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说项
陈沐在心里数了数,这就算州府又支援自己千户所六百副铠甲了吧?
虽然说布甲有个屁用,但多少聊胜于无,铠甲广州府直接调入香山县衙的县库里,陈沐让家兵去通知孙敖带兵去运回来,笑着迎周行入千户衙门。
厅中初初坐定,陈沐便笑道:“周县令过来,可是府台对曾一本的事有何指示?”
“曾一本!”
温文尔雅的周行不知怎么,提到曾一本这个名字脸上刹那便浮起一层愠色,对陈沐拱手道:“千户所料不错,周某来香山与府台无关,但曾一本……陈千户,若曾一本来犯,一定要擒下他,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这次来不为别的,请千户借个百户为香山练兵屯防。”周行严肃面容里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拱手道:“县中已效法总督庐州故事,三十丁抽一合练,其余二十九人供应军饷,操练以备倭寇巨贼!”
“传送肇庆的信使已快马上路,此时总督应已知晓曾一本之事。”
陈沐有些诧异,黄粱都土贼在香山为祸多年、濠镜澳番夷不服约束愈演愈烈,这都是发生在周行治下的事,他虽催促几次,却不曾见有这样的恨意,怎么提到曾一本完全像换了个人般的模样。
这是有故事啊!
“周县令,这曾一本,与你有渊源?”
“我与那恶贼有何渊源!是澄海!”
澄海,难不成周行是澄海人?可陈沐分明记得他是漳港人啊,又和澄海有什么关系。
周行四十多岁的人了,到这个年纪,通常人已经很少发火,但周行后面的话让陈沐觉得他不发火才奇怪。
“嘉靖四十二年,祖宗初设澄海,择周某为首任县令,规划县城确定县址,皆我之力。登山涉水,最后定在辟望村建立县城。”
“辟望村东临大海,西瞰田寮,前襟外砂各村,后带南洋、东陇各堡,北有莲花峰作肩背,南有马耳澳作屏藩,左右有南澳、华富各山耸峙,南、北两河在那交流,周某就算到今日也还记得澄海的一草一木!”
“城池、学宫、官署、坛庙,周某绘制了草图,拟定了方案,还尚未实施,母亲病故,不得不扶母亲灵柩回乡安葬守孝。”
“临行前,周某留《澄海县建置图序》,后任官吏悉数依照图序建城,澄海县是周某的心血啊!”周行怒不可遏地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咬着牙将手指狠狠顿于茶案。
“他曾一本毁我城池杀我百姓,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真是血仇了。
去年到今年初,曾一本带海贼攻陷澄海,焚城杀人,扬长而去。
那场战事结束陈沐才刚刚调任香山千户所,当时不见周行有什么异常,没想到都在心里憋着,被这次曾一本可能进犯广州的猜想一激,火山爆发。
“周兄不要急,该报的仇,早晚报。”
“你要练兵,陈某调个百户去帮你,你想杀曾一本,陈某也想。”陈某轻轻点头,道:“曾一本兵力强势力盛,陈某不敢说击败他,更不能说一定能擒住或杀死他,但只要他来香山、来广州府。”
“陈某不是别人,香山千户所也不是别的守御千户所,我的兵不会一触即溃,更不会让百姓死在我们前头。”
“我陈某人未死,就不会放过他。”
陈沐不是在对周行做下承诺,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只要曾一本来,他一定和海寇干到底。
这是挣命,作为守御千户所,辖地被贼人攻陷,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也逃不过押解京师或直接在广州被处死的命运。
曾一本也是挣命,只要他来,结果就只能是狭路相逢,他们之间没有共存的可能。
他和那些只不过在濠镜补给粮食的海盗不一样。
陈沐不喜欢说那些看上去热血沸腾的大话空话,那未免太过幼稚。
做不到的他不说,能做到的言语上也要留三分余地。
“俞将军在广西得胜,兵马正在回还,曾一本攻打潮州的事朝廷已经发下旨意,要广东备寇,调总兵俞、汤守备,罚了俸禄。”
周行顿了顿说道:“后面不会是陈千户孤军奋战。”
“除此之外,县中还有几件事,要陈千户助周某一臂之力。”
陈沐挑挑眉毛,拱手道:“周兄请说。”
“其一,千户曾答应周某驱逐佛徒抢占农田,如今已临近大收,就这几日,千户不会食言吧?”
陈沐摆手道:“田熟了就去收,陈某的旗军也等着军屯活命,县令派人画张图,陈某带兵护送余丁百姓,几日里把田都收了,这不算什么,又没准备杀人。”
他的旗军有新农具,收割田地可比种田容易多了。
但这事显然在周行眼中不易化解,道:“倘若与寺僧冲突,千户当如何?”
“寺僧?我们收我们的田,管他们什么事?”陈沐一脸混不吝的模样,摇头道:“六榕寺再大,能大到哪里去,这事有谁插手,陈某就告到督抚衙门去,督抚衙门不够,陈某就告去兵部……侵夺军田这种事,没人捅破没有事,捅破了大过天!”
越往上告,陈某才越不怕,事情真落在广东都司他未必沾光,可如果告到兵部。
刚从南京转到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吴桂芳,要是知道他交代在香山御守濠镜的小千户手下旗军因军田被夺无粮养兵,该是什么表情?
“对了,周兄你的县衙牢狱多大?”
陈沐掐掐手指,“两千亩军田,寺僧够关么?我这儿可没大狱。”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香山沃土甚少,良田沃土却都握在大户手中,他们为逃避赋税,假借外地官员之名行寄庄之事,使赋税转到贫苦百姓身上,这些官员以顺德县官吏居多,该收的不能收,不该收的又偏要收!”
“长此以往,今日陈千户除了黄粱贼,明日因赋税酿出民变就要再去处大榄贼、黄旗贼,都是周某治下百姓、都是祖宗子民,他们可以老死病死,却不能饿死冻死!”
周行拱起手,郑重道:“周某欲向朝廷请命,升香山县为香山府,顺德县一定从中作梗,请千户代周某向督抚说项。”
第二十八章 周密
赏赐不是陈沐给的,那无非只是把朝廷对战果的赏赐提前发下去。
那只能决定作为分配者,他够不够赏罚分明,是他的信,却不能决定他的威。
受罚的老卒都被安排在伤兵营,夜里陈沐带了几个人去看望,坐着和伤兵聊了两个多时辰,讲自己打仗时像新江之战时的经历。
次日,出征!
换上周行请调下来的铠甲,旗军的精气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铠甲都不是什么好货,东南军备本就松弛,最好的甲械都紧着募兵、然后是营兵、最后才轮到卫所军,一百副铁甲大多是经年的锁子甲,防护性能好的扎甲已属凤毛麟角,只有十几件。
就那寥寥十几件,还多半是老物件,甚至有五件是明初时的制式。
皮甲倒都还不错,这玩意儿不像铁甲,禁不住几十上百年的屯放。
布甲是鸳鸯战袄,厚厚好几层打着泡钉,也能起到些防护效果,不过在这个日头的广州府,它最大的效果并非防护而是帮助旗军快速中暑。
陈沐骑在马上顶着铁笠盔微微扬首看着持矛带刀腰上缠绳索的旗军踊跃自身侧行进,很是欣慰。
扬鞭指着旗军对左右两个副千户道:“严明军法的好处,旗军比先前劲足多了!有这样的士气,我们一定能在濠镜驻军!”
邓子龙斜眼儿撇着陈沐,眼中有揶揄之意,感情是以前上战场大呼小叫着让鸟铳队放‘戴绿帽的、穿黄衣的’陈总旗,现在也知道严明军法的好处了。
但这话想想就得了,刚被发俸一月,邓子龙拱手义正言辞地说道:“千户说的对啊!”
倒是孙敖大大方方地笑出声来,对陈沐道:“千户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军心可用之时,从香山勾来三个百户所的旗军,一听说今日出征是要帮百姓和咱自己把六榕寺和尚占的田地抢回来,各个欢天喜地!”
“都是左近百姓的出身,哪个没见过寺庙抢占民田、放利聚财的,广城里的老爷们才信和尚庙,城外的穷苦百姓哪儿有银子去孝敬佛爷,就算信,信的也是净土白莲。”
陈沐轻笑道:“百姓想信什么就信什么,但别管是神还是佛,占土地就不行,和尚是这样、濠镜的异教徒也是这样,都得抢回来。”
陈军爷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说出‘异教徒’这个词。
旗军后面是数量庞大手提肩扛农具的余丁,似乎是受行军阵形严整的旗军影响,他们也不自觉地排成长队,尤其在有旗官跟随的情况下,各个大气都不敢出,好似他们最终要去到的农田就是战场一般。
“千户信什么?”
“跟你一样。”听到孙敖问话,陈沐洒然笑道:“信祖宗,那些神明才显圣几次,救过几个人?我的祖宗每隔几年救成千上万人脱离苦海,信佛信神不能让百姓赶走元军,我族祖宗能!”
说着陈沐压了压带着箭伤的铁笠盔遮挡刺目的日光,扬起马鞭策行而出,畅快笑道:“走吧,撵走占田的和尚,往后让香山百姓信你们!”
跟在后面跨坐马上提着铁棍的天时法师听到这句,提着缰绳的手向上竖起默念了句佛号,道:“立地成佛。”
说罢,一夹马腹跟着骑行而去。
陈沐带着大和尚没别的意思,要真碰上讲理的寺僧,就让大和尚跟他争论佛法去。
他不跟和尚顶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是傻。
就像周行第二个请求一样,香山县想要升府,这事不好办,往上的不说,单单周行想象中的香山府下辖诸县,如今都和他同样是平级县令,谁又乐意受他辖制?
帮周行说句话没问题,这一点儿都不难,但说话之后也同样不能保证陈沐不会被拉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的泥潭里。
接近两年的时间足够让陈沐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他怀揣超越时代的见识阅历,回到这个东西方文明初接触的时代。
往小了说,不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让自己过好的前提下让百姓吃饱。
不去推动社会进步、科技发展,不去为粮食增产拯救兆黎、不利用远见卓识尽力去让同胞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往大了说,不为民族后代谋福祉,不为东方文明傲立天下而奋进。
不用改进后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火器和作战思想一脚踢开往后三四百年的黑暗岁月,避免发生在神州赤县的一次次血腥屠杀。
反而用自己并不成熟的政治斗争手段,去和寒窗苦读十年经史,字里行间都是阴谋诡计的官员们去勾心斗角?
这不是智障么!
既然知道顺德县一定会从中作梗,事未定而动,是谓不周。
陈沐现在才不会贸贸然跑去帮周行说话,他给周行指了条路寄庄到底属于谁,人证物证要在;顺德县官吏与香山大户蛇鼠一窝,不能管制的事情要有人见证;香山县百姓因赋税繁重,敢在官府现身说法的百姓要找到;顺德县上下风气大坏,影响临近香山,亟待设府直辖管束的证明要有。
事成之前,事不可泄,事成之后,陈军爷自然会帮周县令说话。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做。
陈沐是不会去做战争开始前吹冲锋号的出头鸟。
要做,他只做得胜之后视察战场的指挥官!
陈军爷手上可以还有两尊刻着顺德千户所修复的破铁炮呢,足够当顺德气氛松懈的佐证了。
这是一场战争。
山崖高地,陈沐举目向四野望去,手上被占军田民田参差相杂,金黄的稻田里有佛徒与寺僧收割田地的身影,而在官道上,一个个以百户或总旗为单位的队列正快步朝预计属于自己分管的田地行进,各个旗号分明。
督促佛徒收割的寺僧并不知危险已悄然来到身侧,他们还惊奇于这些衣甲整齐的卫军怎么跑到这来操练,甚至有胆大的壮硕武僧驱赶卫军。
“去去去,你们这些军爷到这儿来做什么?别踩田啊!”
