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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炸膛

    读书、开蒙,这个事在五个小旗心里几乎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尤其是陈沐出钱给他们请蒙师。

    诸小旗有多感激暂且不论,带起余丁收拾农田都更起劲。

    每个人在某段时期都必然会经历心态与地位的变换,而陈军爷手下这五名小旗,哪个接受程度都比他这个外来户快。

    回还清城次日,白元洁在清远城最出名的鹅楼摆酒,请了陈沐、张永寿及几个侥幸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百户,席间虽陈沐官职最低,但诸多百户都对他多有尊敬,吃得陈军爷很是畅快。

    饮酒至夜,三人分别,白元洁叮嘱陈沐这段日子照看好清城千户所,他要跟张永寿一道去广城忙碌。

    陈沐自是满口应下,哪儿知道第二天一早,千户所便……准确的说,是他总旗下辖,出事了。

    关元固的次子关尊班依照着陈沐作战时派人送回的书信依样画葫芦,赶在陈沐回还问询之前用一杆以前的老铳拉出膛线,试铳时铳管炸了。

    陈沐一直记挂着这事,就是刚回来还没歇歇,旗下的匠人就出了事。

    “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火急火燎带人跑到溪边的匠人铺子,屋里妇人抱的孩子被吓得哭得像条狼,推门进去陈沐就被浓重的药味呛了一下,兜头便道:“付元去广城请程老头了,尊班怎么样?”

    “总旗!”

    两鬓斑白的老匠人关元固立在门内,见陈沐来了赶忙行礼,两眼通红嘴上却不忘谢天谢地,朝床榻上望了一眼这才说道:“小儿万幸只是被铁片伤了肚子,没伤到手,劳烦总旗挂念。”

    伤了肚子?

    就是个牲畜最柔软的都是肚子,别说人了,陈沐看来这可比伤了手严重得多,本想推开挡路的关元固进去探望关尊班,却听老匠人拉着陈沐道:“总旗放心,小儿不会耽搁做铳的,至多歇一月,不,半月就行!”

    陈沐的脚步顿住,看老匠人惶恐又急切的神情,割裂感再度潮水般涌上心头。脸上的急意褪去几分,看着老匠人有些佝偻的背,拧起眉毛沉声道:“你把陈某当什么人了!”

    “小八,外头烧水,洗净了麻布煮两遍,正晏去帮忙!”

    俩人一大一小跑出去帮忙,陈沐这才坐到床边看到关尊班的模样,肚子上敷着草药模糊一片,粗略一眼就能看出伤口不小,从腹部到大腿衣服血迹斑斑,看得他眼皮直跳。

    这是歇一个月半个月的事?

    不小心命都要丢掉。

    “总,总旗,小人……”

    关尊班嘴唇发白,满头虚汗,痛苦之余的脸上却带着犯了错的委屈,话没说完就被陈沐止住。

    “好好养伤,你死不了,少说话,别的事不用你管。”

    陈沐咬着牙暗骂一句,可他却不知该骂谁,是骂鸟铳断片好死不死划伤了肚子?还是该骂关元固儿子性命堪忧却谢天谢地只因为没伤到手?

    脏话梗在喉咙,起身却是对妇人斥道:“吓坏了孩子,抱出去!”

    “尊耳留屋里陪着你弟,其他人把门窗开口通风,都出去,别在屋里挤着。”陈沐不是医生,不知道这种肚子上的外伤究竟要如何施救,只能尽些人事,把屋里的人都都赶走。

    随后自己也跟着出去,拉着关元固到一旁道:“付元骑快马,广城医生最多三天就能过来,让卫医看过了?”

    三天,三天就足够要命。

    “看过了,卫医没法子,取了些内服外敷的草药。”对手艺傲气冲天的老匠人此时无力地像没了收成的老农,不开口就满是唉声叹气,“广城医生诊金太贵,总旗……不敢伤啊!”

    “不敢伤?”

    太多话陈沐无从说起,末了才拍着脑袋想到关家父子的工钱他自己都还没给齐,七口子人指望着吃饭,哪儿敢拿钱瞧伤病,赶忙说道:“钱你别担心,剩下几两银子晚点让人给你送来,老二给我做铳被炸伤了,诊金我来付,歇到痊愈再做工。”

    关元固千恩万谢,陈沐却受之有愧,连忙止住道:“别的都别说,把老二命保住要紧铳怎么炸了?”

    这话憋在陈沐心头好久,他最想问的就是这个,好端端的铳管,拉出膛线来,就炸了?

    难道说是这个时代的铳,根本不足以支持起膛线给铳管带来的变化,所以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唉,老二脑子活、想省懒事,嫌打出新铳钻膛再往铳管里钻线太慢,他是做木工的,做出个钻床,从卫里收上杆别人用好久的旧铳,半天把线钻出来。”

    “骂他不听啊!咱做匠人的,祖宗的手艺明明白白,可他心懒,心懒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老儿做的新铳按总旗说的铳尾加厚,慢慢钻,七八日钻出一杆,现在钻了两杆试铳都打了三发,什么事都没有。”关元固说到这事时满脸的埋怨,可陈沐还是看见老匠人埋怨内的心疼,“人炸个好歹,他再快有什么用啊!”

    陈沐听明白了,问题没出在膛线上,也不是老关匠说的钻膛快的问题,而是因为老二从卫里收来的旧铳。旧鸟铳就算不钻膛线也只是将就着用,更别说钻膛线对铳管内部结构形成破坏了。

    “钻出膛线的铳比以前的铳能强出多少,要是没多大用,就不钻了。”陈沐摆手迈步,道:“老二是用什么东西钻的,半日就顶七八日的工时?带我去看。”

    出了这档子事,别说关元固这样的匠人对膛线必然会生出抵触之心,就连陈沐心里都不舒服,“关匠试过了,有膛线的两杆铳,会准一些么?”

    “会!确有准度,老儿钻了两杆,两杆都照总旗说的刻出两条线,原本能打准三十步的铳,能打到四十步还不偏,应当是更准也更远出**步远,不过……”

    关元固边走边说,欲言又止,在陈沐允许后才接着说道:“铅丸不好塞进铳管,老儿装铅丸慢了三倍不止。打出几铳,弹丸就有屑挂在铳里线上,很难清理。”

    “老儿做不了主,还是总旗试过后再定夺吧。”

    陈沐漫不经心地摆手,没走多远,便见官匠对地上摆着的丈长的木铁大工具推拉着说道:“总旗,这是小儿做的钻床,倒也精巧,反害了他,老儿稍后就烧了这没用的东西!”

    “等等!别烧!”陈沐看着木床几近两眼放光,探手指着木床叫出声来,转头问道:“这,这东西老二怎么做的?他,他是个人才啊!”

第七十八章 铳床

    钻床由四尺长的木杆与四尺长的铁钻杆组成,钻杆上挂着小块金属材质的钻刀,整体放在丈长的钻床上。

    粗大的圆木杆上均匀布着四条斜凹痕,看上去像经过精密测量过一般,卡在钻床中段相同凸痕的木卡上,推动木杆穿过木卡,钻棍会因木卡及自身形状而均匀旋转,带动铁钻杆上的钻刀,在固定好的铳管内壁刻出膛线。

    令陈沐惊奇不已,有这东西,半日钻出膛线并不奇怪,但是……他很清楚手下匠人的工具,他们有规、矩、卡尺这些常规器物,炭笔之流也是随身携带。

    但这个钻床,是这个时代匠人能做出来的吗?

    如果这架钻床是关元固做出来的,陈沐或许还不会这么惊讶,毕竟老匠人一辈子浸淫此道技艺到家,虽然有些奇怪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关尊班太年轻,陈沐只能把这一切总结为他一时间的奇思妙想。

    “这个凹痕切线,老二怎么做的?”

    老匠人关元固也不甚清楚,看了看这才迷糊地说道:“这是用,用纸斜折划线贴在木棍上割的吧?老儿也不清楚,还得问老二。”

    “先别问了,让他养伤。”陈沐现在基本对钻膛线失望了,效果没那么大,还影响装弹速度,徒耗时间何苦来哉,但他看见这架钻床有了新的想法,指着木床问道:“关匠,你觉得把铁杆换成钻头,固定铳管钻膛,会不会快些?”

    这才是陈沐看到钻床的第一想法,还钻个屁的膛线,有这东西就应该拿来钻膛啊!

    像关元固这样老练的匠人,一月能钻光一根铳管,这个效率其实已经是非常高的了,但人力手工是很难达成标准化的,一名优秀匠人一年钻出十二根铳管之间有可能形成较为粗糙的标准。

    但十个优秀匠人一年钻出一百二十根铳管绝不可能达成标准化。

    “钻膛?”

    老匠人关元固楞了一下,先前被恼火冲了头脑,此时陈沐一说,当即上前推拉钻木试了两下,面上悲戚的神情竟渐渐减少,转而动动这儿、弄弄那儿。

    兴趣盎然。

    陈沐等了片刻,才见关元固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满是干裂的手掌笑道:“老二真做出了好东西,有这个,十日,至多十日就能把铳管钻出来,就算磨光,十五日也够了。”

    效率能有所提升,陈沐满意地颔首,随后提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关匠,如果用这个,能不能让所有铳管一样宽,溶制一样的铅丸,放一样的火药?”

    标准化。

    “这个不行。”

    老头儿直接摆手,用手上下晃了晃钻棍道:“老二做的粗糙,仅一道木卡,木杆不稳,上下晃出去钻到铳上,就有二三分的不同。”

    不过说罢关元固抬头看见陈沐眼中的失望,赶忙接道:“不过若让老儿再加工两日,应当能做出一分之内的铳床。总旗请看,木卡换铁卡,再在前面钻棍上加一块铁卡,两处定住则上下不晃;放铳管处再铸出铁模,就照总旗定下的新铳管形制,后前窄后厚,取六棱固定。”

    关元固越说越兴奋,也不管陈沐能不能听懂,接连不断的把心中属于匠人的奇思妙想说出,说罢才反应过来自己,带着谨小慎微的歉意道:“总旗不要见怪,小老儿上了年岁,这话就多了。”

    “无妨,陈某大概听懂你的意思,铳管外壁用六棱的形状,更容易固定在铁模里,不过这样铁要耗费稍多,关匠算算,一根铳管要用多少铁?”

    “十五斤铁、五斤木,不能用清远的铁,清远黄铁不禁用,做不成铳管。白铁倒能勉强一试,但要用木炭再烧,煤饼不行,耗费更多,倒不如直接购入福建毛铁,拿回来小老儿就能打铳。”

    “二十斤!”

    陈沐惊讶出声,不是说要四十斤打成八斤的吗?难道自己从白元洁那儿听来是错的?陈沐问道:“十五斤铁,能造好?”

    “足够了,小老儿甚至留有余量。不过如此一来,虽不易炸膛,经久耐用,可铳却要沉上两三斤。”关元固对陈沐道:“总旗以为如何取舍?”

    这还真是要取舍的大问题,鸟铳手身上各个物件儿本就不轻,七八斤的鸟铳携带就已是不便,如今鸟铳再沉上三斤,虽更安全,但却也极大地考验铳手体力。

    “铳管若短一尺,如何?”

    这个时代的鸟铳皆长四尺,但铳管修制难以形成标准,有些铳打得远、有些铳打得近,但总得来说五六十步能伤到无甲的敌人,与这相比,二百步的最大射程似乎并不重要。

    “短一尺,唔,总旗啊,这小老儿可说不准。”

    关元固似乎是担忧做出成品不招陈沐欢喜,道:“若总旗下令,小老儿就做一杆三尺铳,铳眼六分,如若可行,就推为定制,如何?”

    陈沐点头,随后干脆在铁匠坊取过炭笔与木片,画出自己想要的形制,道:“做一杆三尺短铳看看,此外再试试用燧石发火引燃火药,不过这个没一年半载弄不出来,弄出来发不出火也没用,你老人家记着这个事,别忘了琢磨!”

    燧发枪的原理,用惯火绳枪的陈沐一想就明白,但真要他做,最大的难点是保证力大、耐用的弹簧才行。

    虽然这只是个小问题,却不好解决,成了关口。

    把木片递给关元固,陈沐这才起身,刚抬起头却又想起了,问道:“让你再招募几个匠人,找到了么?”

