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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九章 延续

    朱睦樒是个幸运儿,他喜欢钻研历史这套东西,尤其喜欢古代的公羊学派。

    这个学派里很多东西其实并不适用于大统一王朝,所以朱睦樒被皇帝打发到东洋来其实是一种幸运。

    他要是在本土,早晚因言获罪削去爵位罚没高墙。

    倒不是说东洋军府对言论就开放了,公羊学派的一些东西不是说言论自由就能解决的,朱睦樒一过来就差点被邹元标斩了。

    这年头,哪有大臣敢跟他聊‘天子也不过是爵位的一种’、‘万历和陈沐最讨厌的天人感应学说’、‘君臣以义合,效忠也是有条件的’这些东西。

    不是它不能议论,而是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形成一种不可控制的学派。

    哪怕有再多好东西,但动摇大统一王朝统治基础,别说讲学了,聊都算是怨愤。

    但东洋也有好处,这边新东西多,可供研究的东西也多,不用整天端着那些个老黄历翻来覆去的看,可以聊一聊西班牙人是怎么干的,他们有什么思想内核,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哪怕是关于西方顺义王的脑袋到底秃不秃,大家都是可以敞开聊的。

    为什么战争是我们赢了而非他们,究竟是他们哪儿出了问题导致战争失利……像这样的研究,东洋军府从来不缺。

    在第二次明西战争后,占领巴拿马的邓子龙得到大量西班牙文献书籍,那些书籍多为西班牙学者在数十年里研究阿兹特克与印加人的记录。

    就连活下来的亚洲土民都不知道过去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样,那几乎是大明人了解土民历史的唯一手段。

    为统治这片土地,大明人必须学习这些东西,并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书籍与理论形式影响,继而学以致用。

    一方面用以统治东洋,另一方面用以研究大海那边的欧罗夷。

    在人们都不十分了解的舆论大环境下,任何事情都试图找出一个原因……西班牙人打败仗甚至会被归类到他们的骨头瘦弱,头骨像大明人小孩的原因上。

    这个‘异端’学说还要归功于早已回到大明本土的甲等医师陈实功,他的解剖工作是这一论点的有效佐证。

    西夷兵头骨普遍比明人罪犯头骨小、窄,不够强壮,头骨装脑子的地方装水也少盛三钱四分。

    这个时代,大明人刚刚懵懂地认识到脑为元神之府,很快就被稀奇古怪的人套用到战争取胜的原因上——他们傻。

    陈沐对此是非常不认同的,妈的谁敢跟他讲这个他就骂谁。

    世上哪个将军辛苦取胜,愿意听人说:嘿嘿嘿,你打败了些个傻子。

    研究其实是个非常奢侈的事,奢侈到世上大多数人根本没机会知识到不知道、不了解的东西,自然也就无从研究。

    尽管对西班牙人不够了解,但好在大明人自己有丰富的历史来对照,在西班牙人于亚州行的法令、那些依然留在亚州的信件里,很快他们就找到一种支持西班牙人开拓海外的方法论。

    “其中恶者,谓土民为其形貌似人;善者或云,土民为不开化之野人;何故?”

    讲台上的朱睦樒横手于胸前,微眯了一下眼睛,化拳为掌向下微微虚劈道:“类人非人者,可杀也;杀人,夺土。”

    “陈帅言此为话术,是为创造征服正当性。”

    朱睦樒讲起这些,面上不由得带上嘲弄,以前是没人这样想,一旦这样想了,其实大明看待别人也一样是蛮族。

    在此基础之上,朱睦樒讲述起自己的最新认识:“先秦之时,百家争鸣;待到秦末,天下大乱,四方诸侯蜂起;至汉初,天下初定,人心思安,有儒者董仲舒、胡毋生,拳打脚踢,开儒学一统之先河。”

    “其二人乃儒者公羊学派传人,自孔圣不在,儒一分为八,各持所解;圣人门下弟子所学不同,尚可言语三两便闹得不可开交,何况其时黄老之学尤盛,儒学何以一统?”

    朱睦樒道:“盖合当世之需耳。”

    “当时世有诸子十家,分儒、墨、道、法、名、农、杂、阴阳、纵横、小说,以今时之眼光去看,那乃是十个学科,各科之人对其他学科不感兴趣,亦不做研究。”

    “他们不能包容,而儒能包容,董仲舒不单学《公羊春秋》,还学阴阳学、算术学、道家学说,杂凑而成新儒学。”

    “今日之儒,不单有礼仪历史,还有道家理论、法家理论、农家理论,有杂家理论、阴阳五行、纵横小说,儒非儒,儒亦是儒,因儒即世人,世人即儒。”

    朱睦樒是个大胆的人,他看见在最后听得津津有味的陈沐,抬手一指道:“陈帅是不喜天人感应之说的,学生曾听说陈帅于朝廷大斥天人感应,言彗星飞过,乃海外灭国数十,非提醒我大明天子有德行之过。”

    “但这天人感应,在汉初之时,却是指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汉家天子非以武力定天下,而是因他为天子,故为天子。”

    “这是一柄剑,天下初定之时可安天下,天下不境之时也可乱天下,因为人信了,电闪雷鸣都教人害怕。”

    “只是每逢改朝换代,天人感应便又被拿了出来。”

    说到公羊学派,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起改朝换代。

    而课堂后排的陈沐,则拿着小本本儿记录下:儒是兴于董生,也亡于董生,公羊学派限制君权思路是对的,但其寄望于天,这种违背孔子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是明晃晃的太阿倒持。

    拿着剑刃把剑柄交到皇帝手上。

    对于儒学早已亡的想法,陈沐想必讲台上的朱睦樒和他想的一样,董仲舒的公羊学如果说还是儒,那后面儒就已经死了。

    留下来的仅仅是个躯壳,它内部填充的是中原大地上所有人、一切的结合,什么都可以是儒,因为什么都是儒。

    公羊学派最大胆、也是陈沐印象极深刻的不是推崇对于公仇的大复仇理论,那是继承自孟子的东西。

    而是张三世,即将社会分为衰乱、升平和太平三个阶段,循环往复,君主有义务带领百姓进入三代之治,指的是尧舜禹圣人在位的三代。

    如果不能,这个皇帝是有问题的,换了吧。

    陈沐倒不是想换皇帝,他只是由这个张三世,想到了清末的通三世,绝学的公羊派又被捡起来,与《礼记》联系到一起,将三世分为衰乱、小康、大同。

    他过来那会儿,国家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以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为目标。

    那会他不懂,下一步是什么。

    现在他懂了,下一步是天下大同。

    历史是延续的。

第二百九十章 知府

    俩礼拜的时间,陈沐坐在宗室大学里几乎把公羊学派、公羊春秋学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学派挺可怕的。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它恐怕是儒派诸多学说里唯一一个极度与教相似的学派。

    或者说它是董仲舒的读后感,而且还是文笔不太好的一本读后感,但它建立了一个与孔子时代不同的宗教体系。

    不像孔子单单对人类社会感兴趣,它包容万物,试图在宇宙天地、人体发肤、社会政治中寻找普遍的真理。

    并用这个真理来约束信徒,强迫信徒生活在营造出的幸福里。

    这不是宗教是什么?

    尤其这个宗教战斗力极强,它将皇帝与天画上等号,反对皇帝就是逆天;它对集权大一统带来的力量有近乎疯狂的迷恋,并鼓励这种力量向外释放,推崇公仇的大复仇理论。

    《公羊传》里的大一统,说的并非地理单元上的一统,而是王者受命于天,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复九世之仇,大华夷之辨。”曾作为逻辑基础主导了汉匈战争,而在如今的东洋宗室大学,又再一次被朱睦樒提了起来,他要复谁的仇?

    陈沐以为,这个大明宗亲试图复兴公羊,把这份理论强加在东洋亚州的土民身上,以收人心,并推动进一步的战争。

    但实际上朱睦樒只是在单纯地讲课,只是他先前讲宋明理学时陈沐没有听罢了。

    决定离开宗室大学时,陈沐心里带着许多迷茫。

    他知道公羊学派的攻击力强,但同样也知道这个纵贯整个西汉的学派最后又因何消失。

    这世上一切学派、哲学、逻辑模型都因人而存在。

    公羊之兴,兴于统治者需要;公羊之衰,衰于不再被统治者需要。

    这带给他很多思考,比方说,此时此刻大明需要的是什么。

    大明需要的,孔子做不到、公羊学派做不到、掺杂释道的宋明理学同样做不到。

    因为世界在变化,旧有的学术思想已不能满足今时需要,他们急需一套全新的思想理论应运而生,以指导上至国家、下到百姓的生活、经济、战争、政治。

    但这个问题单靠陈沐解决不了,他对传统学术认识有限,让他去推进这件事的难度比攻灭哪个国家难多了。

    朱睦樒也不行,尽管这是个学问很好的人,还对历史上的学派有足够认识,但他也不知道世界究竟变化有多大,这个宗室将军连今日大明的疆域地图都认不全。

    不过很快,陈沐就见到了能办成这事的人。

    起初是军府衙门的赵士桢,拆捡了这个月本土送到东洋的书信,见了几个海上来客,前来向陈沐告假,说要去常胜一趟,估摸着六七天才能回墨县。

    陈沐也没多想,让他尽量早点回来。

    这个月大西港刚收到西班牙大明港李旦的书信,说是陈矩的船队在地中海转了一圈,来自南方的诸苏丹国使者已集结摩洛哥,北方诸国也正在向西班牙集结,只是最近一直有新的王国派遣使者的消息,因此慢上一些。

    诸多事项需要李旦、付元等人处理,难免会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比方说两支人马是合一路船队来、还是分两路船队西航。

    这样类似的事,商讨中很费人心神。

    同样大西港这边也在准备,先前陈沐本想着天下诸国大会于哈瓦那举办,但哈瓦那名义上并不属东洋军府治下,何况很担心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便打算将之搬进墨县举办。

    可如此一来需要担心的事就更多了。

    陈沐这离不开人,但也不在这七八天,便轻松放了人,不过在放人之前他还是问了一句:“去常胜有什么事?”

    “是工部蒸汽局的周主事,写信介绍其一好友至东洋,托付学生多加照顾,前日刚乘商船到港常胜,学生去接一下。”

    工部蒸汽局……这名字对陈沐来说恍如隔世,一瞬间把他拉回多年前北京南边那个车走一半锅炉炸开,遍地泥泞的地方。

    在朝廷写来的书信里,万历常常会提到蒸汽局这个当年不为人知的小部门,听起来是发展的不错,还给蒸汽机起了诸如火德星君、青龙玄武之类的型号。

    机器是能改变生产力的大东西,朝廷也足够重视,这些年进步神速,就连数万斤的大机器都能做出来。

    他一直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个地方如今的变化……不知道周思敬还有没有继续研究它那台用火药爆炸提供动力的战车。

    “周主事这些年做事辛苦,既然他有托付,你去好生招待他的友人也是应该。”

    陈沐身边两个最重要的幕僚,赵士桢与徐渭。

    后面的疯老头是得罪人颇多,前头的赵士桢则是交友甚广,到底是在京城混过一段日子,陈沐对他朋友多也并不感到奇怪。

    倒是赵士桢自己犯了难,嘀咕道:“其实也不光是让学生招待,他这位友人曾是我东洋军府参将袁自章的故人,似乎这次过来是想投奔袁将军,可眼下袁将军人在白山帐下,到这却扑了个空。”

    赵士桢说的袁将军是东洋军府的袁自章,早前跟着付元去了西班牙,又作为付元东征军的先锋官挺进法兰西,为陈九经侧翼。

    如今那边的仗是打完了,却又为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的召开而率军驻在那,以震慑群小。

    如今他的朋友过来,自然寻不见,陈沐也不愿意再放人去法兰西,那边的情况跟东洋军府到底差着几个月的消息面,万一战事再起,人有个三长两短反倒不美。

    “要不大帅先把那人招进军府,此人在本土也做过知府,虽然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但官声还是极好的,我听说他离任时百姓都希望他别离开呢。”

    陈沐的眉头皱起来了,不是厌恶或不高兴,而是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为什么到海外,到他身边的都是这种问题人物?

