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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〇七十六章 仙丹如梦

    自古事死如生,生前的王爷坐拥城池,死后的王陵也如城镇一般,这地宫空间广阔,匠造精细,不知靡费多少人力物力,空寂的地宫四通八达,许多方位都点着长明灯,灯焰熊熊,故而还不算漆黑一片。云天河升起剑丸,照彻四方,一时间室内亮如白昼,周围景象便历历在目了。

    柳梦璃放眼打望,见此处装饰之奢,体量之宏,皆为一死人所设,不禁哀怒,“从前在书上读到,王墓巍峨雄浑,气象万千,只当是文人大笔,不曾想竟真个分毫不差。如此劳民伤财,只为安置一个死人……菱纱,你说得果然不错,人死后万事成空,徒留这许多外物,设下险恶之机关阻挠,便是想让他们的不义之财永世深埋,实在是很不应该。”

    韩菱纱呼吸墓葬中的阴沉空气,细细品味一番,颇有些老夫子头头是道的意思,要不说她是专业人士,进了坟墓就和到家了一般,听闻柳梦璃的感慨,女大盗故作平淡地说,“这淮南王墓还不算什么,若是皇帝老儿的陵墓,往往是举国之力,征来数十万工匠,花上二三十载方成,里头不知有多华美呢!历朝历代,多少工匠在造完陵墓后就被坑杀在其中,啧啧,冤魂无数呀。”

    柳梦璃低声道,“竟有多少可怜百姓,为这一个死人,空耗性命,一人之死,竟要这样多人陪葬,我不见那王公贵族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陵墓、这样的陵墓……”

    韩菱纱嘿嘿一笑,“所以说,我们韩家历代,都是为了给这些无辜人报仇雪恨,既然他们生前这么怕被人盗墓,等死后,活人就有一万种办法收拾他们,只可惜他们是看不到这一天了,否则那才叫报应!”

    云天河眯眼望着墓室深处吹来的阴风,突然说,“这地方有杀气。很多。”

    韩菱纱的功力不如他深厚,再则太阴剑意以精微内敛为要,不以感应为长,故而一时间不曾觉察王陵内的古怪,她倒是对野人深信不疑,“按理说这八公山风水不错,山相更易频繁,千百年来脱胎换骨,造就一方灵地,这淮南王陵的选址同样是合规合矩,必然是有地师堪舆探测过,里面的布局设施也处处到位,一看就是三才皆备的吉穴,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滋生阴煞鬼物。除非……”她转眼望着云天河二人,只盼他们好奇发问,好过一把老师的瘾头。

    云天河一脸茫然,柳梦璃沉默不语。

    野人挠挠头,“菱纱你脸色不好看,是不是肚子疼了?”

    “胡说什么?!你之前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有啊。”

    “不信,你背一遍。”

    “哦,菱纱你说:‘按理说这八公山风水不错……’”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先听我讲完。除非这地方的风水破了,原本集纳山川灵气的阵势转而包纳阴寒凶煞之气,阴煞与死者怨气相合,就可能催生幽冥邪物。许多阴鬼就是这样来的,它们并非生前的那个人,只是靠邪气化形的纯阴之物,非有非无的一道念头。”

    云天河一愣,“菱纱,既然这么说,世上的鬼,都是假的咯?”

    “倒也不全是如此,人死后魂魄都要进入鬼界,要是不肯去的就会被勾魂鬼使带走,但也不排除一些生前厉害的人物能让自己的魂魄强行留在人间。只是,这样的人实在很少。轮回转世是天道造化,不可违背,假如人死后的魂魄还留在世上,那轮回就乱套了不是?”

    “是、是吗?我不太懂。可是,我在想,爹到底是真的走了还是留下了。他很厉害,我觉得他有能力留下,可,可如果他真的留下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一眼?”云天河又执迷生死之难,脸上悲哀都是真情流露,毫不掩饰,“他应该是没有留下来。我爹对我很好,不会偷偷自己躲起来,八年都不和我说一句话。”

    韩菱纱结结巴巴地安慰他,“啊,你、你,怎么这样呢,好端端的人,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着话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柳梦璃温声宽慰,“云公子,生死是世间常事,你还是看开些,云叔虽然走了,但他至少还曾陪伴你、照顾你。今后你活着的每一天,云叔留下的那些回忆都会陪着你的。”

    云天河凝望着大气,眼中没有泪光,只有吞吐的剑虹。

    他涩声道,“我不为爹死了难过,我只是不想我认识的人分别,人死后就像一觉睡醒,活着的那些再也不重要,人要是一直这样轮回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觉得累?我不想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不想知道前世是什么样子,我就是舍不得现在,舍不得你们,如果连菱纱、梦璃,你们也有一天会离开,会死,那我活着的时候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世上之物,大如江海,小若草芥,皆为实有实存,而世上之名,宏如宇宙,渺若希夷,皆为假有假存。倘生者有其实,死者无一物,生死轮回不尽,其人亦无穷,何物为生,何物为死?在世百年空一度,盖因万灵魂魄不灭,事生如梦,事死如归。

    云天河此人精修纯阳之剑,其性至大至有,包纳万物,最重实存。纯阳无阴,纯有无虚,此诚剑心剑意,坚如顽铁,万世不易。然则世间实有终归于无,蚍蜉之日,苍木之岁,其兴也忽焉,亡也忽焉,至大莫过于水,至有莫过于空。纯阳剑心可劈山开海,难逃日月周转。

    生死执迷乃是困扰这位剑仙多年的难题,八年来时刻不曾挣脱,愈是在意,愈是难忘,此间烦恼,已化作剑道魔障,若能堪破,则技艺大进,若不能,则有天人五衰之劫数。

    韩菱纱为纯阴神剑主,与云天河最能交感,觉察他气机暴沸,心中焦急,近前来口呼,“天河!天河!”以手摩其胸膛,掐捏人中,然而于事无补。柳梦璃轻轻弹奏箜篌,涤心清音渺渺若雪,仍不能扑灭云天河心中阳炎。

    “菱纱,看起来云公子是走火入魔,陷入幻境里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

    “我会用法术塑造一个梦境,将我和云公子的神魂都牵引进去,在梦里我会尽可能想办法让云公子苏醒,但这段时间里我们都不能移动,还请你为我们护法。”

    韩菱纱俏脸铁青,只是略略点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们的。梦璃,请你一定把这个不省心的笨蛋救出来。”

    柳梦璃宽慰一笑,随即开始掐诀施咒,周身浮现幽紫色的奇型符箓,凝做一道法印,似青紫宝珠般悬浮于云天河眉前三寸,此人眼中剑芒爆闪,忽得跳出一道赤金元神,灿若星辰,灼如烈火,当空一绕,便钻入宝珠内。柳梦璃舒了一口气,再次嘱咐,“菱纱,千万要小心。”随即阖眼凝神,魂魄出窍,似一缕紫烟,蓦地也投入梦境中。

    梦境本空,待云天河元神入驻,便由心造作出一方假有境界。柳梦璃遁入梦中塑形化体,却是变作了一枚紫色的蝶子,停落在一处苍翠的林冠上,此地乃八年前的青鸾峰。

    彼时的云天河还是个小孩,已经学会设陷阱捕猎的本事,在林中忙活一阵,本待要走,却看到林中翩翩飞舞的紫色梦蝶。孩童生性好玩,此时见了这梦蝶,忽生灵感,当即飞奔追逐。

    这蝶子便是柳梦璃梦中化身,此时身不由己,飘飘忽忽,从林中飞出,盘旋于一处悬崖外,山风吹拂,山岚消散,悬崖下的藤蔓丛里飞出一道白光,凝作人形,却瞧不清面貌体态。此人朝蝶子一指,便说了一句:“怎么多了一个?咦?这是梦?”

    柳梦璃绕着那人影飞了三匝,那人影低声咕哝一句“一只羊也是赶……”此人一拍囟门,从眼中腾出一道九色奇光,罩住梦蝶,旋即消散,柳梦璃忽然便从梦境中脱出。

    韩菱纱见宝珠内一道紫烟飞回柳梦璃眉心,而她随即睁开眼来,忙问她情况如何。

    “我没能帮上忙,我被一个神秘人赶出来了。”

    “天河的梦里有什么?”

    “是一处山林,还有长满藤蔓的山崖。”

    “你说的应该是青鸾峰,那处山崖有云天河师父隐居的山洞,天河下山就是为了找这个人的。你有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却是不曾,那人笼罩在一层白光下,只能看清是个人形,不过他倒是说了几句话。头一句是‘这里是梦?’第二句是‘一只羊也是赶’。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奇特的人。按理说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只有我和云公子的魂魄是真实的,可那人竟好像比我们两个更……真实,他把我赶出梦境了。”

    云天河忽然开口道,“我、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韩菱纱大喜,“天河,你醒了?”

    云天河慢慢点头,眉心前悬浮的宝珠碎裂,化作雾气消散,他茫然而怔忪,终于是叹了一口气,“我没什么事情做了。”

    “怎么就没事情了?你这人真是,平时练剑不都好端端的吗?怎么一谈到鬼就吓成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和梦璃!”

    云天河捂着头,“对不起菱纱,我,我大概是真的太笨了。”

    韩菱纱咬牙切齿,“不准你说自己笨,你明明很聪明的,有什么难题都可以想出来。”

    “可这次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明白人为什么活着。”

    “这种问题没有答案的嘛!”

    “一定有的,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只要我找到它,只要我能找到它,我就能让人永远活下去。”

    韩菱纱与柳梦璃俱大吃一惊。

    云天河仍自言自语,“只要知道人为什么活……”

    柳梦璃忽然体躯一颤,蹙眉跌倒在地。

    “梦璃,你怎么也?”韩菱纱上前搀扶。

    霓裳的女子面露痛楚,“我听到了,云公子的声音。他的内心里有一首乐曲。”

    却说那一道九色神光点化梦蝶,将心印化入灵台,柳梦璃得机缘造化而不自知,却是遭了意外之灾。

    “你怎么能听到乐曲的?”

    柳梦璃抬头望着红衣的女飞贼,忽然有说,“菱纱,你心中也有一首乐曲。”

    “什么意思?”

    柳梦璃慢慢站起身,轻抚手中箜篌,一曲轻快畅和,如盛夏清溪,玉水明沙,闻之心中大畅。韩菱纱忽然愁容尽扫,绽开笑靥,竟是身心皆喜。

    原来柳梦璃此人得授心印,乃有谛听之能,其圣焉,万类皆有平等之心,有情众生因分别心滋生业报,若得一切平等故,人皆喜乐,再无争执。

    柳梦璃听得人心之乐,各有不同,盖个人秉性相异之故。韩菱纱生性机灵,故而心乐明快。云天河天真纯朴,故而心乐清净。心本无声,灵者互通,以音代语,直指本性。此诚神乐,能通心声,引万灵,造化空有,天地共鸣。

    一架箜篌,拨弦三声,柳梦璃便让韩菱纱眉目舒展,让云天河烦恼尽散。

    “世间万物的声音,原来这样精彩。”柳梦璃眸中异彩涟涟,“云公子,你好些了吗?”

    “嗯。”云天河歉疚地盯着韩菱纱,“我又给你们惹麻烦了。”

    “以后不准再想这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了,知不知道?”

    云天河神色清明,此番劫数却是过去了。

    他们三人稍稍耽搁了些时辰,随即便向王陵深处探索。此时戍卫陵墓的兵卒们相继醒来,对先前经历一无所知,只当中邪,纷纷惊恐奔逃,再不敢回返。

    却说淮南王墓内风水变异,滋生许多怨鬼邪煞,嗅到生人气味,纷纷涌来。

    这三人如今皆有非凡本领,一个是纯阳剑仙,一个是玄阴剑主,一个是神乐传人,驱散这些小鬼不过举手之劳。

    柳梦璃轻声说,“它们的内心很空洞,只有简单的曲调。”

    云天河说,“是哦。”他没什么弯弯绕。

    韩菱纱却最有感触,此前她领悟太阴剑意,便草创一套太阴练形之术。

    太阴者,至虚至无。人身实体,神魂实在,如何能驾驭太阴之剑?故太阴剑主需从纯阳中寻一点空性。太阴无其名,无其实在,无其形体,太阴练形者,便是炼有为无,炼形成空,将身心抟炼为至精至微,便能遁假入虚,于天下再无行迹,于万古再无遗存。无处不可去得,无物再可粘身。故能无所拘束,纵横宇宙。

    韩菱纱毕竟修行不足,这套神功奇诀如今只有一些简单想法,而这王墓中的怨鬼却是天生阴物,若能从它们身上借鉴来几分真意,想必于她的功力有长足的助益。

    “天河,你帮我把它们困住,我要好好观察观察它们。”

    云天河当然应允,抬手画一道剑圈便把周围涌来的阴煞鬼类捆缚其中。

    柳梦璃见这些鬼物被晦月无形剑反复戳刺,心中仍空洞洞一片,不免有些感伤,低声说,“这些……这些鬼,都是游荡在天地间的人心执念,借灵气塑形,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和快乐,它们的心比地上的砖石还冷漠。”

    韩菱纱却已经略有所得,“原来如此,要在纯阳中寻找空性,要在纯阴中寻找实有,非有非无,绵绵若存,此乃玄牝之门!”她神色一振,“好了,天河,送它们回归天地吧。”

    云天河朝剑圈一指,纯阳剑气闪烁万道金光,将周围阴煞一发扫清。柳梦璃轻轻一叹,“淮南王陵距离寿阳不远,我们把这些怨鬼清除,倒是能保护百姓无忧。”

    王墓内多有机关阻挠,许多墓室被大门封死,需解开机关密码方能开启。韩菱纱带着同伴将沿途所有墓室都逛了一遍,可不像是借道的样子。

    韩菱纱感慨,“这几百年来,已经有许多同行光顾这里,值钱的宝贝一个都没。”

    柳梦璃好奇她的真正目的,“菱纱,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韩菱纱脸上一红,这才表明来意,“其实我是来这儿找不死药的。”

    云天河哇了一声,“真的有不死药吗?”

    “咳咳,传说当年淮南王同八公服食仙丹飞升,还留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这王陵里说不定就有他们留下的丹方。”

    “那我们更要好好找找了!”

    三人一路探索,到了王墓后殿,此处再无阴煞,殿中高台上孤零零立着王座,座椅两侧扶手上各蹲伏一只玉雕蟾蜍。韩菱纱瞧这两件事物颇为奇特,便近前观瞧。

    “你们瞧这两只蛤蟆,左边的是红玉,右边的是黄玉,我猜分别对应‘日中赤气上皇真君’和‘月中黄气上黄神母’,阴阳兼备,天人合一。”

    云天河轻轻触碰左侧红玉,而韩菱纱则抚摸右侧黄玉,此本无心之举,然而二人神意正与双玉暗合,顿时玉中生光,阴阳交汇之下,机关感应触发,后殿北墙开启了一道暗门密室。

    韩菱纱小声惊叫,“我知道了,这不是简单的玉石,这两件是传说中的阴阳紫阙!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实物呢!”

    柳梦璃面露好奇,“阴阳紫阙?好奇特的名字。”

    云天河却终于不再迷糊,他笑呵呵地说,“这个我知道,能吃的。爹告诉我的,这种东西吃了之后,身体就会变得很壮。”

    韩菱纱轻笑,“算你出息一会。不过呀,你只说对一半,这阴阳紫阙生在地下,千年化玉,两千年后玉髓成精就能服食,具体是什么用处我不怎么清楚,但据说成精后玉髓就会乱跑,阴阳分离,如果只得到一个吃下去反倒不好。”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柳梦璃表示自己长见识了。

    云天河大傻子开始挖玉石,把两块紫阙拿在手里,然后就要刨坑。

    “你干什么呢?是不是又想捣乱?”韩菱纱神色不善。

    “不是啊菱纱,你说这个东西再埋一千年就能吃了,早埋早享受嘛。”

    “笨蛋笨蛋,有这一千年,你早就成仙了,还用得着吃这个破石头啊?”

    “可是……好吧。”云天河弱弱地把阴阳紫阙放回原位。

    柳梦璃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不语。

    三人进入暗门,不多时便到了淮南王的丹室,此处便是当年八公炼丹之地,高台上立起一尊青铜大鼎,地上散落数百支瓶瓶罐罐,还有许多竹简,韩菱纱精神大振,招呼同伴四处找寻仙丹药方。

    柳梦璃拾起一篇名为《玉鼎灵丹文》的斑驳竹简,仔细辨识,轻声念诵残篇:“……夜半,王梦于青云之上,太一神君现明轮间,瑞气千重,光普三界,垂目示下尔……鸡鸣日出,炉紫气龙腾,顶现晕华,敛于赤绯玉壶,气凝若神丸,方知‘太仙霞丹’乃成,王与八公顿首而拜,心悦服食,终脱胎换骨,白日飞升!……”

    韩菱纱大喜过望,“听起来很可靠呢!看来我们得找那个什么赤绯玉壶才行。”

    云天河忽然皱眉,“有杀气。”随即凝视硕大丹鼎旁的一枚玉壶。那壶盖抖索,忽然炸开,其中蹦出一股滔天煞气,凝做一头王袍厉鬼,放声尖笑。

    “本王,重见天日了!!!”此鬼戾气极大,乃有万端幽冥异象随身,乍然出世,便令丹房内冰霜冻结。

    云天河头顶的赤金剑丸忽得一跳,剑啸如雷,将滚滚煞气尽数扫灭,那厉鬼受纯阳剑气辐照,哀嚎连连,不复骄狂之态,高呼“上仙饶命!!”

    韩菱纱咳嗽一声,云天河知她心意,当即按下剑光,免得真将这来历不凡的鬼物绞杀当场。

    柳梦璃蹙眉,低声示意同伴,“他心中的乐曲凄厉可怖,却是不曾真个心服口服的,仍有兵戈之意。”

    韩菱纱老神在在,又咳嗽一声,云天河放出剑光把那鬼物烧得吱吱大叫。柳梦璃凝神听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行了。说说吧,你是哪位?干嘛躲在瓶子里吓人?”

    那王袍厉鬼低声下气,“小王刘安,乃是汉高祖刘邦之孙,淮南厉王刘长之子,乃、乃是此地主人。各位仙长不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们是来找仙丹的。”

    淮南王厉鬼愁眉苦脸,神情忿怒,“哪有什么仙丹!都是妖道蒙骗的手段,当年小王与八公服食所谓‘太仙霞丹’,当场丧命,那妖道眼见酿成大祸,又心恐报复,还将小王与八公的魂魄封在赤绯玉壶中,自己逃之夭夭,而今玉壶力量减退,那位男仙长阳气充沛,我在壶中得其助力,方才脱出。”

    韩菱纱皱着眉,气鼓鼓地骂道:“你这老头,自己死就死了,还让手下写什么《玉鼎灵丹文》骗人,把地宫修得神神秘秘,让姑娘我白跑一趟!”

    刘安畏畏缩缩,低三下四,“小王知错,小王知错,还请仙长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柳梦璃低声说,“你心中怨气极大,如果就这样放你离开,今后必要为祸一方。”

    淮南王见那白衣的杀才把眉头皱起,剑丸跳动好似死兆星,当即吓得鬼体苍白,“别别别!别动手!小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你心里并非这样想的。”柳梦璃很平淡,仍旧侧耳凝听。

    “这、这,那请仙子说一个办法,如何能放我等一条生路?”

    柳梦璃轻弹手中箜篌,一曲求仙歌悠然如梦,她叹道,“你既已死,万事成空,为何不就此转世投胎?还要留这作孽之身在世害人吗?沧海桑田,当初害你之人也早就变成一抔黄土,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呢?”

    淮南王原本心中怨气滔天,听得这箜篌点滴,竟丝丝扣住心弦,不由回忆当年求仙之景象,为求速成,自己与八公被那方士蒙骗,贸然炼丹服食,求仙之坎坷多难,身死也不过寻常。他不由慨然道:“天地藐邈,求道日长,仙山无径,胡不归去!胡不归去!哈哈哈。”

    鬼体中执念飘散,煞气消融,复归阴魂之本体,“多谢二位仙子,多谢仙长。本王今日能重现人间,再续轮回,已是不易,还是早些归去。”

    “啊?这就要走了?”云天河挠头,“那你保重。”

    韩菱纱见淮南王即将与八公携手飞入鬼界,连忙问:“喂!老头,你到底有没有长生药啊?”

    那淮南王只是摇摇头,随即消失不见。

    云天河眯着眼睛,“我看到他们去了一颗星星上。”

    韩菱纱摇摇头,“扫兴,什么一人得道,根本是骗小孩的,好了,天河、梦璃,咱们早点离开这儿,尽快去陈州吧。”

    一行人这便走出淮南王陵,外头阳光正好,三人快马加鞭,纵身翻过宛丘山,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陈州地界。

第一千〇七十七章 永结同心

    陈州繁华非是寿阳这种乡下地方能比拟的,偌大人界,生民休息繁衍,王朝世代更迭,才有这样的古都重镇,红尘故事淼如潮水,离开陈州,再想找个能一览世事的地界,可就很难了。四方往来的商贾络绎不绝,世家门阀一处处楼阁耸峙,街上赶路的、赶车的、帮闲的、游玩的行人穿梭如织。云天河一行进了城里,登时便看花了眼。

    眼看天色已暮,韩菱纱赶着紧带同伴们去客栈下榻,她是钱袋子,出门在外,一分一厘都要从她这儿支取,自然平时大大小小的杂务也要操心。

    订了三间连号上房,三人用过饭后回房歇息,各自修行。

    云天河并不十分适应城里的日子,他没有足够大的地方舞剑,韩菱纱嘱咐他不能当着凡俗之人的面就开始剑舞,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他只好待在客房。给云天青的牌位上香的事情,他一直记得,也一直在做,以往他都喜欢对着牌位絮叨些日常琐碎,大约他觉得云父到了那头也能听见,也时时在关注这个孩子。现在他却明白这种事情只是徒劳,云天青并未对人间有什么留恋,之所以还让他给牌位上香,无非是留个念想。野人从小听话惯了,练剑的时候就是练剑,他爹都看在眼里,吃饭的时候就是吃饭,他爹也看在眼里。哪怕云天青死了,他仍觉得云父一直在看着自己,时刻督促。

    在淮南王陵里的经历,让云天河成长了一些。一直以来笼罩在头顶的父亲的影子已经烟消云散,于剑道更上一层楼,云天河却不觉得畅快,只是有些难过,空荡荡的。往常还能把云天青的牌位当作是一封信笺,把心里话说给他听。现在没人能在这个时候听他讲话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在青鸾峰的时候,云天河每天也会说很多话,嘀嘀咕咕不停。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在自言自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傻,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很难过。

    云天河躺在床上思念着自己认识的每个人,柳**、柳波母、韩菱纱和柳梦璃,那个传剑人以及云天青,他们的脸颊飞快出现又飞快消失,渐渐的从清晰的印象变得模糊,再渐渐的,竟然连个模糊的轮廓都消失不见,回忆里所有人都如沉入幽潭,分明知道他们,可左右都看不见。

    此时隔墙,韩菱纱的气机忽得消隐,云天河不论如何无法感应到她的方位,心里顿时一惊,便以为自己真个是颠倒梦幻,把韩菱纱给思念没了。

    他慌里慌张地翻身起床,披衣出门,来到韩菱纱房前急急叩门。

    韩菱纱在里面支会了一声,云天河把手收回,搓捏着双掌,在原地团团打转。

    未几,房门打开,红衣的女飞贼粉霞满面,瞪着眼问他,“什么事情啊?”

    云天河却一反常态,扑上前来,韩菱纱吃了一惊,一缩身化作一道晦暗剑光撤入屋内,云天河登时大叫:“啊!菱纱,你也是假的吗?”

    那晦暗剑光在空中游鱼般徘徊,又似一粒远星闪烁不定,忽地落地化形,显现出韩菱纱的模样来,她气恼地喊道,“你怎么回事?又发癫了!”

    野人上下瞧了瞧她,忽然又展开笑颜,“菱纱,你变厉害了!”

    韩菱纱挑挑眉毛,面有得色,“你这个大剑仙还会夸人呢?算你识相,本姑娘自创的太阴练形之术略有小成,已经有炼身成剑,寻隙化虹之能,今后可以和你一起飞天遁地了。”

    柳梦璃听到动静也出门探询,得知无事便又回房安歇。韩菱纱见云天河神色郁郁,心里一乱,便留他在房内叙话。

    “天河,今天你在王墓里突然就走火入魔,是有什么难处吗?”

    云天河摇摇头,“不算是难处,我只是有些想念青鸾峰了。”

    “可我们才出来三天你就想回去了吗?”韩菱纱抿了抿嘴,“你要是想回去就去吧,等我把事情办完,就到青鸾峰上陪你。”

    云天河一愣,默默凝视着眼前的红衣侠女,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能细细端详各自的面孔。云天河记忆里,韩菱纱的模样重新清晰起来,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能清楚观摩她细长的黛眉,秀发浓深如山上密密的林冠,面颊上让他温热呼吸吹拂的细小白色绒毛,颤抖着的如她眼中往返的潮光,唇瓣翕张不定,千言万语欲说还休,鬓发下显露的耳垂已如两粒红豆赤珠。分明她是端坐凝视,可女儿家娇羞的神态却丰富极了,就如山上夜晚沉默的星空,云天河躺在树屋的屋脊上,头顶闪烁的光影细碎繁多。

    云天河忽然想起柳梦璃说到的“成亲”一词,大约是两个人要一生一世都不分离,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都能说上话,那么就不必担心是虚假的,是什么内心造作的幻影。若只是留在回忆里,那终有一天会消散不见,就像云天青一样。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野人努力措辞后蹦出来一句:“菱纱,我们成亲吧!”

    韩菱纱神色大变,慌慌张张哆哆嗦嗦,低声叫了一句:“说什么呢,笨蛋!谁要跟一个野人成亲!”她纵身化作一道晦暗的剑光,倏忽便消没在虚空,任谁都找不见行迹了。

    云天河挠头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韩菱纱会拒绝,成亲听起来分明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啊?好朋友一直在一起生活到老,每天都能看到彼此,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吗?

    可韩菱纱毕竟是逃了,云天河心想:原来菱纱不喜欢成亲,是因为我太笨,还是她要和别人成亲?如果她和别人成亲了,还能不能和我成亲啊?

    对野人来说,成亲便只是一个承诺,约定要一生相伴,除此以外并无任何特别的含义。可韩菱纱听了后便当即慌了神,她是明白成亲是什么意思的,虽然并非完全明白,可至少明白一大半。成亲就意味着要生子,要一起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对她一个女子来说,成亲后便是相夫教子,年复一年。

    韩菱纱并不喜欢婚姻,也不喜欢教养孩子。在族里,韩菱纱亲近的长辈是她大伯,而她的亲生父母对她从来不管不顾,冷冷淡淡。如今大伯已经过世多年,韩菱纱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和任何男人有瓜葛。

    明知道成婚是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可为什么世人还是前赴后继?韩菱纱从前不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她大约明白了。大约是在她马上要脱口而出“我同意”的时候。她就知道,如果这辈子一定要将余生托付给某个人,那人会是云天河。

    她化作无形剑虹飞在空中,一直向上到了云层上才复归人形,她凭空而立,仰头凝望星海,宇宙寂寥无一物可存,在玄阴剑主看来,便是星辰大日也有终末之途,何况浮萍浅草一般的人命?乍然而逝的流星没有给她什么明确的答案,剑仙在面对心事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凡人。

    韩菱纱飘在星河下一夜,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哀怨,百般滋味充塞,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天光大亮,这才悄悄跑回客栈。

    此时云天河与柳梦璃却不在房中,早早出门游玩去了。韩菱纱有一肚子话想对那野人倾诉,如今却扑了个空,不禁气得咬牙,好在野人的气机恢弘如日,稍一留心便有感应,她顺着灵引一路追去,最终是在城北弦歌台找到了二人。

    这弦歌台上除却云天河、柳梦璃二人,还有一位琴姬,三人对面相谈。韩菱纱一来便朗声呼唤,“天河!梦璃,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云天河乐呵呵地招手:“菱纱,快来!”

    “哼,你让我来就来吗?成天乱跑,也不给我省心。”韩菱纱嘴上是这么说,但仍快步走到近前。

    野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说,“早上起来的时候你不在客栈里,我还留了饭菜在你桌上,怕你饿着。我就和梦璃出来玩,不知不觉就到这儿来了。”

    韩菱纱转过头去不看他可恶的笑脸,“懒得理你。”

    柳梦璃温声说,“菱纱,是我不好……我见云公子看新奇的东西入迷了,本想拦着他,结果却也……”

    韩菱纱叹气,“好梦璃,你别护着这个傻瓜,他这人看着老实巴交,心里的想法可多着呢。”

    云天河不想反驳,他已经习惯了,只是又笑,“菱纱给我点钱吧,我想买样好东西。”

    “……说吧,要买什么,要多少?”

    云天河一指身旁的琴姬,“我要买这个。”

    琴姬对韩菱纱敛衽一礼,此女姿容素雅,面貌清丽而婉媚,却是个漂亮可亲的妇人,只是面带三分愁,更惹人怜,女飞贼看了一愣,又瞧了瞧琴姬脚边的琴台与古琴,不确定地说:“你想买琴?送给梦璃吗?”

    “不是啊,就是买她!”

    韩菱纱琢磨了一下,“她?……她?!”她勃然大怒,“你竟要买一个……岂有此理!你这色心不死的野人!不行!我决不答应!”

    云天河委屈,“可是……”

    韩菱纱惊怒不已,“没什么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满脑子都是女人女人的!你、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琴姬哀声道:“姑娘莫要误会。”

    韩菱纱抬头看着她,脚下挪了几步把野人挡在身后,双手叉腰看她如何分辩。

    那琴姬细声解释,“我只是答应为云少侠唱上一曲,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不纳金银,我只想求他帮一个忙。”

    韩菱纱脸上怒容顿消,却还是转头白了云天河一眼,把大傻子吓得委屈巴巴,女侠咳嗽两声,“真的只是唱歌?不要钱的事儿肯定麻烦。”

    柳梦璃在一旁帮琴姬劝说,“方才我听这位姑娘抚琴,音调低回婉转,曲意凄凉,心中更是有绵绵之痛。我想若是力所能及,我们就帮帮她吧,好吗?”

    云天河大点其头,“对啊、对啊,梦璃说的有道理。一个好汉三个帮!”

    琴姬一个妇道人家当不起什么好汉的名头,但三个帮手倒是凑齐了。

    韩菱纱被云天河一句话闹得哭笑不得,也只好同意听听这位琴姬的苦衷,“说来,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三位叫我琴姬即可,已为人妇,哪敢再以姑娘自居。这位柳姑娘说我曲意凄凉,心中有绵绵之痛,倒是言重了……”以柳梦璃平等谛听之能,如何不知这位琴姬只是故作平静,听她继续讲述,“人生在世,难免有许多妄念,我有个心愿未了,怕是到死都看不破。”

    一番解释,众人方知原委。

    这位琴姬自幼有一颗散漫的心,好豪侠故事,好江湖风雪,习武练琴,小小年纪便有一身本领。自及笄后便出门闯荡,惩奸除恶,后因精通音律结识陈州秦家独子,与这位不通武艺的秦公子同修共好,不久便结为夫妻。婚后生活甜蜜恩爱,只可惜一来秦家公婆不喜她这个儿媳性情爽直,不似闺中秀女,二来她也渐渐厌倦凡俗生活。毕竟家事难断,她也存心暂时出门去躲个清净,故而真个离开秦家,游历仙山,求仙问道,此后经年,剑术大进。按说这是好事,只是待她回转陈州,方才得知与相公天人永隔,而在他死前,家里的老母还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冲喜,以盼他身体好转,只可惜新妇过门不久,秦家公子便撒手人寰。

    秦家公子的尸骨已经下葬,牌位却立在湖心岛的千佛塔中,琴姬只想在去他灵前上柱香,以悼哀思。求秦家网开一面已无可能,那些僧人受了秦家香火供奉,也不愿给她放行,如今只有潜入千佛塔一条路可走。只是那千佛塔看守的僧众武功高强,而她痛悔往昔,亦发誓不再用武,只当自己是一个平凡女子,故而需要好心的侠士帮她这个忙。这许多时日她都在陈州街头弹琴徘徊,最终是引来了云天河一行。

    韩菱纱听完,不言不语,却是暗暗瞧了云天河一眼,这野人神情恍惚,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琴姬见状神情黯淡,正欲告罪,却听云天河忽然大声说:“那些人真过分!我帮你!你想什么时候去?”

