻嘉宾,个人live秀二十场。
要是夺冠的话,他就可以上电视了!还是常驻嘉宾,跟杠三一样。
郑六如的心烧起来,他眼红了。
也许夺冠后,能当着杠三的面,说杠三的段子也很烂的话。
当然,只是想想,出出恶气而已,并不代表他真会这么做。
可是这次大赛,绝对是个好机会!
郑六如开始做计划。
比赛就用《邻居》的段子,当然要跟范管商量后,雕琢一下细节。
第一次在俱乐部里演这个段子时,效果就很好,除了一个男观众不笑,其他人都笑了,搬到电视上也不会差。
然后要买一套新衣服,毕竟是上电视了,基本的服装礼仪还是要注意。
然后、然后——
然后我的才华终于被大家发现……
郑六如陷入美梦中无法自拔。
他看过钱钟书的一句话,说年轻人总是把创作的冲动误以为是创作的才华,总是把对孤独的恐惧误以为是对爱情的向往。
他也曾怀疑过自己。
可怀疑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想多了。
第一,自己不是年轻人,36岁当然不是老人,但也和年轻沾不上边。
第二,他从来没有创作的冲动。创作对于他来说,就像每天吃饭拉屎睡觉一样,天天都要做,不做他就没饭吃,没屎拉,没觉睡。
仅凭一时冲动,他是无法在这个行当里坚持十二年的。
就算他的才华少得可怜,但多多少少是有一点的吧?
郑六如想开去,念头起起伏伏,停不下来,直到手机铃声响起,他才惊醒。
是苏丽。
“我反悔了。”苏丽说。
“嗯?反悔什么?”
“反悔我之前想的事。”
“你想什么?”
“我本来都想好了,你要闭关修炼,我就乖乖地不打扰你。可是我现在反悔了,出来嗨吧。”
苏丽在手机那头大叫,好像已经在狂欢了。
这种语气郑六如根本就拒绝不了。
他刚准备答应,突然想起今天和范管约好了讨论剧本。
要是以前,女友和兄弟,他当然会选择女友,范管当然会体谅他的。
只是现在形势不同了。
范管上了电视,行程也变得紧张起来,郑六如打电话过去,不是说正在和节目组开会,就是在排练新段子,忙得很,连这个讨论剧本的时间也是郑六如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
郑六如只能跟苏丽说对不起,今天不行,要和范管讨论剧本,明天可以吗?
苏丽故意用凶巴巴的口气说:“好吧,你去忙吧。不过要是你闭关写出的段子不好笑,我宰了你。”
郑六如假装害怕求饶,挂了手机,然后出门,去见范管。
两人见面的地方在星巴克。
以前他们从没来过这里,至少没一起来过。
郑六如站在柜台前,看着价目表假装选择困难症发作,手指点了半天,最后选了最便宜的浓缩咖啡,还特意问了能不能续杯。
就这样他还心疼了半天,其实真的没必要来星巴克讨论剧本。
在公园,在家里都行。
不过公园风大,有狗,家里,最近隔壁杰西卡的生意特别好,客人走一个来一个,很吵,而且对话内容很容易让人分心。
最后折衷考量,还是听了范管的推荐,来星巴克见面。
范管点了杯手冲蓝山,然后就跟郑六如拣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郑六如问范管忙吗?
范管说忙,忙死了。要准备新段子,一直没灵感,想来想去都是无聊的套路,烦死了。
郑六如说写段子就是这样。很正常啊。写十个,大概只有一个能用的。
范管说是吗?以前我可没觉得啊。
郑六如说废话,以前都是我写段子!
范管说那倒是。
然后默默地喝咖啡。
郑六如去柜台机器那边,研究怎么倒热水,免费续杯。
等他端着咖啡回来,范管问他:“所以到底要怎么写段子呢?”
郑六如说:“我们的组合叫什么名字?”
范管说:“比喻句。怎么了?”
郑六如:“我写段子的手法就跟写比喻句差不多,把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东西拼在一起,找出它们的共同点,挖掘出笑点。”
范管皱着眉头,说:“是吗?就这样?”
郑六如说:“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看过的那本书吗?书中有句比喻句很传神。”
范管:“什么句子?”
看他样子是完全忘了。
郑六如提醒他:“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成功
“哦,那本书——”范管记起来了,眼神中满是回忆的温柔,“那时我俩都没事干,天天窝在出租屋里。”
范管微笑,郑六如也笑起来。
两人的默契来了。初见面时,那种若有若无的隔阂消除,两人谈起以前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他俩都是脱口秀新人,别说上电视了,就是俱乐部的表演都轮不到。
只有演员赶不上场子,实在缺人了,才会让他们上台表演一小段,等正主来了,连结尾都来不及说,就要匆匆下台。
两人就这样上一场,闲三天的节奏,慢慢熬上了俱乐部的舞台。
还好那时他俩都年轻。
没表演任务的时候,两人都喜欢在出租房里窝着,美其名曰充电学习,或是构思段子,其实两人都知道是因为没钱,只是互有默契地不说破。
一开始,两人关系一般,都处于谨慎观望,不知道对方什么性格,值不值得深交的阶段。
范管给郑六如主持过几场脱口秀,郑六如也给范管临时搭档过几场。
关系仅止于此。
两人变成朋友,是源自一次莫名其妙的合租。
那天范管给郑六如打电话,说有朋友聚会,要不要一起来玩。
郑六如正好闲着没事,就过去了。
范管的小出租屋里挤着六七个人,都是脱口秀这条线上的演员,有几个还小有名气,偶尔会在电视上露个脸。
郑六如和他们一起玩了会儿。
所谓的玩也就是喝酒、看电视、吹牛皮聊天。
不过年轻是最好的佐料,跟一群人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就觉得开心。
郑六如不知不觉喝多了,却不觉得醉,只是外面的世界慢下来,自己的心思还很快,这种反差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看谁都不由自主地带了副笑脸,一直傻笑不说话。
朋友们渐渐散了。
只剩下范管,郑六如站起来说要走。
范管问他:“你明天有事吗?”
郑六如说:“没事。”
范管说:“那就睡这里吧。”
郑六如想想也是,就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范管煮了面,两人一起吃了,又玩到晚上,其实就是看电视上的相声小品,然后当评委,指出缺点。
这个台词张力不够,那个节奏没控制好,还有一个情绪跑快了,没给观众反应的时间,本是好好的笑点包袱结果白抖了。
光点评还不够,还会发牢骚。
一开始是郑六如起的头。
“这人台词功底不行,背书一样,有没有上过台词课?情绪都没表达出来。换我上,我比他强。”
范管刚开始不说话,只是微笑。
郑六如说着说着,平日里积攒的怨气撒出来,不可收拾。
音调渐渐升高,音色愈发丰富,内容更加偏激。
现在的郑六如是一事无成的中年脱口秀演员,那时的郑六如是一事无成的青年脱口秀演员。
他有满肚子的牢骚,又因为年轻觉得自己抱怨得理所当然。
自己跟电视上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们能上电视,自己就不能上?
明知自己刻薄,尖酸,嫉妒,郑六如还是说出来。不说出来,这些感觉攒在肚子里,酿出一肠子的戾气,他更受不了。
“他也不行。眼神不自然,不能去看观众。背对观众席就背对着,不要总想着用余光去看反应。”范管说。
郑六如呆了下,看范管,然后一种特殊的感觉在两人间生成。
像是穿着一条裤子去洗浴中心的好兄弟。
只有一起做过坏事的男人,才会建立起这种关系。
那天,范管喝了很多酒,跟郑六如把电视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吐槽了一遍,包括从没露面的配音演员。
两人喝到醉,才发现小品早演完了,自己吐槽的是动画片。
不过没关系,动画片也能吐槽。
就这样,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醒来,依旧是范管煮面,郑六如吃了。
郑六如说我该走了。
范管问他:“你有事吗?”