    “十月要收稻,他们的旗官不放人,要等农忙过后再来听用。”关元固竖起三根手指,道:“三个匠人,都拖家带口约莫十三四人吧,等他们过来,到明年开春,只要铁能跟得上,最少为总旗打出十杆好铳!”

    “等他们过来吧,过来了陈某还有新东西要你试试,每杆鸟铳刻上造铳匠人的名字,别忘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冬季多十杆新做更加可靠的鸟铳,基本符合他的预期,“老二养伤有什么需要,叫人去衙门找我,打仗刚回来,旗下事宜颇多,等广城医生来了,陈某再来看老二。”

第七十八章 大收

    旗下事宜颇多,并非虚言。

    刚回衙门,就见邵廷达怀里揣着、手里捧着、肋下夹着,全是油纸包,急吼吼地在衙门口站着。

    眼见陈沐过来,快步跑来叫道:“沐哥,俺给你带了烧鹅回来!”

    陈沐接过油纸包,看邵廷达这副模样,笑道:“怎么,你这是把鹅楼抢了?”

    “没有!俺给钱了,有钱!”

    邵廷达身上揣着八只烧鹅,脸上埋着藏不住的喜意,低头开口又露了怯,不好意思地笑道:“俺长这么大,白千户摆酒是俺头会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昨天白千户在,不好。俺一大早牵了你的马就去了清远县,买他娘的九只烧鹅,回来让俺爹娘跟浑家尝尝,这么好吃的东西!”

    捧着烧鹅,邵廷达眯着眼睛有点市侩,笑起来露出几颗并不整齐的牙,“俺得让他们尝尝!”

    陈沐觉得手里的烧鹅很沉,觉得表弟很好,点头拍拍邵廷达粗壮的胳膊,“照顾家人是好事,男儿应当顾家,没啥可不好意思的你先回家,等会过来有事跟你说,别忘了把郑老头也喊来。”

    马拴在衙门前院,满头大汗的邵廷达浑然不觉,带着八只烧鹅健步如飞。

    陈沐跟院子里打熬力气的家兵打过招呼,坐在堂上桌案后,这才静下心筹算出兵打仗这半年的得失。

    邵廷达腿脚好,也就一刻时间,家兵就来通报,说他带着郑老头已经来了。

    招呼几人落座,陈沐起先对郑老头问道:“老郑,这半年你看着田地跟硝洞,收成怎么样,说说吧。”

    “回总旗,按你的令,驿站边上的硝洞已经不挖了,又出了三百斤;西边的硝洞,人手多,也都熟练了,老儿照看着,现在已经熬出两千一百斤,都存在铁坊,里面还能挖一年呐!”

    又是两千多斤,陈沐皱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少?”

    那个硝洞更大,用的人手也更多,但熬出一样的硝,这令陈沐感到不解。

    郑老头不敢回话,结结巴巴地没说出来,邵廷达看得急接话道:“还能怎么,就是那边离河远,余丁又吃不饱没力气,多十个人也比不上咱在驿站时候出的力。”

    “田地呢,收成如何?”

    硝土的收入并不能让陈沐满意,不过他心里也能理解,他带旗军应官府征召出兵打仗,留在卫所的都是老弱余丁,指望老实余丁郑老头监管余丁挖硝土,还能保证产量,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在郑老头被熬硝的大体力活累病过之后,别人更不愿出死力气。

    关键还是以前熬硝的老人没得到赏银,又没有旗官监督弹压,根本不能调动余丁的劳作积极性。

    陈沐在案上写下一笔,轻叹心中道:里外屯了五千多斤硝土在铁坊,白货是有了,可这白货,该卖给谁呢?

    “丰收,旗下田地今年丰收啊总旗!”

    提到硝土郑老头不好意思答话,但提及田地,立刻起身拱手道:“往年军田一亩上田止多三石、下田至多两石,今年别的百户所田地因战事收成稍差,就是两季也多不到三石,咱们旗下军田,下田也是一石多,但上田施了总旗的肥水,最多的地能收了两石半之多哩!”

    清远卫的田种稻两季,头季是陈沐等人领军走时插了秧,守新江桥时收好,如今第二季稻也已长得绿油油了,只等入冬前收了就算完成今年的农事。

    “交粮的时候指挥使说了,今年旗军在外征战给他争光,每亩只收七斗,让旗军过个丰年!”

    郑老头感恩戴德,陈沐坐着面无表情,心里却直骂娘……老子在外卖命打仗,给你指挥使争的哪门子光?狗日的明白着是欺负郑老头不会算数。

    清远卫军田收成的定例,是指挥使取五成,另外两成田税给朝廷、两成留作军官俸禄。

    现在指挥使要七斗,看上去是少了,可卫所今年普遍收成也差,其实还是收了五成的粮。

    倒是挺能说漂亮话,还特么过个好年!

    陈沐弹弹桌案上没擦干净的浮土,问道:“指挥使衙门送去七斗,赋税今年是多少?”

    “三斗,都已经交上去了,百户衙门的俸禄还未交,旗军都在外征战,小人不敢擅自定夺。”郑老头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既复杂又难受,“总旗,咱没百户衙门啊!”

    能不难受么,陈沐顶头的百户所,员额就只有陈总旗与帐下的五十军户,压根没有另外五十人的旗军与旗官,这俸禄怎么算?他们这总旗、小旗,一人双饷?

    “没事,照例,百户所该有多少旗官你不知道?全算下来,切一半给白千户送去。”陈沐说罢,又顿了一下桌案,道:“分两次送,原例是朝廷赋税两成、俸禄两成,那就先送三斗,是今年百户所的旗官俸禄;再送一斗,是今年大收,多出的结余。”

    陈沐在桌案上的手拿炭笔不停写画,末了一丢炭笔,他们每亩军田按别家百户所交上去九成收入,最后还能余下四斗多!

    六十多斤,是别百户所的三倍多。

    其实不用他算,郑老头随后就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意拱手说道:“总旗,库里存了百户所近两千石粮,还有总旗那两百亩田地收上的四百多石粮。”

    “今年旗军的粮,是不是能,能多点?”

    “两千多石?”

    就算心里再怎么算,等郑老头说出这个数目时,陈沐心里还是忍不住猛地一跳。

    一石米可卖六钱八分银,两千多石相当于一千三百多两银子!

    “唉!”

    陈沐无谓地摊手,可惜了这钱,噢不对,这两千石粮食不是他的,旗下二三百口子人都等着吃粮过日子呢。

    “往年,旗军发多少粮?”

    陈沐刚问完,对这事门儿清的邵廷达便道:“有时一年十二石、有时一年十四石。”

    这是正丁的俸禄,陈沐要发出去五十个正丁的俸禄,也就是才六七百石而已。

    “指挥使说过个好年,但别的百户所旗军大多是过不好年的,但咱们能。”

    陈沐起身,轻扣桌面,道:“召集旗军,开仓放粮,头季稻,每户十石,陈某手把手的发!”

第七十九章 结余

    陈沐没啥作秀的想法,这就是收拢人心的常规操作。

    北洋军阀还知道手把手的给兵发饷,陈沐自然也知道。

    但凭本心去说,他认为手把手交给旗军粮食的作用,无非也就像后世小公司领导当面把工资转给急需用钱的员工,效果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从心里说,这些田地是旗军种的,他们理应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儿。

    至多不过是丰收了,陈军爷讨个好兆头。

    但实情则比他想象中好上太多,陈沐召集旗军,五十户旗军全部到场不说,一听总旗头季稻就要给每户发十石军粮以供吃食用度,拖家带口的余丁也来了不少。

    十石粮食不多,刚够让普遍四五口人的旗军一天吃上两顿饱饭。

    问题就出在陈沐的‘理应’,与旗军的‘理应’,在认知上是有偏差的。

    新江南岸浴血拼杀归还的年轻旗军站在面前,胸膛腰板挺得笔直,荣耀得涨红了脸,学舌般地喊出‘愿为总旗肝脑涂地’;老迈的旗军哆哆嗦嗦看着陈沐命人将十石不掺沙的军粮放在大车上压得马儿都走不动路,吃够了苦头的褶皱面容老泪纵横。

    更不必说余丁妇孺哭成一片。

    在生而为农奴的他们眼中,关于粮食、关于钱财、关于世间一切的享受与好事,也关于他们自身,是从来没有理应的。

    而是恰恰相反,他们理应吃苦、理应受累、理应挨饿受冻,也是理应寒冷的冬季舍弃自己漏风的小屋去狗窝猪圈抱着牲畜同眠。

    活下来,活下来才是最大的理应。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奢望。

    半年的头季稻能发下十石,哪怕后季发的少些,五六石,都要比往年发的最多的时候多!

    “好事嘛,别哭啦。”

    粮发的太多,五十户旗军足足发了半日,到几近傍晚时粮食才发完,旗军依然感恩戴德地等在总旗衙门前,陈沐还要干一件事。

    尽管一日发出去五百石粮,但陈沐还是要接着发下去。

    “军粮,陈某发足了,这是因为今年出征,旗军英勇奋死,总旗满编出去,只回来二十多人。从明日起又要每日操练,这些粮是给你们家眷,让余丁没有后顾之忧。”陈沐看着列阵在前的旗军,大声道:“所中还有旗军当赏!”

    陈沐这么一说,旗军恨不得把耳朵都支起来。

    还要赏?

    “还要赏,老郑,去年安远驿,进洞挖土的余丁,每人五石粮,发下去!”

    话音一落,低下旗军与余丁们便窃窃私语起来,陈总旗让人在洞里挖土的事,在总旗下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除了最早陈小旗带的十个旗军,其他人不论旗军还是余丁都不乐意去干那种事。

    就算被强拉着去了,也都是磨磨蹭蹭,出工不出力。

    熬硝是出大力气的活计,没有旗官弹压,就算新硝洞有三倍之前的人手,也只能做出略有不足的成果。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而陈沐知道旗军余丁最想要的是什么,要粮。

    “去年他们熬出两千斤硝土,今年的大洞,你们接着挖,等到明年开春,陈某看你们三十多余丁能挖出多少、熬出多少,如果是四千斤,一样每人赏五石粮。如果五千斤,每人赏六石粮!”

    陈沐刚刚说完,下面旗军便绷不住了,有人高声喊道:“总旗,俺家也去!”

    “我家也去!”

    这比先前二十石粮还能调动旗军余丁的积极性,陈沐露出笑容,压下旗军的呼喊,道:“别着急,农忙还没过去,等农闲了,今年冬天应该还有事让你们做,到时候你们不避事,陈某就不吝赏赐,谁给陈某出力,陈某就让谁活得像个人样儿,懂吗!”

    “这话,就有人不爱听了吧?什么叫人样,嗯?”陈沐笑笑,挥手扫过队列最前的五名小旗,道:“陈某的小旗,以前都是军户,只要余丁听驱驰,陈某就给你们赏粮,保你们吃饱不挨饿受冻;只要旗军敢死战,陈某就保你们加官赏银,绝不吝啬!”

    “都听懂了?散了吧!”

    陈沐挥手驱散旗军,一众旗军千恩万谢地离开,他叫住邵廷达等人道:“你们在衙门等会,正晏和俊雄跟我去趟凤凰街奇迈啊,没你事了,先回去歇着,明天带人带银子走趟广城,买七八匹战马、五头水牛回来。”

    两名小旗官领命离去,随后亲兵备马,陈沐带着俩刀手摇摇晃晃的踱马前往清远城凤凰街。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过去历史王朝更迭,最终原因都能找到土地兼并上头去。他在清城千户所有三百亩最好的上田,不需缴纳赋税,因为这三百亩的田地是平摊上另外四千七百亩军田里,而这三百亩没有赋税的私田,一季稻给他带来四百石粮的收入。

    二季稻因土地肥力下降,普遍收成要低于头季,但他有钾肥,情况要稍好些。

    这意味着三百亩土地,能给他带来每年五六百两银子的收入。

    不需卖命,却比卖命赚的多的多!

    他带兵在新江畔同叛军打生打死,不知杀了多少人,最终落到手上的奖赏,能有五百两?

    这样的利益驱使下,哪个有权势、有财力、有土地的人,不会被动地去兼并土地?