各部旗军恍若未闻,有些带着笑容有些面容严肃,跟着长官自垄道迈步入田地,这才有寺僧察觉气氛微妙。
突然间,天地间传出第一声号角之音,山间战鼓声响起。
百户付元摩拳擦掌,他本部旗军虽因受罚受伤、战场阵亡,使兵力仅剩三十多人,但石岐被调来与他联合助阵,大有无所畏惧之态,抿着舌头对石岐笑道:“这些粮贼胆子好大,连我香山卫的卫军种的粮也敢偷割,都还愣着做什么这帮人不让你们吃饭,你们看着啊!”
“把他们全干倒,拿下!”
面容因火铳炸膛而变得狰狞可怖的香山千户所百户娄奇迈冷笑一声,一板一眼地抽出腰刀向前空挥,对左近旗军下令道:“千户有令,抢占军田民田者,全数拿下,莫要走脱一个粮贼!”
第二十九章 大佛
武僧是真能打,作为寺庙豢养武力,虽然大多吃斋却饭菜饱足,各个养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给他们旁人所难以企及的身体优势。
而另一方面,禅院的武艺,不论是棍法还是赤手白打的扑法腿法,都有独到之处。
新近操练的卫所旗军,在得到不杀人性命的命令后,确实打不过他们。
但那句老话怎么说?
猛虎架不住群狼。
一个旗军打不过武僧,三五个旗军冲上去棍棒招呼,谁都架不住。
别说陈沐部下的旗军不下杀手,这些和尚更不敢和旗军往死里打。有些僧人空负有力之躯,眼看旗军结阵环围,就已经熄了反抗之心,乖乖被捆缚在地旗军是有备而来,和尚却是被打蒙了。
他们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就被这群旗军一通乱打。
“不知道?一会儿他们就知道了!”
收押二百多个僧兵佃农,陈沐派人全送到香山衙门,接着传令让早已等候多时的军余、香山百姓收割稻田,旗军在使用新农具时效率高的惊人,不一会就收了十几车向卫所运去。
这是很多旗军家眷加入香山千户所后第一次收割稻田,这样的效率让他们对今后务农少了些担忧。
每家每户负责收割的军田可比他们过去家里的田地大多了,留给他们收割的时间又不像过去单做农民时那么充足,家里最有力的男人充当正军,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日也至多不过收上三亩地顶天儿了。
但有陈千户的农具在,军余里的壮劳力五个时辰下来能收一亩地还多些。
等此间事了,他们去收割一万多亩军田时也能轻松许多。
陈沐带兵没走,直接驻营在军田近畿,操练起旗军。
六榕寺的事陈沐并不担心,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用更好的手段驻军濠镜澳。
两千亩军田很大,但对全员出动的香山千户所旗军而言并不多,待到傍晚就收了多半,剩下的到明日就能收完。
倒是一千多亩民田,香山百姓没卫军这样的组织力度,哪怕人数相仿,干的却没有卫所军余快。
但他们很起劲。
古代的百姓还是朴实的,尽管朴实当中透着人性本恶,但他们的恶,与陈千户相比小巫见大巫哪怕他们有能力,也想不出让和尚佛徒替他们耕作的办法来。
做这种‘坏事’,对旗军而言像一场狂欢,仗着人多把佛徒僧兵扣个干净,高兴得很。
天塌了有陈千户顶着,怕什么?
不过事情对陈沐而言,有点巧。
待到傍晚的时候,总督张翰来了。
连同的不光是张翰与辖管广东的官员,还有俞大猷。
俞大猷的兵从广西回还,至肇庆由张翰接回广东,一路向东回还广州府。
广西的事情已了,广东海贼曾一本犯境的事还要解决,原本曾一本今年初攻打澄海就已经令张翰心惊胆战,筹谋海防了,如今陈沐一封书信传送肇庆,更是让张翰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们必须坐镇广州府。
故而回还时俞大猷麾下大批兵将分别乘兵船与陆路快速行进调回广东各处,他则跟着张翰在沿途海防实地绘图,巡视各地守御、备御千户所与驻防营兵。
广东的海船不多,又不知曾一本在海上的位置,不足以出海将其扼死,只能刑千日防贼的准备。
刚走过顺德县,顺德千户所军力松懈、守备废弛的模样让两个掌握一省军政的老人气的冒烟,本以为给予足够军备与行事方便的香山千户所能让他们稍有欣慰,哪儿知道进入香山境内时更为气急。
人呢?
沿途哨卡全部交给提着破木棒子的巡检司衙役,几个百户所都只留十几个老卒守着空荡荡的木寨门,穿破衣拿烂矛,还不如顺德千户所呢!
“不急,我们去北边看看。”
听守卫所的旗军说,他们的千户带军余去北边临近顺德的地方收军田,张翰脸上表情稍好了些。
老人家没亲自来过香山千户所,但前些时候福建商贾、官吏告状时也听说了香山千户所勾了许多兵,至少能堵截走广商贾,没有几百军兵是做不到的。
俞大猷气得胡子都歪了,他气的不是像不懂兵事的张翰一样因陈沐旗下兵力不足而疑惑。
很多事在内行人眼里,扫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俞大猷路上经过四个百户所,四个百户所的木寨屋舍,一看就知道是住了满编旗军的布置。在这一点上俞大猷还是很欣慰的,哪怕香山千户所只有五个满编百户所,在广州府一带守御千户所中,兵力也是个中翘楚了。
但让俞老爷子不满的,是陈沐对自己的使命太过漫不经心。
守御、备御千户所、甚至各处卫所,朝廷要他们不是有多兵强马壮,那没有用。朝廷要的是军屯与巡视地方,从军事角度上增强对地方的控制。
如果县中各处哨卡都可以交给县中巡检司,那还要备御千户所做什么?
收割军田,收割什么样的军田需要让旗军把旗鼓兵甲都带走!
“千户,总督和俞总兵,来了。”
天都黑了,旗军在田野里扎营,陈沐在军帐里点灯熬蜡读着戚氏兵书,心里一片宁静等着和尚,哪知道等来两尊大佛!
“他们怎么来了?”
陈沐放下书卷赶紧往外走,走到帐门口又折回来扣上铁笠盔……多亏了他想着要应付和尚,所以没除甲,不然这会儿穿甲肯定是来不及了。
急急忙忙跑出去,俞大猷已经带着张翰像逛自己的营地一样给总督介绍起陈沐这样驻营的目的了。
“卑职香山千户陈沐,参见总督、总兵!恭喜总督、总兵在广西大胜回还!”
陈沐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幸亏外围巡查的旗军不是二愣子,没把这两尊大佛拦在外头。
这俩人大晚上的跑到野外来找他,肯定多半是急事而且不是好事,否则直接让自己去广州府就行,所幸现在看来二人面色都不算差,赶紧说两句好话。
俞大猷没搭理他,抬手一指他的营帐,道:“带老夫与督抚进你营帐,老夫要看看,你陈千户私自聚兵到野外来,是来做什么的!”
注:严格意义上讲,卫官对旗军有统兵权,但没有调动和发兵的权力。
第三十章 问询
香山野外,军田近畿。
十个百户兵力按驻军阵形驻扎,还有些来不及回还又不愿赶夜路明日再过来的百姓,有些宿军帐、有些宿道旁。
卫军没有安设营寨,只是把外围灯火打的很亮。
这个时代的夜晚太黑了,不少人又有雀蒙眼,也就是俗称的夜盲症,打起篝火不是为了防备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敌人,而是为防备夜间出没的猛兽与蛇类。
陈沐随军的小帐坐四五人就显得拥挤,跟随张翰、俞大猷的官吏兵将都在外面,内里之留了两个随行书吏。
两个老者坐在上座,陈沐坐在下面,对他们汇报着六榕寺侵占军田的事,张翰听得津津有味,俞大猷却不感兴趣。
等他说完,俞大猷摆手道:“这些事陈千户可以自己做主,将军田民田收回即可,不必再大动干戈。夜晚难行,明日把兵调回,让天时去六榕寺与方丈说明。”
“没人管你,你还要带兵拆了六榕寺?”
陈沐当然没这想法,听俞大猷这么说,他轻轻笑了一声,连忙道:“卑职哪儿敢,只是怕旗军来少了与寺僧冲突,这才带兵过来,只当拉练。”
这位老总兵和禅院有渊源,曾经一根棍子打上少林,还回传福建南少林武艺,现在六榕寺的寺僧占了民田军田,他也不感兴趣,只要不再起冲突就好。
何况僧人……有何旗军起冲突的资格?
在他看来这事陈沐只需派人说一句话就能收回来田,让和尚派佃农种了半年稻子这时候把地拿回来。
有点儿阴。
“拉练?”
俞大猷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仅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随后问出自己感兴趣的话,道:“你让旗军身上带那么多物事,怎么回事?”
听到俞大猷问这个,总督张翰也露出些许好奇神色。
他们从肇庆一路走来,巡视了一卫七所,只有陈沐的兵最多,看上去也更像样子。但香山旗军身上的东西是所有兵都没有的,不论是旗军、营兵、募兵,都没有。
“是卑职前些时候的小主意,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陈沐说着出帐,嚷齐正晏去叫了个军备齐整的鸟铳手过来,带进帐里道:“把身上军备全部卸下,摆好。”
小鸟铳手哪里见过总督和总兵,就是陈沐当总旗的时候新江战场上都没能见到俞大猷一面,入帐早就战战兢兢,听到命令连忙把身上披挂全部解开。
趁这功夫,陈沐对二人拱手道:“前些时候香山周县令告知卑职黄粱都老安山盘踞着许老幺一伙土贼,时常撑船越境,扰袭新会,发兵时千户所没有运送辎重的部队。”
“旗军都是新募,对阵土贼攻山难免伤亡,也无法抽调二三百人来运送辎重,所以卑职就想让旗军自己尽量多带点东西,省去辎重。”
“你出去等着吧。”见鸟铳手把身上连皮甲都脱下来站在一旁,让他先出去,对物事一一指着说道:“这是鸟铳手的军备,与其余步卒有所不同。”
“宽束腰厚布带一条,挂腰刀,前后各插二十枚竹药壶,左侧插鸟铳损坏修补的配件、右侧带三根铅棒,供驻营时补充铅丸。”
“毛毡垫一卷、帐布两块、木框背包一个,背包上下左右带两条绳子,毛毡的缠在下面、帐布卷在上面,包内装铅子模一副、三日口粮、火镰火石、木碗木筷。”
“左腿行缠外裹烫净麻布一卷、右腿行缠外插木药筒一支,内放外用金疮药。”
“小旗配一火兵,背锅一口、携椰瓢两只。”
“待到驻营,背囊解下,伐木取竹即可成帐,出兵亦能轻装上阵。”陈沐说完,对二人拱手道:“如此一来,香山境内平贼讨匪,则不需辎重,即使攻坚作战,也只带数车或十几车辎重即可运筹。”
说着,陈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得意神色,着重道:“尤其登岛。”
“卑职询问过香山、广州府近畿海岛情况,上船下船,都能轻装简行,没有辎重旗军能日行六七十里尚有战力;若是携带辎重,日行四十里就不错了。”
木桶理论也同样适用于行军,单纯步兵急行,这个时代最好的军队甚至能做到日行百里,但有辎重就不一样了,辎重的速度慢,军队的速度就快不上去。
何况陈沐的千户所没有炮,没有重炮。
带着重炮,最好的军队想日行四十里都难。
“很好。”
如论军事之精,时人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还要胜过戚继光,他说道:“兵贵神速,你这方法很好,如东南卫军皆如此,则无往不利。”
“怕就怕,东西给了他们,那一卫七所,三十多个千户,哪个能像陈二郎这样?哼!”