    此言既出,韩、柳二人都是听从,凡是这样的大事,三人中云天河总是一言而定。

    他傻傻不自知,随行的两位女子都把芳心暗许,若是平时的胡闹还可以辩驳两句,到了拿主意的时候,云天河的才是一锤定音。他还羞赧地对韩菱纱道谢,觉得是她发善心。

    “菱纱,你能同意真太好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把我当坏蛋啊?琴姬姐姐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江湖儿女侠胆柔肠,见了总是要帮一帮的,你说是不是啊梦璃?”

    “嗯,云公子你把菱纱看得太严肃,其实她才是真正心肠最软的那个。”

    琴姬敛衽一礼,谢过三人,随即约定在今夜戌时,湖心岛千佛塔下碰面。

    此番奇遇便先告一段落,云天河等人挥别琴姬,便继续在陈州闲逛。云天河此人也不知是交了什么运道,沿河而行,竟不觉领着两位姑娘到了陈州的画舫,这里却是莺歌燕舞之地,说来倒是离弦歌台不远。虽是白天,画舫水榭仍有许多客人,云天河指点江面上的楼船,傻呵呵的说:“你们看,这儿好热闹!”

    韩菱纱大怒,扯着他的耳朵低声威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野人一点儿不怕疼,还为了照顾韩菱纱方便扯他耳朵,特意蹲下来一些。

    女飞贼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些花枝招展的歌妓,低声说,“这些是……不干净的人,还有这种地方也不干净,以后你不准来,知不知道?”

    云天河一愣,“为什么?”

    柳梦璃在一旁笑而不语,但周围的雅客们可一眼瞧中这位美人,装模作样地凑上前来搭话。柳梦璃知道他们心里何等想法,当即上前半步,轻轻把住云天河的臂弯,只侧身瞧着他,对来人不屑一顾了。

    云天河嗅到清冷淡雅的香氛,只觉臂弯内仿佛拢着一轮明月,沐浴光华之皎皎,令人身心舒畅不尽,他不知怎的便又红了脸。韩菱纱见他这样不争气,又小心瞥了柳梦璃一眼,当即怒火攻心,一把扑进野人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中,闷声闷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周围一片叹息之声,只有云天河傻傻不知所措,旁人见了他的模样,魁伟不凡,衣着考究,看着却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一人携如此美眷,当真叫人咬牙嫉恨。

    等看热闹的散去了,柳梦璃这才松开手,对云天河低声道谢,“多亏云公子了,否则那些人纠缠不休,可有得头疼。”

    “啊?没、没什么的。他们要是想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们!”

    韩菱纱憋得满脸通红,又意乱情迷,好不容易从云天河的怀里抬起头,却也没力气挣开,晕晕乎乎得品味此间妙处。

    云天河仍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菱纱,你是不是不舒服,想拉肚子啊?我背你回客栈吧。”

    韩菱纱一个激灵撤开两步,朝云天河挥了挥拳头,他吓得缩脑袋。女飞贼暗骂他是不解风情的死人,嘴上却嚷着要走。

    这一天午后,柳梦璃去书局购买了些蒙学的书本,又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带回客栈教云天河习文认字,韩菱纱趁这个时候去了湖心岛一趟,她身为专业人士,当然要踩点勘察,这可是女飞贼的职业素养。凭借一身通玄的太阴剑术,六界之内,鲜有她不能去达之处,千佛塔虽机关重重,看守森严,可韩菱纱却如入无人之地,将此处里外布置看个清楚。也是一时技痒,女贼看遍了千佛塔,又去僧院各处大殿转了一圈。

    却说千佛寺方丈与智圆僧人在一处禅林对坐弈棋,那太阴剑主所化的无形剑气便在他们周围打转。那方丈净念禅师也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却对这一道至精至微的剑气毫无所觉。直到二人分出胜负,复盘棋局之时,那智圆僧人忽然惊咦,“方丈,你瞧这石枰上何是多了一行字?‘两个臭棋篓子,装模作样’啊呀!是哪位高人留言戏弄?”

    这一行字却是被人以极锋锐的剑气硬生生刻出来的,净念禅师心中一惊,仔细观瞧,只见字迹清晰娟秀,而刻痕张弛有度,深浅有致,想来刻字之人的功力以到了划石成粉的地步,否则如何能这样轻松自在地刻下这行字?更难得是刻字之人全程不露行迹,不发声响,竟如鬼魅造作。方丈自忖凭他多年苦修的功力,以指头在铁板上刻字也非难事,可想要一声不发,半点气机不泄,却非他所能了。

    “这位刻字的女施主,若是方便,不妨现身一晤。”方丈沉声呼唤,起身四顾,周围风吹草动,僧人往来,梵唱隐隐,并无丝毫异状。智圆僧人又是一声惊呼,“方丈!看你的后背!”

    净念禅师大惊失色,取下僧袍一瞧,后背上赫然镂空出一行文字:大和尚心不诚,我走了,勿念。

    “此人武功之高,当真称得上震古烁今,恐怕是江湖隐退多年的武林传奇,可瞧这些文字,又满是稚气。这天下何事多了这样一个年轻高手?能在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在我后背刻字,分毫不伤,此诚精微入化,难以望其项背了!恐怕是剑仙一流的人物。”净念禅师默默一叹,感慨世道参差,忽得皱起眉,“来者不善,让各堂僧众检查有无遗失,千佛塔处要加强戒备。”

    智圆僧人领命便去了,只留下方丈在原地望着手中的僧袍出神。

    当晚,千佛塔下炬火通明,那琴姬徘徊僧院之外,却是不敢再前,生怕惊动那些巡守僧人,云天河一行也乘船渡水,悄然来到此处。

第一千〇七十八章 弦歌问情

    云天河站在渡口朝千佛寺打望,然后哇了一声,“人好多啊,他们为什么没有头发?”

    “那些是僧人,要剃发修行的。”韩菱纱小声解释,她意识到自己一时贪玩惹了麻烦,顿时心虚不已。

    柳梦璃侧耳倾听,“这些僧人很紧张,似乎在防备些未知的危险。”

    云天河一指北面,“琴姬已经到了,不过她没到塔下等我们。”

    眼看寺门一列炬火朝渡口行来,众人连忙下船,三两步奔至墙边,贴着墙根绕行至北面与琴姬会合。

    琴姬神情焦急,“不知为何,今晚这些僧众防备格外森严。”

    韩菱纱支吾两句,随即说,“我来想办法带你们进去。”她想出的头一个办法自然是太阴练形之术,然而自觉功力不足,修为未到,倘只她一人,自然天下可去,多带一个,便多一分惊险。须知太阴者,无物也,藏身于虚,纳气归无,元神反照,其意绵绵若存,方能通阴阳之罅隙,此间火候拿捏,极有考校,用之太勤则身形回阳,用之太弛则魂飞冥冥,乃是一剑攥开生死,存亡只在针尖一点的精微妙义。

    此计不成,韩菱纱再生一计,便想调虎离山,在千佛寺里闹出些动静,引开僧众,以便同伴趁机潜入。她将自己的计划略略说明,众人皆面带犹豫,却是担心她独木难支。云天河更是摇头,“用不着这么麻烦啊,用土灵珠就好了。”

    韩菱纱展颜一笑,“好主意,没想到你这个野人居然有靠谱的时候,难道这就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不懂。”

    “不懂就算了。”韩菱纱从腰间的褡裢里取出土灵珠,存神感应地气,接引灵珠之力,随即众人脚下地面变得松软,渐渐下沉,“别乱动,一会儿就到了。”

    借土行妙法,众人在地下穿石而行,竟也能呼吸自如,借地气感应,还能隐隐察觉地表往来巡逻的武僧。

    这一道土遁诀,带着众人钻入千佛塔地下,旋即顺着砖石墙体向上升至顶层,未曾惊动一人。

    如此便顺顺利利到了千佛塔顶,此处尚算空阔,塔顶悬垂一枚佛珠投下圣光万丈,琉璃明焰照得此处通明彻亮。此地供奉许多灵牌,本应有法事僧诵经祈福,但今晚此处只有一个人。

    一个妇人,发髻里插着一朵牡丹的妇人。跪坐在香案前,背对众人。

    听闻一阵脚步,那案前的妇人款款起身,她转身过来,露出哀冷如霜的娇靥,凝视着这一行不速之客里的琴姬。

    这位便是秦家新妇姜氏,普普通通的女人,知书达理的小姐,她见了面便说,“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的,虽然没见过你,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琴姬心里隐隐有所触动,可仍有些疑问,“你是?”

    那姜氏面容端重,说话声音很是尖利,“想不出?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琴姬登时慌乱,“你是秦逸他、他的……”

    “他的妾。”姜氏不免讥笑,“直到相公过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尽可安心,我的名分永远只是一个妾。”

    琴姬心乱如麻,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遇到姜氏,这一次见面本已不想再与秦家有任何瓜葛,世事潮水有起终有落,再去扑击块垒于事无益,她便拟作一个鬼,倏忽来了,把心愿了结便可离去。

    可姜氏毕竟来了,还是特意在等她,同一个人的妻妾,在阴阳两隔的时候相见,有相同的处境,又似不同。琴姬见姜氏,便当她是自己离去后,相公的影子,而姜氏见琴姬,便知她身上有相公曾经的模样。琴姬舍不开的,放不下的,如今都能在姜氏身上找到。姜氏追不到的,求不得的,也可以从琴姬眼中看见。

    琴姬说她从未想过什么名分。

    姜氏却说,在相公和公婆眼里,她这个妾要胜过你这个妻子千百倍。

    “若非相公心肠好,顾念旧情,今天又哪里轮得到你坐正妻之位!”

    韩菱纱侧头看了云天河与柳梦璃一眼,心里没由来得慌张,琴姬与姜氏同侍一夫,争抢的无非是一个真心。琴姬不愿争这些,因她心里有愧。世上相爱的人,能容下彼此,再容不下别人了。

    可是,倘若……

    琴姬低声说:“如果你想要这个名分,我绝不和你争。”

    姜氏冷笑,话语温软得却比冰雪还伤人,“没错,你我没什么可争的,毕竟相公生前,是我日日夜夜侍候左右,替他熬药穿衣,他、他也待我惜如珍宝。”姜氏眼里便淌下泪来,她仍冷笑不已,仍泪流不已,“我们夫妻同心,就算……他的病无药可治,他人生最后数月里,我们仍旧是神仙眷侣,是我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而你这个正妻,从他急病卧床,到他身死出殡,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你拿什么和我争!”

    “不、别说了。”琴姬抖索起来,冷彻骨髓,那姜氏的话比千刀万剑都厉害,竟要把她割得血流满地。

    “怎么?你不爱听?不想知道我与相公如何恩爱,不想知道公公婆婆是怎么数落你的?你可知,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你不孝父母,无子善妒,不修口德,又行事鬼祟,恐怕也是个盗窃之徒……”

    韩菱纱一听到“盗窃”登时怒火冲心,指着姜氏大叫:“喂!人都已经死了,你还在这里咄咄逼人有什么用?”

    姜氏淡淡一笑,“小姑娘说得有道理,相公都已经走了,和你这个无恩无义的妻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可会心疼他半分?”

    琴姬哀声求道:“求你别再说了,我这次来只是想给他上柱香,很快就走。”

    “走?是啊,你又可以抛下他,就跟从前一样。”

    “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你知不知道,自从相公去了,我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每天都来这里陪他,从早到晚都待在他身边。可你呢?!你抛下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个月,是整整四年?!”

    韩菱纱知她所言非虚,今日午后她来千佛塔踩点,也的确看到了这个女人孤零零跪坐在香案前守灵,只是当时她更多在乎塔顶的佛珠,故而并未多加留心,现在想来,竟再不能恨这人一分一毫了。

    姜氏看着琴姬,眼中说不上仇恨,也说不上愤怒,只是厌恶她,只是嫉妒她,一字一顿,“你不必给他上香,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听你要说的话。”

    琴姬轻轻颤抖着,终于是慢慢点头。

    正待她转身要走,姜氏又叫住她,“慢着,你若是想上香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你当然能做到,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我要你上完香后即刻离开陈州,永远不许回来!你根本不配待在这里!”

    云天河皱眉,“好过分,凭什么?”

    柳梦璃倾听众人心声,早有分辨,此刻只是悲悯地望着姜氏。

    琴姬安抚住云天河,随即便答应姜氏的条件。

    姜氏缓行两步让开香案,转身背对众人却不愿再看。

    琴姬上前捏了一炷香,跪在灵前叩拜,寂然不语,也不知她心里说了些什么。

    云天河看她的样子,便想起自己在父亲的牌位前也是一样。究竟活着的人在对死去的人说些什么?究竟死去的人能否听到生者的话语?恐怕也只是一厢情愿。世上一厢情愿的事情很多,云天河根本搞不懂姜氏与琴姬之间的纷争究竟是为何,他只觉得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柳梦璃轻轻走到他身畔,以传音秘术悄声说道:“云公子,情况太不妙,那位秦家的夫人,心中曲调平静凄婉,隐有死志。待会儿送琴姬姐姐离开后,我们再回来一趟吧。”

    云天河点头应下,又将此事告知韩菱纱,女飞贼并无异议。

    琴姬祭拜了亡夫,起身向姜氏道谢,那姜氏并不转身,沉默以对。

    一行人出了千佛塔。

    此夜凄寒。

    千佛寺的僧人们举着火把,他们的秃头亮闪闪的。湖面的风折起粼粼的波光,两艘渡船飘在离岸的湖中,投下长而无言的黑影。

    琴姬坐在船头,听客坐在另一艘船头。

    “那个人说这么难听的话,你就不生气吗?”

    “只要她让相公开开心心地过完最后的日子,我只会感激不尽。”

    “我爹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每天快乐,哪怕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甚至不认识自己。”

    “世人只盼神仙好,却不知心有牵挂,胜过孑然一身千百倍。”

    “往后,你要去哪儿?”

    “与琴相伴,四海为家。我本想随相公而去,但又没脸去见他。我想继续搜集历代乐曲的残谱,替相公了却生前心愿……或许他就愿在梦里同我见上一面。”

    “要保重。”

    “承君相助,报以一诺。”

    粼粼的波光里传来琴声,在陈州漆黑沉闷的夜晚,闻声的人都寂然不语。僧人们聚在渡口,江边的人家推窗探望。天上千百颗星子,地上千百灯烛,辉映在湖水上,漆黑的行船飘在清冷的水光上,载一船星,载一船灯。

    琴声绵绵似不尽的春水,在这样的夜晚,湖面回荡女人的歌声。

    千佛塔内,姜氏听得遥远的哀歌,痴痴地凝望牌位。

    “相公,我见到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了,她看着很平常,为什么你要和她在一起?你不知我从小便想嫁给你,一心一意疼你、爱你,你不知,我听到姑妈说要我嫁入秦家冲喜,我有多高兴,我这辈子只愿为你一人穿上嫁衣。为何你忍心不看我一眼?你、你在那边会冷吗?是不是很寂寞?我来陪你,我这就来,看过那个人之后,我就知道,这世上真正爱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不论你去哪儿,我都要陪着你,绝不会把你抛下……”

    千佛塔的宝珠闪耀万丈的明光。

    一切都清楚明了。

    云天河等人回返之时,头上戴着牡丹的女人倒伏在血泊里,粉红的花瓣沾着殷弘的血。

    韩菱纱惊叫起来,柳梦璃急忙施展法术救治。云天河只呆立在原处,凝视着沾血的牡丹。

    “天河!天河!她快死了!”

    云天河摇摇头,“我、我有办法。”他一指塔顶佛珠,神意如剑,切下千尺的佛光,捏在掌中,抟做一颗驳驳跳动的心脏,将其置入姜氏的胸膛,随后他拔出插在心口的金剪子,并无血流涌出。他用手掌按住创口,内气勃发,牵引经脉拼合。柳梦璃施以妙法,助她血肉重生,不出一刻,姜氏的脉搏回复,呼吸也稳定下来。

    一番忙碌,众人干脆帮忙到底,连夜把昏迷中的姜氏带回了秦府。

    第二天,韩菱纱悄悄造访,昨晚姜氏一身是血,吓坏了秦家众人,得知她自杀未遂,又是一番安慰。此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位痴情女子也似乎看开了许多,眉宇间不复哀愁。韩菱纱放下心来,这才返回客栈。

    云天河在大堂的饭桌旁狼吞虎咽,柳梦璃陪在身边端着一杯茶,二人见女侠归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韩菱纱脸上不自觉笑起来,朝野人翻个白眼,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这是陈州新的一天。

第一千〇七十九章 大侠

    云天河三人在陈州安闲度日,自打那一夜挥别琴姬之后,韩菱纱成天闷在房内闭门不出,就连饭食都是叫店小二送上来,以野人的迟钝都觉察她有些不对,这位女飞贼似乎在躲着云天河。

    柳梦璃倒是仍旧与他亲密无间,成日里教他读书认字,云天河是个聪明人,他看着傻只是因为不通世事,可学东西是很快的。初时样样不通,他把疑惑按捺了,细细往下学,渐而便通晓了许多。本朝诗文极盛,文人士子皆以吟诗为乐,云天河也渐渐喜欢上吟诗,他只是会念,但不会作诗,水平很臭。

    原本他每日都有习剑的功课,要御剑飞去宛丘山好避人耳目,后来他就不舞剑了,只是会沿着陈州城内的运河的岸畔缓行吟诗。

    大约于他这样的宗师人物而言,舞剑与吟诗皆为求诸己,能有以剑说语的本事,自然也有以诗替剑的能耐。传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云天河这个剑仙吟诗一首便创出一路剑法,一字一招,分毫不差。若将这些剑法汇编一册,必然是一部精彩绝伦,光耀古今的剑宗大典。

    他一袭白衫,身畔跟着霓裳的仙子,在这段日子频频出现,二人郎才女貌,宛如神仙眷侣,不知羡煞多少旁人。随后渐渐有传言说他们是谪仙一流的人物,对此云天河是一无所知,直到有人专门等候在他每日出现的河岸,求他帮忙。陈州自古多公侯,城里的贵人比河里的锦鲤还多,来求仙问道的也多是些大户人家。云、柳二人不求钱财,不求名声,但凡是好声好气来相邀的,多少会帮一些忙。

    柳梦璃一贯钻研法术,颇有许多救死扶伤的青囊计,一些凡俗医师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求她救治大概是没问题的。至于云天河,因为最近肚里的墨水渐渐多起来,现在也能开口指教旁人,他这样绝代剑仙,简单的指点就能让习武之人获益良多。来求医的,柳梦璃会出手诊治,来求修行法门的,云天河就耐心编几段导引的功诀,更有许多求平安、求子求福一类的,他们帮不上忙,也只好婉拒。

    陈州一带有天帝伏羲立下的先天八卦阵,故而妖魔不能进犯,可此地人心鬼蜮并不见得如何安生。除却一些江湖匪类,还颇有些修习了旁门邪法的修士暗中作乱,这种事情不算鲜见,平日往来会有正道修士伸张正义,正邪交锋的场面倒也算得上势均力敌,邪门歪道不敢太过放肆,可正派群修也无法根除这些腌臜鬼。

    如今有一个好打抱不平、拯危救难的剑仙打算长住陈州,那些鬼祟的邪派外道算是倒了血霉。凡是怀疑家里有妖邪作祟的,如今都上赶着请云大剑仙来一趟,可惜大多是些夜里活动的小动物,偶尔倒也真能遇到作奸犯科的贼人,有柳梦璃查明真相,投降求饶者废去修为,缉拿入监,负隅顽抗者额外被剑仙暴揍一顿,一直打到心平气和为止。

    因他们灵应,不出旬日便在陈州声名大噪。

    有钱人会领着家里仆婢携重金相邀,没钱人就会拦住他们磕头哀求。陈州当然有穷人,有沿街乞讨的丐子,有终日饥馁的苦工,有无家可归的稚童和当暗门子的织妇。虽然此处比寿阳繁华不止百倍,可再光鲜亮丽的地方也得有人挑粪担。

    柳梦璃有谛听之能,只觉人间红尘之音纷纷扰扰,嘈嘈切切,把一切人间悲喜都听在耳中,因无分别心,故能感同身受者,受众生万般之苦。她已许久不曾展露笑颜。那传剑人授她这般本领,如今看来是祸非福。

    这一日已是云天河三人抵达陈州的第十二天,韩菱纱终于肯出门同行,这一趟却叫她大开眼界,几日不见,这山里野人俨然是陈州里极有名望的侠客,路上行人里十个有九个会同他打招呼,神情也都客客气气的。

    “真没想到,你这个家伙居然这么受欢迎!”韩菱纱鼓着嘴,想做出些亲昵的举动,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云天河的臂膀。

    “菱纱,可能我这样的就叫大侠。”云天河一脸认真。

    “噗……你少自吹自擂。早跟你说过,要当大侠没那么容易的。”韩菱纱眼中异彩涟涟,自古美人爱英豪,正是如此了,可她嘴上却不留情,“你想想,那些知名的江湖侠客,哪个不是身不由己?最简单来说,一个人出了名,就会有很多很多想要踩着他出风头的人过来挑战。你说自己是大侠,怎么没见有人来挑战你呢?”

    话音未落,街道那一头传来一声暴喝,“洛南铁臂王在此,特意来挑战云大侠,还请云大侠不吝指教!”说话的是一个臂上能跑五匹马的猛汉,相貌老成,但眉目还算稚嫩,一看就是乡下来的野生高手。

    韩菱纱愣了,“不是吧?真有这么灵?”

    云天河依然很认真,“是啊,算上这个,挑战我的已经有七十四人了。”

    韩菱纱没有问他输赢,她知道云天河不会输。

    眼看那个洛南铁臂王气势汹汹地迎上来,周围的闲人们很讲义气地让开道路,在这人如潮水的大街上腾出一个十分适合江湖斗殴的空当。

    所幸云天河一生积德行善,没等他和那个乡下来的壮汉打起来,就有好心的侠客挺身而出。“想挑战云大侠?先过我巴山铁刀王这一关!”

    “没错,什么铁臂王,哪儿来的无名小卒也想和云大侠作对,先过我大漠铁枪王这一关!”

    人堆里一下冒出四十多个诨号铁什么什么王的江湖中人,人体各部位以及十八般兵器连同四十多个地理方位都凑到一块儿去了,打得十分热闹,尤其是重名的那几位。要不说陈州人杰地灵,乃是天下少有的繁华之地,否则也凑不出这许多卧龙凤雏。

    陈州百姓吆喝得很起劲。韩菱纱见势趁乱带着云天河二人溜之大吉。女飞贼连声抱怨,她说树大招风,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再等下去,会有麻烦上门的。

    云天河没有异议。

    三人走在街上,柳梦璃瞧见一张十分有年头的告示,细细一看,此中所言“欧阳家小姐身患怪病,长睡不醒……多方诊治,药石不灵”,却是一张求医的帖子,发告示的是欧阳家的钟姓老仆。

    “菱纱、天河,你们瞧。”柳梦璃把告示揭下来,呈递给身畔白衣的云天河,由他转手递给女飞贼。

    “这张告示上写的欧阳家在哪儿?”云天河倒是简明扼要。

    一旁的几个闲人规规矩矩地拱手请了,随即替他们指明道路。韩菱纱再次感叹,“你们太出名了。”

    “出名不好吗?”

    “天河,你对这个世上人心冷漠实在知之甚少。你说,当大侠最重要的是什么?”

    云天河想了想,笑着一拍手,“我知道,是要让所有人都开心的决心!”

    韩菱纱一时语塞,柳梦璃难得绽开笑靥,“云公子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再好不过。”

    女飞贼气恼地叫了一声,“梦璃,你总是向着他,他不懂事你还不懂吗?天下人只盼着侠客来救自己,可侠客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流血,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侠客?只是因为需要打抱不平的事情太多,一旦出现大侠,只能说明世道变得很坏。什么时候人们不需要侠客了,那才算天下太平。”

    云天河怔怔地凝视着韩菱纱,他突然又笑起来,“你说得对,果然还是菱纱你最聪明了。”

    柳梦璃低声说,“不管如何,见到困难的人,总要帮一帮的,既然世道在变坏,那么侠客的出现就是让这个坏的世道少一些痛苦,多一些欢乐。老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各有志是不假,但一颗热忱的心也总是没有分别的。我相信只要有这颗热忱的心,人人都可以是大侠,再乱的世道也能变太平。”

    云天河不禁点点头,“梦璃你说得也有道理啊!”

    韩菱纱又气又笑,“呆子、傻瓜!总是这个有道理,那个有道理,什么时候你能有自己的道理呢?”

    云天河憨厚一笑,没有争辩。

    众人且说且行,不多时到了欧阳家的宅院,向那钟姓老仆说明来意,得了千恩万谢,说来也巧,这位钟老伯听左邻右舍闲话,陈州来了两个了不得的仙人,他本拟亲自去请,虽然自己年老无用,家中钱财散尽,可为了自家小姐的姓名,他豁出命也要说动这两位奇人,哪想喜从天降。

    钟伯把一行三人请进屋内,家中许多值钱的物什都已经变卖,原本也算富庶人家,如今瞧着却寒酸凄冷。九年前,家主突然暴毙,死状极惨,是被许多毒虫活活啃啮而死,发现尸体的欧阳小姐骇得神魂颠倒,呆若木偶,转眼便昏迷不醒,再不过半年,体弱多病的主母也撒手人寰,好好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一个昏厥的女儿,家道中落如斯,若非有忠心老仆操持,恐怕就连这最后的存身之所也要被那些闯空门的给洗劫精光。

    人命本如浅草,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变故?

    这些时日里,云天河目睹的人间惨状也有上百之数,在山里他有时也会遇到受伤的野兽,假如他不饿的话,都是会救治的,救小动物和救人对他来说区别不大,但也确实有区别。受伤的野兽大多是活不下去的,不论是独居的虎豹,还是群居的猕猴。受伤的人却未必会死。因为人会自救,自救的人活下去的可能总是比懵懵懂懂的野兽高一些。

    他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只是尚不成熟,故而按捺不说,野人如今也学会藏心里话了。

    韩菱纱听完钟伯的叙说,已生恻隐,只是她既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也不知怎么唤醒那位欧阳明珠小姐,故而她只是垂着头。

    大约世上最叫人心冷的便是无能为力。

    柳梦璃忽然对转头她说:“菱纱,人各有所长,你又何必自责?”

    女飞贼摇摇头,“我不是自责,我只是……不明白。”

    云天河挠头,“菱纱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

    “废话,你把我当神仙啦?”

    这俩人在一块总是吵吵闹闹,柳梦璃使了个眼色,韩菱纱顿时收声不语。

    柳梦璃上前瞧了欧阳小姐的面色,又试了试脉搏,侧耳倾听,低声说:“这位明珠小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多年卧床,有些虚弱,她体内有一道奇异的元气在奉养,故而能百病不生。可她的心声异常低弱轻缓,神思游于天外,而魂魄散乱,似乎是在极深的梦境里。如果我所料不错,应当是有人下咒将她带入了梦中。为今之计,只好进入这梦中瞧一瞧究竟了。”

    事不宜迟,柳梦璃托云天河二人护法,当即潜入欧阳小姐梦中。

    梦中却是一处世外桃源,草木深深之处,群山万壑之间,坐落着隐世夫妻的小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如果一个凶手罪大恶极,还爱上了受害者的女儿,该如何逃掉自己的罪孽?

    杀人是罪,爱一个人却是无错的,人可以控制自己不杀人,但能控制自己不爱上人的,却很少,同样愿意承认自己有罪的人更少。爱一个人就连心里都不愿提及爱这个字,有罪的人心里也不会去想自己的罪。心里这样干干净净的罪人,最喜欢干干净净没有人的世外桃源,桃源里有心爱的女人,结庐而居,神仙眷侣。这样的桃源只在梦里有。

    柳梦璃冷眼旁观,她化作一只紫色的梦蝶,停落在欧阳明珠的肩头。

    厉江流看着她,眼中是干净的,没有尽头的爱。他不但心里会想着爱,嘴上也时时刻刻不忘说。

    欧阳明珠在梦里无数个日夜,被这样一个全心爱着自己的男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仍有些不满足。

    “相公,我爹和我娘真的是被山贼害死的吗?为什么……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不是真的。”

    厉江流微笑,“明珠,又在胡思乱想,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人身上爬满虫子,那些虫子在啃咬他……那个人,长得好像我爹,虽然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的脸……”

    厉江流满眼藏不住的深情,“明珠,不要太在意梦,那都是幻觉。当年我把你从山贼手里救下,你惊吓过度,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的。你不喜欢这儿吗?这里多好,我们可以永生永世在这里生活,没有过去,也不用担心未来,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时每刻,我会永远保护你。”

    欧阳明珠为爱郎的话情难自己,她轻轻抚摸厉江流的脸庞,“厉郎,只有你永远不会伤害我,从来不会对不起我。”

    “是,假如我厉江流有一丝一毫……假如我令欧阳明珠伤心,那么我便被万虫噬心,永不超生!”

    欧阳明珠的眼中泛出淡淡的紫光,“厉郎,你绝不对我说谎吗?”

    “是,我绝不对你说谎。”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山谷从没有过路的人?”

    “因为此处人迹罕至,明珠你也知道,世上一切纷争皆由人起,身在江湖便身不由己,只有躲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才能安稳度日。”

    “我的真名就是叫欧阳明珠吗?”

    “这不重要,你胸前的玉佩上不是刻着这个名字吗?不管你是不是叫欧阳明珠,你都是我厉江流的妻子。”

    “每当我想要回忆过去,我的头就会好痛,还会变得脾气暴躁,这些是不是你做的?”

    厉江流脸上的好神情抖索起来,“明珠,你有些累了,回去休息吧。”

    “你每次撒谎都这么说,厉郎,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明珠,你累了。”厉江流重复了一边,“嘶!哪来的臭虫!”他捂着脖颈,一只紫色的蝴蝶方才叮了他一口,“不,不是虫子,你是谁?!”

    紫色的蝴蝶化光而飞,消失在梦境深处。

    欧阳老宅内,柳梦璃睁开眼睛,“找到问题出在哪儿了。有一个叫厉江流的南疆蛊师用法阵困住了欧阳小姐的魂识,我已探知他所在之地。事不宜迟,云公子,菱纱,你们载我一程,我们这就去把人救出来。”

第一千〇八十章 桃花源

    三人商议片刻,便有决断。

    云天河化作一道赤金的剑虹,韩菱纱也遁入太虚,藏匿在纯阳剑虹内,却是搭了个顺风车。赤金剑虹卷起柳梦璃,穿出屋外,随即轻缓地朝天空飞去,直到远离陈州,他才骤然加速,留下一道雷霆霹雳的震鸣,如流星一般倏忽消失在天际。

    剑虹化去云、柳二人的形体,只留精粹神明,柳梦璃得以借机施展心心相通之术,将摄来的一道灵引传给云天河。他借这道气机的感应,能察觉到梦中下咒者厉江流本体所在之地。

    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山峡谷,赤金剑虹在此落下,煊赫的气机惊得百兽齐鸣。相较之下,太阴剑主来去无踪,与云天河是同时现身。

    三人落地,正停在一座外道法阵边沿,先前柳梦璃觉察到欧阳小姐体内一股奇异真元,正是由此阵提供。此阵画地为牢,方圆不过三丈,阵路精微细巧,五枚硕大咒珠悬空沉浮,呈五方五灵阵势,勾连天地灵气维系阵法,阻绝野兽虫豸,稳固阵路。阵中空无一人,布阵者本体安置在别处,留下阵法演化一方非假非空的梦境,将魂识藏匿其中。

    那欧阳明珠的魂识深陷梦中,受阵法统摄,借魂体之通感,此阵得以在无明处传输真元,此间精微奥妙,却非寻常修士可以识破,故而也无需担心气机牵连招引仇敌。只是柳梦璃窃梦偷识,从那厉江流的魂体上摄来一道灵应,籍由魂魄交感,哪怕此人远遁天涯亦能追索。

    厉江流在此布下“同殇”之阵,将自己与欧阳明珠的神魂一齐浸入梦境。依照柳梦璃的说法,此阵效果极为霸道,一旦发动便绝难为外力制止,贸然行事只会阵毁人亡,无怪乎得之同殇为名。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她再次潜入梦中,挑拨人心,阵法便会出现破绽,若阵外同伴觑准时机,毁去咒珠,或可消解此阵。

    布下这等阵势之人,要么是爱极了,要么是恨极了,究竟是爱更多些,还是恨更多些?究竟爱的是自己?到底恨的是谁人?布下阵法的人也是说不明白的。

    柳梦璃却能明白,她是一个听客,把人心点点滴滴的弦音都听得清楚明白。

    因人有分别心故,喜怒皆不离自性,他人忧乐,本与己无关。人心无常,心声如歌如曲,诸般思念混沌不分,发者生一重造作,听者又生一重造作,如是造作不休,知人知己者从来罕有。

    柳梦璃得授谛听法门,乃有通幽冥,辨善恶,思量无碍之神通,此法最紧要的却是得一平等性智,故能远离二执,观染净诸法、自他有情悉皆平等,真正是菩提妙法,也是因那传剑人实为天生释家大圣,方能传法。而今的柳梦璃能知人之所知,思人之所想,二心平等,无有分别,常人的种种烦恼于她都是亲身体会,又因她旁观者清,故能辩说真性,实在是天底下头一号的知音,于世事洞若观火。

    柳梦璃入梦后化作人形,见了厉江流便说,“你还不放欧阳明珠离去吗?”

