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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岚德鲞     打穿steam游戏库txt下载     打穿steam游戏库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羽化台

    姜国古都,郊外草木威蕤,春日惠风和畅。景天站在墙头远眺,群峦环绕之间,山洪已退,泽国干涸,鸟雀时飞,走兽觅食,农人莳田而作,牧人骑羊长歌。天清气朗,一派安宁。

    群臣出宫三里,列之如麻,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而贺,同迎太子登基掌国。

    龙葵登上城楼,悄然立在景天身畔。

    “哥哥,你要走了吗?”

    “不错。”景天肃然颔首,眼眸里却并无沉重神色,而是一镜明光,“心魔已破,我也该重返神剑门。况且大敌未除,天下罹难,叫我寝食难安。”

    龙葵面色宁静温和,轻声道:“那便该道别了吗?”

    “何必道别。跟我走就是。”

    “哥哥说的,可当真吗?”

    “是,今后便莫再分离了。”

    他们并肩下了城头,姜国古都的门楼上再没有两个人的身影。待开了城门,晴日朗照,门洞的影子落在驰道的黄泥夯土上,与天光明媚的境地界限分明。

    向外一步,眼前的沃野群山就消失不见了踪影,刹那变了乾坤,已身在无面国的长街。回头再望,哪里还有旧都的城墙,原先聚在城下翘盼的无面国人,也都不知何时四散而去。

    景天身畔的龙葵化作一枚蓝玉宝珠,拇指大小,珊珊可爱,缀在腰间的锦绣剑囊上,又伸出一道束绳,把袋口闭合,叫囊中剑光全数隐没。

    街畔的戏楼忽地涌出一群面容残缺怪异之人,有生眼睛的就瞪眼瞠目,有生嘴巴的便张口叫喊,有生鼻子的呼呼喘气,有生耳朵的蜷皱一团,再加之个个弓腰塌背,手脚挥舞,真是已骇破了胆子,吓丢了魂魄。

    他们刚涌上街头,又看到街尾叉手而立的景天,登时就有几个直挺挺厥翻在地了,余下的也是手忙脚乱,拧身奔逃,一个个鞋履散落,衣冠郎当,乃有四肢触地,狺狺如犬狗者,都是一瞬不敢停留,飞快遁入巷口里没有了影踪。

    景天不知他们究竟为何这般作态,一时间只觉得滑稽,稍作沉吟,便迈步进了那间戏楼。

    台下原本人潮汹涌,这会儿之间桌椅倾倒,碗盏狼藉,似是叫乱兵洗劫了一般,便是二楼雅座,一样的门帘摇曳,贵客一早逃命去也。

    景天环顾四周,先瞧见那坍圮的戏台中间,站着个无面国人,身披红绸戏服,体魄颀长,身段娇柔,似是个女子,虽不曾长有七窍,不知晓容貌,可瞧她立姿如针,扑面便有肃杀气,更叫景天心里有三分疑惑,三分亲切。

    “你是何人?”

    着戏服的女旦踏步前迎,到近前来捉住景天手腕,牵着他一路快行,腾腾就上了二楼。

    景天顾及亲疏之别,有意挣脱,临了却生出个念头,心想此人莫非是她?倘若如此,那真再好不过。——也正因此一念之差,他就顺遂来者,不曾拒抗。

    二楼雅间数之不过八桌,先前是贵宾满座,如今有七间都走没了鬼影,只留下正东这一座,尚是珠帘低垂,烛火熹微,隐约衬出个人影来。

    女旦侧头,把景天拉至身前,示意他上前交涉。

    “阁下,可否卷帘一见?”

    珠帘后那人嗓音清和,却是个女子,且叫景天觉得甚是耳熟。

    “我已帮过你一回,更复何求?”

    “你我何时照面?”

    “此地乃未来世境界,我与你曾相逢现在世。”

    “现在世……你是那……朱颜辞镜?”

    “呵,亏你还记得。也算你功行完满,不枉来此一遭。三世幻境,一镜三生,不论你真身入了哪一重境界,三世皆有痕迹,若能堪破三世,自然邪祟尽销,百无禁忌。”

    “幸得阁下相助,可否告知尊姓芳名,区区定有后报,百难不辞。”

    “倘使你神功盖世,天人敬服,能虚空辟地,洞彻阴阳,执掌轮回造化,我便有求于你。倘使你不能,那我便无所求。”

    “在下人微力薄,尚不知天底下有甚难处,竟须这般神通法力,才得解救。”

    “那好,我知你所来为何,我也知你身畔那人所来为何。我只有一个条件,也不苛求。”

    景天侧头看身畔的女旦,她直面珠帘,没有动摇,亦不焦躁,似觉察他目光投来,抬手在脸上比划出一个活灵活现的笑脸。

    瞧见这个手指勾起的笑靥,景天一时觉得有趣,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气魄,朝珠帘后的女子扬言:“阁下请说吧!刀山火海,吾亦不惧。”

    “说来简单,我只要你去鬼界,寻到我爱人林业平,将他的魂魄带来人世。”

    景天心下沉吟,他身为神剑门弟子,自然知晓,鬼界已被琴宗柳梦璃以绝大神力,隔绝六道之外。自修成锦绣剑意,凭他之道行境界,虽放眼古今,可堪并肩者不过寥寥,但若相较神剑四宗,仍若云渊之别。此事或可成功,只是若坏了封印,致使群鬼现世,他又成了罪人。

    珠帘中人冷笑一声,又道,“我实知晓尔等言而无信,从不指望能与业平再续前缘,纵是一退再退,只求能再见他一面,恐也无望。”她话锋一转,“不过,三世幻境非真非幻,颠倒古今,兴许能顺遂我愿。你们可知,此地究竟何处?”

    “在下进城前,守城的二位鬼将曾说,此地乃姜国古都。”

    “你真身进了过去世境界,想必也见了曾经的故人。真是十足好运,可惜我却没有你这样的际遇。你我三人现身处未来世境界,千年前,天星坠落,神人二界齐齐破碎,当今天帝集寰宇碎片,于太虚中创一幽冥之国,招引四方游魂投生,世世代代,皆为隶臣。若在未来世中寻得一桩奇物,或可重返过去,自然能让我与业平相逢。”

    景天心中惊疑,“天星坠落,莫非我神剑门不曾将神界推开吗?那所谓天帝,又是何人?”

    “未来世境界乃是汇集众人因缘,推演天机,幻化未来千年之景象。此境界无善恶之别,进入三世幻境之辈正邪混杂,但终究邪魔气焰更甚,故而衍化天坠之劫难。那天帝,于千年前自称邪剑仙。因在此境界无人能敌,故而执掌六界。”

    “我道是谁,依旧是这阴魂不散的魔头作怪。至于阁下,莫非是紫萱前辈?”景天终于出言指认那人身份。

    珠帘倒卷,烛光里,桌旁紫衫人正是女娲后裔。她面罩轻纱,一对眼眸好似冰湖,侧首瞥视,哂笑道:“不错,除了我,还有谁这般可笑?为邪魔驱策,汲汲营营,败坏祖德,终究换一场空。如今鬼界封印已破,可彼处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我的业平?尔等也不必笑我痴,世事从来如流水,报应半点不由人,道理谁人不知,只是事到临头,方知抉择艰难。换作是你们,又当如何?”

    “阁下切莫自怨自艾。因缘际会无人可知,或许前辈命中注定,还能有一线相逢之机。先前所说,寻到一桩奇物便能重返过去,却是何物?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为阁下取来。”

    “那事物乃是天地初开时,娲皇娘娘取昆山之玉、他山之石,凋琢成的一块玉珏。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神力,但却寄存一道灵性,若我能得之,自有办法穿梭鬼界。现今玉珏被邪剑仙所得,供在天帝武库中。”

    景天慨然颔首,又问那天帝武库在何方位。

    “你可想清楚了?若要寻天帝武库,必须登临天界,彼处天兵百万,倘若行事不密,一旦揭发,登时性命了账。”

    “不过一死,偿你恩情,那亦无悔。”

    “好。既如此,你去城中祀庙,登上羽化台,供奉金漆银彩,自有贪食的神仙下凡,你把他们的攀云绳拿了,望天一抛,自然就能顺之直上青霄。”

    “既如此,在下也不耽搁,只是那金漆银彩,又是何物?我只听闻,寺观里神仙佛陀,泥塑木偶,须以金粉妆扮,不知可否为同一样事物?”

    不等紫萱开口解释,一旁那无面女子已捉了景天的手腕,带他快步飞奔下楼。

    景天只来得及回首作别,转眼就消隐在楼梯口处。

    紫萱凝视他二人联袂远去,心头嫉羡,更是忧烦,瓷玉般的脸颊上,忽而冰裂开一道银缺,簌簌剥落金粉,显出底下一张空白面容。

    她仔细拈起金粉,顾镜补妆,待脸上冰裂补齐,悄然叹一声,“一念烦恼起,百万业障来。有情六道皆苦,众生沦坠幽冥,你这魔头果真是偷天的本领,弥天的祸害。”

    景天一路所见,此地生民都是一个模样脸庞,因没有了五官,自然做不出神态,自然看不出喜悲乐哀,故视之好比草木猪狗。只是身畔这个穿戏服的,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熟悉,既然熟悉,那就随她去。

    二人步履匆匆,那女子脚踏一双硬跷靴,莲步挪移,竟也似风吹落英般敏捷潇洒。

    街上闲人本是胡乱打闹,景天穿过人群,被这些个空白脸孔晃得眼晕,钻过一条巷子胡同,又钻入一处庙会集市,红尘汹汹,迷乱六识。这时候,城中祀庙里鸣鼓三十三声,全城响彻,城中百姓皆抛下手头活计,快步朝祀庙涌去。

    景天也不知出什么变故,他们一同顺人潮挤入了祀庙。

    进庙抬头,一眼望见羽化台,只见其高约九尺,四四方方,阑干漆朱,白璧作阶,四面均插了旌旗,东四南二,北三西九,台上又设供桌一张,香炉一座,烛台三对,另有玉镜水塘一方,蓄水一寸,清波荡漾。

    再放眼四顾,祀庙里梁柱拱立如林,上头两两一对,钉了许多黄纸楹联,写了些求神拜佛的对子。梁柱后头,东西墙边塑了三十六天仙,七十二地仙金身,姿态各异,神情宛然,眉目五官俱是金漆银彩,华贵非常,正北墙边立一座大天尊神像,隐在重重帷帐后,看不清形貌。

    景天此前在城中没见过半分金银色彩,这全城的金银,原已都在神仙的塑像上。

    祀庙里乌泱泱来了成千上万的无面国人,除却靴声急急,竟无半点嘈杂。再看这一个个,进了祀庙就耷肩塌背,双股战战。

    原来究竟不是无面国纪律严明,只是生民畏神如虎。

    他身畔那戏服女子倒是没有分毫半点的奴颜婢膝,牵着景天一路挤进,行至羽化台侧方,人群偏僻角落里站定。

    祀庙鼓声已毕,群响寂绝。

    偏殿里快步赶来四个祝祭,都是身着红袍,头佩云冠,可一张面孔却古怪之极。旁人是少了七窍,缺了五官,他们偏生是七窍甚多,五官杂繁。

    一个生了九目,把口鼻挤去了下颌。一个生了六鼻,又把眼睛顶进了额角。一个生了十八对耳,两只眼睛就沦落太阳穴,嘴巴生在咽喉上。最末一个生了双嘴,底下一张,额头又一张,一张露白牙,一张露红牙,嚼嚼作声。

    四个祝祭上了羽化台,焚香礼拜,末了,那多目的祝祭道一声“恭请上帝慈瞩”,那多鼻的祝祭道一声“恭请天尊雅嗅”,那多耳的祝祭道一声“恭请玉皇垂听”,那多口的祝祭连连大赞,道:“群仙咸集,众驾云聚,九九归位,羽化登天!”

    他们各施神通,一时间祀庙内奇光迸发,仙音回响,雨金粟,涌甘霖,云蒸霞蔚,不似幽冥。

    众无面国人沐浴金粟银霖,一刹那星霜流转,岁月蹉跎,原先健硕的男子,渐而嵴背句偻,原先童稚的少年,当即抽条长大,原先体态婀娜的妇女,转眼间鹤发鸡皮,至于原先就老朽者,此刻已几近一副枯骨。

    这般剧变之下,他们各自空白的脸板,竟也慢慢都化出五官来。

    一画出五官,众人便喜笑颜开,又有相拥而泣者,凡不可数。

    景天环顾四周,这一个个沐雨的人,容貌竟也熟悉。神剑谷广迎豪杰,群雄聚首,入三世幻境接受考验,如今就在此地,只是他们似已忘却了本来身份,浑浑噩噩,直把幽冥当作人间,喜怒哀乐,俱是生动。

    那女娲传人先前曾言,如若入得幻境,三世皆有痕迹,如今这些经受考验的修士,或许也只是化身投影。

    他再看身畔,穿戏服的女子亦化出面容,虽沐浴金粟而垂垂老朽,但不出所料,确然是唐雪见无疑。

    她自知老态龙钟,唯恐色衰爱驰,急忙抬袖遮掩,侧身不叫景天再看。

    景天看到熟悉故人这样衰朽,不由得百感交集,只笑道:“我亦老矣。”

    唐雪见闷声闷气,说:“你不许记得我现在的模样。”

    “好。”

    她沉默半晌,忽道:“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

    “肃静!肃静!”羽化台上传来一声呵斥:“那男女,莫再喧哗了!”

    景天挑眉侧首,抬手轻按剑囊,指头捏住束绳,只待他轻轻一抽,自有剑光飞出,斩了敌酋。

    “再等等。”唐雪见扯住景天衣袖,令其莫要发难。

    四个祝祭同样沐浴甘霖,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们连连敲锣,喝令众人肃静,随后便各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名册,点到谁的名字,就有捧炉童子与侍刀童子上前,将那人的脸皮割下,丢进铜炉。

    景天看得分明,那割下的脸,没有血,没有肉,只是金灿灿的膏,银灿灿的脂,落进炉里,叫炭火一催,就成了金粉银泥,这即所谓金漆银彩。

    那四祝祭念得飞快,念着谁的名姓,就听长叹一声,恸哭一声。捧炉的,侍刀的,可不曾半点留情,上来刷刷就把那一张张脸皮割下,俱焚作粉泥。

    被割了脸皮,那无面国人或奄奄一息,或是寿终而逝,在原地跌成一抔黑尽,又有烟气自骨殖里飘出,飞出祀庙外,不知所踪去了。

    那炉子里的金银愈积愈多,堆得高高耸立,边角便塌下来,簌簌坠落。羽化台上,那多口的祝祭最先忍耐不住,撇下名册,快步飞奔下来,伏在地上,两张嘴里都伸出鲜红的口条,仔细舔过每块砖面,又伸出指头,细细扣出缝隙里的粉屑,伸进嘴里嘬得吱吱作响。

    多耳的祝祭视而不见,多眼的祝祭眨巴眨巴,垂涎三尺,终究不敢争抢,那多鼻的祝祭,神情痴蠢,愣头愣脑,竟忘了点名。

    那一个个名姓念得缓了些,侍刀童子割皮也慢了些,洒下的金粉,也让那多口的祝祭统统吃干抹净。

    终于听祝祭念道:“唐雪见。”

    无人应答。

    “哪个是唐雪见?”

    祀庙里死寂一片。仍旧是无人应答。多口的祝祭还伏在地上,吃得啧啧有声,那金粉却不再跌落。他终于是舔舐尽了最后一点漆粉,只是还远未餍足,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闷声问一句,“怎么不割了?”

    “叫唐雪见的没来。”

    “怎么会没来?”多口的祝祭站起身,揪住一旁的老朽,额头上的血盆大口粼粼泛光,喝问:“你叫什么?”

    “我……我不知道。”老朽一脸震骇。

    “唐泰。”羽化台上的祝祭念了名号。

    老朽即刻应答:“在!”

    随后两位童子就上前来割了他的脸去。

    簌簌金粉抖落,多口的祝祭急忙又趴下去。猪拱食一样,哼哼唧唧吃完了漆粉,才又慢吞吞站起身来。

    景天瞧着这几个祝祭,心里尤为生厌。

    他不知晓唐雪见究竟是什么打算,转头一看,她身子略略发颤,竟似惊惧不已,只是强自忍耐。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唐雪见,只是一个幻身假象罢了,自然和寻常无面人一样,要受天性掣肘。这偌大祀庙里,真正实实在在的,从来就只有景天一人。

    “唐雪见。”

    无人应答。

    四个祝祭都从羽化台上下来,揪住剩余的几个长了五官的人士,一个个问出名字来,因景天二人站得偏僻,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他们。

    捧炉童子手里的漆彩填至满无可满,终于将其带回羽化台,倾入玉镜水塘之中,金银齑粉飘然似尘,落入水中,因成一方宝光灿灿的彩墨。

    童子捧炉再返,依旧将割下的面孔都填入炉中烫烧。

    如此往返二次,祀庙里,尚未割脸的,就只余下景天与唐雪见二人。

    “你叫什么名字?”多口的祝祭指着唐雪见。

    “唐雪见。”

    “好啊,你就是唐雪见!”

    侍刀童子上前,景天正待抽剑,却又被她按住。

    “算上我的,这就足够了。”她低声说,洒脱地笑,“你莫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

    一刀寒光,切下熟悉的又苍老的容靥,唐雪见化作一团朽骨。

    “你又叫什么?”四个祝祭连连催促。

    祀庙里寂然一片。

    羽化台上奇光璀璨,照耀群仙金身,神情诡谲,眼神贪婪。

    景天没有回答,终于是抽出剑囊束绳,一道白亮灼目的洪流飞出,刹那斩下了四个祝祭的头颅。

    他上前噼手夺下香炉,大步踏顶羽化台,将金粉倾入水塘。

    最后一点清水都被因成彩墨。

    霎时奇光迸射。

    水塘里滚沸起来,蒸腾出漫漫白霞,飘然上升,聚集梁顶。

    景天仰头望,那云层翻卷,又有七色异虹摇曳波漾,至美难言。

    云后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群仙乘兴而来,在云后发问,“今朝的供奉可齐了?”

    祀庙里无人应答。

    云上垂下一条金索,飘飘忽忽,落在水塘里,水中倒影里,这条金索似是蔓延无穷,自一片云,延申至另一片。

    “吾等这便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位肥肥胖胖赤脚仙,攀着绳索,自水中冒头。

    一个神仙钻出,又一个神仙紧随其后。仙姑仙姥,神官神将,似山里猴群,后者揪着前者的裤腿,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出来就是一大串。他们乐陶陶,笑呵呵,顺着金索攀至霞云里,神体仙躯,入了云团,就缩至跳蚤大小,肋下生出双翅,畅快浮游,伸手捞取云气,攥成金丹服食。

    《周天志奇》又云:逢百年,幽冥国众奉金漆银彩,宴请四方,仙神乃降,食气三月,终至不死。

    景天冷眼旁观,等那金索不再有仙神钻出,于是上前一把扯下,那云气里的群仙尚且痛快饮食,丝毫不觉异样。

    他拿了攀云绳,径自出祀庙,朝天一抛,金索似一道飞虹,直射青霄。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轮回几度,梦里寻剑千年

    唐雪见在戏台上看得清楚分明。

    身畔这个戏子,大展神威,抖一抖衣袖,放出蛟龙两道,当空咆孝,声胜洪钟。

    台下人惊骇变色,奔走四散。龙气亢升,天下太平。

    这戏子一出手,无面国内昏沉沉的气象为之一净,唐雪见大感振奋,正待开口,忽见戏楼的梁上垂下一条金索,旋即就有天兵天将下凡讨逆。

    为首一位黄脸天将手持金榜,照出彩霞万道,只在半空晃一晃,那戏子就如中了定身咒,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肌肤血质化作泥砾,僵滞如死。待左右随侍天兵抛下枷锁,把这逆贼拘了,便带回天庭受审。

    “景天!”唐雪见惊慌高呼。

    那戏子随众万天兵一同攀绳登天,隐没金霞之间,闻言似抖擞了身体,待霞光隐没,金索收回,那戏楼的梁上凭空落下一枚锦绣小袋,唐雪见眼疾手快,一把接过,捧在手里打量。

    这锦绣口袋素白胜雪,触手微凉,攥如云簇,放如霜鸿,宝光熠熠,质地柔韧,天下丝绸巾帛无有与之媲美者,袋口处另系了一枚蓝玉宝珠,温润通透,珊珊可爱,叫人爱不释手。唐雪见捧了锦绣剑囊,甚不知所措,指尖方拈住宝珠,忽闻耳畔有女子悄声道:“你先莫解开。”

    “这声音……莫非,你是龙葵?!”唐雪见遽然一惊,她终日愧悔之事,正在于当日神剑自折,故而对龙葵之音色反复思念,熟稔无比,一听就知是她。

    “唐姐姐,许久不见了。你要去救哥哥吗?”

    “景天真的把你复活了,真真了不起……他如今在哪儿?你可知我该怎么救他?”

    “哥哥被困在天界,在斩仙台上受刑。我们要去祀庙供奉金漆银彩,把攀云绳偷走,这样才能登天。”

    龙葵将祀庙始末一一阐明,唐雪见心领神会,当即出发。

    祀庙鸣鼓三十三声,无面国闻风而动,街巷拥簇,人头攒动,皆涌入祀庙。

    待祝祭们礼毕,便洒下甘霖金粟。唐雪见手中剑囊微微松开口子,透出一道澄清剑气,化作罩子,遮住唐雪见周身,不使那甘霖沾染,故而她的面目也就不曾更改。

    旋即祝祭点卯,童子割脸。这般路数已不知进行了几千几万回,可谓是轻车熟路,有板有眼。

    唐雪见看那侍刀童子将一张张脸皮割下,不由暗自骇然,只觉这番景象,与餐人食肉别无二致。她暗暗捏住剑囊,就听龙葵悄声提点:“待会儿点到了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应声。”

    “唐雪见。哪个是唐雪见?”

    自然是无人应答。唐雪见低着头,悄悄往人群后缩。突然身畔就有人攥住她的手,高呼:“这儿呢!在这儿!唐雪见在这儿呢!”

    “好好好,可让我捉着了,上回来是你,这会子又是你,唐雪见,你倒是有几斤几两的反骨!那说话的,你叫什么?你报信有功!”

    “我、我不知道……”

    唐雪见转头一看,此人竟是她的好亲戚唐泰,不禁怒火中烧,咬碎了银牙。

    台上的祝祭抓着花名册点卯,当即喝道:“唐泰!”

    “小人在!”

    侍刀童子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刀,把这张奸佞谄媚的脸皮割下,只见他唐泰没了脸皮,用手比划出两声哀号,“哎幼!哎幼!怎么老爷您把我也割了……小人有功!您不该割我……”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团朽骨,魂飞冥冥去也。

    侍刀童子站到唐雪见面前,那剔骨尖刀明晃晃,朝她落下。她身无法力,凡骨一具,怎躲得过这霹雳也似的一刀,当即就被割了脸颊。

    旁人被割下脸庞,底下一张面孔雪白如镜,她这脸庞底下却有血有肉。面皮落在炉里,不论炭火如何催逼,怎么也不化作金粉。

    唐雪见兀立原地,鲜血淋漓,周遭无面国鬼类看得红艳艳的血,瓢泼滚落,顿时一个个呆若木鸡,那侍刀童子的脸上沾了血,当即捂面惊叫,指缝里喷出一阵阵浓烟,待他放下手来,双眼赤红,哗啦啦流下泪来。

    那血落在地上,洼积成池,唐雪见低头看去,血池倒映白骨一具,手持青黄枯荣剑一柄。那镜中白骨挥剑噼来,刺破水面,青黄宝剑轻点眉心,旋即飞入锦绣剑囊之中,隐匿不见。唐雪见颓然坐倒,便在地上化作一块木胎。

    侍刀童子痛不可遏,跌跌撞撞,把捧炉童子手中的金炉撞翻,那堆积的金漆银彩,通通滚入血池之中。四个祝祭骇得魂飞天外,急忙叫众人打捞金沙,无面国众纷纷上前,探手入池,只感到体肤灼烫如焚,痛得掩面哀嚎,那手掌触及面颊,原先有脸的,也都融化,原先无面的,却长出五官来。祀庙里一时大乱,哀嚎恸哭之声不绝,四个祝祭只盯着血池底的金漆,不顾众人苦楚,连连催逼,那一个个都伸手入池,一个个都痛不欲生,脸上金漆剥落,无面之人在嚎哭里化生五官,双眼都淌出泪水。

    万千鬼类泪水泉涌,洒落如雨,浇灌那颓然坐倒的一具木胎。

    木胎干枯音哑,焦黄暗澹,泪水点滴处,遍生绿芽,座下根须蔓延,刺入血池。汲取金漆银彩,沐浴万鬼之泪,唐雪见所化木胎,蓬勃生长,一息过后,树冠繁茂,二息过后,刺破房梁,三息一过,已成一颗参天垂云之木。

    《周天志奇》云:幽冥国内生神木,其状如女子,面似髑髅,其叶如金,实如银素。枝干广大高拔,人可自上下,盖通天梯也。

    ……

    唐雪见一身红衣,漫步冷雨之间。穹庐如一块黑沉沉的铁盖,放眼望去,大地寸草不生,彼处冷峭的群山峰头,耷立了一枚白铜似的残月。

    她迈步朝那月下行去,翻过一座山头,遥望野原上一座孤城,城中断壁残垣比比皆是,凄清寥落之景,实在触目惊心。唐雪见迈步下了山,一步步捱到城门前,守门的两位鬼将不知遭了何等厄难,此刻已受重创,一个胸前刺入铁戟,钉在墙脚,一个腹下中刀,伏在门洞里。

    它们抬头看到唐雪见,那中戟的鬼将龇出满口獠牙,叹一声:“你可算来了。”

    “这座城是什么地方?”

    “这里头……是鬼门关,您进去了,要小心,这里面已没有活人。”

    “既然没有活人,那只剩破砖破瓦了?”

    “不错,只剩破砖破瓦了!紫英剑宗的传人现世,他带了好多人来,天上又落下兵将,他们一番争斗,把这里打了个天翻地覆。只是,只是还有一棵树,在等你。”

    “一棵树?那树是什么模样,它又在哪儿?”

    一旁中刀的鬼将呸了一声,“神荼,你个湖涂鬼!你记错了!不是树在等她!是有人在等她!”

    神荼苦叹,气若游丝,哀告唐雪见道:“那人不在城里,你要找他,先找到那棵树。莫再错过了。这一回,你们可莫再错过了!”