郑六如说:“没事。”
范管说:“那就继续睡这吧。”
郑六如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当然也因为他那个出租屋也快到期了,没地方回去。
于是郑六如就在范管的出租屋里住下。
范管没问他什么时候走。
郑六如也没问自己可以呆到什么时候。
那时他俩都很年轻。
年轻人有些事想的很多,有些事又想的很少。
那段时间,郑六如和范管开发了很多好玩的游戏。
“好玩”要打上引号,因为这些游戏在外人看来,就是无聊到爆的神经病才会玩的游戏。
比如看电视里的小品不准笑的游戏。
谁笑就说明承认自己不如电视里那个人,谁就输了。
输了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就是输了。
赢了也没什么奖励,就是赢了。
郑六如本以为自己玩这个游戏稳赢。
范管平时总是在笑,比憋笑,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结果却是范管赢,总是赢。
还有“成功后你准备做什么”游戏。
范管说他要是成功了,就会请人做个自己的纪录片,随身两个摄影师跟着,回到这里的出租屋,问房东,你知道大明星范管以前就是住在你这里吗?
房东说知道,现在这个房子都封起来,一样东西都没动过。
然后再问房东,没出名的范管是怎样一个人?
房东会说挺机灵一个年轻人,当初我催他交房租的时候,就看出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范管想象着成功后的样子,突然抓住郑六如的手,说:“六如,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买个大房子,我一定一定不要住在这种破出租屋里!”
范管抓得郑六如手疼。
他分不清范管是还在玩游戏,还是在说真心话。
但有一点范管说的没错。
成功。
是的,他也想成功,比范管还想。比想要个漂亮女朋友还要想。
兴致来了。
郑六如翻开书,挑到喜欢的句子高声读出来,范管也跟着念。
“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
“作为一个失败的典型,我很成功。”
“我要成功!我要成功!一个个轮过来,也该轮到我了吧!”
郑六如打开窗户,对着夜空大喊,隔壁传来邻居的骂声,不过那一刻,郑六如无所谓。
范管翻了半天书,愣是没在书里找到郑六如刚才那句话,他放下书,也跟着挤到窗口,对着夜空大喊:“我要成功!”
两人的喊声像柄利斧劈开夜空。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
他俩心神一扩,看向夜空深处,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然后接下来的一年,两年,三年……
还是一事无成。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狗绳
范管说:“那时我可真刻薄啊。”
郑六如看了范管一眼,又低下头。
可能是他敏感了,但范管说话的语气他很不喜欢。
那是成功者回顾过去,写回忆录的口吻。
说那时的自己有多刻薄,意思就是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不刻薄。
这没什么不对,只是郑六如不想听。
他怕再听下去,本已按下的嫉妒火苗会点燃一片杂草,烧着一片心野。
“看看我这个段子吧。你觉得哪里还能改进一下。”郑六如拿出《邻居》的台本,递给范管。
这是他特意打印出来的。
范管一边看,一边伸手去拿咖啡,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咖啡流出来,污了纸角,范管叫了一声,服务员和隔壁的客人抬头看过来。
范管尴尬地拿起台本抖了几下,擦掉水渍,说:“没事、没事。”
郑六如看污渍只弄脏了几行字,才放松下来,指着那里,念给范管听。
范管看完后,又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就是开头有点不抓人。”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怎么改好?”郑六如问。
范管叫来服务员,要了只笔,直接在打印的台本上修改。
他嘴里念了一遍:“我隔壁新搬进来一个邻居,他是个绑架犯。”
“不如改成: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邻居一起绑架我儿子。”
范管写下来。
郑六如眼前一亮,这样改确实好多了,直截了当说明将要发生的事,制造悬念,推动观众继续听下去。
郑六如看范管写字,又找回以前两人搭档合作的感觉。
他写完段子,都会找范管提下意见,范管也总能给出好的想法。
也许两人重组比喻句去参赛,是个更好的选择。反正之前解散了也没人知道。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郑六如没去细想,他也知道不可能。
范管已经上电视了。怎么可能回来跟他重新搭档。
范管又改了几个小地方,加了些表演上的建议,比如这里要有踢人的动作,那里需要增加音效。
最后回到开头,范管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又圈了个圈,写上“道具”两个字。
“最好一开场,就拿着道具出场,表明你绑架犯的身份。开头、开头、还是开头,我们是新人,没人会对你有期待感,会有耐心听你讲下去,所以一开始就不能浪费任何机会,要努力营造出一种巨大的期待感。”
郑六如点头,很有道理,他也是这么想的,“那用什么道具呢?”
范管摇摇头,目前还没好的想法。
他把纸折起来,说拿回家再看,又问郑六如:“你这个段子准备什么时候演出?应该不急吧?不急的话,我慢慢改。最近有点忙。”
郑六如说:“最好能快一点。我要拿这个参赛。”
范管愣了下,“参赛?”
“对啊。就是奇笑点喜剧大赛。你们《神口》举办的。”
郑六如正打算问范管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比如评委是谁,有谁参赛,大概多少人参加之类的事。
范管突然说:“这么巧,我也参赛了。”
“你?你不是已经上过电视了吗?”
“只是上过一次,要是表现不好,随时会下车的。”
郑六如和范管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碰上我这个天才,你输定了。不过冠亚军都被我俩包了,也是一段佳话。”
“是啊是啊,冠军是我比喻句,亚军是你饭管饱。确实是一段佳话。”
两人嘴贫斗了一会儿,范管又跟郑六如透露了一个秘密。
范管特意靠近了说,神神秘秘的。
“这次的大赛其实是为接下来的比赛做预热。”
“接下来还有比赛?”
“就叫神口大赛,会有专业的搞笑艺人参赛。”
郑六如燃起斗志,奇笑点,神口。两次大赛,两次曝光的机会。
如果这两次比赛都输了,那他也没借口抱怨说什么才华没机会展现了。
他一定要好好准备。
临走时,郑六如问范管:“上电视了,有没有交到女朋友?”
范管说:“没有。”
郑六如说:“加油啊。我早就有了,你上过电视还没有,是怕有粉丝恶评吗?哈哈,你是谐星,又不是偶像,别给自己包袱啊。”
范管的脸色很难看,反问郑六如:“你女朋友?”
郑六如说:“苏丽啊。为了你,我还推掉跟她的约会呢。”
范管点点头。
郑六如站起来,捶一下范管的肩,说:“既然都参赛了,我们就公平竞争吧。虽然不是同一个队了,也喊一下口号吧。”
郑六如说:“我们要成功!”
范管说:“我要成功!”
本该同步的口号,却因为些许差异显得格格不入。
郑六如错愕着,看着范管尴尬地嘟哝了几句,好像要重新喊一下口号,可终究没有喊,只是挥挥手,说他会尽快修改好《邻居》,然后就走了。
……
郑六如回到出租屋,站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就听到隔壁传来鞭子的声音,唉,杰西卡正忙着。
他开了门,进自己房间,躺下来,也不开电视,就蘸着窗外的光,看天花板。
他想起很久以前,跟范管一起大声喊:“我要成功”的那个晚上。
两人喊到最后,整条街的狗都叫起来。好像在汪:还让不让狗睡觉啦!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不止动了那根筋,共鸣到一起,同时喊出:“我们要成功!”
自那以后,他们就搭档组合,成立了比喻句。
虽然度过了一事无成的三年,但好歹是熬过了艰难的新人期,至少能在俱乐部里站稳脚根,不上不下地混着。
郑六如本以为自己能接受范管退出组合的事,可星巴克里那句“我要成功”,还是刺痛了他的心。
也许在范管眼里,是他拖了后腿。
要是没有郑六如,范管说不定早就上电视了。
自己就真的这么没用吗?
颓废的心情一次就够了,郑六如没有自怨自艾多久,就振作起来。
我成功了,范管也成功了,不就是“我们成功了”吗?
又不是非要在一个组合里才叫成功。
还是先把《邻居》这个段子练熟。
郑六如爬起来练习,隔壁传来猫叫狗叫,好像打起架,越叫越凶。
郑六如当作没听见,继续练习。
突然有人敲门,他去开门。
杰西卡站在门口,穿成猫女的样子,手里拿着她的蓝跳绳。
郑六如叹气:“又怎么了?”
杰西卡问:“有狗绳吗?”
上次问狗粮,这次问狗绳。郑六如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杰西卡的道具师。
“没有。要狗绳干吗?”
“上吊。”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不笑的观众
“上吊?”
“不是我。是我客人,上次吃两碗狗粮的那个。”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太棒了。谢谢你。”
杰西卡回去,郑六如关门,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隔壁杰西卡的声音。
“听到没?没有狗绳。我都借遍了。这里都是租户,谁养狗?”
“汪汪汪!”
“什么?还敢跟主人拌嘴?我要惩罚你喽!”