    “你是何人?如何来得此地?”厉江流神情惊怒,正待要驱赶,那欧阳明珠却匆匆赶来制止。

    “明珠,快些回去。”厉江流再如何惊怒,遇到她时,神情总也是温柔的。

    “相公,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要赶走别人?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又在胡思乱想,你身体欠佳,还是多休息一会儿。”

    柳梦璃出声道:“欧阳小姐多年来沉睡梦中,虽然躯体无恙,可魂识出窍过久,元气散逸,又因这阵法压迫心识,篡改记忆,故而会越来越疲惫,直到魂飞魄散。你说你爱她,为什么要让她死得这样悲惨?”

    欧阳明珠神情大乱,“厉郎,她说的是真的吗?”

    “一派胡言!”

    “厉郎,你发誓不对我说谎的。”

    厉江流咬着牙不作声,竟果真没有再说谎搪塞。此时梦境里天摇地动,却是云天河毁去了咒珠,梦境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厉江流与欧阳明珠的魂识被梦境排出,落在阵中。此时柳梦璃也已回神,看着被毁去咒珠阵眼,仍旧运作自如的法阵,不由感慨其高明霸道,果真是不死不休,一命同殇。

    厉江流咒术被破,咒法反噬致使神魂迷乱,跪伏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欧阳明珠虚幻的魂识显化形体,此女身娇体怯,本是弱柳扶风的人物,哪堪命运捉弄?咒术既破,被藏匿篡改的记忆点滴浮现心头,欧阳明珠看着一旁的厉江流,他抬头怔忪地望着。

    “你……你是那一夜,杀死我爹的人!”欧阳明珠跌跌撞撞,魂体飘飞如絮。

    “明珠!莫要乱了心神,你我皆是魂识之态,你不明法术,切不可六神涣散,也不可步出阵法!”

    柳梦璃在阵外也劝道:“欧阳小姐,此人所言不虚,若你出阵,必难逃身死之厄。”

    韩菱纱已别过身去不愿再看。

    欧阳明珠茫然四顾,世上苦楚有千百种,有些人能历尽千险面不改色,更多的人只需一次飞来横祸就能被打垮。

    “这么多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爹爹死了,不是被山贼杀害的,是你杀的,我娘呢?我沉睡了多久?”

    柳梦璃捂着心口,因无分别心,她感受到的酸楚哀愁与欧阳明珠是全然一致的。

    欧阳明珠看着阵外霓裳紫衣的女子,“我在梦里见过你,你是谁?”

    “我叫柳梦璃,受钟伯之托特来救你,你已经沉睡了九年。至于,你的母亲,在你昏迷后不到半年就积郁成疾,撒手而去了。”

    韩菱纱低声叫了一句,“梦璃!你怎么……”

    柳梦璃摇摇头,“她已被欺骗太久,现在她不需要更多虚假而美好的梦,只需要现实和真相。”

    “明珠!”厉江流又哀切地唤了一声。

    “不,你这么敢这样叫我?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你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你爱我的?”

    云天河挠挠头,他这人粗野惯了,对他人心事并不敏感,当时只是疑惑,柳梦璃知道他心里何等想法,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闭嘴。

    “明珠,我……”

    “你原原本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杀父仇人会变成我的爱人?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厉江流果真解释起原委,他答应欧阳明珠不说谎,到如今也无一事可以隐瞒。

    此人原是来自南疆,乃是一名修行有成的巫祝,一身黑巫术能咒杀人于千里之外,当年到中原地界游历,却被仇家暗算,身受重伤,自逃脱后便流落街头,如一个寻常丐子。路人见他可怜便施舍些铜钱饭菜,而此人脾性孤绝,只将这些好心施舍当作侮辱,杀性大作便将这些施舍之人通通杀害。据他所说,这许多好心救助他的人中,只有一人待他极是尊重,身为千金小姐,不顾脏污,亲自为他上药,还要带他回家疗伤,她所说句句属实,其后果真驾车前来。

    那千金小姐自然是欧阳明珠。

    倘若当时他真的随欧阳明珠回家,这一段孽缘便不会再有。命运借由人性造作,从来报应不爽。厉江流这样孤高之辈,心里已对她一见钟情,正因如此,更不愿让自己狼狈的形貌污了佳人心中印象。此人躲藏起来,直至半年后伤愈,此时他身无分文,便想走偏门挣些花使的资材。这人便接了一个杀人单子,买主是欧阳家主生意场上的对手,要请厉江流把欧阳家主虐杀至死,死状愈惨,报酬愈高。

    那晚,厉江流遥遥下咒,驱使蛊虫将欧阳家主啃啮哀嚎而死,而他一时动念,为了取回蛊虫而潜入欧阳家中,这便碰巧遭遇了欧阳明珠。

    杀人对他是寻常,爱上一个人对他却是一生一次的性命那样珍贵。

    “那一刻我明白,心心念念的女孩永远不会原谅我。”

    柳梦璃心口疼得忍不住蹲下来,她看着不动声色的厉江流,他已是肝肠寸断。

    “我只好将你囚禁在梦中,做一时恩爱的夫妻,胜过人间所有恩怨。过去的一切都消失在梦的深处,未来也无需憧憬,梦里只有你我。”

    欧阳明珠望着情郎,“那都是假的,恩爱缱绻,你骗了我,你骗得我好苦!把我囚禁在深山里,这么多年只与你相伴,难道还不厌烦吗?你的爱好自私,我不是你的所有品,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放心,很快我会把这几个不速之客杀掉,然后继续和你……”

    “你还想害人,这次不可能了。”

    “明珠!你要做什么?”

    欧阳明珠站在阵法边沿,“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只要你不走出这个阵法……两件三件,再多我也答应。”

    “今后你不许再杀人。并且……我要你活下去,尽你所你的活下去。”欧阳明珠微笑着,“厉郎,还记得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吗?梦里的我爱过你,所以我不忍心你陪我死。我要你继续活着,爱着我,然后忍受害死爱人的痛苦。”

    “不要!”

    “欧阳小姐!”

    “厉郎,我在轮回井边等你,今生究竟是爱是恨,我现在说不清楚,等到相见之时,我再说与你听。”

    于是欧阳明珠走了,她的魂体化作一道青烟飘去鬼界,生前爱恨情仇俱已成空。她走了,留给人间的是一滴泪,留下一个肝肠寸断的人。

    云天河看着跪在地上的厉江流,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天河,放他走吧。”

    “可他以后继续害人怎么办?我不明白。”

    韩菱纱:“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那个欧阳小姐宁愿自己去死,而不是让我们帮忙揍这个人。”

    柳梦璃低声说,“因为欧阳小姐爱过他。而他对欧阳小姐的真心也没有作假。”

    “要是那个欧阳小姐跟我一样厉害,没人能害她,或者让她的爹爹像我一样厉害,他就不会死了。”

    “云公子,世上也只有一个你。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许多时候武力并不能解决一切。”

    “我想帮他们,我想帮那些没有武力的人,我要让人人有功练!”云天河大声喊出了自己的目标。

    厉江流起身怒斥众人坏他姻缘,云剑仙一道剑气把他劈得神魂不能自理,此人恨不得与云天河拼命,却又碍于誓言,只能灰溜溜离去。

    韩菱纱说,“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柳梦璃终于缓过劲来,“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回陈州探望一下钟伯吧,欧阳小姐一走,他一定难过极了。”

    一行人返回陈州,将实情告知钟伯,又帮忙收殓了欧阳明珠的尸身,这段十年故事终于尘埃落定。

    三人走在陈州的街头,商量接下来的打算。云天河没心没肺,继续展望未来,他想让人人有功练,旨在传剑天下,自成一派。他想着,如果大家都很厉害,那就不会有人受欺负。

    韩菱纱并不看好他的想法,“天河,你有这种想法很好,但我估计不成。你想,同一套剑法,不同的人学了都有强弱,弱的人还是会被强的人欺负,说不定还会被欺负地更惨。这种事情在江湖门派里是很常见的。”

    云天河挠挠头,“那我不教他们打架,只教他们逃跑,这样行不行?”

    “天下虽大,可存身之地不过方寸,今日能逃,明日能逃,总有逃不掉的一天。”

    云天河继续苦思,“那我教人挨打的办法。”

    “与其让人忍受痛苦,不如主动出击,消除痛苦。人心的仇恨没有结束的时候,一味挨打也没有出路。”

    “哇,好难,确实好难。”

    韩菱纱微笑,“我看不如归去,世上那么多事情我们既然管不过来,不如独善其身。”

    云天河摇摇头,“我在书上看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觉得应该兼济天下。”

    “但那会很辛苦,我只想……我只想你平平安安,没有烦恼。”韩菱纱终于吐露真心,只是还藏了半句没说。

    柳梦璃一路都默念着《桃花源记》,忽然说,“云公子,兼济天下固然是好,但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一地开始。菱纱,世事艰难不假,可总不能真个随波逐流,人不是天生就要害人的,许多罪过也是迫不得已。凭我们的武功业艺,如何不能护佑一方百姓?如那传说中的桃花源一样,能救几个都是好的。我们可以创造一处桃源,人人互助,不会有人受欺负,不会有人孤单。”

    韩菱纱终于不再反对,云天河一拍手,笑着说好,“等我们帮梦璃你找回过去,大家就一起回青鸾峰,造一个桃花源出来!”

第一千〇八十一章 分钗

    野人有了武功,野人下山,野人学会读书,不再是一个纯粹的野人。他现在有了想法,各式各样的想法,对自己的,对人间的,对妖怪的,对一切都有想法。只是这许多想法仍蒙在一片混沌未分的迷途中,尚未能拨云见日。

    韩菱纱说他们应该尽快离开陈州,天下这么大,人生这么短,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日就该继续出发。云天河与柳梦璃都说好。

    但野人还是舍不得陈州的酒馆,主要是每天都有各地跑马的、帮闲的、走镖的,稀奇古怪的各路人马带来稀奇古怪的天下故事,他特别爱听。

    陈州有剑仙的事儿也是被这些江湖闲人传出去的,云天河他们走得还算及时,陆陆续续赶来看剑仙的人没来得及赶上他留在陈州的最后一晚,本朝皇帝派人来请,也是扑了个空。

    云天河他们走了,唯一的目标是去帮柳梦璃找回过去,找她可能尚在人世的亲生父母。不过目前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没头苍蝇一样在这么大的人间瞎逛可不像能成事的样子,总也不能逢人就问认不认识这漂亮仙子的爹妈。柳梦璃被云天青抱来的时候才一岁多,当时一个小不点的人物,十九年后长成这样风姿绝世的佳人,任谁都要感慨一下,亲生爹娘见了估计也认不出来。

    既然左右无处可去,韩菱纱便请同伴到她的家族里做客。

    韩氏一族的本宗也是隐居在山谷里,祖传盗墓的手艺,做他们这一行买卖的,得有个狡兔三窟,多年来分家数次,只可惜因为祖传短寿之厄,分出去的几支族裔不出三代就死绝了,如今还剩下的都是本宗的根苗。韩菱纱从小被伯父韩北旷收养,没在谷里住多久,与家里人的联系也并不紧密,她的父母待她极是冷漠,而伯父死得也早,这么多年韩菱纱都是独自生活,虽然周围都有同龄人,可境况却与山里的云天河类似。

    韩菱纱领着同伴进入韩氏一族世代隐居的机关谷,也是要尽地主之谊,族里算上老小总共不到四十人,在谷中经营一座小村庄,不归王化,不纳赋税,不出徭役,怡然自得,倒真有几分桃花源的气象,而像这样的地方,其实天下不止一处,不但有人住的桃花源,也有妖聚居的青丘乡,天下广大,万类有灵,只要能自力更生,总是可以活下去的。

    韩家的几个小子看到他们一行人就飞快跑回去报信,大喊着:“菱纱姐回来了!还偷回来一个俊汉子!”

    韩菱纱闻言大恼,“臭小子都站住!别胡说八道!”她现在身手飞快,两步追上去就揪住耳朵,一个个皮小子都被她拎在手里,像滴溜兔子似的。

    韩家村里的人都聚齐了,把客人请进宗族祠堂里,一排排椅子把座次分罢,请云天河与柳梦璃坐上首,韩菱纱作陪,瓜果蜜饯茶汤都捧上来供人取用。韩家人热情地不像话,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自责怠慢,不管年纪大小都爱打听,问东问西,没有消停。

    “小伙子年纪多大啦?有没有婚配啊?觉得我们家菱纱怎么样啊?”

    客人还没说什么,韩菱纱已经恼羞成怒。

    云天河乐呵呵地挠头,柳梦璃也极喜欢这里的感觉,安逸自在,没有那么多愁苦和烦恼。

    族里只有六个老人,都是外姓,最长者年不过古稀,其余族人都是青壮和幼童,如此可见韩家短寿之说绝非妄言。

    韩氏一族的年轻人总是要出门闯荡,一试身手,所学技艺总该施展一番,找个墓室光顾光顾,在江湖上结交朋友,运气好的说不定就能找到配偶伴侣,然后就带回谷里,休养生息。因为短命的厄运,孩子出生后不久,父母一方的韩家人就会因阳寿耗尽无疾而终。韩菱纱外出求仙问道,其实就是为了找到给族人延寿的法门,现在她拐回来一个剑仙,总该有点用处。

    从谷外拐人进来是韩家的老传统了,韩菱纱一次带回来俩,可得让族里的老人们掌掌眼。

    因这野人形貌不凡,如今读过几本书,谈吐间也没了那股傻气,故而老一辈都极中意他,一番家长里短的盘问后,得知他父母双亡,当场就要给韩菱纱订下婚约。

    要不说云天河此人受欢迎,去了柳家是当姑爷,来了韩家依然是当姑爷。

    客人一来,韩家大摆筵宴,设酒杀鸡宰牛,在村里摆开流水,要连续吃上三天。

    头一天最热闹,到晚上搭起篝火仍欢庆不休。火光熊熊,映得人头晕目眩,玩飞花令的人聚在火堆旁,一轮一轮地饮酒。云天河作诗水平臭,所以总是被罚酒,能喝酒是好事,这样一来他倒是更乐意输,脚边的酒坛叠得高高的。

    柳梦璃借口旅途劳累早早去客房歇下,云天河喝得酩酊大醉,被韩菱纱拉着逃出来,他们顺着一条谷里的小溪向西北面的山隘走去。当晚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五月既望,当空一轮冰玉皎皎,远离韩家村后,荒谷一片凄清,又穿过一片野蕨丛,韩菱纱一直没有放手,云天河也没有停下脚步,醉得踉踉跄跄。

    “菱纱,你带我去哪儿?”

    韩菱纱带着云天河钻进一处地下墓室,里面没有死人,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墓穴,兴许以后她就葬在这儿。

    “这是我十四岁的时候挑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位置,不过胜在土质软硬合适,挖起来很顺手,我花了一年时间把这里布置好,没有设置机关,也不锁门,任何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挖了四个墓洞,除了放棺材的那个,剩下三个里,两个用来放我这辈子积攒的家当。还剩下一个……我当时想,如果有人愿意和我合葬,那就留给他。”

    云天河迷迷糊糊听了个大概,他一点儿没觉得在墓室里谈情说爱有什么不妥,他乐呵呵傻笑,“我爹我娘也是葬在一块儿。菱纱,等我死了,也要和你埋在一起。”

    “笨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听你们家里人说了一整天了,他们要把你嫁给我,我们要成亲是不是?”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你这么心急干嘛?”

    云天河扶着墙坐下,韩菱纱给自己准备的墓室里有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如果不知道这里的用途,那么纯然便是一处隐蔽的居所。云天河喜欢这种感觉,当初做了个木屋就是方便躲清静,虽然山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一个人有时候也需要躲清静。

    墓室并不沉闷,还有细微的气流,韩菱纱取来一盏灯,一壶油,将近一年没回来,油壶已经有些干涸。

    韩菱纱剪去一截烧焦的灯芯,把灯油添好,一豆灯火被她捧在手中,端在心口前,暖热的光照得她脸颊仿佛一枚红橘,云天河凝望倒映她眼瞳里的一双灯火,醉时不知天与水,美人奉灯眸似月,白衫的醉剑客已浑然忘却自己所在,只看到她丰润细致的翕张的唇瓣,看到她挺翘的鼻头,细长挺直如莲秆的鼻梁,还有她忽闪的明亮眼睛。从下到上,从上到下,云天河忽然捂住急促的胸膛,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指缝里全溢出来了。

    “天河,你喜欢这里的人吗?”

    “嗯。”云天河轻轻对着空气抓挠,似乎要捉住韩菱纱的影子。

    她又问,“天河,你喜欢这山谷的景色吗?”

    “嗯。”他又点点头,很忠实地回答。

    韩菱纱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云天河自信满满。“就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梦璃解释过的。”

    “你和梦璃……天河,如果我和梦璃,你只能选一个人成亲,那你选谁?”韩菱纱哆嗦个不停,面前的灯火飞快抖晃,暖黄的光影在她眼角跳跃不休。

    云天河大惑不解,“不能一起成亲吗?”

    “不能不能!我要你选一个,你就选一个,别磨磨蹭蹭的。”韩菱纱龇出白生生的牙,像老虎,野人从不怕老虎,于是他只是笑,“笑什么,快选呀。”

    云天河指着她的虎牙,“菱纱,你真可爱。”

    “不、不许胡说,也不许转移话题,快说你到底选谁。”

    云天河想了想,他只是思忖一会儿就有决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菱纱你让我选,但我会选你。”

    韩菱纱面前的油灯骤然熄灭了,她急急忙忙又点起来,温暖的光再次笼罩他们,虽然都有视物如昼的能耐,可灯下瞧见的才算美人。灯亮起后,韩菱纱已经美得不可方物。

    “为什么选我?”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想了想,要是哪天你们谁死了……总之我都很难过,可是一想到你走了,我也不想留在世上啦。青鸾峰也好,陈州也好,韩家谷也好,要是没有你,我都不想留下。”

    说完这些,云天河清醒了一些,他站起身来走到韩菱纱面前。掌灯的女子没有后退,只是把手里的油灯挪开些,她不断凝视云天河的脸庞,浓深的剑眉下,醉醺醺的眼神里有神秘的笑意,韩菱纱第一次有些看不透这个野人,或许他从来都是如此。

    “天河,我好高兴。我其实,不想让你喜欢别人。梦璃是很好,她人也好看,心地也好,对人很体贴,说话也让人觉得有道理。但我一想到她看你的眼神,我就……天河,你能选我,我真的很开心。”

    云天河见她笑,又见她哭,自己也不知是该先笑还是先哭,手足无措,嗫嚅道:“我又说错话了?”

    “不……你说的每一句,我都,我都是欢喜的。”韩菱纱泪洒前襟,可笑靥却如春风,灯火飘曳涨缩,她一腔婉转的情思已不知如何倾吐。

    云天河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浮现许多的景象,他想起夏季夜凉的穿堂风,想起削直的松木条,想起满山坡素白的点地梅,想起一些事物,一些香气和一些柔软光滑的感触,他瞧着眼前的女子,就如瞧一阵风,一条挺拔的圆木,一丛柔韧的花,她呵出香气是温软的,脸上的光是明媚的,体躯是纤长的。云天河情不自禁伸出手。

    韩菱纱低声惊呼,但没有后退半步,她只是别过头去,把左手的油灯挪得更开些。

    云天河碰触到韩菱纱的肩胛,两侧的肩胛,很瘦,很薄,他的双手绕过她的脊背,然后收拢了。野人生平第一次拥抱一个人,从前没有人能给他这样温暖的拥抱。

    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她。

    韩菱纱侧头靠着他的胸膛,只是凝望着手里的灯,不去瞧他坚实的臂膊。

    云天河慢慢把脸贴在女子的头顶,鼻尖探入深藻一样浓黑的长发里,微微的有些发痒。他们紧贴起来,彼此能感觉到另一颗搏动的心脏。

    “菱纱,你在发抖。”

    “嗯。”

    “菱纱,你身上香香的。女孩子都是香香的吗?”

    “我哪知道。”

    “你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你少废话。”

    “哦。”

    云天河便这样搂着她,没有再说话。

    韩菱纱觉得手酸,身上的云天河越来越沉,“野人,你先松开。我把灯放下。”

    他没有回答,女贼咬咬牙,红着脸也不再说话。

    直到,耳畔鼾声大作。

    韩菱纱勃然大怒,“你居然睡着了!”

    她拍了拍云天河的脸,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睁开眼,把韩菱纱抱起来在地上踱步。女飞贼当他清醒了,还低声叫他别乱动,但仔细一瞧,这傻子其实是醉的神志不清,走两步摔了一跤,险些就把怀里的韩菱纱丢出去,但这一下也结结实实把女飞贼压得喘不过气,油灯还险些打碎。

    无奈之下,韩菱纱化一道无形剑虹,裹着野人回了族里安排的客房,她刚安置好呼呼大睡的云天河,出门没两步就被几个聊闲话的族人叫住,他们笑嘻嘻的样子韩菱纱见了就发憷,连忙搪塞两句就躲回了自己的屋舍。

    她躲了不到一刻钟,三祖母就上门来了。

    “我已经睡了!”

    “姑娘,老身独自一人,你还不肯让我进去坐坐吗?是你伯母托我过来问问你的。”

    韩菱纱只好去开门。三祖母搭着房门,“我也不进去了,就在这儿问问你,方才几个小弟娃跑来说你是从云公子房里出来的。小菱纱,你是不是和他私定终身了?”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看他醉了就扶他回去歇息,哪有你们传得这么邪乎啊。”韩菱纱说话时含羞带怯,三祖母慧眼如炬,当即只是笑笑。

    “菱纱,族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遇到称心的人哪,就快些,快些结婚生子,韩家人的性命是短,越是短命,越要珍重,我看今天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位柳姑娘,容貌好比天仙,又是个大家闺秀,你呀,从小野惯了,你伯父北旷那么宠你,把你惯的不像个女娃,以后还是要多学学女儿家分内的事情,等你嫁到云家去,也得像模像样的。”

    “啊呀,姑婆你说这些话我都知道。再说,天河很厉害的,我从他那里学了很多本事,一定会找到办法破解我们一族的厄运。”

    “姑娘,苦了你,这都没什么的,人活一世,生死在天,当初你三爷爷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我没有后悔嫁给他。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念着他年轻的模样。不用强求逆天改命,我们活着,有爱的人陪伴,哪怕只是一天,也比一辈子更长。”

    韩菱纱神情低落,“可我不想和他分开。我一定会找到延寿的办法。”

    三祖母轻轻揉搓姑娘的脸颊,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银钗递给她,“不准哭鼻子,来,拿着。”

    “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三祖母是要死的人,你别着这簪子好看,女为悦己者容,以后记得多打扮打扮,一定不要输给那个柳家的小姐。我看那位云公子是有本事的,今后说不得要三妻四妾,那你也要由着他。”

    “我不许他娶别人。”韩菱纱捏着手里的银钗。

    “唉,好好好,老身这就走了,”三祖母往外走了几步又转头,“你们的婚事,是不是该定下来?”

    “不用,我、我还没答应他。”

    三祖母点点头,这次真的走了。

    第二天一早,云天河睡得晕乎乎的,屋外就来了一群唱歌的少男少女,他被嘹亮的情歌叫醒,坐在床头有些迷糊,这时候韩菱纱推门进来,勾脚关门又把撩人的歌声隔开,一身艳丽的红裙,顶上银钗挽着飞仙髻,手里还端着铜盆,云天河第一时间注意到这铜盆上的双耳,“咦!是鱼洗!”

    韩菱纱慢吞吞地把洗漱铜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蹲下身好让自己特意捆扎的发髻能完完整整呈给心上人看,云天河瞥了一眼银钗,只觉得好看。

    “看什么?”韩菱纱是明知故问。

    “菱纱,你头上别的这个真好看。”

    “这是我三祖母传给我的。你喜不喜欢?”

    云天河不解,“挺喜欢的,怎么了?”

    韩菱纱转头瞥了一眼房门,仍紧闭着,屋外的少男少女还在唱着叫人面红耳热的情歌。她抬手取下银钗,分作两股簪子,取一支递给云天河,“喏,拿着。”

    云天河大惑不解,“这是做什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哦。”他把簪子接过来收进怀里。

    韩菱纱抿了抿嘴,“拿来,我给你别个发冠。”她稍稍动作,头上发髻便散开来,一绺一绺地垂落,半遮住她素净的脸颊。她取一块巾帕沾湿后,给云天河细细地擦拭面颊。

    野人呵呵笑起来。

    “傻笑什么?”

    “菱纱你今天好奇怪,这种事情我自己也会做啊。”

    “哼,那你以后就自己洗好啦。”韩菱纱嘴上这么说,放下巾帕,又走到他身后,取一把青竹篦为他梳头,剑仙体躯清净,一头乌发不垢不蔓,晶莹细长,梳着如篦云一般,韩菱纱把他的头发绾起,把簪子一别,这就固定好了,再戴上幞头,左右看看,标致极了。

    云天河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菱纱,昨天晚上……”

    韩菱纱从他耳后伸手,柔软的手掌裹住他的唇,他便不说话了。

    “天河,咱们走吧,我要你带我回青鸾峰,我们……我们先住上十年二十年,什么都不要管,你要的桃花源,梦璃要的身世,还有我想要的长生,这些我们都抛下,好不好?我和你一起生活在青鸾峰上,死后你把我带回这里埋葬……”

    云天河原本是很听话的,但他这次真的不明白韩菱纱的心思,他拿下女子的纤手,捏在自己掌中,“菱纱,为什么你在害怕?”

    韩菱纱深吸一口气,“天河,我、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一辈子都在一起,我的性命只有二三十年,就这二三十年,我们好好过。如果梦璃也想来,那就一起。我们躲起来,没有人能发现我们。”

    云天河摇摇头,“不行,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完。”

    “天河,我们已经什么都不缺,这时候只需要退一步。”韩菱纱凝视着他,“好吗?”

    “菱纱……我,我其实不想念青鸾峰了。我喜欢看别人笑,不喜欢看人哭,在寿阳和陈州,很多人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觉得这样不好。”

    “可别人的悲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一个懂剑法的人,你不是天上的神仙能救人于水火。你能救一百个一千个,你救不了所有人,你能帮一个人活下去,可你不能满足他们的**。人有了温饱就要享受,有了享受又需要更多。历代圣贤都没法解决的问题,你又怎么能帮上忙呢?我不想看你一头撞死在这条不归路上……我不想看你愁眉苦脸,不想看你殚精竭虑,我只想你每天都傻乎乎的能开开心心。”

    “菱纱!”云天河一脸严肃,“爹说过,凡事不能迎难而上,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我想过你说的这些问题。但我觉得一个人没法做成的事情,可以大家一起想办法。我要把本事传出去,教给更多的人,让他们一起帮忙把桃花源建起来。”

    韩菱纱抿着嘴不说话。

    云天河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感受她急促的脉搏,“对不起菱纱,我知道很难,在山上我会做木工,我做铁匠,我试着做很多东西,一开始不行,多试几次就好了。我可以一个人来做这件事,但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你来陪着我好吗?”

    她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脊背,“好,我永远陪着你。”

第一千〇八十二章 琼华

    云天河要开宗立派,他只会打架,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懂党同伐异。一门里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面子永远光鲜亮丽,流出的血,里子得兜着,兜不住,那就是破宗灭门的下场。

    那些都是后话。现在这三个年轻人只想给自己的宗门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云天河说,“就叫神剑门好了!”

    韩菱纱忍住没说话,柳梦璃不置可否,于是他们就真的建立了一个叫神剑门的修仙门派。

    目前神剑门的驻地就在韩家谷,另有青鸾峰一座,寿阳柳府一处。三个年轻人满打满算就这些家当,不过对未来仍充满信心。

    云天河打算教剑法,韩家村里的小孩都想学,男娃都跟着云天河,女娃跟着韩菱纱。神剑门如今就三门绝艺,纯阳剑,太阴剑,神乐琴,得一能成人界绝顶。可惜都很难学便是了。

    神剑传人万里无一,若非心印法门,便是云天河也当不得这传人,而韩菱纱能得传神剑,却也是机缘巧合,天成的一段因缘,旁人却难摹仿的。

    神乐琴更是圣心圣法,除却柳梦璃这唯一传人,今后万载或许都不会再有人能企及她的境界。

    既然如此,便只有退而求其次。

    云天河神思敏捷,创设剑法不过等闲,不过要另立文字却非他所长,如他这般神剑传人,天下剑理俯拾皆是,乃有剑化万道之能。而于天下习剑者,对此间种种只能高山仰止。盖世人学剑,三重境界,能择一而上方为坦途。以力御剑者,下愚之人苦练不辍,十年可成;以气御剑者,贤能之人一以贯之,百年得道;以神御剑者,虽朝夕即达,然唯三才兼备,时势造化方可成就。

    神剑宗草创,未尝有力剑、气剑法门,都需要云天河摸索探究。他把自己研究的诗剑法教给孩子们,结果并无成效。

    云大掌门闭门苦思三日,创下《内气搬运法》一部供弟子们修习,然而此功有口诀而无心法,未尝能令初学者窥知门径。此人又冥思数日,创《导引剑术》一部,由外化内,以动制静,熊经鸟伸,意气混元,果然一举成功,颇有收效,如此这部通俗易懂的《导引功》便是神剑门传承之基石。

    韩菱纱见他为传承之法终日苦恼,便畅言道:“天河,既然没法教这些一无所知的孩子,不如你去找一些学剑的人,帮他们提高剑道,再由他们传授本领给下一代的弟子。”

    这听着便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云天河想起当初在女萝岩遇到的那位琼华派弟子,此人剑法平平,但似乎是个可造之才,不如把他找来,或者把他们的门派直接合并到神剑门里,那岂不是就有一套完整的功诀传承了吗?

    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鼓掌喝彩。

    韩菱纱听了之后大感头痛,她本意是寻些江湖浪客,聘任为神剑门教习,“你这不是直接把人家的门派给灭了吗?”

    “是吗?那没什么不好的吧?我又不害他们,还要帮他们呢。”

    “天河,话不是这么说,你想想,如果有人要来把我们神剑宗合并,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那得看他要做什么。如果他和我想法一样,我就同意,如果他想杀人,想让我去杀人,我就不同意。”

    “你看,各门各派都有理念之争,你仗着自己厉害就把人家合并,那肯定是不同意的,就算是办成了,隐患也不会消除。”

    云天河摇摇头,“不是啊,每个门派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总有人会愿意帮我的,我就和他们一起。就像我们的神剑门,如果你们想做别的事情,不再帮我了,我也不会拦着你们。”

    柳梦璃颔首道,“人心如水,并无常形,多是时势造就,故而得道者多助。云公子心怀苍生,总有许多有一样想法的人会愿意帮他的。”

    韩菱纱盯着云天河,脸上似笑非笑,“那云大剑仙说说,假如最后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还会继续这想法吗?”