    一听就有不祥的预感。

    “这个人,叫什么,过去是在哪当的知府?”

    赵士桢一脸的无所谓:“李贽,在云南姚安府当的知府。”

第二百九十一章 新派

    其实陈沐一直觉得自己身边有一种吸引穿越者的能力。

    过去他对海瑞的认识,是个古板、刻薄、妈宝、程朱理学的直男癌,一个不受重用、也没什么用的好人。

    可实际上,海瑞是陆王心学的急先锋、大规模实践一条鞭法第一人;政务技能尤其卓越,于江南抑制土地兼并、治理长江百年水患,使苏、沪长治久安,无海瑞则无上海。

    整个人像是个土改工作队穿越来的老干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打压豪强、拆解土地兼并者,鼓励寡妇改嫁,同时严禁溺婴。

    就差设立妇女救国会串联了。

    尤其在陈沐充分了解海瑞的履历之后,海瑞就在他心里变得更加恐怖了。

    这个人没背景、不是进士、没名气,妥妥的官场上三无人员。

    他在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二十九年会试落榜,嘉靖三十三年会试再次落榜,同年放弃考进士,受广东布政使司委派,至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

    没有品级,往低了说是在编教师,往高了说也不过县教委主任。

    嘉靖四十一年,升任淳安知县,正式进入官场,正七品。

    嘉靖四十五年,被选拔为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进入官场第四年,正六品。

    同年,写了《治安疏》,坐牢去了。

    隆庆元年,出狱官复原职,改兵部、改大理寺,而后调往通政司,先后任左通政、右通政之职,进入官场第五年,正四品京官。

    隆庆三年,升调右佥都御史、外放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

    这是海瑞进入官场的第七年。

    第七年,海瑞巡抚应天、苏州、松江、镇江、常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总督杭州、嘉兴、湖州三府税粮,大明大半个粮仓,就这么交到这个步入官场仅有七年的人手中。

    这要是不受重用、没什么用,干了五年常胜知县不得寸进的邹秃子得拿脑袋磕墙磕死,上下五千年没用七年从地方到中央再外放地方封疆大吏的都是庸人。

    身边有如此一尊大神在东洋军府镇着,亚州全境可谓八方太平。

    现在又来了李贽。

    其实陈沐确实挺想见见李贽,毕竟他认为此时正是大明孕育出新思想的时刻,它该孕育,也需要孕育。

    甚至有可能已经孕育出来了,只是远在海外的陈沐与庙堂之高的万历都不知道。

    在常胜的港口,赵士桢看见了李贽,李贽也看到了赵士桢。

    他们二人虽互不相识,却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随后俩人都陷入了怀疑。

    李贽很容易发现赵士桢。

    人来人往的常胜港,港口栈桥、炮庙与仓场的守卫是肩扛鸟铳的大明东洋旗军,街头巷尾的岗亭里站着黑衣着甲的巡检。

    巡检们几人一队,有持矛者、有挎弓箭按腰刀者,每个小八角巡检亭里都有一条黄犬被热得吐着舌头。

    隔着遥遥万里,大明本土的律令被省略至最简,几条街上到处是身着锦衫亮纹大花的商贾,当街带着饰品精致的女子在商馆选购物什。

    没人能分得清那些男子女子哪个是本土移民、哪个是亚州土民,人们穿着一样风格的衣裳、戴着同样手艺的饰物、说着同样口音的官话,就连审美都一模一样。

    除了这些人,茂密的棕榈树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工人。

    那些工人头戴发巾、身着各色短打、小腿扎着行缠。

    有些人坐在车辕上赶着穿鲜艳衣裳的小毛驴,拖着车驾沿海岸边修出的路向更北边缓缓行进,向常胜县的商铺运去刚从船上卸下的货物。

    还有些人更加豪放,将短打扒开披在腿上,袒开精壮的胸口与胳膊,毫不介意地露出满身刺青,推着悬挂风帆的独轮手推车哼着小曲儿进入灌木中开辟的小路,把货物送去移民的村庄。

    整个港口很少能看见闲杂人等,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

    赵士桢试图用目光在不大的常胜港搜寻一个五旬有余、曾任知府的老者,但没有找到。

    后来他想,可能是李贽生得年轻、锦衣玉食保养得好;要么操劳过度,衰老的很。

    便放宽标准,寻找一个四旬到七旬之间,有仪表、有礼仪的老先生,可依然没有找到。

    直到他和一个老头对视,确认过眼神。

    在这个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港口,闲人并不多。

    李贽发现有人跟自己对视,是个后生。

    这后生穿着大明官袍才用的暗纹锦缎料子,脚踩胶底官靴,网巾发扣是精雕狮子蓝宝石,鼻梁上架玉雕蟾宫折桂墨片遮阳镜。

    他腰带上左边斜别着一只牙雕折扇,右边挂着鞣皮铳囊上有徐渭画的葡萄、葡萄旁边还有赵士桢手书‘天下太平’,露出精雕着幅仕女图的抛光木柄。

    身后还有两名赤红兵衣披挂胸甲的北洋骑兵充当武弁,钵胄的马鬃辫又黑又亮,亦步亦趋牵马立在他身后。

    李贽心里感到怀疑:这后生,难道就是东洋军府来接自己的官员?打扮比他泉州老家的那些年轻海商还要新派。

    赵士桢心里也怀疑,他倒不觉得这个看向自己的人就是要找的目标,只是纳闷这老头为何要盯着自己。

    闲人并不多的常胜港,这老头搬着马扎坐在颗棕榈树下,似乎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长袍与内里的素色中单都敞着,露出平坦的胸口与微微鼓起、皮肤下垂的肚皮。

    他披散着头发,左右没有侍者,搭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还拿着只木篦子,显然前一刻还在篦头发上的虱子。

    在他身边,堆着两箱子书,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搬过来的,书箱上还放着只码头工人常喝的大碗茶。

    现在,他披散头发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赵士桢的眼,看得赵士桢怀疑人生。

    赵士桢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抬起食指把墨镜往下勾了勾,眼神中露出狐疑,问道:“阁下可是……可是卓吾先生?”

    老头不慌不忙地起身,木篦子往书箱上一放,随手扯过束带,轻松自然地将衣裳束好,抬手将披散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拢,作揖道:“老夫李贽,有礼了。”

    赵士桢只觉头晕目眩,边回礼边心里想呀:东洋军府,往后有俩老疯子咯!

第二百九十二章 约束

    陈沐同赵士桢合计让他将李贽带回墨县,却没想好以如何一种开场白相见,因为他的打算是先让李贽住下,细细考虑一番,再想让他做什么工作。

    因此赵士桢接上李贽,去常胜县吃了顿饭、换了比港口舒服多的县衙知县宅子里借住一晚,第二日清晨便启程朝着墨县来了。

    一路上赵士桢挺高兴。

    虽然李贽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并没有徐渭那么不易相处,恰恰相反,赵士桢觉得非常舒服。

    他知道,听幕主陈沐那意思,就是想把李贽也弄进东洋军府,赵士桢一开始也有这想法,谁嫌人才多呀。

    虽然他不认识,但李贽当过教谕、国子监博士、姚安知府,明显是有很高才学的人。

    他一见到这个人,就知道这会是自己今后的同僚,无他,军府书记工作太忙太累,徐渭又是个谁都使唤不动的主儿。

    赵士桢可太希望能再来个帮闲了。

    想不到一经交谈,这个人很真性情,脑子里想得开、眼睛里看不开,什么都能理解,但能理解的事不能接受的也很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喜与怒,都在脸上。

    这对赵士桢来说……可太容易相处了呀!

    路程不远,走了两天,刚渡过白马河,他跟李贽就已经有点忘年之交的劲头了。

    因为他们聊到了四洋军府的职能,聊到了陈沐。

    谈到南洋军府、东洋军府,赵士桢显然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事在他看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大大方方说了:“大帅于阁臣、先帝当面请设南洋军府,为的就是两点。”

    “先生是泉州人,知晓沿海那些年的倭乱,那西夷葡夷屠城灭国霸占商路,时常侵入沿海,夺货烧屋、掠卖女子无恶不作。”

    “夷商开军船炮舰,船员负盔甲持火器,寻常商贾不得其争利;而海上有力之人,亦是倭寇俱在陆地叫官府杀了,这份航船一趟,十倍百倍的利润,便叫其占去。”

    “大帅是沿海旗官出身,靠着平倭任了指挥使,深知海运之利,更知朝廷才是百姓出海经商的靠山。”

    “设立海外军府,是为竞争,也为谋利,其实让大帅自己说,他会说就是为了个饼子。”

    “噢?”

    李贽前面听着缓缓点头,这些关于陈沐的事,他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总的来说其实到东洋来,就是冲着陈沐来的。

    不过他确实不知道关于饼子的故事,问道:“陈帅出海,是为了饼子?”

    金饼子?

    面对李贽的满面不解,马车里的赵士桢闭上眼睛陷入追忆,不知不觉,那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那时先帝在位,赵某还是太学生,说是游学京中,其实也不过是为谋个出路,靠给人题字、编写报纸赚些银钱,生计艰难,年轻,什么都有,就是没钱。”

    赵士桢这话,让李贽深以为然,他也惨得很,而且不像赵士桢,他是整个前半生都惨得很。

    李贽出身家里穷,父亲是教书先生,二十六岁那年整个家族凑了些钱,才让他有了考举人的盘缠,考上举人却再没钱进京赶考,家里也急需他的收入养家糊口,只能去参加工作。

    他这个官,是靠亲族资助,才有财力考上的。

    受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履行义务,否则就是忘本……要以微末之职的俸禄与手上那点微小权力,担负起整个家族的生活与光耀。

    干了几年教谕、升任国子监博士,没几年赶上父亲过世回乡丁忧,回家没来得及守孝,就赶上了倭寇围城,率领宗族投入守卫泉州的战斗。

    守孝三年再去北京,没过多久祖父又去世,他的俸禄微薄,奔丧又断了收入来源,只好把家搬到曾经当老师的河南,给妻子买了几亩田,让她带着女儿过日子,自己请假回原籍泉州奔丧。

    他离开辉县那三年,正赶上辉县旱灾,几亩地只能收上来几斛粮食,两个女儿因为病饿相继死去。

    如果不是李贽的朋友邓石阳接济二两银子,并跟好友们写信募到点钱,李贽的妻子都熬不过去。

    这样穷困的岁月一直到他当了姚安知府,有了各种常例与灰色收入,这才终于让生活的环境好了一点。

    可也仅仅是一点,当年家族倾囊相助,为的就是今日,族人纷沓而来,讨钱讨物,令他纠葛两难,最终只能闹个不欢而散。

    为躲避亲朋,他寄身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家,又被周思敬推荐到东洋军府——其实为的就是给他谋个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还有比陈沐所在的东洋亚州,更适合做学问的地方么?

