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雄主
两个盔枪向后坠下小红缨的兵人被陈沐拿到沙盘最东端,在那南塘舰的模型上船锚已经坠在浅水湾。
他半蹲在沙盘边沿,抬起两根手指对皇帝讲解道:“两个卫,北洋一年能练出两个卫募军,臣在招募他们的时候签下契约,为国效忠五年。”
“一月,一期募兵开始操练,二月募兵官的人马启程奔赴各地;六月率新兵回还,二期兵投入训练,七月募兵官启程,九月一期募兵陆战合格,投入海战训练;腊月一期兵整军完毕,三期新兵投入训练,来年还是如此,三月二期兵陆战合格,开始海战训练。”
“练兵官、募兵官则由南北讲武堂学员充任。他们的甲具、马船暂由南洋及南北军器局调配,规划中两年后可完全自北洋补给。”
陈沐点着手指对皇帝算道:“北洋现有军器局、造船厂、修船厂,有军田以及当地工厂的分成,臣的幕僚算过,这些钱财与粮食是可供两卫兵马吃用的,”
听陈沐笼统地讲述北洋军府的运行方式,小万历提提还没穿习惯的马裤,也有样学样地半蹲在沙盘旁边,道:“南北讲武堂一年教授八百将官,北洋一年练兵一万,五年后老兵陆续还乡,朝廷能多出五万可用之兵,靖海伯朕算得没错吧?”
“陛下算的没错,因北洋军军饷并非定额,普通新兵的军饷为一年十二两,在所有战术科目最优的情况下,军饷与奖金为二十四两,倘若在海外立下足够多的功勋并活下来,他们最多能领到一年四十八两的军饷。”
陈沐说着便听见小皇帝蹲在地上板着手指暗自嘟囔着什么,连忙补充道:“实际上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并活下来的士兵千里挑一,因此如果老兵退役时足够优秀,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军队,毕竟在国中他们很难找到像这样报酬丰厚的事做。”
听到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小皇帝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五万北洋军一年俸禄不算吃用就要二百四十万两白银,这谁受得了?
即便如此,万历还是摇着头小声道:“五年,五年太久了,明年朕就到可以亲政的年纪了。老师也许不会还政,但三年后怎么也轮到朕当家做主了吧?没有兵怎么行,京营看上去远不如北洋军,你还要用人去海外……这可怎么办?”
这话倒是把陈沐听蒙了,听起来,皇帝有自己的计划,他问道:“陛下打算用兵做什么?”
“用兵做什么,朕要用兵啊,还能做什么?”小皇帝俩手一摊,又从沙盘中捏起两个兵俑放在船上,在天津北洋的位置挑挑拣拣,剩下六个兵俑,道:“再给你两个,剩下三万都是朕的,这儿是朕的头,要有三个。”
说着,象征一卫北洋新军的兵俑被小手捏起放在朝鲜王京的位置上,接着又捏起一个放在建州,最后那个放在长城以北兀良哈三卫故地,喜道:“戴好头盔,什么都不怕。”
小屁孩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陈沐听戚继光说起过夺回塞外兀良哈三卫故地巩固边防的想法,不过看起来少年皇帝的想法并非是为了巩固边防。
一个兵俑被万历捏在手里,比划着塞外长城以北抬头问道:“这里的土地很冷,种不出多少粮食,有用么?”
万历的问题令陈沐兴奋不已。
这个时间,沙皇应该要向东面西伯利亚探险了。
“陛下知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养育了一个又一个强悍的游牧民族,他们都是好战士;那里有草原,草原能养马喂羊;有河流,河流能捕鱼炼胶;更北的地方有森林,森林能砍伐良材;地下则有矿石与火油。”
“也许现在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用处,但是将来,一百年二百年后,当交通更便利,就能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可福泽后世。”
陈沐稍作停顿,道:“至于今时,臣已经证明了蒙古骑兵、女真勇士是可以为朝廷所用的,归义王已为朝廷提供比五千更多的兵力,只要这份信任长在,土默特部可以为陛下所用。”
“好极了!”
陈沐的话音刚落,小万历已经将手上拿着的兵俑放在土默川的位置上,道:“今年宣府讲武堂学员毕业,朕要挑选几个心腹招来家里亲自见一见,让他们分别率百户部入驻各部,并赐各部首领的子嗣入国子监,能继承部落的,回去继承部落,不能继承的,回家宣传汉学去。”
“等朕亲政,就给诸百户升千户、升指挥,补足一卫新军,与蒙古兵一同向西、向北作战,打下个辽阔疆域。”
陈沐没有说话,俺答封贡,其实只是确定了朝廷与崛起的土默特部达成和解,并拥有合作关系,同盟还未必算得上,立征服更有十万八千里远。
万历的前半截计划很好,后半截就太难了。
招募些囚犯、游手好闲影响部落安定的人为朝廷所用,无伤大雅。
但万历的想法显然是想直接促成实质吞并,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没打算通过战争,单纯的震慑,很难。
万历很聪明,虽然他的年纪还小,但在张居正的细心教导下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眼看陈沐一言不发,自己便先有些没自信地干笑道:“靖海伯不必多虑,朕离亲政还有几年,这些事都是到时候才能定下来。”
可怜巴巴的。
他实在是被骂怕了,张居正是不喜欢他穷兵黩武的,李太后与冯保更不必说,偶尔派人给戚继光传个信请教些问题,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让张阁老知道了没法收场。
兵部尚书那些老爷子也不会跟他聊这些事,就剩个职权相对独立的陈沐了。
这个要是再被他吓跑,小万历得憋死!