    云天河憨厚一笑,“会。”

    韩菱纱便笑,“真笨。真傻。”她又叹一口气,“你们啊,都是胡闹,没办法,我人微言轻,只好舍命陪君子咯。”

    这厢议定,三人一齐去寻那琼华派,一道赤金剑虹腾空而起,此去巍巍者,昆仑。

    自古人间求仙者众,修行之人择一灵地而居。

    海外有蓬莱三岛,得东海灵气之精脉,漂移不定,仙踪渺渺,始皇求药不成抱憾残生。

    中原有蜀山,数千年前神树爆长万丈,根系如垂天之云,深入盘古之心,盘古之心辐聚周边土石,成一悬空之山,是为蜀山,亦是清灵造化之地,世代有剑仙传闻。

    西域有昆仑,据传为西王母所治,上达瑶池,下有弱水;有三界天,一曰凉风之山,登而不死,二曰悬圃,空中乐园,登之则灵,能使风雨,三曰上天,登之乃开仙。昆仑者,通天之路也,传说若能受“昆仑天光”照耀,则能肉身成仙。自古方士聚集此间潜心修行,以图登仙。

    另有许多洞天福地便不赘述。

    昆仑修士得天神遗存,乃立下传承,而今有八派闻名,昆仑、琼华、碧玉、紫翠、悬圃、玉英、阆风、天墉城,据说与天上仙界八宫照应。

    那琼华派信奉九天玄女,素以铸剑秘术为尊。传闻开派祖师得神女梦中传法,创立人剑合一之道,另得赐“天珠”一枚调和气象,接引清气,故能于昆仑之巅,极寒之地,开辟一方暖春净土。

    琼华弟子修身铸剑,秉持正道,凭掌中三尺剑斩妖除魔,为方圆所在居民崇敬。

    云天河此人神目如电,一眼望尽三山五岳,使一道剑虹行于青冥,神意遥遥投注昆仑琼华,便望见莽莽玉山隆起,上映三界天,再上为仙神之界。人间昆仑如锥,天上神界如斗,上下对峙,而中有隔断即为三界天,一道清光自神界投下,直射昆仑之巅。

    三界天外罡风如怒,轻易不得接近,历来琼华弟子妄图登三界而沐神光得道,却碍于高处罡气烈烈,纵使御剑亦不能上。而云天河驾一道剑虹,乃精粹无质之体,穿山过石,透金分钢也如等闲,即便罡风酷烈,此人依旧来去无碍。

    琼华众修士遥望西南一道赤虹破空而来,其势峻烈煊赫,望之胆寒,而袖中剑器铿然齐鸣,便知来者不善。

    琼华第二十五代掌门夙瑶真人携众长老、弟子赴山门迎敌,又招来符灵百千之数并四大镇山神兽圣灵傀像严阵以待。

    云天河此人自九霄而下,洞穿三界天,直抵昆仑之巅,来势甚是凶狂,其人见众修士齐聚山门,便径至山门前按下剑虹,显化形体。

    众人仔细观瞧,那剑虹散去后走来三人,为首者是一俊朗男子,身长体阔,却作白衣庶人打扮,眉宇间道气盎然,双眸神光迸射,显然是功参造化之辈,其后两位女子相随,红衣者背负剑匣,气度幽微森严,望之如皎皎寒月,无端叫人眉心发冷;紫衣者手捧箜篌,莲步款款,姿容胜仙,得霜雪造化身形,容慈悲再塑灵神,好似天女临尘,质高洁而不伤万类,更是一位绝代佳人。

    此三人皆非易与之辈。尤其那白衣男子一眼望来,万剑齐喑,颇叫琼华修士慌张骚乱。众弟子中有一人却是暗暗皱眉,心中惊疑,此人正是那慕容紫英,自女萝岩一败,耿耿于怀,夙夜不忘此辱,本拟潜心苦修一图雪耻,却不想叫仇人打上门来。

    琼华掌门夙瑶出列相迎,此人却是个女流,一身宫装,头戴凤冠,不似个羽衣坤道,恰如人间帝女。

    “三位气势汹汹,此来我琼华仙宗,既不曾奉上拜帖,又非相熟同道,如此咄咄逼人,却有何贵干?”

    云天河正要说话,身后柳梦璃却先一步踏出,温声相询:“敢问阁下可是琼华掌门?可否告知尊号?”

    “正是。吾乃夙瑶,忝为琼华第二十五代掌门。”

    “夙瑶掌门不要误会,我们此来并非大动干戈,却也是听闻昆仑琼华声名远扬,乃天底下第一等的修行福地,便想前来拜访,以结同道之谊。”

    “既为拜访,为何不见拜帖?”

    “区区凡俗礼节,我等修行之人何必在意,故而此来并未准备什么拜帖。”柳梦璃敛衽一礼,“若琼华派不便迎客,我们自去便是。”

    琼华掌门蹙着眉头,掐一个子午诀,开口送客,“各位来得不巧,我琼华派意欲封山一年,不如待到来年开春,各位来访时,我琼华派必定扫榻相迎。”

    韩菱纱此时忽得传音给云天河,“待会儿你们先走,我打算溜进这里看看。”

    云天河一愣,亦是传音入密,“你要做什么?”

    “这门派深处有一道剑意十分特殊,隐约吸引我前往。我打算进去打探打探,顺便溜进藏经阁,把这门派的修行功法都偷出来。”

    云天河点点头,“那你要小心。”他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野人对待功法、书画一类的事物总是很洒脱,“咱们也拿东西去换。就用我写的那两本书好了。”

    韩菱纱偷笑,“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边琼华派一致送客,云天河又化一道剑虹卷起同伴,却是打算到昆仑山上剩下七个门派那儿打打秋风。而韩菱纱则遁入太虚,倏忽便循着剑意感应来到琼华派禁地。

    却说此地匿于山中幽谷,谷中断剑满地,凶煞滋长,生气断绝,又有魁召符灵巡回,任何琼华弟子严禁进入,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此地一片清寂幽深。韩菱纱深入禁地,却找到一处封闭的石窟,大门紧闭,上有符箓封禁,灵力强大,等闲不能开启。然太阴剑气至虚至无,绵绵若存,乃天道以下第一妙法,区区符禁与云雾无异,当即穿入门内。

    那石窟内却是一处奇特所在,沿通道蜿蜒而行,前有一重火穴,地火暴沸,熔浆横流,并有一层石台漂浮,阶梯连通,似乎是修行之所,再往前,却又是一处冰眼,万载玄冰封冻,寒气深深断人骨髓,此地中心伫立硕大玄冰一块,其内隐约有一人形,而一把赤红剑器正插在玄冰外壁上。

    吸引韩菱纱前来的剑意便是这柄赤红仙剑所发。

    韩菱纱感应这一柄仙剑,只觉其魂如日,剑意如怒,灼灼赫赫,阳炎冲霄,乃天下至阳之剑。却不由念及自己手中的晦月剑,其质本极阴极寒,似乎隐约与此剑呼应。

    太阴剑主暗忖:莫非这把剑器与我手中的晦月剑本是一对?却为何又出现在这琼华派中?晦月剑是野人家传宝物,如此一来,他的身世与这琼华派定有些说不清的牵连。

    她见玄冰之内封冻了一人,此人与那赤红剑器气机相连,应当是剑主无疑,韩菱纱心知贸然取剑必然惊动此人,故而暂且按捺心思,剑虹一闪便遁出禁地,又往琼华藏书传剑之所而去。

    云天河三人来去匆匆,让琼华众弟子多了一份谈资,那慕容紫英心中紧迫,便决定加倍刻苦,深耕剑道,每日于剑舞坪习演剑法,直至筋疲力尽,便回屋沐浴更衣,往云经阁观阅道家典籍,每有所悟,自觉道行日进。此人实乃天资洋溢之辈,放眼人界修行之辈,年轻一代中如他这般已是佼佼。然而与青鸾峰上的野人一比,却又黯然失色。

    这一日,慕容紫英功行完满,收剑入匣,周围弟子上前求教,他亦耐心解答,只不过其人性情冷淡,面容肃重,难免叫人不敢亲近,实则内心一派热忱。此时节,他忽闻得一声剑啸,清锐俊雅,如琴筝之音,循声望去,却是一位道号璇玑的后辈弟子舞剑所发。

    那璇玑却是位纯质少女,身体娇俏,容貌喜人,对师叔慕容紫英极为憧憬,此时余光一瞥,见慕容紫英面有惊色,不由欣喜,愈法卖力舞剑,然而心乱神离之下,内气跳脱,不论如何也再发不出一声剑吟。

    慕容紫英见她收剑,缓步赶到身前,略一点头,“不错,长进了许多。”

    璇玑粲然一笑,“真哒?谢谢师叔夸奖,那个,人家其实还有好多不懂的地方啦,您再帮我指点指点。”

    慕容紫英见后辈弟子人人奋跃,心中大感满意,当即叫她细细演练。

    一套入门弟子专研的八卦剑叫璇玑使来,法度森严,别出机杼,俨然是浸淫多年的剑术老手。慕容紫英素知这位弟子的剑道进境,绝无此等本领,况且其用剑之时步伐滞涩,剑路混淆,应当是得了某位门派前辈传授。

    “这剑法是谁教你的?”

    “师兄教的。”

    慕容紫英一皱眉,“你师兄怀朔的剑法我是清楚的,中规中矩,他可没有这等本事教你这些剑路,这些天有谁指点过你吗?”

    璇玑一撅嘴,却是不依,“师叔你好严格,人家练的好你还不满意。”

    “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认识一下你背后的高人,不想门中竟有这样的奇才,能将一套入门的八卦剑练至如此水准。”慕容紫英细细回忆,同辈中似乎无人能做到,而琼华派十余年前一场剧变导致长老之位空缺,至今未能恢复,上一代弟子里,也不曾有精擅八卦剑的前辈,莫非是隐藏在门派里,名声不显的新进弟子?

    一番盘问之后,璇玑只得松口,“这是玄女娘娘传授给我的啦。前天我去玄女观祭拜,然后就听到玄女娘娘的声音,她让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练过的剑法都演练一遍,然后她就指点我如何改进,玄女娘娘人可好了,还教我许多精妙的内功口诀,我才练了两天,就感觉道行大进呢。”

    周围一众弟子纷纷惊叹。

    慕容紫英却脸色阴沉,“一派胡言,分明是有贼人假扮玄女娘娘,要从弟子口中窃取本派心法,此事应当立即禀报掌门,璇玑,你随我来。”

    原来琼华派法度森严,重要功法皆由师徒口传心授,这让大盗韩菱纱倍感无奈,这几日她假扮隐士高人和九天玄女,很是让一些心术不正的弟子欣喜若狂地把琼华法门如实相告。韩菱纱是打算在琼华派做几天客,她愈发觉得这个地方不一般,有许多秘辛值得探究。

    慕容紫英带着璇玑去找到夙瑶掌门,将自己的猜想如实相告,掌门只是吩咐他督查门派弟子,严令门人不得与陌生贼人交流,似乎并不想兴师动众把这个窃经贼揪出来。

    慕容紫英再三陈词,终究不敢违拗掌门懿旨,当即躬身领命。

    此番门内督察,那些泄密弟子个个缄口不言,慕容紫英一番忙碌收效甚微,不由大感沮丧,然职责所在亦不敢轻忽携带,于是下令暂时封锁玄女观,令众弟子互相监督,有形迹可疑者当立即上报,这一番举措叫门内弟子对这位年轻一代领军之人颇有微词。

    慕容紫英的行动让韩菱纱有些烦恼,如今琼华门内弟子人人自危,即便她再假托玄女之名,也无法获取信任。好在这几日她始终藏身太虚,不曾显露行迹,故而还能继续鬼祟行事。

    却说这一日她潜入掌门大殿,于机要密室内寻得门派秘辛,其中便有一处特别记载,却与禁地石窟内的赤红剑器有关。

    韩菱纱窃得密卷,于无人处展开观阅:吾派第二十代掌门道胤真人以惊世之才,苦修终年,于晚年参悟以阴阳双剑合合之力,携派中弟子飞升之秘法。自此,穷三代之人力、物力,终成羲和、望舒双剑。

    韩菱纱暗忖,“这阴阳双剑,如此巧合,莫非正是那禁地内的那柄,以及我从野人处借来的晦月剑?一阴一阳,确实如此。没想到这竟是琼华镇派的秘宝。”

    密卷又书:阴阳双剑需以人剑相合之法修练,数载方有所成。而双剑飞升之法,必辅强盛灵力,非人世苦修所能及。道胤真人不愧思虑深远,曾夜观星象,占一奇地,灵气充沛异常,应能为吾派所用。奈何此为妖界,并不易与……吾派弟子玄霄、夙玉资质上佳,乃被选为双剑宿体。历三载,逢妖界以十九年为一周,再度降临。玄霄、夙玉合双剑之力网缚妖界,令其不可动弹,以引取极大灵力。而妖界顽抗,吾派与之力斗,第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不幸为妖孽所害,引发战局旷日持久,惨烈非常。

    韩菱纱心思百转,一时间更有许多疑惑,只是密卷尚未读完,只得按捺不表。

    后书:关键之时,望舒剑宿体夙玉心生怯意,更因私情,与其师兄云天青携剑而逃。羲和剑宿体玄霄独力难支,令妖界脱离昆仑而去。此一役吾派伤亡过百,其中掌门太清真人、掌门首徒玄震、长老……

    忽然一声怒喝,“你是何人?为何在我琼华驻地逗留不去?”

    韩菱纱看得入神,耳畔响起人声,登时吃了一惊,瞬息化作无形剑虹遁入太虚,而手中密卷便落在地上。

    那出声呵斥者正是慕容紫英,此人尽忠职守,在此夜半时分仍旧往来巡视,因韩菱纱一袭红衣,又在月下观书,甚是显眼。

    慕容紫英见那贼人消失不见,顿知她便是多日来困扰门派的窃书贼,且此人衣着形体,十分眼熟,背后剑匣更加惹人注目,正是前几日那三人中的红衣女。

    “当日寿阳外一别,慕容紫英甚是想念,姑娘何不现身一见?”慕容紫英暗中掐了剑诀,背后剑匣随时开启,若韩菱纱就此现身,必有暴起一击。然此人凝神感应,却始终捉摸不到半分气机,那人似乎只是一个幻影,他在此伫立三刻,再三相邀,仍无人应答,便道那人已逃之夭夭,心中困恼不已。

    慕容紫英将那人遗落的密卷拾起,略瞥一眼,皱一皱眉,把密卷收好,匆匆回禀掌门去也。

    掌门夙瑶见他呈递宗门密卷,登时心慌意乱,不敢轻忽那窃经贼,几道命令下去,琼华派如临大敌。她又问慕容紫英是否看过密卷内记载的内容,答曰:只瞥了一眼,确认不是门内功法便将其收起。

    夙瑶语气冷淡,“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便去思返谷闭关吧。”

    那思返谷是琼华弟子禁闭之地,是为了惩罚犯错的弟子而设立。

    “掌门,弟子究竟何错之有?”

    “你办事不利,三番五次不能拿下那窃经贼,致使门派密卷外泄,又该当何罪?你自去吧,何时反省了再出来。”

    慕容紫英沉默片刻,只得躬身领命。

第一千〇八十三章 旧时的债

    却说韩菱纱探得琼华秘闻,这便匆匆寻到云天河二人。他们此时正在阆风派做客。阆风派同为昆仑八派之一,精修内丹道法,当代掌门为虚尘真人,门下弟子以伏妖除魔为己任,很有名门正派的气度。因云天河二人形貌不凡,言谈得宜,故而将他们奉为上宾。

    “天河,有要紧事。”

    夜半三更,云天河已在客房歇息,韩菱纱感应气机匆匆而来,野人披一件单衣便起身相迎。二人相识相知,并不避讳,仿佛从来就该如此。

    女飞贼开口便问,“你爹是叫云天青没错吧?青梅竹马的青?”

    “是啊。”

    “他是那个琼华派的人,准确点,是叛徒,他和你娘逃出了琼华派。还带走了镇门重宝望舒剑,就是你借给我的那一把。”

    野人大吃一惊,“我爹是坏人?”

    “算不上坏人,琼华派咎由自取。他们的第二十代掌门异想天开,想要举派飞升,强行掠夺妖界灵力,两方交战致使元气大伤也是活该。说起来,那妖界十九年一次接近昆仑,你爹是在上次妖界临近的时候叛逃的,算算下一次的时间,似乎就是今年。琼华封山原来有此缘故。”韩菱纱思忖了一会儿,却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找他们问个清楚。”

    “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你恐怕是要去给你爹讨回公道。”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乱。原来琼华派是我爹当年修行的地方,我爹拿了别人的东西,我该有个交代。菱纱,当年我爹我娘为什么要走?”

    “琼华派与妖界大战,双方死伤惨重,我估计你爹他们是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局面。事实早已随着他们离世而埋葬在尘土里,后人记述都只是一面之词。不过倒是有一人肯定知晓真相。”韩菱纱又说,“我在琼华派的禁地里找到一间石窟,里头别有洞天,那里封印着羲和剑的宿体,应当就是玄霄,说起来,他是你爹的师兄呢。当年大战他就是亲历者,我们找他或许就能打听到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情。”

    云天河点头说好,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柳伯伯说,差不多十九年前我爹把梦璃抱到寿阳交给他抚养,刚好也是他逃出琼华的时候,你说梦璃的身世会不会也和琼华有关?”

    “很有可能,我去把梦璃叫来。”

    那柳梦璃被韩菱纱唤醒后,匆匆披衣打扮,也来到云天河房中商议,三人言语半刻,都决定明日辞别阆风派,潜入琼华禁地一探究竟。

    当晚韩菱纱借宿柳梦璃房中,一夜无话,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早,韩菱纱先行一步,待黄昏时分,云天河与柳梦璃找到阆风掌门辞行,约定来日再会,这便再次赶往琼华派驻地。

    云天河行事向来坦然,剑虹经天如大日行空,此番为隐藏行迹,刻意收拢气机,借黄昏暝日悄然投入琼华门内,三人齐聚禁地,待夜深时再去开门。

    韩菱纱道行尚浅,不能以太阴剑虹携人,故而要破去门上禁制还颇费一番手脚。云天河本拟一剑毁去封印,又恐声势惊动主人,故而迟迟不敢出手。倒是柳梦璃细细谛听一番,感应禁制破绽,信手拨弦,石门应声而开。

    韩菱纱与云天河齐声喝彩。

    柳梦璃垂首一笑,“这道门上的禁制,本应该由特别的信物开启,我以一心幻化之法,摹仿那信物气机,故而能将门骗开。只是微末伎俩,算不得什么本事。”

    “好梦璃,你太谦虚了,明明是很了不起的本领,让你一说还以为是江湖把式呢!你得了梦中传法,如今到了什么样的境界了呢?”

    柳梦璃略略思忖,笑道,“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说才恰当,倘若我全力施为,大约是虚空听潮,弹指世界吧。”

    能于虚空中听得潮声,此乃通阴阳变化之枢机,盖虚空至静,因其全无一物而能生空性,空性流变造化而成万类,中空万有,虚空大潮,此乃纯阴转阳之枢。能于弹指中演化天地,此乃极神明之玄奥,盖神明统摄阴阳,颠倒真幻,弹指间幻化宇宙,其质如梦,非假非空,非有非无,似真还幻,古有黄粱、烂柯故事,大约如此。

    柳梦璃得传妙法,固然是绝世机缘,然此人跟脚亦是非同寻常,天生异能,兰质蕙心,小小年纪便通悟术法,从来便是六界中难寻的奇材。如今更是高深莫测,实为人间绝顶。

    却说这三人进了琼华禁地石窟,见了那洞中玄冰封印之人。

    此人正是羲和剑主玄霄,羲和剑感应纯阳剑意,铮铮作响,惊动冰内沉睡的男子。

    “你们是何人?如何到得这里?”那冰内男子双眸紧闭,气机微弱,只能以内力震荡空气发声。

    柳梦璃略略倾听,忽然传音给两位同伴,“此人心中有滔天的怨恨,满腔愤慨,似乎已经偏执入魔,与他对话切记小心。”

    那玄霄略略睁眼,瞧见云天河的模样,立即呼唤,“那少年人,你上前一些。”

    云天河依言近前。

    “你叫什么名字?”

    “云天河。”

    “哦,云天河……天悬星河。你、你可认得一个叫云天青的人?”

    “我认得,他是我爹。我也认得你,你是我爹的师兄弟,叫玄霄是不是?”

    “他都跟你说了?”

    “没有,是菱纱从这个门派里偷听来的。我知道当年你们和妖界大战,还死了很多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爹会逃走?”

    “你爹与我本是最亲近的师兄弟,但他临战怯逃,否则我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肯对你说,也是自然。云天河,你爹现在如何了?还有你娘,可是叫夙玉?”

    “爹已经死了好多年,娘在我出生后不久便死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死了?都死了?哦……”玄霄若有所思,“那你为何找我?看你们的衣着打扮,并非琼华弟子,你们是私闯禁地,又是如何开启禁地石门的呢?莫非是用了那块灵光藻玉?”

    云天河皱皱眉,“我们是偷跑进来的。我爹做错了事情,又怎么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玄霄沉默片刻,解答道,“我琼华派历经三代铸就望舒、羲和双剑,我与夙玉被选为神剑宿体,双剑内含阴阳之力,一者极寒,一者极热,需双剑宿体互相照应,调和气机方能不致被神剑所伤。你爹带走了夙玉,也带走了望舒剑,望舒剑一走,我手中的羲和剑阳炎暴沸,令我五内俱焚,深受阳炎噬体之苦,只好以玄冰镇压,方能维持清明。”

    云天河神情黯淡,“原来我爹真的是个坏人吗?”

    柳梦璃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扯了扯云天河的衣袖,示意玄霄此人所言不尽不实。

    野人的神情严肃,“既然是我爹把你害成这个样子,那我这就破开玄冰把你救回来。”

    “这却不必。这些年来我内息流转不断,同于苦修,屈屈寒冰又怎会放在眼里。之所以我还未破冰而出,只是有所顾忌。”

    “你说吧,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些年我潜心苦修,自创‘凝冰诀’用以制衡体内阳炎,自信不会重蹈覆辙,但为保万无一失,还需三样至阴至寒之物从旁辅助。可这三寒器我也只是有所耳闻,若你执意帮忙,可穿过本派后山的醉花荫,去到一处名为‘清风涧’的所在,那里隐居的青阳、重光两位长老,应该知道三寒器的下落。”

    韩菱纱却问,“既然你被这羲和剑所害,何不趁早放弃?”

    玄霄道:“你有所不知,这双剑宿体都是天生命定,我乃阳时阳刻出生,命中带火,夙玉乃是阴时阴刻出生,命中带水,故而命数能与神剑相合,一旦成为宿体,人剑气机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把羲和剑夺走,我也会遭受重创,修为尽丧。那只怕会当场毙命。”

    韩菱纱暗忖:本想把那羲和剑偷来送给天河,我们二人阴阳合流,岂非天成美事?没想到却有这样一桩缘故。如今我与望舒剑相合,又借太阴剑意造化洗练剑胎,成我手中晦月剑,却与原先的望舒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晦月剑灵高傲,恐怕又看不起老朋友羲和剑了。如此一来,我更不能让野人把晦月剑交还给琼华派。唉,这野人脾性耿直,他若执意要还,我又能说什么好呢?

    果不其然,云天河这便答应玄霄为他取来三寒器,转头又歉疚地对韩菱纱说,“菱纱,那个,我借你的剑,应该还给人家的。”

    柳梦璃忽然开口,“云公子,这些话不如我们出去再说。玄霄先生,云公子既然答应为你取来三寒器镇压体内阳炎,届时你破冰脱困,也请不要再起祸端。我们这便告辞了。”

    一行人离开石窟,在禁地稍作停留,云天河挥剑迫开周围巡视的符灵,就地画一道避魔圈,三人站在其中商议对策。

    柳梦璃低声道,“云公子,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那人说话处处隐瞒,只谈他人之过,却无自省,满腹怨气。我相信云叔的品行,他绝不是那种自私自利,懦弱苟且之人。”

    韩菱纱点头,“就是嘛,你这个笨蛋,明明是我们去问他,偏偏你这头脑简单的家伙被人三两句骗了个底掉。害得我们还得去帮他找什么劳什子的三寒器,真是气死我了!还有啊,你借我的那柄剑,千万不能还给他们。”

    她把剑匣开启,琉璃一般的晦月剑正躺在其中,在月下仿佛一道素白的流光。

    “咦?不一样了。”

    “可不是嘛,东西都变了,再还给人家,不但他们认不得,就是这把剑也不同意呢。”韩菱纱嘻笑道,“所以还是我们先留着。琼华派不安好心,拿双剑去害人,我们这叫替天行道。”

    柳梦璃微笑不语。云天河挠头,憨憨一笑,“有道理。”

    韩菱纱背好剑匣,便说,“接下来怎么办?去清风涧找琼华派的长老吗?”

    云天河摇摇头,“我自己去就好了,帮玄霄是我的事情,你们不用帮忙。”

    “说什么傻话,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韩菱纱说这话时瞥了柳梦璃一眼,霓裳的神女神情平静。

    “云公子,出门在外,我们理应互帮互助,再说你是神剑门的宗主,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帮你的。”

    云天河点点头,“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你们受伤的!”

    “略,谁用你保护了,照顾好自己吧。”

    柳梦璃双眸含笑,似乎是极欢喜的。她能通晓人心,故而知道云天河所说皆是真心实意,是至诚之人。

    韩菱纱已有定计,“我们不是琼华门人,贸然去找长老,恐怕会起争执,不如这样,你们先找个地方等我几天,不论是回韩家谷还是青鸾峰,或者回寿阳,到时候我打听到了三寒器的下落就来找你们。”

    三人议定,云、柳二人便打算在昆仑山一带徘徊,方便随时联系,而韩菱纱则化作无形剑虹,飘忽飞往思返谷。

    却说那天慕容紫英被掌门夙瑶罚入思返谷闭关,此人志存高远,荣辱不惊,如今时运不济,清誉受辱仍不改其节,在谷内勤修不辍,并无气馁。

    韩菱纱夤夜来访,在思返谷内吹起一道清风。

    慕容紫英挥舞掌中剑器,如月下仙人,飘然忘尘,此剑挥洒自如,忽有清风缭绕,生出一股阻力,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其力甚微,其意甚深,竟在不知不觉中引导剑路。这一套千锤百炼的太乙剑诀本已穷尽他毕生所悟剑理,此刻竟另生出数种变化,剑道天堑之后,隐约是一番全新的光景,慕容紫英不觉入神,剑器顺风而行,不再拘泥剑路,灵台妙思如泉涌一般,三宝相合,身动气转意随,一时间剑光耀耀,剑风大作,呼啸间直如牛吼。

    如此演练再三,待到体气意催至极限,慕容紫英只觉内力狂涌,周身经络无不充塞,抬手迈步间剑芒挥洒如雨,胸中意气冲腾,不禁仰天长啸,其声如哨,清脆入云,回荡空谷山壁之间,那琼华门中颇有许多弟子闻声惊醒,听得啸声中意气飞扬,不禁感慨慕容紫英真乃一代人杰。而掌门夙瑶听得厌烦,挥袖隔绝内外,大殿中清净下来,一时只有低低风吟。

    长啸罢,慕容紫英收剑而立,不禁慨叹,“好风,真是好风,今日我慕容紫英能有此悟,当归功于你。”

    那一道清风吹过山壁,石屑簌簌剥落,慕容紫英吃了一惊,凝神看去,山壁上一行娟秀小字:“吾乃剑风之灵,见你心诚,特来相助。”

    韩菱纱这套把戏耍过几回,总能让琼华门人惊佩不已,真以为自己得了奇遇造化。大约应了那句“太上者,下知有之”,愈是这般不现身人前的鬼神,愈能叫凡夫信服。

    慕容紫英却是心思敏捷之辈,他当即认定这清风是红衣女子作怪,他存心不点破此节,又想暗中套话,故而强装惊喜的模样,拱手谢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授业之恩无以为报,前辈可有任何需求,在下一定竭尽所能为前辈分忧。”

    那一道清风缭绕不去,又在石壁上刻下:“小小修士,道行浅薄,也敢妄言替本座分忧?却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紫英绷着脸,“那敢问前辈,如何才算道行深厚?”

    清风故作矜持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旋即在石壁上刻下:“也罢,看你有缘,传你一部神功妙诀,此乃传说中的神剑门掌门所创,你需用心修习,以期成道。功诀如下……”

    石壁上洋洋洒洒数千言,慕容紫英留神凝视,愈看愈惊,他本拟这红衣女贼必然是要作弄一番,不成想竟真个写下这样一篇看似行之有效的功法,粗粗一看,其中便有讲述如何吐纳调息,炼气化罡,抟罡转虹,神气相合等关窍。

    数年前慕容紫英领悟以气御剑之法,于剑道上实为琼华派年轻一代首屈一指的人物,便是历代掌门、长老中也未见得有几个能达到这般境界。因此法难得成就,故而一直以来都缺少典籍论述,而今得见这样一篇剑宗宝典,稍稍演练之下,便觉妙诣无穷,一下便开出一条剑道坦途来。

    这本神功除却心法观想篇残缺,遣词造句略显朴拙之外,根本就是习剑之人应奉为圭臬的至宝。慕容紫英不知神剑门究竟是何来头,也不知这女贼为何要传他这般宝典,他当即潜心默记起来,只道宗门有幸得一传承。

    待他两遍读罢,已然一字不差地将其记下,此人诚心道谢,“多谢前辈传法,在下必定用心研习。”

    那一道清风忽然传出幽幽鬼笑,又急急在石壁上刻下:“小辈,你偷学神剑门镇宗大典,如若被他们的门人知晓,大举来犯,小小琼华派顷刻就要化作齑粉,那神剑门主功参造化,反掌便能把你炼作劫灰,你却是取死有道,还害得一众同门陪葬。”

    那最后一笔刻得极深极重,触目惊心。慕容紫英暗叫不好,当机立断,挥剑刮去石壁上的文字。

    他刮一句,那清风便刻两句,一部神剑门镇派秘籍在思返谷两旁的山壁上刻得密密麻麻。

    慕容紫英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收剑在手,斥道:“你这女贼,三番五次窃取我门派功诀,如今又要陷害在下,到底是何居心?不怕我琼华派与你玉石俱焚吗!”

    那一道清风倏忽远去,韩菱纱本拟将慕容紫英引入禁地,待他见过玄霄后,自然会同意往清风涧一行,求隐居的两位长老告知三寒器的下落,韩菱纱早有耳闻,这慕容紫英是长老宗炼隔代传人,背后剑匣亦是宗炼遗物,可见他颇受器重,故而由他去求人是再好不过。哪成想此人竟真个能留在思返谷,细细清除石壁刻字。

    韩菱纱见此计不成,却也不急,寻一处僻静之地打坐调息,待第二日晌午再入思返谷。

    为慕容紫英送饭的弟子见满地石屑堆积,不由惊诧,得知是师叔练剑所致,不由钦佩,出谷后与同门吹嘘不提。

    那慕容紫英毁去功诀,也是怕旁人瞧见,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泄密的可能。昨夜他与这些神功文字奋战,不知不觉已深入心底,内气流转间竟已有几分功力。他心志极坚,当即便要散功。

    韩菱纱来得正是时候,她依旧化一道清风缭绕不去。

    慕容紫英被三番两次打搅,无奈睁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韩菱纱忽然在他身后显现,悄声道:“吓吓你!”

    慕容紫英脸皮一抖,蓦地转身,哪还见得着太阴剑主的行迹,她又在身后现身,低声道:“喝!”

    “莫要再装神弄鬼了!”

    “嘁,真无聊,你就像个大冰块似的。”韩菱纱跃上一株梨树,坐在枝头,翘着脚丫,红衣女贼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慕容紫英持剑在手,严阵以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看看你,不行吗?啊呀,这里是思返谷,我听说,是关押那些不听话的弟子,让他们闭门思过的地方。小紫英呀,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被掌门贬到这儿的?”

    慕容紫英冷声道:“阁下莫要混淆视听,如若再不表明来意……”

    “你能拿我怎么样?嗯?少吓唬人了好吧!你连我的影子都追不到,嘻,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把你偷功的事儿告诉神剑门门主呀?他人可凶了,一顿要吃八个小孩儿呢!怕不怕呀?”

    那蓝衣道士面无表情,只是把手中剑器抬得更高了一些,直接放在自己脖颈上。

    “呀,你这是做什么?”

    “琼华弟子,绝不与奸人同流合污,你既然有求于我,我便不能如你所愿。偷学神功是我之过,但一死足以报偿,那神剑门主若真的蛮不讲理,那我亦无愧天地,无愧师长宗门!”