张翰哼出一声,言语上甚为不快,但看向陈沐却愈加欣赏。
说起来有意思,俞大猷这人是不欠人情、不近人情的,起初他是要还陈沐送出的望远镜的情,本意是不欠这小总旗的情。可后来总督府上张翰一句“得意门生”,倒让这变了味道。
一时间除了陈沐和俞大猷这两个知道怎么回事的当事人,整个广东都认为陈千户是俞总兵的人。
陈沐和张翰更有意思,一句‘总督门下好乘凉’,最近在广州府各个衙门官府中人茶余饭后传得越来越不像样子。
搞的陈千户在别人眼里好像有很大的背景一样,周行让他帮忙向总督衙门美言,大抵也是因为这些传闻。
有背景是假的,得赏识才是真的。
明朝武官的业务能力不单单包含着打仗,还包括了钻营与人际。
“你截获曾一本的消息是有功的。福建巡抚前日传来消息,曾一本率大船三十余只、小船不计,乘风袭扰福建,见福建严备,又窜回广地,说是隐于南澳,上奏责怪我广东不发一兵一船策应相助,还说什么士夫自有公论。”
张翰花白胡子提起这事便气的一翘一翘的,抬手就想拍桌子,手悬在半空才发现陈沐军帐里简陋地可怕,收回手攥成拳道:“老夫上任时老总督专门提点,去年两省会剿,相互推诿不绝,这才有了两省军门议定贼在广则广自任。贼闽则闽自任!现在倒怪老夫不添兵船相助!”
“朝廷下旨了,要督造兵船,广城近畿卫所除了香山没一个是能做事的。老夫问你,如贼击至广城,你的香山千户所能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解决
陈沐现在确定了一件事,这位张老总督,是真的不通兵事。
原本他还以为上次在总督府,老人家说只懂漕运是自谦呢,现在看来不是那回事。
不然怎么会问出如此令陈沐苦涩的问题呢?
“总督发问,卑职不敢稍有欺瞒。”陈沐撇撇嘴,脸上表情有些难看,道:“如曾贼打进广城,卑职多半已经死了。”
想自水路攻广城,必先进伶仃洋也就是珠江口,一个香山一个屯门,是广城南面隔海相望的两只大钳,不拔掉其中一只,曾一本很难打进广城。
而海外夏季之前攻屯门顺风、夏季之后攻香山顺风,所以后半年曾一本要来,多半会先打香山。
一样的话,听在俞大猷耳朵里,无非觉得这只是常理,贼来了不管陈沐是战是守,曾一本要是能通过香山,那陈沐多半是已经没命了。
可听在不懂行的张翰耳朵里,就是陈军爷满心想的都是为国尽忠了。
老爷子就差挥着老胳膊拍老腿,叫出一声:老夫就需要你这样的勇士!
张翰看向陈沐的眼神在烛光下愈发慈祥起来,语气都柔和不少,道:“难得有你这样的卫官为大明守国门,有什么难处,老夫一定为你解决。”
陈沐有点儿心虚。
他真不是要为国而死的意思,但这会忙着澄清就是傻了吧?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懂行儿的俞大猷,俞老爷子似乎又进入初见时总督衙门里装睡的状态,虽然眼睛眯着翻动陈沐在毡垫上的戚继光兵书,但陈沐看来此时老总兵就是闭着眼呢。
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儿了,他还能不咬么?
要船、要炮、要军备?
陈沐觉得这样不好,总督早晚能知道香山卫所的地理位置与遇贼先战的关系,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反而会坏了印象。
他拱起手说道:“总督已经给卑职很多军备了,虽然卫所仅有一条福船,但卑职有弄来两条战船的方法,需要总督应允。”
张翰皱起眉来,什么叫‘弄来’,听这话就像是巧取豪夺,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说来听听。”
陈沐简短地把夷商掠卖明朝妇女的事告诉张翰,道:“卑职想在登澳后扣下夷商战船,充作香山所军船,望总督应允。”
他心里先前一直想的是先把战船弄到手里再说,实在不行让出一艘都行。毕竟那么好的船、那么多门炮,在整个沿海都是少见的,单靠他自己,很有可能一艘船都保不住。
如果有这位执掌广东军政大权的总督开口,总兵官在一旁见证,广东广西,没有人能把战船从陈沐手上拿走。
张翰显然并不在乎这两条船,皱眉道:“朝廷治下,岂容番夷放肆,掠卖我大明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说夷商携兵数百,你可有把握拿下?总督衙门给你权力,拿下之后不必审问,就地在濠镜处死,以明律法,不然那些夷商还以为濠镜是法外之地!”
张翰一锤定音,摆手道:“船你扣下,就归属你香山千户所。除此之外,志辅啊,你在福建洪塘打造停泊在北岸海沧的二十条福船,拨香山所一艘吧。”
“起先以为香山人少,现在陈二郎勾军千户,一艘福船是少了些!”
俞大猷缓缓颔首。
陈沐差点笑出声。
这么算来,等驻军濠镜之后,他部下会有两艘福船、五艘快船、两艘蜈蚣船?
这就厉害了,两艘蜈蚣船可是满载三百兵力的长船,零零散散上百条小渔船就不说了,福船侧弦两门佛朗机、蜈蚣船侧弦十七门佛朗机,摆出战列阵一轮齐射就是三十八门火炮四百步内,海寇常用的小船挡得住吗?
尽管这离出海逞威风还差得远,可只要曾一本敢来广州,咬下来陈沐就能让他崩一嘴血。
“总督,卑职还有一请,您能否应允?”
张翰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样,微微笑着问道:“还要什么?”
跟干漕运的老板打交道太爽了!
不过陈沐可不敢得寸进尺,不再要东西了,他拱手道:“香山千户所临海,兵力稍显不足,临近的顺德千户所的模样又……都凑不齐旗军,故而卑职想请总督调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来带兵协防半年,以备海寇。”
陈军爷当然不会忘记周行在做什么,顺手给顺德千户所一记背刺。
“清城千户所?这两省之事尚互相推诿,老夫给你调来别的千户所又无统一上官,就算给你暂时节制的权力,你可能辖制?”
张翰是吃到互相推诿责任的亏,对这事念念不忘的,说起话来还有对陈沐的提点之意,这才问道:“清城千户是谁啊?”
陈沐刚想说话,俞大猷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无奈语气对张翰道:“还能是谁,白静臣,他任总旗时的上官,世荫百户白元洁。”
“他啊!”俞大猷摇头笑笑,道:“是给老上官争功呢!”
陈沐就是这意思,多个朋友多条路,他的朋友不多,老大哥白元洁算一个。左右清城近来是无仗可打,调到香山协防,曾一本不来,无非是在香山吃半年粮;曾一本要是来了,有功他们一块立!
但他不能这么说,拉帮结派的山头主义可要不得,上司眼皮子低下的非正式领导可不好。
“回禀总督,若能就近调度千户所最好。”陈沐的表情极为诚恳自若,道:“但据卑职所知……广东都司诸多卫所,有足额旗军的,只有香山与清城了。”
这事谁都没得选,适合调动的卫军,仅有清城千户白元洁而已,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张翰乐呵呵笑道:“该用的人、可用的人,要用,你说白静臣老夫就知道了,把他调过来助你。”
“能读书识字是好事,不过不要只读兵书,你还年轻,要多学多看多做,作战可不惜身,但能不死,不要莽撞。”张翰看了看毛毡上的戚继光兵书,起身后说道:“等战船调来,你要记住守御的是广州府,一旦海寇出伶仃洋,就不要追了,有俞总兵的水师去打他们。”
“好好操练,夷商处死后速报老夫……掠卖我大名妇女!”
小老头一甩官袍袖子,走了!
第三十二章 金子
给船给人,仁至义尽。
对陈沐来说他再无什么所求了,却没想到次日一早,张翰派人从广州府送来一册书籍。
《横渠理气辩》,王廷相写的,张翰做了注。
这就不是仁至义尽的事了,反而让陈沐有点难以接受。
同送船、调人不一样,拿自己老师的著作送人,就陈沐的认知里,这个时代没有随便拿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的习惯。
说明陈沐真的算是张翰的近人了。
书他大致看了一遍,这对陈沐而言就是一套大部头,想看明白这本,他要旁征博引地多读十几本书。
但很有意思。
宋明时期涌现了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他们被统称为宋明理学。
理学当中包含了种种流派,既有把格物致知发展跑偏极端到只有穷尽天理才能成为圣贤回到老家的朱熹,也有在朱熹的肩膀上突破的陆王心学,主张知行合一,与朱熹理学分庭抗礼。
当然站在后世人的角度上,最符合价值观的应当是阳明左派,诸如泰州学派的王艮,主张‘百姓日用即为道’,振聋发聩;还有在世人看来异端至极的李贽,反对礼教抨击道学为己任。
这也是阳明左派在学术中受到排挤的原因,儒生不是傻子,不会眼看着好好的东西不去学,真正让大多数人排挤阳明左派的原因这个学派,无益于巩固统治。
张翰送给陈沐的书,既不是朱熹的理学,也不是王阳明的理学,而是另一个流派,气学。
这个流派也很非主流,即脱胎于朱熹理学,又对朱熹理学发扬一部分抛弃一部分,既然不同于理,却又对王阳明的心学加以批判。
程朱理学的意思是“理在事上”和“理在事先”,气学则认为“理在事中”。
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是要格此心,气学则要格天下之物。
程朱理学的穷理是穷心中之理,气学的穷理则是穷天下事物之理,主张以“资于外求”的方式,达到通彻无间、内外合一的最终境界。
看得陈沐都想开宗立派了。
有了俞大猷搀和,和六榕寺的事就这么揭过,请天时和尚去了趟广州府,陈沐调回去些旗军,接着在军田里待了几日。
等田地收割完,骑马带兵回了千户所,沿香山转一圈,派兵船在浅海四处乱走。
最终在香山东南方向选出一处建立水寨的位置,规划出一片地作为将来的船厂。
同时也是将来铁坊所在。
大和尚高高兴兴回来了,陈沐问事情办妥了没,说办妥了,问他咋办妥的,佛爷说他有法宝,一出法宝六榕寺方丈就老实了。
说的跟神话故事似的,陈沐问他到底是啥法宝,这大和尚扬了扬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杀气腾腾。
“佛爷有对儿金刚宝!”
“没打死吧?”
“没有,佛爷就一拳。”
陈沐放心了,来拳头还好,他就怕俞老爷子亲自点的将去六榕寺拜谒,直接提着三十斤铁棒打进庙门,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这才打一拳,没事,会打方丈的和尚才是好和尚。
他是真觉得自己忙,既要练兵、读书,还要勤练弓马,以准备将来考上武举有个除军户旗官之外的正经出身,也更容易扩大自己的人际圈子。
另一方面,香山的一万两千亩军田要收、水寨要建、军户多了军学也要挑选屋舍书院翻盖,再有就是军事上,曾一本要防、濠镜澳也到了亟待弹压的临界点。
甚至为了将来的海战,他还要学游泳,学穿着衣服带着兵器这已经不叫游泳了,叫武装泅渡。
一不小心就沉底儿,应了他的名。
沉木。
邵廷达回来了,一进千户所就见陈沐头发湿漉漉地,穿着干爽青袍牵着两只大鹅溜达,接着大鹅瞧见邵廷达这生人上去就是一顿猛啄,满口细牙把风尘仆仆的莽虫吓得满地乱窜。
一番鸡飞狗跳,二人这才坐到千户衙门千户宅里。
“辛苦了,晒得黑了许多。”
“不辛苦,沐哥你真厉害。香山变化太大,回来都不敢认,这么多人啊!”
邵廷达笑着摇头,见宅子里左右无人,这才解下腰上小囊,沉甸甸地放在桌案上推给陈沐,小声道:“沐哥,九十四两金子,漳州的官吏知道是你的地,他们硬是压价耽误了时日,幸亏他们不知道船队也有咱一份,要不船引都办不下来。”
“你是不知道,在月港、在福建,你的名声可大了!”
邵廷达感慨着说道:“福建都传开了,说香山有位千户,把今年走广的商贾一网打尽,吞了上万两银子的货!”
“放屁!”
陈沐拍着桌案道:“那帮王八蛋什么屎盆子都给陈爷头上扣,上万两,可真敢说,那些破玩意儿收拢收拢卖了至多五千两,那是他们走私番夷才能卖到上万两!”
陈爷冤啊,要真扣下上万两银子,他还忙里忙外的干啥?