“臣没有思虑什么,古代我们占领草原的时候不多,今后一百年的皇帝,恐怕也很难真正占领草原甚至北方的森林。但如果说机会,中国有机会完全占领北方广袤的土地,那一定就是陛下在位的这些年了。”
“兵器武备上,我们已经不落后于任何人。接下来数十年,白银、黄金、钢铁、战马、人口、疆域都与日俱增,百姓的生活能更加富足,方方面面的科学技术也会有很大提升,有史以来最繁荣也可能是最强大的国家将会在陛下治下诞生,臣早就说过,对陛下来说,没有不可能。”
“如果连美洲与欧洲都能试着去碰一碰,臣以为北方,也是可以一试的,我们只欠缺一个皇帝。”
陈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看着一身戎装的小万历道:“不是世宗皇帝那样的明君,是成祖皇帝那样的雄主。”
第一百零九章 人才
陈沐是仔细琢磨过明朝皇帝的,嘉靖皇帝是非常明显的分水岭。
在嘉靖之前,从太祖皇帝到明武宗,这些皇帝都有一种天之骄子的气概,或者说多多少少带着些外向的野性。
也许他们的中央集权不是那么出色,但国家机器运转良好,打出土木堡那样的大败仗,都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但自嘉靖皇帝起,明朝皇帝开始向着心术、偏着阴柔,越来越内向、越来越集权,偏偏又没了先祖那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变得控制欲超强,而且还带有非常严重的宅化倾向。
偏偏,神中年把世宗皇帝当作明君楷模,拿着这一套来教万历。
所幸,陈学对这个年龄段的皇帝看上去还有不小的诱惑力。
这次离开紫禁城,陈沐是身上套着宦官衣服被名叫张鲸的小太监从东华门带出去宫的。
他正跟小万历灌输什么皇帝要亲掌军权,三分天下的统治者需要有完整的世界认识之类的老一套,守在乾清宫外的宦官便来报说张居正请求面见皇帝,把小万历吓得满头冒汗。
浑沦吞枣地罩上日月袍,把陈沐藏在耳房里让人把他带出去,自个儿在寝宫里会见张居正。
直到陈沐穿着宦官衣服别别扭扭地出宫,才在心头纳闷:皇帝没穿正常服制害怕张阁老,为啥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乾清宫啊!
是小皇帝自己搞了个作战研究室,又不是他教的,有必要跟这做贼一般嘛?
“爵爷,小的看您是心善的,又深受皇帝爷爷器重。”太监张鲸也算是万历近侍,虽不算亲信,但是张宏的人,如果将张宏、王安比作小万历的左膀右臂,这就是根小指头,待二人走出宫门,斟酌着小声问道:“跟您打听个事儿?”
张鲸生得不难看,甚至在普遍瘦弱的小宦官里还算好看的,眼神也很灵活,看起来像是会做事来事的,尤其这自称,听起来对陈沐是尊敬得没边儿了。
“边走边说?我回府里换身衣服,你正好让人把衣服随后送到府上。”
“哎!”
张鲸眼见陈沐答应,点头哈腰地招呼几个锦衣校尉把陈爷挡严实了不让旁人瞧见,吩咐人将陈沐的衣物随后送到府上,这才稍稍落后,小声道:“这几日朝廷因陛下夺情的事动静不小,杖责六七十,是要将人打死的,若打得轻些……”
小宦官的眼珠转了转,声音更小,道:“不影响大局吧?”
“哟,公公这是,神通广大呀。”陈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张鲸一眼,这个小指头,还能影响到廷仗呢,他眯着眼问道:“收人家银子了?”
“没有,没,确实是有人来求,爵爷冰雪。”张鲸没敢承认收了贿赂,不过看陈沐眼睛望过来,又不敢死硬,尴尬地笑道:“小的这也是为孝敬皇帝爷爷,就爷爷那身军府,尚衣
监硬要五十两才给小的做,这才给皇帝献了上去。”
五十两?
北洋被服厂军服上衣四钱五分、马裤四钱二分、革带三钱,哪怕连着佩刀、手铳全算上,五十两都够一小旗用了。
紫禁城的物价已经这么高了吗?