第一千〇八十四章 传法

    慕容紫英作势欲横剑自刎,韩菱纱见他脖颈当即迸出血光,于危急之瞬弹指发出一道无形剑气,击中他腕部神门穴,慕容紫英手掌一酸,不觉撤开,手中剑器跌落在地。

    “你不要命啦!”韩菱纱慌慌张张地上前来,从腰间褡裢中取出金疮药,飞快地为慕容紫英处理伤口。

    这位琼华高第忽然暴起,一拳朝韩菱纱面上打来,太阴剑主猝不及防,体躯僵立原地并未动弹,反倒是她元神灵动,催动内气直走任脉,上行至承浆穴,开口吐出一道森白剑气,打在慕容紫英拳面上,一道寒气直透筋骨,上行至肩胛,旋即扩散至周身,封脉截穴,竟刹那间让他动弹不得。

    韩菱纱小小松了一口气,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喂,不至于这么狠吧?我又没把你怎么样,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见慕容紫英脸色凝重,便知他处境不妙。韩菱纱危急之时吐出的一口剑气虽未经太阴神意炼化精纯,未臻至绵绵若存之道,但依旧得三分火候,剑气宛然有灵,能批亢捣虚,直透罅隙,深入经络穴道,更兼望舒剑气质性冰寒,轻易便可封冻筋骨,一旦此人运功反抗,内气所过之处,剑意遁入太虚,待内力一过再度复发,宛如陈年暗疾,阴损无比,叫人无计可施,徒呼奈何。

    慕容紫英现在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全神贯注驱逐体内剑气,只是收效甚微,那一道剑气入体后幻化万千,根本捉摸不到行迹。神明感应之中,其剑意更如雪泥鸿爪。运功灌注周身经络,因力散而不能匹敌,包围一处又总是扑空。他焦心如焚,而寒气自任督二脉直透脑髓,此人便一声不吭地昏迷了过去。

    假如人生有四季,那十九岁之前,慕容紫英一直活在春天,直到在女萝岩遇到那三个家伙,一下子就仿佛从春天跳到了冬天。

    他祖上是大燕国鲜卑王室,自小衣食无缺,靠的是祖先余荫。他年幼时因为身体虚弱,家人恐他早夭便把他送入琼华派修行,如此经年,儿时的事情现在都已经淡忘,只有在琼华派里修道的生活,还历久弥新。

    慕容紫英入门的时候,琼华派上一代的高手死的死,隐的隐,还活跃着的已经不多。掌门夙瑶资质平凡,心胸狭小,多年来打压后进弟子,将长老职位当作自己操权的筹码,更让当年大战后存留的老人们心灰意冷,琼华派内一片萧条景象,是青黄不接的年月。

    他背后的剑匣是师公宗炼传下,这条剑匣代表的是宗炼以及琼华的名声,背上剑匣就是在心里憋了一口气,人可以死,但这股气不能散,这股气不散,琼华就不会倒。

    凭着这口气,慕容紫英一路走来,从一个病恹恹的小孩,到琼华派最富声望的青年修士。自宗炼师公离世,师叔夙莘下山,慕容紫英身边再无可亲近之人,他多年来不曾回家,凡间的双亲也不知近况,他背着剑匣,就像扛着一面旗子,独自一人站在高处满目霜雪,既无人来探望,也无人来接替。

    紫英这个名字是家里请道士给他批的,大约是取自紫晶石,其性孤高独立,孑然遗世之英。这个名字放在他身上是得当的。

    将来的修行界里,必有他慕容紫英一席之地,彼时他便是一代真修。这一路走过来,虽然冷清,可踏遍险阻,顺畅无碍。

    他原以为世上没有高山。直到他十九岁那年,在八公山遇到了云天河。

    当人看到高山,就会去追赶,要爬到山顶去,看看被山遮住的景象,这是天性使然,没有原由。

    只是慕容紫英没想到,自己还没跑到山脚,高山直接杀到面前来了。

    云天河是一座高山,峰头耸入云霄,他望不到顶,韩菱纱也是一座高山,被重重云岚覆盖,他看不清轮廓。

    慕容紫英知道自己败了,他昏迷前还想着自己一败,琼华派的未来会如何?假如神剑门真的因为他偷学功法而杀上门来,让二十五代基业毁于一旦,他慕容紫英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师长?

    半晌过去,慕容紫英醒转,他没睁眼的时候能感觉到脖颈上的异状,还闻到金疮药的气味。这种程度的伤势,一个法术就可以治愈,他不知道为什么韩菱纱会用这样凡俗的疗法,或许是药里有毒。体内的那道剑气似乎消失了,除却四肢五脏的微寒,感觉不到异常。

    “醒了?”韩菱纱坐在一块灰石旁,观赏手里的剑匣,正是慕容紫英承自师公的宝物,她漫不经心,春风满面,言笑间有极烂漫的气质,方才苏醒的慕容紫英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我输了。”

    韩菱纱扑哧一笑,“当然,你根本没可能赢好不好?别一副小孩子赌气的表情。”

    慕容紫英慢慢坐起来,一身草屑,他呆呆地看着韩菱纱,忽然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咦?想通了?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也不会要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不会让你这个乖孩子悖逆师长。”女飞贼把剑匣丢回去,“事情很简单,我想让你带我去琼华派后山的清风涧一趟,找隐居的青阳、重光二位长老,打听打听传说中三寒器的下落。”

    “我可以帮你,但你也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菱纱笑着说,“是不是要我不再踏入琼华派?”

    “阁下道行高深,一身遁法出神入化,想去哪里又岂是我能阻拦的,在下只是希望阁下莫要再以任何形式对我琼华门人不利。”

    “喂,别说的这么刻薄嘛,我来你们这儿当几天客人,除了你,别的弟子们可都很欢迎我呢。本姑娘兢兢业业,有借有还,虽然是从他们嘴里套了几句口诀,可在我的指点下,他们的功力都很有长进啊。”韩菱纱言笑晏晏,“不如这样,我看你在琼华派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门派功法必然知道得其全,我用神剑门的神功换你们的功法,大家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慕容紫英皱眉,“阁下勿要再谈此事,门派传承事关生死,岂可儿戏?莫说是我,便是琼华掌门在此,也绝不会答应阁下的要求!”

    韩菱纱嘁了一声,“你们这些人,太重门户之见了,远不如我们家天河洒脱。功法既然创出来,就是给人练的。你已经学了神剑门的《内气搬运法》,就只管往下练就是。”

    “……”

    韩菱纱见他欲言又止,纠结无奈的神情,不由得捧腹大笑,“哈哈哈,之前说的那些是吓唬你的啦!神剑门呢,目前只有十几个人,掌门和长老总共三位,你也都见过我们的。说真的,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神剑门?我们求贤若渴呀。”她摆摆手,“我知道你肯定不答应,但我们不要求你退出琼华派的,我们的宗门的初衷是让天下人人有功练,所以呢,有什么功法都会传出去,你只要认可我们的理念,你就算是我们的一份子了。”

    慕容紫英皱眉,“阁下所说未免太过离奇。”

    “你肯定是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傻的人,对吧?我也觉得,但没办法,我家天河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当初在山上把他捡回来,没想到给自己添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你现在学到《内气搬运法》是天河花了三天创出来的,另外还有一套《导引剑术》,我也一并教给你得了。”

    韩菱纱语罢,背后嵌玉斑漆剑匣开启,一道清光飞出,绕空一周,落在红衣女手中,真气灌注下,剑器发出碧蓝的寒光,不觉让地上草木积了一层霜。

    “看好了!”

    红衣女持剑在手,目视剑尖,忽地踏步舞剑,脚下步伐腾挪闪转,纵跃如百灵之兽,姿态舒展,剑势大方,脸上时时含笑,双眸神光迸射,呼吸吐纳沉厚有力,不多时,只见她血气冲脸,面如赤珠,头顶囟门渗出蒙蒙烟气,在顶上三尺化作一团霜白庆云,形如灵芝,风吹不散,竟已达到练气修行的极高境界。

    古有医道大家创五禽戏,凡俗以之强身健体,同为动功导引之术,倘与这套功诀相比,失之精妙。道家真人抟铅炼汞,搬运水火,神意贯注而修龙虎,费劲心思,战战兢兢方能有所精进,而这一套剑术不求神变,下愚之人亦可修习,时时勤练必有收获,倘有一日普传天下,必能惠及无数。

    韩菱纱连舞三趟,慕容紫英记下步伐、剑招与吐纳周律,口中念念有词,并指成剑在空中比划,竟已学了个**不离十。

    红衣女收剑而立,面颊红晕缓缓散去,化作一层玉色萦绕,细汗淋漓,一抖身,晶莹汗珠被真力震散,弥散至空中,发开一阵淡雾,而她头顶庆云缓缓落下,又自囟门回缩入体。待异象散去,再看时,韩菱纱气色如常,双眸中含着一层明光,俨然有神,似乎是功力又精进了一分。

    “这一路导引剑法是天河为门派弟子筑基所创,不管你功力多高,每练一次总会有收获的,招式你已看去,接下来是吐纳口诀,你用心记下……”言罢,韩菱纱又说,“神剑门专注剑道,虽有剑法无数,但门槛太高,不适合弟子们修习。所以我们才把主意打到你们身上。你若有心,可以帮我们整理一下适合刚入门的新手学习的功法,就算你的学费了。”

    慕容紫英点头应下,“不知这套剑法可否传给琼华派其他弟子?”

    “随你,现在时候不早,赶紧跟我去后山一趟吧。”

    “在下仍是受罚之身,却不好贸然出谷,还请姑娘宽限几日,待掌门息怒,在下便能恢复自由。”

    韩菱纱一脸震惊,“你是个傻子吗?别人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啊?喂,那掌门本事平平,你来当这个掌门都比她合适好吧?再说我一看她那人就知道是个小肚鸡肠的坏女人,别理她的什么破规矩,你跟我走就行了!”

    慕容紫英还想再分辩两句,韩菱纱上前抓住他的胳臂就往外拖,琼华弟子铁骨铮铮,当即摔袖,“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要反悔?”

    “答应的事情,我自会赴汤蹈火,只是在下现在衣冠不正,身上带红,怎么能这样马马虎虎的去拜见长老呢?请姑娘稍待,在下收拾一番便与你同行。”

    韩菱纱乐了,“你比老夫子还古板哦。”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人都觉礼法繁琐,可有礼方能有节,人若想活得有骨气,总该守礼的。”

    “好了好了,少教训人了,赶紧找个地方洗漱一下。”韩菱纱化作无形剑虹缀在他身后,慕容紫英施咒治好脖颈的伤势,取下包扎的巾布,一脸严肃地闯出了思返谷。

    他打算回剑舞坪附近的住房里换一身干净衣物,那里也是琼华门人聚集的所在,他们见了慕容紫英纷纷招呼,也有不明所以而恭喜他出关的。慕容紫英总是直言自己是私自出谷。

    倘若掌门知道他悖逆出走,必然大发雷霆。慕容紫英从来自负平生无事不可示人,但此行原委复杂,却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只有等事后再向夙瑶请罪。倘若他不事事认真,也不必专程回住处一趟,徒增麻烦,但若真个如此守礼,他便不会踏出思返谷,既然做错了,那就不必遮遮掩掩,平白丢了意气。

    慕容紫英知晓何为变通,只是常在直中取,如此简便省力,光明磊落,就如他掌中剑器一般刚直。待他用法术沐浴罢,换一身新衣,束起发髻,戴上道冠,这样的琼华弟子去面见隐居长老,方才不算失礼。

    韩菱纱在门前等他,看他一身清爽的模样,不由得鼓鼓脸,“好哇,你现在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亏心。”

    慕容紫英瞥了她一眼,“在下行事从不违心。等我们面见了长老,由我来询问那三寒器的下落,还请姑娘免开金口。”

    自当年与妖界一战,琼华派高手尽丧,那段不甚光彩的历史也被刻意隐瞒,如今的弟子们多不知曾经故事,亦不知晓在后山,穿过一片风景极好的醉花荫,便能抵达长老的隐居之所。

    慕容紫英从未踏足此地,所幸路途并不复杂,他们二人不出一个时辰便寻得清风涧。此处空谷清寂,山水环绕,花草树木繁多缤纷,更兼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果真是个隐居的好去处,穿过河道上的木栈,便能瞧见一处平坦台地上立着两间木屋,陋小粗朴,想来勉强遮风挡雨罢了,只是不失清净。

    韩菱纱见了此地便暗暗称羡,女儿家曾一心盼着与野人隐居田园,便如此结庐相伴,共此一生永不分离,只是如今云天河胸有抱负,不知何年月方能收心。

    慕容紫英到屋前空地高声请示:“二位长老,弟子慕容紫英求见。”

    屋内青阳、重光二位长老听得动静,早有准备,此时那青阳长老沉声道:“可是掌门派你前来?掌门治派有方,我二人又隐退已久,再没有任何事可以帮她,你回去吧。”

    “并非掌门,而是受人之托。”

    韩菱纱此时也附和道:“是玄霄有事相求。”

    重光长老闻言诧异,“玄霄?”

    此二人推门而出,慕容紫英与韩菱纱见了,那青阳长老面相苍老,长髯飘飘,一望便知是得道真修,而重光长老鹤发童颜,面目竟如少年,方才出言,音声也如年轻人一般清朗,想来是驻颜有术。

    重光道:“你刚才说的是玄霄?你如何见到他的?”

    韩菱纱嘻笑,“也没什么,我在琼华派闲逛无聊,就在禁地里发现了那人。我已知晓琼华往事,玄霄与我派掌门却有一段因缘,故而我们便有意助他脱困,如今他自述功力大进,不再为体内阳炎困扰,只是仍需天底下三件至阴至寒之物辅助,他说您二位知道三寒器的下落,于是便特意来找一趟。”

    重光皱眉,“他体内烈阳纵横,如何是轻易便能压制的?即便寻来三寒器,恐怕也于事无补。”

    青阳抚须沉吟,“以玄霄天纵之资,恐怕短短十九年内也难以镇压体内寒气。他个性素来孤傲,倒也不至于空口狂言,况且他从不求人,如今相托,按理来说,我二人自当尽力帮忙。”

    重光摇摇头,“只恐怕,是假借玄霄之名行欺瞒之事。”

    韩菱纱听得心急,“喂!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我们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会办到,愿不愿意帮忙是你们的事情。”

    青阳瞥见慕容紫英背后剑匣,忽问,“你可是宗炼的传人?”

    慕容紫英躬身行礼,“宗炼长老乃是弟子师公。”

    青阳、重光二人相视无言。

    韩菱纱便叫,“愿不愿意帮忙是你们一句话的事,还请给个准信。”

    慕容紫英略上前半步,“二位长老,我这位朋友言语不当,但心地善良,只是脾气坏了些。请莫要责怪。弟子诚心求教,还望长老告知三寒器下落。”

    长髯如雪的青阳长老略略叹气,“也罢,这或许便是天意。我们只帮你们这一回。听好,天底下至阴至寒之物虽然罕见,但也不少于一掌之数,我只听过一些传言。其中‘光纪寒图’曾于数百年前现身海边,如今想来在即墨一带,‘鲲鳞’是北方大鱼的鳞片,那条鱼数年前曾游弋至巢湖附近,至于第三件,我也不知是何物,但大约藏在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洞。你们若能找到,便是你们的,若找不到,那也是天意。”

    韩菱纱喜笑颜开,“呵!多谢二位。”

    告别二位长老后,韩菱纱与慕容紫英离开清风涧,女飞贼对他一抱拳,说一声多谢便要离去。

    “姑娘且慢。”慕容紫英似有为难,“方才姑娘说,你去过禁地?”

    韩菱纱点点头,一点儿都不亏心,“是啊,你们的禁地挺好玩的,我不但自己去了,还叫上朋友一块进去呢。”她说这话,眼里不乏捉弄的神色。

    慕容紫英不动声色,“姑娘提及玄霄师叔,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菱纱摆摆手,“别问那么多,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姑娘有所不知,我师公交代,若有生之年得见玄霄师叔,必要恭敬相待,有任何差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既然玄霄师叔求你们去寻三寒器,在下愿倾力相助。”

    韩菱纱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可你太弱了,帮不上忙反倒要拖后腿怎么办?况且你嘴上说的好听,难道不是想混入我们的队伍,然后随行监察吗?”

    慕容紫英躬身行礼,“若遇到危险,你和你的同伴无需关照我,倘若慕容紫英身死,那也是我功力不济,咎由自取。在下惟愿替玄霄师叔分忧,绝不与各位为难,还请姑娘成全。”

    女飞贼笑道:“你愿意来就来吧,只是某人私自出逃,等回来后说不定要挨板子咯。”

    “掌门并非那种蛮不讲理之人。”

    “这话说给别人听吧,我可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坏女人。闲话少说,咱们这就出发。”韩菱纱化身一道冰蓝剑虹腾空而起,慕容紫英御剑紧随其后。

    所幸韩菱纱并未全力施展,否则以剑虹之速,冠绝天下,却不是寻常御剑法能及。

    慕容紫英身在半空,思绪万千,却正好演练一番神剑门普传《内气搬运法》,择一篇练气成罡法细细研习,稍加运用,练就一道剑罡,化入飞剑,竟让御剑飞行之速再提七分,当即便知此法妙用无穷。此法虽只用三天便创成,然而内里精要却是云天河潜心修习了八年的点滴所得,让云天河再苦思百日,也不能对其有所增补,此诚厚积薄发之作,实在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内功宝典,尤其适宜习剑之人。

    却说云、柳二人在昆仑山脚下播仙镇暂住,此地一派西域风情,与中原大地风物不同,别有趣味,让野人看得尽兴。韩菱纱携慕容紫英赶来会合,四人相见又有一番寒暄。

    听罢慕容紫英的来意,云天河倒是极高兴,他把这位琼华弟子当作同伴相待。

    “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叫云天河,她是柳梦璃,还有她叫韩菱纱。”

    “云道友、柳姑娘、韩姑娘,琼华派慕容紫英有礼。”

    柳梦璃听他心声嘈嘈,知他满心疑问,当即宽慰,“慕容道长不必太过忧心,你有许多问题,我们都会一一解答。”

    韩菱纱也笑,“你既然要跟我们一起,就得好好练本事,免得出门在外受了伤。”

    “各位以诚待我,慕容紫英必不负所托。”

第一千〇八十五章 光纪寒图

    此时天色将暮,云天河一行四人在播仙镇歇息一晚,第二日清早便赶往即墨去寻光纪寒图。即墨是一座海边渔村,历来无甚赚钱的产业,村舍简陋,村人贫穷,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总归是活得下去。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他们三人解救欧阳明珠小姐时便途径此地,即墨左近有一座隐香山,他们三人便是在山中一处偏僻谷地找到厉江流布下的同殇阵法。传闻说这隐香山上有一位法力高深的狐仙,即墨的居民世代信奉狐仙,为此还举办庆典,每年都要上供贺寿。

    此一行人来得正好,又到一年狐仙大寿的日子,村里家家忙碌,狐仙庙里香火旺盛,这几天是即墨最繁华的时候,因狐仙盛会在沿海一带颇有名气,故而会有许多外乡人慕名而来。

    云天河四人在村外按下剑光,步行入村,却在路口处见几个乡人围在一起,看他们神色颇是为难,近前一听,原来是村里夏书生丢了女儿莲宝,大约竟是被山里狐仙抱去的,村人想帮他出头,又惧怕狐仙法力,夏书生也不让人为难,只说会自行解决。

    韩菱纱颇会联想,大约是听了许多河伯娶亲的故事,所以猜测道:“这狐仙怎么还捉小孩?难不成是抢亲吗?”

    柳梦璃慈心悲悯,见那夏书生神情焦急,也为他担忧,“你们看那人,急地脸都白了,我想帮他一起找找看。”

    云天河点点头,“好啊,我们去找那个什么狐仙,揍他一顿,让他把小孩放出来。”

    慕容紫英冷眼旁观,心里却对此一行人的作风颇为赞许。

    柳梦璃这便上前招呼夏书生,“这位先生,我们是神剑门弟子,初来乍到,恰巧见到你们在此谈论,你的女儿走失了,不知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夏元辰见这四人形貌脱俗,惊喜道:“竟然是修道之人。劳烦诸位,我女儿莲宝十有**是被隐香山的狐仙带走了,诸位若是愿意,请随我一同去救救她!”

    韩菱纱便问,“帮忙当然没问题,可为什么狐仙要抓走你的女儿?狐仙不应该护佑一方的吗?”

    夏元辰面色为难,“这……一言难尽,眼下我只想先找到我的莲宝,看她安然无恙!”

    云天河点点头,“嗯,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你替我指路。”他清吒一声,化作赤金剑虹,平地起一道狂风,裹着众人便往隐香山飞去。

    剑虹之速本该冠绝天下,瞬息万里,云天河携了书生夏元辰,却连叫:“好沉、好沉!”剑光扶摇而上,爬了数息方才到得云下,此处俯瞰,山川历历在目。

    夏书生身在空中也不惊慌,指点方位,云天河遁入隐香山中,穿过山岚迷雾,落在一处狐仙祭台外。

    那狐仙便在此地了,看模样是个少年,长袖肥衫,面容尖俏,背后垂着两条橘红的狐狸尾巴。他身旁站着的便是小姑娘莲宝,看模样便是个极可人的孩子,只可惜双眼无神,似乎天生魂魄有缺,是个痴儿。

    夏书生一落地,当即朝祭台上跑去,那狐三太爷尖笑一声,“姓夏的,你总算敢出来了!”

    云天河生怕夏元辰受伤,两步抢上前去,众人还未看清他如何动作,白衣剑仙就已经把那狐仙提在手中了。

    “放开我!放开我!”狐三太爷努力挣扎,他修行多年,也算功力深厚,云天河一个不慎竟真的叫他脱逃,他手里攥着的狐仙突然变成了一条狐狸尾巴,却是断尾逃命的神通。

    狐狸成精的惯会戏弄,一落地便化作十数个幻身,个个张牙舞爪,狞恶非常,齐声叫嚣:“姓夏的,你从哪儿找来这些个厉害帮手?”

    夏元辰急急忙忙抢到女儿身旁,这小姑娘呆呆不动,却是被施了定身法,“你对她做了什么?”

    “哼,区区一个定身法而言,你堂堂山神不会连这都看不出吧?”

    韩菱纱惊呼,“哇,原来夏书生是山神!不过,你和他究竟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害他?”

    狐三太爷颇忌惮那白衣人,眼珠转转也不知打什么主意,“没仇没怨,我就是想捉弄他!堂堂散仙成天和凡人混在一起,平白丢了我们的脸面,这夏书生三番五次和我作对,害我想捉弄那些凡人都不成,我今天就想给他个教训。你们识相的就快点儿逃命,莫怪我发威!”

    韩菱纱大笑,“你得了吧!这三脚猫的功夫吓唬得了谁?刚才还被我们天河拿在手里,连狐狸尾巴都断了一条呢!”

    狐仙闻言勃然大怒,脸上凶光闪烁,似乎要动手。这十数个幻身个个瞧着都似真人,一时间竟颇有威势。

    柳梦璃一眼便分辨出狐仙这许多幻身里的真伪,暗里传音给云天河:“云公子,左数第四个是他的真身。”

    云天河却鼓掌说狐仙的戏法好看,要他再变几个。

    慕容紫英冷声道,“兽类修行不易,动辄千年,你好不容易得此仙身,却不甚珍惜,行为不端,真个不怕天谴吗?”

    “天谴?可笑,我已成仙,哪个能给我降下天谴?多说无益,你们受死吧!”话音未落,十数道幻身朝众人扑来,而狐仙真身却暗中朝夏书生父女袭去。

    云大剑仙将剑丸掣在手中,举至唇边,呵气时,丸体毫光大放,万道剑光迸发如雨,一发如潮涌般吞没了那十数道幻身。此剑乃是云天河观青鸾峰大雨所创,若将剑丸飞举,真个能落下百里剑雨,天地间万物莫不能逃,便是躲在屋内避雨,润泽的剑意仍无孔不入,直叫人骨酥筋麻。

    那狐仙幻身被剑雨一催便纷纷四散,而真身扑至夏书生面前,却忽得被一道无形剑气刺中,自胸腹间穿了个透光血洞,大叫一声也跌落在地。

    待云天河收起剑丸,剑雨散去,韩菱纱从太虚里跃出,踢了踢脚边呻吟的狐仙。

    “啊,我、我的内丹……你伤了我的内丹……呜呜,别杀我,求你们,求你们,我知道错了!”

    云天河笑着问,“你认输了?那你放不放人?”

    “放,我这就放,君子动口不动手,各位大侠饶命。”那狐仙勉力解开莲宝的定身法,又趴在地上呜咽,这一遭不但断了尾巴,还伤了内丹,要修回来怎么也该三百年光景,整整三百年不能捉弄凡人,要呆在山里苦修,想想这清苦日子,倒霉的狐三太爷嚎啕大哭。

    那小姑娘莲宝已恢复过来,仰头望着夏书生,娇声呼唤:“爹爹……”

    夏元辰蹲下来捧着女儿的脸蛋左右观瞧,“莲宝,没事就好,爹爹在这儿,你没受伤吧?”

    “爹爹……”痴儿便只会说这句话,满眼眷念。瞧着精神倒是不错,脸上气色红润,并未吃什么苦头,这狐仙把她捉来,也未曾下手折磨,他只是玩心重,却不伤人的。

    夏元辰起身感谢云天河一行仗义相助。

    韩菱纱嘻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山神呢。”

    云天河憨憨地挠头,“难怪你这么沉。”

    柳梦璃瞧着那个小姑娘莲宝,“夏先生,令爱似乎神魂有缺,不如让她入我神剑门中,学一些傍身本领,也好今后不再遇到危厄。”

    夏元辰神色犹豫,柳梦璃知他忧心女儿,不愿分别,便让他不急着决定,再考虑考虑无妨。

    那狐仙哭得很大声,盖过众人说话声音,韩菱纱威胁道:“别哭了!再哭就把你打回原形!”

    狐三太爷是个欺软怕硬的种,当即收声,莫看他一副凄惨模样,哭声可也中气十足,身上伤口也几近愈合。毕竟是散仙一流的精灵,却不是这样简简单单就会死的。

    “各位大侠,你们人也救了,不如就放我走吧?”狐三太爷站起来哆哆嗦嗦的,看来是被韩菱纱一剑劈得害怕了。

    女飞贼恶声恶气,“那可不行,把你放了,万一又去欺负人怎么办?”

    云天河点点头,“对哦。”

    狐仙闻言脸都皱了,“我发誓!我发誓绝不会再害人,况且我也没害过人,那、那夏书生总拦着我,而他又是山神,作弄他不算……”

    韩菱纱一瞪眼,“那也不行!我看你就是野性不改,得好好管教管教。不如这样,你以后就是我们神剑门的镇派仙兽,到我们的地盘上你就当个看家护院的,什么时候改邪归正了,我们再放你走。”

    柳梦璃忙说:“菱纱,万物有灵,他是狐狸修成的,天性自由,我们强行把他拘束着,岂不恃强凌弱?不如还是放他走吧。”

    狐三太爷喜出望外,对着柳梦璃稀里哗啦拜了三拜,然后又说,“那什么,我有几个远房的族侄,他们聪明机灵,一定可以担当贵派镇山仙兽的职责,我这就把他们叫来。”说罢,他一声唿哨,从林子里跳出六七只毛团似的狐狸,毛色各异,黄红紫白黑棕,聚到狐仙脚边团团打转。

    韩菱纱见小狐狸模样可爱,挑了红色那只,这才饶过狐三太爷。

    众人见他发了誓,一溜烟跑没了影踪,夏书生与爱女重聚,此行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便一同下山去。

    回了即墨,在山脚处聚了许多村里的青壮,他们是要来帮忙的,夏书生身为山神,从来都有些神异,况且他是热心肠,总爱助人为乐,故而村人感佩恩德,愿意与世代供奉的狐仙作对,也要报答。

    听罢始末,得知是云天河这几位仙长仗义相助,村人俱欢声笑颜,盛情邀请他们参加今晚的灯会,一行人自然答应。

    时候尚早,夏书生邀请四人去他住处安坐,众人应允了,云天河等人入座后便问起三寒器下落,说来也巧,此行所求的光纪寒图正是在夏书生手里。

    “众位助我良多,光纪寒图这就为你们取来,只是此物极寒,于人却无大用,不知各位求来为何?”

    云天河便说这是为了救人,夏书生欣然取来此物,却又说,“小心,这光纪寒图寒冷非常,随意触碰恐怕要为它所伤。”他话还未说完,野人已将此物拿在手中,竟一无所觉。

    众人围上前来,光纪寒图材质华贵,器型精美绝伦,展开后更是宝气璀璨,反耀出百千光点冷冽如星,单是观赏便叫人心生喜爱。韩菱纱稍稍触碰便觉手指刺痛,不由轻声问道:“天河,你不冷吗?”

    “没感觉啊,是有点冰冰凉的,但还不冷。”

    “哼,野人果真皮糙肉厚。”

    那小姑娘莲宝见到光纪寒图,呆呆发声:“爹爹……星星、莲宝喜欢……”

    夏元辰温声问道:“莲宝也喜欢光纪寒图吗?”

    她含着手指点头。

    “可是这些哥哥姐姐是我们的恩人,爹爹一定要报答他们,莲宝听话好不好?”

    小姑娘又是点点头,夏书生大笑,“莲宝乖。”

    柳梦璃低声道:“抱歉,这孩子这么喜欢这光纪寒图,可我们却夺人所好。”

    夏元辰摆摆手,“这光纪寒图留在我手中并无用处,能救人之急也是好的。说来,相传此物是冬神遗落人间,静兰也最喜欢这个。”

    韩菱纱最爱听闲话,“静兰是谁?”

    夏书生一时说漏嘴,也不好隐瞒,原来静兰正是他的爱人,当年他为山神,与人间女子相恋,每到夜里就会在山巅展开光纪寒图,皎洁的宝光便如星河悬挂一样,他们并肩携手,指点星辰,有说不完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人仙殊途,爱侣早已离世,如今应当已入轮回去,转生几度。

    众人闻言怅然,韩菱纱悄悄踢了云天河一脚,野人回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柳梦璃却想到另一节,拨弦一声,封住莲宝的听觉,随即轻声问道:“这位莲宝小姑娘,并不是夏先生亲生的孩子吧?”

    夏元辰也下意识轻轻捂住莲宝的耳朵,“是的,莲宝是我游历天下时捡到,这孩子天生与旁人不同,故而被亲生父母遗弃,可我一看见她觉得十分有缘,故而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原本我们已打算离开即墨,可因为狐三的事情,一直放心不下这里的村民,如今有几位恩公相助,我们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韩菱纱摸着怀里眼泪汪汪的小红狐狸,“不如你们就来神剑门好了,与其在外流浪,和我们一块儿还有个照应。天河的本事你们也都看到了,让他教这小姑娘几招,保管没人敢再欺负她!”

    柳梦璃也附和道:“说些不自量力的话,我对这位小姑娘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或许她跟着我学一些琴艺,能对她的情况有帮助,不论如何,她这样的性情,虽然在旁人看来是个痴儿,可正因如此,无有分别心,最适合当我的传人。”

    夏元辰精神一振,“真有此事?只要莲宝答应,我没有意见。”他低头询问,“莲宝,你愿不愿意跟哥哥姐姐们去学本领?咦?你听不见吗?”

    柳梦璃又是拨弦一声,“方才我封住了她的听觉,抱歉。”

    夏书生再问一次,小姑娘点头答应,如此一来,神剑门三大绝学,反倒是最苛刻的神乐琴最先找到了传人。

    众人在屋内谈至无话可说,又见闲坐无聊,便各自出门游逛。韩菱纱便说要去狐仙庙支个摊给人看手相,柳梦璃在和莲宝培养师徒情感,慕容紫英倒是跟在云天河身后亦步亦趋,野人稀里糊涂,打算在即墨到处逛逛。

    门外有一群小孩,都是听说了剑仙事迹跑来瞻仰的。这些孩子很热情,会说谢谢,还说夸云天河是大英雄。

    大英雄很开心,决定派发神剑门的秘籍,野人嘴笨,许多时候比比划划讲不明白,自己说着说着灵感泉涌还开始创造新剑法了,反倒是慕容紫英出手相帮,他面冷话少,教徒弟却意外的拿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赶在天黑前把即墨的小孩们教会了导引剑术的前几路,他们若用心研习,资质好些的这两天就能练出内力。

    等这些小孩兴高采烈地散去,云天河对慕容紫英连连道谢。

    “云道友,这些功法,是你亲创的,理应是你心血铸就,竟真的舍得送给别人吗?”

    云天河点点头,“是啊,要让人人有功练嘛。”

    “这世上多一个掌握力量的人,就多一分危险。总会有恃强凌弱,而你是给他们递刀子的人,这样的话,云道友还愿意传法天下吗?”

    野人挠挠头,“这些我也想过。我不在乎他们有什么想法,世上总是好人多。我想让大家都成为大侠,成为有本事的人。至少我在山上的时候,能一个人养活自己,可山下很多人练饭都吃不饱。我教他们这些,他们学会之后就可以去打猎、捕鱼、种地,力气大干活也有劲,总归会好起来的。”

    慕容紫英皱眉,“让一个危险的人得到力量,比让一百个好人得到力量,产生的坏处更大。不论如何,在传法的时候,总该有所选择,立下规矩,让门人弟子恪守才是。”

    云天河摇摇头,“这种事情最没意思了。我不干。”

    “为什么?难道这样重要的事情是可以马马虎虎的吗?”