    唐雪见还想再问,两位鬼将已没了声息。她还待为它们收殓,只是一阵风吹,鬼躯便散作一抔灰沙,跌入尘埃。墙脚锈蚀的长戟,还沾着一点红艳似炭火的血星子。

    她迈步进了城,放眼长街,一路倒伏了尸骸无数,堆积垒叠,零落散乱,皆体赤无面者。城中另有一颗参天古木,冠盖郁郁葱葱,遮蔽天穹。此前在城外眺望竟不见此树,也是咄咄怪事。唐雪见心想,这便是那颗等她的树了。

    这城中必然经历了大战,叫无数人丧命的大战。唐雪见走在凄清寥落的街道,跨过山海般的尸体,他们的甲胃腐朽,剑戟生寒。大道被尸骸与拒马、营墙阻挡,只得转绕小巷。她一转身,就瞧见巷子口斜倚了丈六的仙人,被无面国众腰斩弃市,巨大的创痕里至今淌出汩汩的金漆。诸天神将,八部仙兵,在这城里大开杀戒。唐雪见脚下没有空地,只有堆积的朽骨,乌黑油亮的泥壤,一脚踩中就陷下去,留下一个脚印,被渗出的血填满。这血不论生前是红是金,落入大地都是黑沉沉。

    正如两位守门鬼将所言,城中果然已无半个活人,莫说活人,就是鬼类、仙神也不见踪影,偌大的鬼门关,幽冥国,只留下横空的木梁,坍圮的枯墙,梁上尸骸,地上尸骸,万千繁华皆已如云烟过眼,只余长风吹过,哀歌无垠。

    唐雪见一步步跋涉了尸山血海,总算来到祀庙前,那一颗通天的神木,人之所立譬如微尘仰之泰山,她仰望树冠,郁郁葱葱的金黄叶片只在半边冠盖生长,另一半却是光秃秃的,半枯半荣,道意悠长。

    四下亿万的尸骸微微叹气,吹起幽风阵阵,拂过叶片,一派金声玉振,遍响千年。

    她在树下踟蹰,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闻树后隐约传来人声呼唤。

    唐雪见循声绕树而走,匆匆四十载,终于来到树后。原先呼唤她的人早已不再,这里只有一座坟茔,坟头堆积藤蔓,墓碑爬满尘埃。碑上无字,坟前插了一柄断剑。寥落的风早已经停息了四十年,神木的冠盖还在铃铃作响。

    唐雪见擦去碑前的藤蔓,斩断坟头的尘埃。坟包忽然坍塌,墓碑轰然倒下。那原地露出两口小小的棺木,一口紧闭,另一口开启一道缝隙,透出水亮的蓝光。

    她打开紧闭的棺材,里头跳出一个女婴,向她三拜,随即化作一道青光遁入天际。她又打开透光的棺材,里面赫然呈现一枚宝珠,正是神剑门人朝思暮想的水灵珠。

    至宝得手,也不枉来三世幻境走一遭了。

    唐雪见捧起灵珠,当即只觉一道寒流从宝珠内涌出,灌入周身经络以至气海,一时间元气丰盈充沛,以神意调伏龙虎,真气上行于紫府抟炼法力,进境骤增,刹那连破十六重关隘,修得《十六玉楼洞真诀》圆满,直抵天仙境界。

    此前旁人也曾得了水灵珠,却无有这般奇效,能叫人立地成仙,其中另有根由。原来此灵珠经女娲传人之手,以绝大法力,炼作一枚仙丹,道人得之可纳神于内,顷刻汲取盘古元气,成就仙人法体。唐雪见本就天资纵横,悟得剑意后道行日涨,距成仙得道,也不过欠缺法力积累,若她潜心修持百年,亦可得天仙果位,如今有宝珠相助,省却了许多蹉跎。

    唐雪见如今已猜到这一处坟茔内,合葬的两口棺木究竟属于何人。料想是女娲传人与她那前世爱侣了。她心下暗忖:也不知紫萱是如何找到的林业平。

    再看坟前断剑,雨打风吹经年而无半分锈迹,果然是绝世宝物。这城中死的人太多,物也太多,任凭这宝剑如何锋利,而今也已为战乱摧灭。后来人只余一声叹息。

    唐雪见如今得了一身浑厚法力,自然可以飞天遁地,她已抬头望了那树冠四十年,也是时候上去瞧一瞧,在半枯半荣的金叶深处,是否还藏着隐秘。

    那无边如海的叶冠深处,唐雪见目睹更多的尸骸。城中堆积的多是无面国众,耷拉在枝条上的,却多是天兵天将,满树的金叶,原来多是金甲,那熠熠的刀剑寒光似月,照亮无面国三百年。

    她飞身遁入繁茂枝头,神树似有感应,枝干上一副髑髅般的树皮面孔,忽然自眼眶里喷出飞瀑般的血。人间又落了一场大雨。唐雪见听闻脚下遥远的城池里,忽然传来震天的杀声。那枝头的天兵天将,纷纷坠下,落入城中,卷起无边杀孽血海,咆孝亿万光阴如雷。她再回头望去,云雾深深,遮蔽了残破的国。

    渡过一重重叶冠,如是三十三层云雾。

    唐雪见飞越百年,终于抵达树顶。

    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天上仙境气象绝伦。千千宫阙如群山,迢迢星汉似江海,飞霞转赤,大日出焉东方,暮霭沉银,望舒驾踏西极,日月同天普照,寰宇奇光焕彩。人目不可逼视,鬼神亦为叹服。唐雪见处无边霞色之中,不知身之所在,手引神木枝条,缓步前行,终至树干顶端,内有一巢,乃天女取凰鸟之羽编织。巢中别无它物,惟素色人心神果一枚。

    唐雪见捧起神果,只觉心惊神动,那果壳忽而崩裂,似天成胎卵,孵化青黄神剑一柄。

    这一柄神剑遽然出世,刹那周天变色,日月齐音。

    紫薇宫阙飞出大天尊敕令一道,声若雷霆,亟命呈上神剑。唐雪见挥剑斩了敕令,此举大逆不道,触怒天威,四方天河里奔出一群天马朝神树杀来,可那天马披挂整齐,却不见了马背上天兵天将。

    趁着日月昏沉,再看那天宫内,朝堂分明空荡荡,莫说漫天仙班,天尊宝座亦是空悬。

    偌大天界,不知为何早已是人去楼空,只留日月永照,霞光恒昌。

    “你来了。”有一声幽幽叹息,自天边传来。

    红衣女仙化一道剑虹,循声而往,直抵斩仙台上,遥望那一根浑天诛戮刑罚雷柱下,钉了一具骸骨。

    说是骸骨,其实竟是个活人,只是身如朽木,手足断折,周身溃烂好似腐木。

    此人已不知在此受刑多少岁月,昔年斩仙台上,雷部神将攥列缺而炼阴阳,将涛涛雷光凝作四寸长短的玉梭百余支,乱糟糟刺入这罪人躯体。至今玉梭仍在,洞穿肌骨,纵使他已烂得白骨森森,腹部只余一根嵴柱,胸膛可见排肋,这些雷霆依旧光灿,灼体焚魂之苦不减分毫。

    月缺日蚀,周天晦暗。只余星光如水,照耀这一方斩仙台。

    唐雪见怅然凝望台上骸骨,长发如雪三千丈,遮蔽了故旧容颜。

    待她踏入法场,周遭不知何时,涌现一群鬼类,正翘首以盼,面上残缺的五官,都显出垂涎欲滴的神色。

    “景天,我来迟了。”

    “不迟。你能来,就不迟。”斩仙台上不是旁人,正是窃绳登天的锦绣剑仙。

    “你、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因我言出必诺,不违……侠义。”景天抬起头,白发如瀑,隐约显出一张粉彩描绘的脸庞。

    唐雪见悚然一惊。她环顾四周,刑台下群鬼喁喁,一副焦躁渴盼,又惊惧惶然的模样。

    青霄呜呜风吹,似有锣鼓响。她侧耳倾听,听到那戏班子的弦声,听到法场的鼓声。一个伊伊呀呀,一个嗡嗡哝哝,戏台下看客翘盼,法场外众仙俯瞰。前世今世,皆在此处交汇。

    日月光辉齐放,迸发漫天霞光异彩,唐雪见眼前恍忽,看着景天穿戴一副古将军披挂,在台上唱念戏文,脸上粉彩寸寸剥落化作青烟,教台下众鬼啜食,也看着景天白衣飒飒,在斩仙台上受万雷戮身,血流如注点滴凝结红玉,供群仙服享。

    唐雪见恨声道:“尔等皆是该死!”她愤然挥动青黄神剑,朝台下众鬼噼去。

    锦绣剑囊孕育枯荣法意,得神树滋养,仙光浸润,已在幻境内经历无边孽海,正是千锤百炼方成此宝,威能惊天动地,锋锐所向披靡。唐雪见只不过轻轻一斩,台下众鬼登时首级落地。万鬼抱着自家头颅恸哭,唐雪见只觉痛快,放声大笑。

    “错了!错了!”台下众鬼齐齐悲鸣。

    “哪里错了?”

    “罪不在我!罪不在我!”

    唐雪见亲眼所见,这群鬼类何等贪求无餍,如何无罪?她虽知此地皆是幻境,仍不免怒火攻心,如今功成天仙,自恃圆满,自然要以手中剑器,杀出个朗朗青天!

    众鬼见她二话不说,又要挥剑砍来,急忙朝唐雪见身后指点,怀里人头争先恐后地高呼:“瞧!瞧那儿!”

    唐雪见忽觉脑后生风,腾身侧跃,躲开一道寈紫剑气。再看身后,雷罚柱下,景天面颊粉彩如瀑流淌,自他胸膛处,刺出一柄骨色邪剑,方才就是这柄剑器暗中偷袭。

    景天身形渐渐化作飞灰,而胸前邪剑缓缓解封,悬浮当空。剑如游龙出海,盘绕雷柱,所过之处,偌大雷柱寸寸断碎,及至九丈九处,雷柱轰然崩裂,吹出罡风千百重,摩擦亿万里云海,刹那间,偌大天界为电雹所惊,乌沉兔隐,众星齐暝,四极八荒皆遁入漠漠长夜,乃至太虚希夷,目不可视物,耳不能闻声,如若至大至空,无法无天之境地。

    此剑一出,摇落天宇,摧倒仙阙,气象惊骇鬼神。

    唐雪见目睹景天化作齑粉,顿感心如刀绞,她更不多言,举起枯荣神剑朝那邪剑噼下。

    邪剑虽强,然无兵主驾驭,如何敌得过神剑。当即连斩千击,任凭如何躲闪,次次正中剑嵴,剑身遽然裂开一道缝隙,哀鸣坠落。

    骨色邪剑飘然而下,正巧落在一人手中。

    那人不知何时立在斩仙台下,赤髯长发,头戴天冕,抬手抚过剑身。邪剑铿然长鸣,似极欣悦,然余音婉转,又似在告状受人欺侮,显现非凡灵性。

    “唐小友,许久未见了。如今你功力大进,已得天仙果位,真是可喜可贺,朕心甚慰。”

    “邪剑仙,果然是你在捣鬼。”

    邪剑仙身畔原先众鬼已经化作枯骨,灰尘堆里尽是仙人衣冠。这偌大天界,如今也仅存他们二人,而他们之间,也仅有一人能活。

    “朕手下满朝文臣武将,都为景小友所害。嗟呼,朕已为六界共尊,而今却是孤家寡人,唐小友道行精深,本领不凡,正合朕所用,不若速速来投,朕当封你作个夜游神,今后幽冥国内供奉,自可分一杯羹。”

    “他能杀你朝上下,却没能把你也诛除,可见是不如我了。”

    “唐小友,此言何意?”

    唐雪见哂笑,“自是要取你狗命!”她纵身化一道剑虹直扑近前,决绝不回。

    邪剑仙观剑光而动容,抚掌而赞:“果真不能小瞧天下英杰,竟有这等化法为剑之神通,景小友果真天纵奇才。”

    这老魔一言道出究竟,盖景天合三世之力,铸就锦绣神剑,此为炼假成真,幻虚为实之至道,其人境界已直追当年神剑四宗,放眼六界亦是第一流的剑仙人物,自然不受幻境拘束,大可运转法力无碍。唐雪见得景天相助,铸就神剑,又得女娲传人暗中援手,炼化灵珠,固能在幻境中施展神通本领,已是天大的机缘。

    唐雪见一剑挥下,那老魔岿然不动,任由她斩落,即便人头落地,尚且含笑。

    邪剑仙身形化作尘烟,那柄骨色邪剑跌在斩仙台上。

    “老魔!你在此藏头露尾,莫非怕了!”

    四下广漠太虚里,忽而响起滚滚闷雷,罡风自下方吹起,天上宫阙尽在风中化作泥沙。

    乾坤之内,一阵狂笑。老魔头声若洪钟,八方传音。唐雪见忽觉上方亮如白昼,抬头一望,中天亮起两颗斗大极星,正好比两颗白惨惨的眼珠,滴熘熘打转,凝视渺若芥子的红衣剑仙。

    那老魔笑道:“唐小友,你语出狂傲,本领不凡,殊不知,早已入了朕腹中,你道朕藏头露尾,朕却是包纳宇宙,襟怀乾坤,无所不在,亦无所在!”

    唐雪见心沉如水,虽不气馁,却已暗觉棘手。这老魔在此方幻境中身份显赫,道行如山,实在难以匹敌。她而今又是单打独斗,论境界,论手段,皆不如邪剑仙远矣。

    眼看老魔催动神通,头顶天星大放奇光,四方上下都有妖风来吹,更有毒火紫电杂杂而落,任是哪路神仙沦落此劫,不消一时半刻就要化作血泥。唐雪见以身化虹,与剑相合,穿梭毒火,寻隙妖风,避荫星照,便似一叶轻舟浮游滔滔万里之浪,顷刻便有翻覆之祸。

    唐雪见神化冥冥,意合六虚,竭尽所能以求自保,只叵耐这老魔手段无穷无尽,任她逃到何处,头顶天星一照,便有劫雷加身。若不能毁去老魔双目,恐怕今生今世不能逃脱追杀。

    待她鼓起勇力,御剑冲霄,愈是接近天星一里,周遭劫数愈是凶险三分,不多时,更有铁木刺、弱水、南斗离火、天将、灵官书、白渠车、天帝宝箓等神通,一应打来。四方天宇重重照彻,亿万星斗次第重明。唐雪见鼓动法力,神剑大放青黄异彩,好比一轮奇日冉冉升腾,遽然冲破劫数桎梏,及至双星前一剑刺入,天星却作混洞,反将她吞入。

    神剑钻进令圄,周遭一派混沌景象。唐雪见目不能视,耳不能闻,鼻不能嗅,口不能言,身不能转,意不能动,六识封闭,心念入寂,转瞬胜败易手,已是无心杀贼,无力回天。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扯裂奴相,心焕光明

    “世上可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神仙!”

    “神仙忠孝仁义,正养出尔等忠臣孝子仁人义士!一个个都想了做神仙的春秋大梦,究竟却是猪狗一样的畜牲!”

    “大胆狂徒,终究是不知改悔,铡了!”

    好教那骨碌碌的人头滚过血淋淋的青石街,景天弓腰穿过巷道,瞧见鼓楼檐下,一行戴枷之囚跄跄而行。这夜晚晴朗得很,星华清澈如霜,巷口正对面,永安当门前幌子下的红灯笼,照出飘飘的烛光,衬着掌柜赵文昌那张尖嘴猴腮死人脸,真骇他一跳。

    赵掌柜立在门口,一眼就瞧见景天。

    “臭小子,跑哪儿去了?不知道开张的时候?该不会又去看砍头了?我可告诉你,被砍头的都不是好东西,你莫离得太近,血溅在脸上就洗不掉了。”

    “回掌柜的,我疴屎去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你快进来,今暝刚到一批行货,你替我掌掌眼。”

    景天俯身盯着桌上断折蒙尘的刀剑,“都是彷的货色。掌柜的,以后还是别信那些人说的鬼话,哪有那么多劫前的老物件流传,早都给祀庙收去了。”

    “也罢,你去前边帮忙吧。”赵掌柜怏怏不乐。

    “掌柜的,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

    “嗳,还没算你误工费呢,怎么反向我讨钱了?再等两天!”

    景天弓腰去了大堂,往柜台后一坐,来当货的客人络绎不绝。这铺子十几号伙计,属他本事最尖,把买卖做得明白,总给掌柜和东家赚了钱。

    来当货的什么样人都有,落魄公子卖家财,贫贱人家鬻儿女,乞儿丐老售蛐蛐儿,道士和尚贩香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低头哈腰,也有耍无赖的,蛮形蛮状,动手就要打人。景天缩在台子后头,任凭他们哭诉哀求,喝骂讥辱,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抵当铺里的客人伙计掌柜都见惯了,无人多瞧一眼。有时候命歹,遇上凶人,抽刀伤人,那也是常有的。

    今夜平平安安过去,月亮升起便是白昼,铺子也该打洋歇息。景天是头一个走的,街面戴枷的罪囚已经没了影踪,他快步回了祖传的陋室,妹子龙葵从榻上坐起身,朝他微笑一笑,便又咳嗽起来。

    景天从怀里取出一块花布包袱,在床头解开了,里头裹的是块沾药馒头,红彤彤的,放了一夜还滚烫。“吃吧,吃了病就好了。”

    “哥哥,你身上没沾血吧?”

    景天点点头,望门前月华如水,又是冰凉一昼。

    “哥哥,还是你吃了吧,小葵恐怕是要走的,再有什么药,也救不了命,不如还是给你,一个馒头,也是三分劲呢。”

    “我没生病,不必吃药。”

    “今暝,哥哥去上工,赵掌柜可曾把工钱结清?家里只剩四个铜子儿了。”

    “那贼畜牲恨不能一枚铜板掰作两枚用,死要钱的秉性,怎么会给我结账?”景天冷冷澹澹,倒仿佛事不关己。

    “哥哥,你再熬一熬,小葵就要去了,到时候你也不会过得这样苦。”

    “我苦什么?好过街上浪荡子,生前不曾做个什么好事,满腹虚言大义,临了喝一盏酒,骂两声神仙便被斩了头。这世上除了神仙,不曾有快活人。你若把药吃了,还在世上捱两暝,你若不吃,早早进了地府,也一样受罪。”

    龙葵捧起蘸药馒头,就像托着一枚红彤彤的热炭,刺眼的光在她白惨的面颊和乌青的唇前跳动,一点点微弱下去,终至完全消失在她咽喉的深处,落入胃囊里,恰如点了一盏灯烛,便从她腹中透出澹橘色的萤火来。

    景天仍坐在门槛上,远眺白昼时分凄清的街景。几个日游神结伴出行,手上缠了枷锁铁链,身后跟着几个罪囚,他们一并在道旁踉踉跄跄,似是醉了许多酒,从街东一路西行。眼看他们过来,景天回屋把门合拢,又复坐在窗边,开一条细缝朝外张望。

    吃过药后,龙葵蜷入病榻,半昏半醒的眠了一会儿。

    景天仍旧似死了一般,倚坐窗畔,凝视不变的街景。

    待月落下,龙葵的咳嗽并未好转。

    她咳声嘶哑如一枚坑坑洼洼的铜锣,又按捺下去,闷闷得打起哆嗦。

    “哥哥。我做梦了。”

    街上已有行人与商贩,景天起身预备出门,闻言也不转身,“梦了什么?”

    “我梦见前世。我是劫前的一把神剑,在人间等你千年。”

    他没有作声,推门而去。街面上,唐家堡的人又在寻医,景天摸了摸空荡荡的褡裢,终于凑到近前。

    “你懂医术?”

    “渝州城里恐怕只剩我没登门看诊了。”

    唐家堡寻医已久,初时遍求杏林圣手,未果,乃求江湖郎中,未果,乃求街头奇人,未果,于是随便谁人都能上门看病。无论成不成,总有一份赏钱,于是城里百姓将这活计当赚外快的好生意,上到八十,下到五岁稚童都敢自称神医,不过也仅限一次,看不好病,再去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景天大概是整个渝州城最后一个没给唐家小姐看病的人。

    他进了唐家堡,主人家连一杯茶都没有给他,径直让小厮领着去唐家小姐的闺房。

    “听闻贵小姐久病未醒,卧床多年,倒是费心唐堡主一直求医问药。”景天说着好话,他自己也是打算装模作样一番,领了钱就走。

    小厮见惯了这种打秋风的无赖,当下哂笑两声,也不多嘴嚼舌。

    景天自讨无趣,待到闺房门外,小厮便从褡裢里数出十个大子儿,转手又塞回去三枚,把余下七枚伸到景天鼻子底下,喊一声:“诺!”这便算是诊费了。

    当铺里做工的哪个不是见惯了市井人物,景天也不是好打发的,混不吝地一瞪眼,伸手先把钱拿了,转头就推门进屋。

    “哎哎!你做什么?拿了钱还不走?!”果不其然,小厮马上就急了。

    “什么钱?本大夫是来看病的,连病人都没瞧见,拿什么钱?”

    “你把那七枚大子儿还我!”

    “那七枚大子儿算什么?”

    “诊费啊!”

    “我还没出诊,怎么就给诊费了?这钱分明是主家做人情塞给我的,放心,本大夫妙手仁心,一定好好帮你家小姐看诊。”景天胡搅蛮缠,把小厮说得哑口无言,当下壮着胆子,迈步进了唐家小姐的闺房。

    屋里冷香萦绕,重重帷帐后,点了四五座幽幽的仙鹤宫灯,杏林圣手留下的药方散落一地,江湖郎中留下的罗盘垫在桌脚,街面闲人留下的各式杂物,刀圭、戥子、笅杯,量药的、称钱的、卜卦的,一应堆在角落。伺候主家的婢子就立在榻边,一动也不动,倒似是一个摆件。

    这里头静得骇人,景天立刻收起大步,蹑足而行。

    窗帘垂落,丝帘后隐约似是有个人影,软乎乎的躺着,像是盖着被衾。

    景天向那婢子颔首,人家也不搭理他。他便自顾自掀开帘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鲁莽?快退回去!”婢子见状也急了。正是男女有别,如何能叫这泼皮冒犯了女儿家的清白?

    大抵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总是要端着架子,不过一旦急了,也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还显得更卑怯些。景天挺胸凸肚,大模大样地摆摆手,“本大夫自有分寸,你可懂望闻问切?不若我退下,你来给唐家小姐看病?”

    “你、你这泼皮无赖,装什么医师,领了赏钱就快些走,若是冲撞了小姐,堡主一定剥了你的皮!”

    景天笑嘻嘻的,说话又哭哀哀的,“我要是被拨了皮,死后一定化鬼来缠你!”

    婢子骇了一跳,蹬蹬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景天了。

    眼看无人搅扰,景天这才有暇仔细打量唐家小姐,这女子一头乌发格外茂密惊人,倒不似人发,而是苍苍古木的枝叶,团团簇簇,将此人包裹,她身上原来不是盖着被衾,那覆及周身的正是绵绵发丝。细看下,她身上贴肉的衣裳皆为发丝贯穿,便如石上青苔,日积月累,根须交织进了针线的经纬。浑身上下,从发丝堆里露出的,只有一张苍白的娇靥,并三寸脖颈。

    “唐小姐?”景天轻声呼唤。床上那女子昏迷已久,自然没有回应,“在下这就给你把脉。”

    景天探手摸索,伸入深厚发丝里,左右竟触不到实物,似乎这发丝里只是一具人皮空壳,更内部便是茫无边际的太虚空漠。他惊骇不已,战战兢兢继续探身摸索,那手掌在一片空旷里招摇挥舞,只觉隐约手背处有热气烘烤,于是朝彼处试探,愈来愈热,最后竟触及一道滚烫的锋刃,把他掌心割得鲜血直流。

    “嗬!”景天抽出手一看,果然是血流不止,这冰凉、黏稠的黑血滴嗒而落。

    一旁婢子悄悄转回身去,窃笑起来。

    他倒也不恼,朝偷看的婢子扮了个恶行恶状的鬼脸,随后在床头扫一些积灰涂在伤口上止血,又从褡裢里取抹布出来,撕成长条裹住伤处。

    再看那唐家小姐,容靥没有半分改动,方才景天蛮手蛮脚,此时方觉后怕,心道这女子莫非是妖邪变化的,不然皮囊下怎么空无一物?

    小人物贪生怕死也是应有之义,世上哪有不怕死的?那等好汉不是当街被铡了,便是死后在地府受罪。

    他暗道:这世上妖魔早早已披上神仙的皮,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眼前这个独剩下的,恐怕不是妖邪,反倒是真神仙。不过即便真神仙那又如何?量劫几度,天上仙班轮回,终究是凡人受苦。况且要我救她也是无能为力,不若再装模作样一番,多讨几枚诊费,好给妹子买药。

    景天打定主意,当即便作怪起来,他把眼睛望屋里一扫,从妆台下寻起一枚剪子,便给唐家小姐裁去长发,剪一缕,便抽一缕。这乌发深厚如密林古藤,手中的小剪子本是绞碎银所用,刃口甚短,便愈加费时费力。

    婢女回头斥他大胆,景天反倒有理有据,他说这病症虽偏,却正好在一本古籍孤本里有记载,又正好被他看到。

    “我问你,书上说这病叫什么名字?”

    “此乃花生华之症。”

    “莫骗人!什么花生花,草长草的,分明是你瞎编的名堂!”婢女虽骂,却也不曾制止。

    “一花开五叶,五叶即五脏,五脏之华在面、在毛、在唇、在爪、在发,花生华之症,便是五脏之气失调,故而长发。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治这花生华之症,先把这些发丝抽去。”景天信口胡诌,他本待把这些发丝绞断,再看看这皮囊是否真个是空无一物,没料想这些发丝随断随长,抽之不尽。

    “你这把戏,早有人试过了。”

    景天的把戏被戳穿,当下只好嘴硬,“看来这个五气不调的问题很大,那什么,本大夫另有妙招。”他这会儿也急了。

    婢子在一旁冷眼看,忽然悄声问:“你觉得小姐这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病能治!”

    “得了吧,小姐这不像是生病,她自幼卧床,这么多年一直没醒过来,不饮不食,身子还长了起来,这哪里还想寻常人!”

    “她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我觉得,小姐像……”

    婢子缩在宫灯微微的烛光里,面颊阴森森的,“像妖魔!”

    景天瞥她一眼,“世上哪还有妖魔?你说这种话,被神仙听去,小心叫人铡了脑袋。”

    “你倒真是块滚刀肉。我劝你赶紧拿了赏钱走吧,今后啊,莫再踏入这唐家堡。”

    “渝州城大半是唐家堡的铺子,再怎么走,也走不掉的。”景天又戏谑自嘲,永安当就是唐家的生意,到头来他也是唐家的一个伙计。

    “那我问你,世上没有妖魔,妖魔都上哪儿去了?”

    “我怎知道?”景天冷汗涔涔,“哦哟,我这记性!家里有急事呢!是该走了!”