……
一阵吵闹后,杰西卡温柔地说:“乖。下回我收你500道具费,提前准备好狗绳好不好?喝药递瓶,上吊给绳,跳楼挥小手绢送行。嗯,知道知道,你就要哭,就要闹,一宿一宿不睡觉,手里拿瓶安眠药,拿根狗绳要上吊。嗯,下次,下次,好吧?什么?就拿跳绳当狗绳,出去遛狗遛一趟?”
隔壁总算安静下来。传来开门关门声,然后是脚步声。
郑六如等了一会儿,想重新开始练习,却全没心思了。
他想找苏丽聊会儿天。
虽然现在很晚了,但只要是他找苏丽,不管多晚,苏丽都会马上回复。
一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内疚。
他一有事,或者想要找点灵感,都会闭关,不理苏丽,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星期,可苏丽从没生气过,一心支持他的创作,关心他有没有创作出有趣的段子。
作为一个男朋友,他实在是不合格。
郑六如拿起手机,正要拨出号码,门又响了。
郑六如去开门,杰西卡手里拿着蓝跳绳,披着件风衣,只管走进来,看了一圈,没看到椅子,就直接坐地上,“累死我了。”
风衣下是猫女的装束,郑六如不敢多看,问她:“你客人呢?”
“带他在公园里撒了泡尿,就让他回去了。”
杰西卡吐槽她这个极品客人,要求多不说,想象力还贼丰富。
一开始说好了要扮狗,那就扮吧。结果又要狗粮,要狗绳的,真折腾。
还说要上吊。你说气人不气人?
绑绳子是我们的专项服务技能之一,可上吊这么危险的事,我才不会做。
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
郑六如又想请杰西卡出去了。
可是杰西卡吐槽的兴致上来,赶都赶不走,又说起那客人嫌她绑得不够用力,像系鞋带一样。
“伸出手来。”杰西卡说。
“啊?”
“伸手。”
郑六如伸手,杰西卡把跳绳绑他手上,结出一朵花来,问:“绑得怎么样?”
“挺好的。能松开了吗?”
杰西卡松开绳子,又换了个花样,这回没绑手上,她叫郑六如转过身来,直接绑在郑六如身上,然后叫他转一圈,问他:“漂亮吗?”
“漂亮,那个——”
杰西卡示意郑六如不要说话,又松了绑,换了个绳结。
一边绑,杰西卡一边给郑六如科普各个绳结的绑法和用途。
“这叫滑动结,绳子尾端穿过绳扣,注意不要让绳扣变形,然后这样,再这样,系在手腕或者脚踝处,就可以了,绑的时候,要记住跟客人沟通,随时调节绳环的松紧……”
“打结千万别打死结。”
“还有种高级技巧,双柱缚。你看,这样——”
郑六如实在听不下去,更重要的是受不了杰西卡拿自己当工具人,绑来绑去,手上脚上都勒出一道道红印。
难受倒不难受,不松不紧的,好像还有点——
郑六如突然惊醒,不能再这么下去。“杰西卡,其实我——”
杰西卡说:“以前玩绑架游戏时,客人们都夸我绑得好。就这个客人居然说我的绑法没让他感觉到自己是条狗。气死我了!”
郑六如愣了下,接着抓住杰西卡,问:“你刚才说什么?”
杰西卡说:“以前玩绑架游戏时……”
对了!就是这个!
郑六如想通了。
《邻居》开场时用什么道具,就用跳绳!
范管跟他说了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终于有答案了。
他拉住杰西卡的手,说:“教我。”
“教你什么?”
“教我绑绳子。”
“你——”杰西卡看郑六如,很是怀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这方面感兴趣,之前明明听得心不在焉。“你该不会是想抢我生意吧?”
“不!”
……
怀疑归怀疑,大家既然是邻居,又是好朋友,杰西卡也不会藏私。
她教会郑六如所有花样,夸他天份高,以后条件成熟,可以考虑高阶课程,自己绑自己,无需他人,也能体验绑绳子的快乐。
郑六如谢过杰西卡的好意,他觉得绑其他人就足够了。
等杰西卡走后,郑六如拿枕头当人,绑了一整夜,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确定好了出场时的绑绳花样。
这样配上范管修改后的台词,一出场,绝对能把观众逗笑。
郑六如期待着下次上台表演。
段子是需要反复磨炼的。
奇笑点比赛前,他要多表演几次,积累经验。
当然,神口大赛也要准备。
自己先在奇笑点比赛崭露头角,然后再在神口大赛中彻底出名。
那可是专业喜剧人的比赛。
要比赛两次,自己的段子储量可有点不够。
以前的老段子大多是和范管合作的,而且只在俱乐部里表演过,面对的是几十人的观众,笑点、内容、节奏都跟电视上的不一样。
他还要为大赛多准备几个新段子。
灵感、灵感,能让所有人耳目一新,从头笑到尾的段子。
郑六如无比渴望着灵感,在俱乐部上台表演时,也特别关注观众的反应。
上次是从杰西卡身上得到灵感,这次又会是谁呢?
郑六如表演完《邻居》,从身上解下绳子,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果然,修改过后,又特别练习过的段子,质量比上次好多了,观众的反应也好了很多,笑声都响亮起来。
当然,再好的反应,也总有不笑的观众。
这次,第一排就有一个男观众,不仅没笑,还一直拿手机录相拍他。
他记得第一次表演《邻居》时,好像也是这个男观众。
不管了,反正不可能讨所有人开心,只要大部分观众发笑,那这个段子就算成功了。
郑六如拿着绳子去厕所,一边尿,一边想象着比赛时自己表演时的样子。
厕所里进来一个人,站在他边上。
他往边上挪了挪,略有些不快,厕所里这么空,为什么非要挨我边上?
那人盯着郑六如,郑六如扭头,认出是那个不笑的男观众。
近距离看过,郑六如确定了这人就是第一次表演时的那个观众。
“有事吗?”他问。
“能请你帮个忙吗?”男观众说。
“什么忙?”郑六如有点慌,他观察了周边的环境,以及自己现在的状态,这男人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吧?
“帮我绑架我儿子。”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券
“等我尿完。”
郑六如甩干,问那男观众:“你刚才说什么?”
“绑架我儿子。”
“为什么?”
“你绳子绑得很好。”
“还有呢?”
“我儿子喜欢听相声。”
“我说的不是相声,是脱口秀。”
“差不多。”
郑六如觉得这人一定精神不正常,不打算跟他啰嗦,转身就走。
那人拉住他,说:“我很有诚意的。你每场演出我都录相录下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儿子真的很需要绑架。”
郑六如看着那男人,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年纪不大,有点小帅,仅此而已。
唉,挺好一个人,怎么脑子出问题了呢?
郑六如很想跟他说,你自己才需要绑架。
那男人却拿出手机,给郑六如看自己拍的演出录相,证明自己的诚意,还跟郑六如说自己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那是一个寒冬冷漠,树上长鸟的清晨,我——”
郑六如跑出去,跟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回到家,杰西卡又过来跟他聊天。
杰西卡问他:“你今天客人多不多?”
郑六如说:“观众,是观众。”
杰西卡无所谓,她真的觉得这两个词差不多。
她又问郑六如除了绑绳子,还想学滴蜡吗?
郑六如说不用了,谢谢。
郑六如看着换了一身护士装的杰西卡,觉得自己最近跟她聊天的时间都比苏丽多。
他心里有点愧疚。
不过没关系,等他大赛获奖后,会找个时间好好跟苏丽聚一下。
“这是什么?”杰西卡从桌上抽出一叠纸,一张张看过来,纸上画着房子,车,包包,画风相当幼稚,好像刚学画的小朋友的涂鸦。
“礼物券。”郑六如说。
“礼物券?”杰西卡问:“什么用?”
“换礼物用的。”
“买礼物,为什么不直接用钱?”杰西卡直指问题核心。
郑六如说:“不就是因为现在没钱,才用礼物券代替,等有钱了,再给女朋友换真的礼物。”
杰西卡捂住嘴,惊呼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郑六如。
“怎么了?”郑六如问。
“你女朋友就收下了?真的收下了?真有女人会收下这种不要脸的礼物?你是不是还准备了什么洗碗券、身体使用券、惊喜按摩券之类的东西?”
