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超值
旬月之间,东洋舰队大量旗军工匠入驻麻家港,使港口焕然一新。
两个新设百户所营寨把守港口栈桥两侧,向北没多远便是原本的麻家港营寨,如今已搭建好大量木屋或砖木房,不过道路依旧简陋,堆放着许多原木看上去像工地一般杂乱。
倒不是陈沐不想修缮港口道路,他不光想修缮道路,还想在这修建三条用于搬运货物的马车轨道呢,只是这个季节的土地就连搭建木屋都很困难,更别说修路了。
所幸修路在当下还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只要旗军与匠人的营房造好,其他的事都能分出轻重缓急,只要在明年二期旗军带着辎重补给到来前解决就够了。
东洋军府对道路已有规划,他们会在开春后建设三座栈桥,分别连接三条马车木轨道,到时候麻家港装卸货物都会更容易更有效率。
不过眼前,他们只需要开开心心迎接万历六年的到来就够了。
陈沐并没有出现在位于麻家港大营的谈判桌上,赵士桢与杨廷相在接到陈沐命令的半个时辰内于全军范围挑选了二十余名熟悉军务、商务、西语、矿务的军官,在麻家港衙门里会见西军派来的谈判团。
没想到还是熟人,杨廷相同赵士桢并肩带人进入衙门偏厅时以目光搜寻,接着就见到了阿科斯塔修士,他拱手笑道:“僧侣,没想到又见面了,在利马我就说过,你们应该派一些人学汉语,否则交流会很困难。”
杨廷相在利马见过阿科斯塔,不过其实没有什么深交,只是当时在总督身边见过这个留着奇怪发式的僧人罢了。
他没有说西班牙语,这其实对杨廷相来说是一件很郁闷的事,在讲武堂的学习中他曾十分认真地学会了西葡两国大部分日常用语,结果毕业之后却发现这两门外语他一次都没用过。
因为他所追随的将军是陈沐,委派给他的又都是些出访别国、要事谈判的使命,在这些使命中他都必须说本国语言,即使他的异国语言非常熟练也不能说。
在他话音落下后,自有身后担当通译的旗军用专业而流利的西语向阿科斯塔重复一遍,当阿科斯塔回答之后,再由通译重复传达。
谈判用的长桌是陈沐的军议桌,麻家港中一切从简,衙门是东洋军府抵达之后新近建造,专用于陈沐召集麾下军官议事,这也是麻家港唯一一个有能容纳二十余人相对而座的长桌。
阿科斯塔记得杨廷相,在明船离开利马港口当日就有西班牙军官打算率舰队对其围追堵截,试图将之所乘战舰击沉在西海岸,这也是唯一一个去过西班牙本土的中国官员,他没有理由不对其印象深刻。
阿科斯塔学着明人的样子拱手,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已经在学了,不过明朝并不准许我们进入,而你们的话和文字又非常复杂,所以学习起来很难,我是该叫您杨大人还是杨将军呢?”
东洋军府派出的谈判团太有压迫感了,包括一名通译官在内,每人身着制式深蓝色军服、挂深蓝色棉甲裙与上漆刻绘白、灰、赤、黑的胸甲,外罩直至小腿稍稍收腰绘兽团的深蓝色泡钉棉甲式军大衣,头顶盔枪上与胸甲颜色一样攥缨的制式棉甲顿颈铁笠盔。
包括上次见面身着锦缎官袍以文官模样示人的杨廷相在内,所有人摘下头盔、拉开座椅靠背、向前一步放下头盔、坐下的动作整齐划一,一顶顶笠盔放在桌面上每个人左手旁边。
来自大洋彼岸的精锐军官团气势逼人。
但知识也是力量,修士阶层在欧洲拥有极高地位并非只因侍奉神明,也因为他们是整个欧洲最接近科学的顶层精英。
面对无形中的下马威,阿科斯塔并不怯场,更加友好地笑道:“过去我认为一些将军说军装就像仆人的号衣,会消除一个战士原本拥有的斗志与怒火,在见到你们的军装,我不这么认为了。”
“或许回去后,我会劝说教会支持阿尔瓦公爵的主张。”
在通译将他的话重复之后,杨廷相笑道:“我的皇帝与将军并不这样看,陈帅认为军人做天下最危险的生计,应得到面料质地更好、做工更精致并更好看的军服,这能提升军人对自身的荣誉,在你的国家也有人这么想么,阿尔瓦?”
“阿尔瓦公爵。”阿科斯塔点头道:“在几年前驻防尼德兰时,他向宫廷写信说‘在积极作战时,将军应让整支军队都穿上鲜亮的蓝色。’他认为一万名身着蓝色盛装军装的军队看上去要比两万名都是黑色军装的士兵更危险。”
“因为后者看上去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市民或店主组成的乱军。”
阿科斯塔这样说着,目光不由得向长桌对面整齐严肃的明军谈判团与己方服色杂乱的谈判团之间摇摆,他摊手道:“不过世界上哪里会有指挥官能为两万名士兵准备同样颜色的军服呢?”
“即使在开战前穿着它们,开战结束后也不会有人还穿着一样的衣服,三四年的战争中会让他们行军千里,改变驻地上百次,整夜行军、野外露宿、大战小战。”
阿科斯塔修士撇撇嘴道:“外衣、长靴和短裤很快都会坏掉,我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在尼德兰做随军教士,为散播主的光辉,我只有一小团潮乎乎的亚麻来抵御寒冷。”
“靴子里也灌满了水,裹紧湿斗篷,蜷缩得像个刺猬似地躺在那儿,在破晓的晨光中我想我看上去像只淹得半死的老鼠。”
阿科斯塔说罢自嘲地哈哈大笑,随同他一起的随从也笑起来,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氛,这就是作战中常识,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
但在长桌对面,明军将官一个个不苟言笑,甚至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杨廷相抿抿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上,等阿科斯塔笑得差不多他才非常认真地开口道:“谁说天下没有任何指挥官能为部下提供一样的军服,僧侣你很幸运,我认为在开始边界谈判之前议定一些其他方面的合约对大家都有好处。”
“比方说只要你们提供棉花、铁与作为工费的适量金银铜,大明帝国的纺机织机就能为盟友运转,两万人所需春秋、酷暑、寒冬三件?一共六万套颜色鲜亮的蓝色军服?这不是什么问题。”
“即使采购头盔、铠甲也轻而易举,今年定做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能收到崭新的军装、后年就可以在墨西哥验收甲胄了。”
“如果你们愿意加些价钱,也许大明帝国最杰出的军服设计者陈沐元帅会乐于亲手为盟友设计符合需要的优质军装,用大帅的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保证物超所值。”
第二十五章 双半
说实话阿科斯塔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明帝国的‘将军’究竟是个什么职业。
过去他以为这和他们的将军相同,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比方说在菲律宾,明帝国的将军陈沐会像无耻的英格兰将领一样兼职海盗,袭击运输航线。
而同样也是在菲律宾,他们的将军还会像总督一样管辖当地,又会像委员会一样制定法令,而且还像商人般买卖货物。
现在又要兼职裁缝与艺术家。
阿科斯塔怀疑在两国语言中,对于‘将军’这个词的翻译可能双方都理解错了。
其实杨廷相只是随口一提,因为在他看来阿科斯塔说起他们对军服的看法,其中是有些微想要表达‘你们这是华而不实’的看法,他就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打压其这种想法,展现明帝国强大的制造业。
至于真的给西班牙制作军装,想哪儿去了?做军服这种小事儿,西人能接受陈元帅一贯的定价水准么?
但他没想到的是阿科斯塔身边跟随的贝尔纳尔军团首席军需官真的将他的戏言记下,并十分认真地向他询问军服、铠甲的定价。
没人能想象西班牙的制造业与大明相比孱弱程度究竟有多么令人发指。
比方说纺织业,因其国中有麦斯塔这一游牧放羊阶层,每年能出产数量庞大的优质美利奴羊毛,通常人们会觉得能出产这种原材料本国纺织业应当富有勃勃生机,事实恰好相反。
自宗教裁判所设立后,大批犹太人带着货物与资金离开这个国家,巴塞罗那被完全毁弃,工商业荡然无存。
西班牙的农地也因麦斯塔的存在而荒废,农民但凡抓住一点机会就寄望于转换求生之道,甚至就连养活国民都需大量进口,再加上白银无节制地流入造成物价飞涨,农业一塌糊涂。
只剩下畜牧业一枝独秀。
可他们的羊毛大多数都卖到别国了,法令规定每年羊毛留在国内不超过三分之一,菲利浦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曾想将这个比例提高到二分之一,以保护本国毛纺业,但遭到麦斯塔反对没能成功。
谁能想到原本倾向于剑拔弩张的边界纷争,会因杨廷相随口一句话而演变成两个‘真正的盟国’以‘百分百的热情’投入军备买卖的商议呢?
新西班牙与东洋军府超过四十个大男人聚在一间宽阔的木屋里,壁炉火烧得正旺,茶水一遍一遍地添,麻家港海上盛大的舞狮与烟花都结束了,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商议着商务事宜。
以至于每隔一刻杨廷相带着部下去另一个屋子里商议并将事宜汇报给等候的陈沐时都疑惑地对长官报告道:“大帅,西班牙人是不是根本不关心西海岸的领土,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着急过!”
“就因为在下随口一提,他们已经和我们聊了半个时辰的军服采购了,甚至细碎到皮腰带、短上衣、中单长裤乃至一个头盔一副胸甲的价格来回扯皮,甚至就连烧酒、茶、蜡烛、灯油这些日用都不放过。”
把陈沐都听晕乎了,他抱着最大的恶意揣度道:“这是不是他们的谈判策略,以此麻痹我们,以求在接下来的边界划分上占据更大优势?”
杨廷相没说话,但与西班牙人有过谈判经验的赵士桢道:“我看不像,大帅,他们那个军需官还专门说了在米兰购置一副铠甲的价格,与我们的价格比对试图压低价格,非常认真。”
“我觉得他们是想压价,但其实并没有。”
赵士桢非常无奈地对陈沐道:“他们说我们旗军穿戴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素胸甲,从名叫热内亚或米兰的地方,按他们那个叫法是只要十枚佛罗林就能买到,说我们这个胸甲订购还要等,七枚佛罗林是个合适的价格。”
“学生看了,他们叫佛罗林的那种小金币,一枚一钱重,十枚就是一两金或八两银啊陈帅!”
赵士桢夸张地想要叫喊又压低声音的模样成功地将陈沐逗笑,就听赵士桢道:“他说一两金是想压价,我估计最后一两二分金能谈成,咱这胸甲料钱六分银、工钱九分银,一艘福船一年两趟少说能运千五六百套,就算加上五分银脚钱,一条船就能赚他上万两银!”
显然长达半个时辰的议事让赵士桢心中狂喜压抑了太久,大明朝最小的力学单位紧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道:“亚洲卸货不空船,带上特产比方说西国羊毛、良材大木回还,至少十倍利润,投入三座军器局扩大生产,七八年后就翻天覆地了!”
说实话,陈沐因自己手下这帮人才成功带歪一次明西两国之间重要边界谈判而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这次谈判让他认识到西班牙,纵横欧陆数十年间的霸主,是一个军备完全依赖外国贸易的国家。
铠甲依赖米兰、热内亚,铁铸火炮、炮弹、火药依赖尼德兰,本土所拥有的只有造船业与火枪制造业。
这在过去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甚至一直以一种竞争对抗思维去考虑两国之间的关系,那是因为他觉得身处欧洲的西班牙比相对遥远缺少交流的大明在近代化上更有优势,但现在不这样想了。
陈沐取过纸张勾画着西班牙的情况。
世界是发展的、文化是交流的,近代化是发展必然要经历的,世界环境从这个时代起发生重大变化,崛起并不因为强、衰落并不意味弱,而在于能否适应新的时代环境,或者说能否找到从旧有的生存方式改变向新的更适应时代的生存方式。
西班牙畸形的生产结构,早就该像历史上的明朝一样出现个迎祥胡安高、阿尔自成李,庞大国度轰然倒塌或迅速衰落。
但美洲救了西班牙,但同样使其本身生产结构并未出现变化,仅仅是从中世纪向前磨蹭了一小步,庞大财力与雄厚军力依然使其纵横欧洲。
分析出这几件事,陈沐苦恼地抬手用指节轻轻敲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国家,我为什么要执着于和他打仗?”