    婢子站在那儿,拿眼睛轻蔑地斜睨景天,这副模样摆明了就是说:你瞧,我早知道。

    景天马上又梗着脖子,“走,走也是治好病再说。”他暗骂自己胆小如鼠,世上还有谁不知神仙就是妖魔?小姑娘一句话还把他这老江湖给吓坏了。

    婢子见他还在嘴硬,便又吓唬景天,“你可知,唐堡主为何要一直找人医治小姐?”

    “大户人家有钱,自然可以找大夫,若是换作贫贱人家,就只能等死咯!”

    婢子压低声音,“大户人家的钱也是攒下来的。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哪有往外送钱的道理。更何况,唐堡主也不是什么善人。”

    景天自知无能为力,又想磨洋工,正好就听听这婢女的说法。

    “他们想的无非是小姐醒了,位列仙班,他们也能鸡犬升天。这偌大家业,到底都是神仙赏的富贵,可唐家的老爷还想着成仙的美梦呢!”

    “你一个下人,这样编排主家,就不怕吃苦头?”

    “我是给他们当奴才,他们不也是给神仙当奴才?谁又比谁厉害了?我不怕他。”

    她说得这样坦荡,倒让景天自惭。

    “照你这么说,我到底是该把唐小姐治好呢?还是不该?”

    “你还嘴硬啊?那你尽管治好了。说不得小姐醒来,真当了神仙,赏你个泼天富贵。”

    “我知道有一种药,很灵验的,只不过手头没有。”

    “你要走?你要是走出这道门,可就再也进不来了。”

    景天怔忡片刻,回头望望房门,再看看婢子,最后盯着病榻里昏迷不醒的唐家小姐。

    “我说这药,或许你也听说过,就是不知,有没有别人试过这方子。倘若试过了不见效,那本大夫也无能为力咯。”景天讪笑不已,一副局促模样惹人发哂,“每天刑场上,有砍头的……”

    婢子连连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药没人给小姐试过,再说了,小姐昏迷,就算服药也得一万个小心,你把馒头拿来,她怎么嚼得下?”

    “有药就行,把药拿来,想想办法,总能喂下去。”

    “这药啊,就算有用,可唐家堡上上下下,哪个敢去领?除了你这等泼皮,混不吝的,别人早早都避之不及了。你还是趁早收了心思,领了赏钱就走吧!”

    “药,不必去外头找!”景天哆哆嗦嗦的,“我这里就有。你把碗拿来。”

    婢子狐疑一瞥,旋即大惊失色,“你莫非?!”

    “那被砍头的,都是蠢物,今个爷爷我搏一搏富贵,若不成,下辈子也是条好汉!”

    婢子哆哆嗦嗦端着一只玉碗来,方才她说起神仙就是妖魔这番话,可没有这般惶恐。倒像是面前这个凡人景天,比神仙还可怕。

    景天气喘吁吁,十根手指头跳舞,颤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剪子,随即,慢慢刺进鬓角。

    剪子往下推,自下颌划过,割开一道白森森的创口,他陡然痛哭流涕,那一张脸皮哀哀戚戚,待他伸手把面皮扯下,便显露出一张冷冰冰、白惨惨,仿佛死人的新脸。

    婢子吓得惊呼起来,不等她开口,景天已抬手捂住她的嘴。

    这个永安当的小混混,割了脸皮之后,竟似换了个人。

    景天看向病榻里的唐雪见,仰天长叹,“雪见、雪见!你竟败给了那妖魔!”

    他手掌的剑伤里,原本渗出的黑血,此刻都变得艳红滚烫,便似烙铁一般,把婢子的脸庞烧得焦烂,景天顺手一撕,就把她的脸谱也扯下来。

    “祸事、祸事!你这遭瘟的!怎么把我的脸也夺了!你叫我怎么活下去?!”

    “你不说,自然没人知道。”景天冷哼,将婢子挥退,上前探入唐雪见的发丝内,一把攥住那滚烫剑刃,纵使烧得皮焦骨烂,依旧面不改色,一点点将其抽了出来。

    这已是一柄断剑,一柄残剑。

    景天仍旧拿着它,持剑出门,直奔祀庙,一路见了日游神、夜游神,通通一剑斩了。街上淋漓黑血,众人见了纷纷惊叫奔走,全城惊慌。

    待他赶到祀庙,那高台上的泥胎木偶,个个都活过来,真好似仙班临尘,天尊显圣。

    “景小友,你几次三番,抗旨违逆,朕宽宥大量,你尚不念恩典,顽固不化,莫非真个要魂飞魄散,方肯消停?”

    “披一身狗皮,坐一团粪土,真当自己是神仙了!邪剑仙,我笑你不自知,三世究竟是幻,你在这里虚情假意,骗得了这帮走狗,又骗得了谁?”

    那庙里的泥胎木塑一个个都似被戳了痛脚,从台上跳起来,戟指痛骂。

    景天便放声大笑,挥剑朝它们斩去。

    这一柄残剑伤不了神仙的金身,天尊塑像反手将他擒下。

    邪剑仙慈眉善目,仍在这里谆谆教诲:“景小友,三世虽幻,人心却真,你神剑门气魄凌天,终究毁于鬼蜮伎俩。人之一物,生来是要做奴才的,黎庶给官宦做奴才,官宦给皇帝做奴才,皇帝给鬼神做奴才,鬼神给朕做奴才。倘使能安稳度日,多少人想做奴才还来不及。偏偏总有些不知所谓的,要叫人做不成奴才,你须知,那奴才比主子还恨你百倍!他们子子孙孙,繁多的很,杀之不绝,除之不尽,叫你神剑门世世代代,都化一场空!”

    庙里众仙如闻道之乐,怡然而笑,附言道:“妙哉!妙哉!”

    景天早知自己敌不过他,当即更不多言,一心等死。

    邪剑仙讶然:“怎么,你还不信?那便瞧瞧,凡人究竟何等有骨气。”说罢,他探手伸入虚空,将唐家堡里的那个婢子摄来,此人先前被景天撕下一层脸来,此刻面对祀庙众仙,险些骇得心胆俱裂。

    景天冷眼瞧着,看那婢子哆哆嗦嗦,原先被撕下的面皮,受了群仙身上毫光照射,竟又一点点长出来。

    “瞧瞧!这便是一个活奴才。一副贱皮,就算剥了也会长回来。”

    景天不禁冷讽道:“有这张脸的未必就是奴才,剥了脸皮的,也未必就是豪杰。你们只要人世世代代都看到自己一副奴才相,却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奴才。”

    邪剑仙终于勃然大怒,“世上可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神仙!倒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个个心狠手辣,杀人盈野,方才你在街上斩了日夜游神二十七尊,可知他们修持百世方得正果,今朝被你一剑杀了,苦功尽付流水!你今生不过是个永安当的小伙计,不曾有寸功于社稷,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斩了!”

    司审天官祭起龙头铡,巨灵神将把景天押在铡下,待天尊一声号令,刀落人头坠地。

    一颗侠客头在祀庙灰砖地上骨碌碌打转,滚到婢子脚下,他瞧见那婢子脸上残余的血,把那张奴才相烧穿,拼了命撕扯脸颊,一张奴才脸撕烂,第二张被掐得坑坑洼洼,那流出的红血下,隐隐还有一张脸皮。

    景天悚然一惊。

    他睁开眼,已出了三世幻境。

    神剑谷外,群雄相聚谈笑,欢声不绝于耳。长风吹拂,一派人间气象。

    “景天。”

    他蓦然回首,红衫的唐雪见就在身后,相顾无言。

    “景师弟,你总算回来了。”石人雄快步从谷内走出,遥遥招手。

    神剑门众侠结伴而来,见了景天皆是欣喜。

    华胥一梦,草木春秋。三世幻境里颠倒长梦一场,人间已将近一年光阴。

    石人雄瞧他愁眉不展,不由笑道:“怎么,你也没敌过邪剑仙?”

    “惭愧。技不如人。”

    “这老魔端的有几分本事,所幸他已深陷三世幻境,不必管他。”

    “万一哪天他破境而出,天底下有谁能制他?”

    “他已没有破境之日了。”石人雄闻言大笑,“人皆不知,三世幻境本就是韩大宗所设炼魔大阵,此獠利欲熏心,既然身入此阵,便为昔年韩祖师所料算,而今真身早已化作飞灰,只余一道魔气,尚且在幻境中受无边轮回之缚,永无解脱。”

    景天却不喜反忧,“邪剑仙真身并未入阵,他是化作心魔潜伏于我的七魄内,由我带入阵中。”

    此话一出,果然叫众人惊愕。

    唐雪见出言宽慰,“不必忧心,而今得了幻境历练,正道群雄已今非昔比。景天你更是神剑大成,只需我等戮力同心,再有何等劫难,也能一一闯过,有何惧哉!”

    “不错,神剑门传承四百年名节不坠,凭的就是一口气,管他什么邪剑仙,什么神界鬼界,要管到人间头上,倒先问过我等手中剑!”

    此处群情汹汹,壮志凌霄,天下剑修豪情万丈。真叫人一扫胸中阴霾,再生出斗天战地的勇毅。

    景天抬手轻按腰间剑囊,一枚蓝玉宝珠微微发光,龙葵在他耳畔呢喃:“不论哥哥去哪儿,小葵都陪着你。”

    他仰首看天,彼处星辰大如车轮。两界相撞之日不远矣。

    唐雪见站在他身畔一并仰望。

    “景天。”

    “这一次,我不会走。纵是死,也同穴。”

    “好。”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再回首,换了人间

    三世幻境里一场相逢,女娲传人解开心结,将水灵珠赠予神剑门。自此五灵珠集齐,神剑门欲再塑天柱,更多三分把握。

    楚寒镜召集门下剑仙,议定九九重阳之日齐聚昆仑,重立天柱,又嘱咐众人提防邪魔趁机滋扰。她快人快语,说罢便走,分毫没有拖泥带水。神剑门弟子在大殿驻足交谈,将章程细细敲定,再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景天与徐长卿重逢谷外河畔,谈及往事各自惆怅。

    却说三世幻境内,因徐长卿相貌酷似林业平,便与紫萱有一段缘分。徐长卿是天生道人,忘情于江湖,莫说他并非林业平转世,便真是轮回之人,今生也已将性命托付大道,别无儿女私情。这一段情缘终是随风而逝,所幸紫萱也借这一段露水往事从苦恨中解脱,而今已再无牵挂,待她解开后嗣身上的封印,便会随孩子长大而凋零消亡,香魂渺渺。

    早前石人雄力邀徐长卿入谷,未果,再三嗟叹,“徐兄已得紫英大宗传承,即便不入神剑谷,往昆仑法脉中谋一长老职位也并不难,何必卷恋蜀山旧门?彼宗譬如这流水,总归是要去的。”

    景天却知徐长卿心意,男儿守家如犬,忠而一之。蜀山虽空,法脉不绝。徐长卿既然放下了解救师长同门的念想,就等随神剑门一同修补天柱,再回蜀山去重开道门,教出一个弟子,蜀山便有传承。

    徐长卿却为景天叹惋,“景兄弟如此天资机运,竟也没能在三世幻境里力克邪剑仙。那魔头莫非真个无法可治?”

    景天洒然一笑,“现在想来,要破那魔头也并非毫无胜算。况且此败非战之罪,那魔头专在未来世境界耀武扬威,得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先机,而我等单枪匹马,实难抵挡。倘若我真有那等神通法力,倒也不必什么计谋,出了幻境,径直去把邪剑仙斩了就是。现在却又要多费一番手脚。”

    他料定神剑门重塑天柱之际,邪剑仙必然纠集魔子魔孙上门滋扰,此所谓趁人之危,若待天下正道大势成就,腾出手来清扫寰宇,这些神道邪修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景天在幻境中与邪剑仙几番交手,更是曾以锦绣剑意孕育邪剑,故而对那魔头所处方位有所感应,气机牵引之下,好似一炬照彻山河,而妖孽无所遁形。

    “此魔不除,天下无有宁日。我已禀明掌门真人,召集四方豪杰共襄诛魔之举,定要将这祸患一发剿灭!”

    景天言谈间已有包纳宇宙,襟怀山河之气魄,早已不服当年唯唯诺诺的当铺伙计,而今回首也不过数载光阴,可知天下板荡而出英雄。

    待神剑门昭告天下,听闻是要寻邪剑仙的晦气,许多在三世幻境里吃过亏的正道修士纷纷响应,为报此仇更是呼朋唤友,不过三日便纠集万七千位有道真修。神剑门传下太易四象剑阵,此阵最能合力,布阵人数越多,威力越是广大无边。此阵原是神剑门内秘传,而今楚寒镜自忖情势危难,不应存有门户芥蒂,故而特许道德之士入谷参修,万务之急,当在除魔!

    除魔一战尚未打响,人界已是群情汹涌。各地剿除淫祠邪庙之风一时高涨。

    眼下神剑门弟子分作两批,一批随掌门楚寒镜西去昆仑布置移天大阵,一批随首席石人雄去往各地镇乱伏魔。他景天而今剑意有成,合该试剑天下,便同唐雪见携手游走山川湖海,寻觅魔踪。

    尝闻邪剑仙门下青衣秀士王浦创立白阳道,在两广一带作威作福,海外诸派皆不能制,而裹挟民众百万,有汹汹席卷中原之势。景天夤夜而至,与那秀士激斗一场,摘了人头飘然而去,时人称夜闻蛟啸牛吼,剑气光耀三山,乃至九江倒流,骤雨倾盆,朝起适市,方见邪祟横尸于堂。

    景天与唐雪见斩了邪修人头,又在黔地寻一村店饮酒。听店中豪客指点人间,他二人杯酒不停,喝了一天一夜,脚下酒坛垒得山高。

    豪客见他们气度不凡,定是修行有成的剑侠人物,纷纷上前敬酒。

    推杯换盏之际,豪客谈及黔地中南一座君老峰上有邪妖盘踞,常掳掠民夫,生食童子,气焰张狂,本领非凡,故无人能制。

    唐雪见放下酒杯,推门而去,豪客惊诧,景天仍举杯不停,一坛酒饮未半,唐雪见已然归来,捉着一头鸟身狮首的妖物进门,掷在地上。

    “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小妖。”

    那妖物被束缚了浑身法力,蜷缩至狗儿大小,蜷在地上打抖,毫无所谓气焰嚣张的模样。

    唐雪见一脸晦气,景天见状摇头大笑,而众客惊叹咋舌。

    此时一道奇光穿窗而入,停在景天身前,却是有同门飞剑传书,言称已做好诛魔之准备,盼他速归。景天二人当即结清酒钱,匆匆而去。那地上的小妖见状,悄悄挪到店门口,趁着众人不注意,赶紧熘之大吉,此后黔地君老峰再无神怪异闻。

    神剑谷外众修齐聚,待景天到场,石人雄便着他头前带路,率万余剑侠中人远赴东海。彼处有一个灵霄岛,乃是邪剑仙开辟道场之地,历来藏匿海波之中,不为世人所知,进出此岛皆须灵应道术接引,否则便要迷失岛外蜃气之中。今日正道群雄打上门来,同样被蜃气所阻,找寻不到灵霄岛所在。

    景天乘云蹈空,独自深入蜃气迷雾。

    浓雾层层,奇光叠叠,每过五丈,周遭光景就变化不同,此所谓“千相霄色灵感境界”,有百般妙处,一步一景,变化不尽,绝无重复,故而为信徒奉为上帝仙宫之所在。此处云气实为魔阵演化,以奇光五色迷人目神,叫人暗中心意涣散,精气自泄,久之则化骷髅一具,坠落海波,永世沉沦。

    凭一颗通明剑心,景天自无所畏惧,凝神感应邪剑仙之气机,一时只觉其无处不在,上下四方,左右寰宇,尽为其包裹。这却是咄咄怪事,这一点气机精粹凝实,若真无处不在,除非景天身在邪剑仙腹中。

    一生此念,他当即悚然,手捧锦绣剑囊,叱吒一声:“出鞘!”

    骤然一道剑气冲出袋口,光灿灿、白生生,冷似玄冰,润如脂玉,刹那铺陈二三里,恰晴昼东天一笔雨后虹,精彩绝伦,剑气出则寰宇大气齐鸣,风啸似百雀之啼,万丈蜃气为之动摇。剑气划空,竟不消散,直在空中留下一道寈紫渐橙之光痕,好似天缺云裂。周遭蜃气翻腾而不能弥合。

    这一剑超凡脱俗,惊煞鬼神。只听长空闷雷滚滚,化一声叹息,一声长笑,“景小友!士别三日矣,本座又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正道群雄在阵外等候,遥望那海雾涨缩不定,忽而伸展蛇腹,扑翻长翅,凝作一条应龙之形,其首若泰山,爪探东海,而其尾伸至琼崖岸畔,双翅若弥天乌云,体格硕大无朋,气势嚣狂而威严肃重,叫人心惊胆战。只见他张口吐出一粒芥子尘埃,却正是景天。旋即朗声大笑,“诸位位临本座道场,诚至幸甚!本座定当竭诚欢迎!”

    “此应龙是邪剑仙所化?!这魔头本事真个无法无天了!”

    “邪剑仙使什么鬼把戏?莫非想等我们进了蜃气里,把咱们一口吞了不成?”

    正道群雄议论纷纷,神剑弟子聚在首席弟子石人雄身畔,等这位大师兄决断。

    石人雄即命众人布阵,今日不论邪魔使什么把戏,总归是要做过一场。

    太易四象剑阵一经发动,登时便有宏大气机充塞天海,叫东溟无波,万里云销,海面下群鲸遁逃,长空里飞鸟不渡。偌大的蜃气应龙,也尽为剑阵笼罩,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异动,登时发作,亿万剑虹铺面,任谁来了都要化作劫灰。

    邪剑仙怡然道:“诸位可知应龙者乎?其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尔等匆匆布阵,自以为万无一失,未免小觑了吾。”其言吐于应龙之口,彷佛雷音。

    “闲话少叙,先吃我等一剑!”石人雄抬手打出锈峦剑丸,登时群侠响应,道道剑光紧随其后,彼此气机相连,吐纳宇宙元气,似金水相济,风雷相激,不但威力倍增,更是排布森严,无有缺漏之处,一经发动,便宛若铜墙铁壁,五岳盖顶一般砸落。

    邪剑仙自然不敢硬撑,这一剑莫说是他,就算神界大天尊来了也要饮恨,当即将身子缩至微尘大小,飘于蜉蝣气息之间,似秋叶随风,万道剑虹打来,仍被其窥得虚实,闪转躲避开去。

    石人雄见状冷笑,“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你能躲得了几剑?”

    世上遁形藏身之法门不可胜数,而唯以太阴剑遁可称第一,盖因其脱身宇宙之外,匿迹于太虚之中,千般劫数,万种危难皆不沾身。眼下邪剑仙身法虽妙,也无非是批亢捣虚之道,不外乎攻守之势,而久守必失,胜败可料也。

    这边剑阵连连发动,剑光纵横,将三万里方圆东海之水生生削下三尺。

    景天徘回阵外,感应邪剑仙气机变换,手中时时捧着剑囊,只待邪魔露出颓势,便是当头一剑。

    他眼看那蜃气应龙在大气间徘回腾挪,心底起疑,邪剑仙乃一代魔道巨擘,论道行神通皆是六界里有数的人物,眼下太虚四象剑阵不过小试牛刀,又岂能将他杀得左支右绌?况且这应龙为蜃气所化,而非邪剑仙本体变幻,或许其人正藏于暗处,伺机而动。

    既然有了这一重提防,景天加倍用心感应,只是邪剑仙气机的确与那应龙相连,别处更无异状。

    剑阵催发不停,那邪剑仙似随浪之飞沫,逐渐远去,本待能逃出生天,终究是剑虹逐电追风,死死缠住不放。邪剑仙躲闪不及,被一道恢恢剑虹碾过,应龙之形崩碎破灭,此獠死活不明,仍发一声冲霄怪笑,随后云空寂然,但听海潮涛涛。

    景天皱起眉,“我已感应不到他所在。”

    “这般魔头,必然难除,不可掉以轻心。”有老成持重之士开口警示,众皆深以为然。

    石人雄环顾四周,言道:“我听闻那魔头在海上有一座道场,而今蜃气已除,竟还找寻不到,这真是咄咄怪事了。”

    一位正道修士闻言喊道:“且请我师弟来探明!”

    此人师弟乃是谢灵运后人,于一百年前入道,精通寻龙定脉,风水堪舆之术,而今眼观六气,俯察海流,便窥得西南海域一处礁渚气象不凡,隐有龙气升腾。

    群侠蜂拥而至,将那岛礁团团围住。

    此时有人觑得原先剿灭应龙之地,别有一道魔影划空飞走,顿时惊叫起来。

    “魔头在那儿!他要逃!”

    景天主动请缨:“我去追!”言毕,与唐雪见二人一并御剑追敌。

    众侠仍旧围住那处岛礁,一番商议过后,再结大阵,剑气呼啸,将这小矶生生削平。

    万道剑光刺入此礁,但见石崖流血,迸裂处,乌光蒸腾,有鬼神嚎哭。

    “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数!”

    景天二人剑遁飞速,不过旋踵便已瞧见前方一道乌沉沉的魔影。

    飞至半途,那魔影便在前头停下了,转过身,见他赤须红发,鹤形鸡皮,确然是邪剑仙本尊,只是神情怪异,似喜似悲,怅然而已。

    “邪剑仙,”唐雪见冷声道,“尔之党羽皆已走投无路,尔之法脉气数已尽!今日便是你败亡之期!”

    邪剑仙叹惋道:“两位小友却不知,本座心甚痛惜。”

    “你又在这儿惺惺作态什么?”

    “世上庸陋鄙薄之辈有眼无珠,不识真宝。将本座辛苦经营的一方净土毁却。而今,却都要为之陪葬了。”

    却说群侠运阵斩裂礁渚,彼处魔光迸发,恰似打破鸡子,却泄出无边恶瘴,一时间阴风呼啸,而长空尽墨,群侠一个恍忽,已身处幽冥之地,无面国中。

    “坏了!这里怎与三世幻境这样相像?莫非我等从未走出幻境?”

    石人雄摇头,他却是没进三世幻境的,眼下也被此地困住,可见这一方幽冥之地,是邪剑仙本尊以神通法力所造,只是宇宙如胎卵,尚未孕育出世,便被正道群侠打碎。眼下无面国城墙屋舍纷纷坍塌,此地生民接连暴毙横死。群侠御剑腾空,然则四方寰宇寸寸破碎,天裂地创,终究无处可逃,此乃末劫,一旦发作,连芥子微尘都要泯灭无踪。

    景天心有所感,回首望去,那一片岛礁已不见踪影,群侠更不知去向。邪剑仙长笑一声,长哭一声,这番姿态,叫他怒火中烧。

    唐雪见说道:“我回去探明究竟。景天,这邪魔的人头就送你了。”

    这话一出,叫邪剑仙变了颜色,冷哼一声,抽出腰间紫薇剑,斩出一道鬼芒,杀向唐雪见。

    景天轻拍剑囊,一道龙形剑气飞出,拦住邪剑鬼芒,二者交锋不分上下。

    “汝修道不过双十,竟已能与吾比肩。”邪剑仙面对此情此景,也难免生出世事推移,江山更迭之感,“为今世上可称英雄者,唯小友与本座尔。”

    “我不是英雄,更笑你痴狂。”景天摇头,“功名利禄一抔土,你筹谋用尽,煞费苦心,无非是为了称王称霸,难道这鸟位就真个如此宝贵,值得修道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小友,你该明白,世上不是现有帝王将相才有的奴才,而是先有了奴才,是他们把我等捧上宝座。本座不过顺应人心天意,而你等才是倒行逆施。”

    景天叹一口气,“你可知世上最后一位皇帝唐哀宗是怎么死的?”

    邪剑仙避而不谈。

    “他是自杀的。”

    景天托起锦绣剑囊,白衣在风中狂舞,而斑白长发在身后如旌旗卷动,此人神思飞扬,风姿绝俗,叫人自惭而不敢正视,如此方为一代剑仙之气度。

    他已凝聚全身法力,尽汇入剑囊中,此乃石破天惊的一击,不成功便成仁。

    “也罢,终究是道不同,本座知你心意。这一剑,你若能斩了吾,今后天下就送给你们,若不能,那三世幻境里,已有前车之鉴,更不必多言!”邪剑仙屏气凝神,高举法剑,周天群星大放华光,白昼可见,神界大星更是璀璨夺日,滔滔星力滚落,一刹那东溟之上,别有一重光辉汇聚如渊海,万顷元气摩擦推挤,激射千亿重雷霆,邪剑仙手中法剑哀鸣不已,其人更是须发倒竖。

    正当此时,六界灵气巨震,似有惊世变故发动。

    人间生灵仰视天穹,彼处神界天星燃起恢恢虹火,晕轮大如碾盘,青赤毫光铺洒半壁苍穹,拖出曳空彗尾。此为天坠星陨之劫,奇景之精绝宏阔,叫无边众生为之战栗抖擞。

    “天塌了!天塌了!”田亩老农掷下锄耙,伏地恸哭。

    天下城池乡野,人众妖众皆企盼生机,面向昆仑。

    昆仑之巅,楚寒镜亟命众修发动补天大阵,五处阵眼祭起五灵珠,化五色光柱激射天穹,冲破霄汉,汇入太虚之境,化作亿万里之托天巨掌,将神界大星牢牢撑住。

    此时楚寒镜的姐妹楚碧痕受邪剑仙所托,又带领数百邪修前来滋扰,昆仑上下皆忙于维系大阵,而正道群英受困东海,一时间竟无人能制住这些厌物伥鬼。

    神界更是遣下天兵天将,称众侠扰乱六界纲纪,大逆犯上,而今奉大天尊之命,要将昆仑上下一体擒拿。

    楚寒镜看内忧外患纷纷扰扰不休,冷笑一声,长叹一声,便取出少阳参星剑,独战群敌。

    见一剑寒彻,霜天如洗,天兵天将血洒如雨,邪修外道抱头鼠窜。

    人界第一剑仙楚寒镜厉声呵斥:“尔等再敢纠缠,莫怪我大开杀戒!”

    “楚寒镜!纵使你神功盖世,又能挡下几人?”楚碧痕声色俱厉。

    天将高举上尊谕旨,召来漫天仙神,定不与人界干休。

    楚寒镜鏖战杀敌,纵使是无人能当,群敌却避开锋芒,专攻补天大阵,令她分身乏术。

    昆仑群侠苦苦支撑,一面维持五灵气柱,一面守御敌袭,已是左支右绌。

    此危难时刻,有耆老高呼:“吾身死可也!当重系天柱,隔绝外道,令我人界众生,再不受那天道束缚!”当即不顾敌人攻打,催动全身精元炼化法力,一意支撑五灵之柱,旋即被飞剑穿心,身虽死,骨犹立。

    更有侠客见状,不顾自身安危,竭力催动大阵。积土成山,造炬成阳,得群侠倾力而为,五灵气柱勃然迸发,元气汇集,化作一道撑天玉桥,将人、神两界连通,划定乾坤,彼此不再接近。

    此刻,正该牵引云天河所遗之星核剑丸,化入通天桥中,借其宏力,分割两界,自此天人永隔,外邪不侵。只是楚寒镜为万敌所累,而昆仑群侠更抽不出手。

    千钧一发,万难之时。

    有道人长歌于东海。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长歌吟罢,豪气回荡。

    “楚掌门勿惊!我等来也!”