铁甲大炮啥都有了,还用在这儿抠抠搜搜的挤出点银子,拆东墙补西墙的买船料、建船厂?
还用一等俩月,就为了等华宇那边报信,看夷商啥时候在濠镜把凿漏的船快修补好了他再带兵过去?
不就是他妈的穷闹得么!
“要不是穷,老子早过去把那帮狗娘养的弄死了,还用等到现在?嘁!”
陈沐摆摆手,“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七百多两就七百多两,到底咱不光赚了钱,还赚了城里的宅子呢,来这些你收着,往返来去,只有咱自家兄弟最靠得住。”
陈沐推过去一条金子,估摸着十两重。
一两金兑八两银。
“别推让了,地是你跑去买的,也是你跑去卖的,收下吧,置办套像样的衣甲。”陈沐说着拍拍剩下的金子,笑道:“正好你把钱带回来,我从总督那请了命,咱香山也建船厂,不光要船厂,还要有书院先让千户所一半孩子有书读!”
话音刚落,千户宅外李旦迈步停在门口,抱拳喜道:“义父,华宇那边有消息了!”
陈沐猛然起身,他的蜈蚣船要修好了!
第三十三章 登澳
从私塾到书院,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者说要足够富有,才能简单。
因为这不像别的书院,那些学子有钱去做束,卫所的旗军大多没有这样的条件,而由陈沐自己去办学,又耗资颇巨。
但必须要办。
办书院这个点子来源于理学诸多学派都有自己的书院,但陈沐想办的却不是那种教授理学的书院,而是卫所原有军学的魔改版。
香山军校,教授儒学、数术、天时地利、海上事宜与军事训练,再有部分专学工匠技法。
就规划在这片土地上,尽管如今山上只有几处破木屋,甚至陈沐的设想中短时间也只能让一半的卫所孩子读书,但香山是他们的摇篮、南海是他们的操场、福船是他们的教具。
陈沐会越来越强,香山军校,也会越来越强,并终有一日在这个时代迸发出属于他们的光耀。
凤凰山南港口,正对着遥遥隔海相望的濠镜澳,周行在这登上福船,随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三十艘小船驶向对岸。
为这次登澳,两个副千户、七个百户、将近七百旗军出动,他们要面临的可能是束手就擒的夷商,也可能是一场相对老安山更大的治安战,为数四百有余的水手或者说海盗。
因为那是濠镜,大明的化外之地。
天空飞过来自印度洋的巨大白头军舰鸟,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浓重水汽,让人身上发粘。
立在福船舰首,陈沐扶着发炮向远方眺望,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坐海船,但船体的颠簸仍旧让他感到有些不适。旗军作为水手的技艺还是差了不少,一艘福船在他们手上仅能展现出六成战力,不论操帆、操舵还是操炮。
与之相对的,那些小船在旗军手中却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桨船才是过去作为民的旗军老本行,就像白元洁的蛮獠营一样,他们在船上长大,是最适合的水手。
只是需要时间。
但陈沐最缺的就是时间。
远处的濠镜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没有洁白的沙,浅水的碎石滩涂有长长的渡口栈桥,李旦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与香山相通的渡口,港口在另一边。”
这不是陈沐想象中无尽繁华模样,大队旗军踏过栈桥吱吱作响,似乎每一步都让桥上的尘土抖落进海里,但其实这绝无可能,因为栈桥底部早已被一片绿色覆盖、腐朽。
滩涂的尽头,沿勉强踏平的黄土路向不高的山岭望去,缓坡山道两旁密林生出许多枝杈,山道用濠镜澳盛产的花岗石铺就,大块条石直铺至远处关口。
那是大明守澳官在濠镜设下的闸关,既然已经管不住外人登岛,就只能管着明朝百姓不从这里上岸登岛。
陈沐看不清闸关有没有军兵守备,但这其实也并不重要,因为守澳官知道周行和陈沐要来,早就等候在关闸之前了。
守澳官有三人,分别是提调、备倭、巡辑,都隶属于广东巡海道副使。
海道副使这个官位有时以专员充任,有时以布政司员吏兼任,在一省海事上有很大权力,不过现在正是广东海道的空窗期,因为这些年里,海道副使是由布政使亲自兼任的,一个提到明朝与葡萄牙人绕不过去的名字汪柏。
正是因为葡人贿赂汪柏,才得到在濠镜澳晾晒货物的权力,接着便得寸进尺地建筑屋舍,逐渐演变成吴桂芳口中‘据澳为家二十载’。
几年前曾经发生过番夷欲攻打广州府的事,在那之后吴桂芳上书朝廷大力整饬濠镜,这才有了陈沐这个在平定李亚元战事中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升迁至香山的千户。
拿着兵部侍郎与辖制两广总督的命令,哪怕汪柏是布政使,也还管不到他陈军爷。
七个百户所旗军整军待动,陈沐没有迎着三个守澳官走过去,示手对周行道:“周兄,请。”
等周行走出几步,他才转头对李旦问道:“准备好了?”
李旦笑着点头,眯起狭长的眼睛看向几个守澳官,抿抿稍显干涩的嘴唇,这才对陈沐道:“义父放心,等过了关闸孩儿就去寻华宇,佛朗机人在濠镜有个议事广场,一个时辰后义父在那接应,不必动大军就能把夷商擒下!”
“万事小心。”
陈沐叮嘱李旦一句,随后再度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峰炮台,面露不喜,这才迈步向前走去。
随着他迈步,身后几个百户各自挥动令旗,七百旗军开始收整检查身上甲胄、手中兵器,各队有鸟铳手身旁的旗军打火镰燃火把,鸟铳手装药塞弹。
至于陈沐身后的二十家兵就更简单了,携带关铳的他们只需要装好弹药,随后五人跟在陈沐左右,余下则位于队前。
长久的操练让这些不曾参与战事的旗军憋足了一股劲,战力上的强弱姑且不说,至少整顿军备的他们在气势上不弱于明朝任何一支军队。
等候在关闸前的并非只有三名守澳官,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夷人,有人穿教士袍戴十字架、也有人在光亮的板甲外穿着红色披肩。
不论他们衣着打扮是什么,见到陈沐身后明军做出检查军械的动作,都露出惊骇紧张的神情,不论是身穿板甲的老年武士还是老年修士,都握住腰间剑柄,提防地看向迈步走来的陈沐,并对守澳官大喊大叫起来。
这种不安感太强烈了,明明守澳官身边带的十来个随从都穿着布衣服拿着杆竹矛,弱不禁风地站在那,为什么从对岸坐船过来的明军各个壮得像牛犊子,队列站得比葡**人还要整齐,没有那些可笑的被称作火铳的东西,反而净是铁矛头、大多数还穿了铁甲!
还有那些人手里是什么,火绳枪!
明国还有不会炸的火绳枪?
“义父,那个大喊大叫的大胡子说,说好的只是来巡视澳门,他们为什么向鸟铳里装药。”
李旦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逐字逐句向陈沐翻译着对面几个佛朗机人的话,尤其着重介绍中间穿板甲的老武士,道:“穿铁甲的是佛朗机人在濠镜的名人,叫裴雷若,年轻时是佛朗机人在满刺加总督弟弟的水手,在沿海杀人,朝廷屯门海战打的就是他们,兵败后别人都被杀了,他在福州坐了几年牢,在濠镜呆了十几年。”
“嘘!”
陈沐带着笑意对几个佛朗机人竖起食指在嘴边,随后歪头道:“让他们别怕,杀他们几个人用不着这么多兵。”
这时候,三名守澳官里穿着最像备倭把总的中年男人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拱手问道:“阁下带兵登澳,敢问是?”
陈沐抱拳,微微扬起下巴。
“香山千户,陈沐。”
第三十四章 干净
李旦口中的裴雷若,名叫加莱奥特佩雷拉,有多重身份。
他既是葡萄牙军人,上尉军衔;也是远航新大陆的水手;是精通贾事的商人;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
现在,他还是整个西方世界对明朝了解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佩雷拉不知道应当如何用言语来形容陈沐,以及陈沐所率这支军队出现在濠镜澳对他的世界观造成怎样的冲击。
漫长的囚徒生涯给了他旁人难以企及进入明朝内陆的机会,令他比旁人更加深刻地了解明朝的方方面面。
十四年前,通过买通明葡两国司法人员获释出狱的他,向果阿耶稣会书院递交耶稣会印度传教团年度报告时曾这样形容明朝的军力:
“他们的士兵身上挂着由牛皮制成的铠甲,他们的刀剑多由粗劣的生铁锻炼,枪矛是削尖的竹子,来自北方前线的骑士部队则装备了带有铁制枪头的长枪。他们的纪律性很差,数千人常常被几十名海盗打败。”
“装备的火器数量很少,由于铸造水平低下常常炸膛,而他们似乎对此似毫无办法。他们的城墙上没有大炮,在面对鞑靼人的入侵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在我看来,任何一支数千人的训练有素的欧罗巴军队,都可以轻易征服中国。”
事实上佩雷拉从未去过北方,在他的报告中关于北方的事宜都标注着道听途说,但他说数千明朝军队经常会被几十名海盗击败,是实话。
那正值倭寇入侵最凶的时候,曾出现过几十名由日本人组成的倭寇在明朝东南转战千里诡异状况。
如果别人当着陈沐的面提起这件事,陈爷多半会当场掀桌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因为在那个事件中,被倭寇击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的同僚。
松懈废弛的卫所军。
佩雷拉因为牢狱生涯,不曾见过戚继光与俞大猷的兵,而后居住濠镜十余年,见到的明军无非就是濠镜提调司、备倭的那些武弁,各个收受贿赂比卫所军还要废弛,哪里能让他看上眼。
唯一一次帮助明军攻击围困广州府的海盗,见到的精兵却是俞大猷的兵。
当时的惊讶不亚现在,但一问别人,心里也就释然了。
俞大猷是谁?广东总兵官。
广东有多大?整个葡萄牙那么大。
俞大猷就是司令!
司令的兵,能不比其他杂牌军精锐吗?
这让本身就认为东方国度皆为未开化的西方人不以为然。
但这次不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朝贵族带着七百个纪律极佳的部下登上澳门恐怕今年耶稣会修士送至印度的年度报告,会有很大不同。
按西方人的说法,掌握土地和百姓的卫官,也算是贵族了。
陈沐不知道佩雷拉这些想法,进入关闸之后,他的心思都放在三个守澳官身上,弄明白了他们的职权与品级。
三个九品小武官,没错,别管是提调、备倭还是巡辑,都是刚刚有品级的武官,掌握巡查、守备、盘剥抽税的职责。
这三人提调姓侯、备倭姓杜、巡辑姓马,又都属于官位不高、权力不大,但胆子不小的那种人。
提调、巡辑手下都不过二三十衙役,现在都只有一半;杜备倭本该有百人兵力,现在却只有七个人,空饷吃的最厉害。
三人虽然是布政使汪柏的属下,却也不敢在现管的周行与兵强马壮的陈沐面前拿大,一路上笑呵呵地向他们介绍周遭风物,陈沐一直笑眯眯听着,走到半路看杜备倭说得正兴起,才突然开口。
“杜备倭,我看那山上有城楼修得别致,那是什么,夷人帮咱大明修的炮台?”
杜备倭楞了一下,看陈沐表情认真,疑惑恰到好处,这才笑着应道:“是啊,炮台上有四门铁炮,都对着东面海上,是给咱大明备海寇呢。”
“好!哎呀,夷人也是有心了。”陈沐感慨地摇摇头,接着问道:“这样的炮台就这一座能防住海寇?你们在濠镜是不知道,总督最近因为海上巨寇曾一本逃往广州海外的消息,茶饭不思,可发愁着呢,要多上几座……”
守澳官这种小官儿见过个屁的总督,听到这话杜备倭眼儿都亮了,连忙道:“有啊,葡夷在岛上修了三座炮台,一个在这、一个在岛南边,都守着东边入海口,还有一座就在濠镜中间,他们叫议事广场旁边山上。”
说完杜备倭还赔笑等着看陈千户老怀大悦呢,指不定替他在总督面前夸他几句,哪儿知道陈沐已经不理他了。
陈千户立在后面不走了,等他回退几步走到跟前,刚好听见陈千户从后面行进的旗军里点出一人,道:“去,告诉娄百户,挑个机灵的会操炮的总旗,把山上那处炮台占了,记住了光明正大、慢慢悠悠的过去,离近了炮台上所有人全部拿下!”