在纸上,陈沐清楚地勾画出一条明西之间今后的相处公式。
你辛辛苦苦在亚洲挖矿,金矿银矿铁矿铜矿;你辛辛苦苦在亚洲种地,棉花、甘蔗、烟草、辣椒;最后没在兜里捂热全部都塞进了我的口袋。
因为这些商品作为货币用来向苏禄、婆罗洲、日本、朝鲜、马六甲的守护者,大明王朝、草原诸部、吕宋缅甸及亚墨利加的皇帝,西班牙葡萄牙的老朋友伟大强大不可战胜的中华帝国万历皇帝朱翊钧陛下购买火炮、军服、铠甲、及各类工艺品日用品,来满足西班牙对国外战争所需和国内贵族农民生活所需。
陈沐将这张纸缓缓撕碎丢到壁炉里,他的部下已经投入新一轮的商议中,偌大的室中只留下他一人背着手在壁炉旁缓缓踱步,口中以悲天悯人的旁白播音语调喃喃自语。
“在十六世纪晚期的欧洲伊比利亚半岛,一个本就十分强大的王国将更加强大,像一台开足马力的,不,像一台开足吉力的战争机器狠狠碾碎前方一切,形式上菲利普陛下依然有独立自主的宫廷,实际上他的国家政治、经济等社会各方面都受到外国殖民主义的控制和奴役,在社会发展形态上是历史的沉沦。”
“至此,菲利浦二世所掌控的国家,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强大王朝留给后人无尽的哀思哈哈哈哈哈哈!”
万历六年的第一个凌晨,亚洲麻家港上空传出大明帝国年轻统帅变态、猖狂而毫无收敛的笑声,就像被寒潮冻坏了脑子。
第二十六章 方案
万历六年的第三天,谈判还是遇到关口,或者说到这个时候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商业谈判方面,看起来商谈非常融洽,这倒是优势互补,我们有强大而繁荣的手工业,能提供军事武备、贵族享受、百姓日用等多种多样的货物,西班牙人恰好需要奢侈享受。”
“他们的铸铁炮、炮弹、火药、铠甲过去严重依赖于尼德兰,如今除铠甲外七成断货,铠甲依然能从米兰等地购入,但价格高昂。”
“贵族享受与百姓日用所需,本土很多无法提供,甚至有些东西本身就没有,能作为奇货可居,因此毫无疑问,这方面的谈判是比较容易的。”
一双厚牛皮底儿军靴跷在桌上,陈沐非常没有形象地半仰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拿着赵士桢呈交上来的贸易货物单点评着,说着翻至下一页,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价目,都还不错啊!陆战二斤镇朔将军六倍、舰用铸铁二十斤镇朔将军有二十七倍利润?”
“还行!”
并不是陈沐贪得无厌。
火炮这个东西造价并不高,但工费很高,而且次品率极高,在全国铸炮手艺最好的南洋卫军器局,老练的铸炮匠监造十门炮膛打十斤弹的铸铁炮,能有三门合用就是高手。
当然剩下的也还能再挑出三四门凑合用,但沙眼这些问题都会让火炮寿命变低。
就像陈沐早年由关元固监铸的那批炸碎在广州府城门下的关炮一样,而且还是技术上很难短时间改进的,在近代冶炼系统地实现飞跃之前,明朝的铸造能力已是登峰造极。
一门二十斤舰用铸铁镇朔将军炮的卖价是成本的二十七倍,但如果加上次品率,其实也只是四倍左右的利润而已,之所以这样定价就是还是因为这个价格比西班牙自己铸一门相同口径的铜炮要便宜得多。
越大的炮越难造自然也越贵,就像小型拼接回旋炮,也就是明朝俗称的小佛朗机,西班牙工匠用铁锤敲着敲着就批量生产了,在大明二斤的铸铁镇朔将军工料成本合算也才二两而已,即使用铁芯铜壳,才只六两。
如今明军所持有火炮使用的铁芯铜壳工艺能显著减少次品率、提高火炮质量寿命,能普遍达到铸铁炮的寿命五倍。
但陈沐一直有一个合格商人的职业操守西班牙人需要的铸铁炮,人家要买的就是铁炮。
咱绝对不能以好充次卖给人家不需要的东西,铜芯铁壳镇朔将军炮人家不需要,所以不能硬塞给人家。
而且在广州讲武堂的军器研究院,铁芯铜壳工艺并不属于冶金学,而属于材料学,严格意义上来讲赵士桢在宣传中也没有骗人他对阿科斯塔说铸铁炮是大明帝国冶金上最高成就的代表作品,没错,没骗人,十分严谨。
陈沐坐正了身子,从桌上端着茶杯,心里念想着明军将来在亚洲的防区划分,抬眼对赵士桢问道:“看起来谈判的进度很好,是什么让谈判陷入僵局?”
赵士桢苦笑:“正事。”
三天议了一揽子商业合作,从军需到日常贸易用品,让身处其间的使者都认为他们的谈判彻底跑偏他们坐在谈判桌前,谁都没想过对方对己方的敌意很低,并都为对方的反应而感到诧异。
“我们没打算和西人打仗,这是大帅早就有所预料的,西人也没打算与我们作战,双方定下的贸易订单先通过陈帅的检验,随后将由西人送还墨西哥,分日用与军事两批,总督确认无误后日用贸易即可开始,军事与铸币仍需送还马德里,得到其国王准许。”
“我这儿没问题,除了棉布丝绸从订单上去掉,其他的就照你们议定的价格与数量咱们要产业升级,不把原材料卖给别人。他们有什么问题?坐下说。”
赵士桢点头坐在陈沐对面,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陈沐这个习惯数年来影响了南洋北洋一大批人,基本上从下级军官往上,所有人都会随身携带笔记本与炭笔,想到什么记下什么。
“主要在土地与矿产,西人在土地上做出极大让步,他们说付游击将界碑打在状元桥以南两千里,按他们的说法叫三百六十里格的地方,原属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里。”
“他们想与大明平分亚洲,打算以界碑为限,在舆图上自西向东画一条线,线的北方属大明、南方属新西班牙。”
陈沐嗤笑出声,心说这西班牙怎么跟葡萄牙人一个德行,笑道:“记得狮子国么,葡人当时也像他们一样大方,拿着自己占领不了的土地给陈某做人情。”
“北方不是大沙漠就是高山,只有沿海那点地能伐些良材捕些海味,就算能出沙漠,也差不多该跟别人打仗了吧?”
赵士桢有点惊讶,道:“大帅怎么知道有沙漠的,这是西人的第二个让步,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探索了四十年,虽然无心经营,但积攒诸多情报,这些东西他们也可以完全交给大明,不过有个条件。”
陈沐只是挑挑眉毛,说实话,他确实觉得西班牙人这个让步很大,但心里也只能把这归入到诚意的范围。
他对这些情报兴趣并不大,说探索四十年肯定是王婆卖瓜,但多多少少也绝对派出过许多支探险队,但如果这些情报真的有用,西班牙人又怎么会愿意把这片土地给自己?
不可能,至多是能让人省些力气的废纸罢了,换了别人或许有大用,可对他来说直接指派矿匠山主到旧金山去探矿不好吗?
“什么条件?”
“欧罗巴法兰西海盗横行加勒比海,新西班牙希望明军能调派一支舰队绕过南亚,帮助其肃清航线,在西人交给我们的情报中,这些人同样踏足与亚洲大明界碑以北,他们在东面。”
“似乎西班牙人很希望我们将素未谋面的法兰西人当作敌人。”
陈沐磨痧着下巴不置可否,赵士桢紧跟着说道:“在这个条件中,西人并不打算将界碑以南的沿岸交给大明,他们是这样回绝的:总督认为明军用来捕鱼,北方沿海已经够了。”
“但他们还有第二个方案。”
第二十七章 三处
“什么方案?”
陈沐从没发现西班牙人这么好说话,大家像排排坐分果果般将亚洲分割,并且还拿出超过一份的方案任他选择。
自己一定在西人心中很受爱戴。
“我们会在舆图上界碑标注的地方向北画一条线,西面靠近中国海的沿岸全部属于大明,除墨西哥所在的中部,南亚以马察拉湾为界,在这个地方。”
“明西共用海湾,北方属新西班牙,南方沿岸直至东边山脉大约三四百里的土地尽属大明,用来方便明军捕鱼、设立商站,自波托西银矿运输银矿,向墨西哥运送银币等用处。”
“但整个亚洲,现在所发现的所有矿山属于新西班牙,他们的人要得到准许进入东洋军府所辖海岸经商、居住、联姻、传教的权力,今后所勘探的一切矿山将交由明西两国共同经营。”
“同样明人也有进入新西班牙辖地经商、居住的权力。”
赵士桢说着对陈沐翻开手掌解释道:“阿科斯塔说这个方案新西班牙担当严重的风险,可能会引起在沿岸有权力的新贵族反叛,明军应尽量保证新贵族的生命安全,并在接收土地后将其财产交由新西班牙总督区。”
太露骨了。
陈沐听赵士桢说这些时一直微微皱着眉头,直至其说完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赵士桢想都不想地说道:“在下觉得第一个号,大明占有亚洲北方,其实东边即使不与西人谈判,明军所到之处便都是我们土地,只不过比第二个少些事端。”
“他们又要矿产、又要在辖地内经商、又要联姻又要传教,到时乌烟瘴气反倒不好,而且学生一直觉得他们是想借我等之手为他们解决难言之隐,既要保全新贵族性命,还要把他们的财产交给新西班牙总督府。”
赵士桢摊手不知该以何种言语形容西班牙人这种怪异的想法,只好用表情让陈沐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撇撇嘴跳过这个话题。
“不过第一个方案的问题是要去东边与法兰西作战,大明与此国并无宿怨,东洋军府初来乍到,学生以为不必为西夷多面树敌。”
陈沐却整整半晌没说话,拧着眉头过了很久才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叹息道:“这个阿科斯塔,他很聪明,他知道我很贪心,我不可能接受第一个提议,更不可能接受第二个方案。”
赵士桢劝说道:“大帅,学生以为眼下这两个方案都不错,不必发生战争、取得广袤土地,林木取之不尽、渔盐用之不竭,还有火油井与将来探寻的矿产,这都不是东洋军府三五年内能吃透的,又何必好高骛……请恕学生不敬。”
赵士桢想说好高骛远,也想说何必非要用一些十年甚至几十年都用不上的土地去触及西班牙人所不能接受的地方,到最后酿成一场大战,结果其实也不过如此。
能有什么区别呢?西班牙人用四十年没走出北亚沙漠,南方划定范围再向东就是波托西银矿,除非打一仗把波托西银矿抢过来……但跟随陈沐已久的赵士桢很清楚巨量白银无节制地流入中国并非好事。
两个方案也许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都非常合适,尤其第一个,他们什么代价都不需要付出,平白为大明得来万里江山。
有这算计西班牙人的精神头,在赵士桢看来还不如好好思量如何把这片土地上数十上百万原住民好好教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无妨。”
陈沐浑不在意地摆手,拉下简陋而潦草的亚洲地图看了又看,道:“我何尝不知道两份条件都很好,西班牙人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但这是相互的,他们有求于我,我有求于土地。”
“我们有三个地方必须要争,其他土地可以不要,当然能要的话越多越好,或许在当下没有意义,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后,将来都会变得有意义的。”
“以后的船会越来越快,探矿手段会越来越多……不过你说得对,南京签订第一次明西条约才几年,我们又能和他们签一个,更多的事可以留到以后再争,但这三个地方不容错过。”
陈沐说着回身抬手指向桌案上的舆图,道:“北方,界碑以北,这是麻帅用部下血肉探来的土地,谁都别想拿走,界碑它就在那,我们议的是界碑以南,北方的事不提了明白么?”