    野人淳朴的眼睛看着琼华高第,“因为规矩最害人了。规矩让山下人不得不听皇帝的话,那个皇帝有什么厉害的?他既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好心的。梦璃教我读书认字的时候,我就讨厌规矩,从小到大我不懂规矩,还能活得好好的,每天都开开心心,但山下人规矩太多就活得不自在,也不开心。厉害的人会欺负弱小的,富有的人会把好吃的倒掉也不给穷人,官差会打人骂人,很多小孩被爹娘买了去当苦工,还有断手断脚的趴在街道边乞讨。如果他们有力气,就能不被欺负,就能自己做好吃的,断了腿也能跑能跳。你们这些人把厉害的功法都藏起来,明明让大家自己学就好了,偏偏要一个人当大侠,很累的。所以我要让人人有功练,这样大家都不会饿死,不会挨打,就算打不过也能逃跑。”

    慕容紫英一时语塞,“可你把功法教给凡人,必然引发大的祸患。”

    “功法既然创造出来了,就是要教给人的。饭菜做好了就是用来吃的,衣服织好了就是用来穿的。我听说以前的人一无所有,后来造了刀剑,杀人变得更厉害了,可也能保护自己不被野兽吃掉。只要有功夫,事情总会变好的。”

    “你……你有这些想法,很了不起。”慕容紫英心悦诚服,不由得对神剑门主肃然起敬,“只是你我理念不同,在下依旧觉得,规矩是重要的。”

    云天河点点头,“嗯。”

    “在下学了云道友创下的功法,大恩大德,实难报偿。”

    “啊,你学吧,挺好的,其实我就像找你来着,你的剑法笨了点,但人还是很聪明的。我想有你帮忙,神剑门会变得很好。”

    “我是琼华弟子,却是不能改投神剑门的,倘若云道友有任何用得上在下的时候,慕容紫英愿粉身碎骨,倾力相助。”

    云天河慌慌张张,“不用不用,别这么说,要是我也打不过别人,你来了也一样是死的。”

    野人说话就是这么直接,琼华的骨气现在很憋气,但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二人结伴在即墨溜达,不知不觉绕到狐仙庙来,韩菱纱果然是支了个摊儿给人看相,女飞贼一身堪舆本事,看相是顺带学的江湖把戏,至于预测天机却非她所能,大不了是给人说几句好话。

    云天河他们到的时候,韩菱纱正吓唬几个江湖人士,他们都是好事之徒,听闻即墨一带居民畏惧狐仙法力为其塑像供奉,便当做是乡野怪谈,此来是为了打探情况,若那为祸的狐仙是只寻常小妖,他们便打算将其除去后扬名一方。韩菱纱对他们这些本事低微,吹牛响亮的家伙很是看不过眼,于是就恐吓他们说有血光之灾云云,如若不信?太阴剑主随手几道无形剑气入体,保管他们内分泌失调,经络阵痛,内气不畅,以至于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求姑娘大发慈悲,救我们一救吧!”

    韩菱纱志得意满,“哼哼,办法也简单,想要消灾解祸,就只有去传说中的神剑门求来绝世功法,保管你们平安无事。”

    “神剑门,可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个门派啊?”

    “咦,我倒是知道一个神剑门,不过他们是祖传卖跌打酒和大力丸的……”

    女飞贼微微一笑,“神剑门是传说中的修行门派,岂是你们轻易就能见到的?不过碰巧呢,我手里就有他们的镇派秘籍,你们要是有心相求,我也便宜点儿卖给你们,一千两白银一本好啦。”

    韩菱纱直接赚得盆满钵满,等这些江湖人欣喜若狂地出门,才发现即墨村里那些小屁孩玩耍的剑法正是自己重金买来的神剑门秘典,登时眼前一黑。

第一千〇八十六章 鲲鳞

    天黑之后,即墨的花灯会便开始了。今夜晴朗,天上的云只有几朵,一半浸泡在银白月光里,一半潜在影子中。

    云天河一行人站在后山高处俯瞰。即墨的村人们点起花灯,将其滑入水中,夜晚浮漾的清波推摇着灯火,在水面上盛开千百朵光亮的花,天上万古星月的光在波涛上倒映,海面像银箔一样,风吹时光影哆哆嗦嗦,那些花灯团簇着,如许多行船,就此静谧地驶入海的深处,向天际的交界飘去,终究会熄灭在半途。

    即墨的夜市也到了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点着灯烛,老人们聚在一起唱着故老相传的歌谣,讲述关于海神、渔夫和遇难少女的故事。年轻的男女在温柔的海风里互换定情的信物,多是些漂亮的贝类。男人们带着小孩去点起爆竹,噼噼剥剥的声响和夜空转瞬即逝的焰火交错起伏,断断续续放了一个半时辰。

    韩菱纱说:“好想和他们一起去放花灯啊。”但花灯是人家早早做好的。

    云天河伸出手,在空无一物的掌中忽得托起一枚花灯,繁多的莲花瓣儿层层叠叠,半透明的质地仿佛琉璃,花蕊处亮起一点温暖的烛光,整朵花都是透亮的。

    野人红着脸,把花灯递给韩菱纱,女飞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接过花灯,将它捧着,吹一口气,这朵剑气铸就的莲花便轻飘飘飞起来,一路落到海上,也随着那许多花灯的行迹,一道去了海的远方。

    柳梦璃在一旁看着,低垂眼睑,却是什么都没说。慕容紫英只瞥了一眼,便继续观看花灯。

    今夜有酒,街道上摆起席面,即墨有名的是花生、对虾和醪酒,原本每年最好的货物都要留给狐仙上供,今年狐仙被打跑了,自然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云天河他们一行四人是即墨的恩人,喝酒不要钱的。野人每过一桌都要被拉着喝两碗,他喜欢这种活动,除了太平村,他在哪儿都挺受欢迎。都说醪糟不醉人,可喝得多了,也是要眩迷的。

    云天河迷迷糊糊又喝醉了,跑到海岸上吟诗,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自己也随口会编两句,什么“花光灼灼照渔楼,月色依依傍酒舟”,总之是彻头彻尾的酒鬼了。

    韩菱纱跟着他,野人踱步迈向大海。

    修得神仙剑,六界任我行。金石土木横冲撞,海岳泰霄一往来。这世界甚大,许多凶险阻碍对凡人是天堑鸿沟,于他而言,哪里都可安醉,水淹不窒,火烧不焚,刀劈不伤,霜冻不寒,挟五岳跨四海,如庭中漫步,伴飞鸟游鱼同凫,只是等闲。云天河漫步海潮,且歌且舞,岸边人来汹汹,见白衣人吞吐三斤剑气,歌声竟让浮云为之遏行,那人掌中赤金剑丸毫光大放,如骄阳坠海,一时间东海变得澄澈透亮,金光闪闪,海下世界竟也清晰可见。

    即墨的老人们说,“光亮了,会引神异的。”

    茫茫东海,无数的妖精鬼怪都为这毫光吸引,海底升起的前朝巨舰,先民死后的魂灵化作的水鬼赶着车架,敲锣打鼓地前行,渔民祭拜的海神与螺后娘娘,天边浮起蜃龙的脊背,有许多雾气缭绕,如山的背鳍极尖锐,跳着雷光。天上的月变得愈加明亮,星辰在闪烁,神界的天神们在关注东海剑仙的醉舞。

    海边的人们跪伏在地虔诚礼拜。没有了狐仙,但他们还是会对剑仙跪拜。

    韩菱纱皱眉看着周围人,又眺望海上的云天河,不禁头疼道:“以后不能再让这傻子喝酒了!”

    慕容紫英微微惊叹,“相传有公孙氏一舞动四方,如今云道友的剑舞,更是万灵来朝,六界扬名。”

    柳梦璃微笑,“云公子该当是天上人,要立千古流芳之功业,后来人会记得他的贡献。”

    仙人舞剑不休,海面上神女架起数百面玉璧、砗磲、琉璃、玄武岩,倒像是海上升起数百礁石,这些形状各异的宝物蒙着月光,将仙人舞剑的影子印刻下来,后来此处便成一处千剑群岛,天下习武修道之人慕名而来,乘小舟游览玉璧,细细参悟,往往能领悟许多了不起的剑术,更有传闻在此领悟传说中的纯阳剑道,一朝修成仙身飞举神界。

    云天河趁着酒兴舞剑,等他酒劲退了,自然便安歇下来,他摇摇晃晃,仰倒下去,螺女们小心地捧来鲛绡锦衾,将剑仙接住,安置在玳瑁云床上,捧入一艘鲸骨舟,飘飘悠悠流到海滩上。

    韩菱纱叹一口气,去把野人接回来,天上的月光黯淡下去,远处的蜃龙去了,海雾逸散无踪,海上的战船、螺后与水鬼的群落也消失不见。一切像梦一样,对云天河来说是这样的,他只是一如往常那般平平无奇地舞剑,海上留下数百快剑仙玉璧对他来说同醉后的残诗一样没意思,这却是云剑仙大大扬名的时候。世人喜欢看神异,他既然是剑仙,大家就觉得他该有神仙的样子,他们宁愿相信留在照壁上的剑影里藏着成仙的秘密,而不是相信街上免费人手一本的秘籍,只有从这些似懂非懂的图像里,他们可以找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剑道奇材的证据。

    花一千银子买书的那几个江湖客在第二天一早就欣喜若狂地冲入海中,徘徊不去,往后三十年,即墨会成为武林争抢的宝地,他们为了占据剑仙照壁而大打出手,孵化了阴谋与刀剑,流血和毒药的许多故事,当他们向村民们下手时,即墨走出来十数位少年人,挥舞鱼叉和木剑,把自命不凡的江湖客们打得头破血流。

    第二天一早,云天河酒醒眠觉,抻一个懒腰坐起来,客栈外的海潮声很清爽,他出门时,同伴们都在大堂吃茶,好饭好菜摆了一桌,掌柜的在一旁作陪,再无别的客人了。韩菱纱招呼他入座,见他没心没肺,于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祸?”

    “啊?我闯祸了?”

    韩菱纱恶声恶气地说,“是啊,就因为你,咱们在即墨待不下去啦!”

    云天河一缩脖子,“那咱们赶紧跑吧。”

    柳梦璃在一旁掩唇而笑,慕容紫英也是欲言又止。夏书生同样笑而不语,倒是小莲宝指着云天河,叫了声:“喜欢。”

    云天河飞快地填了肚子,站起身拍拍屁股说,“吃饱了!吃饱了!可以跑路了!”

    韩菱纱这边要结账,掌柜的如何也不肯收,于是女飞贼就掏出一本神剑门秘籍当饭资。

    一行人出门,客栈外的即墨百姓纷纷下跪,云天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糊涂地问韩菱纱,“是不是我昨晚喝醉打人了?”

    韩菱纱叹一口气,揪着他的耳朵,“以后不准喝酒了,知不知道?”

    柳梦璃轻轻拨弦,朗声道:“各位乡亲,请站起来,我们不是神仙,我们也不是皇帝,不要跪拜我们。”

    琴声肃重,众人不觉顺从起身,这一群人在面面相觑而不知所措。

    柳梦璃继续解释,“我们是修行人,终究只是过客,不会如狐仙一样留下来为祸一方,你们大可放心。今天之后,我们就要走了,往后或无再见之日,诸位还请好好生活。”

    “恩人,我们舍不得你们呀!”

    即墨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诉求。

    韩菱纱朗声道:“大家不必怀念我们,我们已经留下传承,好好修行,只要你们自己变强了,不论是出海打鱼,还是上山捕猎,或者种田织布,都会变得轻松,只要你们团结,就不会再被狐仙一类的精怪欺负,也不会被皇帝官员欺负。”

    一番话颇为鼓舞了村人们,他们的神情也变得轻快许多。

    云天河一行人这便要走,那些学了剑术内功的孩子们跑过来,依依不舍地捧着酒水、干果和渔获。他们说以后要保护村民,保护更多人不被欺负,要当和云天河一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这些孩子还稚嫩,往后却是他们的天下。

    再三推谢,拗不过他们,神剑门众人还是收下的村民的礼物,云天河发一声喊,化作剑虹,卷着同伴冲霄而起,如一粒星,飞快消失在天边。

    此行六人在韩家谷落下,韩家的皮小孩看到慕容紫英和夏元辰,又叫喊起来:“菱纱姐回来了!这次又拐回来两个俊汉子!”

    “臭小子给我站住!”

    这帮小孩练功很勤,实力今非昔比,跑路速度也极快,一溜烟就能从村口跑到祠堂,可惜终究不如女魔头韩菱纱功行深厚,轻易又被揪住耳朵拎了起来。

    夏家父女就在韩家村住下了,夏书生是山神,活的年岁也长,有许多本事可以传授给村人,他听闻韩菱纱手里有传说中的土灵珠,便借到手里,用灵珠之力垦土耕田,赶山寻脉,在韩家谷开辟了数千亩土质极佳的良田,稍加施肥便能种植。据他所说,天地间的五灵珠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相传乃开天的盘古氏体内灵气所化,渊流古老,常年流落江湖不知所踪,乃是承天命而出世的奇物。

    夏书生给神剑门带来了术法传承,如今便更像个修仙的门派了。

    因韩家村人丁稀零,不足以耕种这许多田地,族里长辈已吩咐青壮出门,找寻流落在外的良家子带回村里来休养生息。如今虽是太平年月,可仍有流民无家可归,能给他们安置一个存身之地,也是善举。

    既已得了光纪寒图,云天河四人再次踏上寻找三寒器的道路。

    第二件鲲鳞据青阳长老的说法是在巢湖一带,那巢湖却离寿阳不远,正好柳梦璃离家数月,颇有些想念双亲,这一趟便先去寿阳柳府住下,等歇息够了再往巢湖寻找鲲鳞。

    再遇见柳世封时,老县令红光满面,只是愁眉不展,看起来最近吃好喝好身体茁壮,就是有些烦心事。

    他见了云天河,乐得眉眼都开花了,“贤侄哪!总算回来了,我听说在陈州出现了一个剑仙,当时就像是不是你,果然是你啊。”他拍着云天河的手,“你和璃儿相处的如何啊?”

    野人点点头,“梦璃对我可好了。”

    柳世封只当他们年轻人热恋难分,登时欣慰,“好,那就好啊。”他又去拉住闺女的手,“好璃儿,我的小心肝,你总算回来了,你走的那天,后院的桃花都谢了,今天早上禄珠那丫头兴冲冲地说桃花又开了,我就知道是你要回来,花是有灵的。这次来了多住几天,你看,最好是把你和云贤侄的婚事办一下。”

    老夫人阮慈却是个灵醒的,把柳世封劝回来,她早瞧见韩菱纱与云天河二人亦步亦趋,虽未见眉目传情,但那女儿家的眼睛却须臾没离开过男郎,便是野人也总回头瞥她,不必多说便知晓他二人已约定终生。

    “老爷,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孩子们赶路辛苦,都进屋坐吧。天河,我已让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点心,这会儿吃午饭还早,你先吃些零嘴等一等,也和你柳伯伯说说话。”

    众人进屋各自落座,柳世封寒暄两句,便说起最近一桩愁心事。

    原来最近在巢湖一带生活的渔民们纷纷前来求助,说那湖面上不知为何起了许多大漩涡,让渔人的行船都倾覆了,许多人没能生还,余下的居民不敢再去捕鱼,可这样一来日子却难熬,于是他们便央县里把各项赋税缓一缓,也请他们派官差来把巢湖异状调查分明。

    “巢湖历来是风平浪静,现在出了这一档子事,恐怕是有妖怪作祟啊。”柳世封犹犹豫豫,“贤侄哪,你的本领高强,能不能去巢湖打探打探?”

    云天河挠头,“我们正好要去巢湖呢。”

    如此皆大欢喜,柳世封旧话重提,还想张罗婚事,柳梦璃与老夫人拿闲话兜着,把话题扯开,总算挨到饭点,用过饭后众人便四散歇息去。

    韩菱纱将野人唤出来,二人在寿阳街头随意漫步,女飞贼忽然问他,“你喜欢柳梦璃吗?”

    云天河点点头,“喜欢啊。”他乐呵呵的样子很是人畜无害。

    韩菱纱拳头发硬,“怎么个喜欢法?是喜欢柳大人那种喜欢,还是……还是喜欢我这种喜欢?”

    野人有些糊涂,“喜欢还分很多种吗?”

    “当然!有些喜欢是喜欢,人对猫猫狗狗的喜欢,对只见过几面的朋友的喜欢,有的喜欢是对爹娘兄弟的喜欢,对挚友的喜欢,还有的喜欢是……是男孩子对女孩子的喜欢。”

    云天河恍然大悟的样子,“哦,那我们是第三种喜欢。我是男孩子,你和梦璃是女孩子,我喜欢你们没错的!”

    韩菱纱气个半死,“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野人不知道自己咱们惹她生气,讷讷的说不出话。

    女飞贼轻轻揪了揪他的鼻头,“刚才柳大人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可是很急着让你当姑爷呢。”

    云天河点点头,“嗯,柳伯伯还有韩家村的人都想让我当姑爷。”

    韩菱纱脸颊通红,“别打岔,听我说完。”她为云天河抹平衣领上的褶皱,悄声说,“如果我没看错,梦璃是喜欢你的,如果柳大人要把她嫁给你,她不会拒绝。我不反对这门亲事,可我和她,如果都要嫁给你的话,许多事情就很为难。等成了亲,有了规矩,我们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说话聊天。我们本该是修行的人,不必眷恋凡尘的杂事,我想,若我们就此相伴一生,也是极好的。”

    云天河点头说好,“我不喜欢规矩。”

    “那好,以后再有人要你当姑爷,你知道怎么说了吗?”

    他一摆手,“我就说不行。”

    “别这么说,笨蛋,你要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时半会没有成家的想法。”

    “麻烦。”

    “就这么说,等你扬名立万,变成大人物之后就没人再问你了。”

    众人在柳府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去往巢湖。那湖畔停着渔人的舟楫数十,云天河按下剑光,听闻长草丛里有人呼唤,循声而去,却是一个渔夫正对着地上昏迷之人施救,只是他不懂甚么医病的法子,只是在轻轻推搡。

    柳梦璃出手治好昏迷之人,听他讲述,此人本是划船赶往湖中百翎洲,却不甚被大漩涡卷入,在水中遭遇许多相貌骇人的妖怪,一番挣扎后昏迷了过去,随即便出现在了岸边。

    韩菱纱想起,“传说巢湖边本有一个小国,因触怒神明,整个国度被沉入湖底,似乎是殷商时期的事情。咦,还记不记得在女萝岩的那些槐妖,他们说过要去哪里避难的?”

    云天河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叫居、巢、国?”

    “那就是了!居巢正是当初巢湖边的小国,这一类古迹年岁久了,又沉在深水中,极容易成为精怪盘踞的所在,想来居巢已经是一方妖怪的乐土。我们这次去了,顺便还能拜访那些槐妖,也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众人这便出发,剑虹飞过湖面,寻一处漩涡钻入水中,一路下行,在奇黑的湖底,却有一处光亮,遥遥的能看见许多建筑,形制极古,更有精怪穿梭,正是一处水下妖国。云天河在一处水中台地按下剑光,四人身形显化,柳梦璃轻轻拨弦,化用一道避水咒,让众人能在水下依旧呼吸自如。

    慕容紫英极不愿踏入此地,琼华弟子对妖类从来只有憎恶。柳梦璃轻声劝他,“人和妖是可以和平相处的,又何必非要刀剑相向呢?人有平等心,妖也有平等心,宁思一念善,莫生一念恶。既然我们已经来了,看看不妨的。”

    “妖就是妖,从来只有害人,我降妖除魔多年,岂会不知他们本性?此地渔民也深受其害,不若还是将他们通通消灭,才能还一方安宁。”

    韩菱纱又劝,“当初在女萝岩你也发过誓,不再不问是非,残杀妖物,这些话你还都记得吧?”

    琼华弟子看着她,而女飞贼对他略一歪头,似乎是在迁就,也像是审视,她的眼神很神秘,慕容紫英本想再说什么,终究只是颔首。

    居巢国里,妖类生活得很惬意,因他们救过槐妖一族,故而大伙儿都很友善,除了慕容紫英,他不喜欢所有妖,而所有妖也都不喜欢他。

    云天河一行得到了礼遇,居巢国的长老听闻来意后把鲲鳞赠送给了他们,不过因为慕容紫英的缘故,他们不能在此长留。柳梦璃问起巢湖上的漩涡,长老便解答说是与潮汐类似,因为有一座巨大的岛从巢湖上空飞过,导致地气暴动催生漩涡,等这座岛飞过去也就风平浪静了。

    事情完成地极顺畅,云天河突发奇想,却打算去见识见识飞过巢湖上空的巨岛。

    他憨笑说,“我想要是可以的话,加一把力推推,说不定它就能更早飞过去,这样巢湖也能早些平静下来。”

    同伴中无人怀疑他的本领,倒是居巢国的妖怪们打赌他做不到,还说假如他真能把天上的岛推走,那大家就认云天河当长老,对居巢国妖族有统领之权。

    云天河带着同伴们扶摇而上,于万里云空处见数百神仙楼宇悬浮,韩菱纱说此地乃封神陵,曾有韩家先祖入内寻宝,他们既然来了,进去看看无妨。

    “这封神陵漂浮在高空中,当年我曾祖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来到此地,等他回去之后,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神志不清,只有从只言片语中还提到过这个地方,还有那件宝物,我想这次把宝贝拿来,也好告慰曾祖。”

    慕容紫英疑心此地有神明驻守,贸然闯入恐怕后果不妙,云天河却是个听话的,依言迈入封神陵,他这一走,众人也只有跟随。

    循着韩家先祖留下的盗洞前行,沿途也有天兵瑞兽巡视,云天河叱咤一声,见他们坚守不退,便各给了一剑封住他们的经络,使其不能动弹,倒也不伤人性命。

    一路行至神陵深处,见一座高台上供奉有射日神弓,韩菱纱将其取下,虚空里忽得劈下一道青紫雷霆,若不是云天河护持及时,女飞贼这便要吃个苦头。

    镇守神弓者现身,人首鸟身,背生双翅,顶戴冠冕,足踏双龙,却是神将句芒。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

    “罪人,还不将后羿射日弓放下!”

    云天河察觉此神杀意鼎沸,先前又出手偷袭韩菱纱,登时怒不可遏,喊一声:“你这个坏人!”掌中剑丸急跳,刹那间剑气如雨,充塞四方,如大潮汹涌,一发往神将句芒身上攒去。

第一千〇八十七章 阳神剑

    那白衣剑仙出手时剑光如雨,四周泱泱汤汤的剑气咆哮似一万只小蜂齐鸣,寻常一道剑光便有穿金洞石之能,寻常人见了这阵势,莫说挨上一剑,便是站在此处,环顾四周八方尽是灿灿赤虹,登时便要骇得胆裂而亡。

    神将句芒见势不妙,将身子团作一处,背后双翅护住上下,足下二龙飞舞,化两道金箍环在体外,旋即便有万剑加身,双龙箍哀嚎碎裂,无边剑气又紧着打在句芒双翅上,不多时便将其剥成了秃鸡。

    句芒双翅迸裂,溅出金血,更有森森玉骨,受剑击而长鸣。神将忽得振翅,把周身无止无休的剑光迫开,旋即掐诀念咒,使出神通,将神体炼作青蒙蒙一团云气,万剑穿身而过,不损分毫。

    句芒恨声道:“罪人!尚未治你们盗窃之罪,还胆敢对本神出手,今日须饶你们不得!”

    只见那一团青雾涨缩,虚空传响大咒,便有太古神木跨越时空投影而来,通天之建木、浴日之扶桑、长岁之大椿、瑶池之蟠桃等十四株天地灵根齐聚,木气蓬勃而生发,最能引动万物滋长,此地便如坠万古蛮荒之所,霎时间有神木擎天辟地,便召来无数精灵感应现身,诸如花仙、赤鸦、天禄、藤精等众自丛中跃出,竟是连绵不绝,转眼便有百千之数。

    柳梦璃凝神感应,随即便出言道:“我们这是陷入了一座奇特的阵法,这些神树投影会不断召唤精怪,而天地灵气又被神木精气催动而暴乱,阵法内生机被抽走,便会形成死地,使得我们体内的生机动摇,如果不能及时毁去阵眼,此消彼长,肯定会累死在这里的。”

    韩菱纱却是后悔自己行事鲁莽,她便高声问:“喂!那个神仙,我们知道错了,有话好好说,咱们能不打架就别打了,好不好?”

    神将句芒冷声道:“凡物!何时轮得到你说话了!你这般罪人,寿短福薄,本已该死,又胆敢染指后裔射日弓,更是罪不可赦,死后当入鬼界受刑万载!”

    云天河当即怒上加怒,“你这鸟人!不准你这么凶她!有我在这里,谁敢对她不利!”他一拍头顶,元神自囟门跳出,与剑丸相合,其意如大日坠地,磅礴恢弘,至大至有,竟凭一股纯阳神意压得太古神木唤灵仙阵周转不灵,那十数株神木投影如风中之烛、乱波月影,飘飘摇摇抖索不停。

    大日剑意横贯四极,瞬息将那数千精怪压伏在地,剑光普照之下,竟是转眼灰飞烟灭。

    当空一团青雾鼓涨不休,句芒神将骇声道:“好强的剑法,来者可报上名来!”

    剑丸震震,却不言语,只放出一团灿白虹雾,吹一阵微风朝句芒扑去。

    当空两团雾气,一青一白,相触时竟有千万点火星,满地雷霆爆射!

    那神将句芒只道自己化身成云,其质清灵空虚,聚散自如,大小随意,天下莫有可伤者,哪想云天河早已炼剑入微,丝丝剑气竟比山间岚雾更加细腻,二者交征,引得天火暴动,霎时间满地雷浆流淌。

    柳梦璃于此危急时刻因势利导,急急挥弦三声,将满地雷光引向神木投影,致使阵法周转不灵,一时间被仙阵搅乱的天地气机有所和缓,而这位慧心神女也借机窥探到阵法脉络,稍加思索便想出应对之方。

    柳梦璃向同伴说明,“若要破开此阵,须同时击中八处阵眼,否则阵眼呼应,即便蛮力破去一个,也能顺势再生出一个,且会藏匿在阵法的更深处。”

    慕容紫英拱手道:“在下略通剑光分化之术,将佩剑一化为八不在话下。”

    “多谢道长相助,如此,我为你指点阵眼所在之处。待会儿他们二人相争,再引发阵法混乱时,便有劳道长出手了。”

    韩菱纱暗恨自己本领尚浅,当不得这个助力,随即便一颗心都系在情郎身上,注视那仙神相斗,须臾不移开目光。

    神将句芒已落入下风,对手所使的纯阳剑气刚强无比,其质浩大,其势峻烈,其意恒常,世间万类无不为之消磨,六界之内,恐无人能抵挡这般剑气,更兼太阳雄奇,能统御天下一切气机,化宇宙灵机为剑,周流不绝,道贯始终,便是万古海石,也难承载这般凶狠绵长的冲刷,剑气所过之处,神魔尽化尘烟。

    云天河得了神剑,从不与人争胜,他又不是好勇斗狠之人,故而不曾练就杀敌剑,此时遭逢对手,一时间神气昂扬,被激起几分凶性,胸中无量剑理流转,刹那便涌出千百种杀人的技法。神将句芒愈是顽抗,愈要落在下风,因云天河已在相斗中拿住了他的禀赋个性,剑气涌动之间,杀得此神手忙脚乱。任凭神将百千术法神奇,均抵挡不得剑仙一击。相持不过片刻,句芒非但未能稳固局面,反倒是节节败退,一团青雾被消磨得宛如游丝。

    二者相持,云天河尚且有闲暇对神木仙阵劈出一剑,阵势当即受创,柳梦璃看准时机,以心传心,指点方位,慕容紫英御使飞剑,剑光一化为八,攒射入阵,将阵眼处的八枚风灵木种钉死,仙阵动摇,神木投影随即有涣散之势。

    句芒见势不妙,怒叱一声“好胆!敢毁我仙阵!”

    眼见阵势将溃,神将情急之下施了一个遁身藏形法,将周身气机散入神木仙阵之中,霎时间,神木投影爆散,树种纷飞,入地便长,神木精气又化作春雨灌注,催生树种,合抱之木拔地而起,藤草花果迸发四出。满地的乔木花草一旦长成,当即化作人形。句芒元神托举虎符,点化道兵,令其披木甲,持兵刃,跨甲马,列阵而行,有弓弩、刀盾、戈矛等兵种,排布得当,声势赫赫。

    句芒不愧为上古大神,此时用法甚是神妙,乃化静为动,令阵门转换如意,不再僵死,故而能进退自如,先前慕容紫英一剑分化破开阵眼,放在此时却不适用了。

    这些木精道兵甲胄坚固,有神力护体,无边剑雨打在身上,竟也能抵挡片刻,更兼其质轻贱,故能源源不断,不过十息便有三百之数。待句芒一声令下,数百木精道兵朝云天河一行步步紧逼,俨然是要取他们首级的架势。

    赤金剑虹四处扫荡,将这些道兵杀得七零八落,然而云天河却如何也寻不到那句芒元神藏身之处,可冥冥之中又觉其在左近窥探,不曾远离。

    韩菱纱觑见此法,便有感应,太阴者近道第一,最能藏形,她便知神将句芒已将身遁入一处风灵幻界,此界纯为气机造化,因阵势流转而生,好似虚花诞果,不在此间,不在彼间,只在中流,存神此在,遁形彼岸,故能无有窒碍,万法不得加身。

    倘不能破开阵势,便无法窥得幻界,倘幻界维系,阵法便极牢固,轻易寻不到阵门。如此当立于不败之地,上古年间,句芒以此阵征讨妖魔,最是衬意,所历之战数百,无有败绩,如今借封神陵之地利,相得益彰。

    寻常人此时该束手无策,太阴剑主却另有破敌妙法,只听她叱咤一声,匣中跳出一柄清湛湛琉璃好似的剑器,韩菱纱持剑在手,招引云天河神意相随,旋即合身一刺,遁入太虚,空蒙剑光寻隙而行,正正好劈在那一处虚空幻界之上。幻界非有非无,势如流风千变万化,寻常人如何能捉摸得到?然太阴神意至精至微,当即直透罅隙,挟着句芒元神,欲将其扫入纯阴虚空。

    这一剑却是取巧,句芒元神强盛,本非韩菱纱能够撼动,然太阴剑主最能抟阳转阴,炼有成无。幻界者,一分实有,九分造作,乃九阴一阳之物,似梦幻泡影,若无神明坐镇,当即便会消散。如今韩菱纱一剑引动九阴,便要逼得句芒元神彻底陷入空无,消没于世界。

    句芒哪知天下竟有这样精妙剑术,无计可施之下,只得主动逃出幻界,而云天河早已守株待兔,见势便一剑劈来。

    好一道神剑,光辉灼灼,引动周天星辰齐明,实为大吉之剑,上能绝云气,下能安万民,有五岳山河之壮,日星霄汉之雄,迅如彗虹破空,重若四海倒倾,此剑神意感应,逃至天涯亦不能藏。神将此时狼狈,被太阴剑主截断后路,便只有振翅迎上,抽出腰间绝影刃,朝纯阳神剑打去。

    绝影刃乍一碰触剑光,当即震鸣,好似挑了万里崇山一般沉重,句芒吃力不住,掌中兵器脱手,剑光长驱直入,一发砍在身上。

    句芒受击,神体迸裂,自胸腹被撕开一个透光大洞,五脏破碎,元神亦遭重创,一身道行十去其九。

    柳梦璃指点云天河将阵法破去,如此总算将这大敌击败,颇废了一番手脚。自他习剑以来,从没有遇到这样麻烦的对手。句芒千错万错,便是他直接与云天河作对,都不至于叫野人这样出离愤怒,只不该对韩菱纱动了杀念,野人对自己的三位同伴可是看得比自家性命更重。

    野人打完一架神清气爽,更是因感应幻界,隐约领悟纯阳神变之秘,此番许多体悟,待他闭关数日,定能让剑道更上一层楼。

    句芒倒在地上恹恹喘息,“你们,窃取神器,又将本神打伤,罪大恶极,当受惩罚……”

    韩菱纱见他伤势如此惨重,放在旁人身上,便有十条命也救不活了,她倒是不计较此神言语傲慢,歉声道:“喂,你不会死吧?还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其实我们没想伤人的。就是我一时兴起,想来找找当年曾祖念念不忘的神器,哪知你一言不合就动手呢?”