    更不必说百户所今年头季稻已经结余千石军粮。

    但陈总旗不是别的王总旗、李总旗,陈总旗所在的百户所也不是王总旗、李总旗所在的百户所。

    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所以陈沐要在这个黄昏驱马赶去凤凰街的白氏大宅,他必须要去告诉白元洁,白副千户对卫所的安排或者说人员制度上的小小改革,行得通。

    他旗下结余千石军粮,旗军几乎脱产,余丁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证明。

    旗军顶过去两个卫军的战力,余丁做两个余丁的农时,当然也吃两个人的粮。

    把原本被卫所制废弛的空饷再让旗军吃掉,就能给卫军带来质的变化。

    但陈军爷摸黑叩响白氏大宅的行动,却注定要扑个空,白静臣跟老张家的百户张永寿,俩祖上几代做过清远指挥使的军官早就前往广州府为他们三个人的战功升官大业忙碌去了。

    陈沐只能给白七留下口信,让白元洁一回来就派人去安远驿寻他,星夜赶回蒙头睡个大觉。

第八十章 月港

    清晨,付元与娄奇迈上门告辞时,陈沐早被小八郎叫醒,梳洗干净了等在衙门里,两个小旗领着旗军从陈沐处取了银子,上路前往广州府。

    其后来的便是邵廷达与石岐。

    “昨天夜里回来太累,辛苦你们等了很久,找你们没别的事。”衙门后厨煮了烧鸭肉粥,由亲兵客串的厨子提不上什么手艺,不过是把邵廷达拿来的烧鸭切了同米粥煮煮,配小盐菜倒是吃得舒服。

    陈沐招呼三人边吃边道:“东面的铁山,千户让我去挖,你们俩谁愿意做这事?”

    坐着是仨人,但问的只是俩人,陈沐不可能放魏八郎带旗军去开山挖矿,他这小孩心性是做不成这种事的。

    邵廷达很快吃完一碗,抬手把碗递给家兵,抹着嘴道:“再去盛一碗。沐哥,你让俺开山没啥,费点心募俩开过矿的流民就行,旗军余丁都弄过去,练兵挖矿不耽误,让说书的跟你身边算数吧,俺去!”

    石岐这个狗头军师非常称职,包揽了百户所算数的使命,没办法,矮子里头挑高个儿,陈军爷手下就这么一个既识字也会算数的,军田收成、兵甲数量之类的事,陈沐不想亲自下场,就只能让石岐代劳。

    “总旗,此事,卑职认为还要从长计议啊。”

    哟呵,瞧着文绉绉的从长计议,这是真拿自己当军师了!

    石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见陈沐示意他接着说,便道:“大事未定,千户与张百户虽去广州,却不一定能保总旗拿到清城副千户之职,倘旁人得势,莽虫去了徒增事端不说,为他人做嫁衣,也非快事。”

    “多虑了吧!现在清城副千户是最大的官儿,下头几个百户敢跟陈某抢矿?”

    说真的,就那几个百户能有啥操行,陈沐一眼就能望得透透儿,他这种战场上作风剽悍,身后又靠着白静臣的人,不去和他们抢食儿就已经烧高香了。

    “但你说的在理。”

    陈沐顿了顿,对邵廷达道:“那就先不挖,一时半会有田地守城,所里有钱,不急着挖矿。万一,万一没当上正千户呢。”

    他倒根本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当不上副千户,只要白元洁能当上清城正千户,哪怕他的功勋就升个百户,也依然位卑权重。

    就怕白元洁自己的官职没弄成,万一朝廷再调来个正千户,或者指挥使在清城安插个自己的亲信亲戚,那可就有意思了。

    这年月没钱的时候发愁,愁没钱。

    可有钱的时候就不发愁了吗?

    并没有,陈沐发现自己更发愁了。

    愁银子该往哪儿放。

    河源一战,旗军收拾战场弄了百十两银子和一大堆铜钱,交上来的在英德换了二十锭成色好的十两银锭;救百姓的战利在河源卖了四十四锭,分出十锭还剩三十四锭。

    不算将来朝廷的赏赐,这一仗给他换来五百五十两银子,今天付元和娄奇迈带人取五锭银去广州府买牛马,衙门里剩下五百两银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学地主老财挖个坑埋起来?

    多傻啊!

    再加上粮仓里自己四百多石米的收成,铁坊四千多斤硝土,零零散散算下来这一年竟让他弄了千两家财。

    “莽虫,你想不想回趟老家?”

    陈沐不说话,三个小旗官谁也不敢说话,看他沉思很久突然抬头说出这句,把邵廷达问愣住,道:“回,回老家?”

    “对,回老家,月港。”

    如今已经是隆庆年了,离隆庆皇帝开海关不远了,而陈沐恰好就知道,隆庆皇帝开关的地点在月港,也就是后来的海澄县。

    明朝民间唯一准私人出海远贩东西二洋的港口,月港。

    “沐哥是有什么话要俺去带给亲戚,还是想让俺从老家带人过来?”

    “都不是。”陈沐摇摇头,道:“月港城里房子多少钱一间,比广州府如何?”

    邵廷达瞪大眼睛想不到陈沐想说的是这些,“买房子?嗨!沐哥你有钱了就在广州府买宅子多好,咱指挥使都在广州府有宅子,月港的宅子,就算是城中间都比不上广州府城外边!”

    陈沐点头是心里有数,问道:“没广城贵,月港城里城外,靠海的街上,一间屋作价几何?”

    他问邵廷达,邵廷达大眼儿瞪小眼,好半天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石岐,“说书的,俺家乡屋子咋卖的?”

    石岐更蒙圈了,闷头吃粥,理都不理他,被叫的不耐烦了才劈头盖脸道:“你个傻,老子说书的又不是算命的,哪儿能身在广东知道福建月港的宅子怎么卖,我去都没去过月港!”

    “不是!”

    邵廷达挨骂倒不急,指点道:“你想想,你帮俺读过信,闹倭乱时候,城外的药铺卖了多少?一两?”

    陈沐差点把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一两?”

    “好像是一两吧,本来也就二两银子一间的铺子。”邵廷达揉着胡茬子问道:“沐哥怎么想在月港买宅子?”

    陈沐板着指头算了算,对明朝的记忆无非是嘉靖和万历,中间夹着个不知名的隆庆,只是短短几年而已,而隆庆年也一样没出几件大事,除了隆庆议和就是隆庆开关,再就是张居正开始掌权创造隆万中兴。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关于隆庆年间的记忆。

    张居正遥不可及,他连谭纶这条线自己都不知道搭上没搭上,隆庆议和更是压根就不知道是谁跟谁议和,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也无非就只有隆庆开关这件事了。

    眼下他的人过不去,无法长久地留在月港经营,但抓住先机还是很有意义的。

    比如说先把地占住。

    “五百两,五百两在月港城里城外,临近海边的方向,能收多少铺子、宅子,最好官道两侧的地也买上几亩十几亩的,能买多少?”

    陈沐这么问着,众人表情不一,石岐惊讶于陈沐的手笔,但涉及到总旗老家是私事,与他无关,因而默不作声。邵廷达像听笑话一样问道:“沐哥你是想买月港两条街?五百两,五百两全买宅子以后你就是月港的陈半城!”

    但立在陈沐身后的齐正晏、隆俊雄两个过去的倭寇不一样,他们敏锐地抓住陈沐言语中一个关键词,临近海边。

    两个老倭寇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欣喜与惊诧。

第八十一章 抗命

    尽管邵廷达百般不解,没过几日娄奇迈刚带着从广城购置的牛马回来,邵廷达便怀揣银子骑马上路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四个最早跟随陈沐的老旗军,都是有武艺、功勋在身的凶悍角色,携五十锭重银与陈军爷的户帖前往月港,为陈总旗买宅置地。

    这下轻松了,无财一身轻,省的想地方藏银子。

    至于说银子都花出去,铁坊的料钱工钱,这再好办不过了,入乡随俗,以物易物。

    粮仓里百户所千余石、私仓四百多石,随时取用。

    在清远卫这个相对闭塞的地方,拿银子花可能店家没闲钱找,但拿粮食,绝对管用。

    邵廷达刚走,广城惠民药局的老医生程宏远姗姗而来,陈沐也没招呼,直接带着医生去给关二郎瞧伤。

    其实熬过这几天,基本上也就能确定关尊班一时半会死不了,广城的医生一到,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但陈沐不高兴,在铁坊关匠的院外拉住付元,黑着脸问道:“怎么才回来,奇迈去广城买牛买马,比你晚去两天,都早一天回来!”

    “总旗,真不是卑职有意耽搁,广城这几日瞧病看伤的太多,医生忙不开。”付元说的应当是事情,脸上只有对上官恰到好处的惶恐,却没丝毫忐忑极为敞亮,指着屋里道:“就这程老头,还是来过几次,老相识了,小的紧赶紧拽着来的!”

    陈沐顿了一下,脸色更难看几分,开口都有些艰难,道:“闹,瘟疫了?”

    他啥都不怕,来到这个在他眼中近乎蛮荒的时代,打过几场血战硬仗,唯一能让他生出畏惧的便只有瘟疫。

    而在见识新江尸山骨海的古战场,最令他提心吊胆的,也正是瘟疫。

    “闹啥瘟疫,总旗你可别乱说。”付元瞪大的眼睛透着惊骇,似乎听到这个词便已令他感到恐惧,随后才小声说道:“打仗死了太多人,广东的营兵卫军死了**千,咱带兵回卫所时候,上千老弱妇孺去广州府衙门跪着把街都堵了,白发老爹要儿子、新婚嫁妇要官人。”

    “官府说他们聚众造反,官军夹刀带棒一顿毒打,光下狱就几十人。”

    付元瘪着嘴直摇头,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田侧升起炊烟的旗军屋舍聚落,道:“营兵募兵家眷闹的最凶,幸亏咱旗军没啥动静,父死子继的,谁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结果,心里头都预着呢!”

    说打就打,说抓就抓?

    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让人心寒。

    “为镇压李亚元,总兵征调十万大军去和李亚元死战,广东从南到北到处是战场,李亚元死了两万多、官军死了一万多,俞总兵抓住李亚元,赢了。”

    陈沐满脸说不出的嫌弃,“叛军是从哪儿来的,那些官儿自己心里就没半点儿数?”

    老兵为他们卖命死在和叛军对决的战场上,父兄后代没有任何荣耀,反而被打杀驱赶,这些官僚培养出新的叛贼,又该让谁去镇压!

    “月前还一起奋战的袍泽亲眷,那些领命的兵就能下得去手?”

    陈沐言语里带着恨意,但这恨意他却十分清楚即不是对官僚,也不是对军兵,更不是虚无缥缈的世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恨意。

    他只知道,投身在清远卫,相对闭塞而又有好的上官引路,与他而言都是庞大的幸运。

    倘若直接丢入朝局,恐怕什么都不懂的他会在一开始就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没人去啊,听说最早调的是邓把总的兵,兵都出营了,邓把总又把兵圈回营里,晾了传令官吏半个时辰。”付元撇嘴道:“邓把总的胆子真是大!后来调的守御千户所的兵,那帮傻没去征召打仗,驱打起军兵家眷可是起劲!”

    卫所有卫辖千户所,就像是清远卫下辖的清城千户所;也有卫辖的守御千户所,还有直属都司的备御千户所。在东南沿海的守御千户所与备御千户所,都负责海防,所以吴桂芳、俞大猷的讨贼镇压李亚元之战,并未召集广州府的守御千户所和备御千户所。

    邓子龙以区区把总之职,拒奉州府责令,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陈沐钦佩其豪烈,亦感慨其壮勇,更忧心他的前程。

    不过邓子龙到底在新江有战功,应该是有惊无险吧?

    这事陈沐心里真拿不准,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清楚这个时代抗命的处罚,凡有亲身经历者,不过是战场上逃兵抗命,百死无生。

    但在地方抗命并不直辖的文官,他却不知道究竟是轻是重。

    同时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面对邓子龙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呢?