“西班牙人管不着,如果想管,就让他们把步兵军团推进来,看看鹿死谁手,到时候该聊的就是墨西哥的事了。”
“第二个是巴拿马,纵横不过千里之地,我要在这两岸修建船港与造船厂、建盐井挖矿山种玉米,那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的,但只要西班牙人停靠交税,准许其在港口买卖、暂住、学习汉话,军舰只要交钱,也可以在港口停靠、维修。”
“如果同意,两年之后明军会在东海岸安置一支舰队,协助西军打击法兰西、英格兰海盗。”
“至于第三个,我是南方人,打小没见过沙漠,看见北方沙漠很是欢喜,所以南亚西海岸这片沙漠我要了,以后我要在那盖大房子、养马、生娃,所以这片沙漠我要了,就当西班牙总督给陈某的见面礼你就当真的听。”
“这三个地方都是我们的,剩下的西班牙人爱怎么着怎么着,他们要是需要我们帮助打击新贵族,更多土地陈某就勉强要了,就当是做恶人的酬劳,要是不需要,别的地方咱也不需要,一切贸易照旧。”
“等巴拿马的海港修好以后只在那个港口与西班牙人贸易,让他们没事少把战舰放到西海岸晃悠,以后最多只允许武装商船过来。”
“还有,现在他们已经发现的矿产,只要不在以上三处土地,依然属于他们,但大明商贾保有入股的权力,如果土地在明军管辖之内,就要遵守大明律法。”
“会有学校教人汉话,收费的,除此之外联姻的、传教的就算了,我的港口都是军人,跟明军联姻、向明军传教,以间谍罪直接铳毙,而且陈某还会让李旦明年去塞维利亚给他们讲讲龙虎道君的故事。”
第二十八章 内讧
自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带卫队登上受明军控制的分界半岛后,明军巡行沿海的舰队越发肆无忌惮了。
为收集足够情报,驾驶六甲级巨大战舰的邵廷达最远甚至南下沿岸千里,奔赴墨西哥城近海探测西班牙人的海港与造船设施。
亚洲西海岸就是西班牙人的后花园,这边就连三桅杆的大盖伦都不常见,海边跑的大多数都是一百五十吨左右的双桅武装商船,在秘鲁与新西班牙两个总督区之间来回运送货物。
“这已经是第三艘大船了,给俺记下,西班牙人的总督与咱大明朝的总督不一样,他们总督都跑到分界半岛大营去,西人各部将领还是在调兵遣将。”
远处海上,一艘与六甲舰体态近似的盖伦船率两艘稍小些的武装商船向北航行,让邵廷达赶忙指挥船队避让。
香山船厂最早造出能装载数门重炮的鲨船就是拆葡萄牙武装商船与本土船舰相结合得到的启发,后来又拆过几艘西班牙大船,最后甚至拆掉一艘隶属菲利浦二世的王室运宝船。
明军对西班牙大盖伦的形制非常了解。
邵廷达的船队形单影只,只有一艘六甲舰,连补给船都没带,尽管船上火力强、装甲厚,但水兵少,以少敌多很容易被人纠缠至接舷战,更别说西班牙那艘大盖伦看上去比他的千料船要大。
其实两条船差不多,硬要算的话邵廷达的船还要更大些,但架不住西班牙大帆船在海上船帆张开看着像一座堡垒,到处塔楼还搭载数不清的水兵,看着确实很有震慑力。
邵廷达不甘地怏怏道:“这次主在侦查,战场真见阵仗,再教他知道好看。”
三艘了,这是自占据分界半岛后他看见第三艘向墨西哥附近海域集结的大盖伦船,如果依照船舰排开水量算,这三艘船哪个都比千料舰大,这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
他与付元的联合船队在墨西哥附近海域的优势于不到一月的时间被西班牙人追平。
这甚至让他心中萌生想要率领舰队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截击这些由秘鲁赶来增援西班牙战船的想法。
但这注定只是一个想法,宣战文书通传至此前,没人能率先轰响前奏,尤其是他。
陈沐从不是一个纯粹的明朝军人,但他手下拥有最纯粹的明朝军人,他们追随将帅漂洋渡海为的不是做买卖,他们是来打仗的。
在每个向着南方漂泊的夜里,邵廷达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有一个时辰会亲自站上桅杆望平静而黑暗的海面。
像在等待什么。
直到望远镜中发现一艘有趣的船。
万历六年的第二十七个夜晚,墨西哥以南三百里的海域下起蒙蒙细雨,望台上的邵廷达披着捆扎细密的蓑衣,反复擦拭雕绘多闻天王的沉香木望远镜。
六甲舰上的灯笼并未引燃,亚热带细密的春雨透着衣甲也抵挡不住的透骨凉意,让上层甲板火炮失去效力,也极力阻挠着随海中波涛起伏人们的目力视距。
邵廷达想啊,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如果他遇到一艘落单的西班牙战船,就应该贴上去击沉它,心里巨大期盼寄望于谈判结果见分晓时依然是这种天气。
在这种天气作战,明军比西军在战舰上拥有巨大优势。
西班牙人的战船依然停留在纵横步兵阵于海上前进,携带大量步兵,追击中以船首炮攻击敌船,然后贴近展开接舷。
也许在吕宋的交战中让他们的战法产生改变,但这批制造于南洋军府成立之前的战船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形制。
邵廷达很清楚西班牙人喜欢把重炮集中于船首,船舷不摆重炮甚至不摆火炮,而他的船舱里还有十八门火炮。
雨声能隐蔽火光与炮声,翻涌的海浪能带走每个不能获救的敌人,再用火油烧上一把火,虽然想让一艘战船无声无息地消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些是最可能达成这一目的的工序。
即使在一年半载后的西海岸某处断崖下人们发现一块属于战船的残骸,到时候谁又能知道真正发生过什么呢?
细密的雨幕下,远处靠近海岸高山投射在黑夜的阴影中亮起零星灯火,那是两盏灯,尽管其周遭只有与海水崖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邵廷达还是能通过这两点亮光在脑海中勾勒出这艘船的大致模样。
第一道亮光在船首靠近水面的位置,颜色昏暗应该是透过船首舱外不透明的各色玻璃窗映射出来,意味着这艘船并非西班牙王室或大贵族家族船舰,大约又是一艘普通的武装商船。
西班牙王室与大贵族拥有非凡财富,他们的窗户绝不会使用本土制成的那种红的、绿的杂色玻璃,他们会选择威尼斯穆拉诺生产的透明玻璃。
第二道光亮则在稍高的位置,那是桅杆上的吊灯,应该也是被罩在玻璃里的蜡烛灯,在漫长的航行中就指望这些东西指引旁人,防止夜间相撞。
莽虫一直很羡慕九头驸马指挥室的那两块透明水晶窗,就在他目送这条武装商船离开,暗自计算着开战后需要对付多少条敌船,突然远方爆发出猛烈的亮光与震耳欲聋的炮音。
在那艘武装商船的侧面,还隐藏着一艘战船,船舷炮火齐鸣间令邵廷达恍然以为是己方战船出没于此。
那艘船的打击目标并非邵廷达的战船,而是那艘打着两盏灯人畜无害的西班牙武装商船。
中间发生什么距离交战船舰尚有数里距离的邵廷达并不知晓,他只看见远方的阴影中一艘船环绕武装商船用下层甲板的火炮疯狂开火,另一艘西班牙商船则只能用船舱里伸出来的火枪挨打他们的船首炮因雨天不能使用。
这就是一场舷炮海战的狂欢,西班牙武装商船完全被打得还不了手,战斗意志也极为低下,大约承受不过四轮舷炮轰击便向另一艘船投降。
没过多久,后方开来两艘西班牙船,将这艘已经投降的武装商船团团围住,船上货物抢掠一空,仅留下几艘小桨船放投降的商人回到陆地。
重新分配水手的四艘大船继续向北。
目睹这一切的邵廷达嘴角勾起,向部下发号施令道:“跟上他们,看看这些内讧的西班牙人想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海盗
那不是西班牙人。
恰恰相反,西班牙人很想要这支船队首领的头颅。
清晨,细密的小雨停歇,金鹿号上的水手正卖力地擦拭甲板上昨夜留下的水渍,主计长神态平淡地走进船长室,汇报昨夜算了一宿才得出抢夺三艘敌船得到的货物价值。
那是一大笔惊天财富,但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有哪个土包子会对此露出意外神色。
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坐盯着浓重的黑眼圈,噙着一只烟斗坐在船长室的椅子上,眯着眼睛仔细擦拭着一具造型精美的黑色上半身板甲。
板甲胸口位置有个小坑,昨夜的交战中从西班牙船窗里飞出的随缘铅子打在他的身上,当时甚至都没有感觉,早上发现时才将德雷克惊出一身冷汗。
德雷克的少年时代没什么特别,父亲是虔诚的新教徒,后来担任过监督造船的工作人员与水手们的临时牧师,少年时代的德雷克便跟在船上来往于法兰西与荷兰沿岸,学习航海事务。
十七岁当上沿海小帆船的船长,听说远亲约翰霍金斯从三角贸易获得巨额利润后卖掉自己的船加入船队开始新生活。
他的声名鹊起要从一次失败开始,他们的船队在隆庆二年受到西班牙人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在那之后,他与表兄霍金斯开始向西班牙人所控制的西印度群岛、中南美洲殖民地展开无休止的袭击与掠夺。
这是他新的旅程,自去年夏季于伦敦朴茨茅斯,拥有伊丽莎白一世下发复仇许可状的德雷克率五艘小型盖伦船向西印度群岛发起袭击,随之南下南美洲东海岸。
西班牙运宝船队被劫掠后调集大量船舰组成包围圈,自西印度群岛堵死其退路,南面封锁狭窄的麦哲伦海峡,逼得他只能继续向南航行绕过火地岛。
在德雷克的这次亡命之旅前,人们一直认为火地岛连接着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直到他发现南美洲尽头有通向中国海的辽阔海峡。
对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来说,西面广袤的太平洋就叫做中国海。
他的船队在绕过火地岛后失散,仅剩下旗舰鹈鹕号,为回报赞助者海顿爵士,故将船名改为海顿爵士的盾徽金鹿。
绕过麦哲伦海峡,驾船闯进西班牙人后花园的德雷克快乐极了,这边的船大多是武装商船或商船,即使遇到战船也只是五六百吨的盖伦船,全然不见西印度群岛那些千吨以上的庞然大物。
虽然金鹿号只有一百五十吨,但拥有十六门舷炮,配合他独有的侧弦攻击,对抗千吨以下的武装商用盖伦船完全不落下风。
这不,一个月来他的船队又变成五艘了,除金鹿号外还有四艘一百五十吨到三百吨不等的西班牙船,船上水手大多是从海岸边西班牙殖民地就地解放。
他要走一路抢一路,先去美洲北方尽头看一看,如果那边没有航线能回去的话,就要向西完成环球航行回到英格兰。
在他的印象里,中国海向西,只要不去明朝沿海,这条航线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为敌。
当然,这只是他所知道的老黄历了。
德雷克一路向北航行,以轻快的英式盖伦金鹿号在前探路,四艘载满战利品沉重缓慢的西式盖伦船押后运货,一夜之间以接近四节的航速走了近百五十里,途中还顺手用船炮轰塌西班牙人在沿岸的一座小商站。
邵廷达驾着六甲舰就慢慢跟在他屁股后面,晚上拖个三五里,天亮了便落后十里开外,一路优哉游哉地跟着这支奇怪船队向北航行。
他已经察觉到这支船队不属于西班牙了,他所见过的所有西班牙船在船帆上都悬挂红叉旗,而这艘船悬挂的是十字旗,看上去有点像葡萄牙人的旗子但又只是相似。
不论是谁,邵廷达乐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瞧见一个搅屎棍来到这片海域打击西班牙人,尤其是搅屎棍子看起来很能打的情况下。
德雷克确实很能打。