“都看着呢,打轻了对公公没好处,但银子你放心收,别照死里打就好。”其实陈沐觉得此时给父亲过七的张居正入紫禁城,皇帝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工作,后边的廷杖未必还能打下去,不过这小宦官收些个银子倒不碍事,他道:“只要不害了性命,就够他们对公公感恩戴德的。”
“多谢爵爷点拨,如此一来上赶着找打的,小的也遂了他的愿。”
张鲸小声嘀咕被陈沐听到,诧异地问道:“还有上赶着找打的?”
“嗯,有个新科进士小官,在刑部观察政务,叫邹元标还是什么,想奏手本又怕被打死,托人找上小的想求个情抬抬手,保个性命,这才敢奏上手本。”
机智呀!
从情感上,陈沐其实是支持朝臣弹劾张居正夺情的,既然以道德治国那就得接受这个规则,就像张居正心里清楚的那样,有了巨大的道德污点,今后的下场不难想象。
但放在当下环境上,陈沐却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尤其陈沐的脑袋里还带着一点阴谋论的看法,这些弹劾张居正的人既有一心为公的,也有掺杂私心的。
比方说这位,很聪明、表现**很强,而且很有胆识。
问题出在张居正不能单纯以忠臣或奸臣来分辨,他是强臣。
史上是有先例的,汉朝时的强臣霍光,国家被治理的很好,但总有意外之举,比方说“这届皇帝不行换个行的。”
换下来的皇帝叫海昏侯,后来墓被打开,一堆陪葬金子和铜钱。
“这是聪明人,公公也帮我个忙?”
张鲸可能正盘算能从这帮挨揍的朝廷小官身上榨出多少银子,听陈沐这一说眼神迷茫地转过头来,随后才连忙点头道:“爵爷请说,只要小的做得到!”
“公公肯定知道,这朝廷和宫里不一样,宫里的聪明人多了,讨陛下欢喜,是好事;宫外的朝廷呢,这些大臣都是要做事的,有才能就够了,昏庸不好,但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陈沐说着转头望向张鲸,道:“这人太聪明了,就好斗。”
“你不斗人,别人看你太聪明也要斗你,朝臣若整天忙着互相斗,天下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陛下在宫里也不舒服不是。”
“在下想请公公做的事说难不难,不过挺费力,没事给陛下吹些风,今后像这种聪明人。”陈沐眯着眼睛笑了,道:“放到海外去,那边用得上他们这种好斗的才能。”
张鲸是不太明白陈沐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的事,嘿嘿笑道:“爵爷放心,这事儿呀,包在小的身上!咱没别的本事,只是陛下近人,爵爷将来有什么话,派人传信给小的,小的帮爵爷给陛下说!”
“这可是帮了大忙,陈某就多谢公公啦!回头,东洋有什么新奇物事,派人给公公送来,由公公呈送陛下,多谢。”
第一百一十章 十页
北京城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吏部尚书张翰府邸。
“若是寻常,你来看看老头子,老夫高兴得很,不过这时候你来……”
张翰慢慢悠悠地洗茶,间隙抬目看了一眼客人。
正逢瞧见陈沐像进自己家般满厅乱窜,这儿碰碰、那儿摸摸,正逢着陈沐险些将初升吏部长官时先帝设宴御赐先代瓷瓶碰倒,动作狼狈。
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张翰轻斥道:“好好坐着,朝廷重臣哪个像你一般修养德行。”
陈沐正将瓷瓶向书架里推着,听见张翰说他也不以为意,转个圈到桌上拾起块点心塞入口中,这才嬉笑着拍拍手坐回椅上,眼巴巴地看着张翰正倒的茶,笑道:“那瓶子太靠外了,一碰就倒,不怨我啊老爷子。”
“说说吧,谁让你来见我的,阁老有事他会自己说。”张翰闭目片刻,笃定道:“你什么时候与司礼监走到一起了,还能让他使唤动你?宦官干外臣可是大忌。”
“我哪儿能跟司礼监走一块,不是不是。”
张翰倒好了茶,推置一旁,抬起二指道:“若不是受人之托,你今日不要与老夫议朝中事。眼看出海之日愈近,此次出海要走三五年,老夫打算在乡中构屋三楹,辟地三亩,待你回来,闲暇时可去携子游玩。”
张翰这每个老人家都会轻易说出口、平平无奇的话令陈沐心里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张翰的吏部尚书刚刚期满,加太子少保可还没到四个月。
如今虽年过六旬,但精神状态很好,除了年轻时在九边防御及后来都督漕运落下的风湿,没病没害,既不饮酒也不爱吃肉,更没有老年痴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还很长。
“别呀,回乡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等我回来您就是阁老了!”
过去选任吏部长官,张翰是三个人选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但如今有了吏部尚书的资历,他反而因都督两广数年比别人强些,入阁所欠缺的仅是翰林经历罢了。
虽说七成阁臣都有翰林资历,但以吏部尚书入内阁也不是没有先例,关键不论如何,为官数任,张翰的履历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庐州、大名的知府,立功;布政陕西、刑部右侍郎、兵部总督漕运,立功;总督两广更不必说,履立战功;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也任选了一大批人才。
官声上也被人称赞是持言正直,不随波逐流。
尤其在张居正主政的大环境,不出意外,入阁是板上钉钉。
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啊?