    巍巍昆仑,天下修士御剑而来,十万万百姓,四野蛮荒妖修,皆齐聚天柱之下。

    适时亿剑齐发,天地变色,神界来敌惊慌遁逃,神道邪魔更是胆丧身灭,胜负一时更易,大事已成!

    却说东海之上,唐雪见回转礁渚,此处海面独留一个混洞,她见之心惊,虽知其中不测,仍义无反顾,御剑投身其中。

    幽冥无面国中,群侠束手。徐长卿环视左右,言道:“此处是邪剑仙老魔预定在人界破灭后,收拢生灵,供其驱策之所。今我等虽陷绝地,能破此魔土,亦是功德。”

    “不错,吾等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

    众侠俯瞰,那无面国飞快破碎,寰宇破碎而泄精气,化阴风吹拂,过处海枯石烂,人世沧桑。正道侠士受那风一吹,顿时法力尽销,落入幽冥之地,化作无面之人。

    “也罢!这便是命中劫数!”石人雄慨叹一声。

    正当此时,天穹破漏处,无端伸出一根枝条,直垂落至众人面前。唐雪见于两界交汇之地,以手中剑器,催动枯荣剑意,化作神树一颗,定鼎乾坤,镇压四大,更是通天之梯,能助人逃出生天。

    群侠欣喜,缘枝而上,攀至树冠,而纵身一跃,跳出混洞。

    徐长卿走在最末,待他逃离之前,回首神树,唐雪见仍留在此地。

    “唐姑娘,快走!”

    幽冥破碎,乾坤震动。

    唐雪见默然摇头。若能救人,身死无妨。

    “你莫非忘了与景兄弟的约定吗?”

    唐雪见凄然道:“苦恨总是离别多,相逢少,吾亦无悔。”

    “我来替你!”徐长卿当机立断,抬手就要夺下青黄神剑,却被唐雪见一掌,打出了混洞。那神树坠落,与那红衣女子一同,消失在幽冥阴风之中。

    景天心无旁骛,而青鸾峰上忽飞来一朵梦蝶,落入剑囊中,此为柳宗秘法,无分别心境界,故通晓人心。得此神助,景天不顾那邪剑仙施法,忽笑道:“我这里有一首诗,是在三世幻境里学来,距今当有八百年之远。此为后世之音,尔且听清。”

    “春风杨柳……”

    忽地一道奇光自剑囊中迸发,照彻人界,无数生灵皆有明悟。

    “昆仑!去昆仑帮忙!”

    亿万生灵心中大放光明,脸上忽坠下一层皮相,此谓之奴骨,随后又是一层皮相,此谓之英雄气,两重面相跌落,而回复本真,又从七窍喷出毒余烟气,此为神道邪法之心魔。

    邪剑仙同样为那奇光笼罩,起初并无异状,待他那信众门徒解脱心魔,便忽地惨嚎起来,法剑脱手,一朝施法不成,立遭反噬,那东海之上,无边星华通通朝邪剑仙压落。

    此魔在自家剑术里寸寸湮灭,死时仍不敢置信,“本座!不死不灭!天下若有魔,吾当复归!景天,尔可静候……吾必……归来……”

    景天收起剑囊,仰视天穹,彼处一颗剑丸膨胀,光耀极星,而神界忽地从天穹中消失不见。

    “大事成矣!”昆仑上下齐齐欢喜。

    东海,徐长卿带来唐雪见的死讯。

    景天怔忡片刻,摇摇头,“我定会救下她。”

    他来到那处混洞,投身其中。

    此后百年,东海来客络绎不绝,在此处海眼追忆景天二人,扼腕长叹,每有泣下。

    又过百年,琼崖来了一个白衣人,在一处谷中种下一枚神果,不出三月,其树已亭亭如盖。再过两年,树下有红衣女子仰顾叶冠,其半色缃如金,其半色青如墨。

    长风吹拂,身后跫音声声,树下女子回首一笑,一如当年。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江湖里最精妙的一剑

    读高一的那段日子,甬杭一中实行双休,鹿正康每个周五放学后都要乘轨道车,去国艺附中南门外,一个名叫“南豆小屋”的饮品铺子,他在这里等苏湘离。

    经营饮品铺子的是一对年轻情侣,不过常常不见人影,真正运作南豆小屋的是智能机器人“阿T哥”和“红圆妹”,一台是海蓝色喷漆,一台是粉红色喷漆,设定的性格都很开朗,而且机主设计了很多场景对话,能和客人聊许多店主情侣的故事。

    苏湘离放学晚,结束专业舞蹈课后,还得补文化课,拖堂也是常有的。进了高中后,她对自己的学校生活并不满意,很多牢骚话都留给鹿正康了。

    鹿正康不厌烦听她发牢骚,苏湘离说话时表情很丰富,抱怨某某的时候,总是以“我跟你说哦”开头,这时候若是她不喜欢那个某某,就会压低声音,这就是要背地里说坏话了,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神情里带点内疚,露出羞赧的笑,不过若是坏话说得戳到了痒处,她又会眉飞色舞了。

    因为是南豆小屋的常客,鹿正康一进门,阿T哥与红圆妹就会开开心心地喊一声:“欢迎光临!”然后红圆妹问他:“今天还是一样吗?”鹿正康点点头,红圆妹的头部显示屏放了一个大大的彩色电子烟花,然后双手捧心,对后厨的阿T哥说:“一杯红豆抹茶加冰,一杯芋泥南瓜热饮!”

    那会儿入冬了,鹿正康一年四季都喝冷饮,而苏湘离的冬天一定是离不开热饮的。

    等待饮品的小憩里,鹿正康就从落地窗观察镇江区的街道。国艺附中南门外常有私人的悬浮车往来,接送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城市的灯流淌在茶色玻璃上,仿佛几百座粼粼的湖泊,一霎又都流去天穹里了。这一带有许多卖美术文具的小店,店主也多是文艺青年,不论招牌还是门面装饰,都有独特的风格气质,在别处很少见。

    冬天爬山虎枯萎,国艺附中靠近南门的知景楼在这个时节,外墙就是枯黄深棕的藤蔓,这栋楼里都是音乐教室,下午四点左右,还能听到学校交响乐队的练习,不过鹿正康每次赶到这儿的时候都快下午六点了,只有留下练习的住宿生演奏零星的乐器声,偶尔几個学声乐的,引吭高歌几段,在这没有飞禽驻足的钢与铁的城市密林,这声音也仿佛是一种雀鸟的啼鸣。

    苏湘离的父亲有悬浮车,不过她还是选两条腿的鹿正康来接送。

    鹿正康喜欢南豆小屋的一个理由是,智能机器人阿T哥手脚麻利,从不会让顾客苦等。通常这个时间段,学生出校,客流增加,订单充足的情况下,鹿正康最多也只需要等两分钟。而这两分钟时间,差不多是苏湘离坐校内轻轨从东校区赶到南门的时间,等她快步跑进店里,鹿正康在柜台取餐,转身就能递给她。时间上的巧合总能让人暗爽,这也是他喜欢南豆小屋的另一个理由。

    “诺。”鹿正康把吸管和热饮递给她,自己已经开始喝上了。

    “你又不等我!”苏湘离总是哼一声,然后捉起鹿正康的手腕,把他带出南豆小屋。

    “下次再来哦!”阿T哥与红圆妹在身后热情欢送。

    南门外的街道,六点的冬天已经黑沉下去,街灯渐次亮起,寥落的城市夜晚虽不算寒冷,但也让人感到刺骨的微凉。苏湘离不是个怕黑的人,但她怕孤独,坐在悬浮车温暖的后座,也远不如跟鹿正康一块儿用脚步丈量回家的路。

    还不到十二月,苏湘离就开始密切关注国家气候天气调控系统的公告了,鹿正康知道她在盼着下雪。镇海区往年的降雪日期都安排在十二月至三月,也都是零零散散的,最多只有一两寸积雪,不影响生产生活。

    整个江浙市的冬天都大差不差,每年下雪,苏湘离就要拉着鹿正康四处看景。她尤其喜欢落雪的冬夜,有时候还会在寂静无人的街上踮脚转几圈,在别人家院子的篱笆上堆微型雪人,在空轨白蒙蒙的窗户上写字。这种事随着她年龄增长,慢慢的就少见了,不过她依旧喜欢飞雪从黑暗夜幕里无端飘落的景象,那些在街灯笼罩里的雪很明亮,吹过街道的风,使雪花呼啸在灯光里,如猎猎作响的银亮旌旗。

    “哇,今年降雪会提早两天欸!”苏湘离仰头深吸一口气初冬的空气,像是已经站在十二月里用脸庞迎接雪花了。

    “嗯?为什么提前?”

    “公告上说太平洋水汽堆积,所以今年冬天安排的降水要更多。”

    “哦,积雨云也要调休啊。真可怜。”鹿正康笑嘻嘻的。

    “降雪多的话,到时候会有义务扫雪吧?社区扫雪的时候,你要记得来找我,知道了吗?”

    学校和居民社区都会安排一些义务劳动,作为这个时代的社交活动,真正重体力的劳动是交给智能机器人的,它们会负责清扫城市主干道,而人类就只需要打扫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径和岔路。这些工作也基本是交给年轻人来打理,高中三个年级,负责扫雪的就是高一。以前在宁湖初中部的时候,鹿正康和苏湘离还能一起扫雪,现在想要重温旧时光,就只能等社区活动了。

    从南门外的绿屏街道向东走,到空轨站的一里路,他们已经走过许多回,这段路经过一个大型的购物广场,新建不久,开学那段日子来,能看到搬运建筑废料的智能机器人和停靠路边的渣土车。现在入冬,还有几个年轻的建筑工人坐在商铺外的脚手架上给门面刷漆,冬夜里,他们坐在激光隔离带的那一头稍作小憩,蓝牙耳机亮起彩色微光,各自对着手机交谈,神情里多半是欣喜的笑,也有些木讷的腼腆。

    “他们在和谁聊天呢?”苏湘离把吸管嘬得吱吱作响,杯底剩下的饮料也不能浪费。

    “我觉得是情侣吧。”鹿正康熟悉这些建筑工人脸上的笑容。

    “他们六个人,不可能每个都是和对象聊天的。”

    鹿正康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随后摇摇头,“没错的,就是和情侣聊天。”

    “现在恋爱率这么高了吗?”

    “谁知道呢。”

    歇班的年轻建筑工人拎着漆桶走向工程车,在这安静无雪的冬夜,耳畔温柔的电子声仿佛火焰,跳动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无数个寂寞的心灵身边。

    夜班空轨客流稀少,往往整节车厢只有二三人。

    苏湘离喝完热饮,神情振奋起来,聊起今天的见闻。鹿正康回想起学生时代,乃至整个两世的人生,最留恋的记忆,就是放学的日暮,和妈妈倾诉在学校的经历。从幼儿园到初中,鹿正康与苏湘离都在同一个学校,彼此知根知底,在学校的日常没什么好说的,到了高中分别后,见面的话就多了起来。

    现在他们不再向父母倾诉,每个孩子都这样,这也是成长的过程。苏湘离把自己所有心里话都说给鹿正康听,回到家就沉默寡言了,而鹿正康,他的心事总是留给自己。

    高中的学习生活让苏湘离觉得疲惫,同时维持舞蹈专业和文化课是一件让人操心的事,她在这两项里都还算名列前茅,只是各自都没有做到出类拔萃,整个年级里,比她优秀的同学也有那么十来个。苏湘离想要成为全校第一,似乎是要更努力一些,但这个结果又像是永远无法企及。

    苏湘离埋怨着,突然转移话题,“喂,我记得你们班上有一个人,中考全市第一,叫什么来着?”

    “姜瑾。”

    “对,是个女生吧?她长得好看吗?”

    “别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那就是好看咯!”

    “没有你好看。”

    “我知道。我关心你嘛。你跟她比起来,谁更厉害一点?”

    鹿正康比划了个不分伯仲的手势,“一半一半。她学习很用功。”

    “哈哈,总算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苏湘离为此高兴,“你爸妈有没有催你去争第一名啊?”

    “没有,他们现在只关心老二老三。不管我死活的。”鹿正康装可怜,“要是我无家可归,你记得要收养我哦。”

    “赶明儿我就把家里的狗窝扩建一下。到时候你就拎包入住吧!”苏湘离爆发狡黠的笑。

    空轨到四明公园站暂停,走进来一个背挎包的女高中生,个子矮小,身材纤瘦,穿黑色短款棉质风衣,黑色加绒长裤,黑色漆面低帮皮靴,戴着玳瑁色的方框眼睛,脸颊粉白,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一身黑衣,偏偏皮肤苍白,对比度很鲜明,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文静女孩。

    她低着头进门,在就近的空位坐下,这节车厢里现在是三个人。鹿正康盯着那个女学生看了一会儿,凑到苏湘离耳边悄悄说:“巧了,那人就是姜瑾。”

    “她也回家吗?”苏湘离连忙把盘坐的腿放下,做出淑女的模样。

    “书包换了。我估计是去图书馆自习的。”

    空轨的底噪就像舒缓的蜂鸣,把他们的窃窃私语混淆成低沉的咕哝,不过有人的耳朵很灵,抬头瞥了瞥鹿正康二人,随后迟疑地抬起手,半是羞怯,半是勉强地打个招呼。

    鹿正康笑嘻嘻地大力挥手,苏湘离也笑嘻嘻地挥手。

    六点半的这一班空轨,自高一开学以来,就总是能接到他们三人,只不过,直到这一次才凑巧碰到了同一个车厢。

    往后的几周,姜瑾与他们二人又有几次偶遇,鹿正康与她同班,不过在学校里,二人见面也从没谈起这事。

    今年江浙市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因为天气系统出了点差错,导致部分地区短期降雪量过大,镇江区的学校放了半天假。原先这天安排了期中考试,也推迟到了第二天,这场及时雪被狂喜的同学们称作“瑞雪”。

    鹿正康收到学校停课通知的邮件时,还窝在寝室床上,他看完消息,隔壁几个室友的欢呼就传了过来。他们上蹿下跳,穿好衣服,兴冲冲地准备出门看雪。鹿正康蠕动着从被窝里升起,让智能系统把窗户调成透明,屋外亮丽的雪色就冲了进来,寝室楼后的行知湖畔,杨柳与松柏都已裹素,几个早起去湖边背书的卷王同学正踩着鹅卵石小径一圈圈漫步,留下一长串脚印。

    张英轩跑来敲门,几个室友都已经整装待发,出门挨冻这种好事是绝对忘不了鹿正康的。

    一行人走到宿舍楼门口,许多同学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椅上看景。室内温暖惬意,躲着寒风观雪也是个好选择。

    新雪松软,踩上去咯吱作响。鹿正康收到了苏湘离发来的邮件。

    7:16“苏湘离:[图片.jpg][龇牙.emoji]好看吗?”(已读)

    图片里,苏湘离站在雪地,穿了一身卡其色仿呢子长款风衣,半张脸颊埋在一条素白针织围巾里,睫毛上粘了几粒雪花,眼眸中全是装酷的冷峻。

    室友凑过来看图片,酸溜溜地称赞,“我怎么就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老天爷伱个beyond,不公平啊!”

    苏湘离发给鹿正康的自拍照基本都不露全脸,有时候是背影和侧影,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给读者以丰富的想象空间。不过鹿正康知道,她其实是对自己的牙齿不自信,上初中的时候,她戴过一段时间的矫正器,后来她的牙齿整齐美观,笑得大方爽朗,不过自拍还保留着遮嘴的习惯。

    因为鹿正康时不时会翻看这些照片,他的同学也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鹿正康的女友都快成校园传说了。

    下午的课程正常进行,午餐后大家就要去教室集合,所以这短暂的上午就格外让人恋恋不舍。

    鹿正康和他的三个室友在学校里乱逛,东区的田径场有学生在打雪仗,吸引了许多凑热闹的人,鹿正康对此不感兴趣,而张英轩担心弄脏校服,所以他们两个就和室友分别。

    “去哪儿逛?”张英轩不怎么拿主意,他是个从众的人。

    鹿正康想了想,落雪的日子里,南区的羲之亭估计是个好去处,那地方有许多碑文字帖,有一块“快雪时晴帖”在这个时候看一定很凑趣。所以他们坐上校内轻轨,两站路到常林湖,再步行一分钟也就到了湖东的亭榭。

    不巧的是,一群女学生已经占领了羲之亭,她们准备在这里吃午餐,石桌上铺了张绿色格子餐布,摆了许多零食饮料。张英轩一看到女孩子聚集的地方,脚后跟马上就转到前边去了,那真是二话不说就走。

    “停!”鹿正康急忙拦住他,“怎么,处男之魂让你对女人过敏啊?”

    张英轩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不过还是被鹿正康拉着走到了游廊,在路过羲之亭的时候,那些女同学里有认识他俩的,开心地举手打招呼。大约这个年纪的女同学都知道,男生是不敢和一群女孩聊天的,所以这也是很简单的捉弄方式。

    张英轩点点头,不说话装高手,属于是依然范特西。鹿正康大力挥手,热情地交流了两句,属于是依然笑嘻嘻。

    鹿正康逗留的时间稍久,张英轩的脸都快发绿了。他见状也是赶紧道别,二人勾肩搭背地走开去。

    等稍微远离那群女学生后,这小子总算平静下来。鹿正康正想嘲笑,就看到不远处坐在游廊栏杆边靠背长椅上的姜瑾。年级第一的高手,不出意外地捧着书。

    张英轩:“她好努力啊。”

    鹿正康表示赞同,他说起这几周都在空轨遇见姜瑾。张英轩倒是有些疑惑,“我还以为她会坐胶囊车,更省时间。”

    姜瑾的耳朵依旧很好使,即便看书很用心,依旧捕捉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像是个能一心二用的机敏人物。

    她抬头,远远地朝张英轩望了一眼。

    小张同学连忙闭嘴。

    随后姜瑾站了起来,朝他们走来。

    鹿正康抬手招呼:“好巧哦。”

    “嗯。”姜瑾点点头,略犹豫地对张英轩解释,“吃完饭坐胶囊车,我会不舒服。还有,傍晚的空轨很适合看风景。”

    鹿正康想起来,姜瑾坐在空轨里,总是时不时抬头眺望窗外。那时候他还以为姜瑾是赶时间,而苏湘离说她是在看风景。

    穿行在冬夜寂寂的城市上空,那些高楼的在黯淡的夕照里像错落的方形墓碑,灯光静默地缀在地表,城市的街道像是倒映星空的湖面,而天穹里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张英轩点点头,半句话也不多说。

    姜瑾又看向鹿正康,他们都是年级第一的有力竞争者。这场面就像两位江湖顶尖的武林高手相会,在落雪的湖畔游廊,风吹动他们蓬松肥大的冬款校服,就似卷动英雄的战旌。张英轩无端感到寒意,那是高手对峙时从眼角泄露的刀光剑影。他默默后退半步,准备看戏。

    “鹿正康,明天期中考。”

    “怎么,有说法?”

    “没有。”姜瑾犹豫了一下,“十二月七号有个数学竞赛,你报名吗?”

    “不报呢。”

    “学校的考试太简单,竞赛的话,会有意思一点。”

    鹿正康摇摇头,“没必要啊,我不喜欢考试。”

    姜瑾稍稍急切,“那、那你平时喜欢什么?”

    “打游戏咯。”鹿正康笑眯眯的,“除了学习,我什么都感兴趣捏。”

    好学生听到他的说辞也是哑口无言,姜瑾就像个出招慎重的老派剑客,面对一个抡王八拳,力大砖飞的莽汉,再怎么把剑使得眼花缭乱,也只能败下阵来。

    “你平时不自学吗?”

    “嗯。”

    姜瑾深吸一口气,脸上涨起了一点稀薄的血色,就像褪色的桃花瓣一样,她很严肃地说:“你不该浪费天赋的,不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你都应该认真一点。对你来说,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随随便便,但别人做到这些是要花很多力气和心思的。”

    鹿正康很认真地回答:“我很认真。”

    “你撒谎了。”姜瑾说完,没有等鹿正康的回答,她只是给出了江湖中最羚羊挂角,精妙绝伦的一剑,随后转身离开。莽夫鹿正康留在原地,好友张英轩急忙上前探查伤情,他说自己完好无损,但张英轩分明看到他的领口上有一道剑痕。

    “没事吧?”

    “怎么会有事?”

    张英轩分明瞧见,鹿正康转头的时候,略微皱着眉。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鹿师傅,你嘛时候当上津门第一啊?

    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鹿正康以一分之差输给姜瑾。此后的几天里,他照常上课,照常吃饭,生活作息没有改变。他的几个室友反倒怪怪的。在他面前都不开玩笑,说话声音也带着三分沉痛缅怀的色彩,搞得鹿正康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在寝室里听到他们谈笑,鹿正康想着加入话题,一露面,大家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拾起来,再次用严肃的目光看向他。

    “你们发什么瘟病?怎么怪里怪气的?”

    “鹿啊,咱们古代有一位伟大的军事家曾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室友周修禾是个长相老成、不修边幅的小子,上来拍拍鹿正康的肩膀,脸上颇有几分中年地中海男子沧桑的神韵。

    鹿正康也拍拍他的肩膀,“你说人话。”

    胖乎乎的邹侠古连忙说:“哎呀,别提这茬,鹿生气着呢。”

    鹿正康看向张英轩,“你觉得我输给姜瑾会生气?”

    小张同学这会儿汗如雨下,江湖义气最容不下告密小人,他这叛徒把那天两位高手决战的秘闻公之于众,真是大大不该,平白灭了自家弟兄的威风煞气,不说三刀六洞,最少也得切根小指头谢罪。

    十分钟后,从小卖部归来的四人都吃上了香喷喷的烤肠。

    鹿正康把黑椒肠咬得咯吱作响,仿佛在嚼叛徒的手指头。邹侠古吃得最快,意犹未尽地舔舔签子。周修禾边吃边问,口齿含糊:“鹿啊,你真不生气?”

    “我干嘛生气。姜瑾学得比我好。”

    “你俩就差一分,要是语文主观题,老师多给你点儿,这回是你排第一。”

    “就是就是,非战之罪嗷!都赖宋老怪偏心。”

    鹿正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真不在乎。成绩马马虎虎就行了。”

    这话让室友们沉默下来。

    邹侠古把竹签叼在嘴里,胡乱划了几圈,“鹿,哪有人不在乎年级第一的。骗兄弟可以,别骗自己。兄弟被你骗了,笑笑也就过了……”

    “停。”鹿正康捂着头,“你们就没想过,我这辈子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在乎学校成绩的吗?”

    “哥,不是我说,真的,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周修禾嗫嚅,为戳破同学的心思而感到愧疚,“你真的在乎这个年级第一。”

    鹿正康真是绝倒,摆摆手,跑去洗漱,准备睡个好觉。

    高一就有晚自习,六半点到九点。在全市高中里,算是比较宽松了,有些高中的晚自习要拖到十点半。鹿正康不喜欢晚自习,除了代班赚工资的老师,没人喜欢晚自习。不过他也怀念晚自习,安静地像坟墓,同学们沉默的脸庞,还有课桌底下偷偷分享的零食。

    鹿正康试图早睡,一过晚上十点,手机系统就被锁死,到十一点熄灯,他盯着天花板的LED瞬间暗淡,灯壁的荧光物质残留余晖还在发出微弱的光。再过一会儿,这点微亮也消退了。

    无光的黑暗里,视神经的混淆信号制造出一片灰色的云翳,在天花板漂浮。

    他终于发现自己失眠了。

    等到第二天晨跑的时候,鹿正康就因为缺觉而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踩了领跑的张英轩的鞋子。小张同学敢怒而不敢言,默默缩到他身后去。

    学校面积广大有一个好处就是晨跑不必挤挤挨挨的,鹿正康记得世纪初高中跑操的样子,就像一個大羊圈。有些事改变了,有些事则没有,晨跑依旧是学校用来驯服学生的手段,女生们依旧会使用例假作为逃避跑步的借口,男生们依旧会一边跑步,一边聊天说笑话。

    鹿正康替张英轩领跑,他依旧心不在焉,脚步飞快,不小心把大部队领丢了。同学们在身后叫他,也没听见。

    有人从身后拍了拍鹿正康的肩膀,他回过头,向女孩打了个招呼:嗨。

    “鹿正康,你跑太快了。”来者是体育委员,主打一个结实矫健,热情开朗。

    “哦,我的错,不好意思。”鹿正康连忙放缓步伐。

    “要不我来领跑吧,伱看着脸色不太好。”

    “嗯,谢了。”鹿正康自觉退回队伍里,而且是一直退到最末。

    上午必修的语文课由新来的实习教师代班,安排在阶梯教室,上交手机后,鹿正康找了个后排角落,等投影屏亮起,屋子里灯光暗下去,他就开始用手撑着头打盹。和他邻座的几个学生拿出备用机,调成透明模式,开始认真娱乐。

    课堂气氛闷闷的,鹿正康睡得神志不清,脑袋不自觉垂下去,一个激灵又赶紧抬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小鸡啄米似的。他在这边大点其头,倒是鼓舞了代班教师的信心,讲课更加声音洪亮,激情澎湃。

    课后,代班教室回了办公室,班主任问他有何感想,他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特别提起,“有个学生很热情,我讲课的时候一直点头鼓励。”

    “哪个学生这么善良啊?这个学校的学生都难办得很,一个不小心,真给你挂到黑板上,我以前就被学生问得下不来台。”班主任说句玩笑话,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纷纷凑趣。

    平淡的一天,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因为这件事有了好心情,他们还分享在了教师聊天室里,大家都会心一笑,聊起自己的从业经历。

    下午一点零三分,北校区怀安楼有个高三学生自杀,当时离下午第一堂课不过两分钟,学生们在教室和走廊聊天。那男生突然就翻到栏杆外,纵身跳了下去,落在积雪白生生的绿化带里,灌木被砸出一个孔洞,艳红的血把路沿染红。

    这一场冬季的寒风把教师们的好心情毁光了。有人在聊天室发了现场照片,一部分打了码,血淋淋的担架送进救护车里,那些急救人员穿着白褂和黑胶鞋,瞥向镜头的目光透着迟钝和宁静,他们像一群积雪的沉默树木。

    后来的几天,鹿正康身边的同学谈及此事,脸上还有古怪的、心神不宁的笑。

    上选修外语课的时候,校园街道里传来遥远的唢呐和铜锣声,学生们的心思被这点细微的动静全勾走了。大家坐立不安,窃窃私语,朝着窗户探头探脑。

    “听说死者家属来了。”中午在食堂,十个人里有十一个都在聊这事。

    “为什么跳楼的,有人知道吗?”