借助沉香木望远镜,邵廷达清楚地看见在接近危地马拉圣何塞港口时,这艘十字船把俘虏的两艘大帆船清空,一部分货物搬上船,一部分货物干脆直接丢在海里,几个水手拿着火把登上船舰,满帆开向西班牙人停靠大小商船货船数十的港口。
金鹿号紧随其后,在接近港口的位置两艘船上兴许是铺撒了火药,熊熊燃烧起来,水手跳入海中被金鹿号拾起,接着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航行。
打捞起六十多箱浸水的棉布、烟草与一些朗姆酒的邵廷达看着冒起冲天浓烟的港口,对他的副官道:“这个人不是单纯的倭寇,当是与西人有仇,前头有他吃亏的。”
这条红十字船对明军来说是再新奇不过的事了,在南洋,很少能看见这种驾驭一艘战船就敢在海面上如此横行无忌的人,不管是商船也好海港也罢,统统都敢袭击。
这种情形也就在这里了。
早在五十年前,一开始葡萄牙人在广州也是这个样子,自从被汪揍了一顿,后来就在大明就消停了。
至于明朝的海盗,并不是这种气质。
这边的海盗像是独行侠,他们对标的是商贾,但猪油蒙了心敢去攻打海军的是百里挑一。
明朝的海盗更像海上诸侯,不单单是思想上的差别,也有环境上的区别。
邵廷达从窥视中收获了巨大的快乐,并且一直没被金鹿号发现,一直到临近明军与新西班牙的对峙海域,才在夜里开船全速前进超过落后的西式盖伦船,让部下用弓箭将一封用西班牙语写成的书信射在对方的桅杆上。
“再往前走有西班牙人集结的战船,西北有个港口能让你停靠。”
信上的港口是明军在分界半岛的大营,邵廷达放出去这封信后就不再管这支船队,驾驭座舰一路向港口回还。
沿途的情报他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要是这艘船去分界半岛,在那他能得到更多消息,如果红十字执意要和前面的西班牙战船打一场……对明军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十章 袭击
陈沐一直以为索要巴拿马这个小地方比起他想要的硝石沙漠、墨西哥以北大片旷野要容易的多。
实际上这恰恰是最难的一个地方,除了墨西哥以北西班牙人答应得非常爽快,其他两处都不是那么容易。
幸亏赵士桢没有直白地指出陈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做陈沐一方的谈判人员很舒服,用赵士桢的话说,‘我就在谈判桌上告诉他们,西海岸我们都要了,你们留一个港口,我们在东海岸建一个港口,就这样。’
极力避免让西班牙人知道陈沐的真实意图。
不过阿科斯塔修士同样聪明,他给自己的谈判团队就下了一个命令:在和我们打交道时,明国的陈沐从来不会吃亏,所以他要什么地方,我们就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片沙漠,西班牙人要以每年三万两白银的价格卖给咱……大帅,你不是真喜欢沙漠吧?墨西哥以北有那么多沙漠呢,不要钱。”
赵士桢说着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他跟西班牙人谈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居然要花钱买,这让力学单位有点丢人。
他补充道:“不过阿科斯塔说如果咱愿意,那边沙漠及沿岸都可以给咱,包括一座金矿,阿科斯塔说西班牙人认为地下与金矿伴生有铜,有利可图。”
“一年五万两。”陈沐嗤笑道:“是不是巴拿马更贵,他们想要用这些土地来抵平陈某铸币的利润,然后每年再跟他们贸易?”
赵士桢笑道:“他们是跟大帅学的,仿照租借,不过这次是租买,学生以为一年五万两并不贵,只是要有时限,不可能无休止地买下去,五年、十年?将款项结清,并且自地契定成之日,土地与西人再无瓜葛。”
“学生以为……嗝!”
力学单位打出个酒嗝,抿抿嘴道:“学生以为,当下已经可以将贸易与北方边界的议定契约送回墨西哥了,西海岸边界的事还可以往后慢慢谈。”
“刚好,老阿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学生有意将他留在麻家港一段时日,他也有意留下学习汉文,也许在他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之后,更乐于向西国介绍一个更公正的大明帝国。”
陈沐看着赵士桢,长时间的贸易交流、边界谈判让赵士桢快和阿科斯塔成为朋友了,听听这称呼,老阿?
你怎么不叫他老何呢?
陈沐对此嗤之以鼻,道:“学习汉文、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你又不是不认识濠镜的修士,你不知道这帮人什么德行?”
“你要是弱小,他们装都懒得装,杀人越货土匪行径,土匪抢完了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他们还得奴役你;你要是强了,他们当面像个人,背地里研究你,把他放东洋军府,他不会觉得是自己在东洋军府做客,反倒是在猴山上研究这群猴子的生活习性。”
“你喜欢给人当猴子?”
陈沐站起身,军靴在木地板缓缓踏出声音响亮,手指沿着桌案走了半圈定住,抬头看着赵士桢道:“他要是想学汉文,让他去状元桥跟着郑屠学去,别在麻家港,这是咱们的军事重地。”
“除了沙漠,巴拿马呢,你们是怎么说的?”
赵士桢吃了个瘪,意识到自己可能和阿科斯塔走的太近引陈沐不快,他说道:“他们把巴拿马称作地峡,沟通亚洲南北,东西两岸各有几座港口,陆上修建平坦道路,这个地方他们不卖。”
“大帅,我们对巴拿马的重要程度估算有误,西人在西海岸的一切收成,五金、粮食、棉花都走两条路,海路走南方的海峡名叫麦哲伦,好像是经过那的人名,陆路就由巴拿马运输。”
“并且因麦哲伦海峡狭窄、天气多变,大多数货物都由巴拿马向东输送,他们最多会同意我们使用巴拿马共治,那对他们太重要了。”
陈沐沉吟片刻,并未跟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新西班牙总督在阿科斯塔北上后跑进分界半岛了,这说明他心里谈判是可以达成的。”
“你要与他们讲清楚,自东洋军府至此,西海岸对新西班牙已经没用了,不论运输还是生产,大明的辎重船队阿科斯塔可以看见,在将来西海岸游曳的都将是明船,很快,西班牙在西海岸就会失去控制权,这不是他们想不想的事情。”
“现在把土地以合约形式让渡,还能为新西班牙得到一些优待,如果将来大明在这边占据优势,我为什么还要花钱从他们手上买呢?”
“照我说的做吧,巴拿马和沙漠包括沿岸,五十万两白银,二十年付清,巴拿马东面会有一座港口准许西人船舰停靠装载……”
笃笃!
陈沐正说着,房门被人叩响,亲兵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大帅,邵将军急信。”
“拿进来!”
陈沐话说半截突然被打断,原本有些不虞,听到邵廷达急信后心里猛地悬了起来,与赵士桢对视一眼,眉头皱起。
两个人眼神都只有一个意思不会是开战了吧?
陈沐没想真的开战,他与东洋军府的军官团做过估算,开战之后海上的战事会最先打响,封锁麦哲伦海峡并毁掉沿途所有殖民地,一切在六个月内几场海战就能见分晓。
但接下来的陆战会非常麻烦,西班牙人会从中亚洲源源不断地攻向各地,当东洋军府由攻势转变为守势,战争会拖延两到三年,这不是最恐怖的。
消耗几年时间陈沐不怕,他怕的是两到三年之后,东洋军府有南洋军府的补给,可西班牙没了亚洲会迅速崩盘。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如果快速崩塌,大明的力量尚未延伸至欧洲,一场饕餮盛宴,大明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最后不免会便宜英格兰、法兰西即使他打赢了战争,后果也不会是他愿意看见的。
还不如让封建帝国西班牙继续繁荣昌盛下去呢。
在看到书信之后,陈沐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带着笑意抬眼对赵士桢道:“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据新西班牙总督说,一支英格兰船队闯进西海岸,袭击了南亚沿途几乎所有港口,凭几条船毁掉他们运输船不计其数,又冲进分界半岛东南的巴亚尔塔港,一场大战后逃之夭夭。”
“对了,西班牙人说他们是海盗,等等……”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英格兰海盗?”
第三十一章 仇恨
英格兰海盗,出现在美洲西海岸,以横冲直撞的姿态扫掉西班牙据点。
陈沐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德雷克,丰富了世界航海地图,把地图上的美洲大陆与南极洲分开的人,也就是他,在许多年后率领部下私掠船队击败无敌舰队,扭转乾坤。
他的袭击帮了陈沐大忙。
因为德雷克曾在分界半岛短暂补给,并将部分货物低价售卖给邵廷达与付元的部队,以换取合用的铁炮弹,德雷克海峡存在消息被明军获知。
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对存在于马可波罗游记的神秘中国有极高的好感,甚至让他在听说明军的势力范围已经延伸至这里的消息后便非常听话地率船队返航了。
他需要铁炮弹的原因其实和西班牙人的苦恼一样,西班牙的炮弹有相当一部分是手工雕琢的石弹,也能用,但远不如铁炮弹好用。
在伊比利亚半岛与西印度群岛,石炮弹的比例很低,但在亚洲西海岸的殖民地,石炮弹的比例高得可怕。
德雷克的船队不需要淡水与食物,但铁炮弹是必须补给的,在分界半岛登陆后他还试图与明军定下通商协议,并希望回去后将这一消息告知女王,由女王给大明皇帝写信表达通商渴望。
在他调头回去再像犁地般袭击西班牙人在南亚西海岸的殖民地时,新西班牙总督也得知在南方存在宽广无边德雷克海峡的消息,这对西班牙人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陈沐得到消息的两日之后,付元再度派一艘小船靠岸麻家港,船上的总督信使向阿科斯塔修士传达了总督最新的情报与建议,边界条约随之更改。
“西班牙人决定将西海岸的南亚四千里海岸线与广阔无边的沙漠,还有巴拿马的一半让渡大明,条件是明军舰队要在整个西海岸与西人协防。”
陈沐提着瓷壶缓缓向酒杯中倾倒烧酒,用眼神示意朱晓恩自己拿走酒杯,坐在壁炉旁笑着与朱晓恩轻碰酒杯,笑道:“他们还是很清楚的,宽广海峡为英格兰人所知,狭窄的麦哲伦海峡将不再是通往西海岸的唯一道路,西海岸马上不再奇货可居,他们在这边薄弱的力量也将不能保护庞大财富。”
朱晓恩龇牙咧嘴地饮下一杯,又取过酒壶倒满,舒爽地再喝一杯,这才边倒酒边对陈沐道:“能得到明军协防对菲利普陛下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在欧洲与西印度群岛能省下一支舰队。”
“听谈判团的人说因为前年西班牙破产,菲利普和奥斯曼去年议和了,只剩尼德兰与法兰西胡格诺派的战事,西班牙太久没有喘过气了,现在连英格兰也敢去挑战。”
朱晓恩轻轻摇头笑着,不知是笑英格兰的不自量力还是笑西班牙左支右绌,末了对陈沐语气非常真诚地问道:“菲利普会对英格兰忍无可忍的,只要等他歇口气,他们开战,也许是艾兰王国独立的机会?”
陈沐没有马上回答,他闭着眼睛回忆自己记忆中关于无敌舰队覆灭的战事过程很遗憾,除了知道西班牙人输掉战争之外,几乎一片空白。
爱尔兰当时在做什么呢?