    这片土地对人们毫无约束,任何人来了都能有所得,正好李贽还有个学生袁自章在东洋军府当参将,老头就自己过来了。

    船是周思敬给找的,一应钱财都留给自己家人,李贽就带了两箱子书,只身登船漂洋渡海。

    但李贽的经历痛彻骨髓,让他无法像赵士桢提起过去露出忆苦思甜的满足神情,那太痛了,痛到他想不起丝毫快乐。

    更无法轻松地把这些事说出来,这些东西永远都会是他心里的疙瘩。

    “陈帅在先帝大阅露脸,受封镇朔将军,是先帝眼前的红人,报纸上也多有他的事,我便是写了编排陈帅的文章,反教他瞧上入了眼,招入幕府。”

    “陈帅说他力主开海,是因为先帝太过克己,内廷贪渎的事他没能力管,只想在朝廷大局上在海外多赚些收入,让先帝吃个饼子、吃个驴肠。”

    赵士桢说着在马车里一拍手:“现在好了,四洋军府,全天下都调动起来,没人能置身事外,就连老先生您不也来了这东洋?”

    李贽听了连忙摆手,老爷子脸上甚至露出害怕的情绪,颇有难以启齿的意思道:“书记有所不知,老夫尤其不受约束,难免与上官结怨。”

    “当教谕得罪了知县与提学;在太学,五个祭酒、司业得罪了五个;在礼部,又得罪了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

    “到了姚安,又与云南王巡抚做对,因而有不情之请。”

    李贽的脸上万分难过,后面的话似乎因太难以启齿而无法说出口。

    却不料赵士桢全然没当回事,摆手道:“没事,老先生不要多虑,等去了幕宾别馆您自然就知道东洋军府是什么环境,幕府恐怕唯一能跟您吵架的就我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幕宾

    赵士桢嘴上说的是没事,可心里还是挺怵这老头的战斗力。

    一个人在一个单位,跟上司、同僚相处不来是很正常的事。

    即使跟所有同僚都相处不来也很正常,但一个人在所有单位都和上司、同僚相处不来就有问题了。

    尤其是,李贽说他在礼部时,得罪了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

    这四个人是谁,赵士桢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整个礼部的大领导就这正职副职四个人,李贽居然能全得罪个遍。

    “卓吾先生,幕宾别馆到了。”

    幕宾别馆,是东洋军府在墨西哥大改造时顺道修盖的第二批建筑群,在城东郊的一片小湖旁依山而建。

    赵士桢边走边介绍:“这原本是亚州土民之国阿兹特克的国都,过去这是一片泽国,就连那边的县城都在湖中心。”

    “西夷占领此地后,不能像土民那样游刃有余地造湖田,以至多次爆发洪水淹城,只好将湖水排干,如今只剩下东北、东南还剩下几处小湖。”

    赵士桢说着,狡黠笑道:“都是西夷记载,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下怀疑以西夷之低能,如何能将湖排干。”

    “他们还记载阿国最后的国王死于内乱,可当地百姓都说国王是被西夷杀死的——他们的记载,学生只信一半。”

    李贽感觉非常明显,赵士桢说这话时就是浓重的鄙视。

    甚至让李贽怀疑,赵士桢所说之低能很可能跟西班牙人治理湖泊的能力没半分关系,只是因为他们打了多次败仗而已。

    因为打了败仗,所以国力不行;因为国力不行,所以哪儿都不行,就连治个水都不行。

    其实李贽到东洋前也去过南洋,还在那见过西班牙人,老老实实的当个小地主,跟当地人通婚,没事出门理个发,普普通通。

    既没有过去传说的那么凶神恶煞,也不至于赵士桢这样轻蔑。

    但他难得抑制住了自己的辩论**,因为不远处的幕宾别馆已映入眼前。

    山门牌坊修得尤其宏伟雄壮,石柱下雕刻武士执剑,压着两只长翅膀的小人儿,牌坊上书幕宾山三字,是赵士桢骨肉腾飞的笔迹。

    虽是依山而建,道路却并不陡峭,唯一美中不足是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棕榈林每隔数十步便有两只充满异域风格的石人雕塑,让李贽觉得不太舒服。

    这种风格不像进入哪个街坊,倒像是走上了神道。

    所谓神道,是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整个幕宾山在李贽眼中越看越像一座大坟茔。

    而且还是规格很高的陵墓。

    赵士桢牵马边走边道:“这些石人是土民雕刻,由我移民工匠雕琢,手上提灯内里中空,每月逢七自背部添油,因其虹吸,昼夜长明可燃一月。”

    “不过白日点灯太过浪费,故夜明日熄。”

    似乎察觉到李贽有点不舒服,赵士桢笑道:“先生勿忧,这幕宾山确实是以陵墓修建,不过非是葬人,大帅说这葬的是欧罗夷之国运。”

    稍顿,赵士桢面色肃然,道:“我辈亲手斩断之国运。”

    “东洋守土,守的不单单是朝廷富贵,亦为不教西国群丑窃据东州。”

    赵士桢的言语中的地理不易让人明白,但同为大明人的李贽听得懂。

    这个世界上地图只有一种划分方式,那便是河南居于天下舆图之正中。

    世界的最东端是东洋军府下辖大西港,世界的最西端也是东洋军府下辖之大西港。

    那是世界最边鄙之地,它即是.asxs.、也是终点。

    因此,亚州是东州,隔辽阔大海另一边的欧罗巴则是西国。

    而且还有一根很有意思的零度经线。

    经过北京、凤阳府、潮州府、婆罗洲断手河、新明岛杨来湾的零度经线。

    北京小小的、不受重视的钦天监议一议。

    大明皇帝朱翊钧觉得行、北洋大臣叶梦熊觉得行。

    所以大明顺义王乞庆哈、朝鲜王李昖、日本王足利义昭觉得行。

    然后南洋大臣陈璘觉得行。

    所以吕宋王朱莱曼,苏禄东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尚永、婆罗洲总兵官与爪哇四十七国主、亚齐王、占城王、暹罗王等觉得行。

    西洋大臣殷正茂觉得行。

    所以狮子国王没意见,奥斯曼伊斯坦布尔王宫里的努尔巴努和穆拉德速檀看了看宫内的戚继美也点了头。

    萨菲波斯骂骂咧咧地看了看隔壁跑来的蒙兀儿难民,又用笑脸迎着来家门口收商船税的林阿凤,毫不犹豫地对殷正茂的建议表示赞同。

    蒙兀儿的阿克巴听着印度一千四百六十庙僧众、十八万僧兵跟随天时方丈齐呼阿弥陀佛,眼看疆域线朝着自己大步而来,低着头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东洋大臣陈沐觉得行。

    “只有艾兰的晓恩王爷与西方顺义王费老二同意,先生可别误会,皇帝没册封过费老二,只是咱东洋好这么叫。”

    李贽都乐了,前边哪个军府都有一大堆拥趸,只有到了东洋军府这,就俩人。

    “因为咱这儿都是本土啊,设县官治理的,百姓拥戴皇帝,这是四洋军府为陛下收复最广阔的土地。”

    赵士桢提到这个极为自信:“就算说起戚帅新打下的土地,也不如东洋亚洲大,咱这还没那么冷。”

    李贽问道:“那欧罗夷呢?”

    “欧罗夷?费老二说他们不配。”赵士桢回答得轻描淡写:“以前不配跟西班牙聊罗马祭司子午线,现在也不配跟大明聊经纬线的事。”

    “普遍来讲,按照明西两国共识,欧罗巴分东欧与西欧,最北端是丹挪等岛夷小国,最南端是比邻牛腮山,也叫牛塞山。”

    “伊比利亚半岛,按陈帅跟费老二的意思,应该是另一个叫菲利普州的地方,跟北边的穷鬼不一样——先生,这是幕宾别馆一号,徐先生的酬画堂,那边二号是赵某的酬字堂,三号就是您的了。”

    “幕宾别馆所有号堂内里都一样,二百三十亩大院,三十九间悬山顶大房,有从国内移的竹林、果园,想的话也可以修个池塘。”

    “陈帅每月给徐先生配酒三十坛,南方的清酒浊酒、北方的白酒,海里的朗姆西边的葡萄,样样都有,您要是有需要也管够。”

    “徐先生就修了个池塘,我嫌蚊子多就没修,先带您去看房,一会去他那吃鱼,正好瞧瞧大帅给他谈的亲事怎么样了,说起来……徐先生烧菜可是一绝啊。”

第二百九十四章 新三角贸易

    李贽、徐渭与赵士桢在幕宾别馆吃上清蒸鱼的同时,十四里外的东洋军府内,陈沐在看地图。

    覆盖整整三面墙的地图。

    西墙的地图,最南端是露出尖尖的牧野、大西港与里约卫,大面积海岸中标注着一座座岛屿,向北是有西班牙、法兰西的欧罗巴。

    东墙的地图,最南端则是同样冒出个头来的望峡州,将东洋军府下辖整个亚州收纳其中。

    两面墙壁的地图有个共同点,它们越来越清晰了。

    空白的区域被慢慢补足,贴着不过精细早版的地图也被揭下,换上各地战胜后最新的地图。

    盘腿坐在地上的陈沐撩着甲裙,从身前几幅战报舆图中抽出两张绘地形图的战场地图,与手边密密麻麻一沓战报,试图复盘一场发生在数千里外的战役,并弄明白海面上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战场地图上用水平不高的馆阁体写着,普州战役。

    这些战报来源于普州参将应明,由最近从西班牙返航的烟草船送至里约卫,由指挥使卢枫护航送至墨西哥湾。

    送来的战报截止至伦敦塔投降,整场战役很难找到有什么属于将军的指挥艺术,敌人的军民组织程度、炮火投射能力、披甲率与战术层面都比不上西班牙。

    至于战略?