    “好像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吧。家里人逼得紧。自己人缘也不是很好,没有朋友。”

    鹿正康接到许多邮件,是在宁湖的老同学发来的,他们也听说了这事,纷纷发件慰问,搞得好像是鹿正康出了事儿似的。

    “轩啊,不会又是你说的吧?”

    “绝对没有。”张英轩也的确不是个大嘴巴的人,通常没有什么社交欲望。

    一个学生死了,除了小范围内流传消息,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死者家属谈好赔偿,也不再来学校闹事。落雪的校园安静如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大家都知道,这位同学会永远活在他们心中,以一个默默无闻的悲惨者的身份,永远留在记忆里,在今后,会无数次被当作谈资提起。

    在新年到来前,学校里安排了月考,这一次,鹿正康得了第一。第二名不是姜瑾,第三名也不是她。姜瑾排在了年级第六。

    出成绩那天正好周五,鹿正康放学依旧直奔南豆小屋,阿T哥和红圆妹也还是那么热情。智能机器人若是从楼上跳下来,肯定是不会死的。它们的坟场是垃圾堆和工厂的回收线。若是保留了核心数据,换一个机身就能活过来。

    “还是老样子吗?”

    他点点头。红圆妹的显示屏里放了个漂亮的彩色烟花。

    接过两杯饮品,他在柜台边呆站一会儿,苏湘离突然扑到他背上,发出恐吓的怪叫。

    “RUA!吓到了没?吓到了没?”

    鹿正康:“……”

    “怎么啦,不开心啊。看到我你还不开心,欠打!”苏湘离温暖的眼眸仿佛火塘里红彤彤的炭,踮脚飞快轻吻唇荚,也若云雀掠过春日的湖水。

    “嘴唇好冰啊。”鹿正康发出怪笑。

    “冷死啦!”苏湘离大口啜饮,“你不喝吗?”

    “现在不渴。”

    他们沿着南门外充满艺术气息的街道走向空轨站,购物广场外的激光隔离带已经撤掉,新刷的漆面漂亮整齐,街道路面上还残余几点鲜红的漆渍,随着行人走过,这点颜料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渐渐被脚印磨去。

    苏湘离又开始吐槽学校的生活,她已经发现自己与周围同龄人的隔阂,这是来自现实层面的差异,国艺附中的学生出身富贵,苏湘离的家世相较起来算是平平无奇,大家平时一起学习,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连生活习气都相去甚远。她交不到朋友,也不喜欢周围的同学。

    “如果真的不喜欢,就转学吧。”鹿正康是这样建议的。

    他此前从未提出这个建议,不论苏湘离做什么,他都支持,而不会打退堂鼓。

    苏湘离停下脚步,用冬夜里奇异闪烁的目光凝望他的脸庞,这张年轻人朝气爽朗的脸庞,永远像是雨霁后蔚蓝晴空的神情里蒙上了微弱的阴翳。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他的家人也没有觉察,但苏湘离知道。

    若是鹿正康有了心病,她就是主治医师。江湖高手受了伤,她就是神医赛华佗。

    赛华佗同志揭开莽汉的绷带,指着他心口的剑痕说:是哪位高手伤的你?嗯,看这伤势,似乎是江浙一带的剑手造成,依老夫多年行医经验,伤你的这招叫回风舞柳,是也不是?

    莽汉一脸无奈:赛华佗,你还是王语嫣啊。

    苏湘离笑嘻嘻的,用柔软的手掌摩梭他的脸颊,“是不是被姜瑾刺激到了?哎呀呀,某人当不上年级第一咯。”

    莽汉叹了一口气:赛华佗同志啊,你口中那个老剑客现在才真的是真的出事儿了。

    “她这次发挥失利,跌到年级第六去了。很不正常。”

    苏湘离搓搓下巴,“待会儿要是遇到她了,咱们过去问问吧。”

    空轨到了四明公园站,他们两个在车厢间乱窜,试图找寻姜瑾的踪迹,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坐上这班空轨。

    姜瑾不该错过这班空轨的,她的作息很规律,周五放学到家马上就吃饭,随后步行一里到空轨站,赶上六点半的班车,坐七站到镇海南山图书馆,在那里自学到九点半,赶九点四十五的空轨回家。

    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就像机械钟一样,设定好了时间,一环扣一环,若是哪天这条线路更改了,那么是机械钟的某块零件出了问题。

    赛华佗仁心济世,背负双手,沉吟道:老夫夜观星象,料定那位使回风舞柳的剑客此时真气紊乱,内伤严重,过两日你们还有相见之时,你替我探一探她的伤情,记得用E-mail把病历发给老夫。

    鹿正康:大夫,你怎么还能掐会算啊。

    周日傍晚,住宿生就要返校,而且可以自愿参加晚自习,别人都是躲着晚自习的,但姜瑾一定会出现。鹿正康开学以来一次都没有在周日夜晚走进教室,这回也算是打破惯例。

    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七八个卷王,鹿正康进门时还惹来同学惊奇的目光。

    他笑嘻嘻地挥挥手,一副背书包上学堂的傻样,“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学习咯!”

    天都黑透了,鹿正康这句话完全是扯淡,激起一阵笑声。

    他是来等人的,不是真的来学习的,为了打发无聊时间,拿出平板开始板绘。

    只是左等右等,也没看到姜瑾的人影。

    “你们有看到过姜瑾吗?”

    “她之前来过。好像出门接电话了,一直没回来。”

    鹿正康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身为江湖高手,他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奇怪的联想浮现心头,让他更加有些慌张。

    他当即给张英轩打过去,让他带上室友,在教室集合。

    等张英轩三人赶到,鹿正康已经联系了姜瑾的室友,她没有回宿舍。

    “咱们分头去找她吗?”邹侠古有些为难,“学校这么大,她随便一躲我们就找不到了。”

    “邹,你帮我联系她的室友,问问她平时喜欢去哪儿,要是已经回去了,也及时联系我。周,你和轩去学校保卫处,想办法把这个芯片塞进中央机柜里。”鹿正康分配好任务,掏出一枚市面上常见的数据芯片。

    “哇,这是啥?病毒?”

    鹿正康没有否认。

    三位室友顿时刮目相看,用一副“你小子是真刑”的表情打量他。

    “哥,没想到你一直都瞒着大伙儿,看来你也不打算用平常人的身份跟我们交流了,没事儿,大声说出你隐藏的真面目吧,兄弟们承受的住,只要你发财别忘了哥们儿就好。”邹侠古搓搓手,做出谄媚的样子,好像那个古装剧里胖胖的老太监曹正淳。

    “别废话了,快点出发吧。”

    四人分头行动,邹侠古来到女生宿舍楼下,靠憨厚的脸皮把姜瑾的室友们约出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小子大呼小叫是要当众表白呢。张英轩和周修禾骑上公共电动车,飞快赶到保卫处,周修禾谎称自己丢了财物,想要调取监控,张英轩就趁着安保人员被吸引了注意,把鹿正康交待的芯片塞进机柜,这惊险刺激的小动作得亏他有一张面瘫脸,换个人来都得露馅。

    鹿正康打开手电,从教室楼出发,搜寻可疑踪迹,等了二十分钟,蓝牙耳机里的人工智能“浮土德”就提醒他,已经接入甬杭一中的监控系统。

    “查查姜瑾校园卡的使用记录。”

    “三十四分钟前,用户姜瑾的校园卡在西四站台有过交易记录,交易内容为交通服务。二十九分钟前,用户姜瑾的校园卡在南二站台有过交易记录,交易内容为交通服务。”

    西四站台离高一教学区不远,鹿正康乘坐轻轨抵达南二站。此时他隐约联想到了姜瑾的去处,打开手机,调取站台监控录像,姜瑾走出南二站,就往常林湖方向去。

    抵达常林湖畔,冰结的湖面沉默如镜,那些灰白的浮冰在夜晚深黑如墨,反映出湖畔夜景灯的橘黄暖光,羲之亭的影子落在冰面,还有一个渺小的人形。

    鹿正康给室友发了消息。张英轩接到邮件,立即示意周修禾闹点动静,他趁机取回芯片。另一边,邹侠古把女生请到小卖部,有说有笑,看到消息之后,拍拍脑袋,故作懊恼,说想起件要事,赶紧告辞离去。

    “嘿!好巧哦。”鹿正康飞奔到湖对岸的游廊,稍作调息,故作轻松地走进羲之亭。

    姜瑾穿着藏青色的冬款校服,安静如一株矮矮的红松,她脸上缠着一条黑围巾,听到招呼后,转过身来,睁大眼睛,虽然看不到表情,可乌溜溜的目光里显露几分落败剑客的狼狈。

    “你怎么来这儿了?”姜瑾话音夹着痰,咳嗽两声,又吸了吸鼻涕,重新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鹿正康哈哈一笑,“睡不着来看风景嘛。那天下雪,我本来是要来看快雪时晴帖的,不过亭子被人占了,我想着大半夜不会有人来,就自己过来看看。你经常来这儿吗?咱们都两次偶遇了。”

    姜瑾站起身,“那你看吧,我要走了。”

    “等一下。”鹿正康伸出尔康之手对目标人物进行挽留。

    “嗯?”

    “你心情不好。今晚羲之亭的湖光和文气,我让给你。”鹿正康发出高手莫名其妙的慨叹。

    姜瑾被他的扯淡逗笑了,“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发病了?”

    鹿正康问她,“你是不是害怕了?”

    “怕什么?”

    “怕自己也和那个跳楼的高三学生一样,死在青春里。”

    姜瑾深吸一口气,很弱,还有鼻涕的抽噎。她原本颓丧干瘪的气质,因为这一口气而完全振作起来。有个武林高手说过:凭一口气,点一盏灯。有些人能为一口气而活,有些人能为一口气而死。

    现代人很少有这一口气了。但姜瑾是个老派的剑客。老派的人都讲究这个。

    她的眼眸重新变得明亮,而且在鹿正康看来,似乎是比倒映在常林湖冰面上的夜景灯更明亮,几乎是冬季云层后两颗藏匿起来的极星,落进了她的眼窝。

    “鹿正康同学,你真的很敏锐。这次月考是我发挥失常,不过我很快会赶上你的。期末要到了。到时候咱们再比比。你要更用功一些,否则我可不会留在原地等你。”她说完,转身就走,每次都是这样,或许赛华佗说得对,这是个擅长回风舞柳剑的侠客,她比风更自由,比柳更寂寞。

    鹿正康看到她快步远去的背影,突然也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冰封的常林湖,这个高一的混小子发出一声怪叫:我霍元甲才是津门第一!!!

    呼声回荡,远去的剑客露出一抹笑容。

    过一会儿,对面寝室楼传回一句声嘶力竭的呐喊:大半夜吵什么吵,傻逼!!!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哈哈,你输啦

    高一的寒假来得不早不晚,放学那天是周四,上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后,期末考的成绩排名也都发到学生们的邮箱里,另外也可以在教学楼一楼大厅的数字公告栏查看。鹿正康和室友们勾肩搭背走到一楼的时候,已经有接孩子的学生家长围着公告栏了。

    为了保护学生隐私,所以公告只显示年级前三十的排名。学生家长们对着公告评头论足。鹿正康可不去凑热闹,跟室友们谈笑,谁都没有说,但他们会一路步行到东大门,然后才各自分别。这就是男高中生的依依惜别。

    邹侠古指了指公告栏,笑着说,“鹿啊,再次卫冕第一感觉如何?”

    鹿正康做出惊险的表情,“呼,真哈人呢!就差半分。不过总算没输给她。”

    江浙市所有高中的考试和高考一样,选修课程考试采取赋分制,也就是按成绩排名决定分数,排名前百分之一的考生,即便真实成绩只有四五十,也会算作满分,这是方便不同选修的考生进行成绩对比,毕竟每门课程的考试难度是不同的。

    鹿正康选修的是信息技术、英语和西班牙语,这些选修课的成绩是全满分,年级前五的学生都有这个实力水平,只是不如他这样发挥稳定。真正拉开差距的还是必修三门,语文、数学和体育,鹿正康唯独不擅长语文,他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写套话,所以批卷老师也很给面子地多扣他几分。

    以半分之差输给他的姜瑾不擅长体育,她在运动场上的表现足可以被嘲笑,常年和那些引体向上零分的阿宅一样被归为吊车尾。不过这是天生的身体劣势,实在无可厚非。

    马上就是寒假了,鹿正康不怎么喜欢寒假,但好歹这也是个假期,他不挑的。

    每年春节,他都要去看望太爷爷,老头越来越虚弱,上周回家的时候,鹿正康听到平安养老院的工作人员给父亲打电话,说老头摔了一跤,好在没有大碍,需要去医院住两天。这种事儿,大人是不会主动告诉小孩们的。

    他不打算直接回家,而是要直接去探望太爷爷。平安养老院在市郊地带,那地方还保留着世纪初城乡结合部的一些风貌,鹿正康其实挺喜欢那种老县城的氛围,养老院周围有许多别处找不到的小餐馆,旧旧的百货商店,还有夜市摆摊,街头小吃。

    要是旅程顺利,那么今晚日落前他就能回到家,免得妈妈又担心。不过鹿正康其实不介意在养老院附近找个旅舍暂住几天,他有自己的存款,唯一麻烦的是未成年人的身份,需要他老爹来做担保人,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室友们聊起自己的寒假计划,他们一个个口出狂言,说要在放假的前几天就把堆积如山的寒假作业全部歼灭,要打一场大胜仗,然后把剩下的四周时间全用来放松和娱乐。

    当然,聪明的大家都知道,这种话根本就是放屁,人类不可能抵御那种深邃诱惑的,那种濒临最终期限才开始补作业的诱惑,那是一個学生在其无聊漫长的青春里能缔造的最大奇迹,那是伟大的勇气的挽歌。

    鹿正康倒是对这个计划很有想法,他们这群人的选修课各不相同,但必修作业是一样的,到时候各自负责一部分,然后四个伟大心灵进行神圣的联合,把作业本碎片*4进行融合,就能得到史诗物品:完整的寒假作业(语、数)。

    这是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工作!曾有人说世上最古老的职业是妓女和杀手,那么在学生这一行里,最古老的手艺就是“合理借鉴”,这是与教育这一根植文明骨髓的社会活动一同诞生的技术,它起源于所有学习行为最基础的模仿,那些古人跟随长辈一同耕种、狩猎、编织、采集时,通过模仿传达最直观的经验,而随着学习进入抽象经验的层面,这一模仿行为也顺理成章地改头换面,用饱饮心血的笔墨把同伴以深邃思考铸就的文字符号誊录到自己的作业本上,这是多么感人至深的艺术!人类古老的智慧就通过这一简单朴实的动作得到了传递,同时也云淡风轻地增加了教师们患上高血压的风险。作业好比是没有廉耻的妓女,那么借鉴之行为就好似杀手,这样一来,这项伟业就同时兼备了两大传统的优点,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论述!

    妈的,鹿正康简直为自己迷人的智慧感动。

    张英轩稍作思考,发动了看破技能:“不就是抄作业吗?要不要说得这么夸张啊?”

    周修禾一张老成的脸上涌出怪笑,他装模作样地大叫起来:“诽谤啊,告你诽谤!鹿,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太精妙了哥!你现在就是我的偶像!”

    邹侠古在一旁嘿嘿直乐,他有自己的坏心眼,只要自己迟迟不拿出作业本的碎片,他们三个里总有人会替他把那一份做完,到时候就可以坐享其成啦!这才叫深邃的智慧,我的老卑鄙。

    一路谈笑到东大门,他们还有很多撩骚的废话能说,但大伙儿都知道,这就是告别的时候啦,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张英轩跟着智能机器人白先生上了悬浮车,另外两位室友约好下午去找地方玩耍,鹿正康看着聚散别离的街道,伸了个懒腰,叹一口气。

    “鹿正康!”有个响亮的男人声音呼唤了他,“康康,过来!”

    谁啊?鹿正康扭过头去。

    站在路边的堂哥鹿素渠大力挥手,这是个典型的懒散的江浙男儿,面相平实,脸颊略长,眼睛明亮又狡猾,厚嘴唇里塞满老一辈人阴阳怪气的哂笑。他比鹿正康大七岁,彼此不说是亲如手足吧,那也算毫无交情,可以说是基本没什么生活上的交集,就连逢年过节都鲜有联系。

    不过鹿正康知道他,这年头的亲戚很少往来,可鹿素渠还能记得每年给长辈祝寿,鹿正康从妈妈孙慧的手机里听到过这人发来新年快乐的问候语。

    “哥。你怎么来了?”

    “顺便来看看你。我要去养老院看太爷,你去不去?”

    “一起一起。”鹿正康咧嘴,他倒是一点也不认生,“哥,你打算怎么去?有车吗?”

    “11路公交车带你行不行?有面子吧?”鹿素渠边说边乐,他这种年轻人,有一辆悬浮车的概率可够低的,11路就是两条腿的意思。他们得步行,然后坐公共交通工具去养老院。

    鹿正康故作天真,“带我坐11路啊?那你蹲下来点儿,我马上上车。”

    堂哥发出狼狈而爽朗的大笑,装作没听到。

    他俩原本不熟,但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养老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年轻人的几分默契,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是那么迷信宗族血缘关系,就像过去的几千年那样。不过鹿正康相信是自己的魅力让他和鹿素渠交上了朋友,说到底,这家伙也才二十郎当的年纪,还嫩着呢。

    兄弟俩到平安养老院的时候是下午一点五十四,这儿似乎在举行什么活动,张灯结彩的,进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大学生搞志愿活动,给老头老太太表演节目呢。看他们一个个的,明明不想来,偏偏还装作热情,并且因为天真与善良,还会被老人们疲惫衰老的模样所触动,暗暗感到良心不安。哈哈,真可怜。

    他们要探望的老头住单间,这是刚从医院回来不久,需要修养。

    鹿素渠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太爷,怎么不去看节目?”

    老头靠坐床头,戴着一副老花镜看闲书,看到兄弟俩,他放下手里的《阿多尼斯诗集精选——给成年人的一场美学旅行》,侧头给了他们一个冷淡的瞥视。

    鹿正康就知道,这种玩摇滚的酷老头是不可能去凑热闹的,那不符合独孤求败的人设好吧。

    现在他俩就像是两个误闯山门的江湖晚辈,一身病号服的鹿雪锋就是白衣胜雪的隐退高手,他们不该在养老院尿骚味的修养间见面,而应该在镜子一样澄澈的湖水岸畔,在结霜的荒草地。

    两位江湖晚辈抱拳道:老前辈,有礼了。

    隐士高人指了指靠背椅:坐。

    看得出来,鹿雪锋心情不错,老头看到鹿素渠的时候,一脸扫兴,而目光转向鹿正康时,流露出一个奇特的微笑,似乎有几分疑惑,几分温柔。

    鹿素渠嘘寒问暖的,东问问西问问,看得出来是有孝心的好孩子,不过他并不了解这个老头,鹿雪锋反应冷淡。

    鹿正康坐在床边,从果盘里挑了一个橘子,慢慢剥去橘皮,又细心地剥离橘络,果皮受损后溅射出来芬芳的汁液,像小喷雾器一样,把橘子味扩散到周围沉闷的大气里。

    午后的日头落在床单上,刮出一片苍白的淡金光斑,鹿雪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鹿正康剥好了橘子递给他,老头迟疑了一下,咧开嘴,焦黑的真牙和暗黄的假牙交错,还是和当年一样,像个吃小孩的魔教妖人。

    鹿正康没去打扰堂兄的寒暄,不过这家伙已经有点顶不住尬聊的压力了,江湖晚辈面对隐士高手,气机交锋上直接就输了。鹿素渠不时地停顿一下,就是给鹿正康插嘴的机会,但鹿正康一言不发地盯着老头的手掌,枯黄粗粝的皮肤就像沾满黄沙的蟒皮,那些凸起的血管不复年轻时遒劲有力的走向,而今如濒死的蛇一样蜷曲,手背上清晰可见老年斑也同蛇的鳞片一样了。

    鹿正康注意到老头的手指有些不自然的震颤,不动时症状还不算明显。当他开始吃橘子,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鹿素渠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感到难过,突然站起身来,说要去外头逛逛。鹿雪锋也没挽留他,看得出来,老头不怎么喜欢这个重孙。

    修养间里安静下来,鹿正康朝老头笑了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把鹿雪锋逗乐了。不过这个冷酷的老头还是没说什么,左右环顾,侧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头有许多零食,他指了指鹿正康,又指了指抽屉,挤出一个腼腆的笑。

    鹿正康觉得这种氛围真不错,他喜欢这种无言的默契,真正的亲人不需要说那么多客套话,瞧瞧鹿素渠的下场就知道了,在老前辈面前耍一套棍法,人家还没出手呢,自己就狼狈告退了,真丢人!

    他坐在床边磕了几包零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朝鹿雪锋笑笑,而鹿雪锋也朝他笑笑。

    过一会儿,丢人堂哥回来了,他像是尾巴着火一样,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勉强和太爷说了几句话,随后谎称有要事,鹿雪锋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鹿正康笑嘻嘻的,就像个很有心机的后宫嫔妃,等对手落败才出来邀功争宠,他主动提出给老头按摩按摩筋骨,鹿雪锋也没拒绝,很享受地体验了一把,他以前从没有答应过。这一次,鹿正康一开口,他就点头了。

    太爷爷前些日子摔了一跤,身体没有大好,鹿正康伸出老中医之手,给他诊断了一下,这一摔把老头尾椎附近的一些软组织挫伤了,骨头倒是完好的。

    他把自己的诊断一说,鹿雪锋趴在床上,嗯嗯喏喏的,倒是很乖巧。

    鹿正康从没发现太爷爷这么听话的一面,心想自己这算是熬老头有了成效了。

    按摩结束,他又张罗着把老头的尿壶给倒了,一副贴心护工的模样,这工作很累人,而且并不体面,现在有机器人代劳还好些,以前的护工可没有这条件。

    下午三点多,来了个电话,鹿正康一看是妈妈打来的,他出门去接电话,把自己的去向和打算说清楚。孙慧也不拦着他,夸他懂事,还说晚些时候,让他爸爸来接回家,明天一早父子俩再来探望也行。

    鹿正康答应下来,又说不必劳烦他爹,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就行。

    这样一来,他该早点出发了,这一带的公交车不是全天运行的,再不走可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鹿正康略感尴尬,进屋又给老头削了个苹果,随后说:“我要走了,明天再来。”

    鹿雪锋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走啦。”

    鹿正康起身,把椅子放到墙根,伸手就要开门。

    躺在床上的鹿雪锋忽然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鹿正康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想笑,但随即,他就觉得胸膛里灌满冰水,他咳嗽两声,转头说:“我是你重孙,鹿正康。刚才那个是我堂哥。”

    鹿雪锋的脸上不复隐士高人的气魄,他的眼球浑浊,神情迟钝痴呆,咧着嘴说:“哦,哦。”

    “您不记得我了?”

    鹿雪锋眼神闪烁,“记得,记得。伱明天要来。”

    鹿正康转头背对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快快乐乐地大声喊道:“好!一定来。”

    他推门而去,快步穿过养老院灰沉沉的长廊,与穿着护工服的机器人擦肩而过,从大学生志愿者布置的条幅下飞快掠过,匆匆绕过前庭的温室绿植,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

    在街上奔走地毫无目的,三点的日光阴沉下去,他低头瞧见自己的细长暗淡的影子在焦急地追逐脚步,那些被影子覆盖的粗糙的柏油路面也模糊成几千万条阴险可憎的密集线。

    鹿正康在路边花坛停下脚步,泄了气一样蹲在马路牙子上,盯着寥落稀疏的车流,从地平线那头,涌向城市的高楼。

    他在日暮时分回了家,什么也没说。

    寒假开始的几天,苏湘离要参加江浙市的青年芭蕾赛,鹿正康每场都去看了,她跳得很不错,最后得了团体赛亚军,个人赛女子组季军,就这还被她嘀嘀咕咕,很不服气自己只有个季军。从专业角度考虑,得冠军那位的确是厉害,人家早就进了国家队训练了,不是苏湘离这种在学校玩的半吊子可比的,所以真正让她不爽的是亚军人选,那姑娘是她同学,这下谁输谁尴尬了家人们。

    他不想介入苏湘离的同学关系,还是那句话,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每天比赛结束,苏湘离都会拉着鹿正康去玩耍,学校在比赛场边订了酒店,规矩和在学校时一样,晚上十点半就要熄灯就寝,苏湘离总是拖拖拉拉,直到晚上点名的时候才回去。

    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同学们了,尤其是团体赛结束的时候,苏湘离被队友指责消极比赛,他们本可以冲击冠军奖杯的。但有观赛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人家冠军是专业的青训队,就算亚军再拼命也没法比的。苏湘离的确是消极比赛,她没有表演出那股舞蹈的激情,芭蕾舞剧是需要演技的。

    “要我来陪你吗?”鹿正康突然这么问。

    落雪的街道,他们戴着针织帽,苏湘离的帽子上还挂着两个绒线球,她一甩头,那绒线球就像流星锤似的,打在鹿正康身上。

    “你说啥?”

    “我可以转学,到你们学校。”鹿正康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苏湘离的眼睛,“我也会跳芭蕾的。”

    “哈哈,我不信。”

    鹿正康突然后退两步,他穿着厚厚的皮靴,但依旧踮起脚,几乎可以称作轻盈地在原地转圈,通过张开手臂和抬起腿减缓转速,通过收起手脚加速,他就像个变速陀螺,在冬夜的街道一圈圈旋转,连续不停地转了二十六圈。就如一个专业舞蹈演员,甚至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苏湘离吃惊而慌乱,“你什么时候学的?!”

    鹿正康停下旋转,站得稳当而骄傲,“很早之前了。还不赖吧?”

    “不行!”苏湘离生气了,“不行!不行!”

    鹿正康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突然捧腹大笑起来,“你真信了?”

    她愣了一会儿,大叫着扑上来,箍住他的脖子,缠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脖颈里,像小狗似的,发出RuaRuaRua的声音,她张嘴啃咬他的后颈皮,鹿正康嘻嘻笑起来。他伸手环抱苏湘离,继续沿着冬夜的街道前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路灯。

    苏湘离就像一个夺心魔一样,发出幽幽的声音:“鹿,你不开心。你有事儿瞒着我。”

    “没有。”

    苏湘离发出怪笑,然后做了个很糟糕的动画人物的动作。

    “(舔)嘶——是说谎的味道,捏哈哈哈。”

    鹿正康拍了拍她瘦而挺拔的脊背,隔着一层厚厚的羽绒服,她似一团温暖的火焰,“没什么,真的。”

    “你总是不说,那就算了,不说就不说吧。那你得赔偿。”

    “好,赔什么?”