    陈沐不敢想,因为他做不到邓子龙这样壮怀激烈,恐怕多半也只能像弹压矿工时那样,妄想着两不得罪,实则两面受累。

    正说着,程宏远从屋里走出,两手浸入木盆洗着血迹,转过头来露出额头斑斑汗水,甩甩手对陈沐有些疲惫地拱手行礼道:“陈总旗,伤者的命保住了,老夫已取出划伤的铁片,将伤口缝合,取几副药内用外敷,过半月老夫再来将线拆去,三五月不要动作,待来年开春,伤者就可行动自如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陈沐脸上因听闻邓子龙抗命的阴霾也消去几分,拱手笑道:“那就多谢医生了,请程老先生前往寒舍小坐,陈某还有请求,还望留下食饭,听陈某细说。”

    诊金自不必说,陈沐一个眼神,付元便心领神会地将汤药诊金奉上,让老医生笑的眯起了眼。

    陈军爷付诊金总是大方的多付上几分银子,虽然不多,却让近日接待许多军兵家眷的程宏远老怀大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管旗军还是营兵,这年月的丘八出手大方的太少了。

    在往上富贵的军官,用不着程宏远这么个惠民药局的医生瞧病,往下的旗军营兵,穷苦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何况此次挨打的都是服丧的军兵家眷,更不会有什么余钱来打赏医生。

    席间,程宏远左右看看陈沐百废待兴的宅子,似乎已经知道叫他过来是什么事,轻咳两下让陈沐屏退了旁人,这才眯着眼探手问道:“陈总旗家中似乎没有女眷,这……可是内有隐疾?还请褪去衣衫,让小老儿为总旗瞧瞧。”

    陈沐吃进口的饭被喷出来,两眼瞪得浑圆怒视。

    “你才有隐疾!”

    我打你个不正经的秃毛老头儿!老子拿你当朋友你居然让老子脱裤子!

第八十二章 兰花

    “看来,是该个有女眷在身边了。”

    程宏远带着考虑陈沐邀请至其麾下做医师的邀请回广州了,送别程宏远的陈沐在黄昏中仍旧对‘隐疾’耿耿于怀。

    像他这个年纪,二十出头,老弟莽虫儿子都会叫爹了,他却还孤家寡人,也不怪程宏远猜测他身患隐疾不怪个屁,程宏远就是个不正经的老王八蛋!

    话是这么说,可他上哪儿找个知冷知热还愿意陪在身边的女眷呢?

    清远卫的妇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而见过世面的大多出自高门,也未必看得上他个军头不是?

    路漫漫,修远兮。

    河源举人李焘是个守信的人,分别短短半月,清城千户所便迎来陈总旗的客人,一个落拓青衫骑骡子的河源落第秀才与他年少的书童及携带长棍的健壮仆役。

    骡子腰臀挂着背篓,背篓里盛着书卷与日用换洗衣物。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书,堆成小山的书。

    卫所的军余半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书,寻常总旗家里都未必能有两三本,就连陈沐手里都只有白元洁送他的两本书,谁又见过这么多书呢?

    指指点点走一路,清城军余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该向秀才行什么礼仪,有抱拳的让秀才尴尬不知该不该还礼、有跪拜的吓得秀才赶忙去扶。

    与这比较起来,那些粗鲁蛮横的旗军丢给秀才大鼻孔子,倒让秀才好受许多。

    谢鸣知道,他是来给一个战场上杀得满腰血葫芦立下功勋多有钱财的总旗府上当教书先生,可不是仗着秀才的身份来清远卫做大爷的,一路上小心谨慎地问路,这才摸索着找到了陈总旗的衙门。

    当然,总旗是没资格拥有衙门的,但这不妨碍清城千户所的人们都说陈总旗在他的总旗衙门里。

    秀才不是举人,一场乡试就决定了他们的身份地位。

    当谢鸣行走在清城千户所的乡间小道里,打听着陈总旗的衙门,感受到军余普遍对总旗衙门的尊敬,令他在心中感到沾沾自喜。

    看来这位聘请自己的总旗老爷,在千户所也小有声誉,自己的日子将来会好过些。

    但这个想法在他站在总旗衙门前奉上拜帖时完全被推翻了。

    总旗衙门外立着两名腰插倭刀的家兵,他们看不懂拜帖是什么玩意,一个攥着帖子向远处跑走,另一个笑呵呵地说道:“这位,秀才,你先找个阴凉地歇着吧,陈爷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估摸着要傍晚才回来呢。什么?为什么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

    齐正晏笑着骄傲极了,“千户有事去广州府,千户所的事不就都压在我家陈爷肩上了!”

    老倭寇说的有理有据,倒也是实情,但话听在谢鸣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没记错的话,总旗上面是百户吧?百户上面还有副千户、镇抚,陈总旗在清城千户所居然有这样的地位!

    秀才可不知道清城千户所都快散架了,最大的官儿就是副千户,下面百户都是窝囊废,矮子里挑高个都只能挑到陈总旗身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田垄上羊肠道才传来马蹄声响,陈总旗策马而来,翻身甩缰炉火纯青,隆俊雄稳稳地攥住缰绳拴在衙门外马桩上,陈沐左右看看,直朝秀才走来。

    “在下陈沐,阁下久等了!”

    “不敢不敢,学生谢鸣,受举人李右临之邀前来应聘蒙师。”谢鸣说着便十分标准地拱手躬身,道:“见过陈总旗。”

    陈沐满意地笑笑,谢鸣举止得当又分得清主次,但是如此便已经符合陈沐心中蒙师的模样,左右不过是给几个旗官开蒙,能过童试考上秀才这学问肯定没问题,当即伸手在前引路道:“不必多礼,我们进去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鸣无非是寒窗苦读十年,眼看科举无望,便需做些事由补贴家用。陈沐这刚好需要蒙师,便应邀来此应聘,只是蒙师,也不必考校学识。

    陈沐拿出三锭银子的聘金,并连每月饭食之供,二人写出契约,便算是达成了约定,陈总旗家中便可开学授童了。

    不过除此之外,陈沐在知道谢鸣数术也不错,稍加教考后便又决定每月多给三石粮的月俸,让谢鸣兼着家中账房先生的职位。

    除了帐房,陈沐这几日也在卫所军余中另募三人,分作厨子、马夫、仆役,再带上家兵,当初修造可谓宽敞的总旗衙门,便登时显得拥挤不堪。

    要么在清城买座大宅子,要么等升官后用官邸衙门,不论如何,这个狭小的总旗衙门已不能满足陈沐家中人员的日常需要。

    秋季到了。

    进入十月,天气没凉快多少,清城千户所双季稻的秋收便开始了。

    没陈军爷什么事,收割的农具都已做好,由郑老头带着余丁逐个收割就是,也都是熟手,没生出什么乱子。

    不得不说打完河源一战,陈总旗的交际圈大了不少,过去只有白元洁与手下旗丁同他来往,如今好友遍布,刚和李焘传信两封,李焘来信一来问问好友谢鸣可合陈总旗心意,二来便是知会他即将进京赶考,让人迁来一株兰花,算是告别。

    陈沐与石岐打听了才知道,文人以兰花比喻友谊之真,让他挺不好意思,便派旗军在清远城买了支豪笔,让旗军回赠河源的李焘,祝他金榜题名。

    原本他想再附一锭整银过去,后来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让人购置了件厚毛大氅,权当送给李焘御北方之寒。

    此间事情方了,邓子龙却又带着兵书如约而至。

    “在新江,邓某就说要送你戚将军的兵书,今日邓某带书来了,陈总旗,你这儿可有酒菜招待?”

    三月未见,邓子龙如新江河畔时一般豪爽,仿佛并未受到抗命影响一般,令陈沐稍加放心,见邓子龙穿一身布衣武服,倒是英武更胜当时,朗声笑道:“别人来了兴许没有,邓把总来了,陈某哪儿敢没有酒菜,邓兄进去等着,陈某这就招呼人弄来清城最好的烧鸭和最好的酒!”

    “不是邓把总啦,我的封赏下来了。”邓子龙摇摇头,面上神情有些复杂,“现在跟你们一样也是卫军,广州府南边什么备御千户所的副千户,以后你要叫我邓千户!”

    副千户?

    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八十三章 秋雨

    陈沐看出来了,邓子龙是来散心的。

    但陈沐不明白的是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十里繁华的广州府有那么多优伶酒肆,邓子龙怎么就偏偏跑了上百里路,到清远卫这么个犄角旮旯,找上自己区区总旗来饮酒。

    “在广城让人像看笑话,待着心里也不痛快。”邓子龙摆手,抱着清城老酒的小坛子灌下两口,带着微醺醉意盘腿坐着,伸手指向衙门外,道:“倒不如你这儿,能看看卫所究竟是什么模样,前途未卜,聊以慰藉吧?”

    “咱不是文官,家乡也没人给咱修牌坊建生祠,但那军眷,不能打。”邓子龙像自言自语,也像开解自己,“不能让同袍背后戳脊梁骨,骂我祖宗!”

    陈沐眼里看的是邓子龙席地捧着小酒坛黯然伤神,心里想的却是新江畔领邓把总领营兵大杀四方。

    “其实我知道你在广城的事,前几日手下旗官去广城买马,听说了。”陈沐端着酒碗喝上两口,这才看着邓子龙道:“你做的对,但你要带兵去了,可能更好。”

    三杯酒下肚,陈沐对邓子龙说话也没再多顾忌,随意道:“你在新江镇平定南山贼,新江畔跟叛军血战,就算跟王参将调兵河源没有功勋,这些战功都够你升守备。”

    邓子龙没说话,他又何尝不明白,升任守备职权大增,把总升到卫军的副千户,名面上是六品升从五品,可他不是卫军出身,在卫军这种世代为军的环境里,哪里比得上做守备?

    就那多出点儿的俸禄?

    “你没去,可我听说去州府衙门要说法的军眷照样没少伤,惠民药局的医生都忙不过来。”陈沐摇摇头,“你要是去劝走他们,也许没有人受伤,守备的官职也到手了别自怨自艾啦,副千户也没什么不好,卫军里升到百户才算个官儿啊!”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说,而是他突然反应过来,这种时候放马后炮太不体面了,可马后炮已经放完,除了告诉他卫军也不错,还能怎样呢?

    “升到百户才算官儿。”邓子龙显然被陈沐的话吸引了,道:“此话怎讲?”

    陈沐也来兴致了,他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还从未好好同人闲聊过,不是忙着操练武艺保命就是忙着战场上拼命。当下饮几碗酒,谈兴高涨,索性也盘起腿来如数家珍。

    “卫所军废弛,不用说都都知道,但你看陈某的旗军、白千户的蛮獠,不说和王参将的兵比,就说卫军。”陈沐手一挥,道:“打起来哪家旗军挡得住?”

    邓子龙看陈沐这股骄傲样便笑了,不过他没做声。

    陈沐语气夸大,但还在邓子龙能接受的范围呢,毕竟他年轻见识少。

    天下强兵,九边刀口舔血挡北虏女真的旗军不说,戚继光出生的登州卫同样战力高超;就算单说福建广州,卫军还是有几支能打的。

    但不得不说,若依照陈沐旗在新江南表现出的战力,即使对上东南最厉害的卫军,同等兵力也可以一战了。

    练兵未必都是强兵,但强兵一定经历过严格并独到的操练,而且一定经历过死战苦战。

    “你懂练兵又勇猛,带兵不用鸟铳不用炮,快枪大刀就能捅出一条血路,做卫官肯定比营官强。”

    邓子龙摇头,竖起二指向陈沐道:“我问过,卫军不光打仗,卫官管的是操练和屯田,至多有个巡查之责。屯田,我个老粗除了打仗杀人啥都不会,哪儿有你陈总旗的那么长袖善舞!”

    我,陈爷,长袖善舞?

    “你说啥呢?”

    陈沐挠挠脸,这邓子龙是喝多了吧,陈沐还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一年多了他才认识几个人?想攀附一下权贵,谭纶那边到现在还没回过信儿来,俞大猷也没理过他,人际圈子里向下风评是不错,几个旗官都处的像兄弟一般,可向上嘛……也就白千户了。

    或许现在还能有个邓子龙。

    邓子龙突然看着陈沐意兴阑珊,“王参将,把新江之战的首功给了你,陈总旗。”

    “嗯?”

    陈沐放下酒碗,嗤笑出声,道:“是白千户和张百户做的吧,连日以来他们在广城多有劳累。”

    “我同王参将就说过一句话。”陈沐强装严肃,做出王如龙板着脸的表情,把法令纹皱出褶子,粗着嗓子学舌道:“戚将军也做过一样的,是用竹子,回去换了,浪费!”