    一个纵横八百里的国家失去沿海,朝鲜在壬辰战争中是什么情况,旬月之间八道尽失,能谈个什么战略。

    反倒吸引陈沐注意力的生意。

    李禹西的生意。

    在有了普州这个就近的囤货港口以后,合兴盛的商贾在靠近欧罗巴的海域有了西班牙大明港外第二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避风,而是能规避风险,不论是军舰还是武装商船,都不能在大明的港口附近袭击大明的商船。

    这带来海上商帮力量的显著改变,在东洋军府的视角里,那些满载烟草的船,属于李禹西的部分正在变少。

    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族群,踏出第一步的人永远是少数。

    他们不但需要足够的勇气、智慧,甚至还需要旁人难以比拟的运气。

    在前路尚不可知时,运气,运气能压倒一切。

    可一旦第一步踏出,真金白银成为传说进入人们的耳朵,后继者将蜂拥而至。

    东洋军府除了军事、政治职能,陈沐对这片土地的划分非常清楚。

    最根本的,亚洲是大明的五金、棉花、宝石等原材料生产地。

    但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跟不上同化原住民后东洋军府在这片土地上强大的生产能力。

    因此另一方面,它也是大明面向欧非大陆的产品加工地区,比如毛皮、烟草这些成本低利润高,且对大明本土并不重要的货物。

    只需要拿到几个港口的账目,亚州每月、每年向大东洋另一边的欧洲出口多少货物,便尽在陈沐掌握之中。

    不是说别的地方不能出海,漫长的海岸线哪儿都能出海,但能集中加工大宗货物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有良好道路设施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别的地方当然可以出海,但把货物避过道路沿线与各地卫所眼线运到那,把商船货船避过军府沿海巡逻舰队开到那,而且还要在没有栈桥的地方运上船。

    成本已经超过海关的税务了。

    东洋军府的船税显示,越来越多商贾选择从李禹西的烟草厂购入烟草,押船出海向他们的第一站,英格兰贩运。

    李禹西的船,货仓烟草的份额正在减少,东洋军府制成的皮裘、皮袄、冰糖、染料以及部分加工后的宝石与金属饰品正在增加。

    这些船从牧野的长滩港出海航往英格兰,最终会在四个月至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后,满载货物出现在里约卫。

    他们运出去的是一船船廉价、经过加工、缴纳高昂税金的烟草,带回来的是黄金、象牙与战马。

    战马是最不合时宜的货物,除非航行极为顺利,否则这些活物会在海上大量死去,即使能运到港口也会生病。

    但把马运到大西港,会由军府直接以高出市价几倍的价格收购,相当于能减免部分税务。

    在东洋军府的东岸港口,几乎每个月都会涌现出运气超人的商贾。

    比对其出海与返航时携带的货物,通常可获数十余之利;运气差的,也能赚个三五倍;而运气最好的人曾赚到五百三十六倍的利润。

    他们不杀人、不攻城,那都是军府的事,他们甚至不贩奴,只是简单的贸易,却贸易出一条属于大明人的黄金航线。

    正常来说,一船载三百箱烟草的船,到普利能净赚三五千两,在法兰西则能净赚万两,到西班牙就是一万九千将近两万两白银。

    英格兰毕竟人少,离牧野又近,烟草市场便不是那么稀缺,商贾也乐得在普利将船舱净空,购入其他货物航往欧罗巴。

    法兰西与西班牙毕竟人口众多,蔓延开的吸烟习惯与尚未饱和的市场,让商贾获利良多。

    最能赚钱的那个商贾,是在法兰西把整船烟草倾销一空,专门留了十六箱牧野烟进了白山,租了十四艘辎重船,加入陈九经部去往西班牙大明港的航行舰队。

    在他的船上,载了价值九千两白银的弓、剑、矛头、盾牌、锁子甲。

    法兰西的战争刚刚结束,这些分别收购自白山战利与法兰西封建主的劣质兵甲极为便宜。

    这些东西,让他在桑海及诸多非洲陷入战争的国家与部落武装各种各样的部队,换来黄金。

    一整艘大福船黄金,三十二万斤,一次拉回来的黄金甚至比陈沐打算今年送回本土的金银都多。

    就连水粮都用高价从陈九经那借的船开回大西港——给陈沐交税快把他交哭了。

    当然,在席卷大东洋的新三角贸易里,最赚钱的永远不是商贾。

    是为他们能更好地运送货物而修路、为他们有更好的环境而建立城市、为他们更大规模出海而在海滨建造船厂卖船,是含辛茹苦的东洋军府。

    是撇着嘴看战报与地图的陈大帅。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喂鱼

    有一句话,能轻而易举地打断陈沐对大海另一端的畅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士桢的亲兵捂着胯窜入东洋军府衙门,对陈沐道:“大帅,徐先生和新来的李先生打起来了,赵先生劝不住,让小的来请您过去做主啊!”

    陈沐的脑子像被菲利普的秃头狠狠怼了一下,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徐渭,和李贽打架了?

    这可把陈沐吓坏了,赶忙喊人备马,带着亲兵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幕宾别管跑去。

    在陈沐意识里,他的幕僚顶梁柱就是赵士桢,一个人能干八个人的活儿,不但是大明最小力学单位,还是他手下真正干活的幕僚。

    至于徐渭,陈沐是真没有让他干什么活的打算,政务、军务,反正他听见了想插一嘴、干点活就由他去,没事也不给他安排事,至多是需要给朝廷写报告专门找来。

    这个找还是找到了就来,没找到或者喝多了就算了,也不强求。

    能好好活着就行了,挺有才一人,养着、活着,多活二三十年,在陈沐看来就是他收留徐渭最大的功绩了。

    这个目标可不简单,不是让徐渭混吃等死。

    在东洋军府这些年,尽管还是偶尔犯狂病,但情况已经好了不少。

    徐渭平均每年画二十五幅画,五年来写了四十六首诗、二十二篇赋、四十七篇词、写给万历的公文六表以及创造七本小说、四套杂剧。

    衣食无忧、身无拘束、心胸开阔,高产似那啥。

    他甚至还专门让人把徐渭的作品弄了个合集,印刷拿着没事就托回国的商贾拿去送人。

    好东西徐渭能写,有意思的东西徐渭也能写,比方说写对联就一绝。

    上联,长长长长长长长;下联,长长长长长长长;横批,长长长长。

    上联,手执扇,着冬衣,秀才不识春秋;下联,揽北权,踏南地,钦差少样东西。

    这将来可都是他陈沐留给子孙后辈的宝贝,越多越好,反正也不是他背。

    至于新来的李贽,陈沐也没有让他干活的打算,知道这是个大明朝的思想犯,就寻思着让李贽在这看见更多原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弄出一套更加进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思想体系。

    这也不是个来干活儿的。

    谁能想,这俩不干活自个儿打起来了。

    气得陈沐牙根痒痒,俩老头儿打什么呀,赵士桢在那站着呢,打他啊,年轻人耐揍,多好!

    俩老头对打,万一哪个打出个三长两短,几百年后高考文综少背两页,国家蒙受多大损失?

    他心里急得狠,主要是担心这俩都是狠人,对自己狠的人通常对别人也不仁慈,下手黑起来谁说得准。

    可着急没用,这幕宾别馆是他选的址,毕竟平时都是幕僚去幕主工作单位上班,当时陈沐也没想他们这个住所远近距离上的事,主要看环境。

    结果现在可好,他可算知道为啥赵士桢到军府衙门去的时候经常往衙门里一赖就是三五天再回去。

    有急事是真跑不过来。

    一路骑马跑了十几里地,刚走到酬画堂门口,就听见远处传来空灵的笑声。

    过去一看,池塘的小凉亭下,赵士桢撑着鱼竿在池塘边甩着,徐渭与在凉亭中间攥着笔长身而立像是在画画,边上还有个小老头背手提着小酒壶、探着身子看徐渭画画,连带笑意。

    祥和得很。

    眼看大帅把怀疑的眼神投过来,报信的赵士桢亲兵紧张极了,他看这情景也傻眼了,结结巴巴道:“大帅,刚才真打起来了。”

    说着,眼睛还在庭院里寻找起来,终于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连忙叫道:“大帅你看,那婢子刚收拾走打碎的杯盘。”

    走近了,陈沐也确实发现仨人有点不对劲。

    赵士桢从模样上看是什么事,徐渭和李贽就不行了。

    俩人都头发散乱,不过这不重要,他俩本来正常情况走的也是狂野派,在陈沐心里以什么样的造型亮相都不奇怪,但这会俩人衣裳都湿着、头发也湿了。

    身上还脏乎乎的,脚印、泥印什么都有,偏偏神态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他们俩老头儿是太认真了,最早发现陈沐从池塘边绕过来的还是赵士桢。

    眼看陈沐来了,连忙撇下鱼竿过来,边走边扭头看亭子里俩人。

    他也知道陈沐满脸怀疑的来源,离近了行礼后道:“大帅,刚打完,徐先生狂病恢复,俩人就好了。”

    “又犯病了?”

    ‘又’这个字眼儿,挺让人难受的。

    其实陈沐也很诧异,他印象里徐渭已经好长时间没犯过狂病了,怎么今天又犯病了呢。

    就见赵士桢脸上带着相同的疑惑不解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徐渭,叹了口气道:“徐先生一直都挺正常,今天李先生刚来俩人也还挺好,就跟现在一样。”

    “相谈甚欢,后来俩人吃着吃着饭,要拿菜做对子,不知道是李先生做出个对子还是徐先生的做的,反正后来一高兴,坏事了。”

    赵士桢俩手一拍:“起来仰脖儿灌下去小半碗雪酒,重复两遍那对子,碗一摔就往前走。”

    “边走边说,原话我忘了,反正那意思就是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人只要像今天这样活一天就值了,他吃了鱼、所以现在该鱼吃他,喊着要报恩就进鱼塘了。”

    陈沐挑着眼儿往上翻了翻,左右看看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道:“以前他不就老这样,也没人拦,冷水一激灵就舒服了,这回怎么俩人打起来了呢?”

    “李先生不让他跳啊,使劲拽着拦,徐先生不乐意,俩人就打起来了。”

    赵士桢说着一摊手:“学生死命拦也拦不住,大帅别这么看着我,我真上去拦了,实在拦不住,才让人去找你的。”

    陈沐顿了一会没说话,看着不远处凉亭里俩老头儿的样,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而问道:“这李先生,怎么样?”

    “没受伤,嗯?哦,大帅说的是宗室大学?”

    “我觉得讲学肯定行,但他嫌宗室大学没女学生,说什么男女都一样,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是因为整天在家不让出门,发牢骚想让朝廷把国内的郡主县主、郡君县君都派来听他讲学……他,不会出问题吧?”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生产力

    李贽的想法很好,大明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陈沐尤其如此。

    李贽见到陈沐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陈沐能允许他在宗室大学讲学,陈沐完全同意让他在宗室大学任职儒学老师。

    他有扎实的儒学基础,且深得先进学派的真传,李贽也是王门心学子弟,他曾与何心隐、王艮之子王襞相交莫逆。

    观其历任职务,不论是地方、中央的讲学,还是治理州府都有深厚的实践基础。

    唯独让他担心的,是李贽的异端破坏力……换句话说,一样的学问、一样的知识,不提意识形态就能做事,但提起与当朝大员不同的意识形态,就会惹麻烦。

    所以陈沐想给李贽加一点新的东西。

    在徐渭的酬画堂的池塘边,借着两个刚打一架的老人换衣裳的机会,陈沐坐在凉亭里思虑着腹中草稿。

    想了想,他让赵士桢带亲兵回家给他拿点东西过来。

    不一会徐渭先出来了,他换衣服省事,照样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披上件薄氅就自顾自走过来。

    瞧见陈沐占了他的位置也不说话,转头去竹林的石案重新铺上画纸,坐着一声不吭磨起墨来。

    李贽出来的就比较慢了,头发重新束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都换好,从仪态上看已十分接近一名致仕游玩的员外老爷。

    这个变化让陈沐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认为这说明李贽对他的重视。

    “先生请坐。”

    李贽过来行了礼,坐在对面,看上去很像打算跟陈沐聊一聊他对儒学的理解,却没想到陈沐根本不跟他提儒学,而是问道:“先生为何想要宗室大学招收本土的郡主、县君们呢?”

    说句诡异的话,陈沐觉得他提出这个问题的当时,就仿佛看见李贽眼中有精芒闪过,正襟危坐道:“老夫在麻城讲学,曾听人说,女子见识短小,难以学习大道至理,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难道依东洋大帅的见识,也认为如此?”