“嘿,我还真有张洗碗券。”
郑六如从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纸,上面画了个碗。
杰西卡拍额头,长叹一声,然后认真地看郑六如,问他:“你女朋友绝对不是个正常人。”
郑六如笑笑,说:“这句话有人说过。”
以前范管看到他的礼物券时,就发过同样的感叹,表情比杰西卡现在还要夸张,活见鬼似的。
当然,在遇见苏丽之前,郑六如也会这样想。
怎么可能会有女人做到这个地步,一味地支持男友的事业,收到画在纸上的礼物券都能高兴地跳起来。
可遇见苏丽后,郑六如才真的相信,因为爱情,一切皆有可能。
杰西卡的职业特点决定了她很难理解这些事。
杰西卡感慨完,把礼物券放回去,郑六如赶忙一张张理好,排齐,重新摞起来。
杰西卡突然有了想法:“对!我也这么做!”
郑六如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杰西卡说:“券啊!还有比这更羞辱人的礼物吗?抽鞭券,滴蜡券,遛狗券,巴掌券……给客人们一个不切实际的期待,然后让他们慢慢等,这不是最好的服务吗?你真是个天才!”
杰西卡兴冲冲地跑出去,郑六如呆了一会儿,摇头苦笑。
他看着纸上画的礼物,想:再等等,这些都会变成现实。
接下来的几天,郑六如很忙。
忙到隔壁杰西卡的声音都吵不到他。
他忙着完善《邻居》的段子,顺带把《扇巴掌》剩下一半的内容写完,练习了一下,觉得结尾还可以改进。
然后出去准备比赛用的服装和道具。
这些都要花不少钱。
下个月的房租可能又付不起了。
这回郑六如决定主动出击,去找房东说明拖租的理由。
一方面是怕房东把门敲坏,影响他休息。
另一方面是他有底气。等他参加比赛,拿了冠军,有名气了,上电视了,自然会有钱付房租。
这个事件链虽然比较长,但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郑六如去敲房东的门,可能是出于报复的心态,郑六如也敲得震天响,用上了房东最喜欢的节奏。
响了一会儿,里面没人开门。
不在家?
房东的乐趣除了挨个敲租客的门,催收房租,或者关心租客身体健康问题外,好像就是在家里蹲着。
郑六如又敲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他只好先回去。
到了家门口,听到隔壁杰西卡房间里的声音。
“那,这个巴掌券,500元一张,可以任意时间使用,只能扇脸哦,其他地方要加价。”
“bloody hell!太便宜了!我要十张!”
嗯?
房东的声音。
郑六如转去敲杰西卡的门,敲得理直气壮。因为杰西卡最近也经常敲他的门,礼尚往来。
门开了。杰西卡开的门,里面坐了一个人,果然是房东。
房东手里拿着一叠纸,很是兴奋,站起来就往外走,还跟郑六如说,是应杰西卡邀请,来教她英文的。
杰西卡甜甜地笑,说:“对啊。查尔斯除了教我英文,还跟我说了一个恐怖故事呢,我好怕哦。”
房东提起裤子,说:“不用怕。这不是故事,是真事。人就死在他房间里。”
房东指指郑六如。
郑六如相当无语。他本来想找房东说什么来着?哦,房租。
“那个,房东,我下个月的房租可能会迟点——”
“没事,没事。人没死就好,人没死就好。”房东大度地摆摆手,背着手出去。
郑六如看到房东背后的衣服破破烂烂,背上全是一道道的红痕,风一吹,烂衣狂舞,像被蜂群蜇痛。
郑六如没想到房东居然会这么好说话,也许刚接受过杰西卡的服务,心情特别愉悦的缘故。
他正准备走,杰西卡拉住他,瞪大眼:“你刚才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郑六如的视线又不知往哪搁,每次杰西卡工作时穿的衣服总是很少。
“你房间里死过人啊。”
“那又怎样?”
“太可惜了!让你抢先一步,那房间肯定很便宜!”杰西卡挥舞着手里的跳绳。
郑六如不知道她可惜什么。
是可惜没租到便宜的房子,还是可惜自己房里没死过人。
也许两者都有吧。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输了就怎样?
杰西卡跟郑六如绘声绘色地说了房东告诉她的故事。
“以前你那房间住了一个女人。房东去收房租,敲门半天没人应,已经拖了一个星期了。他就把锁撬开,推门进去。”
郑六如本想走的,只是杰西卡一边说,一边用跳绳在他手上绑了个绳结,他走不了。
“那女人吊在天花板上,双脚悬空,房东去救,过去一碰,身子就掉下来,接着头掉下来。房东说他受了惊吓,那件事后,他窝在家里发了三天的高烧。病好后,他就特别关注租客的健康问题,只要租客没及时交房租,他一分钟都等不了,生怕出事。”
郑六如不知不觉听进去,他看过无数遍的天花板,原来曾经吊死过一个人,可能那些深浅花纹就是蛆虫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照房东那小气的性格,多半是没有重新翻修,顶多打扫了一下。
郑六如忍不住往下想,那女人又是为什么上吊,没钱吗?死的时候,真的只有一个人吗?一个观众都没有吗?如果有人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郑六如手上一痛,他低头看,跳绳嵌进肉里,杰西卡正忙着解开,“对不起,不小心打了个死结。”
真的是死结,绳子缠到一起,杰西卡用指甲一点点抠,试图劝一条绳子大度些,先往后退,看看能不能解开。但绳子不答应。
郑六如看那死结发呆,念头又跳到之前那女人上吊的画面,他想:上吊的时候是不是该结个死结?
“拿剪刀剪吧。”郑六如手勒得疼,提议道。
“这能卖500块呢。”杰西卡说。
“剪成两截,不就可以卖两个500块吗?而且用断掉的跳绳抽人,不是更有感觉?你可以这么对客人说,犯错的狗是没资格用完整跳绳的!”郑六如随口说了一句。
然后杰西卡不动了,只用眼睛盯着他,好像他脸上也有个死结。
“怎么了?”郑六如问,杰西卡的眼神有点媚,这让他很慌。
他心里又纠结起来,好像手上的绳结游到心里,一头向左,一头向右,谁都不肯退让。最后还是要郑六如自己出来主持大局,反复提醒自己,别纠结了,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还纠结个什么劲,搞的好像从来没见过女人似的,一个眼神就让你心动。
“你确定不想做我们这行?以你的天赋,说相声实在是浪费。”杰西卡说。
郑六如突然站起来,去抽屉里翻出剪刀,剪断绳子,任绳子断成两截掉下,走到门口,又实在忍不住,回头说:“脱口秀!不是相声!”
回自己房间,郑六如躺在地板上,看天花板。
外面路上的光照进来,天花板起伏如海哭,上面的污迹、霉斑被光染活了,像是一群白蛆被一只臭拖鞋扇扁,拍爆,印上去的痕迹。
他避上眼,脸上痒痒的,好像那垂吊在天花板上的幽魂还没离开过,双脚垂下,搔到他的脸皮。
他感慨了一句:要是有观众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死。
嗯,有观众的话……
房间里死人的事没让郑六如想多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接下来的比赛上。
他买了一身西服,换了绑匪专用的粗麻绳,又跟俱乐部老板谈好,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只会讲一个段子,他要参加比赛了,想把段子磨磨好。
老板很支持他,说好好比赛,万一成名了,可不要忘记我啊。到时候我们俱乐部可就出了两个名人啊,一个范管,一个是你。
郑六如笑笑,每天都很忙,也很充实。
只有在睡觉前,才能跟苏丽聊上一会儿。
他担心苏丽这么久没见到他,也会生气,可是苏丽没有,只是关心他的段子有不有趣。
他很有自信地说:“有趣,从头到尾,能让人笑到肚子疼的有趣。”
苏丽:“那就加油吧!”
他说:“光加油可不够,一定要夺冠!”