    陈沐把王如龙学得惟妙惟肖,邓子龙抱着酒坛开怀大笑,“学的太像了!”

    显然,牢狱里积郁深重的王参将就算后来在河源领军,也给邓子龙带来庞大的压力。

    “别管首功怎么来的,给你总比给我好,这次别管给我什么功,都是浪费。”邓子龙的心情好了几分,或者说是释然了,提酒坛向口中倒去,抹嘴说道:“诶,我问了陈守备,知道些王参将的事,想不想听听?”

    陈守备,陈沐印象里白元洁好像提过广城有个陈姓守备,为人贪图。

    至于王如龙什么事,陈沐笑笑,他对这个时代大多数故事都抱有很大的兴趣,不过王参将的性情太过无趣,真不太想知道。

    那是员悍将,他也不发怒,但立在眼前就能让人心底感到害怕的狠角色。

    “我更想知道你邓千户有没有骑射的法门,这事快愁死我了。”

    陈军爷还记挂着武举呢,考武举,骑射是硬性标准,他这三十步齐射发十九不中的本事若不能改变,大约这辈子都跟武举无缘了!

    “骑射不着急,回头我教你,还有给你拿的《纪效新书》,都对你大有裨益,一顿酒你赚大了!”邓子龙把酒坛放到一旁,向陈沐讲述道:“戚将军上奏三十万两打造战场以御倭寇于海上,变成三百万两的军费,确实没被贪污,那钱没了。”

    “没了?”

    “嗯,没了。那年正好赶上皇宫三大殿失火,国库又有亏空。”邓子龙探手笑道:“三百万两不知被挪进哪里,朝廷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王参将是撞到了刀尖儿上。”

    窗外的天阴了,带着寒意的穿堂风吹进室中,秋雨便下了起来,远处清远山升起重重雨雾。

    陈沐沉默了很久,起身把窗台上兰花抱进屋里,花枝被雨水打断几片长叶,垂进土里,像大明。

    帝国早已风雨飘摇,所有人都知道。

    寒冬,即将来临。

第八十四章 军匠

    隆庆元年,翁源、河源二地为寇多年的李亚元为广东总兵官俞大猷擒杀。

    决口的黄河,修造八条支河竣工,旱则资以济漕,涝则泄入昭阳湖,运道遂通。

    施行很久的一条鞭法因直隶山东土地大旱,应户部尚书葛守礼的奏疏而停。

    这一年明帝国太仓银库入不敷出,支出边饷俸禄后,赤字三百九十五万零四百两有奇。

    北方的寒冬并不能影响远在岭南的陈沐,他的冬季温暖如春,徘徊在弯弓搭箭与下马摔弓之间。

    比起陈总旗射术的进步,邓千户学到的东西更多。

    邓子龙把清远卫这些像土司胜过军官的卫官看了个通透,也把像农奴胜过官兵的旗军看个清楚,尤其在经过余丁收割双季稻时出现的农具,这家伙像个活土匪,把几个他没见过的农具全让陈总旗给他画了一幅。

    前途未卜的副千户邓子龙,来清远一方面是散心,其实这才是主要目的。

    操练卫所军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最大的难点在于自筹军饷,他过去是营兵,所需要的不过是向上官鲍信请求调拨军械钱粮罢了。

    但卫军显然不同。

    陈沐看他这幅猴急的样子直笑,邓副千户远不像其表现出的那么消沉,而是铆足了劲儿想坐在副千户的位置上立功。

    他有营兵体制的人脉,在卫军体制里立下功勋,想来再调回广东任守备,应当也不是难事。

    恰好,陈沐十分乐意给邓子龙提供帮助。

    实际上他认为当邓子龙尝到副千户的甜头,未必还想再调回营兵百户比把总富有,副千户也比守备舒服。

    有些话现在他陈总旗没资格说,也只能结个善缘,但或许等白元洁回来,他的副千户便已成定局,至少他能从比把总低的官职变成并肩前行。

    或许陈沐也会有官职比邓子龙高的时候,到时候这个打倭寇显名的猛将,有机会一定要招在自己部下行事。

    第二季稻,陈沐旗下的收成足矣令每个人感到惊讶!

    指挥使对第二季的收成并不看重,每亩依旧按以往四成、普遍五成的收走五斗;朝廷的赋税、旗官俸禄上缴四斗。其余百户所的旗军一年到头,一亩地最后落到手上的不过**斛、即便是多些的,也不超过二斗。

    陈沐旗却结余了三斗有余,照旧给旗军发下十石粮,百户所攒下足足两千多石粮食,多到兴建的粮仓都已盛不下。

    陈总旗只好从安远驿站借来牛车,向白元洁升任副千户后闲置的百户衙门粮仓运了三百石。

    “陈二郎,你是说别的百户所结余尚不足你旗下十之一二?”

    邓子龙摇着头,看领完粮的旗军欢天喜地,他却忧心忡忡地凑到陈沐耳边说道:“你该让旗军封口,否则后患无穷。”

    “你是小旗的出身,小旗再小也是卫官,你自己都说,旗军是农奴。卫官生来就是卫官,农奴生来就是农奴,就好比天与地,日与月的分别。”

    邓子龙表达的非常含糊,陈沐乍一听确实没听懂,但顿了一下,他听明白了。

    这位广东都司不知名卫所的副千户想表达的是,背叛。

    用陈沐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规劝他不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更不能因此触动旁人的利益。

    “什么天与地日与月的,邓千户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州府让你去驱赶军眷,你怎不去?”陈沐摇头大笑,“陈某也不能看给自己卖了命的旗军回家还要饿肚子,兵书上说了,为将者要爱兵如子。”

    邓子龙看向已各自散去的旗军,对陈沐奚落道:“对,卫官与旗军,就是父与子,你爱兵如子,但你对儿子好不必让别的爹知道,你瞧着吧,早晚有你受的。”

    最后一句,让陈沐眼睛亮起来,他对旗军好,确实不必让别的旗官知道,没好处。

    随之招手叫来面容可怖的娄奇迈道:“你挨家挨户告诉军余,大收多少、他们发多少粮食,都别四处炫耀。不然,不尊陈某军令什么结果,他们知道。”

    知道个屁啊!

    娄奇迈去传这种军令,牙都颤好吗!

    不尊你陈军爷令的,也就只有新江桥上被鸟铳打死那二十多人了,还说是念在初犯留个全尸。

    就收点儿粮食的事,至于杀人么?

    陈某才不管这么多,拍拍手来心情愉悦,笑道:“管什么日与月,还不都是星星,什么橘猫和哈士奇,说到最后谁还不是个畜生了。众人皆苦,咱又何必当恶人走,去看窜天猴,陈某也给邓千户开开眼!”

    双季稻收割完,关匠提银子去另外两个百户手上换来三个军匠,个个年岁都与关元固差不多。

    他们这个行当是吃手艺的,就像医生,年轻人或许好想法更多,但手艺很难精妙,年岁越大的匠人,才越能让人放心。

    陈军爷手低下有了四个匠人、**个学徒,算是初步有了一支属于他的匠人队伍,照旧支银签契,人力大增、生产力也跟着往上窜一节。

    改良火箭,就提上了日程。

    这事对老练军匠来说并不难,只是捣腾火药做成推药、爆药,有很大的危险性,有关尊班的例子在前,陈沐一再派人提醒关元固注意安全,抛出想法,让军匠们不断试验。

    半个多月,关元固就派人来告诉陈沐,符合他想法的成品被做出来了。

    邓子龙不知道什么是‘窜天猴’,满头雾水地跟陈沐走到铁坊溪边,就见十几个匠人围着木架上放的几根粗木管,为首匠人关元固笑着小跑过来,拱手道:“总旗,可以了!”

    “取来我看。”

    手腕粗细、三尺多长的木筒交到陈沐手里,半寸厚的筒壁,侧面带着插火绳的小扳机,可由人抱着发射。

    内里是一根类似定装子弹形状的火箭,不同之处是火箭前头箭头已改为两寸长的棱锥,火箭药体有一尺半长,装药很足,正中向后身出一根二尺木棍做平衡杆。

    “装药射程、杀伤如何?”

    关元固道:“二钱铅丸二十五颗,为了稳当,推药可飞二百步。但火线连爆药在八十步至百步之间就会炸开,方圆十步,无可生者!”

第八十五章 画图

    由铁匠带领木匠做出的火箭,陈沐觉得还行。

    改良火箭曳着尖戾啸音飞射至预定目标的左侧三步,砰地一声在蒙皮稻草人的身侧炸开,稻草人身上的窟窿昭示着关元固所言不虚。

    极快的速度、便捷的点火、恐怖的杀伤,基本上陈沐想象中火箭的优点它都有。

    缺点也不少。

    不算工费一两四钱银子,相对高昂的造价。

    较短的射程、只能平射或稍微调整角度,限制了火箭大多数时刻只能用于野战短兵相接之前。

    不能在相同距离比肩火炮的精准,意味着没有足够数量,无法形成有效战力。

    种种特质决定了,这只是用于扰乱阵线、杀伤敌军、打击士气的辅助武器,补充攻击手段。

    “做个背带,就叫小旗箭。”

    陈沐轻飘飘地定名,似乎稍显柔弱的名字能让改良火箭有更大的震慑力一般,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震怖。

    “每个小旗下,旗军备两个筒子。接着造,保证质量,先做二十筒,四十支箭。”

    小旗箭很厉害没错,但有致命的缺点。

    陈沐是带鸟铳手的出身,他清楚鸟铳的杀伤力是什么情况,八十步至百步,这是鸟铳的最大射程。意味着他的旗军如果想在阵前放火箭,就要进入到鸟铳手的最大射程中去。

    不过现在就他所知,整个大明都未必有人把鸟铳玩的这么精,这玩意儿专打叛军和倭寇!

    至于以后大不了老子再做总旗箭、百户箭、千户箭嘛!

    总旗衙门。

    “陈二郎,给我一个匠人,就要一个!”

    邓子龙看见小旗箭在稻草人旁炸开就忍不住了,他根本无法想像孱弱好似孩童般的火箭,在陈沐手中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

    甚至在陈沐给火箭起名时,他才发现陈沐的野心。

    总旗部下五名小旗,五名小旗下装备两筒小旗箭,临战敌军冲锋而来,阵前十筒小旗箭一字排开放铳过去,什么场面?

    敌军阵前十步直接净空!

    “要是邓某还做把总,阵前弓手杂小旗箭,箭不过三发,敌近百步发火箭,率阵冲锋,火箭炸开临敌五十步他们就跑了!”提到战事,邓子龙说的带劲无比,举手投足间一股挥斥方遒之感,“三十步看见就都是他们的后背,五十杆快枪齐射,装上矛头冲杀过去就是趟平!”

    陈沐一直笑眯眯地听邓子龙说,他见过邓子龙的战法,因而此时听起来画面感十足,仿佛看见邓把总趟平到敌军阵中然后被敌军大部队包围起来的场景。

    当然,想包围住邓子龙这样的猛将,叛军用了七八倍于他的兵力才达成合围。

    等邓子龙说完,陈沐笑的更厉害,抬起三根手指,道:“大家好兄弟嘛,五两。”

    “嗯?”邓子龙愣住,“什么五两?”

    陈沐笑容理所应当,市侩也来的恰如其分,“五两银子一支小旗箭,银货两讫、童叟无欺呀!”

    “匠人不能给,但火箭还是能卖你的。”

    邓子龙靠在桌边的身子稍稍倾斜,似乎第一次认识到陈总旗还有如此奸商的一面,伸手指着说不出话来,好一大会儿才拍案大叫:“你当邓某傻!我听着呢,料钱才一两几钱,你找我要五两,还说是兄弟!”

    “你听见了?”

    陈沐脸上晒然持续片刻,又挂上公式化的笑容,板着手指的道:“那三两吧,不能再低了,匠人工钱也不能白干呀!你要是出三十两,陈某再送你一支,十一支火箭等你上任派人送到千户所去!”