这种时候,杜备倭要是再不明白陈沐来者不善那就真是傻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恼怒道:“陈千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套出自己想知道的话,陈沐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斥道:“要钱不要命的东西,番夷把炮台都修到这了,炮台四面通,东面扼住大明的入海口、西面你关闸都在射程内,这事朝廷知道了你全家的脑袋够杀吗?”
“你这么做汪臬台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杜备倭不敢明着顶撞陈沐,只能抬出布政使汪柏来压,在他看来陈沐的千户是比他官职要高,可就算再高也不过是个卫官,何况是连指挥使都不是的千户,难道布政使的话他也敢不听么?
“臬台管的是赋税和人事,怕是还管不到陈某。”
“我到香山来,领的是兵部的调令,登澳驻军,受的是总督和总兵的差事。”
陈沐嗤笑一声,布政司的人事管的是别的官儿,他们卫官直属都司,都指挥使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但指挥使司对他也没有任免权,任免权掌握在兵部手里。
兵部尚书谭纶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免了他?
兵部其他吏员能不通过左侍郎吴桂芳直接免了他?
不能!
不能老子怕个蛋?
“你想清楚了,就濠镜澳上这一亩三分地儿,你们这仨守澳官哪个屁股底下能干净了,为了些番夷,开罪陈某值不值当?”
陈沐想到早先因为扣卡走广闽商的事,言路上出身的老总督张翰专门把他可能受人抨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跟他说明了。
说着这话他自己都笑了。
“而且你猜怎么着?陈某就干净!”
第三十五章 驻军
这用问吗?
杜备倭早认命了!
胳膊扭不过大腿,尤其他们守澳官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栈桥上被虫蛀了的破木头一样,只要用手去抖,就总能都掉几只虫子。
所以当巡辑、提调听见后面声音,带着几个番夷转过头路露出不解神色时,杜备倭活灵活现地表演出一个引路者的模样,而陈千户也恰到好处地报以微笑,缓缓颔首。
先前破口大骂的剑拔弩张去哪儿了呢?
马巡辑返回来对陈沐问道:“陈千户,番教的培莱思神父想向你询问,他们教中的安东尼修士你可曾见过?是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年过四旬,曾受命去千户所拜访你,随后一去不回。”
“啊,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我的千户衙门做客,过些时候就回来了。”
陈沐对答如流,他早已遗忘那个住在千户衙门前厅偏房的修士,除了每日饭食外安东尼从不出门,省心到若非刻意提及,完完全全被忘个干净!
马巡辑笑着应下回去跟夷人说明,陈沐这边又换了副笑脸抬手揽住杜备倭,手臂向前指着小声道:“杜老兄是想明白了,陈某是要来濠镜驻军的,你我达成共识,后面的事就好做多了给老弟说说吧,前边那几个佛朗机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在岛上的驻军营地在哪?”
周行有些看不惯陈千户这个样子,这违背了儒生的价值观,威逼利诱使歪招的,但他又不觉得陈沐做法有什么问题,一甩袖子迈步朝前走了。
不去看陈千户在后头的龌龊事。
没办法,他是举人出身历任二县令的儒生,可陈沐不是啊,那是个杀头换钱百无禁忌的军爷。
行进不过二里,山上有明人小聚落,土木屋舍聚三四十家,守着巡辑司的破败衙门,看上去很不像样子,但视野很好。
立在山间下南望去,眼前仿佛推开昏暗屋舍紧闭大门,豁然开朗!
山下仿佛另一个世界,泥泞的土地上一栋栋西式石堡般带着扭转造型圆柱的房屋,石屋大多低矮,但在庞大聚落正中留出大片空地,从聚落之外的地方不断运送石料、聚集工匠,数十根巨大的长石堆砌在地基上。
空地之后的山峰上,立着另一座炮台。
守澳官说那片空地就是番夷的议事广场,他们要在议事广场附近修一座寺庙。
杜备倭说着指向东边林地边沿的空地道:“他们还要在那修一个医馆。医馆,用得着那么大么?像他们寺庙那样,修了半年才堆出台阶,还忙着让倭人雕花纹,十年都建不成!”
寺庙和医馆?
陈沐在脑子里转了转,才完成从东到西的言语转换,寺庙是教堂、医馆是医院。
“那个是什么?”
陈沐抬手指向远方,教堂地基不远的地方两处相较稍小的建筑,同样是石垒建筑,但风格各异。
“西边是他们的营地,岛上有些防备倭寇的驻军,都住在那里,是以前的王姓守澳官建起的,给番夷朝夕讲武以控制他们;东边那个他们叫公学。”杜备倭看了一眼,信手拈来,道:“其实就是给番娃娃们开蒙的私塾,不过也有他们的教爹教神话故事。”
教爹?
见陈沐疑惑而复杂的表情,杜备倭借机脱开陈千户像揽小弟般的胳膊,向前指着道:“前面穿大袍子的就是他们的教爹。”
“他们盖屋舍都是就地取材,佛朗机挖矿不比咱们,直接把山炸个大洞,在山洞里放炮仗,可吓人了。”杜备倭说着还心有余悸,“不拜山神、不拜窑神,开窑前是必须要拜神的,佛朗机人死活不拜,非拿着个破十字架在山里晃悠,还说火药炸的安全,这不是胡扯呢!”
“那他们炸的安全么?”
陈沐问着,指向议事广场,“那些石头都是从山上炸下来的?”
“出事七八次了,一炸就埋人,本官去近畿百姓说了,都不要去帮番夷炸山,死了都找不着。”杜备倭身上似乎有明朝官员对夷人交往方式的典型特征,就是我不管你、你也别影响我,“反正他们雇的都是倭寇挖山,死就死了。”
澳门只有一种矿产资源,就是佛朗机人炸的花岗岩。
议事广场再向南,土黄色逐渐变成白黑相间的卵石沙滩,港口人来人往,数不清的人正在装卸货物,更远的地方是露天的船厂与海岸上停靠的大型商船,舟来板走,商贸繁华。
陈沐知道,他的两艘蜈蚣船正在那修补!
盘踞在濠镜澳的异国人,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们已经修好了三座大炮台,建起教会小学、营房与医院,甚至还在距离聚居地不远的山麓建起炮厂。
吴桂芳曾说番夷据澳为家不下万人,陈沐一直以为是虚数,可只有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认识到,根本不是虚数。
这帮王八蛋是真把这儿当成他们家了!
“周县令、陈千户,旗军就停在这里吧,再下山若惊到夷人,恐生事端啊!”
比起被陈沐扯起虎皮吓住的杜备倭,另外两个守澳官显然要和夷人亲近些,二人过来和陈沐说着,几个夷人在不远处看着这边,显然陈沐这支兵力让他们感到担心。
“我们在自己的辖地行走,会惊到夷人?”
陈沐仿佛听见可笑的笑话般,摇头道:“岛上的夷人,他们几个能做的了主?”
“能做主就让他们把驻军约束好,都呆在营地里不要出来,旗军会不会惊到他们陈某不知道,但最好他们不要扰到陈某的旗军。”
李旦在进入关闸后就走小路离开,这让陈沐少了直接与夷人对话的翻译,但这不会影响到他的决定,他登岛就是为了与私贩妇女的夷商作战,这一点不会改变。
想让他把旗军留在这,不可能。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行显然也认同这一点,他即不在乎夷人,也不在乎三名辖内武官的看法,对陈沐拱手道:“陈千户,时候不早,我们下去看看吧。”
陈沐对葡萄牙的神父、军官点头轻笑,随后挥手迈步。
在他身后,自有各个百户下令旗军继续前进,传令声在山道上此起彼伏,佛朗机人的脸色不好看。
时隔多年,明国人的军队又要进入他们的议事广场了!
根据戈迪尼奥估算,葡萄牙在1500年-1580年向亚洲净移民数量为二十八万。
第三十六章 长剑
濠镜澳,阴暗逼仄的的酒铺里,李旦闪身登上二楼。
楼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海寇,华宇坐在蛀满虫眼的木床上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的短刀,见李旦进来,挥手把一柄匕首丢过去,被李旦稳稳地攥在手上,接着走出两步,随身子坐在木桌前,匕首也扎在上面。
“麦亚图在哪?”
华宇轻声吹出口哨,扎着黑发巾的脸向窗边瞟了一眼,问道:“你那位千户义父,真打算当众和麦亚图的水手动手?”
“他是官,我们是贼,靠得住吗?”
一个长着红胡子的老年夷人海盗也操着僵硬的汉语道:“明朝的官员最喜欢让海盗和海盗打,如果没有支援,我们都会死。”
李旦没有理会,走到窗前挑开窗户,透过缝隙看着街对面石制建筑,那是佛朗机人的酒馆,要比他们的破酒铺看上去华丽很多,酒馆外站着几个携带兵器的黑番壮汉,基本可以断定麦亚图就在酒馆里。
濠镜澳是葡夷很重要的中转站,他们开辟了濠镜长崎;濠镜果亚里斯本;濠镜马尼拉美洲的三条重要航线,每年往来商船数十次,但这些商船中雇佣黑人做水手尤其是充当护卫的,不多。
他们要找的麦亚图,算一个。
因为麦亚图的船太大,海上的船也并非越大越好,蜈蚣船是需要大规模人力的长船,寻常贩货的商船只需要三四十个人就能驾驭,蜈蚣船要想达到最快速度,则需要三百人才行。
夷商最好的水手,自然是葡萄牙、西班牙本土熟练的水手,次等水手则是印度、满刺加、明国、倭国的水手,因为西船软帆和东方硬帆的操控手法不一样,在西方船舰上东方人操控先天没有优势。
最后则是黑人,因为不论硬帆还是软帆,他们都不会,学起来又相对困难。
蜈蚣船并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十几个葡人、二十几个东亚人操帆操舵,剩下上百个黑人与印度兵负责划桨,他们更有力而廉价。
“真要动手?”
李旦转过头,重重颔首,“此次事成,明军即驻濠镜。朝廷调集陈朝爵率水师驻海外,香山七百旗军已全数登岛,我们动手,朝廷就赢;我们不动手,朝廷也许会输一时,但最终朝廷还是会赢。”
“我们只能动手。”
华宇长出口气,短刀别在后腰,提一杆破旧的鸟铳塞进铅丸,递给李旦后摊开两手耸耸肩膀,道:“我备下几条小船在东边断崖,如果事后明军出尔反尔,我们就去鸡笼。”
说罢,华宇带了两个佛朗机海盗转身向外走去,道:“我去船厂,你准备好了吹个口哨,等麦亚图那胖子出来就是。”
华宇走后,屋里还剩两个海盗,一个是握着长刀的倭人,一个是捧着火铳的明人。
倭人下楼,明人攥着火绳火铳和李旦一道架在窗边,对着酒馆门口。
李旦深吸口气,在窗边吹亮一声口哨。
街道的尽头,七八个破破烂烂欢呼的小孩子跑过来,围住酒馆外几个黑人,伸手索要什么东西,刹那间变得乱哄哄。
小孩后面,提着长裙下摆的蝶娘带着两个女人边走边笑边娇声道:“慢点走,慢点走!”
几个守卫在酒馆门口的黑番烦躁地驱赶着小孩们,对三个白净的明朝女人表露出极大的兴趣,翻着厚嘴唇笑着做出下流动作。
酒馆里两个男人捧着酒杯走出来,边笑边骂。
下一刻,小孩抓起黑人身上的钱袋风一般跑走,几个黑人迈开长腿追出,有人被身边乞儿攥着小刀捅在腹部,乱刀扎倒。
酒馆走出的男人丢下酒杯,抽刀跟着黑人追上去,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小孩。
“啊!杀人了!”