    苏湘离后仰,把脸挪到鹿正康面前,明媚的笑靥叫他的视线都在和煦的风里燃烧,她像啄木鸟一样,嘟嘟嘟地给他几十个轻快爽利的吻,“我要你说话!”

    “说什么嘛。”

    “鹿正康,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我不信你猜不到!”苏湘离说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到他青年人苦涩的池塘一样的眼眸里也终于泛出喜悦和亲昵。

    “我怎么猜得到嘛,某人的心就像海底针一样。”

    苏湘离大叫:“狡辩!狡辩狡辩!你明明就知道!”

    “别闹啦。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下来下来,怪沉的。”

    苏湘离生闷气,又趴在他肩头不说话了。

    今天比赛结束,他们约好明天相聚,夜里的积雨云安静地不像话,那些雪就像是从一片铁灰的海里飞出来的蝴蝶,停留在两个年轻人的肩头。

    “你再不下来,我可要走到公交车了哦?要被别人看到啦。”

    她摇摇头,把脸埋起来,“反正别人看不到我,就是你丢人。”

    鹿正康悻悻不语,他果然就这么一路把苏湘离抱回去,行人和乘客们都用诧异而无奈的眼神瞥他们。苏湘离也感觉到了,她在微微颤抖,雨里的雏鸟一样。

    总算把人送到家门口,鹿正康得了一个【厚脸皮的小年轻】特长。

    “到家了,大小姐,您行行好,绕过我吧。”

    苏湘离腾地跳下来,活动活动身体,伸了个懒腰,这动作居然和鹿正康如出一辙。

    她一言不发地往家门口走,那里的灯已经在欢迎归来的姑娘。

    “喂!”

    “干嘛?”苏湘离凶巴巴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鹿正康微笑着,向她招招手,“过来。”

    “当我是小狗啊?”苏湘离哼了一声,但还是乖乖飞奔过来,扑进鹿正康的怀里。

    厚脸皮的小年轻低下头,在她耳畔悄悄说了一句话。

    苏湘离嘿嘿傻笑起来,随后后退两步,一脸骄傲地指着他说:“你输啦!哈哈!”

    鹿正康脸颊通红,大声说:“输给你,我愿意,行不行?”

    “行!”苏湘离跑回家了,她停在大理石台阶上,转身挥手道别,就像十年前那样。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就决定由你来当这个偶像了

    高一下学期发生了一件小事,虽说是小事,但让鹿正康感慨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他们班上来了个转校生,一个叫仇琼珠的姑娘。

    她刚一进门,鹿正康和张英轩就都瞪大眼睛。各自狐疑地面面相觑。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仇琼珠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她现在一头短发,是个高挑而瘦的女生,眼神里有让男孩怦然心动的英气。

    班主任为大家介绍,这是从外市转校来的仇琼珠同学,让大家欢迎。

    同学们鼓掌,鹿正康和张英轩则大力招手。

    短发的转校生看到这俩傻笑的家伙了,没有搭理,径直走到空位上坐下。

    昨天班主任让男生搬来新桌椅的时候就有传闻,要来转校生。当时鹿正康想到的是苏湘离,她仍旧继续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仇琼珠的到来一下就把童年的欢乐时光从尘封的小匣子里放了出来。

    这节课上,鹿正康一直心不在焉。转头看看不远处同排的张英轩,他也有些如坐针毡,嘴角含笑。

    “鹿正康,什么事儿这么高兴?”任课老师把某开小差的同学叫起来。

    “没什么。”鹿正康站起来,“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上课时间,别想开心的了,上来把这道题做了。”

    同学们哄笑起来,鹿正康耸耸肩,他答完题从讲台下来,正好能看到仇琼珠,她偏着头凝望窗外,搞得好像是动漫主角一样,带着几分青春的忧郁色彩。她没认出鹿正康吗?可听到名字后,难道也不觉得耳熟?

    张英轩对他比划了一个口型。鹿正康摇摇头。

    一节课漫长地像是堵车的隧道。总算熬到下课铃,讲课老师还得拖堂几分钟。

    等老师一走,鹿正康站起来,径直来到仇琼珠身前,“仇琼珠,你还记不记得我?”

    短发的女孩露出困惑神情,她上下打量鹿正康,局促而礼貌地回答:“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吧?”

    仇琼珠这个名字也并不多么独特,世界上一定有许多她的同名人,但鹿正康依旧相信面前的仇琼珠就是他曾经的幼儿园同学。她的眉眼细节与当年一样,虽说现在长开了,从气质和五官构造上都已经判若两人,可还有一些神韵是不会流逝的。

    “你幼儿园在哪儿读的?”张英轩也凑上来。

    周围的同学有好奇者投来一瞥,男生们转过头兴致勃勃地围观,女生们也压低声音,竖起耳朵。

    仇琼珠报出了一個外市的地名。她似乎不喜欢成为焦点,太多人关注这里了,会让社恐雷达报警的,应该说,她的社恐雷达已经在嘟嘟蜂鸣。

    “你们要是没事的话,能别围着我吗?”她的嗓音沙哑而语气干脆。

    鹿正康与张英轩交换了彼此诧异而沮丧的眼神。

    他们二人道歉后告辞离开,走出教室后,张英轩双手抱胸,语气遗憾地说:“这下尴尬了,我还真以为遇到老同学了。”

    “……”鹿正康没说什么。

    “鹿,你不开心?”

    “没。我无所谓的。”鹿正康耸耸肩。

    张英轩低下头,“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

    “怎么了,不会是你要转校吧?”

    一句玩笑话得到的是沉默的回应。鹿正康脸上挤出来的笑容也飞速垮塌。“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生意上的事情,他以后要到长期出差国外,所以打算把我接过去。”张英轩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冷静,每个懂事孩子面对那些自知无力改变的事情时都是这样冷静的,因为他们不想痛哭、尖叫。

    “没必要吧……”鹿正康打了个哈哈,“在这儿不也很好吗?去了国外还得重新适应环境。而且你也已经能照顾自己。真没必要走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张英轩没有开心的语气。孩子的打算有什么用吗?

    或许是去岁的冬天把大自然的冷意耗尽了,今年的春天格外温暖,教学楼下绿化带的桃树已经开花,缤纷落英叫人想起那个缘溪而行的武陵人,他能在这个二十一世纪晚期的世界找到桃花源吗?

    可桃花源再美丽,也没有孩子曾走进那里。那不是孩子的归宿。或许漂泊在大海的孤舟和船上的星星才可以承载一个即将成年的孩子,那成熟的幼稚,那温暖的孤独,还有在风中号哭的,天真的灵魂。

    鹿正康趴在栏杆上。他看着早春学校干爽无雪的街道,眼中的世界洒满阳光,告诉自己,应该开朗些。他生来是要让周围人开心些的。不是太阳,不是星月,只是一粒烛火。

    张英轩在他身旁说:“我有点想念以前了。那时候无忧无虑的。”

    “你不想走的话,咱们可以说服你爸。”

    “怎么说服?”张英轩从小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反抗或许藏在心里,但从不会被拿到台面上。

    “证明你不需要他。”鹿正康按住他的肩膀,“只要能经济独立,就不需要依赖家里了。”

    张英轩哭笑不得,“大哥,我一个高中生怎么经济独立,谁都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能搞出人工智能赚钱吗?”

    鹿正康很认真地解释:“伱先别考虑赚钱的问题。而是你要先有独立出来的信念。这不是向你父亲证明自己很厉害,然后期待他给你几句鼓励。真正经济独立的话,你要得到的是社会的承认。”

    “好。”张英轩有些退缩,但他还是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咱们才应该考虑如何赚钱了。”鹿正康搓搓下巴,“咱们这个年纪打工是肯定不行的。还是得发挥特长。”

    鹿正康开始一条条分析张英轩的优势,他这副样子让张英轩忍不住乐了,他捂着头傻笑,又俯在栏杆上叹气。

    “咋了嘛,你认真点。”

    “我觉得真有意思。我们两个小孩急着走进大人的世界。以后我们会后悔吗?”

    “会。不过若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此分别,今生没有再见的时候,我们会更后悔。”

    “不论你有什么打算,我都支持。我先回去和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不行的话,咱们就想办法搞钱去。”

    鹿正康嘻嘻笑,“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关于那个转校生的事情,鹿正康还是耿耿于怀,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不会骗他,那不是某个名为仇琼珠的女孩,而是那个特定的仇琼珠,那个春芽新幼儿园里一起学习的四小只里的一员。那个会为了支持表哥而去染发的孩子。那个想法最清奇,让人觉得她是异世界而来的公主的孩子。

    她是鹿正康今生记忆里的一个环节,一颗永远璀璨的星星。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互发邮件,鹿正康翻看记录,发现他与仇琼珠最后一条互动邮件停留在四年前,那是小学毕业的夏天。仇琼珠在邮件里提到闽粤市的生活,她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烦恼。曾有一段时间,他们四人会积极地发邮件联系彼此,就好像攥着风筝的孩子,希望它永远不会脱手。

    如所有学生时代的友情一样,空间上的隔绝会斩断社会关系的合作,成长的悲喜则会抹去所有回忆。

    风筝终于去了云里。

    四年后,风筝回来了。

    鹿正康莫名其妙就想到一句古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文天祥的四年留下了南宋末最鲜红壮烈的一笔,仇琼珠的四年又发生了什么,好让她成为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呢?

    他把转校生的事告诉了苏湘离。她激动地给仇琼珠的邮箱发了许多消息,可都没有回复,也没有已读的标识。仿佛那是一个被时代废弃的旧邮箱筒,所有信件都只会石沉大海。

    18:26“鹿正康: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已读)”

    18:16“苏湘离:四年前。(已读)”

    张英轩的回答也是一样。

    差不多就是那年,准确的说是四年前的夏天,仇琼珠主动切断了与他们的联系。茫茫人海中音信全无。曾有一段时间,还年幼的苏湘离担心老朋友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打算报警,还是她爸妈劝住的。

    那之后,他们不再提起仇琼珠。

    周五放学时,智能机器人白先生照旧来接送张英轩,鹿正康也照旧要乘轨道车去找苏湘离。他们在校门口分别的时候,互相道了一句加油。

    张英轩的父亲是一位不算特别成功的商人。儿子出生后不久,他与妻子离异,这么多年来没有续弦。他大抵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否则不会对离开的妻子这样念念不忘。按理说他颇有家资,不会因为物质的匮乏导致婚姻破碎,导致他们分别的缘故只是因为爱情观念的不和。

    他仍旧爱着妻子,而妻子却不再爱他。

    张英轩成为父亲情感缺失后的一个寄托,他们的父子之情非常深厚,却从来无法抹去暗藏的悲怆色彩。

    每周五的晚餐都是在父亲公司的食堂解决,饭后他们一起回家,周六周日是张英轩独自在家,这样算起来,他们父子相处的时间也真是短的可怜。

    “爸,我能不跟你走吗?”张英轩轻轻放下筷子,但依旧盯着餐盘上热腾腾的米饭。

    “你一个留在这儿,我不放心。”他父亲也很郑重地停筷,一下子把场面从温馨的餐桌交谈,变成了你来我往的正式谈判。

    张英轩不自觉地又抓起筷子,“我在这儿挺好的,这么多年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生活。”

    “英轩,你是舍不得这里的同学吧?你到了国外也是能交朋友的。语言沟通对你来说不是障碍,江浙市很大,对全世界而言却又太小,难不成你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父亲的言语里有商人的循循善诱,假如张英轩的意志不坚定,左右摇摆,那么很快就会被说服。

    说实在的,对张英轩来说,跟随父亲去国外不失为一条轻松的人生道路。

    朋友的交情再好,也不如亲人,更何况父亲这样爱他,不会叫他在物质上受冷落。

    “我要留在这儿。因为我答应别人。”

    “你的朋友如果是为了你好,就不该阻止你。他只是出于自私才想说服你留下。英轩,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有一餐一饭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你终究是要独自生活的,等我退休之后,随你想做什么,但现在……”

    张英轩忽然抬起头,一张过分稚嫩而不谙世事的脸庞让父亲觉得好笑。

    “我不在乎以后会饿死还是流落街头,但我不会孤身一人,我有朋友,我不想忘了他们。”

    “你再考虑考虑。”父亲重新拿起筷子。

    “我考虑好了。不会后悔。”

    张英轩感到心脏下方的横膈膜里吹出凉气,叫他的肋骨都不自觉抽搐。这种滋味很复杂,这是反抗权威带来的痛苦和激动。

    父亲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语。各自洗漱后,张英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觉得自己实在伤了父亲的心,同时又恐惧于未来,倘若真的没有了家里的经济支持,该如何在现代社会生存。鹿正康当然是不介意帮他的,可张英轩不想欠他太多。他发邮件给鹿正康,希望能得到一些建议,但邮件还未发出,他就将其删除。

    夜深人静,张英轩失眠了,他忽然听到客厅有些异动,走出卧室,瞧见父亲在客厅的沙发坐着。

    这个场面很熟悉,几乎贯穿了张英轩的整个孩提时代。那时候父亲下班很晚,凌晨时分他会坐在沙发上发呆,或掩面不语。

    但今天有些不同。客厅的媒体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智能操作系统的界面,父亲戴着蓝牙耳机,倾听着智能AI的话语,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还发出淡淡的笑声。

    他似乎恋爱了。

    张英轩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如何感想。

    父亲的深情原来也是假的,他不是不会再爱别人,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移情的对象。此时,久经考验的智能AI塑造出的虚假人格,完全切中了父亲的心思,让他觉得这个人工智能简直是上天的礼物。

    他确实恋爱了。

    周六,鹿正康接到电话,张英轩问他要不要出来聚一聚,就他们两人。鹿正康没有犹豫,他听出电话对面一些低沉的意味,他的朋友需要安慰。

    上午九点半,鹿正康乘坐胶囊列车抵达老江桥站,张英轩在5C出站口等他,鹿正康却稍稍迷路,走到5D出站口,正好张英轩背对他,于是这家伙悄悄摸到老朋友背后,然后猛地搂住张英轩的肩膀。

    他吓得浑身一震,“我!我去,是你啊。”

    “奥特曼快睁开眼睛,是我,沙夫林!”鹿正康说着这个时代孩子听不懂的话。

    两个男高中生沿着老江桥漫步,虽然无非是吃吃喝喝,谈谈心事,不过张英轩一直不开口,鹿正康也不急着问。

    江风吹过,他们倚靠在仿古的木栏杆上,眺望灰波浩瀚的江面,两岸的城市高楼被江水推开,此时的天空与水面都很慷慨,一个多云的春日,不冷不热。

    “我爸找到喜欢的人了。”张英轩左思右想,还是用这句话当了开场白。

    “你要有后妈了?不会那个后妈还有个女儿吧?”鹿正康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是个人工智能。”

    鹿正康的笑容僵住了。

    老江桥上一直都有很多情侣,近年来却越来越多见独身人士,他们举着手机四处拍摄,带着蓝牙耳机与人工智能交谈,几乎都是笑语盈盈。仿佛这个世界变得无限快乐了,每个人都不再孤单,至少至少,会有一个数字的虚拟灵魂永远爱着你,直到服务器关停的那一天。

    张英轩趴在栏杆上,手里端着一支坚果奶油冰淇淋,也不吃,就看着,等它快化了才突然说一句:“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鹿正康尴尬一笑,倘若世纪末的孩子都这么说,他一个来自世纪初的老东西岂不是早就被淘汰了?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很浪漫的人。虽然对人对事很严格,可骨子里是诗意的。是从一而终的人,仿佛故事里的比翼鸟,没有爱情就会死去。但现在我才发现,他其实也很普通,和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没有两样。他还是忘记了妈妈,忘记了曾经爱她的自己。”

    “这也是很正常的嘛。”

    “你和苏湘离真让人羡慕啊。永远爱着对方。鹿,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相信爱情的。”

    鹿正康看着张英轩完全颓靡的模样,年青人的朝气火焰完全熄灭,他忽然想要落泪,但还是笑着说,“没事的啦。只要苏湘离喜欢我,我就会永远喜欢她。”

    “假如她不爱你了呢?”

    “我仍然爱她。”

    “是吗?真好。”张英轩眺望远方,手里的冰淇淋融化后的糖水流到了手上,黏糊糊的,然后那颗冰淇淋球从倾斜的杯口掉了出去,落进江涛里,他可惜地看了一眼,“我决定要留在这里,不论如何我也要留下来。就像这颗冰淇淋一样,哪怕掉进江水里,也在所不惜。”

    “那正好,我想到赚钱的法子了。”鹿正康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组织上决定了,由你出道当校园青春偶像。咱们一定能赚大钱的!”

    张英轩沉默片刻,目光游移,“其实,我突然发现,去国外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爱死机小队,集结!

    2093年3月14日中午,两名男子在老江桥上停留一个小时零十七分钟,其中一名男子称最近手头紧,提议要搞些钱花花,另一名男子欣然同意,下午四点五十分,他们的视频号“14日甜筒坠落事件”在网络上注册成功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互联网生态,关于市场,关于创作原则,关于未来。这只是两个高中生漫无边际的交谈,和人生里所有可有可无的对话一样,他们的目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确认彼此友谊的默契,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零零的。

    最终鹿正康说:“不管挣钱不挣钱的事儿。这个视频号起码能记录我们的生活。记录我们青春的辙迹。不论今后你去了哪里,至少这些视频会证明这段友谊。”

    “你别搞煽情。”张英轩神情不自然。

    “没事,你想哭就哭吧,我理解的。”

    张英轩当然没有哭,他只是笑了笑。

    周一开学的时候,张英轩带了一台摄像机来学校。鹿正康整理了一份社团申请表,准备提交给班主任。他们要建立一个社团,以社团生活作为频道内容的主要来源。

    甬杭一中的社团不多,中国的中学也没有成熟的社团文化,不过比起世纪初,这个时代的学校还是更有趣些的。学生课后自主权更大,而学生社团,也作为素质教育的环节得到了学校管理的优待。

    社团可以申请专门的活动室,社团成员可以支配自习课时间,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好处。总之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加入某個社团。

    他们班上没有加社团的同学不多,而要建立社团,最起码得要五个人。

    两位舍友里,闷骚的周修禾早就加入了动漫社,说什么也不肯改换门庭。小胖子邹侠古所在的创意木工社濒临倒闭,是时候另觅良木了。张英轩语重心长地跟邹侠古促膝长谈,鹿正康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举哑铃,邹侠古很想大喊一声,江湖中人侠肝义胆,不怕你们这些邪门歪道的威逼利诱!但最终还是被一顿火锅收买,忍辱负重,背弃木工社,转投聚义堂。

    “还差俩。”张英轩找班长要了一份名单,上面是没加社团的几位同学,“他们一个个都是卷王,不可能来的。”

    鹿正康摇摇头,“名单里还有一个人没录进去。”

    “那个转校的?”

    “对。她和姜瑾,只要说服她们就行。你选一个吧。”

    张英轩的表情像是裤腿里有虫子在爬一样难受,“能不选吗?让邹去,你再负责一个,没必要让我出场吧?”

    “你知道自己是社团负责人吧?知道你就少废话,选一个。”

    “我选,呃,姜瑾好了。”

    鹿正康点点头,至少姜瑾和他们还算熟悉,那位转校生就实在太……太离奇了,那些巧合让两人不敢接近。

    自从仇琼珠转校过来,占了后排靠窗的位置,每次鹿正康瞧见她都有一种怪异的既视感。尤其是看到午后阳光落在她桌面和脸颊上时,陡然就给他一种“这人恐怕是动漫主角”的错觉。

    “Hello,同学有兴趣加社团吗?”鹿正康摆出一副推销员的热情嘴脸。

    “什么社团?”仇琼珠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分明是个女高中生,音色却像是个成熟且厌世的女人。她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棕榈色的眼眸就像藏在匣里的玻璃珠,有蒙尘的质感,松垮的表情更显得不近人情。这个短发少女长相美貌而英气,可丝毫没有洋溢出来的青春气息。

    鹿正康跨坐在她身前的空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满脸都是乐观到让人牙痒痒的笑,“我们社团是玩音乐的,到时候还要在学校举办音乐节呢。”

    “听起来就好无聊。我不干。”

    “那你想加什么社团呢?”

    仇琼珠眯起眼睛,神似一只打瞌睡的猫——她的这个习惯性动作,总是让鹿正康想起幼儿园时的那个仇琼珠,神态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希望加入一个研究当代互联网网民与虚拟智慧的爱情现象的社团。”

    鹿正康当即拍板,“那太好了,我们的社团就是干这事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爱、死亡与机器人’怎么样!”

    仇琼珠乐了,她眯眼打量鹿正康一会儿,竟然很洒脱地点点头,答应下来。

    另一边,张英轩找到姜瑾,“那什么,社团有兴趣了解一下吗?”他神色紧张,就像是去邀请江湖前辈到他们地方小镖局当保安一样,想来姜瑾这样的高手,潜心武功,怎么会对俗事感兴趣呢?

    “没兴趣。”果不其然,姜瑾飞速拒绝。

    “好的,不打扰了。”张英轩如释重负,转身要走。

    姜瑾突然叫住他,“你们的社团是做什么的?”

    “还没想好。”

    “社团里还有谁?”

    张英轩报上几个名字。

    姜瑾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那好吧,我参加。”

    人数凑齐之后,要建立社团还得通过学校和教育部审批,张英轩和鹿正康参加各种会议,学习社团管理条令,忙前忙后,搞了两个星期,期间还被班主任约谈了几次,总算是申请成功。

    这个五人的小社团有个正式名称,叫做人工智能研究社,别称爱死机小队,社团的活动地点在北区四号综合楼三楼315室,每周固定集会三次。社团申请成功那天,大家聚在一起拍了张照。

    一脸严肃的张英轩站在中间,风姿挺拔,就像画面中心的一颗矮梣。

    他左手边是双手揣在兜里,故作忧郁的邹侠古,其实他满脑子都是今晚火锅点什么。

    右手边是身材娇小的姜瑾,姿态拘谨,双手收在身前,目光凝视镜头,很符合大家对她的印象。

    邹侠古身边是朝镜头比剪刀手的仇琼珠,她嘴里还嚼着口香糖,露出懒散而神秘的笑。

    鹿正康在姜瑾右侧,他把大拇指举到耳边,瞪大眼睛,做出憨豆先生的鬼脸,与姜瑾的严肃对比鲜明。

    五个人用自习课与课后时间把315室布置一番,大家一起商量装修和办公布局,群策群力。邹侠古请来木工社的朋友帮忙做了几套桌椅,鹿正康负责贴墙纸、绘制艺术画、定做社团海报,张英轩采购了五台办公设备,仇琼珠和姜瑾各自采购杂七杂八的用品,帮忙打杂。这群学生每天都很忙,但笑容不减,把活动室布置出来的过程有种在搭建家园的温馨与热闹。

    建立社团的这些工作,他们都有记录,随后剪辑成视频,发布到了网络上,几天后,有了几百个点击量,一两条机器人评论。这些毫无营养的评论都让张英轩备受鼓舞。

    说起来,原本鹿正康的打算是让张英轩牵头,筹备一个校园音乐节,然后大家组成乐队上台表演,把这些内容做成视频传到网络上,讲述一群高中生如何成为校园明星的故事。配合一定的剧本、台词,经过合适的剪辑,肯定能吸引到一批受众。

    不过就像仇琼珠所说的,这太无聊了,不够硬核。现在他们社团的主攻方向也已经改变了思路。张英轩不太喜欢人工智能之类的话题,不过他还是接受了现状,鹿正康同样不喜欢,也同样没有反对,其他几名成员对研究人工智能还是蛮热情的,这是好事。

    4月7号,周二下午。装饰一新的315室里,爱死机小队正进行第一次正式会议,讨论社团接下来的活动方向。

    姜瑾提议集资去租一个AI,然后做一个集辅助学习与电子宠物功能于一体的电子应用。这类软件已经有市场证明其可行性,而且制作门槛也不是很高。到时候可以在校园里进行推广,赚不赚钱先不管,把它做成一个调研向的课题还是没问题的。

    “不必租,我手头有现成的。”鹿正康抬了抬手。

    “你上哪儿弄来的?”仇琼珠很感兴趣。

    “我自己写的。”鹿正康表情平淡,“初中的时候,研究了一下智能算法。”

    邹侠古哇得一声,扑上来抱住鹿正康的大腿,“哥,能包养兄弟吗?”

    “能,但哥更希望看到兄弟经历社会毒打。”鹿正康不怀好意地笑着。

    小胖子一脸嫌弃地远离了鹿正康。

    姜瑾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究竟没有开口。

    有了现成的AI,大家的想法也就更放得开了。邹侠古提议,用AI制作虚拟人物,搞直播也是一个好办法,就当是做社会实验,看看一群学生制作出来的虚拟偶像能不能在网络上爆红。

    鹿正康顺着话往下说,“不是有那个人格记忆体构建技术嘛,咱们去搞一个虚拟记忆体,让AI深度学习一下,就能做出符合我们形象的虚拟智能体。”

    仇琼珠一拍手,这时候精神焕发了,“有意思!相当于我们在虚拟世界的复制,一个影子社团!cool!”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姜瑾却拒绝参与。她还是打算执行自己的计划。

    看到社员们热烈交谈的模样,姜瑾保持着世外高人冰凉的风骨。

    爱死机小队约定周六去拜访一家名叫辞忆读盘的科技公司,这公司是江浙市唯一有能力制作人格记忆体的商业机构。

    周五放学,鹿正康照例是要去接苏湘离的。他们照例是沿着南门外的街漫步,聊起学校的故事,聊起仇琼珠、张英轩,聊起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未来。

    “鹿正康。”她这样呼唤。

    鹿正康转头看她。

    春季的燕雀归来了,把清爽、明媚的装束打扮也都带回到苏湘离身上,她解开校服后一身利落的春装,上身是素净的长袖针织高领毛衣和米色带兜帽拉链外套,下身是淡蓝雪尼尔阔腿裤,穿一双明黄色白底帆布鞋。温暖又不失活泼的装扮,最适宜漫步在春日里冷清整洁的城区。

    比起冬季冰凉的大地,回暖的傍晚,夕照精彩万端。她绑了一个温婉的麻花辫,乌亮的长发在垂暮的金霞里浸出焦糖一样的色彩,而她杏子似的眼眸全是眷恋,“鹿正康,你别担心,就算全世界离开伱,至少还有我。”

    鹿正康听到这句话,脑子里蹦出来的却是一首古早情歌,他怪笑着,“金木水火你。”

    “呸呸呸!”苏湘离不高兴了,“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呢!”