苏丽:“对。那就夺冠吧。”
一夜过去,比赛前一天,范管给郑六如打电话,说终于想明白要用什么道具开场了。
“什么道具?”郑六如问。
范管发来一张图片,桌子上一顶厨师帽,一把菜刀。
范管说:“戴着厨师帽,拿菜刀出场,你觉得怎么样?大家以为你是个厨师,结果你说自己是个绑匪。这一定好笑。”
郑六如应了几声,不置可否,他比较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用绳子绑出花样的出场更有笑点,绑架绑架,突出一个绑字。
不过他还是很感激范管的帮忙,范管自己也要参赛,却还是尽心尽力地为他想点子。
郑六如问:“你的段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范管叹气:“还行吧。”
郑六如跟范管搭档这么久,一听他叹气,就像把隔夜饭叹出来,就知道他一肚子心事,郑六如说:“我的比喻句手法只能做参考,每个人创作方法都不一样。你如果觉得不顺,干脆就照自己的方法来啊。”
范管说:“我自己的方法就是没方法啊,等你写好段子就行了啊。”
郑六如:“对不起,是我以前宠坏了你。那你就用以前我们的老段子好了。”
范管:“可以吗?可是我已经退出组合了。”
郑六如:“退个屁。谁都不知道的组合,退了又怎么样?随便挑一个吧,以你的实力,一人分饰两角应该很轻松。”
范管哈哈笑起来:“那是,别说一人分饰两角,就是三角我都行!”
听到范管的笑声,郑六如这才放心下来,只要范管嚣张起来,就说明他没事了。
挂了手机后,郑六如本想休息一天,为明天比赛蓄积能量。
可想想连范管这个上过电视的人都紧张起来,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
就算《邻居》的段子好笑,可其他参赛选手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
万一出现一个高手呢?
成功近在咫尺。
他等了十二年,在笑点低俱乐部里练习了十二年,也让苏丽等了——
几年来着?五年?七年?
记不清了。不过没关系,反正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赢了,就咸鱼翻身,事业爱情双丰收。
输了,他就——
就怎样呢?
还能怎样,继续在笑点低里做脱口秀,等待着虚无缥缈的下一次机会。
又或者——
郑六如闭上眼:出租屋内,一个人吊在天花板上,绳结绑得很漂亮,有人推开门,看到天花板下悬着的身子,拿出笔,在尸体的脚腕上写下:一事无成。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种子选手
早上,郑六如穿着新买的西装走出门,正好碰上杰西卡出门倒垃圾。
“呦,你今天很帅嘛。干吗?相亲吗?男的女的?”
杰西卡说着说着,上手来试郑六如的西装面料,郑六如避开,整了整红色的小领结,说:“上电视。”
杰西卡马上明白过来,“是你说的那个比赛吧?加油哦!大明星!”
郑六如有点尴尬,走远了,回头看,杰西卡还冲他用力挥手。
他赶紧回头,上了公交车,找了位置坐下,他看着窗外,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苏丽好像从来没这样热情地跟他打过招呼。
刚想到这里,郑六如就拼命地摇头,吓得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妈以为碰上了神经病,走到后面去。
想什么呢?
苏丽这么好的女朋友不够,还想着其他女人?
郑六如内疚起来。
内疚又很快没了。
一个更古怪的念头冒出来:
要是我真的跟杰西卡交往,也许苏丽还会支持我呢!
郑六如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拿头轻轻撞车窗,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赛前压力太大,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到了电视台,早早有人在门口排队,郑六如也跟着排队,从工作人员那里领了临时通行证,进了电视台的大厅。
这里聚了几十号人,各自散开。有的看手机,有的一边踱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有的四处找人聊天。
郑六如刚才排队的时候没看到范管,正要打范管电话,问他来了没,大厅另一侧就走过几个人,范管在里面。
郑六如冲他挥手,范管没看到,直接走过去,也不在大厅停留。
郑六如愣了下,范管不参加比赛吗?
“你朋友?”边上一个参赛选手问。
“嗯。”
“上期神口的嘉宾,范管?”
“对。”
“他们上过电视的都有休息室,不跟我们这些野路子一起。”选手嘴里酸溜溜的,眼里却全是羡慕。
郑六如这才明白。虽然同样是参赛选手,可范管他们算是种子选手,跟自己还是有区别的。
“而且他们先表演,表演完了,才轮到我们这些自己报名参加的。对了,你哪个俱乐部的?”选手问。
“笑点低。郑六如。”
“哦,久仰久仰。我是薛化炉。脱衣俱乐部。”
两人互相表示敬意,并称对方名号如雷贯耳,早有耳闻。
薛化炉说自己参赛过几次,很有经验。
“像那种所谓的种子选手,不要怕,不就是跟制片关系好一点吗?真要比赛起来,现场反应不好,照样被刷下去。他们压力可比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大多了。”
薛化炉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笑起来,郑六如想到范管,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一起笑。
不过薛化炉说的没错,范管的压力确实很大。
“所以说啊,人要么就火,要么干脆不火。半红不火的,尝过滋味,又上不去的那种最难受。你说他上过电视吧,观众又叫不出他名字。你说他不是明星吧,又能混个眼熟。”薛化炉继续点评,还顺便给郑六如介绍了一下在场的选手。
薛化炉应该是那种百晓通式的人,每个选手都能点评上几句。
“这个走吐槽风,舞台风格强烈,优点是短平快,一上台就效果爆炸,缺点是后劲不足,而且很挑观众,不习惯他这种风格的观众会觉得他很吵。”
“那个靠墙站着的也是我们俱乐部出来的,擅长肢体搞笑,要是不出声音表演,他能夺冠,可惜台词功底差些,表演时经常会吃螺丝。应该进不了前几名。”
“还有那个美女——对,就圆脸那个,别挑了,在脱口秀界她绝对算美女了。她走的是颓丧风,语速慢,擅长讲婚姻和女人心理的段子,很受女观众好评。上电视的话,还是有一定竞争力。”
……
郑六如听薛化炉点评了一圈,问他:“那你呢?”
“哈哈,我样样精通,样样稀松平常,就是过来混个眼熟的。倒是老弟你——深藏不露啊。”薛化炉说。
郑六如心里一跳,有种英雄识英雄的感觉,我低调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发现我掩藏的真实实力吗?
“哪里深藏不露?”郑六如问。
“你跟范管是朋友吧?”
“是。”
“能做范管的朋友,还这么低调,不是深藏不露是什么?”
郑六如听不太懂,问:“什么意思?”
“唉,别装了。我听我电视台的朋友说,范管是种子选手中的种子,神口的制片和杠三都看好他的创作实力。还说这次冠军多半就是他了。趁你朋友还没彻底出名前,赶紧抱牢你朋友的大腿。”
郑六如笑得很勉强。不过也知道薛化炉说的是事实。
看过比喻句表演视频的制片和杠三都选择了范管,而忽略了“很烂”的自己。
薛化炉还在说范管当初被神口制片看上的事,郑六如已经听不下去了,借口上厕所离开。
这次比赛没有彩排,等时间到了,一个个上台表演就是。
现场的观众也不会多,都是神口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还有些电视台的员工。
就像范管说的,这次比赛只是神口大赛的预演习。
郑六如不想呆大厅里听薛化炉唠叨,再听下去,恐怕连《邻居》的台词都忘了。
他一个人站走廊里,低声念了开场白: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邻居一起绑架我儿子。
走廊上工作人员来来往往,郑六如本想再排练下去,可在这么多人面前给自己绑绳子有点那个,还是找个独立的空间。
这时,他就很羡慕范管能有自己的休息室。
要不要去找范管?
其他人他不清楚,但范管一定会答应和他共用休息室的。
他正要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耳边又响起薛化炉的声音:“趁你朋友还没彻底出名前,赶紧抱牢你朋友的大腿。”
他停下来,想了想,转身往厕所去。
进了厕所,他选了一个靠里的隔间,进去把门关上,拿出绳子,一边给自己绑绳子,一边低声念着台词:“我做梦都没想到……”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也可能是换了粗麻绳,练习过无数遍的滑动绳结居然绑不起来,还差点结成死结。
要是在舞台上解不开,那可完蛋了。
郑六如坐在马桶上,把自己绑成了花,努力回想杰西卡教过他的技巧,万一解不开绳结,如何自救。
他把身子扭成麻花样,像在做高难度瑜伽,脚上头下,脖子被腿压得喘不过气来,头低得不能再低。
然后他听到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7号
郑六如勉强抬头,往上看,看到一个人扒着隔间的挡板往下看。
“啊!变态!”郑六如尖叫,从马桶上掉下去。
“喂,怎么看都是你变态吧?”那人脸是冷的,语气却是饶有兴致的那种。
郑六如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绑成花的处境,赶忙站起来,才发现绳子居然解开了,他解释说:“我是在排练。”
“排练怎么绑着上厕所吗?”那人问。
郑六如没兴趣再解释下去,他推门出去,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人好像还挺眼熟的?