    句芒咳了两口金血,“区区小伤……你与当年那个罪人,同出一族,皆是短命之相,你可知为何?便是因为你们一族盗窃坟墓,打扰亡者,阴德受损,故而在投胎时,先天寿元皆要被削。”

    韩菱纱得知家族厄运根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云天河却皱起眉,“凭什么?”

    句芒捂着腰腹间的创口,此时已血肉重生,伤势明显好转,“凭什么?就因为这是天道。生死有序,生者搅扰死者便是要受报应。他们死后在鬼界不得安宁,便要盗墓贼死后还债。”

    韩菱纱神情黯淡,“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们一直做错了。”

    野人仍旧不依不饶,“凭什么?!”

    韩菱纱扯了扯他的袖子,“天河,不要再说了。”

    云天河摇摇头,“我就是想问凭什么,凭什么死人还要守规矩?凭什么活人还要守死人的规矩?凭什么人生来就是要守规矩的?规矩比人还大,能定我们的生死,定我们的命运,凭什么?不应该是人来定规矩吗?如果天道是这样,那我宁可不要它。”

    句芒气急而笑,“凡人,你倒是胆大,逆天而行必遭祸患。天道泱泱,亘古如此,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即便你再如何挣扎也是无用。”

    云天河脸色苍白,“我,我不信,我总有一天要看看的,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句芒沉声道:“凡人,今日之罪,来日必报,你们窃取神器,本是该死,然而你却是世上罕有的三世清明之人,更兼道行深厚,有资格掌管后羿射日弓,此物承天命而出,交付给你必有一番作为,不算所托非人,你们拿着神弓便走吧,待你死后,此物自会回到封神陵。”

    云天河摇摇头,“我不想要。”

    “不知好歹,真当神器择主是儿戏一般吗!你既受天命,理应顺从,莫要自误,与那罪人同流合污。”

    韩菱纱自家被那神将多次贬低也不动怒,却一点也看不得心上人遭受讥讽,立即将后羿射日弓抛回祭台,竟把此等神物弃如敝履,“这破东西没人想要,我看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说什么天道有命,来日报应,还不是看我们天河拳头比你大,不敢找他的麻烦,只等他死后再算账吗?”

    句芒冷笑不言,只是遁身离去,应当是回家修养了。他要走,云天河他们也不拦着,都心想这鸟人吃了败仗怪可怜的。

    一行人虽得胜,却心情不畅,各家心里都有一番考量。出了封神陵,云天河便将剑气绣作飘带,裹住这数百浮岛,随即鼓舞神力,将其缓缓推离巢湖,那湖面上的许多漩涡也渐渐缩小,直至彻底平静下来。

    他们这便回了湖底居巢国,群妖振奋,便说要愿赌服输,让云天河当一名长老,也不管他本人是否愿意。就这样,云天河一个人类,当上了妖族的统领,他也无甚教诲可以传授,只是在居巢留了七日,一来闭关参悟心得,二来根据这些妖类的修行法创出一门《炼身诀》传授出去。

    这《炼身诀》是门吐纳功夫,凡开窍者皆可修行,最能固本培元,感应天地灵机以壮精神,一以贯之而不伤万类,是极中正平和的法门,虽比不上神剑门主潜习多年的《内气搬运法》这般精深博大,但对世上种类各异的妖物而言也是十分普适的功法,今后倘若能化作人形,自可转修《内气搬运法》。

    云天河闭关时细细回忆句芒幻界,彼时他的神念被韩菱纱太阴剑意牵引,心中尚未有任何实实在在的体悟,便被太阴剑意带入幻界。这一重幻灵界域阴阳混淆,似真似假,时有时无,倘若神明不存,此界便失,倘若神明坐镇,此界便存,阴阳之势皆由神明统御,虚实随心,生灭如意。

    故言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

    以神明通有无之变,阴阳者存于天地之间,若能以神明逆炼阴阳,或可重现天地,斯哉至道。

    云天河精修纯阳之剑,执念深重,难通太阴神髓,然而此人毕竟天赋奇绝,虽一时悟不透阴阳流变之枢机,却也另辟蹊径,创立少阴之法。

    盖太阳者,以阳附阳,至大至有,少阴者,以阴附阳,至大至空。云天河以太阳之剑推演少阴之剑,去物之内实精神,留其形骸姓名。二者相合,玄妙无穷。

    说世间万物随流水,倏生忽灭,蚍蜉一命朝夕之间,大椿一岁万八千年,仙神虽寿,其命不永,宇宙无物得以持留。然人有死能照汗青,留名后世,传唱千古,岂非玄奇哉?物性实在,遭风吹雨打,日夜剥损,故而难敌春秋,沧海也变桑田;物名假存,随人心造作,历久弥新,因而遂古长存。

    太阳之剑虽刚强无匹,然终有消逝之时,少阴之剑虽空泛孱弱,却可绵绵持存。

    譬如先前云天河劈了那句芒一剑,威力甚大,竟将他坚固强横的神体洞穿,而句芒神将不出一刻便能愈合身躯,倘若是当时他被少阴之剑刺伤,或许只是皮破血流,然而剑伤极易反复,似附骨之疽一般。太阳少阴之剑兼并,便能让句芒重伤致死,当时便要立下遗嘱。

    自领悟少阴剑理,云天河道行大涨,其中妙处无数,单是一桩最紧要的,如今云天河已经能传授纯阳剑道,因少阴剑乃存神之剑,故而可以将太阳剑意记入竹木玉石之中,后人观其文字,便如目睹剑仙舞剑,稍有天赋者便能参悟良多。从今往后,神剑门传承便再上一层楼,至少太阳剑一支已有兴旺之基。

    太阳少阴剑名号繁琐,云天河稍加思忖,便将其命名为阳神剑。若有一天,真正参透太阴太阴转换之秘,他便能自称“神明剑主”。

    七日后,野人破关而出,彼时一颗剑丸悬浮巢湖深水,光芒璀璨,由赤金转作靛蓝,映得湖中一片碧色,千里巢湖熠熠生辉,如天穹下一颗蓝玉宝珠,后世记载,如此异象持续了九百八十一年方散,巢湖因此得了一个蓝湖的别称。

    韩菱纱众人因是云大长老的同伴,故而一直在居巢国做客,此时见湖中奇异,便知是他出关,匆匆赶来相见。

    女飞贼见野人神完气足,只是愁眉不展,便关切道:“天河,你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啊,我是在想之前那个鸟人的话。”

    “鬼神之谈莫要去管,别操心太多。”

    “可他说你的寿元很短,我不想你死。”

    “傻瓜,人总是要死的嘛,再说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跟着你学修仙的本事,这辈子努努力,加把劲,说不定就能成仙呢?到时候就像夏书生一样,我们可以在世上活几千年。”

    云天河幻想着韩菱纱话里图景,稍稍欢快了些,“那也不错,可还是有好多我不喜欢的规矩。”

    “别多想,想得越多啊,越不开心呢。”

    他们二人叙话热切,倒把柳梦璃与慕容紫英晾在一旁。居巢国的小妖们纷纷涌过来,围在云天河脚边,一个个叫着“长老!长老!”许多妖怪长得毛茸茸的,十分可人。

    野人挠挠头,便说要传法,众妖抬来四方青铜古鼎,让剑仙把《炼身诀》刻下,又留一篇太阳剑经,两篇气剑法门,如此就算尽了责任,一行四人告别居巢群妖,回返寿阳。

    如今三寒器已得其二,想来不日就能将玄霄救出,了却当年恩怨。

    当晚众人依旧歇在柳府,晚餐时候,柳梦璃忽觉通体冰凉,手里碗箸跌在桌上,众人大惊。

    柳梦璃面上血色全无,眉头紧蹙,身子摇晃,不过片刻,额头上竟沁出许多细汗,她推说身体疲惫,便先行回房歇息。柳世封请来城里有名的几位医师看诊,最终也未查出什么疾病,只说是惊神症,需要好好修养。

    夜里,云天河放心不下,便去寻柳梦璃,他也不觉得一个男子夜访女儿闺房有何不妥,柳梦璃披衣起身,开门与他相见。

    云天河见月色清霜,落在她苍白病容,她倒不像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缕驻世的芳魂,野人也不知为何,心中酸楚,“梦璃,你不要死好不好?”

    柳梦璃用奇特的神色打量他,“云公子,我何时要死了?”

    “可你看着很不好。”

    “我的身体无恙的,只是突然之间很累,休息一晚就好,让你们担心了。”

    “是不是我带着你东奔西跑,累坏了?”云天河甚是愧疚,“你以前好端端的,遇到我之后反倒生病,是我的错。”

    “云公子不要责怪自己,人之生老病死,皆是自然,况且我也没有大碍。我知道你的个性,虽然直爽大方,其实心思是很细的,总把我们几个牵挂着,生怕我们受伤了,生怕我们不开心了。就像这一次,是我无端生病,你却比我还着急。你总是这样,是个大英雄的脾性,心怀天下,总是想让世上多些欢乐,少一些痛苦。”柳梦璃眼中波光涟涟,“其实梦璃说得对,有时候太担心别人,会失去快乐的。我倒希望你能自私一些。”

    “可我不能,我今晚睡不着。”

    柳梦璃忽而笑了一笑,温声说:“我陪你走走吧。”

第一千〇八十八章 少主

    “云公子,还记得我教你认识的那些星辰吗?”

    “认识啊,三垣二十八宿,我都记着呢。”云天河指点夜空,细数星辰,柳梦璃在一旁看他。

    “果然一个不差。”柳梦璃笑着点头,脸上比方才更有些血色了,这让云天河确信她的身体在好转。

    “我觉得有意思,所以记得用心一点。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夜里我没什么事情好做,又睡不着,就躺在树屋顶上看天上星星,看它们慢慢绕着北辰星转。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云公子也喜欢看星星吗?是了,当时你学的时候就说过的。我也喜欢看这些星辰,虽然我一直住在柳府,可每当我抬头望天,总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的,很美好的,能看到星星,我觉得很自由。如今和云公子去了这许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见过这么多人,再让我回柳府一个人生活,却已经不愿意了。”

    云天河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柳梦璃从来是端庄稳重的模样,今夜一脸病容,神气反倒比往常活泼些。“世上人的心声各不相同,初听时只觉得新奇,可听得多了,也觉得大差不差。替人伤心,替人难过,我倒是高高在上了,把人的心思看得比他自己还明白。庙里的神仙菩萨也是一般,我便觉得无趣,宁可不要它,前些日子我不去听了,一下就舒畅很多。那时候我就想,人有分别心未必不是好事,强求平等,反倒是执迷。像云公子你,虽然性子洒脱不羁,可也会心疼人的,这事情上我们没有差别。”

    云天河瞧她自说自话,眼睛里有往常没有过的神采,清清冷冷的容靥一笑起来,比这后院千百朵桃花还艳丽,他不觉看的呆了。少年慕艾本是寻常,柳梦璃是古今难寻的绝色佳人,风姿玉骨,品貌皆佳,又是极好心的,轻易就能招人喜欢。云天河也不例外,他总是会不自觉红了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冷香气,或者是脸颊上吹过她说话时呵出的暖风,一时间总是怦然心动,这时候就连她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唉,云公子,原来世界是这样广大的,我离开了柳府才知道。在天空飞过的鸟儿就不会被关进笼子里,假如进了笼子,那就是它死的那天。”

    “梦璃,你说这些,我不是很明白。”

    “我是在说命。菱纱有她的宿命,我也有我的宿命。云公子,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我宁愿自己没想起来,宁愿自己还是每天和你们一起,陪你在陈州河边吟诗的时候,是我这辈子里最惬意的时光。如果我没知道这一切,我还可以与你一起走遍天下,去西域之外的世界看看,去天外看看,我还能看着你的眼睛,看见你站在陈州河岸的长柳树下。”柳梦璃面上带笑,可眼泪已不住地流淌了,她本有病色,如今更是娇弱如风中凋花。

    云天河不知如何宽慰她,知道她现在一定冷极了,他想把眼前的女子抱在怀里,可又不敢唐突,他低着头,嗫嚅道:“你别难过,我肯定会一直陪着你的,哪里也不去。”

    柳梦璃上前两步,凑近了他,“云公子,可否。”她扶着云天河的臂膀,倚在他肩头。

    云天河的两颊红得发烫,他觉得自己的肩头像是压了一枝桃花,或者是一匹冷白的绸缎,柳梦璃没什么重量,轻盈地仿佛可以被风吹起来,可云天河却一点也不敢动弹了,他就像被下了咒,中了什么魔法,身子绷得僵直。

    “云公子,你喜欢梦璃吗?”

    “喜、喜欢。”

    “真的?”

    “喜欢,还分真的,和假的吗?”

    “云公子,你明白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吗?”

    “啊,你也这么问我。我……真的不太明白,就是每次见到你,就、就好像,很紧张,有些喘不上气。”

    “是吗?对不起。”

    “不是不是,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看,对我又很好,所以我才……唉,我说不明白,菱纱也说我傻,他问我是哪种喜欢,我就说不明白。”

    柳梦璃怅惘地叹息,“假如,假如是我先遇见你该多好,云公子,我只是好后悔,总以为人生还长,我们相处的日子还久,所以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看着你……其实,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相处地这样开心,我也多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人的缘分真是注定,老天要收走的时候,一分一刻也不多等的。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学会了很多本领,可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放不下。”

    “什么事?”

    “你的事,和你在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放不下。”柳梦璃拥着云天河,哀声流泪。

    云天河心里好像有一万支爆竹,劈里啪啦地爆炸,他着急得要命,他难过得要命,他不知所措,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拍打柳梦璃的脊背,“别哭、别哭,你怎么了嘛。”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再不能相见,云公子,你是否还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云天河如此说道。

    “云公子,你是要拯救天下人的大英雄,注定不会留在一个地方的。我很感谢你今晚来看我,原本你不来找我的话,我、我也想再见你一面的。”

    “梦璃,你要走了吗?去哪里?我陪着你。”

    “不必,你留下,和菱纱在一起,我很放心。”柳梦璃本已经平静的脸庞,再看到他爱惜的眼神,禁不住又一次流泪,她将一枚翡翠放进云天河手中,也攥着他的手掌,“我……至于我的话,云公子,还是早些忘了梦璃吧。”

    她抽身离去。像山间的岚雾慢慢消失。她踏步飞入夜空,身影沉没在参宿附近的黑暗里。

    云天河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一直等到天亮。

    韩菱纱见到他的时候,后院的桃花都落尽了,野人就那样站在遍地落英中,肩头堆满红雪。

    韩菱纱是捧着食盒来探望柳梦璃的,看云天河神思不属的样子,凝神感应时又察觉不到柳梦璃的气机,她连忙问:“梦璃呢?”

    云天河说,“她走了。”

    “走了?她生病需要静养,怎么走了?和谁走的?”

    “她一个人走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怎么不拦着她?”

    “我昨晚睡不着,来看她,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还流了眼泪,然后她就飞走了。”

    “傻瓜,笨蛋!为什么不去追她?”

    “我不知道,我想去追她的,可她叫我忘了她。”

    韩菱纱见他神情恍惚,不由心疼,“天河,你喜欢她对不对?”

    “是,刚才我试着忘记她,我忘不掉。”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自己拿不了主意吗?既然舍不得,就去把她追回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通呢?”

    云天河点点头,“好。”

    柳梦璃此行远去,云天河一直眺望,看得分明,她是去了昆仑一带,消失在琼华派附近。

    未免柳世封夫妇伤心,韩菱纱推说去昆仑做客,却不提柳梦璃出走之事,他们将实情与慕容紫英说明,这位琼华弟子已将他们视作好友,此行义不容辞。

    待三人循着柳梦璃的踪迹,一路行至琼华派卷云台,此地空旷,唯有风卷流云。

    韩菱纱问:“天河,你看到她是来了这儿吗?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暗道?”

    “梦璃她去了一颗星星上,并没有留在这个世界了。”

    “星星上?我们怎么过去,飞过去吗?”

    “不行的,我试过,往上飞太高的话,会遇到大风,风很烈,而且天很厚,我有一次飞了一个月,还是没飞到尽头。”

    “连你也飞不过去,那梦璃是怎么过去的?”

    云天河边比划边解释,“星星离我们很远,有时候又很近,有几颗星星就很近,但大部分都很远。梦璃去的这颗星星,在越来越接近。”

    “星星……你是说妖界?”韩菱纱恍然大悟,“天上的星星都是一个个世界吗?”

    “我没进去过,不清楚。”

    慕容紫英感慨,“原来除了我们所在之处,还有这许多天地。不过,你们所说的妖界,难不成是本门记载中那个妖界?柳姑娘又是如何进入妖界的呢?”

    韩菱纱暗叫糟糕,却是情急之下忘了琼华与妖界的恩怨,一时口快把猜想说了出来。

    云天河取出柳梦璃交付给他的玉佩,“梦璃她,她是妖。”

    “什么?”二位同伴异口同声。

    “嗯,之前她身上带着这个,把妖气遮掩了,我还以为她只是有些特别。她说自己想起来一些事情,然后就进入了妖界。”

    韩菱纱喃喃道,“她当年被你爹带到寿阳,又是妖,难不成,是当年琼华大战时候,被你爹救下的小妖吗?梦璃,她这是回家去了。”

    慕容紫英在一旁脸色铁青,这些日子相处,他与云、柳、韩三人都结下深厚的交情,虽然并不直言,心里却把他们当作好友,可如今却有一位伙伴,是妖类的身份,一时叫他心中痛惜。

    韩菱纱心思敏捷,一眼瞧出了端倪,此时正需要众人同心,若这位琼华弟子惦念门派旧仇,踌躇不前,那不如把话说开,好聚好散,“小紫英,你是不是觉得梦璃是妖,所以讨厌她了?”

    慕容紫英思忖片刻,缓缓道:“我认识的柳姑娘,性情善良,以助人为乐,慕容紫英认可她的秉性,也把她当作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这一点,不论她是人,或者是妖都不能改变。”

    云天河喜不自胜,“紫英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就说谁都会喜欢梦璃的。”

    韩菱纱忽然说,“有人来了。”

    他们一行御虹而来,云天河虽成阳神剑道,可气势不减,即便此处是琼华派偏僻之地,依旧惊动了门派中人,那琼华掌门夙瑶率众而来,多日未见,她依旧风姿照人,见到云天河与韩菱纱时,神情严肃,而她瞧见慕容紫英,更是眉目含煞。

    “二位为何又不请自来?若是有什么企图,不妨明说。”

    云天河直言,“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就是路过本派?二位又为何与琼华叛徒同行?”

    这一番话,不止云天河三人吃惊,就是众多琼华弟子也是哗然。

    慕容紫英上前躬身见礼,“掌门,请容弟子禀报。”

    “不必了,你慕容紫英好大的本事,敢私自违令出走思返谷,又与这两个行踪可疑的外人勾勾搭搭,莫非仗着自己一身师传的本事,又受同门青睐,恃宠而骄,故而视我琼华清规如无物?那好,既然翅膀硬了,本座也留不下你,从今往后,慕容紫英不再是我琼华门人,把宗炼传你的剑匣留下,你可以走了。”

    云天河惊叫,“凭什么?!”

    夙瑶冷笑,“就凭我是琼华掌门,二位是要为慕容紫英出头吗?这是本门内务,恐怕你们是不能干涉的。”

    韩菱纱气恼不已,“你这掌门,嫉才妒能,自己的道行浅薄,内斗的本事倒是一流!既然你们不要慕容紫英,他以后就是我们神剑门的人啦!”

    几位相熟的琼华门人也劝,“掌门,慕容紫英毕竟是我派中流砥柱,怎好轻易驱赶?”

    夙瑶闻言更是冷笑,“好啊,原来慕容紫英早已叛投别派,今天不管是谁来求情都没用,不论如何留他不得,本座看在他多年辛苦,还未治他的罪,否则便要废去一身道法,挑断手筋脚筋,再逐出门派。”

    慕容紫英语气焦急,“掌门,慕容紫英对天发誓,从未做过任何不利于门派之事,所行不违本心,此前之所以不告而别,也是事出有因,还请掌门宽限,让弟子解释原委。”

    夙瑶略一昂首,“哦?看来你还有话说,既然如此,本座便宽大处置,你自去领罚,什么时候诚心悔过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韩菱纱怒不可遏,“你根本就是想折磨他!他是死是活还不是你一句话?紫英,你也是个笨蛋,琼华派出了这么一个掌门,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和我们走吧!”

    慕容紫英缓缓摇头,“不,我不能走……琼华是我的一切。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有我的童年,我的好友,我的师长,我师公的坟冢,继承了他的剑匣,我就要争这一口气。”

    一众琼华弟子极动情地呼唤他,而夙瑶也只是神情淡淡,似乎拿准了慕容紫英的心思。

    云天河极为沮丧,“那你要走了?”

    “是,今日一别,来日还能再见。”

    “……”

    慕容紫英卸下剑匣,袒衣穿骨,枷锁上身,由正法长老带去石牢。云天河二人目睹同伴遭这样酷刑,皆是气急,慕容紫英只是朝他们摇头,他一路走去,滚烫的血从后背流淌,在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夙瑶请他二位早些离去,云天河却是不肯,如此便是要与琼华派作对了。他双眸中剑意森森,众人胆寒不敢近前,掌门再三催促,十余忠心弟子结阵上前,然不敌那人随手一剑,终是夙瑶自找台阶,就把这卷云台让给他们二人,还遣人在此看守,毋令他们闯出。

    琼华众人离去,韩菱纱冷声道:“我早就知道这掌门不是个好人,惺惺作态的样子叫人作呕。”

    云天河只是沮丧,“我太没用。梦璃要走,我留不住,紫英也走了,我也留不住。”

    “天河,还有我呢。”

    “菱纱,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走啊?不行,我真的……”

    “傻瓜,我说好要陪你一辈子的。”

    野人望着卷云台外的天空,“梦璃去了妖界,一定有办法去到那里的。琼华派的人既然能把妖界捆住,办法就在这里……我们去找玄霄,他肯定知道办法。”

    看守弟子还未来记得喝止,云天河化作金碧剑虹,裹着韩菱纱就往琼华禁地飞去。那看守弟子中有一人道号怀朔,却暗中留了个心眼,劝同伴莫要向掌门禀报,“这两人本领高强,我们琼华派里没有人能敌得过,就是汇报给掌门恐怕也是叫她难堪,听他们方才所言,似乎是要去禁地,不如我们跟去看看。”

    另一位弟子不愿多事,于是只怀朔独自前往禁地。

    云天河二人再会玄霄,将手里两件寒器交付,随即便询问妖界之事。

    玄霄听罢来意,倒也直言,“我琼华秘传有双剑之法,借双剑灵力,足以网缚妖界,此中奥秘我可以讲与你们听,只是如今望舒剑不知所踪,想要施展此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韩菱纱却不肯透露手中晦月剑的面目,此间别有一番女儿家的心思,却不是云天河能猜到的了,“你先说吧,我们自有打算。”

    依照玄霄所说,欲网缚妖界,需先通晓观星术,测准妖界方位,以望舒剑极阴之力横跨世界隔阂定位妖界,再以羲和剑极阳之力贯通两界。

    韩菱纱听罢后便欣喜而笑,“这么说来,最关键的是观星术和望舒剑,而想要贯通两界,只需要极强的灵力。双剑合并则能将两界通道稳定下来,并非必需。”

    玄霄道,“人的力量如何能与天地相比,若无双剑之力,两界通道是不可能打通的。”

    “哈,你是小看人。”

    二人从玄霄处学来双剑秘法与观星术,这便离开禁地,出门却正好遇到前来探查的怀朔,这位琼华弟子性情端正温和,平日里最受同门喜爱,为人处事都极妥帖,见面先抱拳行礼,言辞间对这两位琼华外敌极为客气。

    “二位是紫英师叔的同伴,如今师叔蒙受这无妄之灾,我心中实在不忍,还请二位仗义出手,救一救他吧!”

    云天河怅然道,“可他自己不愿意。”

    “师叔那边,我会尽力去劝,二位不妨过些日子再来琼华一趟。”

    韩菱纱冷哼一声,“都怪那个小肚鸡肠的夙瑶掌门,我看不如把她赶走,让紫英当这个掌门好了!”

    怀朔神情一动,嘴上却仍说:“夙瑶掌门为琼华殚精竭虑,又有一众拥趸,还是深得人心的。”

    “好哇,你也不老实,这样吧,我这里呢有几本厉害的功法,你拿回去找熟悉的人分一分,告诉他们这些是你们紫英师叔费尽心思从一些上古遗迹里夺来的神功,本来是打算上交门派的,现在就先给你们学着。”韩菱纱的褡裢里倒是常备神剑门秘籍,出门在外问亲访友送两本也是极好的。

    女飞贼这会不偷人家的秘籍了,她打算把整个琼华派偷到手里。

    辞别了忧心忡忡又满心期待的怀朔,二人重返卷云台,韩菱纱本就精通风水堪舆,学起琼华道胤真人传下的观星术也很快上手,厘定了妖界方位,她取出晦月剑,以太阴剑意灌注,随即朝虚空一跃。

    韩菱纱牵引云天河一道神念,化作无形剑虹遁入太虚,在绵绵若存之隙遨游,她感觉到了一片星空,六界交叠在一起,互不干涉,世界的间隙是一片混沌,混沌里的时空无垠,周天星辰运行此间,各自有序,那妖界是一枚彗星,每十九年接近人界一次,如今已经到了最近的时候。

    太阴剑主能历六界无碍,她径直遁入妖界,此处是梦貘一族生存的土地,是一处奇特的星岛,岩层苍黑,遍地是灵气逼人的紫色晶石,整体如斗,内里中空,层层下行,众妖居住建筑便安在岩壁上,最底层是妖族宫殿,乃梦貘一族之主所住之地,韩菱纱便是在此处寻见了柳梦璃。

    妖界之主接见了柳梦璃,相见亦相识,共叙前情,原来她们竟是至亲的一对母女,当年妖界与琼华交战,少主柳梦璃在战火中失散,今日重返族地,相别近二十年,凄楚本自难言。

    韩菱纱听罢实情,当即遁出虚空,她这般神出鬼没叫一众梦貘大为吃惊,柳梦璃连忙相认,倒是免去一场兵戈。

    云天河一道神念化形,三人重聚,自是感伤,而云天河想要进入妖界,却另有一番波折。

第一千〇八十九章 十六玉楼洞真诀

    却说那天在卷云台上,阳神剑主与太阴剑主交感,神意冥合,得以窥破混沌,锁定妖界,其人掣金丸,高举在天,搅动天下灵气翻涌。

    此剑丸乃太古星髓所铸,质地极密,小小一枚便逾兆兆兆亿斤的分量,威能极盛时,可压垮六界,洞穿天星,如今为传剑人以绝大本领炼作杯口大小的弹丸,交由云天河御使,寻常拿在手中轻如瓷杯,稍加法力灌注便可重逾三山,其无止境焉,人力愈强,其质愈沉,究竟返还本来面貌,便真真是一颗太古星辰。

    阳神剑主奋力谷催剑丸,此丸如混洞一般抽引昆仑灵气,忽得爆射出一道金碧虹柱,直透混沌,如跨海金桥般接入妖界。

    以少阴剑意之恒长,这一道虹柱当可维系千年不坠,更兼有赤金剑丸作定海神珠,两界通道便格外稳固,不通修行的凡俗之人也可踏虹穿界,如今应当是来去自如。

    然则妖界以被妖主施以禁法结界分绝内外,好比是桥头大门封死,此法甚烈,不可自行终止,倘若云天河蛮力破去封禁,便会使那妖主横遭反噬。当年琼华一战,妖界亦是元气大伤,妖主婵幽诈死偷袭,侥幸胜过琼华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自己也身受重创,多年未愈,加之强行布下结界,实则已是日薄西山,勉力维系妖界运作罢了。

    说来柳梦璃是梦貘一族少主,那妖主婵幽便是云天河的岳母,他这个上门姑爷,怎么好把丈母娘打伤?

    这天下除却韩菱纱这位太阴剑主百无禁忌,想要在六界内来去自如,大约还有一件宝物有此本领,便是那传说中的翳影枝。翳影枝乃鬼界特产,历来鬼卒穿越六界,勾魂拿魄,皆是倚仗此物。

    据妖主婵幽所说,欲取得翳影枝,便须进入鬼界,人界通往鬼界的道路不少,最简单的一处便是在鬼城酆都借道,但翳影枝藏在鬼界深处的无常殿附近,想要抵达彼处,只能走不周山天柱。相传大荒深处有不周之山,擎天立地,通幽冥之国。据体如何开启通道,却鲜有人知。

    云天河得了消息,当即便要出发前往不周山,他已是思念心切,片刻不想同柳梦璃分别。而柳梦璃却叫他不必这样着忙,当务之急还是要救出身陷囹圄的慕容紫英,就处境而言,显然是这位琼华弟子更加惨痛。如今阳神剑主凭通天修为塑造虹柱,贯通两界,这通道一时不会散去,又有结界封锁,无需担心外敌趁机闯入,是以大可安心。

    柳梦璃再叙别情,又是眼泪涟涟,她心中又如何舍得下云天河,而今相逢之速,叫人忽悲忽喜,情难自已。然则,柳梦璃身为妖界少主,终究要继承大统,留在妖界引领梦貘一族,如她所说,是鸟儿入笼,欲飞不能,今后恐怕相见时少别时多,一念至此,各自悲凉。

    云天河是在这一天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许多许多的遗憾,都是迫不得已。他有举世无敌的力量,有冠绝古今的剑理,却不能叫世情为他一己之愿而转移。慕容紫英是必然会回到琼华的,柳梦璃也必然回到妖界,将来的云天河或许也必然回到青鸾峰。

    韩菱纱道别柳梦璃,带着云天河的神念回返昆仑,见野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而琼华门人在卷云台外不住张望。那顶上一道金碧虹柱斜指天际,跨虚定界,如应龙行空,此时节灵气涌动狂风大作,虹柱映出霞彩万条,更有一道彗星盘旋天穹彼端,光辉灿烈白昼可见,此诚仙家妙境,阳神剑主其人大能引无数修行者心境动摇,往后也是他大大扬威的日子。

    “天河,你站起来。”

    云天河果然听话站起来,他多数时候像个孩子,现在他很难过,“梦璃她,回了家,我应该高兴的,可是,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好少。”

    韩菱纱说,“梦貘一族为了避难而逃到妖界,假如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他们大可搬回人界的。”

    云天河喜笑颜开,“对哦!”

    女飞贼无奈地摇摇头,“笨蛋,真好哄啊。”她自然明白,让梦貘一族搬入人界是一厢情愿,且不说人妖成见比山还高,就是那妖界灵力充沛,是梦貘一族的宝地,平白让他们迁走,恐怕是极不愿的。只是她仍旧要这样说,这样云天河就不会胡思乱想,终日恹恹。

    慕容紫英身陷石牢,背后琵琶骨被铁钩穿刺,气脉受禁,此人已是琼华叛逆,负罪之身。任谁都知晓,他本不该遭此劫难,这是慕容紫英的选择,活着,和争一口气里,他永远选择后者。

    那阳神剑主闹出好大动静,琼华派终于一睹此君威势。若他怪罪,凭如今的琼华派,恐怕反掌便要化作劫灰,由不得他们人人自危。派中已有异议,要早些放慕容紫英出来,好平息那位大修士的雷霆之怒。怀朔真人四处奔走,拉拢亲近同门,由他们再去劝说各自师长,陈清利害,最后联合向掌门夙瑶请命。

    “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为那罪人开脱不成!正法长老,你来说,本座判决可否有差?”

    正法长老起身陈言,“掌门判决并无任何错漏,慕容紫英私自出走在先,与贼人暗通曲款,更是招引妖界降临,论罪当视作叛逆论处,一律弟子长老见之皆可打杀,追回本门遗物,若非掌门宅心仁厚,留他在石牢反省,此时哪还有他的命在?”

    “此言差矣!”话音未落便有不平之声。

    夙瑶见那出言之人,心里一惊,“慎行长老有何异议?”