“入阁?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饭,祖宗早就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翰说话慢条斯理,心下里显然是做好打算,道:“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归是上无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个名字的官吏一样,不是大贤臣,也不是害民贼,该有的俸禄与地位都有,也收过受过旁人的馈赠,家财不丰没置多少田地,但足够老来自用,至于儿孙自有他们的福气,走到这……够了。”
陈沐两手张开举至胸前,听着张翰这一股子怂人暮年毫无壮心的话连忙说道:“先说好,不是阁老也不是东厂让我来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说这话什么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您不干了?”
“锦衣都督?呵呵,早听说你与他相交莫逆,俩屁股插尾巴比猴儿都精的人凑一块了。”
张翰笑笑,打了个哈欠突然自顾自地笑了,道:“待此时毕,老夫便辞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与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辞官……不论如何,老夫是不会为他上奏陛下夺情的!”
徐爵的那个请求,就是这个。
张翰所说两个插尾巴比猴精的人凑一块陈沐并不认同,但徐胖子屁股插个尾巴肯定比猴儿精。
算算报信的路程与时间,徐爵在江陵照看张家事务,大约在张老太爷刚过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传来书信,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朝廷这些日子的动静,但他在书信中却将朝廷此时发生的事说得**不离十,卡着点让人给自己送来这封书信,目的是说服张翰,以吏部上书皇帝,首倡夺情!
“老大人,张阁老夺情,于国家有利啊,此时回乡守孝,改革无异半途而废……”
陈沐的话未说罢,张翰突然激动起来。
“半途而废?朝廷的改革是国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不是从江陵才开始,更不会到江陵便结束。”
“江陵于社稷有功这是公论,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于情理间,老夫可以默不作声。但国家制度不可乱,老夫为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义已负国恩,是尸禄位者,绝不能再为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从未同人说起,甲戌年春,老夫阅进士廷试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江西宋宗尧居首、浙江陆可教次之、宁国沈懋学再次之,此为一甲。”
“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待皇上阅卷,江陵潜通大,未取宋、陆二人卷,故首沈次张,宋、陆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还向我说:蒲州受他举荐,为何要吝啬一甲,不把他交给他的儿子。”
张蒲州是入阁的张四维,大,即为冯保。。
“你用忠孝、节制来驱使百官,自己却做不到奉公守法,将国事视为家事,现在更要驱驰内外联通夺情,难道天下没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张翰说到这,重重地深吸口气,道:“不是的,阁中的吕相公、海外的高新郑,哪个没有柄国的才能,哪个不能继续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过守孝二十七月,难道到时候就不能继续柄国了,难道诸部尚书、诸多阁臣还护不得他的周全?为何非夺情不可,坏了朝廷仪制,伤了天下人心?”
陈沐沉默了。
他知道张翰说得对。
但是不行。
“老爷子,柄国的才能谁都有,可发票拟、通司礼监、陛下披红,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仅寥寥数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祸患在于藩王禄米每岁八百万石,今时能做好的,更是仅有张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风气坏了,将来还能扭转,有些事的机会,却千载难逢。”
“何况即使吏部尚书不上书表,张阁老还是会留下来,事情会变得很坏,而老爷子你回乡开垦三亩田,于事无补。”
“不如都留下来,把坏事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柄国不是那么困难,为何您不能入阁做阁老,做首辅。”
“如果有一天,老爷子能做首辅,这个国家一定积弊尽除,我不但会从海外运回数不尽的金银粮食,还会交给您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五年计划,不论您有什么志向,都能一展宏图!强兵、强国、强民,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也让您的名字在史书上狠狠写它十页!”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兴奋
嘴炮失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翰看不惯张居正已经很久,不是陈沐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
真要说仇恨,张翰与张居正远不至于,只是在过去共事的时间里,张翰对张居正的大权独揽有怨,张居正也对此次夺情本该站在他这边的张翰不甘。
老爷子也不是有多大雄心壮志的那种人,搁这事若是高拱,劝劝说不定还管用,可在张翰这儿,劝说是没什么用了。
次日朝议,本该在宫门外打得皮开肉绽的四个翰林并未挨揍,皇帝也没打算提,实在压在心里受不了的翰林院长官王锡爵率先出班让皇帝对夺情之事再做考虑,先把那四个年轻翰林放了。
还真别说,立在朝班当前的陈沐挑眼瞧见小皇帝嘴角一直挂着矜持的笑容,似乎极力端着享受这片刻自由,尽管李太后垂帘,但真正管事的张居正不在,太后在朝堂上给足了小皇帝面子,凡事先问皇帝怎么想。
这种笑容,就属于让各揣心事的朝臣看了觉得高深莫测,另外一小撮人看上去便只会觉得傻乎乎。
陈沐属于后者,他很清楚,这是皇帝在找亲政的感觉呢。
自张家老太爷过世,陈沐见了小皇帝一面,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亲政’、‘等他亲政’、‘张先生还政’,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小皇帝的迫不及待,恰恰说明陈沐以几次旁敲侧击地方式培养帝国荣誉感初见成效。
小万历根本没搭理王锡爵,笑呵呵地就把让王大爷站回朝班去,好像前几日接连愤怒下诏要把这四个翰林往死里打的不是他一样,象征性地问了北洋练兵近况、蓟镇与辽东兵事,随后又依次点了六部堂官问政。
从吏部地方考成、户部预算赋税、礼部阁老家丧事抚恤及诸国朝贡安排,直至工部的河道水利。
等他过完当皇帝的瘾,早朝已经干到中午,朝班最前的当朝大员已经没有能继续站着听朝议的了,皇帝全都让宦官端来椅子让一帮老爷子坐着听。
武官那边还好,文官这边就算年轻官员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咕噜响,也就皇帝岁数小压根不知道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高瞻远瞩地说上几句没用的废话,