    陈沐当然不会这样觉得,或者说他怎么想,在这场对话中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李贽是怎么想的:“陈某愿闻其详。”

    “《礼记》说这世上男子出世,射人用桑弓蓬矢射天地四方,以寄男儿志向远大;而世间女子之短见者,其生困于内宅之间,所见亦在闺阁之内。”

    “世间女子大抵如是,只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如此长久又何来远见?而男子幼即得大人教诲,成人则奔走四方,虽如此,短见之人难道就少了吗?”

    “老夫以为,人分男女,而见识不分男女;可以谓见识有长短,但不可说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

    “既然如此,我等教化之辈,为何只能教育男子却不能教育女子呢?倘世间多有女子能得到男子一样的阅历,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不足恋。”

    “学识可教世间男子汗颜。”说到这,李贽笑道:“这是孔圣人周游天下,想要遇见却没见到的人,大帅以为,这又有何不好呢?”

    陈沐缓缓颔首,示手道:“因此,老先生是想让国中郡主县君至宗室大学,以开上行下效之先河,陈某明白了。”

    他接着问道:“那如果是寻常村夫村妇,先生愿意教他们么?”

    “这有何不可,人生来应当受教,超凡脱俗,老夫以为这世间之人有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太酷了。

    能认识到人的见识与环境有关、与性别无关,这就太酷了。

    更何况还认识到致一之理。

    什么叫致一之理?人一律平等,男女平等、贵贱平等。

    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能达成共识。

    酷到让陈沐不自觉地想聊点别的,甚至都有想说出自己看法的意思了:“我希望先生能在宗室大学担任教授研究,而且我还打算在宗室大学招收移民子弟,男女皆有,还望先生到时能一视同仁。”

    “不过唯独有一点,宗室大学不教时政之事,也不清谈修身之道,学子的脾性、道德,是海外汉文学堂与国内小学的工作。”

    “宗室大学的宗院与外院,只要求学子对国家忠诚,教授的是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技能。”

    陈沐的话让李贽刚燃烧起的雄心壮志,转眼熄灭一半。

    安身立命的技能,这实际上是李贽自认最为欠缺的技艺,若他有足够安身立命的技能,难道还至于蹉跎半生饿死儿女,靠友人接济过活?

    “大明,需要有像先生这样的人,研究人生的道理,普及人生而平等的致一之理。”

    “先生的激进,陈某有所耳闻,当然在看法上,陈某以为君子和而不同,贵在求同存异,即使阁下与我看法不一,陈某也以为无妨。”

    “在大势上,诸如男女致一、人人致一的道理,目下执此观念者甚少;但大势上,随生产力日益发达,这也是天下百姓所追求的必然方向。”

    “在如此大势之下,陈某以为先生静心研究,多见多看多思多想,比同凡夫俗子为敌,抨击时政掌权,对天下苍生有利的多。”

    李贽是个急性子,他已经急了,恨不得跳起来往陈沐头上敲三下。

    但他忍住了,因为听到了一个不太能理解的词,压着气道:“何为生产力!”

    上钩了!

    “生产力,是天下万物安身立命之本,是我们创造一切的能力。”

    说着,‘哐当’一声,陈沐腰间的手铳被他拍在桌上,道:“这是万历九年式北洋将官制式燧发手铳,年轻军官都叫它万九铳,也有人与长铳一样,叫它天下太平。”

    “全铳有二十九个零部件,天下诸卫军器局俱可匠造,用工七十五者为佳。”

    “但在北洋军器局,万九铳标准用工十五,一千工匠用十五日,可造一千五百支,精装成本二两三钱银、简装成本五钱六分银。”

    “这是他们因生产法不同而造成的生产能力不同,而这些生产能力汇合一处,就是大明的生产力。”

    “更高的生产力意味着同样一件器物的成本更低,衣服与粮食更便宜,兵器铠甲更多,百姓吃得更好、士兵更强健有力,国富民强,更能与别国竞争,并最终更好地解决朝野所遇到的问题与矛盾。”

第二百九十七章 摆锤

    赵士桢带来的是个奇怪的大玩意。

    简单来说,它长得就像一座偏箱车,但它身上大部分是铁制的,正面是一个四方铁框架,上面垂着‘干’字铁杆,连着一块很厚的四方钢块直直垂下作为摆锤。

    李贽看不明白这个东西是干嘛用的。

    在它侧面的偏箱板被墨色涂黑,垂下的铁杆有平行支臂仅挨着黑板,赵士桢在上面插了一根石灰棒。

    陈沐说:“这是常吉让工匠造的,原本还追求对称、美观、装饰,我看了之后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去掉,只保留它的功能。”

    “功能?”

    “对,常吉想用这个东西来测量火枪甚至火炮的威力。”

    陈沐说着,用再次抬了抬他的佩铳,道:“铳丸按照标准装药,就近打在那个钢块上,铅丸推动钢块向后上方摆动,石灰在黑板划出的轨迹,就是铳的力量。”

    “这个并不准。”陈沐说着补上一句:“尽管铳丸重量、火药用量及摆锤全重可以测量、称准,但弹丸打在摆锤上是有力量被消耗掉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测准。”

    “但相对而言,只要都用这个工具测量,得到的数字也就是准确的,不同形制之下,哪杆强、哪杆弱,一目了然。”

    李贽还在接收难以消化的信息。

    不是这个机器的原理难懂、也不光是关于火器的知识,更重要的是陈沐和赵士桢为什么需要测量这些东西。

    但他没问,陈沐自然也没有解答,只是笑道:“常吉原本还拿这个测过炮,把铁杆打飞了。”

    其实东洋军府还有另外一种测量速度的方法,是两台类似装了只秒表的机器,其中一个易损零件伸到外面。

    使用需射手同时击中两个间隔五十步的机器零件,以取得这段时间的值来进行计算。

    机器也不是秒表,只是比较相似的发条齿轮工作计时工具,这个制作难度不高,但重点在于实验操作难度高、成本大,而且同样有很大的偏差可能。

    同样是赵士桢做的,说起来赵书记也算有非凡毅力之人了。

    这几年东洋军府业务繁重,不论北方的麻家港、牧野、北亚中部大开拓,还是南方的秘鲁、哥伦比亚、里约卫都需汇总至军府。

    能把事务理清,就已经很困难了。

    尤其在北亚草原上,一个地方可能今年被登记的开拓者叫做牛角金沟河,因为河西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牛角寨、河东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金沟。

    也许第二年河西的牛角寨就因为意外没了,都到河东去采金,结果第三年到牛角寨的人并不知道这叫这个名字,派人回东洋军府重新登记叫某某庄。

    还有可能因书吏疏漏,一个地方多个名字被不同的人平行使用,总之繁杂得紧。

    这种情况可能要等到修通铁路才有改观,但近五年十年,东洋亚州的铁路连东部沿海都未必能修完。

    这里到底不像大明中州,没有那么好的基础设施,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与产业密集。

    现阶段跑轻型铁路的铁轨,不说每个县都能自造,扩大到每个州府只要掌握规格,在北洋匠人的帮助督造下自行制造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本土铁路能在百姓见到好处后全面动员起来,以县为单位自主修建铁路的基础——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

    东洋,这两样基本要求都不满足。

    最广袤的荒原走上十几里地见不到任何直立行走的东西,别说想修个铁路了,就连修个土路都做不到。

    集结方圆三百里四个聚落三个部落的所有人,单是后勤压力大的就能把人压死。

    不过确实这几年从本土来的移民是越来越多了,每年上千条船、十几万人来往于大洋两岸。

    经商、移居、送货、探亲、退役,甚至还有没考上进士过来散心的,不一而足。

    很多做买卖的在本土与亚州都登记民籍,领取地产后便将家人迁了过来。

    实际上军府也并不在意众多人口的到来,如今亚州诸县的承受能力比过去强大太多,随着对原住民的同化,官府对百姓一视同仁,黄册已有在籍者上百万人。

    等到三十年后,这里的人甚至会忘记土民这个称号,因为他们已经扎根于此了。

    就这么紧张的工作里,赵士桢还能做出些小玩意聊以自娱。

    也就是赵士桢没什么像别的文士一样的兴趣爱好,自跟着陈沐以来整天与铳炮为伴,虽说一次正经的战场没上过,依然掌握了一大堆用于军事的奇怪知识。

    掌握奇怪知识不能用,可能对人来说是最郁闷的事了,因此赵士桢闲下来就会折腾点有的没的。

    以前是研究鸟铳,做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铳,可能是后来发现即使做出来能大规模列装的几率也很小,大明的制式火器基本上定型了,就转头研究起研究火器性能的工具。

    只是偶尔,还会接着折腾单兵火器,而且是压根不打算大规模列装的那种,比如双管的手铳、大口径打散子的手炮,都是些自己在家闲来无事把玩的小玩具。

    这会见陈沐介绍这件被起名为摆锤弹道仪的东西,走上前来便掏出腰间手铳,对着摆锤就是铳。

    那劲头就像个可算找到放铳机会的孩子,把李贽狠狠吓了一跳。

    过去他哪儿见过这样的人,这都不是一言不合了,属于闲着没事就掏出火器来一家伙的角色。

    硝烟弥漫里,摆锤被狠狠地向后推起,带着在黑板上划出一条白色弧线。

    赵士桢绕到那边看了看,转头朝李贽笑了,掂量着自己的佩铳道:“这是一杆七成铳,意思是如果口径、药量标准,它的威力是天下太平铳的七成。”

    李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跟着就听陈沐指着摆锤道:“陈某的意思,就是请先生教育学子,让他们成为像这台机器一样的人。”

    “它并不好看、也不够精致,用料简简单单却还扎实,最关键的是……它能解决问题。”

    “做个摆锤,就要能解决火器弹道的问题;做人,就要能解决朝廷的问题。”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实现

    对人来说,痛苦分许多种。

    但是对思想家来说,真正的痛苦只有一种,那便是活着。

    这就好像人们观念里的‘文人误国’,为何文人误国听起来就比武将割据、宦官乱政、昏君误国严重的多呢?