    “依老夫之见,慕容紫英自幼在琼华长大,为人正直,品行端正,又是宗炼看重的传人,理应是我琼华中兴之主,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其所作所为,虽有出奇之处,但仍不违正道。况且那两位年轻修士,显然已和慕容紫英结下深厚情谊,是友非敌,更应当宽宏大量,让慕容紫英请他们来门中做客,对我琼华有益无害。”

    此言既出,众门人弟子中应声不绝。

    夙瑶面沉如水,斥道:“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待众人噤声,掌门回驳慎行长老,“如今那二人强占卷云台,又以妖法沟通妖界,时值十九周期临近,本门弟子当枕戈待旦,以雪前辱,又岂是奴颜婢膝之徒!慕容紫英在此危急存亡时刻通敌叛门,本座身为一派掌教,秉公执正,安能容他继续放肆?待妖界退去,本座再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看他有何话说。此事已决,尔等莫要再提。”

    “夙瑶!你当真不怕那两人把我琼华道统夷灭吗!”

    夙瑶冷笑道:“凡我琼华门人,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倘若本座为我门招来祸端,便叫本座先死于他们剑下!”

    话已至此,众长老弟子勉强顺服,各自离去,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掌门凤冠轻颤,慨然叹气:“眼见大祸临头,门内反生变故,世事变迁,叫人齿冷……满座衣冠尤胜雪,竟无一人是知音!”

    当天夜里,慕容紫英在牢内用过饭菜,诸后辈弟子皆来看望,宽慰有加。至子夜,独身寂坐,忽听闻有女子轻笑,慕容紫英不觉展眉,面上依旧严肃,“韩姑娘,是你吗?”

    “好啊,小紫英,现在说话这么冷漠了都,叫菱纱就好啦。”

    红衣的女飞贼凭空跃出,清寂苦寒的石牢内似有鲜花乍放,她一来,再黑的夜里也明亮了。

    慕容紫英如今一身修为被封,体躯受创,模样颇有几分惨痛,他倒是傲骨铮铮,端坐原地,恰似个闭关的世外老头。韩菱纱站在他身旁上下打量,啧啧作声,点评道:“啊呀,你要是再披头散发,脸上抹点黑泥,就特别像……”

    “像什么?”慕容紫英心情颇佳,竟一时口快回了嘴。

    “像个大乞丐咯。”韩菱纱果不其然是要损人的。

    “你不该来找我的。”

    “怎么?还不许人探监啊?天下之大,哪里是本姑娘去不得的?不要说是小小琼华石牢,就算是那妖界,我也是手到擒来。”

    “哦,你已去过妖界?柳姑娘还好吗?”

    韩菱纱颇有些着恼,“你倒是会关心别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疼不疼?”

    慕容紫英一身细汗出了又干,不过一天未见,形容便有些晦暗,显然是痛极了的,他倒是面不改色,“苦乐又有何妨。一时落魄罢了。”

    “你这人,说话真有脾气。倔又倔得很,本事又不行。现在吃到苦头了吧?你也不想想,琼华是琼华,掌门是掌门,既然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听掌门的话?小孩子做错事都知道到外面躲风头,你怎么就不懂呢?”

    慕容紫英略一摇头,“这不过是诡辩。宗门规矩如此,掌门是一派之长,有决断之权,倘若人人都自行其是,门派如何能延续下去?”

    韩菱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天河有时候很像,有时候又完全不同。有时候你们一样的傻,可有时候又各自不同地聪明。在你眼里规矩大过天,而我的天河,他最讨厌规矩了。”

    慕容紫英凝视眼前红衣的姑娘,冰冷的神情里也透出怅惘,“云兄弟的潇洒,是天下人不能企及的。这世上毕竟也只有一个云天河。”

    “你知道他想做什么的,他想让天下人都可以和他一样。这是他很了不起的地方。”

    慕容紫英慨然颔首,“学道日进而为天下先者,世人所以称英雄,修行者秉持正道,当以飞升高举为业,不过若能护佑一方,乃至让天下太平,同样是积德善举。”

    “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你到底怎么想的,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出去?”

    慕容紫英微笑摇头。

    “你就不能看在我们的面子上……你知道天河有多难过,我见你这个样子,心都要碎了。”

    慕容紫英不知女儿家究竟有几副面孔,方才还眉眼弯弯的女飞贼一句话没说完就泫然欲泣了,他也是个榆木脑袋,心里登时慌乱,好在倒还端的住架子,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是铁石心肠。

    韩菱纱见自己的苦肉计没有生效,一下又翻了脸,“喂!你一点儿都没感觉吗?你的心已经死啦!”

    慕容紫英暗暗松了一口气,“我是待罪之身,门规森严,如今只能等掌门宽恕。”

    “当初你怎么毫不犹豫就跟我们走了呢?你自以为可以和那个坏女人讲道理,她根本不讲理的。就在刚才,琼华派的长老和弟子们都为你去求情,可她就是不松口,你觉得她会轻易饶过你?她就是看你将来要当继任掌门,威胁她的地位,所以要敲打你,把你打服气了,不敢跟她争,这才会放你出去。你也真是的,早该抛下这些,跟我们去韩家谷不好吗?等你学有所成,回来带领同门把坏女人赶走,你就是琼华名正言顺的掌门!”

    慕容紫英紧皱眉头,“此话休要再提。夙瑶掌门向来为琼华殚精竭虑,所行之事皆有规矩可循,按理判决,我并无异议。”

    “紫英!你……啊呀,我不劝你了,你好自为之吧,过些天我再来看你。”韩菱纱这便化作剑虹遁走,此人来去无影踪,石牢又重回一片凄冷,佳人如梦,只余残香幽幽,独留他一人枯坐。

    往后一月,韩菱纱果然没有再来看他,前来探望的弟子们会同他讲些门内的近况,只是第二日午后,有一位怀字辈的弟子说掌门有令,不得探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访。

    石牢彻底安静,每隔七日有一枚辟谷丹送来,如今陪伴慕容紫英的便只有石窟内的滴水声。

    人有落魄时,豪杰不改其志。慕容紫英静坐参悟,将神剑门《内气搬运法》细细推演,结合琼华派功诀道家十六重天心法,查漏补缺、融会贯通而成一篇神功,名之为《十六玉楼洞真诀》,自一重入道至十六重天道,直指天仙业位,若能功行圆满,则羽化登仙。

    原先的《内气搬运法》得道之精纯而失之条理,对修练境界并无详细阐述,除却种种练气法门,余者寥寥。琼华功法传承自九天玄女,十六层境界清晰分明,层层递进,更有符箓、丹鼎、灵咒、法禁等诸多绝艺,然修行进境缓慢,相较《内气搬运法》,所得法力亦甚粗疏,御剑施咒时多有累赘。而今慕容紫英统合二法,各取所长,成就不世真功,当能另辟一支道统,待今后删繁就简,另行增补,足可使这一脉传承兴盛不绝。

    神剑门三大传承,非天赋奇绝之人不能领悟,如此却不利道统延续,如今有慕容紫英开辟练气正途,便是下愚之人亦有一线成仙之机,其功莫大焉。

    其人悟道之时,神意勃发如春生草木,内气自生周流不绝,筋骨齐鸣,背后寒铁勾寸寸断碎,呼吸吐纳博采万气,石牢内如有巨鲸长嘶,昆仑群山震荡不休,一日夜后,慕容紫英炼就金肌玉骨,滴血如胶,伤势尽愈,乃有神完气足之相,一扫先前病容。

    当天夜里,许是好事成双,一月未见的女飞贼又来造访。慕容紫英闭目打坐,听闻一阵细细的笑声,便知是她到了,他也不睁眼,只是默默收功。

    “怎么了嘛,小紫英,生我的气,故意不看我啊?”韩菱纱的话语永远狡黠。

    慕容紫英为了不叫自己失了风度,也只好睁开眼睛。面前的韩菱纱瞧着和一个月前无甚差别,不过倒是修为似乎又精深了些许,如她这般神剑传人,最能悟道,进境飞速才是寻常。

    韩菱纱嘻笑着讲述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原本他们二人是打算去鬼界寻翳影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坐牢的同伴救出来,毕竟如今柳梦璃在妖界无灾无病,万事安康,唯一叫人忧心的便是慕容紫英这头倔驴。他们二人在琼华附近徘徊,又意外闯入一处古老的干枯河谷,那里的居民因绿洲消失而面临缺水之厄,于是他们就把这些村民统统搬回韩家谷去,如此倒也用不了多久。余下的日子他们便在琼华派专心致志挖墙脚,把许多低辈弟子连哄带骗拐到神剑门下,如今琼华派里大半都是神剑门生,几轮逼宫,迫使夙瑶退位,如今琼华掌门一职正虚位以待,只等慕容紫英接任了。

    “这些事都是你们做的?你们怎可如此?!”

    “别误会啊,我们只是帮了他们几个小忙,实际上是琼华派选择了你,这下你总没话好说了吧?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看你,一个月不见,都饿瘦了。”韩菱纱拉着慕容紫英,他心中一片茫然,便真的跟了她走。

    待出门时,一众琼华弟子列道相迎,一路送至琼华宫内,只见高台空悬,曾在此地的夙瑶不知所踪。

    “恭请慕容紫英掌门登位!”

    慕容紫英沉声道,“掌门兴废岂是如此儿戏?夙瑶掌门何在?”

    “你要找我?”门外涌进一行人来,为首者正是二十五代掌门。

    夙瑶如今已被摘去头上凤冠,果真有几分潦倒气,只是她仍是争胜的性子,“慕容紫英,你既已得了掌门之位,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这一月来门内妖风四起,吹得人心惶惶,这些门人弟子尽数投敌,可还有琼华门人的样子!”

    自然也有不屈的拥趸站在她身后,对一干同门怒目相向。

    慎行长老形容漠然,“当年妖界一战,二十四代掌门大弟子玄震遇难,夙玉出走,玄霄又为玄冰镇封,这掌门之位原本是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坐的。自你上位后,操权弄计,将几位前代长老排挤出去,将长老之职用作你掌控门派的筹码,十九年来门内仍旧一派萧条,门人弟子总数不过百余,每有杰出后进,你便不遗余力加以打压,使其难有出头之日,当年夙莘出走,难道不是你使的激将法吗?”

    肃武长老帮腔道:“不错,慕容紫英为门派历经艰辛,多年来降妖除魔,维系正道,乃是琼华当代中流之砥柱,有福愿同享,遭奸邪污蔑而不改其节,由他担任掌门,是再合适不过。”

    眼见一众琼华门人齐心协力,慕容紫英却出声制止,“诸位请听我一言。历来道统传承皆有序数,先代掌门传位于夙瑶真人,既如此,我派弟子当遵领法旨。区区无心权位,只愿为琼华振兴略尽绵力,掌门之位,应仍由夙瑶真人接管。”

    夙瑶冷声道:“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无非是你自觉谋篡僭越,不得正统,如今我便传位于你,又有何妨?今日本座落此下场,当为前鉴,世情冷暖可自知矣!琼华法统蒙尘,后世弟子当牢记此劫,却莫重演!”

    慕容紫英还待分说,夙瑶忽然厉声道:“慕容紫英何在!”

    “……弟子在。”

    “本座以昆仑琼华派第二十五代掌门身份,传位于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琼华第二十六代掌门,待祭拜祖师与九天玄女之后,你便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慕容紫英只是怔忪难言,所有人都热切地看着他,他唯有躬身领命。

    这是他一生中极重要的时刻,只是毫无喜悦。

    他站在琼华宫的高台上,群道俯首。他非但毫无喜悦,他还觉得沉重,太沉了,而且漆黑一片。

    慕容紫英相信自己的同伴是什么样的性格,也明白他们在这场琼华内部的篡权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好像不高兴?”

    “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想起一个故事。”

    “哦?说来听听。”

    慕容紫英站在昆仑的星夜下,“曾经我师公对我说的,他说自己当年出门游历天下,找寻练剑的灵材时误入了一处夜游国,那里的居民白天时酣眠不醒,到夜晚就纷纷起身游走。”

    “真的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吗?”

    “是的,我师公在夜游国住了一段时间,他发现那里的人一旦夜游就会跟着自己身前的动物一起走,不论是人,还是一条狗,一只野兔。为了不让自己摔下悬崖,他们在路边建了高高的栅栏。”

    “好有意思。诶,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夜游,难道不会饿肚子吗?”

    “别打岔,笨蛋。”

    慕容紫英点点头,“某天,栅栏破了几个小洞,有几位夜游人从洞里摔下悬崖死去。我师父告诉他们,是有妖兽作祟,趁着白日众人沉睡时把栅栏拆开,又在夜里引诱他们落崖。于是夜游国人决定搬迁走。”

    “啊?为什么?明明把破掉的栅栏补上就好了呀。”

    “我师公当初也是这样问的,夜游国的国主说,‘在上上代国主治理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当时他们选择了补栅栏,但是夜里跌落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他们换了一处地方,重新造了栅栏。’师公便问,‘为何补了栅栏,还是会有人跌落呢?莫非是这个栅栏修补得不够好吗?’而国主说,‘栅栏从头到尾是一次修好的,这样大家就会放心在白天入睡,如果破了洞再去补,会让妖怪变多。’原来那些拆栅栏的妖怪,是在白天醒着的夜游国人,他们一旦走到太阳底下就会变成妖,想要修补栅栏,就不得不让一些人在白天干活,所以妖怪会增多。不久后我师公离开了夜游国,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根本是一个妖国,等他再赶回去降妖诛邪,却发现如何也找不到他们,夜游国或许真的搬走了。”

    韩菱纱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做?”

    慕容紫英痛苦地闭上眼睛,沉声道:“从今往后,便不再有昆仑琼华,只有神剑门的琼华峰一脉。”

    “你真的舍得吗?”

    “栅栏已经破了,太阳一照把琼华弟子变成了妖,我们必须搬走。重新造一个栅栏。”

    云天河摸不着头脑,“你们在说什么啊?”

    慕容紫英摇摇头,“没什么,天河,此间事毕,我们这就一同前往不周山,找寻进入鬼界之法吧。”

第一千〇九十章 魔剑道胎,衔烛之龙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周山者,通天之途也。昔日有人神之战,天帝伏羲令人皇女娲氏销毁人族,人祖女娲爱惜后裔,抗命不尊,上乃除其神籍,遣神将下凡夷灭大地。彼时节,人族死伤惨重,女娲氏率人族抗击天神,封印五灵魔神及众魔兽,便有水魔神共工亡命怒触不周山,天柱断而洪水涨,女娲补天力竭而亡,伏羲大帝痛悔不已,乃绝地天通,命衔烛之龙镇守不周天柱,自此人神隔绝。

    云天河一行纵虹而行,跨西北之海,深入大荒,见一处幽冥无日之国,上有重云苍苍,天光如晦,下有石漠茫茫,地势嵯峨,此诚生命绝境,不毛之途,而有山直抵太霄,其上有盘龙之柱,神光耀耀万里,照彻天地。多悬空石岛环绕龙柱,有妖类盘踞。

    白衣剑仙在盘龙天柱左近按下剑光,三人一跃而出,环顾四极,各有惊色。

    慕容紫英沉声道:“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幽冥之国,这样荒凉的景色倒也不虚此名。而且气机沉闷滞涩,凡人几乎无法生存。也不知该向何人打听进入鬼界的方法。”

    大荒苍凉,不周广袤,愁云惨雾之地多生精怪,此地盘踞许多强大妖类,多凶蛮残忍之辈,不乏古老妖王,凶灵残神等类,往往占据一方,离天柱愈近的,愈是强大。他们一行气息昭昭,引来许多大妖相犯。

    云天河叱咤群妖,剑光咆哮处,每有凶顽之徒,皆受裂体断肢之痛,再有顽抗,登时绞作齑粉,更无一妖可以抗手。

    韩菱纱皱眉,“这些妖类被大荒煞气侵蚀,基本都失去神智了,道行浅薄,只是仗着天生的本领和粗笨的体躯逞凶。”

    慕容紫英轻抚背后剑匣,“依我之见,不如将它们统统灭杀了,以免流毒人间。”

    “不急于一时,我看这些妖魔是因大荒特殊的环境才诞生出来,若不能将此地整个改善,恐怕这样的邪物还会不断出现。等我们从鬼界回来,再考虑这些,眼下我看不如先沿着这条盘龙石柱上去看看。”

    云天河忽有所察,“你们感觉到了吗?有一股很厉害的杀气,就在不远处。”太阳神意至大至有,感应第一,云天河既然说有杀气,那自然是有根由的。

    待他引领同伴寻去,却在盘龙天柱下段某处石林中寻到一具骸骨,为一柄魔剑贯穿肋骨,钉在岩壁上。

    魔剑形制精奇,煞气内敛,旁人望之则心惊胆战。

    云天河便说此剑内有无边戾煞,剑主必遭不详。

    慕容紫英得宗炼真传,精通铸剑之术,上前施咒鉴别,奇道:“这竟是一柄未成之剑,当是铸造至半途功亏一篑,可为何又有‘天成’之象?”

    魔剑应咒,凝聚出一团渺渺清光,似有灵性,原来是剑中幽鬼,此鬼悬在空中,绕那三人各转了一匝,终于停在慕容紫英身前,光影浮动,传出一少女声音:“你们……不要接近魔剑,小葵不想再害人了……”

    韩菱纱奇道:“你是谁?是这把剑的灵体吗?”

    小葵语气焦急,“你们走,这个人他知道,这把剑是凶煞,不祥之物……”

    慕容紫英对同伴颔首,“此剑确实不详,应当已害死多任剑主,我们可以想办法将其净化,以免其再度为祸。至于你,你本身鬼力与此剑并不相融,应该不是恶鬼。”

    “不行,你会被这把剑害死的!”鬼灵小葵一番叙述,众人便知地上骸骨正是上一任魔剑剑主,此人为夺魔剑与人争持,最终却死在魔剑之下。

    依她所说,这团鬼灵只是附在剑中,却是无力操控魔剑的。

    “你又是如何进入剑中的呢?”

    幽鬼哀声,其悲绵绵,“因为……哥哥死了,可这把剑还没铸成,敌人已经攻进城来……小葵就……跳进了铸剑炉……”

    韩菱纱惊呼,“呀,你是以身殉剑?!”

    慕容紫英同样慨叹,“铸剑之道中,以活人祭剑最为凶戾,也是最有威力的办法,此剑因血祭而天成,成剑之日恐怕化方圆数里为焦土,饮万人血而成其煞。”

    小葵低声泣道:“是的……后来小葵在魔剑里待了很久很久,那里面有很多怨灵,很可怕……”

    众人皆怜其命运多舛,又好奇此鬼身世来由,据她自述,其兄乃姜国太子,魔剑铸造之法乃是祖传。

    韩菱纱惊道:“姜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小国,你在剑里究竟过了多久?难不成还要一直如此,为何不去转世呢?”

    幽鬼怯道:“小葵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要投胎,我想去找我哥哥的转世,我想我哥哥……可我还不能化出人形,也不能离开魔剑……”

    韩菱纱神情怜惜,女儿家总耐不住深情,“转世之后就是另一个人了,即便真的见到你哥哥,你还认得出他吗?”

    “一定可以的,就算相貌变了、性格变了,只要是哥哥,小葵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好,不如我们把你带出去,你一直留在这里,是不可能遇到你哥哥的转世的。”

    “不行,你们是好人,小葵不想害你们。”

    云天河挠着头,“可这把剑也没多强啊?如果你不喜欢里面的那些厉鬼,我可以帮你把它们都赶走的。”

    “啊?真、真的吗?”

    韩菱纱微笑,“我家天河说的肯定没错啦,你要相信这个看起来笨笨的家伙,他可有本事了。”

    云天河将魔剑拔出,举在身前,双眸金光迸射,照在剑身,顿时如热汤沃雪,激起血雾成片,此雾闻之腥气扑鼻,叫人神智恍惚,眉目皆赤,那一团幽鬼为血煞所激,忽得暴跳,由碧转朱,传出一尖利女声,“咦!你们还不放下魔剑,真不怕受伤吗?”

    原来魔剑剑灵竟是一体双面,此时受煞气激发,便显出另一重面貌。

    慕容紫英施咒化去魔剑逸散的血舞,剑灵小葵重回本来面目,听她自叙,竟不知自己有另一重人格,也是怪事。

    云天河此时催发太阳神意,其刚正浩大,最能破邪,魔剑中有厉鬼数万,皆为纯阳正气所慑,有受缚魔剑邪力者,得以借机化去煞气,还复清净鬼体,得以再入轮回投胎转世,有执念深重者,顽抗不驯,受太阳神光再三催逼,亦不得不散去一身鬼煞。因太阳神意至大无伤,故而这数万厉鬼皆能洗销邪骨而不致魂飞魄散。

    魔剑震鸣不休,欲强催万鬼神元化作剑罡伤人,云天河身为阳神剑主,天上天下剑道第一,岂容它放肆?掌中剑气一送,纯阳剑罡洗练之下,魔剑悲吟不止。

    剑灵小葵哀哀呼痛,其为魔剑祭主,受魔剑控制而不得自由,此血祭之法乃天成,二者连结甚深,一伤俱伤,一损俱损。

    云天河且先饶过魔剑本体,待一一洗练怨魂,留此剑精纯元气,细细观摩,便知这一道元气乃剑灵存世之基,亦是魔剑邪力之源,此剑天性阴毒刻骨,嗜生魂,喜怨煞,凡为此剑所害者,魂魄不得解脱,皆为之囚徒,神元为魔剑所缚,日夜抽吸以壮邪力。

    魔剑之物性邪诡,竟让云天河这般好人深厌之。

    韩菱纱见他神色郁郁,便关切道:“天河?如何了?”

    “我已经把里面的鬼都解脱了。”说罢,他一挥手中剑器,万鬼呼啸而出,天气大阴,更有雷霆震震。

    群鬼齐吟:“千年苦狱兮,如一梦,今朝解脱兮,复为人。太阳升时天下靖,万里江河是青山!”

    众鬼拜谢阳神剑主解救之恩,旋即绕天柱而上升,终于隐没在天柱中段,云天河忽而笑道:“啊呀,我看到去鬼界的路了!”

    如此倒是一桩意外之喜,不过三人更关心魔剑事宜。云天河直言想要毁去魔剑,只是如此一来,剑灵亦会消散,故而于心不忍。

    剑灵哀求,“请不要毁掉魔剑,小葵还想再见哥哥一面,如果……真的要毁的话,能不能等我见过哥哥的转世,小葵只有这一个心愿,小葵发誓,只要再见哥哥一面……求求你们了。”

    韩菱纱忙帮腔道:“天河,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野人为难地摇摇头,“我想用太阳神意把剑心洗练,但它很抗拒,宁愿碎裂也不肯改变。”

    慕容紫英接过魔剑,反复测算,一番思量后开口,“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改变。此剑应血祭天成,故而本性顽固,但有剑灵祭主在此,若能让小葵参悟本门神剑,再由她掌握剑器,日夜交感之下,必然能一点点扭转剑心。”

    云天河犹豫不决,“这真的有可能吗?我、我真的很讨厌这把剑,它时时刻刻都要吃人。”

    慕容紫英微笑颔首,“天河,你深信人定胜天,剑是死物,哪怕邪性深蕴,只要剑主能奋起反抗,不为魔剑掌控,自然可以逆天改命。况且这对剑灵祭主而言,是最适宜的道路,若一日不能击败魔剑,她此后要么魂飞魄散,要么生生世世要被魔剑邪念控制。”

    如此一来,云天河也再无异议。

    三人细细商议,该如何助剑灵掌控魔剑,首要之务便是令其化形,化形之后方好修行。

    大凡天下妖鬼异类,若修行有成,皆可化形,或以障眼法幻变人身,其质阴虚,多有缺陷,或以再造法重塑筋骨,其变阳和,实存实在。二法皆不改神魂本质,故而只得名化形法,非轮回法。

    魔剑祭主乃阴魂鬼类,若求人身,唯有幻化法,叵耐幻体纯阴,难得真性,故而不可成道,于她掌控魔剑并无助益。

    神剑门内虽有太阴传承,然其法精微,玄秘非常,倘无机缘,不得绵绵若存之真意,便是参修一世亦难成就,反倒为其所害,将身心遁入太虚,自此泯灭无踪。

    韩菱纱叹道:“如果我能领悟少阳剑意,大概就能帮上忙了。”少阳者,以阳附阴,自至虚至无中催生一点纯阳,乃是炼假成真、虚空造物的大神通,究竟为至道妙法,又岂是轻易便能了悟?韩菱纱此言却是玩笑,她知云天河参得少阴剑意,道行突飞猛进,有此珠玉在前,若自家能再成少阳剑意,届时四象归流,阴阳合一,岂非天成美事?

    云天河又道:“要是梦璃在这里,她或许可以借我的剑意捏造一个化身,再将小葵的魂体转入化身里,这样应该也能修练。”

    “梦璃这样厉害吗?”韩菱纱说这话时意味深长。

    云天河是老实孩子,他挠头说:“我感觉她可以。”却见韩菱纱眯着眼睛,顿时心里惴惴,“那什么、我,我瞎猜的,菱纱你别生气啊。”

    慕容紫英思量一番后却不赞同,“如此一来是揠苗助长,于她未来剑道修行不利。”

    商榷过后,仍是一筹莫展。

    此时慕容紫英忽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借假修真,借阳炼阴。”

    云天河二人惊喜,追问究竟。

    依慕容紫英之见,剑灵为阴,剑体为阳,二者乃天成一体,互为表里,既然剑灵不能直接练气修行,不如以魔剑剑体为道胎,采清气而登玉楼,待有朝一日剑灵成就天仙业位,也是魔剑羽化之时。正好琼华有秘传《洗剑诀》,乃人剑相合之道,修器亦是修人,只需另行增补,必能活用于剑灵。

    云天河听罢大为摇头,“不行啊,魔剑邪性入骨,使用人剑相合之法,只能造就魔种,越练越错,直到让小葵彻底变成魔剑剑主,到时候危害更大。”

    韩菱纱另又奇思,“不如这样,小葵正好有第二重人格,待我以太阴无形剑将她两重人格分开,以其中一份作为道胎与魔剑相合,洗练凶煞,另一份人格就能承纳清气,如此一来,正魔相合,修行之速更是陡增。”

    世间从无此等法门,初初听闻颇似异想天开,三人细细推演罢,竟真个有可行之处。

    如此行事还需征求原主同意,那幽魂小葵一心要见自家哥哥,莫说是分心裂魂,便是万死不复亦无悔无怨,听他们所说,若她有所成就,可再塑人身,往后便是自由之躯,可以与她哥哥的转世相依相伴,如此她更是忙不迭地答应。

    事不宜迟,三人此番欲助剑灵成就道胎,往后修行之细章则可暂缓。待回了神剑门驻地再行钻研。

    韩菱纱祭起掌中晦月剑,神意直透冥冥,于大静大安之时,抬手一剑斩出。此剑洞真捣虚,于阴灵魂体中开辟无间,好似一枚玄镜,镜光如水,映出真幻二心,各自得法,将一团鬼体裂作两份,除却气息衰弱,与方才原体并无差别。

    待两团鬼体稳固,一团却发出幽幽蓝光,一团却发出赫赫红光。

    云天河三人细细询问,那发蓝光者,是性情温和些的小葵,那发红光者,是脾性暴烈些的小葵,她二者虽分割彼此,但仍心意相通。

    韩菱纱笑道:“如今你们两个其实看起来分开了,实际还是一体的,就像镜子里和镜子外,都是同一个人,以后你们修为相通,不过心思却各有分别,互相照应,因此不必担心被魔剑邪性染化。”

    那一团红鬼自称是在魔剑中为保护小葵而生的人格,如今也愿作为道胎镇压魔剑邪气。蓝鬼小葵不愿她作此牺牲,待云天河三人细细解释后方才放心,此修真之法,虽需红鬼结成道胎,然她二鬼本为一心,故而只是将她一部分思绪神元用以结胎镇剑,另一部分用于修练,实为一心二用之法。

    慕容紫英令红鬼遁入魔剑,旋即施展铸剑秘诀,以灵火煅烧剑体,云天河在一旁祭起剑丸为魔剑开辟经络窍穴。

    待魔剑炼得通红,剑丸跳跃,分化万千,上应星辰,乃得三垣二十八宿周天星象,以星为窍,以轨为脉,塑造周天星斗道胎,一发打入魔剑剑体。

    此时节,净火炽烈,照耀四方,有太古星髓之剑搅动大荒灵气,引九天云动如潮,那赤金剑丸霹雳跳闪,如斧钺开山,魔剑震鸣声传万里。

    剑胎成就时,重霄上乌云尽散,竟使幽冥无日之国得见天光,仰观苍穹,万千星辰白昼可见,洒落星光如雨,涛涛星力流转,为魔剑淬火,道胎一体成就,化入红鬼魂体,铭刻剑身之内。

    “大功告成矣!”

    魔剑煞气皆销,别有灵光隐隐。如此,慕容紫英再传洗剑诀,收起魔剑,吩咐剑灵时刻不忘修行。

    三人了却一桩杂事,这便要登上不周天柱。

    此前重炼魔剑,声势浩大,早已惊动衔烛之龙,待他们三人飞至半途,烛龙现身相拦。

    “尔等凡人所为何事?”

    烛龙者,古之大神也,是为龙种。身似河兮,长不知数里,颅似山兮,阔如磊然小丘,双目如火,洞照万里,呼则为风,吸则为雨,御六气而乘雷,神威浩浩不可知其深浅。

    这三人从未见过神龙面目,此番倒是瞧了个新奇,云天河素来胆大,见此衔烛之龙亦无甚恭色,坦言道:“我们是来借个道,打算去鬼界的。”

    烛龙怒斥,声如钟鼓,“你可知鬼界是何等所在,也是尔等区区凡人能来去自如的吗?”

    慕容紫英拱手礼敬,“我们并无冒犯之心,此去鬼界也是有要事在身。”

    “凡人,单是你这般言辞,已是大不敬!天道有序,天帝命本尊镇守天柱,若无本座首肯,你们便莫妄想能进入鬼界。”

    韩菱纱嘻笑道:“那么尊敬的神龙大人,您怎么才肯答应放我们一马呢?”

    烛龙道:“若想进入鬼界,你们三人中须有一人死去。”

    “这是为什么?”云天河眉头一跳,险些就掷出剑丸,此人最受不得同伴离别,眼前的长虫竟敢如此挑衅,若不是野人未曾感应到杀心杀气,否则顷刻便要翻脸无情。

    烛龙自恃道行精古,言语端的傲慢,“此为幽冥之国属地,若是毫无缘由让凡人进入鬼界,本尊日后要如何忍受阎王的蔑视?大胆凡人,本尊只要求一个魂魄,已是宽大,再敢纠缠不清,今日便叫尔等灰飞烟灭!”

    云天河听罢勃然大作,他恨不能把身子长成万丈,将眼前这长虫捉在手里撕作粉碎!当即把剑丸一抛,一道灿烂元神自囟门跃出,见风则长,纳天下灵气而塑其体,不过三息,便成百尺法相,仰头吞入星丸,便如老妖食月,太蚌养珠,阴阳相济而得至道。这百尺法相抖抖身子,显化一副披挂,头戴丹灵上皇平天冠,身穿两仪妙法鲛绡玄素天师袍,赤脚徒手,顶天立地,威势浩浩如海,可比神魔。

    只听阳神法相一声暴喝,纵金光遁至烛龙身前,挥拳便打。二者体型悬殊,如蚊蝇搏虎,而此一拳重压,竟打得凭空一串霹雳,烛龙额头上吃了一打,登时皮开肉绽,如山的头颅上崩开一个血坑,方圆足有十丈,便好似给它开了天眼。霎时间龙血狂涌,冲霄而上,下则化雨,浇灌幽冥之国,遍生芳草仙芝,竟让大荒妖类感应而褪去凶煞。

    烛龙是恨极而怒,“好胆!竟敢与本尊为敌,今日便要把你打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是龙焉,吟呃如钟鸣,奔游逐列缺,上应天象,下照地纲,能升能潜,能大能小,转化如意,腾挪介子青冥之间,六界之大其惟灵神,精阳实之变,洞阴虚之秘,探爪可握四海,浮翱可遁星汉,逍遥者寿千万年,春秋不改颜色,实为寰宇第一流。

    待烛龙诵咒施法,迫开大荒气机,囚此三人于绝灵之域,再无外力可以借持,只凭内修一口真元相搏。

    阳神法相怡然无惧色,论天下元气之丰沛者,世有洞天福地,古有神农九泉,上有神灵天界,悬空盘古之心,而此人吞纳太古星髓之丸,物性周密,灵机取用无尽,足以维系亿万年不绝。

    韩菱纱将身遁入太虚,潜藏有无之间,本不求灵机供养。慕容紫英纳气成道,内三宝交映,元灵滋长,更无需外求。此二人护佑云天河本尊法体,静观人龙之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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