陈沐精神状态良好,眼巴巴看着最前头老爷子张翰等人都被皇帝赐下椅子坐听朝议,他没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帮倒霉勋贵站在一起,没混上椅子也就罢了,还有人一直小声嘟嘟囔囔,前头皇帝絮叨不停,后头勋贵也小声絮叨,让本就听不清的朝议更加纷乱。
直到有人宦官以传递请假手本为由献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丢在地下,这才让朝班安静下来。
小万历没有动气,只是小模小样地冷笑一声,对拾起奏本的张鲸道:“念,大声念出来,让朝廷诸公都听听,这是谁的请假手本!”
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气得跳起来,不过如今他并不愤怒。
愤怒来源于对现实状态不满且没有手段改变,眼下轻轻松松的万历已经有了折腾别人的手段,藏在心里想憋个大的,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张鲸原本建起被丢在地上的奏疏便战战兢兢,跪拜着将奏疏拾起,应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刚打开奏疏眼睛便直了,抬头看看皇帝、低头看看奏疏,硬僵在那里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读。
直到万历再度催促道:“念出来,大声得念。”
“陛下明鉴,难道您以为张居正真的对国家有利吗?张居正论才干虽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不是正道;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
张鲸很难硬着头皮把这封奏疏读下去,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写的是这些东西,别说些许银两,就是抱一块金砖塞给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邹元标是得了王学真传的弟子,说张居正学术根基不是正道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惧的眼神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嘿嘿笑着颔首点头,还不忘转头对垂帘的李太后小声说着什么,这才抬手道:“接着念,朕不说话你就别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
“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
“大臣拿了俸禄,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
“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这是老百姓的疾苦没有得到救济。”
“其他诸如任用残酷的官员,埋没杰出的人才,真是不胜举。臣恭恭敬敬地读皇帝的诏示,上面说道:陛下的学业还未完成,志向还没有确定,先生就离开了陛下,就让一切前功尽弃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国家无尽的福份啊。可虽然如此,辅助完成皇上的学业,协助树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说朝廷就没有啊!”
“幸好是张居正遭遇父母丧事,还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学业莫非就此永远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终究都不能确定了吗?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
“这是把奔丧看作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称其为人。现在这个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还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
“小臣在奏疏上说了这样的话,大约要受到严厉责罚,臣刑部观察政务邹元标已做好准备接受惩罚,奏疏句句肺腑,还望陛下能听进心里去。”
奏疏读罢,乌泱泱的朝臣鸦雀无声,张鲸捧着诏书都快哭了,翰林院长官王锡爵更是欲哭无泪他费劲心力就为救那四个翰林出狱,这下可好,有了这封奏疏,那四个人就算本来没大事,现在也摊上事了。
虽然王锡爵觉得邹元标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说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静里,小皇帝在龙椅上捂着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样,高兴得藏不住,简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兴奋地对群臣问道:“还有么,像这样的母后稍安勿躁,儿子能看见、听见这样的奏疏,不正说明言路通畅么?”
“还有没有这种想法的大臣,趁着今日都站出来让朕看看,快说出来让朕听听!”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说
小万历笑得让人心发慌。
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该大发雷霆的吗?
邹元标骂了张居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挤兑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闪烁,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张居正不在,真正说了算的是她。
说出这样话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断一条腿,否则既不能解心头之恨,更不能安抚名誉遭受攻击的张居正。
但在儿子的笑容里她仿佛看到万历的爷爷,反倒让愤怒的她强压怒火,耐心听着万历接下来的处置。
这让她不禁去想,如果说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这两位被世人称作明君的皇帝,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但这事拿嘉靖来比,根本没法比下去,因为嘉靖在位就不会出现张居正柄国的情况,朝廷不会对张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会有必须夺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发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表态,事情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称赞的‘五君子’都会被玩弄权术的冯保打死。
如果冯保还要用处,打死五君子的就会是其他宦官,总之宫里炼丹的嘉靖皇帝与宅邸服丧的首辅大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后,还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比方说动手的宦官继续专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惩处;又或者张居正继续专权一段时间,等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突然被人斗倒。
如果是儿子的父亲呢?