陈沐不知道,不过这个世界有个朱晓恩,如果在恰当时机背刺英格兰,或许情况会变得有所不同?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道:“那一定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真期待艾兰王国的立国之战!”
“对于德雷克,你听说过他么?”
朱晓恩抱着酒壶向壁炉前凑了凑,缓缓点头道:“略有耳闻,应该是约翰霍金斯打杂的小船长,霍金斯是英格兰投身海事的大家族,就像大明的林氏一样。”
陈沐喝到一半的酒呛住喉咙,辛辣的味道让他不禁咳嗽几声,像林氏一样?
林凤、林道乾、林满爵?
这仨不是一家子的!
“他出名是因为干了一件大事,我出海前听说他带水手袭击了巴拿马地峡,那本该是一次海上袭击,不过因为西班牙宝船队回来的晚了,他们足足等了好几个月,终于在山路截获运载金银的护送队,抢了五十万斤货,其中金银价值两万镑。”
“那是一笔巨款,北洋旗军的铠甲,包括棉衣和鸟铳,大概值四千套,全国税收才只有十五万镑。”
“从那时起英格兰人把他当作英雄,不过这跟我们爱尔兰没什么关系,如果有机会我会干掉他。”
陈沐挑挑眉毛,问道:“你和他有仇?”
朱晓恩点头道:“万历三年,那时我刚到北洋,德雷克与霍金斯奉英格兰的亨利西德尼和埃塞克斯的命令,攻入爱尔兰的拉斯林城堡,城里的人已经投降了,但他们还是杀了二百多卫军与四百余平民。”
“用以震慑不服从号令的爱尔兰,那些人里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小孩,那是个胆大妄为的混蛋。”
“但他们确实很厉害,如果我留在爱尔兰没有踏上寻找大明的路,恐怕早在发生那场争斗之前就已经死了。”
“英格兰人杀戮我们,我们的部族却还为了奥尼尔的头衔互相杀戮,爱尔兰之纷乱,将军有所不知。”
朱晓恩像个明朝士人般弹了弹罩在棉袄外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在北洋时我想过很多次,就留在大明,哪怕不要皇帝的爵位,就带着族人买上五百亩地,繁衍生息也好。”
陈沐其实对朱晓恩说的这些不是很懂,他不懂爱尔兰与英格兰的局势以及仇杀,但欣赏这种为了同胞奋斗的心意。
他拍拍朱晓恩的肩膀,道:“艾兰王国会实现独立的,英格兰也会化为乌有,不会太久。”
“你暂时先跟在我身边,东洋军府马上会在亚洲设立五部督军府,夏季到来之前明军会入驻巴拿马,最迟明年夏天,我会派遣一支船队由西印度群岛靠岸爱尔兰。”
朱晓恩诧异地转过头,问道:“夏天就入驻巴拿马,恐怕那时候合约还没从西班牙传回来……”
“菲利普同不同意不重要,大明舰队已经开始执行防御西海岸了,我的酬劳自然现在就要,放心吧,菲利普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的。”
第三十二章 督军
春天还没到,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陈沐可以选择自己走到春天那边。
如果他想,他还能走到夏天那去。
五部督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亚洲西海岸从北到南设立五个据点,或者说五个有炮庙、驻军的小港口。
“后督军府总兵官麻锦,辖地为黑水群岛至麻家港,负责教化亚念人、伐取造船良材、狩猎毛皮取得肉食、耕种田地补给北方百户所以及接应后续辎重、旗军。”
“目下麻家港督军府在籍旗军、军匠仅一千二百有奇,陈某暂不增兵,但准你于亚念人当中训练预备兵、招募伐木工人、冬季猎人与农夫,准麻家港旗军与亚念人通婚。”
简陋的麻家港衙门,陈沐在地图上向麻家港西北地域广袤的亚念部,目光停留在麻锦与赵用贤之间,道:“赵汝师,今后你就是亚城县令了,城池在哪落、如何修造、子民从哪来,今年开春看你本事。”
麻锦还好,他在麻家港待了许多年,自己官职在经历追封后已至极处,没什么所求的,唯一诉求就是希望辎重船回去的时候把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疏递回去,希望能把家眷接到这边来。
他问道:“陈帅,麻家港督军府旗军员额多少?”
“十岛千户所与麻家港千户所,两个千户所的编制再有五百军匠,现在还差一小半,今年北洋二期旗军来了给你凑齐,今后视存粮情况,争取再练五千六百预备军。”
麻锦接连点头抱拳坐下,他没有问题了。
他不怕手下兵少,麻家港这个地方即使在东洋军府过来,定位上也不过就是囤粮大营与局势大变后的避难港,没什么作战机会。
他就怕陈沐一开口让连招募带补足弄七八千旗军,这边耕种时间太短,虽说耕出大片土地,但开荒种地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再加上气候,粮食产量很低,狩猎又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不活太多人。
倒是今后这条航线的贸易跑熟,他们产出的毛皮、海象牙、野牛角、火油之类的特产能与中原买卖,到时再说练新兵的事也不迟。
赵用贤就蒙圈了,这会儿他不寻死觅活了,对陈沐道:“陈帅,这个地方,修造城池不难,一座纵横八百步的小城六个月就够了,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麻家港并无设立城池之必要啊。”
他说的六个月不是起大城,麻家港已有现成的几座木寨,半年扎下边沿木栅夯土还是够的,不过要修砖墙,怎么着也要等到第二年夏天了。
“有必要,这座城将用于商贾集散,也是周边方圆百里的治所,周围有林场、猎场、火油井、渔场和田地,扼守海湾险要,西南海口海岛设前后百户所,城池左右设立左中右三部百户所。”
“手工业方面,将来主要有造船厂、砖瓦厂、煤油厂与军服厂,本地出产木料、火油、野牛皮及船队输送棉花加工制造,这里将在你手中成为亚洲西部首屈一指的贸易港,”
不是首屈一指,亚洲西部就这么大了,其他地方要么不适宜人类生存就是人迹罕至,只有这一个地方合适,很有可能将来也只有这一个贸易港口。
“左督军府设在状元桥以南,总兵官麻贵,我给你补满一个千户的旗军,千户、百户由你从旧部中自行择选,待定下驻地后名单呈送东洋军府驻地,你的县官是吴子道。”
吴子道就是吴中行,有了赵用贤的例子,吴中行听到陈沐的话当即起身提着大袄棉袖行礼道:“陈帅放心,在下会将筑城教化之事做好,全力配合麻帅,主官一地造福一方。”
状元桥暖和呀,哪儿像麻家港,冻得蒙古人都蓄长发了。
麻贵是亚洲的老人了,手下有一批明朝最优秀的探险生存专家,抱起拳来胸有成竹,道:“陈帅,在下已有方略,先探查周边诸地,规划林场、农场、牧场、渔场,择易守难攻交通方便之地设立住所,立五部百户所于方圆百里互为犄角。”
“待稍事生息,还请军府多拨犬马,即遣五百户向东探寻,收编土民教化,教授言语、耕作之法,有状元桥郑屠部为前驱,当事半功倍。”
陈沐满意地点头,道:“我将游击将军林晓及其标下三百鸟铳手划拨你部,北洋二期旗军来的时候会带一批山主矿徒,到你的辖地帮助探矿。”
说着陈沐抱起手臂,他想了想道:“原本陈某想给你在的地方起名叫金城,不过麻帅很有起名的天赋,陈某就不越庖代俎了。”
“金城?”麻贵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叫金城县?”
陈沐思索着撇撇嘴,最后还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理由,道:“取个好彩头,我希望那有五金。”
说着他一拍手道:“右督军府在分界半岛,将来就让付元和杜桐在那,我听说他赢了一批羊毛生得极好的西羊,原本那个地就是个巡防海上的地方,正好让他半岛上农垦、采矿、放牧,再加上海上巡防。”
“那边的县官就由艾和甫担任了,你的城不要筑到半岛上,要在界碑旁边,名字就叫界县吧。”
“东洋军府与中督军府驻地设在巴拿马,这个名字以后不用了,北方属西班牙的地方叫巴拿马,南边属大明的叫右直隶,常驻三千户,石岐、林满爵及杜松所率陈某家兵,县官邹元标,陛下的右京就由你……算了,咱过去看看西班牙人有没有现成的城,直接占了省事。”
“大帅英明!”
邹元标得意地朝同僚挑挑眉毛,踌躇满志:“学生这就能教化百姓了!”
“这几个月给你看的书你看得怎么样?你不用教化百姓,好好把这些东西编修成书就行。”
陈沐根本不理会邹元标一脸怨念,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指派到下一个人,道:“最后是前督军府,在南亚西海岸的沙漠沿岸,由现在还在分界半岛的邵廷达任总兵官,沈纯父同去。”
“五部督军府今年各补两千兵力,明年皆补为一卫,你们就是大明帝国在亚洲的开拓者了。”
第三十三章 贵族
西海岸,东洋军府舰队浩浩荡荡向南开去,分界半岛为争夺自由而跟随明军远征的原住民向北大举回还。
邵廷达派了八艘大福船一批一批地在沿海来回输送,虽然状元桥离界碑只有一千七八百里,但要靠原住民的两条腿,他们会走很久。
其实原住民行军速度不慢,各个部落最老练的猎人们在前带路,靠的不是他们认路,而是因为他们能跑。
北亚最常见的狩猎方式是追逐,非常笨也非常科学,不论是时速八十公里的叉角羚还是重达一吨时速六十公里像坦克般的野牛,猎人们最终依靠追逐总能填饱肚子。
它们冲刺跑得快,人的冲刺速度很慢,但人的慢跑速度比大部分动物慢跑快,为躲避人类,野兽必须冲刺,因厚实的毛发它们一直冲刺跑会中暑,为散热就必须停下来歇会。
人不一样,人只要身体有水分,边跑边出汗,最后总能追上猎物。
一场这样的狩猎有时会持续奔跑三十到七十里地,因此在行军时,这些善奔的猎人跑在队列最前探路,走错了就跑回来再跑出去,速度快得很。
让他们行军速度慢的恰恰是亚洲丰富的自然环境,原住民军队是没有辎重队的,十几甚至几十个部落聚集上千兵力,由各部落选出的战争领袖率领分兵齐进穿林而过,走哪吃哪儿,行军能快起来才奇怪。
郑屠率领部下从邵廷达的福船靠岸时景象很神奇,八条红头鱼眼福船放下三十余条小桨船,在几名执旗明军下级军官的带领下,六百多个衣甲整齐清一色西班牙式铠甲、火枪的原住民部队登陆休整,看上去威风凛凛。
陈沐在船上看着岸边两支明军部队汇合向海上行礼,满足地拍了拍船舷,吩咐部下传令。
“这人呐,拿上铁家伙就是不一样了。”
如果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先遇到的是中国人,会发生什么呢?
朱晓恩抖了抖蟒袍,道:“陛下会发下王印,封爵赐官,但如果不是将军,可能没人会对这片土地本身感兴趣。”
“在北洋和北京,我也认识一些官员,他们并非对海外一无所知,只是不感兴趣,从北京到扬州比从都柏林到巴黎还远,但从别人的话语中,似乎巴黎并没有扬州繁华。”
说着,朱晓恩摇摇头道:“你们自称天朝上国,百姓自诩天朝子民,就像经书里描述的天国一样,我没见过天主显圣,正好似我很少见到中国人对海外感兴趣一样。”
陈沐转过头笑道:“你没有去过扬州,怎么知道它比巴黎繁华?”