    这当然不单是因为文人是百姓最常见的误国角色,更深层的原因在于身份、也在于这一身份所掌握的权力。

    宦官、武将也多来自百姓,但宦官即使不误国,他的身份依然是宦官;武将没有误国,他的身份依然是武将,当然也不排除有微小的可能变成反贼或皇帝。

    但文人若没误国,就会变成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反正不是文人了。

    上升空间大,往往会使人在新的身份、新的职务上出现理论与实践脱节这一尴尬情况。

    就好比说李贽,他在姚安府任上做的不错、也有一套正在周全的思想理论,但他是没有机会把这份实践。

    一方面认为人靠童心、本性、本能就可以大治,朝廷应该尽量减少对人性的约束,传统德礼刑政的这套只会破坏本性,应尽量少对社会加以干涉、尊重妇女,人与人有致一之理。

    另一方面又认为古今贤臣不是满口道德说教,而是实际做事为朝廷发展经济、寻找财政的人,人们应当追求功利。

    可实际上,传统意义上的‘以理财为浊’,限制的可不是别人,正是从道德与价值观出发,限制那些有机会读超级多的书、考上科举、手握朝廷命脉大权的官员。

    他的想法,随便满足一个,都可以说是社会的巨大进步;但要想在他这辈子全部满足,那只可能是整个天下的噩梦来了。

    对地方不加限制的小政府,加上没有道德约束且鼓励殖财的官员,再打出一张人人平等的致一之理。

    帝国崩溃指日可待。

    但这不是李贽的错。

    思想家为何会变成思想家?首先是因为他对所处社会环境不满意,这在以前几乎可以与对个人际遇不满意划等号。

    因为他不但对环境不满意,还没有小了是改变自身周围环境、大了是改变国家社会环境的能力。

    也就是说,又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在实践与理论的过程中发现问题、完善理论,但是到这一步卡壳了。

    没机会用实践进一步完善理论,再用完善后的理论去重新投入实践,只能做敏锐的诊断者。

    因为能完成这一步的人都不叫思想家,根据他们完善手段温和与否的区别,叫改革家与革命家。

    一番试错下来,最后的实践也一定跟最初的理论大不相同。

    思想家最大的痛苦是活着,在一个明知道永远与自己所思所想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长命百岁也是一种残忍。

    他最大的愿望,是天下能有一个半个怜才者,让他这样的大力大贤有才之士得以效用,就算杀身图报,也必不忘恩。

    矛盾的李贽,既反对儒家礼教,却又对观念推崇的今古义士狂热向往;既。

    其实他最想找的人是张居正、第二想找的人是万历皇帝,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张居正、皇帝或者说整个朝廷都容不得他。

    张居正与李贽的政治理想是多么相匹配啊,不沽名钓誉谈论道德,国事上可谓宰相之杰,远超世俗凡夫。

    可张居正的治国铁腕,道德沦丧法纪松散的大明被整合成刚强铁板,有一个书院便铲一个书院。

    李贽这样的人存在本身,是勾在其辛苦打造轰鸣机器上一颗锈蚀铁钉、砌在他固若金汤万里长城上一块破碎青砖,是对张居正最大的嘲笑与讥讽。

    也许,他永远都看不见自己想象中的世界。

    那个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听之。

    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千万人之欲。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世界。

    但他不是个容易被打败的人,他非等死之人,等死之人心身俱灭,虽未死却筋骨已冷,与死人无异。

    在他看来,虽得不到想要的,但在求索中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福气。

    涅是黑色染料,淄是变为黑色。

    涅贵不淄,是东汉崔瑗所做《座右铭》里的一句话,意为被黑色侵染也不变颜色。

    至少现在,他来到东洋,在大明的宗室大学,得到新的阅历与见识。

    知道世间竟有一人,不论民生政见单论生产。

    而且他说:“先生所求,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在久远未来必可实现。”

    “其实现过程也必然漫长,为此将付出数代乃至十数代人,坚持发展生产力、完善工业化、普及教育、革新科技、消除贫困、解放思想,最终实现国家平等繁荣、天下人共同富裕。”

    让李贽脑子里的儒释道统统被丢到一旁,振奋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他知道.asxs.在哪,也知道终点在哪,可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曾想探访京师大儒求索大道却未能如愿,却没想到在东洋军府的大将军身旁,前路猛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发展生产力、消除贫困,是取得大道的唯一途径。

    陈沐说出这个正确答案太容易,李贽的理想国简直让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就是他过去生活的世界所为之奋斗的目标。

    人们选择自己想要的去学习、依靠自己的专长做事,选择合适的公司、追随合适的人才来领导,为选择有什么样的生活过一生而努力。

    虽事与愿违常有,但人人奋斗不息。

    鼓足了干劲,李贽没有急着进入宗室大学,关于生产力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明白,打算先在亚洲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这里的百姓生活与本土有何不同。

    谁曾想,这么一走,李贽就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国。

    大明在亚洲东北方向的沿岸城市,知县为杨兆龙的牧野。

第二百九十九章 装饰

    长滩港的海风很凉,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旱季到来的原因,即使在海边空气里还是透着干燥。

    下船的李贽头脑里似乎还带着海上航行的摇摇晃晃,即使这次他的待遇比从本土过来时要好得多,东洋军府为他挑了艘西班牙快船,航线也顺风顺水,还是在海上呆了足足二十天。

    他有点弄不明白西班牙王国与大明的关系。

    在大明本土,人们对西班牙的了解并不多,像他这样交游甚广阅历良多的人,对西班牙的了解也停留在大明的武功簿上。

    那是个被大明先后在两次战争打败的国家,哪怕了解再深一点,知道两次战争的起因,也只会说两次战争都开始的非常糊涂。

    当年是朝廷谁都弄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总之陈沐在率领舰队南下的途中就打了西班牙的运宝舰队,介入吕宋战事,打赢一次战争将西夷驱逐出大明近海。

    后来随着时间推进,人们对那场战争越来越了解,朝野都知道,是一伙葡萄牙海盗进出伶仃洋、在屯门抢了几头牛,被陈帅‘误认为’是西班牙人做的这事,勒令其总督赔偿白银二十七万两。

    还有坊间传闻,当年陈帅好像是执意挑衅开战,因为他跟葡萄牙信使说的是限西班牙吕宋总督五月给出答复,当时就是五月,而且南洋舰队战备工作已经完成,没等到六月就出海了。

    不过这只是乡野百姓酒后茶余的笑话罢了,那场战争的结果,就是南洋军府近十余年来每年为朝廷上交白银四百万两,安南、占城、暹罗米四百万石。

    还不算商贾贩入民间的大量米、五金、珍珠、宝石,大明与南洋诸国的商路繁荣至前所未有的地步,像野草般旋生旋灭的叛军也没了踪影。

    没有反叛的土壤了,野心之辈在叛军中终究少数,更多的是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其实他们的问题也许只要月银一两就能很好地解决。

    现在人们只要走到沿海城镇的港口,站半天就会有船员上前问询出不出海,出海就先给十两安家,海上月银二两,船上还能带百十斤自己的货物。

    纵是真正的野心之徒,想造反都拉不到人来入伙。

    明西第二次战争就更糊涂了,国内的人都觉得西班牙的费先生是个大傻子,我们家陈沐就是个明显的大恶霸,眼看他带着大舰队出海,不招惹你已经不赖,你的人还招惹他?

    对西班牙这挨打没够儿的毛病,简直震惊。

    等到了东洋亚洲,从港口百姓以及赵士桢那接受到的信息,更是西班牙人在这片土地上无恶不作,偏偏在东海岸,这一切都变了。

    商人说,西班牙是人傻钱多,甭管运什么到那边都能赚取十倍之利;百姓的口碑也要好得多,大西港都是为大明人服务的西夷人。

    在哈瓦那,虽然不乏有全身笼在大麻袍里的人对他横眉冷对,大多数西班牙人看见大明人还是满眼放光,那些个年轻女孩还要把他这老爷子拉到酒馆里头去。

    甚至连坐的船,那大明人船长还满心骄傲地拍着船舷对他说,这种船是西班牙费先生专门给大明准备的,从大明港到大西港,就算横跨大洋也只要二十几天。

    让李贽觉得西班牙人还不算坏。

    他哪里知道,这船是菲利普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专门做出来的长途通信船,航运极快、乘员较少、没载货能力也尽量减重,为的就是能更好地掌握新大陆实时情况。

    结果船造好,新大陆也没了,只剩下个秘鲁半死不活地吊着,也让菲利普丧失了兴趣。

    除了明西贸易的最初一年,后来他就没有再收到新的银币了,所有钱都用来向东洋军府订货。

    大明的军事能力、经济能力都增强了在这片土地上的国家信用,从西国海商开始,人们大面积地接受万历通宝作为一般等价物,反正西国海商的钱也只是用来跟大明人买东西,只要大明商人收这些钱,那就够了。

    别说是纸质的万历通宝,就连隆庆、嘉靖、正德、永乐四代铜制通宝,在西班牙都是标准货币。

    隆庆、嘉靖的通宝,最早都是大明移民带到亚洲,再被亚洲土民水手带到西班牙,正德、永乐通宝则是大明在南亚的驻军和从日本过来的商人带来。

    流落西班牙的铜币还是少数,商人们只是因大明港的李旦对各项钱币汇率明码标价而信赖。

    大明港是愿意让人兑币的,不像陈沐在东洋是不希望有人兑币防止白银外流,大明港兑换钱币始终都以标准价格,只是收上一点手续费。

    以此来增强西国人民对大明钱币的放心。

    其实最多的大明铜币,在牧野。

    自长屋联盟首领海法沙之始,牧野的土民勇士们始终流传着把明钱穿起来做铜甲的习惯,而且随着其与大明交融日深,这习惯慢慢变得讲究起来。

    在长滩港,李贽眼前不乏有头戴铁盔、身穿钱甲走来走去的保甲女兵。

    这一切对李贽来说都新奇得很,他很久没见过女人当兵了。

    等到他听说在牧野的铁矿山,长屋联盟数不清的女人们曾为了有体面工作维持其母系社会,向官府抗争而得到开凿矿山的许可,更是把老头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些女兵都用着来自大明的胭脂水粉、戴着明人风格的耳饰项链,精致的很;但她们强健而富有活力的身形却又不像国内少女那般弱不禁风。

    头上戴着类似钵胄的铁盔,只不过在头盔后面戴着她们传统的羽冠装饰,身上也穿着简单的无袖素面胸甲,但在头盔的顿项、胸甲的下摆、以及甲裙,很多人都没用布料,而是由铜钱穿起做成。

    她们在牧野县长滩港的商市上买东西,往往看上什么便提起铠甲下摆,抽出随身短刀割断甲绳付与店家,甚为新奇。

    还有些人,则在装饰之余也需要一点防护意义,则用的是铁钱与扁铁环铆合的甲裙,那个显然是不能花的,李贽还专门上前问过,那些姑娘也不羞涩,大大方方让他看铁钱。

    铁钱上铸的什么字样的都有,有的甚至是锻造的钢钱币,用铜焊手法做出文字。

    多是像天下太平、多子多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皇帝万岁这样的祈福字样。

    女孩们笑着说:“是县太爷英明,准许咱们用钱做甲,还准每个人都用过去首领的羽冠来装饰自己。”

第三百章 乡约

    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听之。

    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千万人之欲。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寻找杨兆龙的路上,李贽一直反复对自己说着这些话,这些他对美好世界的全部向往,此时此刻就在牧野县。

    他太想见见杨兆龙了,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知县,能把县中如此治理。

    李贽见过兆龙的哥哥杨应龙,在西南明缅战争,姚安知府领亲训姚安营三千将士驰援神护关,到地方发现神护关没了。

    这个从川贵交界来的土司把云南的神护关向西硬挪了三十里。

    直到李贽离任,神护关西边的孟养宣慰司、东边的腾冲卫,百姓都为杨应龙立了生祠土地庙,管他叫移山将军年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播州被朝廷迁去新明,上次出海去南洋,李贽仅去到吕宋就没再往南走,因此也没见到。

    不过就因这事,李贽对杨应龙有很深的印象。

    连带着,认为杨兆龙也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偏偏李贽没想到,牧野知县是个常年翘班,他在牧野北站等了整整两天半,才被拉上往北方跑的火车。

    牧野不是大明狂野的北部草原,尽管这里有纵横上千里的铁路线,但像样的火德星君只有一位,还是去年才经过整整两年的海上漂泊送到牧野的,名字也很简单,拉上四车皮,叫牧野甲字军列。