隆庆皇帝很可能压根不会下夺情诏书,一个年长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备受倚重,也同样是皇帝的老师,但君臣之礼从未变过,直至儿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这,李太后垂帘之后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厉。
她终于想明白一个事:主弱臣强,张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儿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儿子还未长大。
一直坚信且感激张居正的心,就在此时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脸慢慢转向龙椅,目光的冰冷换做热切,垂帘后隐藏在大袖里的手互相抓握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希望儿子快速长大。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长羽翼丰满,那天下间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没有了?”
小皇帝此时此刻身上有一股气,借登基以来朝堂最大的攻讦事件,让十四岁还未到亲政年纪的皇帝第一次短暂而绝对地握住朝堂的主动权,一切都在等他下决定。
他嬉笑着摇头,居然还露出有点抱歉的意思向勋贵朝班看了一眼,陈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这个有点抱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咋的,是觉得只能打发五个人出海,太少了怕咱亏?
“吏部尚书是百官之首,张卿。”小皇帝收敛神色,肃容对坐在最前的张翰问道:“您觉得这奏疏,说的对吗?”
妈呀,这谁敢回答啊?说不对吧,想象确实是,你张居正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有十几年了,如今老父亲过世都不打算回去奔丧,名节有亏谁都圆不回来。
可说对,谁敢?
张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顿一顿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气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这奏疏很多事说的都对,听起来振聋发聩,但更多言过其实,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脸上,追问:“怎么言过其实了?”
“奏疏上说,阁老是‘虽有所作为’,天下选官考成、清丈田亩、赋税盈余,若这只是有所作为,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是大有作为?”
这么严肃的场合,小皇帝将目光瞟向勋贵朝班,与立在中间两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陈沐对上眼神,赛驴公心领神会,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端着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头以极小幅度作了个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点笑出声。
硬憋着肃容神色对张翰露出倾听之态,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陛下也说了,能看见听见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广;选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会重新考量,如有失职之举绝不姑息;判决囚犯虽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却能管辖到,国家律法早有定制,有罪无罪早有定论,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黄河泛滥成灾是真,百姓饥馑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并非实情。臣督过河道,历年黄河或决口、或南移,河道总督治河道,朝廷拨下赈灾银,何况还有自北洋陈帅任南洋时定下的规矩,不但户部分司要督银款,南洋军兵也要督。”
“去岁,有县官贪污银款,被刑部严查后以南洋军法铳毙在南京城下,这事刑部不会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晓顽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夸张为重,哪怕被廷杖都无所畏惧。这样的风气形成已经很久了,事情每况愈下,演变为今日像许多人甚至并不关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举成名,证明自己是敢说话的大臣。”
“邹君说世道人心不是认为首辅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张翰叹了口气,道:“老臣从未听人说过,这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便是臣对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对张翰的话不太满意,笑道:“张卿持重,就事论事,老师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过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个,朕想听听陈帅有何高明见解。”
陈沐叹了口气,端着象牙笏出班,小声抱怨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是个技术活,道:“朝上这么多贤人,陛下我个大老粗能有什么高见,唉……不知皇帝想听的是在下对这份奏疏的看法,还是对陛下夺阁老情后朝中议论纷纷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标志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都说!”
“先说奏疏,再说夺情,最后再说这五个人的处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圆满
“奏疏?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据对仗工整还饱含感情,听着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愤怒,而且充分证明了我大明帝国的言论自由,并以身试法证明陛下的言路非常畅通,连这样辱骂、讥讽的奏疏都能递至御前,说明在陛下看见奏疏之前,这封奏疏除了作者没有任何人看过。”
“啊?内容?内容也很好啊,历来奏疏不都是官员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没用,有用没用陛下说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该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对天下事有决定权,为避免权力滥用,所有决定权有所限制,但知情权一定要有。”
听着这一堆胡侃的车轱辘话,小万历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没好气地学着陈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这就是以身作则,充分证明了朕说的什么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问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对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陈沐也在朝会上发言过,不过此时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而且是从一个正常人换成不正常的那种。
陈沐不理会朝臣诧异的目光,轻轻叹出口气,作揖道:“那臣就跟着夺情一起说了,臣也没有朝堂诸公的文才,诸位耐心一听陈某污言,这奏疏没什么用。”
“邹元标的奏疏是要抨击首辅,从用官选才、地方刑罚、朝廷言路、黄河百姓四个方面为例,以证阁老能力不足,但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哪里牵强,方才吏部张公已经说过;而且臣以为邹元标自己也知道牵强,所以才在最后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说法,从道德一面来谴责阁老。”
“臣听说我世宗皇帝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才能高低与道德高低是两件事,况且首辅这并非无德,只是被夺情了。德才兼备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难全,身许国便难顾家,偌大帝国、堂堂首辅,被人因是否回乡祭祀过世老父弹劾,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孝经》开明宗义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那五君子都学过,学到哪里去了?祭祀老父,是回乡祭祀还是在北京祭祀,区别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难道他们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来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为先,可孝顺是论心不论迹的,论迹寒门还能有孝子么,他吃都吃不饱,不干活就得饿死,去哪里守孝?万恶淫为首,别管是淫还是,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别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就咱现在这世风日下,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话放朝堂上,六个人论迹都没一个完人!”