隔间的门开了,那人也走出来,郑六如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这人穿了件蘑菇色的风衣,比蘑菇多了两只脚。
他是杠三。
主持神口十年,屹立不倒的传奇喜剧演员,脱口秀大师,主持、综艺、歌唱、电影全方位多栖艺人,也是这次奇笑点比赛的评委。
郑六如从没想过能和杠三挨得这么近,还聊了几句。
“杠、杠老师,你好!”郑六如结结巴巴地说,杠三走到小便池,撩开风衣,又开始放水,没理他。
郑六如回头看看隔间,不太明白杠三的操作。大和小,分的这么清吗?
他耐心地等杠三放完水,想着要怎么解释清楚才行。比赛还没开始,就给评委留下变态的印象,这可不好,很不好。
杠三甩干,往外走,郑六如跟上去,“那个——”
杠三突然说:“你叫郑六如,是吧?”
郑六如呆住了。
杠三认识他?认识他这个无名小辈?还能准确地叫出名字?
他点点头。情绪激昂,难道是杠三在网上看过自己的表演视频?或是听谁说起过有这么一个后起之秀,表演风格很独特,很有品味?
杠三说:“我看过范管的视频,可惜。”
杠三摇摇头走了。
郑六如的心凉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杠三和神口制片看过他和范管的表演,评价只有两个字:“很烂。”
烂到根了,以致于印象深刻,反而让杠三记住自己。
什么和贵人巧遇,被挖掘出隐藏天赋的戏码根本就没有上演。倒是被杠三看到了自己变态的一面。
哈。
郑六如低头往外走。
外面大厅响起工作人员的声音:“1号请上台,2号准备。”
比赛开始了。
郑六如的脚步却没快起来,反正还没轮到他,反正轮到他了,也许最后也赢不了……
经过一个房间时,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也低着头,撞上郑六如。
郑六如被撞得一个趔趄,再看那人,是范管。
“臭小子,刚才冲你挥手呢都没看到?”郑六如见到好友,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范管本来皱着眉,张口要骂,见是郑六如,转怒为笑,说:“你不一样?走路不长眼。”然后就拉郑六如进房间。
范管的休息室不大,一张沙发,一面镜子,一张桌子,仅此而已,不过郑六如很羡慕。
要是有这样的休息室,刚才就不用去厕所排练了,也不会被杠三撞见。
范管看郑六如脸色不对,问他怎么了,郑六如把厕所里的事说了一下。
范管安慰他,说杠三就是有点神经质,不过他成功了,边上的人都夸他有艺术家气质。
郑六如不想再说这些事,看到桌上放了一顶厨师帽和一把菜刀,心中一暖。
范管还帮他带了道具。
他拿起菜刀掂了掂,是把道具菜刀。
范管说是去道具组借的。
郑六如说谢谢,不过我换道具了。
范管问:“换成什么?”
“这个。”郑六如拿出绳子。
“你确定?”范管明显是不喜欢这个主意,眉头又皱起来。
郑六如点点头。
就算被杠三看到,说是变态,他也想演。
“唉,你这人就是一根筋。”范管吐槽,郑六如笑笑。
他自己也知道,要不是一根筋的,又怎么会坚持这么多年。
好几次想要退出,找份正经工作,可好几次又莫名其妙地坚持做下去。
不甘心也好,有苏丽的支持也好,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也好,反正就这样一天天做下去。
郑六如不知想到哪里去,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已经安静了好久,范管也没说话,呆呆地盯着那把菜刀看,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外面响起声音:“5号上台,6号准备。”
范管突然跳起来,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额头上有汗,说:“快轮到我了。”
郑六如问:“你几号?”
范管说:“7号,你呢?”
郑六如:“23号。还要等很久。”
郑六如苦笑,光从号码就能看出种子选手和一般选手的差距。
范管重复了一句,眼睛还盯着那把菜刀,说:“是呀,还要等很久呢。”
“你还好吧?”郑六如问,这回轮到他发现范管的不对劲。
范管就被这一句话击垮,瘫在沙发上,说:“我完了。”
“怎么完了?段子没准备好?不是说可以用比喻句的段子吗?”郑六如问。
范管摇头,“准备好了。”
“哪个段子?”
“每次在马路上洗澡都感觉有人在偷窥我。”
“挺好的啊。以前表演那一段,演一次笑一次。观众从来没冷过场。你紧张什么?”
“我提前给杠三表演了一下,在厕所里,他叫我到隔间里演。”
郑六如想,还真是神经质啊!难怪之前杠三在隔间里呆着,又出去撒尿,原来是看范管表演。
“杠三怎么说?”郑六如问。
“他说很烂。”范管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像被人拿泥糊了一脸,渗入口鼻。
“没了?”郑六如不知怎么安慰范管,杠三好像很喜欢用“很烂”两个字评价表演。
“没了。”
沉默了一会儿,郑六如说:“别管他怎么说,我相信你。也许他就喜欢用这句话打击人。”
范管还是低着头。
“实在不行,你换个段子吧。”郑六如建议。
“现在?”
“对啊。你不是最擅长临场发挥吗?我要准备很久,一句一句地练熟了才能上台,你看一眼剧本就行了。如果你真的没信心,就换一个吧。”
外面传来声音,“6号上台,7号准备。”
范管站起来,眼睛发亮。
郑六如走出去,带上门。
这次比赛比他想象的要难。马路上洗澡那个段子杠三都说很烂,那自己的《邻居》他会怎么评价?
该不会也说很烂吧?
郑六如慢慢走回大厅,一边反复念着开场白: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
薛化炉看见他很开心,拉着他,说带他去看一下舞台,体验一下现场氛围,还说之前那个5号被杠三骂哭了,直接跑下台。啧啧啧,可精彩了。
郑六如和薛化炉走到后台,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小角的观众席,还有正在表演的6号。
郑六如看到对面的范管,正在等待上场,他冲范管挥挥手,范管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一点,完全没注意到郑六如,手背在背后。
一定是太紧张了。
郑六如从没见过范管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6号表演完下台,范管上台。
范管走到舞台正中央,从背后拿出一顶厨师帽戴在头上,一手拿着菜刀,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邻居一起绑架我儿子。”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冷场
台下观众笑起来,郑六如只听得见笑声。
那笑声钻进耳朵,一路炸进来,堵在心里,顿了下,就顺着血管扁扁劈了一刀,那一刀不知砍到哪里,郑六如只觉得痛,哪里都痛。
范管站在台上,说着他早已练熟的台词,台下的笑声就没断过,他似乎还听到了杠三的笑声。
郑六如的身子抖起来。
那笑声像鞭子抽打着他,把他的心打成苦水。
薛化炉笑得合不拢嘴,扶着他,说:“你也笑抽啦?看,我说的没错吧。这次大赛冠军多半是你朋友的了。我可从没看过杠三笑这么开心。”
郑六如盯着台上的范管,他想冲上台,抢过菜刀,砍范管几刀,再跟评委说,范管抄袭自己的段子,不对,是抢。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被薛化炉拉住:“还没轮到你呢。”
郑六如回头看薛化炉,薛化炉吓了一跳,郑六如的双眼好像烧起来,脸上的肉挤成一团,分不清是什么表情。
有这么好笑吗?
薛化炉感慨:不愧是笑点低俱乐部出来的选手,笑点真低。
被薛化炉一拉,郑六如清醒过来。
现在冲上台打范管一顿有用吗?
跟评委说范管偷他段子,有证据吗?
打印出来的《邻居》稿子还在范管那里。
现在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郑六如一用劲,拳头捏出汗来,念头却乱成一团,理不出线头。
这时掌声响起,伴着全场的笑声,范管下台,范管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8号上台,9号准备。”
郑六如悚然一惊,就像午夜被窗外的猪叫声惊醒,那叫声画出一把尖刀捅进猪的咽喉,喷出热血,溶掉梦的外壳。
9号了。
他是23号。
每个人3分钟的表演时间,他只有40几分钟了。
范管偷他段子的事再说,他现在要先解决一个问题:
他要表演什么?
《邻居》是不可能了。
《扇巴掌》?
更不可能。《扇巴掌》只是刚写好段子,台词没背,动作没练,节奏没磨,道具、服装、人设、走位什么都没练习,他怎么演?
难道就这么输了?还是被好朋友捅了一刀,连一个段子都演不了,灰溜溜地输掉?