蝶娘发出惊骇的大叫,在街道中刺耳无比,李旦在窗边架着鸟铳,看着母亲与乞儿的表演,心提到嗓子眼,接着就见酒馆外的吵闹声令里面的酒客蜂拥跑出十余人,蝶娘高声叫着给他们比划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们只看到几个倒在血泊中的黑人、四散而逃的乞儿与两个提刀飞奔的男人。
“追上他们!”
无事的酒客躲都躲不及,这种时候追击的只有从酒馆里走出的麦亚图船队水手。
李旦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人群里带着标志性大船帽穿板甲的麦亚图,板甲下健硕的身躯几乎藏都藏不住,看得他牙齿发酸。
胸前涂着红色剑十字架的亮甲,李旦看看手上的老旧鸟铳,把火绳凑到身边火铳手的火绳引燃,塞进铳杆,朝脚下啐了口口水。
娘的!这破鸟铳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透这乌龟壳子!
麦亚图并不知道就在十步之外的街角有一扇窗透出鸟铳正对着他,但他显然已察觉到不对。
不要说在濠镜,就算在鸡笼、在长崎在马六甲,都不会有人无端地杀死几个黑奴逃跑离开。哪怕麦亚图不知道什么叫调虎离山,也感觉到身边防备力量在快速减少。
门口的守卫死了四个,身边的随从追出去两个,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两个护卫。
这令麦亚图感到强烈的不安感,眼神始终注意着小街却不敢冒然离开,余光不断在身边健壮而凶悍的酒客身上划过,手都摸到腰间剑柄上。
只是最危险的敌人往往看起来人畜无害,三个女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矮身,再抬头时手中已纷纷握上短刀匕首,自身后朝麦亚图的两个随从脖颈间划过。
蝶娘的匕首,钉进麦亚图板甲护腿没有防护的腿弯上,惨叫声猛地炸响。
砰!
砰!
窗口,一杆火铳一杆鸟铳在麦亚图拔剑转身后发出巨响,硝烟顺窗口缝隙弥漫而出,李旦丢下鸟铳飞身跃出,扒着墙边踩踏瓦片跳上街道。
攥着武士刀的倭寇已与中铳的麦亚图战在一处,蝶娘嬉笑着叫道:“姑娘们,走啦!”
一条腿韧带被切断,身上板甲又遭受重击的麦亚图哪里还能有多少战力,不过交手两合就被东洋长刀把长剑挑开,刀柄狠狠怼在脸上砸个七荤八素。
李旦口上叼的匕首插回腰间,拾起麦亚图有十字架护手的长剑在手上空耍两下,二指塞入口中吹出哨音,街道尽头一群乞丐扶老携幼地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抬起叫喊不断却无计可施的麦亚图就走。
干儿子笑着小心翼翼把长剑顺着束腰缝隙插好,十分新奇地把船长大帽扣在头上,这才摸出十几枚通宝朝在场的酒客洒出去,边走边用倭语大声笑着。
“去修船厂告诉三浦莲太,麦亚图在议事广场!”
第三十七章 吓唬
明军入澳给当地夷人带来巨大的恐慌。
在这片平时依赖自治的土地上,经常能看见数十人规模写到刀铳的武装水手过境,每次船队到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而且是明军端着兵器如同备战般长驱直入,直进议事广场。
没有虚假繁荣,这是一片蛮荒之土。
来自倭国的浪人三三两两倚着墙边,手扣在刀柄上保持着拔刀的动作。
酒楼上八字胡的明国海盗叼着烟斗,神色不善地望着衣甲整齐的明军。
葡夷妇人放下手中物事牵着夷娃娃让开道路,微张着口不敢说话。
攥着铁凿的倭国工匠揉揉眼睛,用夸张的语气与独特的音调小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词语。
传教士捧着圣经恍如未见,仍然默不作声地为信徒洗礼。
至于佛朗机男人,他们既不像明国海盗那样事不关己,也不像受雇各方的倭国浪人各自为战,早已收到消息的他们从驻地中跑出来,十几个一伙、三十几个一帮地由几个穿戴板甲的贵族、船长率领,在议事广场聚集了数百人,看向明朝军队走来的方向。
语言不通,又不知敌我。
如临大敌。
如果不是葡国海商首领的佩雷拉与培莱思神父同守澳官站在一起,双方恐怕会在碰面的第一时间爆发战斗。
陈沐缓缓迈步朝前走着,他并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旗军,但他知道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旗军现在军心应当不稳,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他也没经历过,只能在心头备下与葡人在这大干一场的底气。
但他不能慌,更是全力表现出坦然自若的神态。
所谓军阵的意义,很多时候是麻杆打狼谁都怕,但我以为左边的你不怕、你以为站在右侧的我不怕,两个害怕的人互相给予对方勇气。
而对官员来说,不论文官还是武官,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怕,而是不能怕。
周行就好像不知道害怕一般,甚至自眼前豁然开朗看见葡夷的军队聚集在一起后,走得比陈沐还快,独自走在最前昂首阔步,带着守澳官与几个葡国夷人一步步停地走向议事广场的空地。
像没看见那些面容凶恶的葡夷。
陈沐走得就要慢点,他比前面那几个走得都慢,但每步都很稳,不时对身后几个百户说着什么。
尤其当他看见议事广场不远处高高的炮台时更是如此,拍拍魏八郎,道:“小八,你带一百户,把那个炮台夺了,等旗军聚齐再去。”
陈沐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的旗军正分三条街道向议事广场聚集,人未到,若番夷开战就会让各百户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随着长矛如林自街道中分沓而至,他没什么可慌的了。
番夷因各自为战而不敢轻举妄动,错过最好击退他的机会。
六百余旗军在距离议事广场上聚集的葡夷军队百步之外,站出与鸳鸯阵相似的阵形,每个小旗官身旁站着大盾手,大盾手之后是两名解下身后小旗箭架在大盾左右的旗军,随后鸟铳手、矛手列阵。
以半包围的形态缓缓铺开半个议事广场,最边沿的魏八郎举着长枪借铺开阵形的机会不断接近炮台,接着包围上去。
来濠镜以前,陈沐在臆想中考虑了无数次岛上各国番夷,葡萄牙、西班牙商人,倭国的受雇浪人之间兵力有多强,甚至对于小旗箭无法穿透板甲的情况下给予充足设想。
现在这些海商、葡**人、满刺加印度水手组成的小兵团出现在他的眼前,陈沐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板甲没他想象中那么多,火器也没他想的那么多。
印度大胡子兵蓄长发、佩短剑、戴手镯、穿短裤、着长衫,拄着与肩同高的长弓跃跃欲试;南亚的水手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赤膊攥着锋利弯剑,褐色头巾下是略带畏惧的眼神。
充满异域风情的杂牌军让陈沐好奇,但单纯看上去他们的战力不值一提。
但最吸引陈沐注意的,还是对面兵团中那些典型的白种人,比起他们征服之后的亡国奴、仆从军,那些腰配长剑身着板甲的马下骑士、端火绳枪或五米长枪穿白衬衣红外套红裤子船鞋的葡萄牙军人更加引人注目。
这好像让陈沐发现了不得的东西,有些葡人手上的铳没火绳,还有的铳机上有一大块圆的东西,他看不清,但能够确定没有火绳。
像极了转轮打火的燧发枪。
“千户,邓某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击溃!”
邓子龙比任何人都跃跃欲试,这是真正的猛将,他早就下令部下三个百户让旗军把快枪都装上弹,就等着冲锋呢。
葡夷的枪长,东方的丈五步兵矛也不短!
周行停下了脚步,立在议事广场正中间,像主人般扫视周围西方风格建筑群,随后轻蔑地望向聚集在一起的各国夷军,底气十足地喝问道:“你们想造反?”
“县令大人问,你们要造反?”
守澳官汗如雨下,站在周行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用夷语给他翻译。
陈沐在后边摸摸鼻子,特别想给周行竖个大拇指嘿,真牛逼!
问一帮外国人,你们要造反?
可能他这辈子都培养不出自己这么野的心态,一个国家的统治阶级要有多自满,才能理所应当地对一群其他国家拿着兵器的剽悍男人问出这样的话?
那话怎么说,他长了一张不受欺负的脸。
陈沐回头看了看他的旗军,大多都长着受欺负的脸,这个诡异的时代。
下层百姓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官儿还是别人国家的人,都是一副受欺负的脸;上层官员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百姓还是别人国家的官儿,都是一副统治者的做派。
这事让他越想心里气儿越不顺。
陈沐这边行军布阵,小八爷都带兵摸到炮台下边挺矛干翻守门的了。
对面佩雷拉也没闲着,留下神父和周行交涉,几声军令下去列出杂牌军在两翼,中间长矛大阵两个角火枪手的阵势,这才返身回来,扬着脸指着陈沐对周行道:“让你们的兵撤走,不然我们就开战!”
“陈千户,把兵撤走吧,他们说再不撤兵就要开战啦!”
“开战对千户你也没好处啊,少了盘剥饷税,朝廷还得怪罪下来!”
哎哟我可去您妈个蛋吧!
“吓唬老子呢?把周县令架回来!”
陈沐派上家兵去架周行,隔着好远抬手指指佩雷拉,见周行被架到阵中,抬手高声下令道:“全军听令,举铳!”
第三十八章 大鱼
一声举铳,旗军在阵前上百杆鸟铳端起,大盾上小旗箭也架起,火把打起。
吓住很多人。
周行奋力推开架着他的家兵,拉着陈沐又急又快道:“以抚为重,朝廷要你我震服番夷,不是让千户你杀光他们啊!杀光就没人缴税了!”
守澳官就不用说了,他们早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就被吓坏了。
真正被吓坏的人还是佩雷拉。
他对明朝非常了解,曾目睹数次葡人船长与明朝官员谈判,也曾亲自与明朝官员谈判,并说服他们。
在他的印象里,明朝官员讲究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强有力的国家让兵将与官员受到极大限制,使他们畏战。
这与远离本土能够随意发动战争的葡**人在战争与谈判的地位上有根本性的不同。
当他们在海上,只需要一条炮船,和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抬出开战这个筹码,大多能无往不利。
甚至是两广过去的总督吴桂芳,也吃到佩雷拉谈判的亏。
几年前广州兵乱时朝廷曾借助濠镜本土兵力守备广州,事后吴桂芳给发兵的首领佩雷拉、德美鲁颁发金字奖章,两人认为这与他们提出的要求相差甚远,就以攻打广州府相要挟,最终得到免除濠镜商税抽分一年的承诺。
在佩雷拉的意识中,与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提出以开战相挟,谈判上就能无往不利。
实际上就是那次葡人趁广州府无兵可用时的要挟,让吴桂芳坚定了要大力整顿濠镜的心,由此借用升任兵部的职权,提拔平定李亚元之战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独占鳌头的陈总旗来做香山千户。
佩雷拉知道明朝有个词叫骑虎难下,现在他就是这种感觉。
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却当了真。
佩雷拉僵在当场,心中不断衡量己方兵团与六七十图瓦兹外明朝军阵的战力。
这些葡萄牙征服者也并非拥有随意开战的权力,至少在濠镜澳和明朝,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尤其是未必能打赢的战争。
濠镜澳交接着整个东亚的财富,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每年经由这里穿过马六甲海峡输送里斯本的货物。
如果坏了这件事,他就是国家罪人。
佩雷拉并不在乎会不会成为国家罪人,相较而言他更担心自己会输掉这场战斗,因为敌人不但数量比他们多,质量看上去也丝毫不弱。
当他感到孤立无援时,似乎只能让议事广场附近的炮台给予他制胜战争的信心,那座炮台上有四门来自卜加劳铸炮厂的长铜炮,威力惊人的大炮射程笼罩整个聚落,能够在战斗开始就带给对面的异教徒军队带来神圣的惩罚。
自炮台上伸出的炮口依然坚挺,佩雷拉咬着牙扯掉肩膀上作为装饰的披风,露出胸甲上涂着红色剑柄十字架,那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标志。
尽管骑士制度已经衰亡,先祖的荣耀、地产、田庄都已灰飞烟灭,但作为骑士的后裔,在战斗中佩雷拉仍然保持着呐喊保护神‘圣地亚哥’的习惯。
他抽出腰间长剑,披风在风中抖落沾染黄土,左手敲击着胸甲高呼道:“圣地亚……该死,那是什么!”