    邓子龙不说话了,眼看陈沐是不可能把匠人给他,火箭又确实太贵。

    到底邓子龙过去是营兵将领,再说就算是卫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陈沐这样抱有一颗自筹军备的心。

    三十两在广州城外都能买上下五间房的宅子了,军官怎么可能卖了房子给自己的兵买兵器,整个广州府,肯这么做的大概也就白元洁和陈沐。

    说白了,陈沐这就是彻底的军阀作风,只是他自己都没发现。

    拿着朝廷的地,培养自己的兵。

    “你给邓某留着吧,以后要打仗了,没准邓某一狠心就到你这来买火箭了。”

    陈沐笑笑没说话,他才没有想卖火箭发财的想法,只是单纯的用这个堵邓子龙想要匠人的口罢了。

    上次石岐提醒他的很对,在官职尘埃落定前,他不宜做什么动作,现在的匠人也是为了今后准备,如果副千户尘埃落定,这些匠人将在他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比方说水力锻锤、燧发枪、玻璃窑,甚至自己炼铁,都是可以想象的。

    “别灰心丧气的,你可是邓千户,要不了多久就有钱了!”陈沐贼兮兮地笑了,对邓子龙道:“等匠人做出几支火箭,我先送你五支以备急用,来来来,我这还正有件事要你帮忙!”

    邓子龙听陈沐这么说,粗犷的脸上喜笑颜开,爽快起身道:“什么事?”

    “跟我来。”

    陈沐并不直说,入室内在桌案铺上宽大几乎覆盖桌案的纸张,其上以炭笔绘出简略的山川河流,是他依照记忆画出月港近海的地势地形,掌灯对邓子龙道:“你打过海战,在广州府也见多识广,倘若这是一处海港,要建起市舶司,你认为海港的商市、营寨、布防会怎么做?”

    陈沐示手,让邓子龙来画。

    在这幅地图上,陈沐让邵廷达买的屋舍田宅,大半都在城外靠海的地方,别人不知道月港要开埠,只当他想光宗耀祖。

    实际就算有人知道月港会作为开关之地,也依然摸不准陈沐的想法。

    陈沐自然是有等开关后卖一部分土地赚钱的方法,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对他来说,买地容易,怎么把手里的地送出去,并送的有意义才是关键。

    比方说,把一块最适合做港口商市的地,送给福建巡抚涂泽民。

    和地契一道送给官府的,再加上他自己画的自己写的月港筑图、海事诸则呢?

    他要的不多,只要能说上话、留个名,就够了。

第八十六章 首功

    隆庆元年转眼在爆竹声中过去,明朝有爆竹,但清远卫没有。

    陈军爷在大年夜朝林子里放了一车百虎齐奔,嗖嗖啪啪真带劲。

    年前三五天,邓子龙就跟陈沐告辞回去广州府,州府给他的调令是年后上任,他便只能仓促结束自己在清远的旅行,准备走马上任副千户。

    不过在清远这些日子看着陈总旗的生活,让他对自己一贯认知出现偏差,离开清远的邓子龙似乎信心满满。

    大概是觉得卫军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凄惨吧。

    陈沐觉得他多半会失望,并不谁都像他一样碰上白元洁这么好的顶头上官,万一正千户是个张永寿那样的傻,以后的日子可有邓子龙受的!

    冬天,即使在广东都司这样靠南的地方,陈沐也明显感到一年比一年冷。

    人们说明亡的原因之一就有小冰河时期的到来,如果陈沐没记错的话,小冰河期的开始,就是现在。

    年后,废置很久的清城千户所百户衙门摆上了丰富酒菜,白元洁和张永寿,在离开清远两个多月后回来了。

    他们喜气洋洋,看上去不像遇到挫折,至少张永寿不像上次在州府衙门受了气般劈树把刀都劈断。

    当然,也有可能砍的还是广州府城外老数,张爷这生性,谁又拦得住呢?

    “陈二郎,这位,已经是白千户了!”推杯又换盏,张永寿得意的很,又拍拍自己胸口,扬着脸骄傲极了,“不才张某,也因室山下记下一首功,越过镇抚,直升清城副千户!”

    说罢似乎是怕陈沐多想,赶忙说道:“你别着急,张某可没抢你官职,一个千户所有俩副千户呢!”

    白元洁也带着笑意点头,随后皱眉道:“不过陈二郎你也许当不成副千户。”

    白元洁说着就端起酒杯朝陈沐敬了过来,把陈沐吓一跳!

    他和邓子龙、张永寿打交道时从来没有局促之类的心情,哪怕他们比自己官职高,但一来心里有点玄乎的优越感,二来也不是直属上官,谁也求不着谁,就有一股无欲则刚的劲头。

    但白元洁不一样,不但是他的上官,也是他从心里认可的上官或者说前辈。

    就像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引路人。

    陈沐连忙端起酒杯,对白元洁笑道:“千户不必如此,就算只是个百户,有你在上头,陈某也没怨言。”

    升官哪里是个容易事,尤其亲眼目睹邓子龙立功反被明升暗降的例子。

    尽管有些失望不能避免,但陈沐还是能够接受,问道:“百户?”

    呼。

    陈爷长出口气,他就知道升官发财不会这么容……

    “哈哈哈!”

    “哈哈!”

    绷着脸张永寿手拍案几,早已遏不住夸张的笑,指着陈沐对白元洁道:“哈哈哈,静臣你看到没有,我就说二郎会慌,会慌吧!你还说他无欲无求,哈哈哈!”

    白元洁也仰头大笑出声,却没张永寿这么自在,笑过末了才摆手对陈沐道:“你可能当不成副千户,因为你的功绩够升正千户,不由广东都司走,要发去兵部,再传回来,现在多半已送回都司,不日你就该加官进爵了!”

    “要是运气好,或许能补清远卫下千户所正职,即便运气不好,都司那边我二人也为你打好干系,至少是五品千户的品级来任副千户或掌印试千户。”

    白元洁说罢,张永寿便笑着抱怨起来,“回头啊,领了官印,你可要请我与静臣去燕归舫好好乐乐,我俩为你的事跑断了腿,北山的首功本来是静臣,他觉得你要有首功,把首功给了你谁知道,功都录好了才听说,淮南路参将王如龙把新江南的首功给了你,嗨!”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费什么劲儿啊!你自己杀了那么多战功,率总旗军五十杀出四百九十多的首级功,再有他报的首功足够你升副千户了。”

    张永寿故意做出丧气模样,扼腕叹息道:“这下好了,你跟静臣都到张爷上头了,先跟你讲好,以后见我先说免礼,要不我还给你陈二爷拜一个!”

    陈沐不说话了。

    白元洁对他是没说的,从头到尾帮他衬他,放权让他在百户所任意施为,从黑岭到室山,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

    他端起酒杯,对白元洁敬道:“人心都是肉,没谁是石头,兄长,多谢!”

    一饮而尽。

    “诶诶,白静臣是你兄长,我就不是啦?”

    陈沐笑着再度满上酒杯,对张永寿一样举杯,笑道:“怎么不是,兄长,多谢!”

    同时在心里,陈沐对自己道:翻篇了。

    黑岭张永寿想抢自己首级的事,翻篇了。

    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张永寿曾想害他被白元洁挡住,室山他驱使张永寿冲阵一次,虽然身陷险境不过也救回来,这一次张永寿替他奔走就算还帐。

    翻篇了,算是熟人,重新开始。

    “嗯……不必这么肃然,心里记着张某的好就行!”张永寿大大方方应下,随后又贱兮兮地贴上一句,这才叹了口气道:“唉,实在是福建的仗太短,不然咱们哥仨还能再捞一笔功勋,静臣没准能有指挥同知的实授!”

    张爷还打仗打上瘾了。

    手里还剩几个兵啊!

    “福建,也打仗了?”

    陈沐的心猛地揪住邵廷达去福建两个月了,还没回信!

    “福建巡抚上书开关,位置选在诏安梅岭,诏安是海贼曾一本的老家,他年初刚降,收拢了大倭寇吴平的残兵败卒,聚集几万人转眼又犯了,杀了澄海守备、掳走知县,一把火烧了县城,开船入海了。”

    张永寿心有戚戚,“海上的浪高风狂,战功轮不着咱哥仨了。”

    诏安离广东很近,与月港还有段距离,陈沐心里担心稍少,邵廷达走的是北面韶州府的路,他要去英德县养济院领个小娃儿放回老家养着,至少去月港的路上应当不会遇到兵患。

    “诶,陈二郎。我同静臣商量了,这次陛下要是下诏准民私贩东西二洋,咱也弄几艘船,派人出海发些财来!”张永寿笑着伸出手来,“你也出艘船?”

第八十七章 功绩

    于幅员辽阔的明朝来说,前往新世界的钥匙在哪儿呢?

    在海上,陈沐固执地认为明朝的未来在海上。

    波涛汹涌的大海与列装火炮的战船,能为明朝带来漂洋过海的粮食与金银。

    这不但能为大明在张居正的猛药后续命,更能让东方巨人一脚踏进千年未有之变局内,不至于在并驾齐驱之时被落下太远。

    向海而兴,背海而衰,禁海几亡,开海则强。

    二百多年后,林则徐是怀着怎样心情说出这句话,陈沐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林则徐开眼看世界时,已经晚了。

    没有任何悬念,张永寿、白元洁想要组织一支船队,为他们远洋行商的事情一拍即合,只不过时间没给他们仔细磋商船队事宜的机会。

    广东都司衙门派人来了,三骑快马直奔清远卫清城千户所,为首的骑手在百户衙门外亮出广东都司的腰牌,高声问道:“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何在?”

    走出衙门的三人愣了一下,陈沐上前道:“在下陈沐,不知阁下有什么事?”

    张永寿扭头小声对白元洁道:“总督吴开府的随从,我见过。”

    白元洁点头,上前走了两步,在陈沐身旁稍后站定,道:“在下千户白静臣,督抚门下至此,必有要事示下。二郎,行礼。”

    前半句是说给来人,后半句说给陈沐。

    开府也好、督抚也罢,说的都是一个人,总督吴桂芳。

    说罢,白元洁已躬身拜下,陈沐有样学样。

    骑手看不上陈沐这样的小旗,但对白千户还算尊敬,脸上带点笑意,道:“千户多礼了,什么事我们这些跑腿的也不知道,老大人要见陈总旗,就一个字,快。”

    “陈总旗请上马吧,现在启程,明日就到。”

    从清远到广州府,一日路程,这骑手是不打算让人睡觉了。

    白元洁刚想说什么,就被骑手话头止住,“千户留步吧,老大人只见陈总旗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别管是谁也想不到总督吴桂芳怎么会单独召见陈沐这个总旗。

    倒是他自己,内心坦然,应了一声,让齐正晏、隆俊雄牵马出来,就和白、张二人告别,翻身上马。

    陈沐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心里还算平静。

    想来应该不会是坏事,否则直接派人来拿就可以了,何必来召。

    看陈沐跟骑手疾驰远走的背影,张永寿摸了摸鼻子,“福祸不是咱们能决定的,随他去吧。”

    白元洁顿了顿,点个旗军让他去清城凤凰街把白七招来,这才对张永寿道:“让白七跟过去,是福是祸,赶紧报回来,多少有个照应。”

    他们都没往升官那边想,心里有的只是忐忑。

    升任区区千户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惹到总督巡抚的关注,这次相召的原因谁都揣摩不出。

    清远暂且不说,陈沐前往广城的路倒是通畅。

    河源翁源打了大战,大军过境把山林里的盗匪惊出老远,一年半载这路都畅通无阻。

    何况福建闹倭寇,曾一本烧毁澄海县杀戮吏民的事,也波及颇深,路上能见到的也就只有失去家业的流民了。

    五骑快马都是携刀带剑的青壮武士,快马加鞭之下谁都不敢拦,脚程飞快,大腿也不好受。

    陈总旗从没这样骑过马,清远到广城四个驿站,每到驿站换马继续疾驰,就是夜幕已至也披星戴月得奔走,总共歇息少半个时辰。

    次日晌午,他们望见广城轮廓时陈沐都快昏过去了。

    “陈总旗在驿馆歇息吧,待督抚相召,在下再来传唤。”

    说完,广东都司的骑手就走人了,留陈沐带着俩倭寇驿馆门口蒙圈在冷风中。

    不是说吴桂芳很急,不是说一个字要快?

    原来总督并不急,而是他应该急,紧赶慢赶过来,等召见,等召见是等多久?