    名为军列,但李贽所见牧野来回调动的部队在陆地靠两条腿、下海则靠兵船,坐军列的根本没有正经士兵。

    简单来说,这个能用四天时间移动百人至一千二百里外的军列,只是杨兆龙的私人用车罢了。

    “老先生说的是土民?他们叫长屋联盟,或者说盖房子联盟也行,本来是五个世代交战的大部落,后来联合到一起,进攻其他部落。”

    “牧野的治理一点儿都不难。”

    杨兆龙非常托大地摆摆手,道:“大明行的是大明律,海外行的是海外大明律,大明律法之下,各县有各县官吏不同的治理办法,各地宣慰司又与府州县不同。”

    “在牧野衙门也是一样,衙门里大明律之外的律法条文一千四百七十七条,都是过去汤县丞编写的,规矩定下来,长屋诸部首领同样在部落内施推举让贤的制度,因此好管得很。”

    “只是如今汤县丞去了英格兰,事情都压在我身上,便疲惫许多。”

    杨兆龙说着,身子向后靠了靠,随着军列行进缓缓摇晃着道:“整整一月,杨某在军列上,先在南边看望新编练的牧野保甲兵,又去西北监督矿场铁厂,路上还顺便劝导百姓多种农田、烟田。”

    “太辛苦啦,而且这还是长屋联盟的几个首领帮衬着约束百姓。”

    杨兆龙摇摇头,显然是疲惫至极,两手按着太阳穴道:“牧野终究是缺少人才,太难啦。”

    其实杨兆龙的工作也还算轻松,他只抓四件事,军事、工业、农业和商业。

    牧野的军事,就是各个部落一年一度招来拿给黑云龙的训练的兵,这些人会被送上船去支援明军在英格兰的战事。

    牧野的工业,是五大湖矿山的铁厂、铁路的修造,以及军器的打造。

    农业,自然就是种田;商业其实也是种田,烟田和造纸厂、卷烟厂。

    他也只能抓这四个,其他别的再想抓,他抓不住。

    “可老夫以为,牧野百姓各食其力、各遂所愿、男女致一,民生安乐福贵,是亚洲诸县一等一的好去处。”

    李贽觉得这非常完美,他见杨兆龙之前问过,牧野所有农夫都是佃农,他们的土地属部落共有,种植方法因地分南北而有所不同。

    大抵区别是七分种粮、三分种烟;或六分种粮、四分种烟;要么就是五五分。

    佃农的收入还都挺高,普遍每年有两三万通宝的收入,不但衣食无忧,还有结余。

    这难道不就是陈帅口中所言之共同富裕么?

    哪儿知道杨兆龙一听那摆起来的手就放不下去了:“各遂所愿?老先生可知道杨某为了不让治下各遂所愿,费了多大的力气?”

    “长屋联盟是五个世仇部落,他们尚武好战,一个长屋的男人,喝酒、赌博都不算坏,只要他勇敢,就是男女公认的好男人;而一个长屋的男人其他方面再好,只要他有一次打仗时候不敢去,懦弱,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

    “他们能联合到一起,是海法沙自己琢磨出一套天命,他们相信和平之树,五大结盟部落之外全部都是邪恶的部落,只有长屋联盟要挽救天下苍生,把和平思想传播到脚下土地的每一寸角落。”

    “传播和平的方式,就是结盟。”

    杨兆龙甚至到如今都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他说:“一个部落在长屋联盟旁边,只有三种可能;长屋会派人去让他们加入,加入就必须跟他们一样,共习俗、同进退;不加入联盟,也可以约定和平。”

    “接受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接受,长屋就会发动战争。”

    “这几年来,虽然有我拦着,可长屋依然发动了七次对其他部落的战争,一直到李禹西募兵出海才好一些。”

    提起这事杨兆龙就发愁的很,道:“所以我现在每年都把愿意打仗的人送出去,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还喜欢对俘虏用肉刑,屡禁不止。”

    这下李贽面上变色了,肉刑是早就被废止的事:“这违背律法,县令不管?”

    “管,你都不知道我的大狱有多大,但是没用,我杨氏土司出身,早知律法最早都是约法,都是百姓的乡约,是所有人一致认同的规矩,形成法律。”

    “这的人,他们认同的规矩就是这个,硬管教他们,有的人听、有的人不听,比起关在监狱里,送出去打仗更实在。”

    “我听姐夫派先生过来是看各地思想,这个乡约恐怕是最能看出不同思想的地方了,先生可以跟我待几个月,好好看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零一章 天壤之别

    李贽在牧野平心静气地进入长屋联盟海法沙的部落,进行观察牧野土民的生活态度、文化融合。

    大洋上隶属合兴盛的武装商船再一次将数以千计的士兵送至英格兰。

    或者说,是夷兰岛。

    大体上来说,命名、歧视这些事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往往是自己的喜好与内心。

    艾兰与夷兰被人们合称为艾夷群岛,这个名字并不见于东洋军府任何官方文件之上,但却流于人们内心之中,口口相传。

    这个名字最初,出自大明为远征海外从朝鲜南部、日本东部招募的军夫,他们文化程度低下、字也不认多少,无法指出正确的名字,更不会说。

    尽管文字相通,但同样一句话发音不同,就算发音同了,语序也不同。

    汉语是主谓宾:我吃饭。

    朝鲜与日本的语言则是主宾谓:我饭吃。

    况两国过去,几乎与这个时代的欧洲相同,都是贵族阶层才能学汉文,平民百姓连本国的东西都没机会学。

    对周边诸国而言,强盛而有力的汉文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借此学习中原的文化、科技,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阻碍其本国上下阶层的交流。

    比方说朝鲜,说话和写字不一样,这事多让人难受啊。

    如果百姓能跟贵族说上话,贵族张嘴:“你饭吃思密达?”

    “我饭吃思密达!”

    交流还是比较顺畅的,可平民没什么机会能见贵族,要学习得看书、看文字,一句说起来是‘我饭吃思密达’的话,写出来却是‘我吃饭’。

    非常不便于理解,自然为学习提升了很高的难度。

    李氏朝鲜第四代世宗大王就已经认识到汉文给交流带来的不便,设谚文局广招学者,把汉字拆了对标朝鲜语音,来创造文字。

    可这东西没啥用,因为那会不是先民高唱诗经的时候,那已经是明英宗朱祁镇时期了,汉字发展极为成熟,根本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真正成功的去汉字运动,是二战后的韩国,干净彻底,也造成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韩国青年无法查阅本国史料。

    因为不学中文,他就看不懂以前人写的什么。

    所以他们就算知道大明人把一个地方叫什么,也只能学出语音,却不知是哪个字。

    到了海外也是随意拼凑,偏偏许多人都住在东洋,还因是第一批加入汉文学堂的人物,混上了教书先生之类的公职。

    说起来,可能这个世界的人物并没有如此感触,但世界已经回到了本来的模样,好像二三百年前的地域认识。

    没有这个国、那个国,朝廷只有一个,它在北京,过了长白山,就叫高丽地面。

    因此他们给别人起这些名字,很正常,像艾夷群岛,直接把俩大岛的人都鄙视了。

    他们觉得这里离大明远,太远了,比他们出身地面远得多,该鄙视。

    反倒是大明人普遍没有这种情绪,这不是因为大明人好,而是他们单纯地鄙视所有人,以至于能一视同仁。

    就好比说一个人坐拥二十万亩田地,叫土地兼并;要是这个人拥有七百万顷田地,那就只能叫土地国有了。

    像东洋军府,就在亚洲拥有一百四十七万顷地,实现了土地国有,把它们分给移民不准买卖,田荒了就收回,没田的人还能再找军府要。

    不过对英格兰的官员、伦敦知府汤显祖来说,没什么好鄙视的。

    在伦敦府衙,北方的战争仍未结束,且军府人员一致认为很难结束。

    女王伊丽莎白被押送上船,旧都铎王室煽动贵族对爱尔兰的殖民屠杀、对普州、对明军的一切丑化都成为其作为战犯的证据。

    但都铎王室的统治灭亡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迎来长久和平。

    德雷克的叛军依然势大,尽管其在不久前才刚因攻打府城被应明领军击败,从叛军被打成海盗,但很快北方就再度传来其在苏格兰登陆,卷土重来的消息。

    而在普州到伦敦府、伦敦府到苏格兰的广阔山野,盗贼蜂起。

    旧贵族治理地方的体系被全面推翻,新的官僚体系却没能完全覆盖,缺失的统治空间很快被逃亡的旧贵族与乱军占领。

    从艾兰王国一路扯旗到英格兰的刘汝国也有力不逮,隶属东洋军府的精锐旗军与大量牧野兵疲于奔命,各地反叛如同按下葫芦起了瓢。

    这样的局面几乎快把普州参将应明逼疯,他的亲兵魏进忠为主分忧,献出内外二计。

    魏进忠认为,如此局面,对外明军应依照英格兰对爱尔兰的传统作风,对旧都铎王室的反叛支持者进行屠杀,从郊野的村庄到中心的城镇,将参与反叛者不分男女老少杀个干净,从根源上解决反复叛乱的潜在兵员。

    对内则使用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手段,进行强硬的高压管理,并持续地害死男人留下女人,用三代人的时间解决掉这个麻烦。

    尽管每一个东洋旗军都受过相同的、对亚洲原住民的同情教育,但人类在养尊处优之时表现出的永远都只是上限。

    而在困顿痛苦时才会表现出下限,尤其这种同情教育一定程度上换个角度就会变成复仇思想。

    东洋军府同情教育的出发点,我们是华夏、他们是诸部,如果他们在商周出现大家就是死敌;但在这个时代的新大陆,面对更遥远的欧罗夷,他们也是我们,一种更弱小的我们,需要保护。

    这就造成东洋军府旗军对原住民有保护情绪,但对欧罗夷则会有更多复仇心态。

    魏进忠提出这一残忍计划并不奇怪,甚至就连应明认可这一计划都不奇怪。

    好在伦敦府还有汤显祖。

    汤显祖并反对这一计划的残忍,他们一起生在这个残忍的时代,人们千方百计避免战争,因为史书古籍上记载了太多战争带来的前车之鉴。

    但当战争爆发,他们也更清楚战争中会发生多少残忍的事情,也很清楚战败后敌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因此不能输,才是所有人的共事。

    汤显祖反对,是因为下作——西班牙人曾施与新大陆原住民的手段太过下作。

    即使统治一片土地,也许势必会出现大明男性在婚姻上的优势、也许结果与实施这样的计划并无区别。

    但汤显祖作为伦敦主官,他认为封疆大吏、边臣武官有没有有意识地推动、鼓励甚至有计划地去施行这种政举,有天壤之别。

    “还请将军暂熄怒火,汤某有办法。”

第三百零二章 剧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伦敦府下辖城镇的大街小巷、村庄郊外,每个百姓都发现他们身边到处有人在传播一个消息。

    “知府大人的安民小剧场就要开播啦!

    正在面向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招收编剧、演员、舞娘、诗人与乐人。

    不论是全英格兰最老练杰出的演员,还是只对演戏稍有了解的愣头青,只要有志于此、用心学习,在伦敦府的安民小剧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一经录用即发放安家银十两,月薪二两白银起,更有伦敦城内安排住房的重大福利,夏日饮冰、冬日暖墙,成家立业指日可待!”