炮台上黝黑的炮口缓缓收回,炮台缺口露出一张年轻明军的脸。
卫所军顺着对面像神经质般在战场上跳大神的番夷老武士目光望去,看见他们的小八爷从炮台缺口中探出半个身子,攥着匕首在炮台大花岗岩垒成的外墙当着众目睽睽缓缓凿着。
一下,一下,又一下。
接着从炮台里笨拙而艰难地顺出一面镶龙红日旗,歪歪斜斜地插在墙上,三角龙旗迎风招展却无法立在墙上,花岗岩太硬了。
小八爷向下看了一眼,发现议事广场上许多人都在看他,这似乎让他有些尴尬与烦躁,干脆抽出旗子对着陈沐所在的方向摆了几下,接着把身子收了回去。
黝黑的炮口缓缓推出,左右摇摆,一会朝着香山旗军阵、一会指向刚垒出石阶的教堂选址、一会又朝向远处的教会小学,最终才准确地冲向葡萄牙冒险家大阵。
仿佛在问佩雷拉:你刚才喊‘圣地亚’什么?
香山千户所的死小孩轻而易举摧毁掉一名老战士对赢得战斗的全部奢望。
出鞘并举过头顶的长剑顺势插在一旁地上,佩雷拉向身后摆摆手,捡起自己的披风缓缓拍打着,耸耸肩膀向对面来自明朝的好战者高声喊道:“你赢了,我不想和你打,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杜备倭长长地出了口气,擦拭着额头汗水向陈沐翻译着这句话,议事广场上就迎来一群新的不速之客。
二十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像拖拽死猪般拽着一名身穿板甲的葡萄牙人闷头向议事广场跑着,跑着跑着有人大叫一声,整个队伍才突然停住。
在他们左边,是数以百计列出冒险者方阵的葡萄牙人,离他们最近的是一群来自印度的大胡子弓手。
在他们右边,是数以百计列出陈氏鸳鸯阵的明朝卫军,离他们最近的是邓千户部下举着快枪的旗军。
他们像非洲草原上面对强悍掠食者时企图保护食物的鬣狗,拽着葡萄牙商人的手脚缓缓向后退着,为首的团头儿向明军阵中试探着喊了一声。
“陈,陈千户?别打,咱是李爷的人!”
他娘的,我儿子就说我儿子,还李爷!
陈沐招手道:“过来!”
乞丐团头儿闻言大悦,昂首挺胸地一挥手,“走,过去。咱也是跟千户大人说过话的了!”
“千户爷,这个就是李爷让咱给带来的葡夷,叫什么土的。”离陈沐越近,团头的脊梁骨越弯,最终点头哈腰地问道:“咱这是要,跟番夷大做一场?弄死他!”
“贩人那夷商,就这个?”
陈沐抬脚踢踢,朝团头儿微微颔首,道:“行,先弄后边去捆起来,饶不了他杜备倭!”
“你去告诉番夷,限他片刻带兵入营,等陈某办完事坐下谈谈;他要不入营,陈某就把他们击溃都丢到海里再办正事,让大鱼和他谈!”
图瓦兹是葡萄牙人在这个时代使用的计量单位,既是长度单位、也是体积单位、还是面积单位,我也不明白原理是什么,只换算了在当作长度单位时,一个图瓦兹≈1.94米。
明朝一步为左右脚各迈一步,合五尺,一尺34.5厘米=1.725米。
六七十图瓦兹≈116.4至135米。
第三十九章 三寸
佩雷拉认出被乞丐抓来的麦亚图,不可一世的贩奴商人穿着他从果阿用三十多克鲁扎多金币买来整套的米兰甲,被明军像捆畜生一样丢在战阵后头,接着就听到守澳官向他传达对面明军指挥官的意思。
要他退军,带所有拿兵器的男人进入军营驻地,再停顿一会,明军将发动进攻。
“真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人!”
佩雷拉这样小声发着牢骚,在心里咒骂无数遍让对面那个指挥官下地狱,却都不能改变他并没有与明军开战的勇气。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炮台掌握于敌军之手,优秀的指挥官应该知道何时前进、何时后退。
尤其在火炮瞄准之下,没有谁想要尝尝卜加劳铸炮厂的优质工艺,炮弹打在身上不一定很疼,但一定会死。
哪怕炮台在短时间内只能发射一颗炮弹,对密集阵型的冒险者大阵来说就是上帝的惩罚。
方阵里几名穿板甲的大人物聚头,权衡利弊得出一致结论:先撤回军营,由麦亚图的人来试探明军的真正实力。
如果实力疲弱,就硬撑着哪怕挨上两颗炮弹的代价击溃他们夺回炮楼,如果实力强,他们就应该坐下谈谈,听听这位明军指挥官对濠镜澳的看法。
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还有一部分认为既然明军已经向他们举枪、抢夺炮台,就已经是宣战了,他们应该与麦亚图的兵力一起歼灭这支明军,夺回炮台后集结战船攻进广州府。
说这话的年轻贵族已经被佩雷拉孤立。
“没经历过屯门、双屿之战的年轻人!”
葡萄牙、西班牙开始征服世界已经很久,这导致年轻的下一代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令佩雷拉感到深深的担忧。
“你以为我们得到广阔的土地,是真的拥有征服世界的实力吗?”
军营里,各个来自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贵族、船主、豪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对西方世界来说,濠镜是个自由港,这里没有总督也没有驻军,如果按照明朝人的说法,这里有的无非是饷商。他们所有人都向明朝缴纳两成货物的抽盘,以供给两粤连年用兵的军费。
本来是一成,在吴桂芳任两广总督时他们曾轻言攻打广州府,断水断粮后,明朝的抽盘变成两成。
为了逃避抽盘,异国商贾经常把大船停靠在澳门海外的荒凉海岛上,以逃避盘剥。
但久而久之,随着葡萄牙为主的移民政策,每年有超过三千名冒险家与商人来到亚洲,有些人留在东南亚、有些人留在日本能,其中二三百人会留在澳门。
每年只有一半的人回到葡萄牙。
有些人已经不再开船漂流海上,打开明朝陆上走私商人的关系,贿赂广地官吏,成为夷商、明商在濠镜的供应商。
明朝生丝、绸缎、瓷器、麝香、珍珠、帽子,马六甲的香料、象牙、檀香木,百斤生丝在濠镜的买入价仅三十克鲁扎多,何况他们与明朝走私商贾的交易多使用以物易物的手段。
这令他们获利颇丰,有些人甚至在濠镜修建起造价高达三四千克鲁扎多的豪宅。
一栋房子,能购入百套米兰甲或万斤优质生丝。
再添一点钱,五千五百个克鲁扎多,就是马六甲总督拍卖澳门这条特许航线的价格。
佩雷拉摇摇头,“西班牙在美洲取得胜利,是印加因天花陷入内乱,王国在满刺加取得胜利,是因为把他们的国王骗出城扶植另一个傀儡……而明国,我们根本无法踏上他们的土地,难道你想煽动那些倭寇叛乱吗?”
西班牙与葡萄牙同源同种,连语言都一样,两个国王在经历教皇子午线后分割世界,在这个时间里他们在远离国土的海上一同奋战。
“在海上他们的船甚至不如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但是在陆地?”佩雷拉咳嗽两声,拿下嘴边的美洲烟斗,道:“赞美上帝,我们不能与他们开战。”
远方传来奔走叫喊结束佩雷拉冗长而担忧的演说,登上营地望楼,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炮台上该死的明人面孔与一门指向营地的黑洞洞炮口。
至少现在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不轻举妄动,那门大炮就不会轻易打下来,所以远处街巷尽头,数百名非洲黑奴、日本浪人、满刺加夷民武士与一些葡国冒险家各自握着兵器穿街过巷,向议事广场涌来的身影才真正吸引他们。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武士大铠的日本人,握着稍显弧度标志性太刀缓步奔走。
他是三浦莲太,过去在双屿岛上最好勇斗狠的落魄浪人,早年被麦亚图招募做水手长,现在是麦亚图船队的另一个船长。
濠镜澳不像过去的双屿岛,市政厅不敢大摇大摆地行使权力,只有几个法官、书记员,同样也没有他们的军队,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船长与他们的水手,这些人组成濠镜澳的夷人兵力。
“那张牙舞爪的倭子说什么呢?”
陈沐离着老远就看到三浦莲太举着太刀朝这边喊着什么,对身侧齐正晏问了一句,接着又对邓子龙孙敖两副千户道:“让各百户所稳住,等敌军铺开了听我号令直接放小旗箭接客。”
孙敖颔首行礼转身就走,提八尺眉尖刀邓子龙抬脚问道:“千户,什么时候冲锋?”
“鸟铳放一轮,打完就冲!”
只有上百杆铳,他们缺少弓弩,除小旗箭外唯一火器就是邓子龙旗下百杆快枪,那玩意儿要贴脸打,这样的攻击层次决定了陈沐军的进攻序列。
如果能多五门虎蹲炮,在大型治安战中他们将能取得更大的火力优势。
现在陈沐最欠缺的就是百步之外的火力。
“嘿,陈爷,那三寸丁说我们抓了他的主人,他要驾船血洗广州城。”
陈沐听齐正晏这么说,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孙子还没弄清状况呢,爷爷过来就是要宰了你们啊!
随着摇头军爷已换上冷厉面孔:“我本有心啸山林,奈何生就腿三寸……小王八蛋还想开我的船打广州?”
一百三十步。
一百一十步。
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濠镜东南船厂方向却比他们更快,隔着几条街道的海岸边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中夹杂沉闷铳声,令气势积蓄至顶端的三浦莲太所领水手猛然一窒,纷纷惊骇地望向身后。
时机已到!
就在此时,陈沐提在手中腰刀猛然扬起前挥,大喝出声:“全军听令,前进二十步,举铳!”
第四十章 炮击
轰!
巨大硝烟几乎将炮台遮蔽,重达十斤的炮弹远非发炮声威可比,带着可怕的尖啸飞射而出,让堪堪踏步而出的旗军阵形骚乱。
整个议事广场敌我千人,朝各个方向齐齐做出接近双手抱头的动作。
“操!这八爷真他妈胡……”陈沐只差一点就本能卧倒了,仰起头来怒视炮楼,余光却瞟到议事广场敌军阵中,胡闹二字被收进腹中,赞美脱口而出:“真他妈打得好!”
杂牌水手组成的战线眨眼被一颗巨大炮弹落入阵中所击散,什么士气、气势统统见鬼,落点像被铁犁划过的地一般,除了几个正中靶心的倒霉鬼,整个军阵像被炮弹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即使没有炮弹继续打击,仍旧不由自主地闪开通路向两翼挤压过去。
“前进!”
举刀向前跨出大步的陈沐扶正铁笠盔,高声下令。
“架牌!”
“小旗箭!”
各个百户与旗军也因认识到炮击是来自己方袍泽而振奋,纷纷下令前行,转眼向前奔走十步。
炮击给己方阵形也带来很大影响,阵线不再端正严整,有的旗靠前几步、有的旗落后几步,但总归还能维持阵形,敌军就惨多了。
行至最前的陈沐粗略地扫视阵线,当机立断下令:“点火,放小旗箭!”
嗤……嗖!嗖嗖!
各旗铺开的阵线前火手先后引燃两支小旗箭,这种射程仅有百步的消耗火器在此时无疑能展现出莫大的威能,钻入敌军阵前在其最精锐的水手身前或身后,头顶或脚下炸开。
砰!砰砰!