淫是贪婪、过分的意思;才是后世的淫。
万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陈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卫给陈沐家里送礼时就知道了,南洋大帅纳妾违制,发了一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给颜清遥,才知道天津还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补发个一品诰命给杨青鸾。
发完两个夫人诰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诰命的家里都一个夫人,凭什么你陈沐两个?可发都发了也没办法,正好宦官王安说南洋卫港陈府摆设甚佳,干脆下令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弥补多发一张文书的损失。
但陈沐在这个时候说出六个人论迹无完人,这骂人骂痛快了带着自己一起骂……皇帝眼睛瞪着大大,小手撑在下巴上,都想给陈沐作个揖了。
狠人,狠人!
张翰在下面坐着微微向后偏头,刚偏一半又转回来,他也没想到陈沐能在朝堂上把这话说出来,回头人家五个要真有个既不贪婪也不出入青楼的,就你自己承认了,尴尬不尴尬,傻不傻?
“言官掌监督职权,可监督的是官员的公事,官员守孝与夺情都在律法中写着,夺不夺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说了算,陛下说夺那就夺了,陛下说不夺那阁老肯定依照制度回乡守孝,就这么个事,有什么好议的?真要监督道德,干脆再成立个德政司,专人就盯着这事,也算各司其职。”
“现在本该监督官员公事的言官整天盯着官员私德不放,动不动因为天上飞个星星弹劾大臣,说朝廷要有灾祸了。”
“从《春秋》记载到现在两千年了,两千年了啊诸位!就不能换个新说法?去岁、前年,两年间满者伯夷、缅甸相继灭亡,安南亦被攻灭称臣、日本大乱,苏禄、婆罗洲的酋长故去四个,爪哇岛上三百多万人酋长四五百个,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个了。”
“你知道那星星飞过去是提醒谁的?人家漫天飞来飞去可累了,体谅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国啊,海外藩属数十,我们的舰队都开到两万里之外了,纵横万里间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着我天朝派出大王做总督,以济万民,咱们朝堂就干这事?能不能给天下还处在蒙昧的别国带个好头,我们可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开明的国家啊!”
“一丁点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搀和搞得这么复杂,陛下都说了需要阁老在朝,这奏手本的让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迹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议的,难不成谁想当皇帝,越庖代俎决定夺不夺情?”
连珠炮说得陈沐口干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请奏!”
小皇帝眨眨眼,陈沐这一通是听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说得太快听着有点头蒙,晃了晃脑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为尽快平息此次风波,臣恳请陛下认真思虑此事,在合适的时间下诏是否夺情,不论是何结果,这都是陛下的权力,旁人就不要再议了。还有这几个上奏疏的,呃……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听完再决定准不准。”
万历也发现自己刚才回答什么‘朕准,你奏吧’说的有点糊涂,忙道:“嗯,这个朕准了,你先说下边的。”
“他们五个臣认为是有罪的,首先他们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对夺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只有祖宗礼法,咱万历朝的新政与他们没有关系;前些年财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么仁厚的君主,连个馅饼驴肠都舍不得吃,如今国家刚起步的经济、天下百姓的生计,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也没有关系。”
“那朝廷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臣认为可以开个先例,打廷杖不但没用还助长这种不良风气,万一没打死还记恨着陛下,回头再瞎写个书,后世影响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门外铳毙吧。”
这话一出口朝堂‘哗’一下就乱了,陈沐心里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梯子已经搭好,后边的事就看皇帝怎么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严肃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垂帘的李太后那小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就听看不见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抚,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过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连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历练,让他们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里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职出缺?”
陈沐故意皱着眉头嘬着嘴,道:“有!北亚墨利加,处处出缺!不过……他们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毙马顺的庄毅公王也是言官,却能在危机之时挽大厦于将顷,难道朕的万历朝,言官就不行了吗?”
小皇帝露出满意神色,总结道:“下朝后,靖海伯去吏部与张卿议一议都是什么职位,老师在府邸服丧,就不要去打搅了,吏部直接送进宫来。”
说罢,也不等朝臣反应,万历一扬头,宦官得了示意,高声唱道:“退朝!”