    没有人告诉陈沐,陈爷也乐得清闲,倒进驿馆的床榻就睡得昏天黑地。

    次日一早陈沐被齐正晏叫起来,隆俊雄还靠在门外打盹呢,站着就睡着了。

    “让他进屋去睡,你跟我去就行。”

    广城繁华依旧,街头巷尾店铺鳞次栉比,叫卖不绝于耳,人们像不过二百里外的河源不曾发生过血水没腕的大战般平静。

    但或许人们知道,只是并不在乎。

    白云山下入城,绕过九眼井,光孝寺旁有六榕塔,高近二十丈,就是在城外都能看见。

    走过光孝寺,穿察院门前,向西看是南海县衙,与南海县衙正对着的,便是总督衙门。

    站在巡抚衙门前,一直内心坦然的陈沐突然无端紧张起来,传信的督抚门下硬是催促了两遍,陈沐这才整理好衣衫迈步跟着走进衙门。

    说是衙门,但亭台楼阁远非清远能比,步入长廊更是如此,在堂外通报后,自有从人出来让他在内堂外室等候。

    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进出内堂的人换了两拨,没有人理会陈沐这个穿甲的小武官,倒是人们都对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进督抚内堂感到奇怪。

    陈沐对每个投来疑惑目光的人都回以微笑,刚开始还有点忐忑,后面就直接把注意力放在内堂摆架上的元青花等饰物上去,当然也少不了墙上挂着的字画。

    “陈总旗,老大人叫你进去。”

    陈沐回过神,深呼吸两下后昂首挺胸地走进室内。

    情况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堂上已经端坐了好几个人。

    陈沐人微言轻,对广东官员所识最高者不过参将王如龙,不说室内所有人,显然堂前左右二人皆为文官、堂下也是两个文武官,都是要比王如龙官阶高的。

    认不清官袍,陈爷能看年龄,堂上对坐两个穿赤红官袍的文官与下首端坐的文官武将都是须发斑白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唯独一个末坐小官也是一身正气年近四旬,仅仅用余光瞟了一眼,陈沐就发现关键问题。

    堂中有六张椅子,左右首坐着文官武将老爷子,末座坐着中年蓝袍小文官,中间那三张椅子,恐怕没有一把是给他留的。

    “卑职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见过诸位,大人。”

    想了半天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五人组合,干脆就叫起大人。

    “其位虽卑,才具修拔,不是很懂规矩。”堂上右侧的文官向左侧文官稍稍摇头,看了一眼陈沐才对左侧文官介绍道:“这是新任两广总督张子文,不是什么大人。”

    说罢,又看向下首两位年过六旬的文官武将道:“这两位是广东巡抚熊元乘与总兵俞志辅,也不是什么大人。”

    “那是香山县令周宾示,更不是什么大人。曲意逢迎谄媚上官,怕你是说错了话。”

    皱着眉头说罢,老人才稍向后靠靠,转头拿起茶案上的章书打开,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沐,“老夫吴桂芳,若非兵部的战功报回广东,老夫竟不知翁源一战有人单取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兵取九倍之首级!”

    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抬手将章书递出,眯起浑浊老眼望向陈沐。

    “陈总旗,这四份功绩,你是怎么来的?”

    在座者: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新两广总督张翰、广东巡抚熊桴、广东总兵俞大猷、香山县令周行。

第八十八章 督抚

    四份功绩?

    怎么是四份?

    起先邓子龙说王如龙把首功给了他,他还以为是白元洁和张永寿说动王如龙,但后来显然不是这样。

    现在吴桂芳更是说他有四份功绩,这,功绩是好东西,但他确实想看看吴桂芳手里那份记载功勋的章书。

    自己的功绩是从哪儿来的!

    督抚门下把章书递到陈沐手中,陈沐打开才不过看出一眼,抬头震惊地望向下首右侧老将。

    章书上赫然写着:

    新江镇,率阵折冲平北山,首功。

    新江镇,发炮晨击醒督军,首功。

    新江南,拔营而出救袍泽,首功。

    河源,料敌于先,奇功。

    前三条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北山不必多说,是白元洁将功绩让给了他;新江镇发炮,陈沐这时想来可能是来自伍端的战报;新江南的战事,兴许营救邓子龙让王如龙生出抬举之心,也能理解。

    河源?

    陈沐在打完仗调去河源驻扎几日,在哪仅收束俘虏护卫吏民,可是真正的寸功未立,哪里又有什么料敌于先?

    硬要说他和河源有什么干系,也只能说河源是俞大猷的主战场,而他与俞大猷的唯一关联,就是曾送给俞大猷一只望远镜!

    投桃报李?

    这奇功的李子有点大吧俞老爷子!

    俞大猷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像睡着了一般,神色坦然睡意安详的。

    头顶两个新旧总督,一省巡抚在对面坐着,俞老爷子能睡着?

    陈沐不信。

    他觉得俞大猷就是单纯地不想搭理自己。

    等陈沐再抬起头看向上首,却见吴桂芳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解释的心。

    “不必多言,老夫在乎的是你有四份功绩,不在乎它是怎么来的。”吴桂芳坐得端端正正,枯槁满是皱纹与褐斑的手自然放在椅扶上,“有战功要勇猛、九倍首级会练兵、上官喜爱会做事、友军报功会做人兵部想让你入都司做守备。”

    陈沐的眼皮跳跳,察觉到自己今后何去何从,很可能就在面前老人言语之间决定。

    “老夫驳了。”

    吴桂芳说着抬手叩两声茶案,“广州府香山县香山千户所,你去。”

    香山?

    香山是哪儿?

    哦对了,刚刚吴桂芳好像说香山县令就是那个蓝袍文官。

    陈沐向周行的方向看一眼,周行恰好也在看他,微微点头。

    吴桂芳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陈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该领命,但他没有。

    “总督,卑职任职香山该做什么。”

    这种时候傻子才听不出来香山千户所的重要性,尽管陈沐并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但如果香山不重要,至于新旧两总督、纵兵、巡抚、县令都在这聚着?

    “做什么?问得好。”

    吴桂芳并未因陈沐没有立表忠心或大包大揽而不喜,反而轻轻颔首,随后道:“香山濠镜澳,番夷互市近年聚落日繁,蛮横日甚,其地接近羊城,奸诡叵测,实为广人久蓄腹心深痼之疾。”

    “近年,各国夷人据霸香山濠镜、恭常等地,私创茅屋营房,擅立礼拜番寺,或令维新,各夷遵守抽盘,广人是获利的。”

    “如今事久人顽,其抽盘抗拒,年甚一年,而所以资之利者日已薄矣。”

    吴桂芳摇摇头,似对这笔糊涂账感到费神,道:“非我族类,不下万人,据澳为家,已逾二十载。虽有互市之羁縻,而有识者俱忧其为广州城肘腋之隐祸。”

    “朝廷调令已至,要老夫回兵部任事,李亚元已除,两广之事,忧患者唯香山。”

    “濠镜夷人,亟待管束。”

    陈沐听出来了,吴桂芳是让他去澳门!

    大明王朝的驻澳部队,香山千户所。

    “因此,老夫才有这一请,请督抚总兵前来,了老夫这桩心愿。”

    随吴桂芳话音落下,堂后有从人奉盘而来,盘上盛武官青袍、熊兽补子、五品千户牙牌、乌纱帽,放在周行对面座椅旁茶案上。

    “坐。”

    待陈沐坐下,吴桂芳接着说道:“濠镜夷人非同一般,既不能进剿、也不能放任,要你周县令好生看管;番夷凶悍,船坚炮利,卫所军不堪战,要你陈千户好生操练。”

    “学生知晓。”

    “卑职领命。”

    吴桂芳颔首,目光转向张翰,张翰会意笑道:“我刚来两广,事有所不详,但濠镜夷人确贻害无穷,就照吴侍郎的意思办。”

    “周县令有事,自知会巡抚,陈千户属我所辖,我给你一块腰牌,濠镜紧急可派人持牌,夜半可直报我榻前。”

    新总督说话不像吴桂芳那么硬气,也许天性使然、也许是初来乍到。

    他说罢看了一眼吴桂芳,像征求老总督的意见般,随后才对俞大猷笑道:“俞将军,这是你的得意门生,你不能不说话,千户所的钱粮兵装,甲械兵船调多少,还要你老拍板。”

    刚才陈沐看俞大猷的时候,老将军睡意熏熏,这会倒眼冒精光,别过头去哼出一声。

    “陈千户是自有才能,非末将门生。”俞大猷大马金刀地在太师椅上坐着,听他说话感觉像看不惯新总督张翰一般,“朝廷让我在广东,我就在广东;朝廷让我去广西,我就去广西,广东的事不归我管。”

    “呵呵,那张某就僭越了。”

    张翰丝毫没有尴尬,好像俞大猷没说出这样让人不快的话一般,笑眯眯地望向陈沐,道:“那就拨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一艘兵船。千户所荒五月,再从县里调五百石粮,以备军饷。”

    “给你船不是让你同夷人见仗,兵船铳炮,你无夷有,你有夷更多。兵者是凶事,要好自为之。”

    说了不管,俞大猷却还是提了一句,让陈沐点头拱手道谢。

    作揖还没完,张翰就挥手道:“好了,陈千户与周县令下去吧。”

    二人刚退一般,吴桂芳在后面道:“对了,陈千户,你麾下旗军的赏赐,老夫已命人发往清远,你回去就看到了,三月之前,去香山上任。”

    陈沐点头应下,这才向外走去。

    “呼!”

    走出总督衙门,陈沐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松了下去,垂头看着手上官袍,没有说话。

    他是千户了。

    香山千户。

    倒是一同出府的周行拱拱手,道:“陈千户,今后香山就仰仗你了。”

    “濠镜的事,也没有几位督抚总兵说的那么复杂,就一点。”周行笑笑,对陈沐道:“千户所自上任千户死后松弛半年,要陈千户练兵备不虞,其他事宜,自有下官去做。”

    上任千户死后?

    “周县令,上任千户,怎么死的?”

    周行笑了,很难想像年过四旬的中年风雅男子怎么能笑出这样的天真无邪。

    “收受葡夷贿银、私贩诱卖我大明子女,绞死。”

第八十九章 鼓腹

    进总督衙门时,随从只有齐正晏一人,但等陈沐出来,对面南海县衙外立了七八人等候陈沐,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和周行并肩走过去,县衙的衙役认识这香山县令,还上来给周行告状呢,说这帮清远来的军户赖在衙门外不走,还说等他们上官。

    “他们是在等上官,这是香山千户所的陈千户。”

    说罢,向陈沐告别,牵马带几名衙役出西门而去。

    齐正晏在衙门外等着不奇怪,隆俊雄睡醒了过来也很正常,但其他人出现在这儿就让陈沐感到意外了。

    白七、魏八郎、付元,还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家兵。

    “你们怎么都来了?”

    白七拱拱手道:“陈总旗被督抚传唤,又紧又急,白爷不放心,叫小的在衙门口等着,有事及时报回去。陈总旗这是……千户?”

    武官五至七品都是青袍,但牙牌不一样,白氏门下的白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面上担忧刹那褪尽,喜笑颜开拱手祝道:“恭喜陈千户!”

    周遭付元、魏八郎旗官旗军听见白七这么说,各个脸上藏不住的惊喜,接连揖拜。

    “恭喜千户!”

    “恭喜千户!”

    陈沐笑呵呵地应下,这才对白七道:“白兄,劳烦你跑一趟把消息告诉白千户,省的担心,这是好事。不过,陈某要离开清远卫了。”

    说到后面,神情也不免难割舍。

    在清远生活一年半,抗流贼杀倭寇平叛军,完成承平已久现代人到古代武士的转变,现在让他离开清远前往陌生的香山千户所,心中感受岂能不复杂。

    “离开清远,莫非千户不是清远卫的千户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不论白七还是旗官旗军都没想到陈沐会另调他处,各个眼巴巴地等陈沐说出下文。

    陈沐脸上复杂,道:“香山千户所千户,督抚大人让我与县令搭伙儿,整治约束濠镜澳的夷人。”

    夷人不单单是明朝人称作佛朗机的葡萄牙人,濠镜澳还会有其他国家的人,整治约束,又是个怎么整治怎么约束?