    布告一出,即轰动全国,别管会不会、甚至别管到底看没看过戏剧,只要能凑出点路费,各地赶来的应募者络绎不绝。

    老剧场的詹姆斯做梦也想不到知府大人为他们准备的新剧场选址。

    原本官府的计划是修缮被抢掠烧毁的老剧场,可修缮的工作做到一半,老詹便陷入浓重的担心中,不敢再继续修缮下去。

    因为女王被明军押送上船了,伦敦城内一定还有心向都铎王室的百姓,到时候老詹等人为汤显祖演出,哪怕他们不懂众矢之的这个成语,也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汤显祖也有这样的担心,这些优秀的老演员如果在别人的破坏中被杀,造成的损失比官府捕杀几个反叛者要大得多。

    何况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带来的影响会很不好。

    所以他专门找上老詹说:“没事,可以换个剧场位置。”

    老詹姆斯认为汤显祖会给他换个安全的地方,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和在汉文学堂上课的莎士比亚一起被带到城外西郊。

    城外西郊的汉普顿宫。

    在泰姆河畔,汤显祖跨入宫门站在最前约五十米见方的前广场中间,转过身张开双臂道:“这里,这里作新的剧院。”

    汤显祖差点就为自己这明智的想法鼓掌了!

    汉普顿宫这地儿它在郊外,全石制大型建筑,放火是肯定烧不坏,又有一座城门能对看戏的百姓进行检查,内部还能驻军。

    几乎能杜绝里应外合、火药爆炸、携带兵器等问题。

    而且这王宫以前谁来过?如今直接给他们开放了——这也是安民大剧场名字的来源。

    在大明,安民的意思是安定百姓生活。

    而在词汇匮乏的英格兰,反正这是个新词儿,由‘人’和‘剧场’这两个旧词拼在一起。实际上怎么理解都行。

    人的剧场、观看者的剧场、或者人民剧院?

    他们没那么多词,日常所需的分类词就俩,一个是‘女王的’、一个是‘人的’。

    汤显祖最近刚刚学习到一切比较新奇的东西,新生。

    英格兰人从欧罗巴学来的东西,在汤显祖的理解里,比较像王莽的托古改制,名义上效法古人,实际上为自己代言。

    也就是通俗理解上的文艺复兴,不过它在这个时代的直接翻译是再次出生……不论陈沐、赵士桢还是汤显祖,所有接触到这个词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翻译的,所以它可能至多也就是重生了。

    因为这个词跟大明没关系,跟新大陆也没关系,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半点关系。

    也造成不了什么深远影响,有人在乎印加帝国的意识形态改革吗?

    一群人为神是天下最重要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新贵族煽动对抗教会约束,拿出了人才是世界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一道理,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吗?

    值得推崇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对这个时代掌握全部话语权的大明人来说,能明白这意义的人都少之又少——他们从非常非常久远的古代就认为人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了,而且还有人非常明确地提出人这一集合中民是最重要的。

    汤显祖也觉得这事非常奇怪,你又不是神,身为人,为何要觉得神是天下最重要的?

    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当中一部分在航海贸易中赚到钱的人,终于以一种暴发户心态认识到自己是天下最重要的,不打算继续当奴隶了。

    但汤显祖拒绝让他们当主人。

    汉普顿宫的安民剧院,就是拒绝的开始。

    巨大的广场被修出了舞台,从牧野营中调来的军匠正紧锣密鼓地对这里实施改造,

    他们的知府大人计划将汉普顿宫改造出四个大剧场,每个剧场要有不同的摆设,以适应不同剧本下的场合需要。

    人最怕的是没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实施起来的难度都要小得多。

    汤显祖第一个要创作的剧本,直接用上了心机,他要做一出悲喜剧,目标就是那些数量最多、头脑浑浑噩噩,最容易参与反叛的英格兰百姓。

    他专门从部队里找了几个艺人出身的军乐手、从拳场招了仨嗓门大的人,还打算招几个英格兰本土乐手,演戏时让他们充当伴奏。

    不过在剧本创作上,还是犯了难。

    “你们这儿没有进京赶考?”

    汤知府写出个发生在英格兰以男性视角为主、女性视角为辅,中间穿插大量王公贵族、走卒贩夫、叛军强盗等多个立场不同的角色。

    披着长篇爱情故事的外衣,从中宣扬都铎王室、教会、贵族、商人新贵族对百姓的压榨,旧国家对平民百姓的不公、女性的歧视与限制,以及来自爱尔兰的大明侠客对百姓的解放。

    结果在一开始就卡住了,计划里男主角出身低微,与女主角青梅竹马,通过科举成为秀才,回乡却见心上人被贵族霸占。

    结果翁立安说这没科举,急得汤显祖差点背过气去。

    “没科举怎么改变地位?他低微的地位,如何能看见贵族的全貌?”

    翁立安示意知府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抬起一根手指道:“私生子,他可以是一位财产丰厚贵族的私生子。”

    “那是个什么玩意,不行不行,我们要宣扬的是人可寒窗苦读十年改命,而非人因命而改,何况他若是贵族的私生子,那他也是贵族。”

    紧跟着,翁立安又抬起一根手指:“那,那就让他是教会学徒,寒窗苦抄十年书。”

    看见汤显祖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翁立安灵机一动,以更快速度拍响了自己的胸脯,道:“那就让他叫翁立安,进汉文学堂苦读十年!”

第三百零三章 翁立安

    当一件事开始时,大多数人想不到它会以如何结尾作为收场。

    伦敦知府发出覆盖全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的招募演员,最终除了几个出自剑桥的学生,其他人统统落选。

    成百上千的落选者兜兜转转,最后不约而同地进了西敏寺的汉文学堂。

    这可能是大明设立南洋军府、建立海外第一所汉文学堂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招生。

    人们只是用眼睛看,就已经认识到有一口熟练的汉文,在伦敦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安民剧场的真正掌权者不是过去老剧场的主人,汉名金米的老詹姆斯;也不是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

    而是名不见经传、毫无演艺剧本经验的翁立安,威廉·莎士比亚。

    只因为他既会汉文,也会英文。

    哪怕掌握的没那么好,也已经能与汤显祖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足够理解汤显祖想要表达故事的内核。

    第一个被搬进汉普顿宫安民剧场的戏剧,名为《伦敦记》,一切以故事主角‘翁立安’的眼光,从普利到伦敦,讲述这段战争岁月里小人物的悲剧人生。

    剧本由汤显祖写成,翁立安加以翻译、并加入自己想要的桥段,最终交由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润色。

    故事以百丽儿与一名同在伦敦的女孩两个演员的视角展开,地点是普利茅斯的郊外,她们二人扮演一对商业新贵族的女儿。

    用她们的所见所闻,交代黑死病来袭、贵族逃出城镇进行封锁、大明商贾赈灾道长治病,在她们郊外的家中,父亲受命去城外为避难的贵族提供衣食等招待。

    这样的背景下,下一幕故事发生在普利茅斯城内,年轻的平民翁立安对教会有着近乎病态的虔诚,眼看黑死病肆虐城中,听信教会主教的唆使,企图用火枪杀死前来治病的曹道长,却因为火枪劣质未能发火。

    百姓舆情汹汹,要在普州独立,报复那些抛弃他们的贵族,翁立安被夹裹其中,试图第二次对曹长青进行暗杀,借着曹长青的信任,用火药埋在县衙二楼,最终将曹长青炸伤。

    借城内明军与城外交战的机会,翁立安与同伙逃出城去,但旁白会为他思考,为何统治他们的贵族抛弃百姓、为何教会对黑死病束手无策、为何要伤害帮助他们的曹长青?

    在城外,翁立安与几名同伙饥寒交迫,进入百丽儿姐妹的庄园想乞讨些吃食,却被百丽儿拿着棍棒打了出去,她们在言辞中充满了对翁立安这种平民百姓的鄙视。

    翁立安没有还手,带着朋友离开普利。

    而百丽儿姐妹也很快就杀青了,因为在翁立安等人离开不久,她们热情地接待了两名贵族青年,却被玷污身体,夺取性命最后被扔进井里。

    “什么?我要被当着所有观众的面扔进井里?”

    百丽儿听着翁立安的陈述,瞪大了眼睛尖叫道:“我会死的!”

    “不不不,没事的,就是这个井。”翁立安带着她走到汉普顿宫第二幕的一个场景舞台上,指着地上的井道:“它是个假井,舞台下铺着棉被,你下去后可以爬到后场。”

    百丽儿这才安定了心思:“开场前我要试着跳几次,这对观众来说一定很刺激。”

    “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大人原本的剧本,是要你们两个在受到玷污后自己跳井,我对这很疑惑,认为被人杀死丢进井里更好。”

    “那后面呢?”

    翁立安翻开剧本,继续看着道:“你的父亲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通过别人口中知道你们的遭遇,决定去伦敦向女王控诉;而我,也在与你告别后踏上去伦敦的路。”

    “在路上,还会有马洛扮演受尽折磨的奴隶,受不了贵族主人的欺压,切下主人的鼻子吃掉,把主人的妻子扔出窗外,最后自己对神发出嘲笑自杀。”

    “格林会扮演一个制皮匠,因战争被贵族征召,战事不利时被贵族自己逃跑,把他推到面前,被魏先生扮演的明军士兵饶过性命,却又为旧主人背叛魏先生,杀死了他,可是回到家乡制皮铺子已经被贵族吞掉,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你的父亲在伦敦向女王控诉,却因证据不足被遣返;在伦敦郊外,我、格林、你父亲,三人相遇,我们会看见王室的暴政、贵族的骄傲、法律的混乱、贪官的侮辱、愚民的欺负。”

    “这些向东是死、向西是死,等死是死,叛乱也是死,只为引出一个:是默默忍受贵族支配而死,还是跟随明军誓死抗争,为推翻都铎旧贵族、建立我们平民百姓靠学习选拔官吏统治的国家而活。”

    翁立安缓缓点头:“这,是个问题。”

    说罢,他合上剧本,道:“故事里我还有一段爱情,不过汤大人原本安排的故事不太符合英格兰的文化传统,哪儿有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上床,而且还终身未嫁,我认为这还需要再做考虑。”

    “不过即使不加入我的爱情故事,这个剧本也已经很完美了,只差让格林和马洛好好润色一番,就可以放在舞台上表演。”

    “而且汤大人还为演出准备了乐队,眼下正在县衙编曲、编唱词。”

    百丽儿也接连点头,道:“我朋友家的木材厂最近也在忙着制作舞台,听说这部戏剧将来不单单要在汉普顿宫演出,还会周游全国。”

    “以后还有机会去法兰西、西班牙甚至新大陆演出,剧作家、演员、乐队,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翁立安的脸上也带着满足的笑容。

    他有一种预感,这部剧本很可能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戏剧,开启一个行业的先河。

    更重要的是,出于汤显祖的矜持,尽管知府大人几乎完成了整个剧本一大半的工作,却并不打算在剧本、演出中署名,而将所有功劳都给了他,翁立安。

    并且以后汤显祖写的剧本,也打算交由他来署名。

    知府大人不在乎钱财、也不在乎名气,实在太让翁立安快乐了。

    他并不在乎身后的名声,但他很在乎身前的富贵。

    翁立安前些时候在伦敦郊外买了一片坟地,让石匠把创作的真相埋了下去,上面毫不吝啬对汤显祖的感激之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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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