郑六如想到星巴克分手时,范管说的话:“我要成功。”
我要成功,我要成功……
郑六如现在才品出范管这句话的意思。
30分钟后,“23号上台,24号准备。”
薛化炉拍拍郑六如的肩,鼓励他:“郑兄,你笑点低,只要能把评委的笑点拉到和你一样的水平,你就赢了,加油!”
郑六如嘴里念念有词,点头,慢慢走上台。
时间比想象的还短,好几个选手被杠三骂哭,心态崩溃,演到一半就演不下去,跑走了。
他站在台上,往前面看。
第一排坐的是三个评委,最中间的是杠三。
后面几排坐的是观众,还有比赛完的选手,范管也在里面。
不过范管没看他,正和边上一个人聊天。
那人郑六如见过,在电视里,是《神口》的制片人。
制片人和范管聊得很开心,两张笑脸对映着,像两个吹饱的气球。
杠三冲他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托着腮帮,很无聊的样子,明显对他没什么期待。
郑六如深吸一口气,不再看范管,也不看杠三,不看观众,他只关注自己。
不管怎样,表演完这个段子再说。
郑六如扯开上衣,嗤拉一声,台下的女观众叫出声。
郑六如面不改色,虚托着一个东西,挤了几下,抹到自己头上,顺便搓脖子、搓腋下。
他说:“每次在女厕所里洗澡,都感觉有人在偷窥我。”
没人笑,评委也好,观众也好,都只是看着他,目光有点冷。
躲在后台的薛化炉急得直跳脚,笑点低也就算了,想用出格行为来博关注,这对电视节目来说是找死啊!
笑点低也就算了,智商低就真没救了。
冷场是每个脱口秀演员的噩梦。
场子一冷,再想救回来就难了。
笑声会传染,只要气氛好,节奏流畅,就算说的话没那么好笑,也会被周边的人带偏,一路笑下去。
同样道理,气氛不好,一开头冷了场,段子抛错了,或是观众没跟上梗,那接下来怎么演都是错,都是尬,都是三个字:不好笑。
杠三的眉头攒起来,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起来。
郑六如停了一下,拿出一条粗麻绳当毛巾,开始搓背。
一个观众忍不住笑出声,又看看边上的人,捂住嘴。
郑六如又拿麻绳搓脖子,不小心缠住了,勒在脖子上,好像上吊,勒得直叫唤,手忙脚乱地解绳结。
这下好几个人笑出来,观众席哄笑成一团,场子一下子热起来。
两个评委也在笑。只有杠三还是老样子,只是不靠在椅背上,身子前倾,两手支在桌上,认真看。
郑六如放松下来,进入状态。把剩下的段子表演完。
这是以前他和范管搭档时表演的段子,《洗澡》。
范管既然不演,那他就演了。
而且挑这个段子,他还有一个理由。
就是想知道在杠三眼里,同样的段子,不同的人表演,到底哪个更烂?
郑六如演完,收起麻绳,穿好衣服。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是他的错觉吗?
好像比刚才范管的掌声还要响一点。
郑六如不紧张,不害怕,甚至也不生气了。
该做的都做了,他倾尽所有,问心无愧。
等掌声小下来,评委开始点评。
第一个评委说不错,表演也好,段子的结构也好,都不错,就是不太适合上电视,内容上还是有点偏。不过整体上,满分10分可以打8分。
第二个评委也说了类似的话,尤其表扬了拿麻绳洗澡那段,打9分。
最后只剩杠三没发言了。
郑六如得到全场观众的掌声,和两个评委的高分,信心又回来了。
就算杠三说很烂又有什么关系?
表演好不好,受不受欢迎,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大家都喜欢,你说讨厌有什么用?
杠三说话了。
“表演有点急,衔接的部分没做好,看得出很多地方都是临时设计改编的。不过表演很有灵气,风格独特,不拘一格。”
边上两个评委看杠三,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20几号人比赛下来,杠三场场毒舌点评,难得听他夸奖一个人。
郑六如本来没指望杠三,听了他的点评,却还是忍不住期待起来。
听杠三这话里的意思,难道也要给我高分?
“所以,我给——6分。”杠三举牌。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谁知道
“为什么!”郑六如第一个叫出来。
“因为你这段子不是原创的。”杠三说。
郑六如一愣,这才想到杠三看过范管的表演,把范管当成原创。
他正要说比喻句里的段子都是他写的,工作人员上来把他拉下来,下一个参赛选手已经上台。
他心里烧着一团火,表演完了,就算杠三给他打了6分,可总体成绩还不错,也许除了范管,没人比他高,可这些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这个原创者被人当成了剽窃者。真正的剽窃者却在台下接受大家的掌声和赞许。
他去观众席,要找范管好好聊一聊。
薛化炉迎了上来,拦住他,说:“郑兄,看不出来啊,大腿,大腿,来,沾沾运气。”
薛化炉缠住他问东问西,求他给个建议:你说一会儿我撕裤子怎么样?你的麻绳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有味道我也不介意。
郑六如好不容易摆脱薛化炉,去观众席,范管却不见了,坐他边上的神口制片也不见了。
他问边上的观众,观众说去后台了。
郑六如又去后台找,后台还有一批没上台表演的选手,见他过来,就一个个上来寒暄,说刚才表演得很好,挺好笑的,兄弟在哪个俱乐部啊?笑点低?就公厕边上那家?果然好汉出公厕,啊,不,是好汉笑点低。
郑六如没想到自己临时改编的段子居然这么受欢迎,一时间竟有些陶醉。
还有人问他绳结怎么扣得那么好看,是有专门练习过吗?
郑六如差点就把杰西卡的手机号码交出去,总算在最后时刻清醒过来,现在是陶醉的时候吗?是找范管那个混蛋算账的时候!
郑六如借口尿急,从人群中挣出。
选手们看着郑六如急匆匆的背影,纷纷感慨:果然,成功都是有理由的。刚表演完,又急着去厕所找灵感。
郑六如先去范管休息室,里面没人,他出来,远远地看见范管被一大群人拥着,走在一起。
他大叫:“范管!”
范管听到,回头,看到是他,微笑着冲他挥挥手。
妈的!跟我装傻是吧!
但凡范管稍微有点愧疚的样子,郑六如也许就会先说服自己,范管肯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才会偷他的段子,害得他差点没段子好演。
可是范管这矜持微笑、挥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朋友打招呼。
他气啊啊啊!
郑六如跑过去,范管跟着一群人进了一个房间,郑六如正要跟着进去,被两个人拦住。
“你是谁?”
“我找人。”
“里面开会。现在不能进去。”
郑六如往里瞄了一眼,《神口》的制片人也在,应该是节目组开会,范管就坐在制片人旁边。
他按住自己狂暴的情绪,站在门口等。
范管他逃不掉。
如果不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要把那个家伙的脸打花!
出卖朋友的小人!
房间里响起制片人的声音:“我们神口已经办了十三年了,作为一个喜剧节目能办这么久,在全世界来说都是个奇迹。这离不开大家的努力和坚持。”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郑六如在外面踱步画圈,活动手腕,他已经想好了扇范管耳光的十三种姿势,保证把他扇得鼻青脸肿,一个月不能上电视。
“节目做久了,难免会有惰性,不管是主创人员也好,还是观众也好,都是如此。所以很早以前,杠三和我就提出来,要给节目组引入新血,优秀的,年轻的,风格独特的喜剧人才。我们以非公开的方式,调查了很多人,也给了很多喜剧界新人机会,上《神口》试一下,有人把握住了机会。”
郑六如停下来,竖起耳朵听,耳朵里的骨头卡卡作响,好像踩碎了一盒脆饼干。
“经过我和杠三等人的商量,我决定,邀请这次奇笑点大赛中表现出色的范管担任《神口》的第七名固定嘉宾。大家欢迎新成员。”
鼓掌声响起。
范管说谢谢,声音夹在掌声中显得那么腼腆、低调、谦虚。
郑六如头一斜,耳朵里的饼干彻底碾成碎屑,往心窝里掉,和着血,越坠越快,化成一道道利箭,把他的心刺得稀烂。
范管那句:“我要成功”在他耳边回荡。
这些东西本该是我的。
《邻居》的段子、《神口》的固定嘉宾、杠三嘴里所谓的原创!
你要成功,我就不要了吗?