一支小旗箭在军阵中炸开的杀伤微乎其微,但上百支小旗箭同时炸开则会令面对它们的敌人损失惨重。
这东西连发射它们的旗军都不知道究竟会射中宽高十步内哪个倒霉鬼,敌军更无从躲避。
铅丸在硝烟中穿梭,各色语言夹杂的惨呼声中,寥寥可数的铳声在敌军阵前响起,零零散散几颗铅丸与箭矢向陈沐军打来,准头实在不敢恭维。
划出抛物线的箭矢令陈沐阵中响起几声惊叫,原本在硝烟中就难以精准甚至被友军影响而抬高或降低的铳口射出的铅丸更难命中,即使飞到阵前,也不过是让站在长牌之后的旗军听个闷响只有一个例外。
比鸟铳稍大的铅丸穿透长牌,隔**十步穿透木牌后又击伤其后的小旗官,就发生在陈沐身旁。
铅丸嵌在旗官的铁叶甲上,即便如此弹丸携带巨大的冲击力依然把体态健壮的旗官击倒,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陈沐没工夫去关注这些,在敌军一轮铳击后他推开护在身前的长牌出阵之外,带两名挥舞旗号的家兵面向己方旗军扯着嗓子呼道:“举铳放!”
砰砰!砰砰砰!
上百杆鸟铳齐鸣,硝烟将阵前遮蔽,接着不需要陈沐下令,拄着八尺眉尖刀披罩甲立在左翼的邓子龙早已按捺不住,提起长刀高呼,“快枪出阵!”
鸟铳手纷纷让开通路,其麾下三个由民组成的总旗在长牌的掩护下率众齐出,长矛手紧随其后,跟邓子龙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英勇无畏!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邓子龙的兵,各个都有一股子气势,提着兵器穿梭在战阵中央却沉稳无匹。
左翼邓子龙部三个百户已经前冲,陈沐右臂伸展向前挥去,右翼孙敖所率两个百户虽后发稍慢,步伐却更快,几乎迎着敌阵中率浪人团、黑奴军冲出的三浦莲太狂奔而出。
他们没别的攻击手段,每旗长牌手之后清一色长矛如林,挺着就冲了出去,看架势是要直挺挺地和三浦莲太撞到一处。
三浦莲太现在的样子可要狼狈的多,半边脸被几颗小铅丸打得血肉模糊,造型夸张的铁兜早已不知脱落何处,秃瓢脑袋反着天光,气概却更加凶悍,两手拖着三尺太刀步伐跌撞,鸟音怪叫着率先冲出阵线,在他身后是一群浪人,有的有甲有的没甲、有的举刀有的挺枪。
如果不是细小铅丸让他们承受不同程度的伤害,应该威势十足。
可他的对手是陈沐麾下唯一一个明朝科班出身,武举出身的邓子龙!
临四十步距离,邓子龙脚步停下,身后旗军长牌架做一排,三十杆快枪就随之架好,快枪手身后举火旗军旋即引燃,加长杆的火铳喷出焰火,铅丸劲射而出。
砰砰砰!
“首列上枪头,次列!”
冒着硝烟的快枪收走,第二排快枪架好,再一次引燃。
砰砰砰!
“次列上枪头,末列!”
砰,砰砰!
不足二十息时间里,上百颗铅丸隔寥寥二三十步几乎贴着三浦莲太所率浪人的脸劲射出去,战场上升起蓬蓬血雾。
可这对邓子龙而言却仅仅才是个开始。
“剁了这鸟人!”
眉尖刀横扫而出,邓子龙周身衣甲碰撞带出清脆之音,带兵直突敌阵。
五个百户所全部压上,陈沐这才转过身,扫视周围二十家兵与仅剩一个总旗的军力,眼神最终定在县令周行脸上,这个先前敢大无畏地站在议事广场当四百多拿着兵器的夷人质问他们造反的文质之人显然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厮杀,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战场,右手托着官带,左手攥在胸前。
骨节因紧握而发白,目光炯炯,嘴唇微微抿着。
既有一点本能里的懦弱,也有些许骨气中的坚毅。
这并不矛盾,即使陈沐认为县令的腿肯定软了,他也同样对这个咬紧牙关不后退一步的中年男人保有足够的敬意。
“你们护在县令身边扶一下。”
小声对齐正晏说出最后三个字,陈沐两手拄腰刀向战场上看了数息,下令道:“都跟我来,敌军左翼。”
他没多少兵,算上家兵满打满算只有七十人,但火力很强,寥寥七十人有足足十杆鸟铳与二十杆关铳。
如果邓子龙与孙敖统统压上都不能压制敌军,那他这七十人填进去也对大局无益。
但现在的局面并非如此,邓子龙一边倒地把水手联军打得丢盔弃甲,甲械齐备但寥寥可数的佛朗机人被小旗箭炸过之后就没走出硝烟,浪人更是与邓子龙接战之初就死光了,南亚水手对明军天生带有畏惧现在已经开始溃散。
邓子龙孙敖现在的对手是那些黑奴军,勇则勇矣,太憨。
陈沐只需要在邓子龙孙敖把黑番推进街道之前,带着他骄傲的鸟铳队踩着敌军的尸首横穿议事广场,站在高大的教堂基石上,于周县令及驻军营地哨塔中佩雷拉首领、培莱思神父等人的见证下,调整好三十杆鸟铳的方向。
他像周行一样轻轻抿着嘴,顶着铁笠盔的头颅却微微上扬,挥下腰刀为这场战斗画下休止符。
“放!”
砰!砰砰!
第四十一章 地盘
炮台上的死小孩觉得自己极其英明神武,一发炮弹奠定轻松取胜的基础。
下面的战事才刚接近尾声,战场都还来不及打扫,跟着魏佥事夺下炮台的总旗就见小八爷踩着跑筒子叉腰伏着脑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虎头虎脑地瞪着眼睛状若凶狠。
“这个炮,对着那群蓝眼鬼,打起来就点火,知道不?”
见总旗接连点头的态度还算端正,八爷从炮管子上跳下来,走出两步又转身仰脸抬着手快指到总旗鼻梁上,“番鬼夺炮台你怎么办?”
不等总旗回答,魏佥事已经把手挥到一旁,指着拄矛侍立的旗军对总旗耳提面命还不忘做出捅人的动作:“揍他,用带尖那头扎死他!”
香山的旗官谁都不怕,唯独大多数人都怕这个怀里总揣红果的魏佥事,这小东西对人命天生带着一股漠然,谁都怕。
“守不住炮屋,我就扎死你。”
语气平淡的陈述句,令总旗汗如雨下。
刚想做些承诺表表忠心,就见小八爷顺手抄起靠在墙上穿镶龙红日旗的穗枪搭在肩上,对炮台不管不顾一溜儿小跑得蹿出去,出炮台时还被门洞把穗枪卡住绊个踉跄,一路蹦下山,直奔议事广场而去。
“八爷快十五了吧?”看着魏八跳脱的背影,总旗搓着鼻子深吸一下,微微摇头道:“要是外边寻常百姓家,这年岁都当家儿了,也就咱千户能养出这样的佥事了。”
香山千户所由上至下,很多人地位都是被硬生生拔高起来的,做事会很辛苦。
十个百户硬说起来没一个合格的,或许他们在繁重训练并接近脱产的情况下可以跟着陈沐打一场漂亮的仗,但他们却没有独自领军的能力。
因为他们经历的战事太少。
能独当一面的只有邓子龙与孙敖二人而已,魏八郎接近畸形的成长也是如此,要八爷伺候人他会,杀人他也会,但在伺候与杀死之间的其他事,他不会。
传统卫所军户里成长出传统小旗官,对上会上香、对下敢放枪,着来自耳濡目染的成长环境却无关性格。
但他们这些人在这个时代是幸福的,每个人资质或许不同,但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没有活到拼资质的时候就死掉了。
石岐正带着旗军清点伤亡,邵廷达部下几乎满员,议事广场的战事方一结束就被陈沐调派去守住番夷驻军营地的大门收拾战利的时候到了。
可不能被打扰。
付元受命引旗军追捕逃逸四散的夷人水手,顺道一路前往船厂,看李旦那边是否得手。
陈沐让他带着最后两支小旗箭,出了问题就朝天上放。
陈沐的安排并不能让周行安心,他举目望向营地四角修出的望楼,对陈沐道:“陈千户,此时营中番夷若攻来,我兵少不能阻挡,何况利器耗尽……”
利器?说的是小旗箭吧。
“打仗的事,祖宗说过,攻心为上。”陈沐笑着朝不远处的驻军营寨指过去,对周行道:“他们已经输了。”
陈沐不是对佩雷拉等人起初在议事广场聚集的武装力量没有担心,在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带人冲来时,陈沐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就担心当时佩雷拉带人也冲出来两相夹击。
如果那样,他的旗军不说损失惨重,至少要溃退至关闸之外,甚至今年都不会有余力再次登澳。
尤其在炮楼轰出一炮后,陈沐的心当时被猛地揪了一下撒手锏被小八放了。
但佩雷拉没带人冲出来,这意味着他们那时候还拿不准主意,别管是担心他们这支兵力还是担心背后的明朝,总归夷人也是有所担忧的。
现在他的旗军轻而易举击杀死敌军大半,己方伤亡微乎其微,哪怕小旗箭已经放空,但依然具备这个时代常规兵器的战力。
他依然能在议事广场再打一场,无非是不得取巧,真正的浪战、硬仗罢了。
“实不相瞒,起初陈某虽势强,心里是不敢和他们打的,因为还有这些人。”陈沐指指不远处旗军正清理的尸首,随后笑道:“现在陈某是不想和他们打,但敢。无非是担心再把他们杀个大溃,以后濠镜的关税抽盘就收不上去,都司那边要怪罪。”
“谁心里还没点权衡呢,再打一场,若胜,香山所不伤元气,无非是没充足兵力在这驻军;若败,水陆私贩的夷商势力已经铲除,达成目的也不算亏,不过是三五个月操练旗军卷土重来罢了。”
陈沐的轻笑中,周行沉沉点头,心中了去一桩大事,对陈沐拱手拜谢随后道:“既然如此,还劳烦千户派兵护送周某前往海边,解救被困百姓。”
“周兄不急,已经有人去了,这会儿付百户没打出信号,那边的事应该妥了,稍等片刻就是诶,你不守着炮台,怎么来了?”
陈沐正说着,见魏八郎顶着遮住半张脸的大铁盔,使劲儿扬着脸扛一面镶龙红日旗撒丫跑来。
他看见这旗子就来气,“我还没找你呢,没给你打发炮的军令啊,吓我们一跳,这仗差点就黄了!”
八爷扬着等表扬的笑脸僵住,闹了点小情绪有点委屈,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行了,还委屈呢,以后知道听军令,别自作主张。诶,我还没问你,你那炮谁教你放的?”陈沐一脸的疑惑,末了才屈指磕在小八郎的铁帽子上,叩出一声轻响,“打得还挺准!”
魏八郎这才笑起来,“邓千户教的,他说炮和快枪一样,指着往那打就行,就是震耳朵。”
邓子龙还会操炮?
话是太粗糙了,不过说的在理,只要对正了那么近怎么都能打准。
“行了,以后这就是咱的地盘了,回头我琢磨琢磨炮是怎么打的,做个操典出来。”
让陈沐造炮是太有难度的事,但要说发炮,陈沐还真能弄出点心得,三角测距、间接瞄准这些手法,在射程几百步内的火炮用处不大,但对长射程的火炮却又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需要好好琢磨,这些手法都需要对使用火炮绝对熟悉,而火炮的熟悉需要前提长期操作得出大量数据支撑。
“你还没说呢,怎么放下炮台跑过来?”
“千户,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他在哪?”魏八郎扬着脸问得急切:“他身上的甲,给我吧,我有功啦!”
陈沐笑着拍在魏八铁盔上,“好端端的你总盯着倭子的甲干嘛?”
“这些甲都太大了!”小八爷说着张手把遮住眼睛的铁盔往上扣了扣,“那个穿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