说着陈沐不由瘪瘪嘴接上一句:“可惜了,我也没去过扬州。”
“在北京、天津卫甚至北洋,人们对扬州比北京繁华是共有之识,有人说扬州是四十万人,也有人说扬州有八十万人,一座城养活那么多人,在下很难想像那是怎样光景。”
“难么?扬州城不单只有扬州人,那是商贸最繁荣的地方,贸易繁荣的地方人口是流动的,多数人以服务少数人为生,只要有钱,那是个享乐的好去处。”
“中国商人很幸福,你们所有人都很幸福。”朱晓恩怀着羡慕的心这样说着:“欧洲的商人也很厉害,大家族能把数百万枚金币放贷借给国王,资助战争、支持教皇或从事探险,就像西班牙的富格尔家族,掌握着西班牙的铜、银、汞、纺织和海关,并将权力放到西班牙每一个海外领地。”
“将军在南亚有可能会见到他们家族的人,欧洲每个城镇都会有这样的商人家族,他们高大的房子在集市林立,用横梁支撑,上面覆盖灰泥、砂浆、金属丝网,屋子里堆满了昂贵的中国绸缎、土耳其地毯和用容器装的南洋香料。”
陈沐咧嘴笑着,手指在嘴唇间轻轻撑着,听起来欧洲商人一点儿都不可怜啊,恰恰相反,他们非常富有。
“他们都出身农民,可财富让他们穿金戴银,也让他们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落魄的骑士厌恶他们,躲在城镇外的林间伏击,抢走商货并砍掉他们的右手。”
这就有点血腥了,陈沐能看出来,这种行径不单单为了图财,还有泄愤与震慑的意思在内。
朱晓恩对陈将军的表情非常满意,他苦恼地缓缓点头道:“世界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商人有了财富可以雇佣更多农民,用金银购置盔甲来武装他们。”
“在贵族眼中不应该这样的,一个英格兰农民拿一张破杉木弓或造价低廉的鸟铳,一下就能射穿一个骑士的喉咙,哪怕骑士把长矛捅进农民的胸口也无济于事,他们眼里两条命并不对等。”
说着朱晓恩带着骄傲转过头对陈沐道:“我们不这样,和大明一样,在一千五百年前,一斧头干掉一个罗马指挥官和用投矛扎死一个青年兵没什么区别。”
听着凯尔特人难得的光荣故事,陈沐差点想要鼓掌叫好了,他两手在胸前转着解释道:“大明的军法是不一样的,战场上干掉敌军指挥官要记斩将功,通常会官升两级。”
“贵族会被淘汰的,就像你说的,世界在发展,即使在这个时间上,骑士比商人未起家前的农夫在获得财富上都更有优势,只是他们没有去做,以前我们也有生来就是贵族的人,在汉朝就没了。”
“汉家天子是农民,汉朝两个开国皇帝,都是农民,国朝也是如此。”陈沐带着一点泄露天机的诡异笑容道:“不过你们可能不会这样。”
“刚才你说,在南亚会遇到你说的那个家族,你觉得他们会造反么?西班牙人说的新贵族,就是他们?”
朱晓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他们不会造反,富格尔家族的财富与权势遍布西班牙每个角落,那些新贵族与他们相比什么都不算,会造反的是冒险家,那些人除了在新大陆抢到的一切外一无所有,现在这些东西被将军抢走了。”
“就像伏击商人的落魄骑士一样,不过在下觉得他们不会光想拿走将军的右手。”
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打在陈沐脸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陈沐的肩膀一耸一耸。
“巧了,我会把他们的右手送到墨西哥的。”
第三十四章 革漕
万历六年,中原出了一件此时看上去不过寻常,对今后影响却极为重要的事。
办完父亲丧事回返朝中的张居正返乡来去一途挨尽了旁人戳脊梁骨痛骂不忠不孝贪恋权势,回到京师又做出一个会遭受更多骂名的决策。
在北直隶、南直隶、山东、浙江四省设立官办工匠学堂,由工部直接管辖,学科分织造的棉纺毛纺帆布、作谷的酿酒制曲榨油制盐与制茶、日用的服装百货造纸印刷、匠器的工具制作与建材砖瓦,最后还有造船修船木煤火油等燃料学科。
工匠学堂在明朝已经不是新东西了,由熟悉分科教学的官员制定规则也不奇怪,唯独张居正一条命令让整个大运河风声鹤唳。
四大官办学堂不面向天下吏民招生,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基本盘都是农业,尤其像明朝这样的大国,一旦农户都放下锄头做别的,亡国有日。
三成学员准各地军匠民匠入学,余下七成只准运河上的漕户子弟进学。
四省官办匠人学堂牛气哄哄,一年四省合计招生三千二百学员,学制四年,官府只给学堂场地,每名学员一年交学费白银三两,多交三两才在学堂管吃。
住宿基本上也是学员自理了,学堂给地,但从学堂、食堂到宿舍,全部都是这些交了银子来上学的学员自己出工出力,每个学堂先盖起来的都是砖瓦窑和小棚屋。
所幸工部的心没有太黑,砖土由各省布政司调拨,没再让学员花钱。
待遇如此之差,结果不言而喻,招生告示从北京印刷,顺着运河发到每一个漕长手中,由漕长向漕户宣读,三个月后四省学堂哪个都没招够学员。
南直隶仅招到一百单八人,被人称作梁山学堂,成了万历六年最大的笑话。
朝野只有少之又少的人对张居正这一行为有所揣度朝廷以海运代漕运的事,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真正的现实。
谁都知道海运的成本比漕运低得多,但一来漕运在数百年以来与商业、军事相联系,成为极大的产业,影响甚多;二来漕运从业人口超过十万,再算上他们的家人足有百万漕民指着这个活儿吃饭。
这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上百万人的生计,这些人一没土地二没手艺,就算想去当兵都没有军队收这年头从戚继光、俞大猷始,募兵都讲究个非良家子不用。
漕民大部分是城市人口,用戚氏的话说就是城里人套路深。
没了漕运,这些人会让社会动荡。
就算是陈沐的海运,都没能触动漕运分毫,他们海上运的不过是南洋的钱粮货物罢了。
但现在这两件事都不问题了,百万漕民只需十年,十年后下一代漕民大部分就会通过工匠学堂进入宣府、南直、北直、广东的官办大工厂,剩下的漕民也依然能满足漕运所需。
至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张居正不怕,张居正现在什么都不怕都他妈是猪狗不如的不肖之徒了,自己带出的学生、同乡都这么骂自己,经营人脉有用吗?
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还有什么人不能得罪的呢?
立壁千仞无欲则刚,张居正不需要拜将,照样上至九天、下至九渊,在没有人能制他。
对于这个动作,与大明的海外市场再一次扩张有关,不过跟陈沐关系不大,关键在于西洋大臣殷正茂的进度太快。
在果阿盘踞数十年的葡萄牙人放弃了这个商站,在万历五年末彻底撤出印度,宣告其官方东线航线完全失败。
唯独留在印度洋上的葡人势力也已经与葡萄牙没剩多少瓜葛,他们广泛分布在阿拉干王国、缅甸印度诸部以雇佣军活跃在动荡不安的战场上。
殷正茂取得果阿依靠的不是军事或是贿赂,恰恰相反,是果阿总督实在没办法,贿赂着殷正茂才将这片土地归到大明西洋军府治下,以濠镜的形式继续存活在印度大地上。
如今印度南部散落的各个城邦,一多半土地被殷正茂划分南印度都司治理,三千里江山预计在万历六年能向国内输送棉花九万担。
果阿总督放弃对果阿统治的原因说来好笑,因为他们和里斯本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
至于为什么,就得问阿拉伯海另一边定都西大城,取国号为汉的非洲国王林阿凤了。
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艘葡萄牙船能安然无恙地通过阿拉伯海抵达印度洋,同样的遭遇也出现在波斯人的萨菲王朝、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身上。
这里面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奥斯曼在万历五年同神圣同盟议和之前,西面在地中海他们打得脑浆子都快崩出来,印度洋与地中海的贸易都没有停止。
谁都需要这笔税金来支持战争。
结果印度洋上的贸易硬是被一帮战力高强的海盗搅浑了。
倒不是说林阿凤及其部下有多强的进攻性,恰恰相反,两年的时间里除了一开始四面威风外,后来大多数时间他们的船队都飘在海上躲避萨菲王朝与奥斯曼被触怒后组建的舰队追击。
但这个时代比较流行三角贸易,非洲西部有一个属于白人的三角贸易,他们把黑人装上船送到美洲贩卖,被称作黑奴贸易。
非洲北部也有一个三角贸易,巴巴里海盗在地中海掠夺欧洲船只或直接攻打欧洲沿海城市后把白人卖给奥斯曼帝国做白奴。
现在非洲东部又有一个出现、兴盛至结束都非常短暂的三角贸易,明朝商贾与葡萄牙人把货物通过马六甲贩卖到印度洋与阿拉伯海,奥斯曼与萨菲的商人通过红海再走陆路卖到大马士革。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批货离开明朝商贾的手,再转向大马士革的路上就被汉王国的海盗船抢下,低价卖回给明朝商贾,再由明朝商贾卖给印度洋上的商人。
短短两年,一个成熟的商业航道就几乎被海盗毁掉,林阿凤在忙这项主业的时候还顺道去了一趟果阿,把那变成一片废墟。
葡萄牙人自己的力量根本守不住,何况殷正茂在印度的扩张太快,眼看不可阻挡又无力联系国内,果阿总督与澳门主教商议后,决定暂时脱离教廷的控制,归附明朝。
而在大洋另一边,一场战斗即将因一支接近报废的火绳枪打响。
第三十五章 混血
万历六年惊蛰,三名西班牙青年划着单桅小船,登上分界半岛,光明正大地进入明军势力范围。
他们带了一支贿赂西班牙岗哨取得的老旧火绳手枪,并未有意瞒过巡视的明军,甚至还请明军通报他们来拜访阿尔曼萨总督。
明军只在乎自己的营地与战船,对旁边新西班牙总督的营地并不在意,即使是对西班牙人,他们的目光更专注地望向对岸的军事调动,对几个年轻西班牙人,有的只是防范,并无更多管制。
至于手铳,西班牙人带一支手铳难道不是很正常?
至少阿尔曼萨总督的卫军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们还是没让这三名青年进入营地。
事情发生时阿尔曼萨正准备去二里之外的明军大营赴约晚宴。
谈判的结果早就传回分界半岛甚至传回对岸的墨西哥城,并通过陆地骑兵送往巴拿马,这会应当已经在去塞维利亚的船上了。
他带两名卫兵走出营地,看见营地门前有几个年轻面孔在与职守军人争辩着什么,刚听见卫兵向自己打了个招呼,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叫。
火光与硝烟在面前迸发,铅丸打断遮挡的两根手指后继续猛烈撞击在漆黑的板甲上,留下拇指大的凹痕与一颗扁平的铅丸。
三名青年在一击不中就想拔剑刺击,不过西班牙卫军并未给他们这个机会,两个人被当场杀死,另一名刺客打翻在地后被抓了起来。
付元闻讯赶到时阿尔曼萨已经得到凑合的包扎,躺在床上的阿尔曼萨看上去有些虚弱,不过随着消息传递已经让付元知道他的牌友性命并无大碍。
“早说了你该早点过去,还能跟咱打两把扑克,你们西班牙四十张牌的我已经玩腻了,该试试意大利的七十八张玩法,打两把牌,能保住你两根手指。”
付元说着一脸嫌弃地看着阿尔曼萨左手黑乎乎的止血布,边吩咐部下回营招来军医,道:“活该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医院没人去,这还不如我的军医呢……看来你跑到这边是明智的,那仨人就是你说的新贵族?”
要是新西班牙的新贵族都是这种敢死之士,付元琢磨阿尔曼萨就另请高明吧,他们自己把乱局平定了再说将土地交给明军的事。
阿尔曼萨苦笑着对付元道:“在澳门的教会医院是为关法兰西病人和麻风病人的,他们不是新贵族。”
所谓的法兰西病人就是梅毒病人,欧洲各国对梅毒的名称就是大型甩锅现场,全部都推给别国,奥斯曼人最狠,直接把这个病起名叫基督徒病。
“我也没想到,在卑劣的英格兰海盗侵袭海岸之后,半岛贵族和新贵族大部分都已支持将部分土地交给明国来换取明军舰队的协防,唯独忘了那些该死的混血儿。”
遭受刺杀后,阿尔曼萨对西班牙印第安混血儿不再抱有任何善意,懊恼地用右手撑起身子道:“他们可比新贵族厉害!”