    陈沐不知道。

    “白兄,陈某一路策马过来实在太累,暂在广城歇息一日,明日启程回清远,到时再面见白千户与张兄,劳烦了。”

    转眼跟老大哥在官位上平起平坐,让陈沐觉得很玄妙。

    白七点头应下,疲惫地笑道:“这个苦,咱跑前跑后的最清楚,千户先歇着,不是祸事我家白爷就放心了,等回清远,陈千户记得给咱赏杯酒喝就行!”

    “哈哈哈,一定一定!”

    话说完,白七不再言语,拱手牵马而走。

    他昨夜在驿站歇着,今天上午刚到广城,转眼又要回去,一路七八个时辰的脚程,疲累的很。

    等白七走了,付元、八郎,还有齐正晏隆俊雄俩倭寇当即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千户,咱要去香山?”

    “嗯,香山千户所。”陈沐看了看说道:“家兵肯定都跟我过去,但你们几个旗官,朝廷的封赏应该都已下来……”

    “我不要封赏。”

    魏八郎摇头执拗道:“你走了旗军也不听我的,你去哪我去哪。”

    付元倒是愣了一下,这次朝廷的封赏他还没看见,但陈沐都是千户了,他们这些小旗官官职多少要升一级,留在清远最少都是总旗,运气好没准还能分到百户之职。

    不过也只是楞了一下,付元就跟着叫道:“对啊,千户去哪卑职就跟到哪去,清远的官职不要了!”

    哟!

    平时唯唯诺诺的赌鬼付元能说出这话,可是令陈沐大有改观,不过压根硬气不出三秒钟,付元就接着贱兮兮讨好地笑道:“跟千户走,肯定不会亏待我,嘿嘿!”

    陈沐朝方的清真寺的光塔望过去,轻轻颔首:“回清远再说,这些事都要过问白千户,就算你们想走,军籍还在清远,也要白千户放人啊。”

    说实话,部下五个小旗才能各有高低,但他都想带走。

    用人任事,大多数时候考量的其实并非单单才能。

    尤其在他即将踏入香山千户所,掌管濠镜兵事的大环境下,他手下需要有各方面人才。

    付元这样甘为人下能做小事的,他要用;邵廷达那样胆大心细还蛮横的,他也要用;

    娄奇迈那样听话老实面相凶的,他要用;石岐那样读书明理头脑活络的,他更要用;

    算来算去,没啥才能的小八爷倒是可有可无。

    但八郎岁数小,对他的忠心却只有邵廷达所能比拟。

    可塑性比旁人都要来的高,他将来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更是全在陈沐怎样培养。

    “先不想这些,今天这是好事,出城饮酒,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回清远再说!”

    不多时,一行旗军携刀带剑走至城外。

    出西门没多远街角就有二层酒楼,门前高悬酒旗,店门左匾书‘鼓腹应饥’,右匾书‘广城老酒’。

    尚未走近,便觉酒香四溢,店内宾客高坐,二楼甚有别间客人倚窗而饮,生意兴隆。

    待至门前,有一白净小厮身着紫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脚下丝鞋净袜,看上去与魏八郎年岁相差无多,不过却要比这脏小子干净多了,见陈沐等人身着戎服腰系佩刀,两手恭敬交叉微微倾身,道:“客人请坐。”

    说着便将几人引至一楼靠窗有木屏风的桌椅,善意地笑道:“军爷饮酒当豪迈,您坐此处,旁人便是音高也不影响军爷酒兴!”

    话说得陈沐眼前一亮,这哪里是怕旁人影响了他们,分明是因为军户粗鄙饮酒易大声吵闹,特意寻的位子,可话说起来却令人心里透着舒服。

    小厮开口的声音更令陈沐愣了片刻,这岁数似魏八郎正是变声,开口像只小公鸭子,可这小厮说话却清脆的很,再看眉眼哪里是小厮童子,脸容白嫩,相貌俏丽,衣衫下细细打量微微隆起的胸脯,分明是个身材高挑的小姑娘,却穿着小厮装束接引客人。

    “诶,小娘子,我等坐在此处,岂不是见不到说书先生了?”齐正晏满不在乎地挥手,随后问道:“今日先生讲什么?”

    小厮听到齐正晏唤她小娘子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笑道:“客人来得真巧,先生歇息去了,今日讲四十年台州之战,稍后片刻便来开讲。几位客人是饮扬州的雪酒、高邮五加皮、还是小店自酿的橄榄酒?

    若是四壶橄榄酒,再来九盘九碟,蜜饯金橙九碗湿面,四钱三分半银子,包您吃好饮足,如何?”

    陈沐对吃的并不上心,倒是听出这小姑娘是知道军户大多没钱,专门挑了些时兴又便宜的吃食,笑着应下派出碎银,待小厮走了才对几人笑着问道:“怎么女儿家也出来做小厮?”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来是掌柜女儿或是亲戚吧。若是生得娇小玲珑倒还好些,将来嫁与官宦之家做妾,也教家里营生有个保障。”

    说着齐正晏撇撇嘴道:“生得身段肥些又是脚下生风的天足,大户人家可不喜好这样的,早晚嫁人,不如在酒铺里学些迎来送往,将来不至到夫家受了闲气。”

    身段肥,肥些,有这样的形容词?

    何况陈沐觉得小姑娘挺正常,笑起来也明媚秀丽,这明朝大户都特么什么审美?

    不多时酒菜上来,几人饮了几碗,橄榄酒无非果酒,没什么出奇,搭着蜜饯倒有几分风味,待饭菜用足,便闲坐着等说书先生,在陈沐看来说书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喉舌,远处的情况平民百姓可凭他们的口知晓大概,若将来他想做什么大事,这些人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饮下几碗橄榄酒,过了片刻便觉内急,等陈沐转个圈从酒铺后院的厕房撩着衣袍下摆正提裤子时,厕房门却被打开了,抬起头陈沐便见那扮作小厮的白净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微张樱口……盯着自己胯下。

第九十章 驴子

    出了厕房,陈沐在天井中间站着摸着鼻子,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尴尬还是无所谓。

    若说尴尬,自己便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被个小孩子看去有什么可尴尬的;可若不尴尬,又是不是显得自己有些二皮脸了。

    稍后却又不禁莞尔地笑,人家小姑娘都没觉得怎么想,自己有什么好尴尬的,随之昂首阔步地走回酒馆。

    不过从后门一进去,目光越过柜台便见铺子里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望向店门,仿佛有好戏看一般,接着就听门口吵吵闹闹,定睛一看不是方才那小厮还能有谁。

    店门外酒旗下小厮左右围着四五个街上游荡的顽童,穿的破破烂烂,大得比魏八郎长几岁、小的比魏八郎小几岁,左右年龄相仿的一干童党,围着小厮蹦蹦跳跳地起哄。

    “颜清遥、鬼大脚,不成瘦马成骆驼!”

    野孩子们叫着陈沐听不大懂的话,围着小厮起哄,陈沐坐回桌边对看着闹的家丁朝店门口努努嘴,问道:“怎么回事?”

    隆俊雄笑道:“几个乞儿跑到店里乞食,被主人家赶出去,瞧见这小娘子便叫骂大脚之类的话,看起来也是熟识了……哟,先前还没瞧出来,这小娘子可真凶!”

    随着他的话看过去,见这叫颜清遥的高挑小厮不知被人说了什么,白净的小脸儿上满是愠怒,抬手将额上四方平定巾一拽,紫衫袖往起一捋,露出两只光白似藕的小臂。

    陈沐以为她要和这帮野孩子动手,哪知小娘子素手一叉腰,昂首挺胸地对那帮野孩子骂了起来,开口声音清脆很是好听,说话却出口成脏,剽悍的很。

    “你妈才是骆驼,叫骆驼、叫驴子入你妈,老娘还不叫驴子入哩!老娘让,让,这位军爷,怎么称呼?”

    骂急眼了,小姑娘叉着腰气呼呼地扬着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在店里环顾一圈儿,最后定在陈沐脸上,喘着大气儿对陈沐发问。

    饶是陈沐两辈子经历加一块,趟过刀山冲过枪阵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满眼都是不解地答道:“陈沐,耳刀陈、水木沐。”

    咋还跟老子扯上关系了?

    后边的话,水木沐之类对小姑娘显然并不重要,转头风火跑出两步,又恢复了叉腰仰头所向无敌的泼辣姿态,张口便道:“老娘不让驴子入,老娘让陈军爷入你妈!”

    眼看这店里站起来几个跨腰刀的军爷,将店门口一帮野孩子吓得够呛,都顾不上颜清遥骂些什么,各个都有了退意。

    陈沐身边小八爷眨眨眼睛,对小姑娘问道:“姐姐为何叫我家千户入?”

    小姑娘骂得威风,此时却是怂了,转头朝陈沐看了一眼小脸儿发红,接着扫眼看向店门口的野孩子,模样又活像斗胜的小公鸡,神气极了,抬起手臂指点江山,高高扬着小脸:“你出门打听打听,整个广州府谁不知道陈军爷外号陈赛驴!”

    陈,陈赛驴?

    陈沐的面色表情极为精彩,他手底下的家丁旗官表情更精彩,店内的酒客表情更是精彩到无以复加!转瞬之间酒馆中除了陈沐之外所有人都用自己有限的脑容量猜想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的故事。

    陈沐却只感到无可比拟的反差感好似晴天霹雳,眼睛看着门口傲立捋起袖子的小厮,却始终无法把这个出口成脏又是驴子又是赛驴的小姑娘和三刻之前恭敬叉手对他们说‘军爷饮酒当豪迈’的人影重合一处。

    “千户,你,你啥时候有这……”

    付元话没说完,被陈沐用极其凶狠的眼神将话噎回肚子里。

    眼见几个跨佩刀的军户自桌案起身,那帮野孩子童党皆四散而去,陈沐也只当是笑谈,正要坐下,却见那小厮又走上前对他抱拳而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道:“多谢军爷解围!”

    她倒是潇洒!

    “净给我惹祸!”

    颜清遥拱着手还没收回去,便被柜台走来的店家拽到身后护住,言辞虽有管教之意,但更多的还是赔罪。

    店家掌柜看上去四十来岁,但眉目沧桑拱起的手也带着龟裂与老茧,穿着朴素非常着实不像是能在广州府城外开一家偌大酒铺的商贾,此时掌柜的朝陈沐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教女无方,得罪军爷,还望军爷海涵。”

    “清遥,给几位军爷上一坛橄榄酒!”说着掌柜的挥手道:“今日几位军爷的饭菜权当小店赔罪。”

    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便严令商贾不得着绸缎等名贵衣着,故而市井商贾只能穿着绢、布材料的衣裳,不过这掌柜与小厮颜清遥一样,不论头戴方巾还是脚下鞋袜,都干净如新,令人看着心生好感。

    “店家多礼,不过小事。”陈沐抱拳相应,随后对店家问道:“先前小儿聒噪,陈某觉得着实有趣,掌柜如若不忙,还请坐下聊聊?”

    店家掌柜倒也好说话,尤其余光瞥见靠墙角空着座椅上摆着青色官服与绣熊兽的补子,又拱手行礼道:“想不到阁下竟是守备,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清遥,端两壶扬州雪酒来!”

    说罢,这才依言坐下,不至于战战兢兢,却先端着酒壶给几人通通满上。

    “小老儿你倒眼尖,却是看走了眼,这是我们家千户陈爷!”付元嘿嘿笑着,摆手道:“可不是守备!”

    陈沐笑笑,摆手让付元别吓人,提着酒壶一边取个空杯给店家倒上酒,笑道:“陈某是香山的旗军,不是广城的营兵。”

    即使他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其实依然无法习惯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的阶级。

    这是他第二次来广城,依然对这座五岭以南的大都市充满着好奇。上次过来他自感身份低微,不愿与人多做交流,怕不识礼数触怒权贵,也担心身份低微平白受气。

    如今他做上千户之职,不再有这些担心,反倒旁人会因他种种动作而手足无措这个时代不存在平等。

    永远不存在。

    正如店家掌柜对他举手之劳就算千恩万谢还会受到旗官怒目而视一般。

    仿佛他给一介商贾倒酒会令自己受到天大的蒙羞。

    “店家在广城开酒铺有些年吧?陈某对广城了解不多,即将上任想找人聊聊。”陈沐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店家对濠镜夷人,可有了解?”

    夷人!

    掌柜瞪大眼睛,脖子僵住,到嘴边的酒不敢饮下去,连忙摆手道:“小民与夷人可毫无干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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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