郑六如的眼里暴出血丝,眼角的血管跳动,好像随时会炸出刺来。
接下来房间里说的都是《神口》节目的事,下个月的棚外拍摄活动,杠三的个人演唱会《神口》节目组要不要跟拍,神口大赛的筹备等等。
开会的时间很长。
郑六如一直在外面等着。
薛化炉过来,一脸兴奋,跟他说自己拿了两个六分,一个五分,排名第七。撕裤子那招果然管用啊!
不过后面那些选手就没用了。有个把全身衣服撕光被保安架出去了。
“郑兄,你还不走吗?分数都出来了。”薛化炉问。
郑六如摇头,眼睛死死盯着会议室的门。
薛化炉说:“哦,你等范管是吧?你俩刚好占了一二名,难怪是好朋友。”
“好朋友?嗯,好、朋、友!”郑六如一字一字,牙齿像锤子,一下一上,砧上红铁般的舌头,敲出血来。
他咬破了舌尖,却不觉得痛。
薛化炉觉得有些奇怪,看了郑六如一眼,自己走了。
过了一会儿,会议室的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
制片人经过郑六如身边时,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
很快人就散光了。
只剩下范管还站在会议室内,挂着那脸微笑,看着郑六如。
郑六如走进去,关上门。
两人站着,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范管先坐下来,然后作个手势,示意郑六如也坐下来。
这将会是一场长谈。
郑六如在外面等累了,也想坐下来,目光往下移,看到会议桌上摆着一本没收好的会议记录,上面写着《神口》第七名嘉宾入职欢迎会。
那一行字又点炸了郑六如积蓄多时的情绪,他冲过去,撞倒一排椅子,隔着桌子,抓住范管,揪他起来,冲他那张微笑的脸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偷我段子!”
范管没有反抗,没有多余动作,甚至没有抹掉脸上的口水,只是对上郑六如的眼,轻轻地说:“那段子——谁知道是你的?”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我懂
郑六如呆住,张张嘴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范管站起来,推开郑六如,在会议室里绕起圈。
“我表演完,制片就找到我,说我做的很好,杠三和他决定了,让我正式加入神口,还让我参加下个月的神口大赛。他问我有没有《邻居》的剧本,他想拿这个段子做新人培训,他最近刚开了一个事务所,专门签喜剧新人。我把剧本拿出来给他看,说不好意思,修改的时候,咖啡洒了。”
郑六如回想起在星巴克时,范管碰倒咖啡的画面。
范管走到郑六如身边,问他:“如果是你的段子,证据呢?”
“证你妈!”郑六如爆发了,抄起椅子就往范管头上砸,范管拿住椅子腿,两人角力。
郑六如一脚踹范管膝盖上,范管吃痛后撤,郑六如扑上去,推倒范管,捶了他几拳,范管打回来,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推翻好几张桌子椅子,乱糟糟一片。
一个声音喊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郑六如和范管扭头看,一个长着两只脚的蘑菇在说话。
两人赶忙揉眼睛,都以为被对方打坏了眼睛,出现幻觉。
揉了几下,再看,才看清是杠三,板着脸站在门口,身后一群人探头探脑。
郑六如说:“我们俩在排练。”
范管看了郑六如一眼,说:“是啊,排练。”
“排练?排练打架?”杠三看两人鼻青脸肿的样,要是排练的话,也太敬业了。
“对。打架。”郑六如趁范管不注意,一拳打得他鼻子流血,后脑勺嗑地,然后利索站起来,整整衣服,就往外走。
他眉骨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一抹一手的血,他走到哪,哪里的人向两边分开,自动让路,目送他离去。
杠三一直看着他,嘴里好像在说什么可惜。
他也不知道杠三在可惜谁。
他只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证据?
自己写的段子,怎么可能会没有证据!
他要找出来,放到杠三、制片人面前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所谓的喜剧新人的创作实力是这么来的!
《神口》不是强调原创能力吗?
第七名嘉宾居然还靠偷段子上节目。可耻!
郑六如走出电视台,已经是深夜了。
夜风吹得他脸疼,他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一言不发,司机总在车内后视镜里瞄他,却不敢说话。
郑六如下车,回家,站在门口掏钥匙,隔壁的门突然开了,杰西卡穿着一身很短的吊带裙跳出来,笑着跟郑六如打招呼:“大明星,回来啦。得了第几名啊?要不要本记者采访你?我房间里可真有麦克风哦。上个客人喜欢播音员,特意送给我的。”
杰西卡蹦蹦跳跳过来,看到郑六如脸上的伤,还有破烂的西服,马上停住,扫了好几眼,眼神凝重起来。
郑六如被她看得全身发毛,问:“干吗?”
杰西卡叹气,说:“你喜欢这个用得着出去找别人吗?是信不过我的手艺吗?”
郑六如说:“你误会了,这是被一个男人打的。”
杰西卡说:“哦,原来你喜欢男人,那我可以理解了。”
郑六如说:“理解你个头!我跟他互殴!他伤得比我还重。”
杰西卡点头:“我懂我懂。”
“你懂个——”郑六如最后一个字没喷出口,杰西卡拉着他,往自己房间里去。
“你干什么?”郑六如问。
“坐下。”杰西卡推郑六如坐在沙发上,就去卧室里,过了一会儿,提了个箱子出来,打开,是个小药箱,棉花、酒精、镊子、各种药水……
杰西卡拿镊子夹了块棉花,蘸了点酒精,轻轻擦拭郑六如嘴角的伤口。
伤口碰到酒精,疼得很,嘴角不受控制地跳。
郑六如却不敢动。
因为杰西卡靠他很近。
他拼命地想苏丽。可是脑中出现的画面却像阵风刮过,没留下什么东西。
他一睁眼,还是杰西卡。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随便找个话题,问:“你还学过这个?”
杰西卡说:“是啊。一开始是客人让我穿护士装,然后是有些客人受伤了,都叫我帮忙包扎,做多了,就会了。”
杰西卡处理好嘴角,又开始处理眉骨的伤口。
这回更疼了。
郑六如额头上都憋出汗。
杰西卡问他:“很疼吗?”
郑六如:“嗯。”
杰西卡说:“用酒精擦是很疼,碘伏会好一点。”
郑六如眼皮痛得直跳,说:“这么凑巧,碘伏用光了?”
杰西卡说:“没有啊,这里还有两三瓶呢。”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黑瓶。
郑六如问她:“那为什么不给我用?”
杰西卡瞄了郑六如一眼,觉得他这人很奇怪:“用酒精更疼啊。”
郑六如也觉得杰西卡很奇怪,“对啊。所以给我用碘伏啊!”
杰西卡用力把棉花按下去,说:“所以才不能用碘伏,要用酒精啊!越疼越爽啊!”
郑六如忍无可忍,站起来:“我不喜欢!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你客人!”
杰西卡坐地上,仰头看郑六如,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是。”
杰西卡很敬业,手里拿着鞭子,看谁都像客人。可郑六如不是。
他谢过杰西卡,借了碘伏,自己回去包扎。
自己房间里,郑六如对着镜子呲牙咧嘴,碘伏确实比酒精好一点,没那么痛。
只是——好像又缺了点什么。
酒精擦过后的余痛,就像喜宴时的爆竹残屑一样,痛楚背后是喜乐。
郑六如拿着镊子,呆在镜子前,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药箱,放到门口,准备明天再还回去。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个是要收集证据。
除了自己写过的《邻居》初稿,他还要一些更有力的证据,这次不是上法庭,不是告侵权,他也不想要什么利益补偿,他只想说服杠三和神口制片人,证明范管只是个偷袭他创意、段子的小人。
范管他根本就不会创作!
在比喻句里时就是这样,单飞后也是这样。
还有什么证据呢?
郑六如苦思冥想,后悔自己当时创作时,为什么不录点视频下来,或者跟俱乐部的老板沟通一下,这样还有点物证、人证。
可现在除了几张手写的稿纸,再没其他东西。
郑六如看地上散乱的稿纸,一张被滴到地上的碘伏液污了,洇开一圈的污渍,好像那天星巴克里范管弄倒咖啡。
咖啡——
郑六如跳起来大叫一声,他知道该去找谁了。
啊——
隔壁传来郑六如的叫声,杰西卡摇摇头,听听、听听。
这叫声饱含着痛楚和喜悦,还说自己不是那种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