仨刺客,全是混血儿。
这种情况令人始料未及,阿尔曼萨坐起身来,对付元道:“他们刺杀我恐怕只是个开始,如果他们对现状不满整个新西班牙都会非常危险,到时候就必须要明军提供帮助了。”
原本轻松甚至抱着一点看笑话心态的付元听到西人总督这么说,皱眉道:“这样的千万人中恐怕才有一个,你怕什么,我会给岛上增加巡防,没人能再过来,安心养你的伤吧。”
“不,你不明白。”
阿尔曼萨非常清楚,混血儿这样恐怕不是个例,对新贵族和半岛贵族来说,失去一部分支配的土地,能换来明军协防,对他们是非常有利的。
大家更关心实际,更关心自己,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们付出的并不多,巴拿马的一半依然掌握西班牙人手上,北方的土地原本就没经过开发,失去的不过是原先印加帝国的部分沿岸土地和沙漠罢了。
现在那属于秘鲁总督区,那的印第安人举兵叛乱甚至从未停息,导致金矿、铜矿和银矿的挖掘都不太顺利,这是他们向明军开价一年五万两白银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那维持统治的花费都快赶上这个数量的一半了。
心存不满的也不过是巴拿马和那边的少数种植园主罢了,但那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对西班牙人的真正好处在于明军可以讲道理,虽然陈沐的贪婪能吞下一头大象,到底还有道理可讲。
英格兰海盗可不管你那么多,尤其德雷克,走到哪抢到哪,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人们支持不支持,都因为钱。
但混血儿不同,他们反对是因为荣誉。
他们自觉有西班牙人的父亲而感到比母系同胞高等,在西班牙人的教育下能够毫无愧疚地向起义的印第安人拔出屠刀,也享受着这种奴役他人、高人一等的骄傲与待遇。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类似私生子的脆弱自尊。
对半岛贵族和新贵族来说,只要条件合适,就算完全放弃新大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庞大的收获就够了。
混血儿不行,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原住民,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一切甚至自己嫌弃自己,但离开新大陆,他们一文不值。
“我很担心贝尔纳尔,他是我的军团长,在墨西哥只有他一个西班牙军团长,而混血儿率领的军团在墨西哥有两个,秘鲁还有三个。”
阿尔曼萨用右手拉着付元的衣袍道:“付将军,如果这些杂种军团反叛,请明军务必帮助我击败他们,只有贝尔纳尔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阿尔曼萨话音刚落,营帐外传来瓮声瓮气的断言。
“不用支援了!”
邵廷达沉着脸撩开营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满面虚弱的阿尔曼萨,转头望向付元将几张公文拍到他怀里。
“我部船队刚从阿卡普尔科回来,早在老头被刺杀的前一旬,他手下那个贝什么贝的就被其他军团长策反,六个军团长联名一同向他们叫什么西印度委员会提出罢免总督的申请。”
“别担心,你还是总督。”邵廷达转头看向床上的阿尔曼萨,歪着嘴冷笑一声,道:“正因如此,六个军团长联合新贵族结成联军,向各城镇港口发去书信,决定发动名为效忠西班牙菲利普陛下的战争。”
“墨西哥周边你的人都被关起来了,新西班牙处处易旗。”
阿尔曼萨瞪大眼睛,一时半会并不能相信这个消息,一时间右手攥着左手,看上去比断掉两根手指更让难过,结结巴巴:“那,那墨西哥城呢?”
“尤其墨西哥城,听命于你的守军一铳没放,贝尔纳尔被什么委员会推举为暂代总督,跟你们那什么主教一同管事你被放逐了!”
第三十六章 分析
“这是叛乱!”
左手伤口撒了金创、缠着明军蒸煮过干净绷带的新西班牙前总督阿尔曼萨在惊闻墨西哥变革的当晚重新穿戴整齐板甲,带着他的亲兵在岛上布置防务。
口中絮絮叨叨地逢人便说对岸那是叛乱,没有国王准许的叛乱!
付元在第一时间想要将分界半岛东部海湾巡行的船队防线收缩,被邵廷达制止,二人在这方面产生分歧。
“哥啊,你自己都说了,单你看见像六甲舰那么大的西船已有三艘,我们只有两艘六甲,小战船还比对面少一半,八条大福在北边还没回来。”
“要我说不光防线要收,咱们舰队也该撤了,要么从半岛西边往北,去找二爷大军汇合再议后事,要么就走东边海湾,那有狭窄海岛,海战打起来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更何况北方都是沙漠,我部能向北行军,他们追击辎重未必有我们足,陆战取胜也不是不可能。”
付元急得烟斗都丢桌上,手背拍手心儿压着声音对邵廷达道:“我老付不是怕死,可帅爷标下三成战舰两成兵力都在这儿,沉一艘少一艘,亚洲可没造船港!”
眼看平日里最毛躁的邵廷达此时面沉如水地坐在主座,付元一个劲儿给旁边坐的黑云龙使眼色,哪儿知道这会这小子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头不语,气的付元暗骂。
‘还大侄子呢,真他娘靠不住!’
刚在心里骂完,黑云龙就说话了。
“邵帅,卑职以为……”
五部舰队长官从天津出海前都加了总兵官衔,每个人都能以‘帅’相称,黑云龙这会也不叫十六叔了,恭恭敬敬地带上尊称,抱拳道:“北洋新军自成军之始,操练艰辛,练兵教官只怕不好、所用器械只怕不精,唯独都没同敌军见仗呀。”
付元一挑眉毛,竖起二指向黑云龙道:“诶!是这个理,新军!”
哪知道话还没说完,黑云龙接上一句:“这是个好机会,北洋真正成为精锐,就差这一仗了。”
付元脸都黑了,又一个求战的!
“都别急!”
邵廷达左看看黑云龙,又看看付元,抬起两掌虚压,又虎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这才长出了口气道:“别催我,想想要是沐哥在,这种局面,他会怎么做。”
莽虫心里有点乱套。
他不是没独当一面过,但在南洋和在这儿不一样,在那边别管他做什么,明军都占据绝对优势,从来没有劣势。
但这次不论从兵力、船舰上他们都讨不到好处,而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尤其这俩人说的都对。
他没带北洋军操练过,但在航行中大致摸过麾下兵员的底儿,操练是挺严格,就连船上火炮发射后擦炮管捅几下、捅的动作都做的标标准准一模一样。
但确实就像黑云龙说的,都是新手,打仗和打靶不一样,临机反应铳炮在耳边齐轰,有多少人能表现得像训练时一样,邵廷达不知道。
付元俩眼一翻,道:“要是二爷在这儿就不慌了,他肯定在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咱操心。”
莽虫发现新大陆了,他瞪着一双大眼好奇地问道:“沐哥还计较呢?他不是每次一拍手,打!然后咱就带兵去打?”
“嘁!你当二爷是啥,神仙么?他小本儿上记得清清楚楚,都算过,对,按他的话说叫分析在南洋收拾军府时候我见过,清楚得很,还写了心里想的啥呢,嘘!”
付元说着突然顿住,对二人,尤其重重地瞪了黑云龙一眼,这才道:“回去可别跟别人说这事,可能是嫌丢人吧,那本儿二爷后来都烧了,谁要把这漏出去,别怪我老付翻脸不认人。”
俩人连连点头,这会儿没了主心骨的大将们都觉得需要有个精神指导,结果就见付元想了半天,神情严肃地抬起手指在面前晃着,道:“我记得有说在北方打仗的,好像是跟北虏,驻军真保镇北边,二爷看着溃军往京师退,心里吓坏了成宿睡不着觉。”
“上头还专门记下来鼓励自己的话,说不能让部下看出来自己害怕,否则军心就没了,还有那个叫什么博弈。”
“当年在前带兵的邓将军,陈帅在后头,拒马河,陈帅当时认为虏骑可以轻易将邓将军所部新兵全部杀光,但势必被后方陈帅家兵炮队击垮。他还把自己想成虏骑。”
黑云龙插嘴道:“战前分析,军事科教,你说那个叫换位思考。”
“对对对,就这个。”付元道:“虏骑射翻邓将军前阵,这个时候邓将军的兵肯定溃了,但二爷家兵开始动手,邓将军的溃兵被收拢,就成了合围,看谁能撑住,谁就能赢。”
邵廷达的心定了。
他抬手指向黑云龙道:“你不讲武堂的?分析。”
黑云龙摊开两手,分析好做,可分析什么呢?他无奈道:“邵帅,目标是什么?对岸还没和咱宣战呢。”
“平定墨西哥叛乱,不管西人的什么委员会教会承认,沐哥给付游击的命令是让西人应下要求,现在阿尔曼萨答应了,那他必须还是总督,他还做总督我们就得平定叛乱。”
俩人欲哭无泪。
“分析不必做,情报很多,卑职总结便是。”
黑云龙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换上肃容,道:“大帅此时已收到西人同意的消息,可能正乘船南下,也可能还在麻家港,此时传递消息,我部援军慢则两月,快则半月即可赶到分界半岛。”
“要达成平定叛乱之目的,最快需三个步骤。消灭西人海军、封锁东南一千四百里外巴亚尔塔港与两千七百里外的阿卡普尔科,夺取阿卡普尔科就能威胁墨西哥城,开始劝降。”
“如果不能劝降,还需固守并行军六百里,兵临墨西哥城下,这很危险,并且此时援军应已赶到,所以不能劝降就固守阿尔普尔科港,或陆战击溃来犯之敌即可。”
“前军舰队共有六甲战舰两艘、大小鲨二十四艘,粮船马船六艘,另有八艘福船运送郑屠去往状元桥,十五日内返回;海陆旗军两千一百有奇、西人总督卫队二百,另合三百余军匠,铳炮兵甲齐备,粮草弹药充足。”
“敌军在对岸的兵力我们很清楚,有贝尔纳尔军团两千七百余人,两个混血军团六千,一共八千七百陆军,而且所有原住民都是他们的辎重兵;船舰上六甲级三至五艘、大小鲨船级战舰四十至六十艘,商船货船二十艘。”
“敌我实力悬殊,所幸,在秘鲁的三个军团与船舰赶来亦需一月有余,不论战事顺不顺利,都不必考虑他们。”
付元皱眉道:“不顺不必考虑老付知道,顺利也不必考虑是何解?”