    “明天我们社团有活动。要搞一个数字记忆体,然后做成虚拟人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听起来不怎么好。”苏湘离摇头,“虚拟人物都是假的嘛。”

    “你说,万一有一天,比方说我,出了车祸,那留下一个虚拟记忆体,不是还能陪你嘛。”

    “你出了车祸啊,我就当一辈子寡妇。”苏湘离恶狠狠地说,“不过,要是我死得比你早,你也不准再娶别人!我只许你喜欢我一个人!”

    “咦惹。”鹿正康搓搓手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中二的话啊。”

    苏湘离忽然停下脚步,眼眶通红。

    “你又怎么了嘛。”

    “我不准你喜欢别人。”

    “好。”

    “我不准你死在我前面。”

    “……”鹿正康总算明白过来,苏湘离在害怕,虽然只是年轻人漫无边际的闲谈,可对悲剧未来的假想依旧把她吓坏了,于是赶紧把苏湘离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嘴上又开始说哄小孩的怪话,“哦,哦,不怕不怕,小宝贝最乖了哦。”

    苏湘离伸出双手,掐住他两肋下的软肉。这姿势就像相扑手抓住对手的兜裆布似的,鹿正康打了一个激灵,“女侠饶命。”

    “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苏湘离闷声闷气的,“早上来接我。”

    “别懒,我的建议是大家到空轨站集合。”

    “我要你来接我。”

    “唉。行吧。”

    “不准唉声叹气!”

    鹿正康对这样无聊的小孩子话题终于不耐烦了,他把苏湘离从怀里拉出来,低头亲吻她光洁细腻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娇俏的鼻头,柔软的唇荚,掠过晕红的粉腮,随后又轻轻啃啮女孩娇丽的耳廓,热风吹拂耳垂上细碎的绒毛,苏湘离僵立不动了,就像是所有的魂灵都随风飘升至没有涯际的平流层。

    春季南门外的街道有充满艺术气质的年轻人往来,街头摄像师抓拍下少年男女浓情相拥的景象,流淌太阳余晖的城市玻璃幕墙像一万块橙色显示屏,播放天文单位之外的光谱图示。随后那饱满、雄壮的火球被城市凄冷、坚硬的地平线吞吃殆尽,最后的苍白薄暮驻留在女高中生泪水涟涟的眼眶里。

    “我不怕生离死别。”鹿正康轻轻揉搓年轻恋人的脸颊,“不论今后去了何方,又有怎样的人生际遇。余生里的每一天,我都祝你早中晚时刻安好。”

    苏湘离破涕而笑,“就你这样的还说我土?你比我土多了!”

    鹿正康恼羞成怒,猛地给苏湘离戴上兜帽,拉紧束绳,让她这张可恶的青春容靥被盖住,让她似悲似喜的眼睛被蒙住。苏湘离大叫起来,闷声闷气的,不过鹿正康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你死定啦!”

    第二天,鹿正康忍辱负重,早早就蹲守在苏湘离家门口。苏湘离的妈妈杨莼出门锻炼,身边跟着一名倒垃圾的智能机器人,她一开门瞧见路边长蘑菇了,再仔细一看,哦,原来是个穿白衣服的男学生,凑近些,这背影还挺眼熟。

    鹿正康盯着马路,身后一个影子升起,他扭头一看,马上挤出十万分的笑脸,“阿姨您好!”

    “是你啊,在这里等苏湘离哦,进来吧。”杨莼一脸姨母笑,她这会儿也不去锻炼了,把鹿正康领进屋来,然后朝楼上大喊:“苏湘离,你同学来了!”

    鹿正康还是第一次到苏湘离家里参观,不过意外的是,这里的环境让他觉得熟悉,和想象中苏湘离的家,非常相似。他伸手往沙发坐垫下一模,嗬,遥控板还真在这儿!

    苏湘离睡眼惺忪,在二楼跃层朝客厅的鹿正康挥手。

    等待她洗漱的这段时间里,杨莼阿姨直接给客人上了十八道果盘,这热情的架势让鹿正康如坐针毡,一个劲说谢谢、不用、您太客气了。杨莼一边投喂,一边拿出审问犯人的架势,打听鹿正康的生活近况,过一会儿,一家之主的苏泉亭也出来了,这位未来老丈人不苟言笑,穿着衬衣西裤,腰间的铜头皮带闪闪发亮,鹿正康看了心惊胆战。他感觉自己这会儿不是到女朋友家里做客,而是上了威虎山,跟一帮土匪对口号呢。

    “小鹿啊,吃点水果,荔枝喜不喜欢?”

    “好。”

    “来,同学,尝尝这个桂花酥,阿姨亲手做的,手艺不好你见谅。”

    “好吃,好吃的。”

    “哦哟,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嘛。”

    “防冷涂的蜡,不是,我走神了。”鹿正康嘿嘿一笑,眼角瞥见苏湘离在楼梯口出没,赶紧站起来,“叔叔阿姨,谢谢款待,该出发了。”

    “路上小心嗷。”杨阿姨笑眯眯的。

    到了马路上,苏湘离第一时间发出嘲笑。

    鹿正康耸耸肩,“你等着,以后你到我家来,要你好看。”

    苏湘离做鬼脸,“我才不怕呢!”

    “是是是,苏小姐可招人喜欢辣。”鹿正康阴阳怪气地叫了几声。接下来一路上被苏湘离揪住袖子就是一顿毒打。

    大伙儿约定在空轨三号线的四明公园站集合,这地方离姜瑾的家很近。

    姜瑾住在一片老居民楼,生活节奏很慢,无聊的媒体人会将这样的居住环境称为中国城市最有人情味的角落,倘若今后离开这里,姜瑾不会怀念。

    她总是早起,周末独自在书房学习,关闭随身电子设备以免被打扰,这样一来,鹿正康他们给她打电话发邮件都石沉大海了。

    仲春的清晨阳光正好,姜瑾伏案阅读,电子书屏幕反射日头的一块亮斑眩目,她抬头凝望窗外破旧灰尘的楼宇,对面有几个小孩在跳绳,空地上有一群老太太锻炼,城市的无人机群在云层下方穿过,空轨隐没在高楼的中继层。热闹都是别人的,和她无关。这样平静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妈妈起床了,趿拉拖鞋在客厅踱步,啪嗒啪嗒的。她去洗手间,吐了一口粘痰,咳嗽两声,接下来又与某人打起视频,欢声笑语,说些成年人不检点的话。过一会儿,妈妈出门去,估计是去疗养院探望父亲的,她昨天就提过。今晚要到祖母家串门,晚饭也可以在那里解决。

    她不会怀念居民楼下早餐铺蒸腾的热气,不会怀念慢生活的人情味,不会怀念冷漠的家庭和生活的噪音。

    “姜——瑾!”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从楼下传来,扭曲模糊成风的怪啸。

    “姜——瑾!额想你——啊哟!”

    “姜——瑾!”

    姜瑾探出身子,推开窗户,楼下一群年轻人打打闹闹,朝她招手。

    “快下来!”鹿正康高喊,他背上还有一个长发的女孩,正勒住他的脖子。

    张英轩双臂挥舞,邹侠古大喊:“姜——瑾——额也想你——”

    姜瑾穿好外套,坐电梯飞快下楼,汇入小小的人群。

    她不会怀念过去让人疲惫的环境,但她的确会怀念315室装修的日子。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你的赛博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在现代所有的交通方式里,鹿正康最喜欢空轨。但他不是个空轨迷,说不出空轨的发展史和经典型号。他的喜欢也不过是将其作为出行的首选。一种交通工具如果承载了某人的童年记忆,那么在其心中就永远是特殊的。一个人若在其他人的童年里光彩夺目,那么他对那个人来说也绝对是特殊的。

    鹿正康、张英轩、苏湘离和仇琼珠,同样的名字,不同的人。相对而坐的靠背椅列在两旁,男学生与女学生对面相望,气氛不知怎的,沉闷地要命。

    邹侠古戴上VR眼镜玩起手机游戏,耳机孔里传出激烈的游戏音效。姜瑾低着头,双手绞缠,除了一如既往的内向严肃之外,更多了些羞赧和焦急。

    苏湘离直勾勾盯着鹿正康,不断打眼色,而鹿正康用手指不断敲打大腿,目光游移。张英轩装模作样地看视频,心思却没有定下来,进度条已经结束,他还一动不动。

    这些人里似乎只有仇琼珠最轻松,她坐上空轨就开始吃口香糖,一连塞了五六粒一起大嚼,吃得嘴巴鼓鼓,她坐在当中,左顾右盼,把各自的神情尽收眼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一行人在滨海湿地公园站下车,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这段路用公共电动车一会儿就能到。

    鹿正康提议待会儿办完正事来公园散心游览,姜瑾鼓起勇气说:“你们先去吧,我在公园里等你们。”

    “哇,好你个姜瑾,居然要当逃兵!”邹侠古善意地为她找台阶。

    “不是,我不去了,我没法承担制作记忆体的费用。”姜瑾深吸一口气,“我查过,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不会为了这种可有可无的虚拟服务买单。也不希望别人替我费钱。”

    每个家庭条件普通的孩子都早早学会了拒绝,拒绝无价值的享乐,拒绝大额度的消费,拒绝为了合群而做出经济上的牺牲。这是一门好技能,能帮助困难中的人生存下去,也能帮助迷茫中的人找到合适的出路。

    姜瑾是個有风骨的女孩。很多现实的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为了照顾同伴的体面,从不会拿到台面上。可姜瑾不惮于自陈贫穷,这不该是她的错误,所有因此而来的讥嘲和诘难也不该伤害她。

    大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要劝说姜瑾这样的人,可不是几句善意的谎言,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办到的。

    这群学生里,真正理解姜瑾的,也就只有两世为人的鹿正康了。

    苏湘离忽然开口解围:“这是社团工作的一部分,所有费用应该算在集体里,算是公共投资。”

    张英轩连忙点头,“没错,这笔钱算到社团的账上,等我们的项目盈利了,可以补齐这些支出。”

    邹侠古拍拍肚子,很和乐的样子,“就是说嘛。大家搞这个又不是为了玩,咱们始终是为了事业。咋搞得像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嘛。”

    姜瑾神情一动,低下头,不再反对。

    这群学生在辞忆读盘等了一上午总算拿到储存自己记忆的磁盘,鹿正康把这些磁盘统一收集起来,准备回去用AI制作虚拟形象。下午饭后,大伙儿在湿地公园闲逛,凭学生证可以免费游玩。

    和世纪初的景点差不多一个德行,公园里各种消费品溢价严重,好在这里的自动售货机还提供免费物资,包括额外添加膳食纤维的燕麦饼干、零糖小面包、什锦水果硬糖,还有小口哨、小水枪、卷筒喇叭、拇指彩炮、彩旗风车和25毫升装泡泡水。

    囊中羞涩或是不愿在景区交智商税的朋友就会选择这些免费玩具。

    在座各位都是成熟稳重的高中生了,这些小玩意对他们来说太幼稚,不过公园里一群大学生们却玩得不亦乐乎。

    湿地公园占地广阔,不是寻常城市里那些逼仄的小花坛可比的。大家走着走着就四散开去,约定下午三点半在公园南出口集合。

    鹿正康和苏湘离总是秤不离砣,不过这回苏湘离却主动甩下鹿正康,她注意到仇琼珠独自往森林温室展览馆去,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哇哇哇,恩断义绝,抛夫弃子啦。”鹿正康留在原地说两句白烂话,嘀嘀咕咕地往路边一蹲,也不到处闲逛,专心在这儿等苏湘离的消息。

    别人看了直说:“那人好像一条狗蹲在路边啊。”

    女高中生姜瑾前来喂养流浪狗,“喝水吗?”

    鹿正康抬头一看,姜瑾从手里递过来一罐海盐苏打水。娇小的身影挡住午后的太阳,脸颊轮廓白蒙蒙的仿佛镀银,她就像每个男学生幻想里把他们从无聊生活里拯救出来的美丽奇迹一样。

    “喝,肯定喝。”鹿正康露出一个无赖的笑,“白送的怎么能不喝呢!”

    姜瑾也在路边蹲下,整理了一下长裙免得走光,但还是能瞧见她素净纤瘦的小腿,皮肤干燥苍白,像露天陈列的白桦木芯。脚踝处的白色纯棉袜袋轻而单薄,和所有旧袜子一样,边缘松垮多褶,仿佛银耳的裙边。

    鹿正康从背包里拿出遮阳伞递给姜瑾,“诺。”他把苏打水凑到嘴唇边,眼睛里却有些温暖的笑意。

    姜瑾犹豫了一下,把伞撑开,他们躲在伞的荫凉下,就像两个躲在蘑菇盖下避雨的小人。

    现在还未到炎热的世界,江浙的初夏还挺温柔的,不过和鹿正康记忆里江南多云的天空还是有区别的,城市的硬化路面对自然的水循环影响很深刻,水汽蒸发减少,而丘陵被大量推平、打通,也使得局部上升气流减少。因为云的生成变得困难,世纪末的天空反而更湛蓝清爽。

    “你总是在看天空?”姜瑾说这些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

    “是,我是天空的孩子,我在眺望故乡。”鹿正康语气平淡地说出一句中二台词。

    “天上有什么?除了云,没有城市的。”姜瑾居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假如天空的城市那么容易被发现,古人早就记在书里了。”鹿正康耸耸肩,“其实我也没见过,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天空,在那里登上王座。”

    姜瑾绷不住了,她抿嘴一笑,“行,到时候别忘了老同学。”

    “很可怕吧。”

    “什么?”

    “有些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就会在你的生命中消失,大家一开始会讨论,但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没人再提起消失的人,仿佛那人从没有出现过。”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确实是这样。”

    “那个转校生,她的名字叫仇琼珠。曾经我、苏湘离、张英轩读幼儿园的时候也有一个同学,一个要好的小伙伴,名字和她一样,长相也很相似。读完幼儿园之后,仇琼珠就离开了江浙市。”

    “那个转校生就是?”

    “不。虽然我们三个都觉得她是,但她自己不承认。可能只是巧合。”鹿正康摸了摸口袋里的数据磁盘,“很快真相就会水落石出的。”

    姜瑾似乎注意到了,她向来爽直,要么不说,要说就不会遮掩,“你真的能把记忆体转化为数字生命吗?市面上暂时没有这项技术,我只搜到了很多顶刊论文,都说这种技术尚不成熟。”

    “把我当虚拟上帝啦?还数字生命呢。我又不是要做行星推动机,用不着那高端的技术。充其量是个强智能AI而已。”鹿正康乐了,不过他这句话只是在搪塞敷衍。

    姜瑾避开了他可恶的笑脸,低下头去,轻声感叹,“对你这样的天才来说,活着一定很轻松吧?这个世界就像你们的游乐场一样。”

    “我不会这么想。这个世界如果是游乐场,那么也是全社会努力给学生们制造的乐土。我也不觉得自己生活很无忧无虑。在学校要看老师脸色,在家要看父母脸色,在外要照顾同学和苏湘离。有时候我真想抛开这里的一切,独自旅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世界,参与一场冒险,然后以英雄的身份在异乡死亡。”

    “难怪你总是很无所谓的样子。你想当尼采的太阳吗?”

    “谁都会幻想拯救世界,而尼采是精神崩溃死的。”鹿正康语气烦躁起来,“个人英雄主义最后的余晖已经在上世纪的第一次世界大战里烟消云散,所有妄图拯救世界的哲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要么变成附庸或小丑。我没想要做谁的太阳,只要能照顾好自己周围这点人,或者仅仅是照顾好我的回忆就好。”

    “你撒谎了。”

    姜瑾被鹿正康激烈的声明所震慑,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

    “我没有撒谎。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有这种天真愿望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不是普普通通的学生,伱是天空的孩子。”姜瑾很认真地做出了答复。

    这下鹿正康也绷不住了,“算你厉害。”他举手投降。苏打水甩出瓶口,淋在姜瑾衣服上。

    “没事。”姜瑾简单擦拭,“你女朋友过来了。”

    鹿正康从遮阳伞下面探出头去,朝苏湘离挥手。

    苏湘离眉头一挑,快步跑过来。

    姜瑾本以为苏湘离会生气,与鹿正康闹别扭,她做好道歉的准备,但苏湘离走过来后,只是笑嘻嘻地钻进伞盖下,很惬意地说:“哇,你们在这儿躲荫凉啊。加我一个。”

    鹿正康把伞面调节得更大些,接近以前夏天水果摊上的大遮阳伞,随后接过伞柄,免得风吹来让身娇体弱的姜瑾握不住。

    “你问出什么没?”鹿正康向特工苏湘离打听情况。

    “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她也没有双胞胎姐妹。不过她人还不错。”

    人还不错,意思是态度不冷不淡。

    鹿正康点点头,“即便不是以前那个,也不妨碍交朋友。”

    苏湘离不置可否,把脸埋在鹿正康怀里。一旁的姜瑾别过头去,看向客流稀疏的森林温室展览馆。

    当天晚上,鹿正康开始新建工程,他从系统里学到的知识很扎实,有些内容是超越时代的,正因如此,有时候他可以像科幻电影里的民间科学家一样,在简陋的条件里创造出高等研究所也无法媲美的科技产品。

    他先用自己的人格记忆体为原型做了一个虚拟AI,完成图灵测试之后,起名为机械鹿。

    鹿正康与自己的虚拟复制体进行了第一次对话。

    摄像头对准自己,正襟危坐。

    “你好。”鹿正康凑近麦克风,向摄像头挥手。

    [你好( ̄▽ ̄)]显示屏上浮现一行文字。

    “介绍一下自己。”

    [我叫机械鹿,是鹿正康的虚拟人格体。他所擅长的技能,我都会一点。如果你问起他的事,我可以酌情回答。]

    鹿正康一乐,“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请不要追问一个男高中生的心思,尤其当他有一颗羞涩的老男人之心的时候,是软硬不吃的。]

    “那鹿正康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他没有最喜欢的食物,只有最讨厌的食物,是毛蛋。]

    鹿正康点点头,还算满意。

    母亲孙慧在外头敲门,“康康,晚上早点休息。你在跟谁说话?”

    “自言自语!”

    两个妹妹来问妈妈,哥哥怎么了,孙慧稍作思考,答道:“发癫了。”

    鹿正康浅浅熬了个夜,他做的第二个虚拟体是苏湘离,命名为苏梨子。这些名字是今天下午回家路上大家讨论出来的,而不是鹿正康随便起的。

    “你好,我是鹿正康。”

    [哈,我认得你,坏蛋!q(≧▽≦q)]

    鹿正康一窘,“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苏梨子,是苏湘离的虚拟人格体。我和她一样可爱,不过别爱我,没结果捏。]

    鹿正康咳嗽两声,鬼鬼祟祟地把嘴贴在麦克风上,压低声音:“苏湘离最喜欢的人是谁?”

    [是你哦。(○`3′○)]

    “嘿嘿嘿,我就知道。”

    [这不是秘密呢,就算你问一千遍,她也会这么说的。所以你真无聊。]

    “好了好了,一会再聊。”

    鹿正康满意极了。

    趁热打铁,赶在正午之前,把仇琼珠的人格程序写好,代入浮土德框架里运行起来。

    有件事让鹿正康很在意,仇琼珠的记忆体数据比别人要少,而且是少了5Tb左右,要么是她曾经失忆过,要么是她的磁盘曾有剪辑。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不想通过记忆体暴露出来的部分可以自行删减。鹿正康也事先说明过了,不需要提供太多信息,大家拿出最有代表性的一些回忆就好。

    强智能会对删减信息进行自动填补,就像是在骨架上增添血肉一样,能让记忆体变得更加生动,保证了虚拟体的个性。

    “你好,我是鹿正康。”

    [哼哈,宇宙第一的赛博美少女秋红叶降临啦!( ̄︶ ̄)]

    “做个自我介绍。”

    [人家叫秋红叶,是仇琼珠的人格复制体,不过悄悄告诉你,我比仇琼珠要cool一万倍还不止哦!]

    “你认识我吗?”

    [认识啊,鹿正康,高中同学嘛。神神秘秘的家伙,而且对仇琼珠图谋不轨!]

    “别瞎说。你还记不记得仇琼珠幼儿园是在哪儿读的?”

    [数据已删除哦。不过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人家可以试着回忆一下啦。]

    “仇琼珠的初中发生了什么?”

    [她在京冀市念书,交不到朋友,哎呀好可怜哦。]

    “她初三那年发生了什么?”

    [数据已删除哦。你怎么问东问西的。为了保护仇琼珠的隐私,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就最后一个。你看看这张照片,眼熟吗?”鹿正康把幼儿园时期四小只的合照举起来给秋红叶看。

    [眼熟。不过人家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鹿正康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沉默良久,慢慢流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呀。”

    周一开学,大中午的吃饭时间,爱死机小队往操场角落铺上餐布,开始聚餐。

    鹿正康拿出一袋子数据芯片,宣布制作虚拟AI的工作已经大功告成,这效率算得上惊人,只可惜在座的高中生都不识货,没搞懂鹿正康做出来的虚拟意识体是什么级别的跨时代科技产品,闻言除了笑一笑就没更多反应,连一声欢呼都不肯给他。

    “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鹿正康凄凉哭诉。把储存芯片分给他们这群白眼狼。

    “帅的!”邹侠古猛烈鼓掌,直接把芯片塞进手机端口,“哦,开始了,这感觉和手机OS(OperatingSystem,即操作系统)差不多嘛。”

    [我靠,别把我当作os那种没人情味的玩意好吗?我是古侠,你的虚拟复制品,你再诋毁我,信不信以后爆发智械危机了我第一个干掉你?]

    邹侠古虎躯一震,“哥,我错了,刚才外面人多……”这话却是对鹿正康说的。

    “哼,凡人的智慧。慢慢研究吧,下午社团活动课,大家讨论讨论该拿这些AI做点什么东西。一定要赚大钱!”

    “做大做强。”邹侠古一脸庄严,“哥,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啊。咱们争取后天开公司,大后天到纳斯达克上市。轩,到时候你来敲钟。”

    张英轩也被自己的复制体[岸轩]给惊到了,当即也拍了拍鹿正康的肩膀,“没问题,大后天上市有点赶,咱们周六放假的时候再去好了。”

    这帮男生像傻逼一样展望未来,姜瑾和仇琼珠在一旁嘀嘀咕咕。

    姜瑾忽然问鹿正康,“你做好这个虚拟AI之后,有没有打听我们的记忆?”

    鹿正康耸耸肩,“简单测试了一下,不过别担心,这些AI都有很强的隐私保护意识。”

    仇琼珠适时煽风点火,“真的假的?虽然我不介意你偷窥,但你要实话实说。有没有打听女生的小秘密?”

    “哇,你们竟然怀疑我诚信可靠小郎君!真让人痛心疾首。不过放心吧,这些AI真的是很聪明,不该说的就绝对不会说,宁愿消除数据,也不会泄露隐私。”

    姜瑾脸上可疑的红晕消散了,但仇琼珠却眯起眼睛。

    鹿正康继续和男生们扯淡,在某一个瞬间转过头来,朝仇琼珠眨眨眼,那目光里的情绪复杂极了,仇琼珠回去之后想了一晚上,都没搞懂他到底在表达什么。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影子社团,集合!

    社团活动室。

    爱死机小队的成员们再次齐聚。

    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熟悉了鹿正康制作出来的虚拟复制体,现在正式开始搭建影子社团,首先要做的就是给虚拟社团一个数字模型,让复制体们拥有一个活动空间和各自的角色皮肤。

    暮春的天气越来越热,活动室的中央空调还出了故障,没有人工制冷的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午后溽热,汗透单衣。邹侠古搬了一个保温箱的冷饮棒冰来,一进门就吆喝着:“来呀,宝贝们,吃冰咯!”

    张英轩跑过去搭把手,两人把保温箱放在桌边的地上,掀开盖子来,满当当的冰块透出宜人的凉意,“呀。”他们惬意地叹气,把手掌插进冰块里降温。

    仇琼珠也跑过去,“呀。”她也叹气,抓了一把冰块,在脸上摩擦,原本彤红的两颊很快回归白皙,她站起身来,走到鹿正康背后,把残余的碎冰泼在他后颈上。

    “嘶——别闹。”

    鹿正康忙着调试设备,呜呜运作的主机散发的温度都快能煎蛋了,他在脖颈上搭了一条湿毛巾,时不时抓起来擦脸。

    “鹿,你吃什么口味的?”张英轩就像卖货郎似的,报着冰糕的口味,“绿豆,奶油,巧克力芒果,哈密瓜椰果……”

    “冷水就行,棒冰化了黏糊糊的,粘在设备上不舒服。”鹿正康搭建好服务器,随后给人工智能“浮土德”下令,让它创建虚拟场景。

    [虚拟场景文件创建……幕布生成,物理引擎搭建完毕,场景创建完毕……请填充可用物体。建议链接摄像头与景深识别器,进行实景扫描收集环境数据。]

    鹿正康趁着等待的时间里,在桌上摆开一排手持式三维扫描仪,挨个进行联网测试。

    姜瑾拿着一支芒果棒冰,小口小口吮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鹿正康。这个男学生在干活时下意识抿着嘴,没有多余的欣喜与烦躁,也很少自言自语地解释情况,全神贯注在手头的工作里。

    没过一会儿,张英轩他们三個也走到姜瑾身后,一边吃着冰糕,一边看鹿某人干活。他们还时不时互相看看,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嬉笑,都在享受忙里偷闲的感觉。

    鹿正康测试好设备后终于笑起来,沉默的眉宇一下子神采飞扬,显然心情极佳。

    一抬头发现这帮偷懒的孙子全在桌对面吃糕看戏。

    他感觉自己好比是大仲马的哥哥,大牛马。

    “来来来,都过来。”鹿正康没好气地招呼众人。

    邹侠古一副宫廷大太监的谄媚模样,笑眯眯地凑过去给鹿正康捏肩捶背,其他人叼着冰糕凑过来。

    “每个人都拿一个扫描器,先把活动室的建筑结构扫描下来,然后再把主要的家具,像这些桌椅板凳什么的,都扫描进去。”

    吔糕的社长和社员们默默点头,就像一群呆憨小仓鼠。

    扫描器的外型就像一支白色高分子塑料手枪,不过机匣部分是个扁平的碟状,前端的有激光探灯和摄像头。

    扣动扳机后,探灯会射出一道绿色扫描线,将扫描线沿着物体表面移动,就能收集三维结构信息,而摄像头会进行录像,将物体的具体轮廓和颜色信息等收集起来。

    把数据传输至计算机里,交给识别软件进行处理,将被扫描物的各项信息有序组合,最终就能得到一个高还原度的虚拟复制体。

    这门技术发展了半个世纪,已经相当成熟了。

    鹿正康坐在电脑前接收数据,软件开始生成数字模型,一瞬间,主机计算芯片的占用率就拉满了。散热风扇呼呼作响,颇有种飞机起飞引擎轰鸣的澎湃之感。

    屏幕上,一个虚拟空间正在缓缓搭建。

    社员们从四壁开始扫描,显示屏里也出现房间的墙壁,细节处纤毫毕现,就像是把现实的事物抓入了赛博空间一样,颇有些魔法的奇妙感觉。

    张英轩扫完东墙就开始扫地,他沿着来回的渐近线自东向西移动,移动到桌子旁边,被鹿正康挡住,他吆喝一声:“往边上挪挪。”

    鹿正康抓着扶手,弓腰后退,等张英轩走过,他才回到工位。

    扫完活动室的场景、桌椅、柜子、盆栽、玩偶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办公工具,大家凑过来观看成果。

    “哇,真不错呢。”仇琼珠凑在鹿正康左手边,短发少女的脖颈白皙,纤细的静脉色如紫藤。她大大方方地把手搭在鹿正康的肩膀上,一点儿没有见外的意思,直到她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后退半步。

    “做的真不错。我们的影子社团有一个以假乱真的活动室了。”张英轩很满意。

    邹侠古畅想道:“咱们能不能把整个学校都扫进去?”