黑云龙笑了,道:“如战事不利,我等活不到与其照面;即使战事顺利,咱大多数人跟他们照面之前魂魄也回家了。”
“陈帅所言博弈,战局胜败往往不在作战之人身上,大战胜负,全看谁的援军先来,但当下有一战,胜负可由我等左右。”
“敌军主力现集结于墨西哥附近,一旦其集结完成自阿卡普尔科,分界半岛绝对守不住。”
“与其退至北方,不如今夜集结所有兵力,六日后袭击巴亚尔塔,击沉其地海上船舰,大胜即乘胜南下攻打阿卡普尔科,纵然战局不利,再退往北方也不迟。”
第三十七章 没用
黑云龙的计划不算冒险也并不出奇,只能说是规规矩矩的战前准备。
前军舰队兵少,不可能做出分兵的举动,任谁都只会集中兵力以取得局部优势。
深夜的巴亚尔塔港灯火通明,巨大的战船停靠在港口近海,岸边成排用于登陆的小桨船在沙滩上翻了一片,白色的帆布营帐在沙滩东边避开涨潮的林地间很是显眼。
五十余年前西班牙人抵达这里,给这里的土地取名为班德拉斯谷,随即北上,并未认真经营这片土地,直至明军抵达分界半岛,隶属新西班牙埃雷拉军团的千余军兵率船队常驻于此,将海边原住民小村建成港口。
埃雷拉是两名混血军团长之一,这是他父亲的姓氏,西班牙人通常两两个姓,父姓、母姓然后教名、人名,所以他们的名字都很长。
埃雷拉并没有母亲的姓氏,叫这个姓氏说明他父系来自西班牙北方,先祖是经营铁器生意的家族。
混血军团的士兵或许比常规的西班牙军团听起来差一些,其实更严格训练、血统荣誉感与血统自卑感共存让他们每个人都具有强烈自尊,比一般西班牙人更能吃苦,让他们的战力比寻常士兵只高不低。
只是军备稍稍差一点罢了,比方说他们很大一部分穿的棉甲在墨西哥的夏天能把身上捂烂。
持着火绳枪立在箭楼上的混血士兵有着西班牙人的棱角分明,也具有来自母亲的肤色,棱形厚垫肩棉甲外罩着一件杀死原住民获得的奖赏的锁甲,眺望远方海面哼着母亲得天花过世前常常唱的歌谣。
他那个拥有完全伊比利亚半岛血统的上尉已经睡了,尽管上尉在睡前对他说他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集结前不会向盘踞在对岸的明军宣战,明军也不会敢来袭击他们,他可以睡个好觉。
但年轻的混血士兵认为这有辱荣誉,他是哨兵,就必须站好每一夜岗,哪怕没有敌人。
他还需要做得更好才能得到升迁,他必须升迁,升做上尉甚至是隶属军团永久编制的军士长或宪兵长。
只有那样他才能在满地都是的印第安女人之外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西班牙女人,虽然别人都对他说这不可能,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非常优秀,只要成为军团中二十九个永远编制的军官,他是有机会的。
他已经不会用属于原住民的语言去唱这首歌了,但来自孩童时的曲调还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这完全是不自觉打发无聊时光才会情不自禁地哼出来。
如果他知道此时自己在轻声哼哼着属于原住民的歌谣,一定会立刻闭上嘴,哪怕肤色会让他一切所作所为欲盖弥彰,他也坚持以一个纯血西班牙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必须如此,他们必须如此。
不过他的哼唱还是被动地戛然而止,因为远方漆黑的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紧紧攥着火枪,动作极快地将火把熄灭,适应黑暗眯起眼睛向海上眺望着。
“西班牙人的防守很严密,我们被发现了,让他们升起船帆快速逼近港口,向各船队发信号,熄灭船尾灯笼!”
海上漂泊的巨大阴影上,船尾的三只红灯笼熄灭,紧随其后的船队纷纷依照早先定好的袭击计划升帆。
邵廷达放下望远镜,就在刚刚,他看见岸边至少有三处火把先后熄灭,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种时候不论敌军做出怎样的行动,都会被他视为危险的开始。
他转过头对病秧儿摇头道:“情况不算有利,让宗龙从桅杆上下来。”
宗龙是邵廷达那个小时候逢人便叫爹的儿子,如今已经能在桅杆上爬来爬去了。
莽虫转头看着桅杆顶部的朱雀旗,眼中带着些许忧虑。
风向决定了他们攻入港口的船速不会太快,离开时又处于上风,风会让船身前倾,正面水线下隐藏的船体多,而尾部水线下露出的船体多,会增加炮战中被击中的可能。
并且……他为自己没有将阵亡袍泽的灵甲镶在船屁股上的习惯感到后悔。
邵廷达的船帆没有升起,他与付元两艘旗舰依然在海上缓缓飘着,船身之后两支由五艘大小鲨船混编的船队一左一右调转船头向港口攻去,随后又是三支船队,船帆张扬灯火齐立,浩浩荡荡向数里之外的港口各个方向驶去。
鲨船当中三艘原本的粮福船像混入狼群的哈士奇,虽然船上都一门炮都没装,但落在舰队最末很有底气,绝不落后一步。
明火执仗的船队毫无悬念被岸边西军发现,接着沙滩大乱,各个长官与士兵被遍布各处的小钟楼上声音叫醒,在战船不过航行一里的时间中近半士兵都找到自己的战斗位置。
他们在此前没谁会认为明军真的可能攻来,慌乱不可避免,但充分开发主观能动性的训练能让他们做出最好的表现。
并且每个人都非常确定,来的不是西班牙船队,因为己方船队在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会先派小船探寻暗礁并过来提前通报船舰入港。
这个时候过来,只能是明军!
最先头的船队行军尚不及二里,距离停靠西人船舰的海湾还有三里时,港口停泊的西班牙船舰有点升起船帆,只有几艘靠近海岸的船没有动作。
夜里船舰上都要留人值守,不过谁都不会在船上留下太多兵力,已经升帆的船是打算将船硬停到沙滩上去,未升帆的战船则是船长准备等部下从岸边上船后向敌袭船舰展开海战。
超过六百名西军士兵奔向小舟向大船奋力划着。
另外的西军士兵则在岸边布防,沿途火炮、射石炮都正在调整射程,随时准备在二里外开炮以震慑敌军。
更多的火枪手、长矛手、长剑兵则准备防御明军登岸后的肉搏战,他们随时能结成方阵据守,除此之外还有骑兵已向北方留守的两个连队以及南面的墨西哥方向传出遇袭的消息。
紧跟着,岸炮几乎与明军船舰的火炮同时轰响。
晃晃悠悠的福船顺着海浪起伏,在身后炮舰的注目礼中一头扎进西班牙停船阵形当中,不管周围大船小船商船战船,左右猛火油柜见船就喷,船尾的旗军力士凿开火油捅一脚一脚地踹下海。
海上一直用望远镜观察敌阵的邵廷达摘下头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对西班牙人的部署给出极高评价。
“我们的人也未必能将防务做得这么快、这么好,可惜没啥用咱要毁的是船,他们在岸上列什么阵?”
第三十八章 石炮
明军东征后第一次舰毁人亡发生在巴亚尔塔海战。
从海岸线上崖壁陈布的岸防火炮中,一门岁数比陈沐还大的老古董青铜射石炮将一百五十斤的巨大石弹轰击至二里开外。
这门加农炮于五十年前制造于塞维利亚,在欧洲参与过三场作战,其中两场战斗发射石弹全部落空,第三次因为战场变动干脆因太过沉重而被军团丢在原地,打完仗才再拉回塞维利亚。
人们那时就发现战场上除了攻打要塞,否则这种陆战重炮已经不适用于越来越灵活多变的战场。
后来它被当做舰用重炮,被装在一艘通往马尼拉的大盖伦船首,除了在秘鲁海岸当做震慑武器朝岸边叛乱的原住民军队发射过一颗偏离目标六百米砸在己方军团方阵前的巨石弹外再无用武之处。
当菲利普向新西班牙调拨一批尼德兰买来弹重十八斤的铸铁舰炮后,它便放在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吃灰,直至明军的威胁让军团在巴亚尔塔立起港口水寨,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射石炮是早期大炮,活跃于十五世纪的战争中,比如说轰垮君士坦丁堡的乌尔班巨炮就是这种东西,到如今已基本退出战场,在这个时代所有火炮都被称作加农。
加农,来自拉丁文的canna,其实就是管子。
自浇筑成型半个世纪,这门巨大的射石炮第一次准确命中敌人。
当巨大石弹从海岸向海上坠落的同时,明军一艘作为炮战主力的大鲨船在贴近停泊在港口武装商船的二十步外用侧舷炮给予目标致命一击,威力巨大的火炮齐射将半边船壳轰得支离破碎。
当然,这是这艘名叫‘赤兔’的大鲨船与前面两艘同样级别的主力炮舰共同努力的结果,显然他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因船体失衡而沉入海中。
赤兔舰的船长是一名年轻百户,名叫林琥儿,生于广州府新会,在曾一本对沿海的掠夺中失去亲族,正逢南洋卫指挥使陈沐募旗军,怀着报恩的心加入明军之中。
那个时代的广东青年有像林琥儿一样的人生轨迹,老百姓没被逼入绝境、既无大仇未报、也没被县官勾军是不会主动去当旗军的。
哪怕当兵吃饷,他们也更愿意加入俞大猷或其他将领的家丁部队,旗军,那是听人呼来喝去狗儿一样的人物,算什么东西?
林琥儿从军之后几年都没赶上大战,操练一年多去了南洋,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小旗官。
刚领两个月俸禄,一月七石米,挎着镜面腰刀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又因为闲着没事干好奇跟当地人学了些吕宋话,被百户认为是可造之才,作为试总旗帮助训练宗藩旗军。
在吕宋南卫练了六个月兵,苏禄那边新设三卫空出一大堆军官职位,再过去练兵的时候就已经真的是总旗了。
参与林来之战连铳都没机会放,刚跟着第三批攻向海岛的部队登上沙滩,带着本部在岸边扎帐篷睡到半宿,心心念念着战场立功大杀四方后的衣锦还乡,背后插着旗子的骑兵就已跑遍全岛,仗打赢了。
因为没斩级赏赐,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练兵,日子吃穿不愁却难定终身大事,终于在安之战使炮轰翻一头战象,得了赏银在老家新会寻了一门粮商的三女儿,跟着石岐开船走北洋时刚有第二个儿子。
林琥儿今年才二十二岁,策骏马驾艨艟腰插手铳身着胸甲,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时候,不然怎么敢给战舰起名叫赤兔呢?
他早就想好了,战场上能立功就战场立功,赶不上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也无妨。
在亚洲明军应当也很快就会设立宗藩卫,快速扩张之下中级军官一定有所空缺,在麻家港他就往身边弄了个亚念人带着学当地话,在分界半岛又从郑屠部落招了一个,他想争取做个副千户。
二十二岁的副千户啊!
这等天大的造化降临在一个身世平平祖上十八代都没个九品官儿的新会渔夫身上,做梦都能笑醒!
现在他已经击沉一条敌舰了,他还能击沉更多,不单单在巴亚尔塔,还会在阿卡普尔科,也许还会在墨西哥城下率队击溃敌军。
一切都触手可及。
直到经由人工打磨、巨大而沉重的石弹曳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坠落,将林琥儿沉浸在击沉敌舰后的笑容凝固,石弹砸下、鹤翼帆破开大洞,直杉后桅折断的碎屑纷飞映在瞳孔。
下一刻,船首高高翘起,无数惊呼痛骂撞进耳朵,甲板上所有人都被荡飞,巨大冲力摧枯拉朽地由左至右穿透艉楼自下层甲板破开大洞,整艘战舰尾部肉眼可见地迸裂。
砰!
翘起的船头再重重地砸向海面时浮力不足以支撑战船下坠的重量,先重重地沉入海里,再猛地被浮力托起,往返三次,才重新稳稳地飘在海上。
沉重铠甲坠着林琥儿重重砸在船上,摔得面如金纸憋一口血在喉咙连开口呼唤都做不到,兜鍪磕得满面鲜血刚抬起头,一位上层甲板的十斤镇朔斜插着从眼前砸进甲板,半根炮管卡在中间。
砸落的劲风硬把林琥儿惊得清醒,入眼一片红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跪着都站不稳,脖颈明明没有扬起丝毫,目光却一点一点从海平面向上抬起,回过头一片狼藉的船尾只看见抱着桅杆的旗军向自己张口大喊。
这时候炮声、火焰燃烧声、惊恐呼叫声、无意义的痛骂声,一切声音才重新涌入耳朵。
“入他娘的石头,林百户船要沉了!”
“跳,跳,跳船!不然会被扣死在下面!”
头脑尚处混沌的林琥儿是想大喊一声‘船在人在’的,但他犹豫了一下,也就因为这一下犹豫让他失去大义凛然的英雄时刻。
海水灌进船屁股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根本来不及让他站起来,赤兔舰的船头已接近竖直。
先是将这些水手旗军摔入海中,接着翻过的船壳猛地拍在海面,将他们砸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