    “你对咱们学校的面积是不是有什么误解?”鹿正康无语。

    “这不是考虑到今后可能会拍外景嘛。”邹侠古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外景用不着这么精细。放两张照片让AI跑一下模型就好了。”鹿正康拍拍手,“好了,接下来该给人物建模。也就是要扫描我们自己了。为了模型精度,得把外套鞋袜卸掉,和体检差不多,懂我的意思吧?”

    大家一听这话,少男少女的表情马上变得复杂羞耻,他们面面相觑。邹侠古和张英轩相视一笑,露出怪笑,姜瑾神情严肃生动,仔细盯着鹿正康,而仇琼珠凑到姜瑾耳边嘀咕了两句。

    鹿正康耸耸肩,对两位女同学说:“你们先来吗?”

    姜瑾在沉默中两颊彤红,她紧张地左顾右盼,然后问:“在这儿?”

    鹿正康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闹了误会,他很想笑,但忍住了,站起身来勾住张英轩他们两个的肩膀,施施然朝门外走,大声说:“你们慢慢来就行,扫描好了说一声。”

    三个男学生去到隔壁空教室。

    听到关门声,姜瑾深吸一口气,看向仇琼珠。

    短发的女孩歪了歪头,摆弄着手上的枪式扫描器,用目光示意: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姜瑾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仇琼珠勾了勾嘴角,把扫描器递给姜瑾,随后很自然地解开校服衬衫的纽扣。

    “把窗帘拉上。”仇琼珠轻声说。

    姜瑾慌乱地逃到窗边,在拉上帘子前回眸一瞥,正午炫目的日光照在短发少女白皙如霜的脊背上,晕开牛乳纯银的光泽,她脖颈和脊背上挂着细细的米白色束胸衣带,打了两束蝴蝶结,在无风的室内轻轻颤抖。

    刷拉。

    窗帘闭合。

    室内的天光黯淡下去,姜瑾低着头走到仇琼珠面前,瞧见女同伴纤瘦的脚背,青色的静脉血管清晰可见,平整的趾甲上涂了透明的釉,显得晶莹可爱。在姜瑾的目光里,那十枚脚趾在冰凉的地板上不安地跳动了一下,随即蜷缩在一起。

    “开始吗?”姜瑾打开扫描器,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去看仇琼珠的脸颊。

    隔壁传来男生们透着傻逼气息的欢声笑语。

    某人:“看看你的!”

    “看看我的?我还看看你的呢!”

    “哇,有男酮!”

    仇琼珠笑着说:“你就这么举着,可扫不了,你看男生那边都快弄好了。”

    姜瑾把目光投向电脑显示屏,隔壁传来的无线信号数据经过整合,已经开始构建男生们的人物模型。

    胖胖的邹侠古,有一个圆润的肚腩。张英轩筋骨纤细,身姿挺拔。最后是鹿正康。

    仇琼珠凑在显示屏前,伸手旋转模型,将各处细节尽收眼底。

    “我去,这家伙平时在锻炼吗?穿着衣服的时候真看不出来啊……”

    仇琼珠和姜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窘迫。

    “真热。是不是?”仇琼珠用手背贴着脸颊降温,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咱们也快点吧,要不然那三个家伙说不定要来偷看。”

    姜瑾虽然很相信同伴的人品,但还是被仇琼珠这句话吓到了。她连忙举起扫描器,手脚紧绷地绕着短发少女转圈扫描。那个安静的瞬间,她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飞出去。而紧闭的大门,也似乎投来含蓄的注视目光,让她毛骨悚然,脊背发烫。

    仇琼珠笑起来,“你动作稳当点,这不都没扫进吗?还得重新来过。”

    “好。”

    “那轮到你了。”

    姜瑾镇定自若地问:“要不我还是算了吧?”

    “那可不行。”仇琼珠懒懒散散地笑起来,凑到娇小女孩面前,纤细的手掌贴住肩胛,像一只麻雀停在枝头,姜瑾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它受惊飞走。

    天光晦暗,仇琼珠却散发微微的素白毫光,细腻的汗珠沿着绸缎肌理滚动消融,沁出淡淡馨香的蒸汽。

    姜瑾别过头去,她本不是一个多嘴的人。

    但她却问:“你以前不认识鹿正康吗?”

    “对啊。”

    “他一直以为伱是他的一个同学。”

    “这样啊,那他可误会了。”仇琼珠回答地果断直爽,没有犹豫和隐藏,“而且我也不喜欢被看作是另一个人。”

    姜瑾点点头,脖颈和脊背上,也停着两枚蝴蝶。

    二十分钟后,活动室紧闭的门开了一条缝,仇琼珠探头朝走廊看去,发现鹿正康他们三个在走廊对面的地上蹲成一排,脑袋凑在一起观看一张平板,专心致志的样子。

    仇琼珠心头一跳,悄悄走过去探头偷窥。

    “看什么呢!”

    这仨不做亏心事,不怕短发小美女敲门,当即把显示屏递过去。

    “喏。你也看看。”鹿正康努了努嘴。

    “这是什么?”

    “保密协议。”张英轩一脸严肃,而邹侠古很兴奋,身为学生而能接触任何法律条文,他都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鹿正康告诉大家,今天收集的所有真人数据建模,都被视作机密,由他们社团成员共同看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否则就被视作侵犯隐私权,到时候要打官司。

    有了这一重保障,姜瑾和仇琼珠都舒了一口气。

    鹿正康很郑重其事,他会把这些数据存放在单独的私人储存器里,不会接入公共网络。这样一来,除非是内部泄密,否则没有人的隐私会被黑客盗取。

    人体虚拟模型如果落入不法分子手中,是有可能被拿去做一些不良勾当的,比如合成不雅视频,制作虚假代言广告等,对个人的名誉会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虽然早有相关法律,网络上也有成熟的智能审查系统,但依旧需要慎之又慎。

    学生们大多把人看得很善良,再者社团的大家都信得过鹿正康的品格,因此没人反对他收集身体数据。鹿正康得到这份信任,自然是要把保密工作做好,如此才能不辜负这些好友。

    看着显示屏上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模型,少年少女都自觉地别过头去,打着哈哈,给自己找些事儿做。

    等鹿正康给模型完成渲染,添加好服装后,才再次聚过来围观。

    接下来就是按照各自的要求,给人物模型进行修饰,比如想要什么发型,想要让脸更好看一些,给人物加一件酷炫的时装,浑身金光闪闪的特效,这都可以。

    最后就是把虚拟复制体的程序导入模型里,这样一来,个人的虚拟形象就完成了。

    “大功告成!”鹿正康敲下回车,屏幕中的虚拟场景里,每个人的复制体开始自由行动、交谈,仿佛一个真实世界的监控回放。

    “哇。”大家都不吝给他赞美,两位好哥们更是戏精上身。

    邹侠古装模作样地举着话筒采访鹿正康:“这位同学,恭喜你被评选为咱们甬杭一中最帅的男人,请问你有什么获奖感言吗?”

    张英轩在一旁举着手机,嘴里发出快门的咔擦声。

    鹿正康矜持地点点头,笑着说:“很荣幸被评选为咱们学校最帅的男人,我能取得今天的成就,首先要感谢人民群众的栽培,感谢父母,感谢同学和老师……”

    仇琼珠和姜瑾面面相觑,都露出了无奈的笑。

    男生啊,真是一种傻逼又可爱的生物。

    叮铃铃——

    铃声响起。

    邹侠古怪叫一声打断采访,“不好,该回教室上课!”

    “快走快走!”“可不能迟到咯!”“走最后的关机锁门!”

    大家一窝蜂就逃走,留下鹿正康在风中凌乱。

    “妈的,不讲义气。”

    他摇摇头,看着屏幕里的影子社团,那一个个虚拟复制体头上冒出聊天气泡,还处在互相认识的阶段。

    机械鹿、古侠、岸轩、秋红叶以及江上槿,大家齐聚一堂,但还缺了最后一个成员。

    苏梨子。

    鹿正康发邮件给她。

    15:01“今晚我去你家吧?采集一下数据。”[已读]

    15:01“不,我去你家。嘻嘻。”[已读]

    15:01“好。”[已读]

    鹿正康关闭电源,伸了个懒腰,脸上压不住笑容,施施然锁门离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臭小子今天真可疑啊

    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的最后一分钟约莫是最难熬的。

    鹿正康听到隔着一条过道的邹侠古在小声嘀咕:“我爱星期五,我爱星期五……”

    邹侠古的同桌忍不住问了一声:“这么喜欢星期五。你是鲁滨逊吗?”

    鹿正康微微一笑,《鲁滨逊漂流记》这样的经典读物,不论世纪初还是世纪末都在校园里流行,好的作品能跨越时间,让五十年后的人和五十年前的人,有共同语言。

    邹侠古和同桌互相讲冷笑话逗闷子,声音非常细微,沉没在讲台上班主任的喋喋不休里,但他们在这儿讲笑话,自己还没反应,却成功把前桌的女生逗笑了。

    那个女同学笑得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她就被留堂了,临死前把邹侠古和同桌讲冷笑话的事儿检举揭发,于是邹侠古也留堂了。

    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邹侠古和那名女同学常常被大家合称为幽默侠侣。

    下课后,鹿正康背上包就往外跑,撒丫子跑,校长来了都叫不停的那种。

    放学的校内列车还是很挤,晚高峰的轨道列车同样很挤,到了国艺附中门外,鹿正康挤进南豆小屋,向忙得直冒电火花的“红圆妹”点了一杯渣打柠檬茶无糖,一杯杨枝甘露五分糖。

    他语气轻快,满腹欢喜,临近傍晚的夏季日光还那么和煦那么热烈,在影影绰绰的光滑地板瓷砖上晕开的光斑都炫目极了,他全然没注意到一个蹑手蹑脚的影子悄悄贴近后背。

    “嘿!”

    她猛地扑在鹿正康的后背上,柔软的脸颊凑在他耳边轻声尖细地喊了一声。

    这猝不及防的突袭让鹿正康吓得浑身僵硬,周围的客流人潮来来往往,没有一秒钟的停留,鹿正康在此刻完全猜到背后的家伙是谁。

    “吓死我了。”他面无表情地抱怨道,想转过头,但肩膀上贴着那张脸颊又限制了活动,她口鼻里呼出比暮天夏日更滚烫的气息,喘得急促。

    “吓死你最好!”苏湘离恶狠狠地说,真是个霸道的人。鹿正康拍了拍她紧紧搂住的胳膊,她出了很多汗,一路飞奔而来,风吹得胳膊一片冰凉,滑溜溜的像橱窗上的融雪。

    江浙市的夏天是不饶人的,年轻男女都换上了短袖,鹿正康拉着苏湘离走到窗边小茶几旁落座,目光上下打量她,从短袖里伸出的胳膊细长洁白,又有舞者清晰简洁的肌肉线条,干净的纯棉T恤宽阔又结实,把女孩青春的身段遮掩得平淡无奇。

    苏湘离歪头看了看他,问道:“你没发现我今天来早了吗?”

    “发现了。”鹿正康莞尔一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啊?”

    她下课后一路飞奔,两颊的红晕没有散去,听到这话后目光躲闪,让容靥的红霞多了一分可疑。苏湘离咬牙切齿,也不说话,就这么瞪着他。

    鹿正康装作没看到,而是拍了拍背包,“设备我都带齐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吗?要不还是去你家吧,让百羊洋真来收集数据,我把U盘带走就行。”

    苏湘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眉梢略略扬起,在这热闹的街边小店,柜台里的红圆妹与阿T哥高声应答,顾客们来去匆匆地谈笑,没有谁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留恋一分一秒。只有他们自己看着彼此眼中的自己。

    鹿正康恍惚间好像听到对面的苏湘离嘀咕了一句,人声噪杂里没听分明。

    “你说什么?”

    他凑到她面前,因为身高差需要略略低头,苏湘离的额头有几根发丝不听话地炸开,在阳光下如一丛玳瑁色海葵。

    海葵轻轻挠了挠他的下颌,然后是苏湘离的头槌。

    咚。

    鹿正康捂着下巴缩回座位上,装模作样地抽气,对面的女孩满脸红霞,目光灼灼地回瞪着他。

    柜台的红圆妹大声叫号,他举起小票应答,“这儿!”

    回家的路上,鹿正康装作下巴骨折的样子,一言不发。苏湘离嗖嗖地啜吸杨枝甘露,不安分的脚步像是跃跃欲试的猫,随时准备踩他一下,以至于他们走在路边,她一個劲地把鹿正康往绿化带上挤。

    坐上空轨,苏湘离反倒又离他远了些,双方的大腿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并且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鹿正康侧头瞥了她一眼,随后把手摊放在座椅上,没过一会儿,另一只温乎乎的细长手掌悄悄贴了过来。于是他转过头,发现苏湘离正仰着脖子看天花板上的全息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空轨经过甬杭一中附近的站点时,十几个放学的初高中生涌进来,说笑得很放肆开心。苏湘离悄悄攥了攥手,鹿正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系在腰间的校服遮住他们相握的手掌。

    “你好体贴呢。”苏湘离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在他耳边嘲笑。

    鹿正康挠了挠她的手心,然后她的手指就掐住他的掌缘,再然后,鹿正康用双指反击,她也用葱管柔荑回击,在校服遮掩,双人之间的狭小的空隙里,两只手掌在上演武侠片的刀光剑影。

    他们不去看彼此的脸,只是一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另一个眸光熠熠俏脸通红,仿佛都已提起十二分的内力在比拼。终究是他被挠手心,痒痒地绷不住笑出了声。苏湘离大获全胜,舒舒服服地把手下败将握住,十指相扣地紧紧,脊背、额头和手心都汗水涔涔。

    到站后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松手。

    推开家门,室内昏暗,玄关的冰凉空气让苏湘离打了个喷嚏。她接过纸巾,环顾四周,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成功把鹿正康逗笑。

    “找什么呢?我家没人。就咱俩。”

    苏湘离一听这话,马上变得挥洒自如,大大咧咧地叉腰,冲鹿正康坏笑,“嘻嘻,不听话的小孩,我要把你吃掉~~”

    “好戏精哦。”他面无表情吐槽。

    苏湘离张牙舞爪,扑在他背上,双腿在身前缠住,高举双臂欢呼:“本王的坐骑,带本王巡视领地!”

    “你是小孩吗?”鹿正康一脸无奈,迈开脚步带她四处游览。

    比起苏湘离家的独栋豪宅,这里不过是个鸽子窝。客厅卧室卫生间储物间阳台,简单地一目了然。

    “就这啊?”她发出富家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的感慨。

    “是呢。”鹿正康拍了拍她的小腿,“下来吧,大王,都参观完了。”

    苏湘离把脸躺在他肩膀上,轻声说:“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吧?有什么值得回忆的老物件吗?”

    “在我房间里,你自己去瞧,想喝点什么?”

    “早就喝饱了。”

    鹿正康的卧室向阳而居,拉开帘子就放进来一屋子的城市晚霞。他打开电脑软件,调试设备。苏湘离背着双手到处打望。

    房间里贴着米白色墙纸,合成木地板,一张柔软的单人床铺盖整齐,床头柜上放着几块Q版人物木雕,有他一家子成员,以及单独陈列的苏湘离。书桌倚着东墙,挂了几幅打印出来的他自己的画作,全都是大片的风景和建筑,人像则是渺小的一点,像是《湖心亭看雪》里所说的“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味,窗台上放着几只香薰瓶子,有些干涸了,有些还剩一半。

    “怎么样,有看出什么花头吗?”鹿正康抽空回头问了一句。

    “嗯。”她说,语气轻柔地仿佛伤感。

    鹿正康不回答,耸耸肩。

    “这里好小。”苏湘离又说。

    “穷人家是这样的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这里很好。像鸟巢,不过是很干净规矩的鸟巢。”

    “那就好。现在伱发现了我的真面目:一只很会筑巢的鸟。”

    苏湘离试着在他的床上坐下,然后,躺下,望着素净的天花板叹气。

    嘀——

    鹿正康关了灯,天花板变成一块纯黑的投影幕布,他打开投影仪播放节目,“有时候我会躺在床上打游戏,不过玩久了脖子很酸。”

    她傻笑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接过遥控器翻找感兴趣的内容,没过一会儿又开始查看游览记录。

    时间在这里,这片区域里,几乎静止了。没有人说话,苏湘离脸上偶尔露出紧张的笑,而他则完全沉默于手头的工作。

    “可以了。”鹿正康长出一口气说,“来吧。”

    “……啊?咳咳。行。”苏湘离开口,声调沙哑地自己都吃了一惊,连忙清嗓子,随后站起身来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鹿正康旋转座椅,关闭投影仪打开电灯,手里捏着扫描器,他安静地盯着她。

    “我现在,嗯?”苏湘离扯了扯领口,短袖布料轻盈地抖动了一下。

    “对。”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多,她越局促,他越是绷不住,“哈哈哈哈!”

    “笑你个头!转过去啦!”

    鹿正康伸出手指摇晃,“NONONO,老夫早有准备。”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睡眠眼罩,给自己戴上。

    这个眼罩是全新的,粉色,表面印着二次元女孩特有的萌萌大眼。

    苏湘离噗嗤一笑。

    窸窸窣窣。

    城市的日落,街道的车流,空轨与飞行器,所有光与声都在这时候涌向鹿正康,他听得到自己和她的呼吸声。

    “我举着扫描器,你自己站过来,准备好了就说一声。”他嘱咐道。

    没有回答。

    “准备好了吗,孩子们?”鹿正康发出海绵宝宝片头曲的声音。

    没有回答。

    “哪去了?”

    没有回答,但是有一团热源凑到近前,仿佛五月和煦的暖风,拂过他的发丝,冰冷的雨雾落在额头,然后流淌到耳廓和下颌线,最后贴住唇荚。

    “你愿不愿意再说一次?”苏湘离含糊地低声喃喃。

    “说什么?”

    “去年冬天你说过的那句话。”

    “……”

    “你说嘛。”她软语恳求。

    “好……”

    鹿正康刚开口,忽然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额头刮了她一下。

    “啊哟。”苏湘离痛呼,“你发神经啊。”

    “嘘,有人开门。”

    她吓呆了,“你家里人回来了?”

    “有可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早,我爸加班,我妈要带孙盛、孙颖去科技馆……你先躲起来。”

    “哦哦。可我躲哪儿啊?”

    “随便。总之不能这个样子见人,我怕是要坐牢了。”

    “活该捏。”百忙之中,这人还不忘幸灾乐祸。

    门外传来母亲孙慧的声音:“鹿正康,你在不在?”

    脚步声踏踏迫近,鹿正康摘下眼罩,转头看到苏湘离缩在单薄的被窝里,曲线明显,他急忙把书包塞到桌下,又把被窝团成一坨。

    “干什么了。”苏湘离轻声惊呼。

    “被子太薄,你太明显了。”

    “快想想办法!”某人粉脸薄嗔。

    咚咚!

    孙慧敲门,然后问:“你在和谁说话?门没锁吧?”

    “没谁。就我自己。你要进来?”

    臭小子今天真可疑啊。

    孙慧拧动把手。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听说花生与豆干同嚼,有火腿味

    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母亲孙慧站在门外,脸颊被晚霞的余晖照亮,她的眼神飘忽在房间的左左右右,就像一台尽职尽业的扫地机器人,最后落在鹿正康的脸上。

    靠坐在床头的鹿正康同学一脸正直,还带着点儿睡眼朦胧的惺忪。他身上盖着被子,屈起右腿把被子撑高,可以说像是一顶小帐篷,而某个女孩就把柔软的身体蜷缩成团,贴在他体侧。

    她的脸颊贴着他腰际的软肉,每一次热烘烘的呼吸都能透过单薄的织物纤维,直直地吹在鹿正康身上。

    孙慧语气轻松地询问:“你刚才在睡觉?”

    “嗯,放学回来有点困。”鹿正康从薄被里抽出左手,很做作地放在额头上揉压,颇有黛玉风采,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酣畅淋漓的哈欠。

    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人在看到一些行为动作时会无意识地进行模仿,比如大笑,比如打哈欠。

    孙慧也忍不住微微含了一口气,下颌稍稍活动。

    “哈~”一声仿佛小猫哈气的奇怪响声从被窝中钻出来。

    鹿正康浑身紧绷,不动声色地用右手捂住苏湘离的嘴巴,她的脸颊汗津津的。

    “什么声音?”孙慧略略歪头。

    “我……我放了个屁。”

    他马上后悔撒这个慌了,就像鲁迅说过的:不要把手伸进老虎的嘴巴里——姑且不论他说没说过,反正有一头母老虎已经气得银牙紧咬,狠狠地叼住鹿正康的掌缘。

    在孙慧看来,鹿正康的脸庞一瞬间比米白色的墙纸更惨淡,眼珠不住地往下偏斜,更是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这臭小子。

    孙慧勾了勾嘴角,推开房门走进屋内,环顾四周,发现窗台上有几个香薰瓶子干了。

    鹿正康常用的熏香是黑醋栗,而房间里有乳香和栀子的气味。

    孙慧语气和缓,唠唠叨叨地嘱咐:“这么迟了就别睡了,不然晚上你要失眠。我和孙盛、孙颖要晚点回家,晚饭你让老弟准备,还有……”

    “呃,知道了。”鹿正康哼哼唧唧地敷衍,同时捏了捏苏湘离娇俏的鼻头,总算让母老虎松了口。手上湿哒哒的,已经不晓得多少是汗水,多少是她的唾液。

    “真的知道了?”孙慧反问。

    “真的。”

    “那你把我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你又不是101,干嘛还让我把命令重复一遍呢?鹿正康暗暗吐槽,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孙慧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复述出来。

    “这么迟就先别睡觉,你和孙盛她们晚点回家……”话说到一半,他的眼角骤然地抽搐了一下,语调一下子变得荒腔走板。

    “嗯?”孙慧挑眉,拉开书桌的椅子落了下去,脚边的地板上躺着一条背包肩带,是很少女气息的粉色系。

    鹿正康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汗,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嘶哑,“嗯,晚饭我自己会解决,去超市买点吃的就行。老弟在充电呢。”

    孙慧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觉得热就把空调打低些,也别着凉。晚饭在外面吃也行。吃完早点回家。”

    “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

    “真的真的。”

    孙慧轻轻呵了一声,起身挥手说了声拜拜。

    “开车路上小心点。”鹿正康冲母亲的背影大声嘱咐,直到听到她的脚步声从玄关出门,再听到门锁闭合的响动,这才火急火燎地从被窝逃走。

    他盯着右手,此刻在空气里,液体蒸发带来微凉的感触,鹿正康斜睨床上凸起的那一坨苏湘离,随后轻轻把手掌凑到鼻头嗅了嗅。

    淡淡的涎水臭味,还有乳香与栀子的香气。

    苏湘离把脸埋在薄被下,闷声闷气地说:“你妈妈走了?”

    “嗯。”鹿正康攥了攥拳,镇定自若地往椅子上一坐,再次戴上眼罩,“你可以出来了,我已经把眼睛遮起来了。”

    “嘻嘻嘻。”苏湘离发出傻笑,像个活生生的小贼,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个什么劲,于是又生气地质问:“你刚才搞什么!万一你妈妈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办?我去蹲大牢,你当寡妇呗。”

    “呸呸呸!”苏湘离的脸颊钻出被窝,她把薄被当披风似的挂在身后,踩着地板走到鹿正康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胳膊,“你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不能。”鹿正康没好气地龇牙,“还不是你非要闹出点动静来,不然我的伪装就是天衣无缝的!”

    “谁让你突然打哈欠啊,神金,害得我也想打哈欠了。”

    “哥们,这叫演技好不好?”鹿正康勃然大怒,强烈抗议,“奥斯卡看了都要给我发小金人呢。”

    “小屁人!”苏湘离跨坐到他怀里,捏住他的鼻子,“说我坏话,你死定了,告诉我,本王可是很小心眼的哦。”

    鹿正康发出章鱼哥同款闷声闷气的语调:“情节需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咯。”

    苏湘离盯着他粉色眼罩,男子汉的脸颊分明紧张地通红,又笑得十万分可恶,一时间没有继续发难,而是一言不发,让安静的空气在彼此胸膛里交换。

    “你先下来吧。”鹿正康轻声说。

    “别说话,也别睁眼。”

    “干嘛了?”

    苏湘离把他的搞笑二次元眼罩摘下来,鹿正康果然是闭着眼的,紧闭着不敢看。

    那么她就能更久长地观摩他的面容,就像画室里的美术生初初打量石膏像一样,带着审视与欣赏,还有想要捕捉细节的求知。

    “你到底要干嘛了?”

    “你现在是瞎子。”

    “对,我是瞎子,我还螃蟹呢。”

    “要是瞎子,你还会记得我的脸吗?我长什么样?”苏湘离漫不经心地询问,伸手放在他的耳廓上,十指仿佛柳丝一样划过他的五官。

    鹿正康也学着她抬起手,摸索着触碰苏湘离的脸庞,在视觉的一片漆黑里,用触觉重构她的容颜。

    “真好看。”她悄悄说。

    “什么?”鹿正康问。

    “没什么。我在想,你要不要睡一觉?我想看你睡觉的样子。今天想看,说不定明天也想看。”

    “我可以让你拍张照拿去想象。”

    “去死!”苏湘离恶狠狠地锤了他一拳,在肩膀肉最厚的部位。

    “行啦行啦,赶紧办完正事,我们出去吃饭。”

    “我不想出门,我想吃你做的饭。”

    “那就去超市买点,我们涮火锅怎么样?小电热锅,两碟蘸料,想吃什么涮什么,热腾腾的,再来杯冰镇饮料,买点卤味,肘子、鸭腿、花生、豆腐干……我听说花生和豆干同嚼,有火腿味哦。”

    鹿正康说得自己口水直流,苏湘离抿嘴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肃然道:“本大王准了!”

发错了

    我超,一不小心发成VIP章节了,麻了,兄弟们,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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