疲惫的百官缓缓散去,都没人敢往陈沐身边凑,犹自坐在龙椅上享受亲政快感的万历皇帝大袖里两只小拳头狠狠怼在一起。
首次上朝亲政,圆满成功!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义务
陈沐过去一直不太懂什么叫低眉顺眼,他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这次从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进京时他身边就带了俩武弁,跟着陈矩一路跑到京师,回去时跟从的亲随依然还是俩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个翰林一个刑部观察政务,五个人要戴罪立功,随行五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五个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军府才算把事办完。
这个低眉顺眼,说的就是这十个押送的锦衣与军兵,可不是说这五个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们是张牙舞爪,一路上押运军兵好话说着、好酒好菜伺候着,尤其邹元标,走着走着看着景儿来了兴致,还在船上画画一副,歇脚的时候就派人把画给陈沐送来看得陈沐是又好气又好笑,爷们儿把这当春游呢?
偏偏,军兵对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对陈沐尊敬就因为朝中一席话,陈沐在这次风波中扮演的是个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礼法、藐视天意,要不是位高权重,没准民间还得认为他是谄媚权贵。
一路上别管他们是闹腾也好、不动声色也罢,陈沐都没怎么搭理这五个人,甚至专门分船而走,区区十八人硬是乘了两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帅可回来了,足足两日,可叫学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卫来等候的是赵士桢,乘一艘赤漆单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陈沐所乘两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见陈沐疑惑,边走边对陈沐解释道:“这船是山东都司征调来的,过去跑过漕运也在沿海跑过海运,同批送来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厂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这是其一,余下两艘太小并不合用,军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后专跑大沽向天津卫的运输,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时间够新造六艘大福了。”
陈沐有点不满地说着,已经进入发号施令的状态,道:“那十四艘海船还有将来南直、福建送来的海船,都划拨杨帆的商船队,跑一趟朝鲜运货,没问题再编入军府粮马船队。”
“时间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钱呀!新造六艘双桅四百料大福,是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二个工,工钱四百四十七两六钱银,广东、南洋现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运至北洋仓库都有,成本也要四百两上下,若仅改造,六艘满打满算一百四十两就够。”
眼下北洋船厂连雇佣匠人带徭役匠已过千人,船厂活计仅六艘千料战船,人工远未至饱和,就算再多新造几艘大福船只要工期稍长点也不碍事,尤其船料从南洋随京运船送过来一批,造船相对容易得多。
但从成本考虑,确实改造征调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说着,赵士桢这才瞧见陈沐后头几个进士,还真让他看见个老乡沈思孝,喜道:“继山!你怎么跟大帅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与赵士桢不但是同乡,中进士时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将他招为属吏,不过被沈思孝辞了,这才穆宗时调往广东地方番禺主政做县令,后来进刑部做主事,实际上与南洋派系大多数官员都非常亲近。
要说起来五个人各有经历,也可分为三拨,上奏疏是吴中行、赵用贤俩小胖子先上的,胆子最大,有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学生,尤其吴中行在上完奏疏还专门拿着副封去找张居正让他看,当面告诉老师:我告你了,学生反对你被夺情。
其后是艾穆与沈思孝,他俩是张居正的同乡,听说夺情非常愤怒,合计之后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吴、赵二人之后,都经过慎重考虑。
最后的邹元标就不说了。
这沈思孝早就看见赵士桢了,不过没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为下朝后专门有人把陈沐在朝堂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沈思孝这两天一直琢磨陈沐的话,被说得颜面尽失,有点自闭。
他无精打采地朝赵士桢拱拱手,没有多言。
五个人除了还有心思画画、喝酒的邹元标,剩下四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在野的寻常百姓只知道陈沐是个大反派,他说五君子有罪,但这些当事人知道更多的来龙去脉,比方说陈沐说得对吗?尽管其言不敬礼法纲常,但道理是说得对的。
可陈沐说得对,就说明自己错了吗?他们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到底谁错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条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邹元标,从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没事人模样,这会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给几人打打气,这才上前立在赵士桢面前拱手道:“在下邹元标,进士出身,在刑部观察了仨月政务,要去亚墨利加赴任了,今后同僚,有礼了!”
陈沐也不知道邹元标这股子活力十足的气概是哪儿来的,撇撇嘴,没好气地介绍道:“赵常吉,北洋军府幕僚,掌握数门外语,精于书法、通译与制作兵器,遍观北洋南洋,公文写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听说过阁下的名字啊!书法声于当世,在太学游学过吧!”邹元标不单单知道这些,还知道赵士桢提过的诗扇一副能卖上百两银子,不过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这事,干脆就没说,道:“后来没再听说,原来是进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乡没搭理自己,猛地蹦出来个自来熟让赵书记有点懵,尬笑着算打过招呼,对陈沐皱眉问道:“大帅,这……”
“弹劾阁老夺情的五君子,本来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觉得年轻人说几句话换一顿毒打再毁了仕途可惜了。”陈沐摊摊手,说话也不避讳,道:“把他们打包弄来北洋,吏部已经给了官职,等舰队出海,把他们放到北亚墨利加做知县。”
“因为这五个傻子,吏部张老爷子说我不知纲常人伦,言语偏颇无礼于朝堂,身兼两个一品一个从一品官职两年近六千石俸禄。”陈沐俩手一拍,道:“罚没了,此次向东航行,实属义务劳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旨意
夜晚的卫河上,能听见远处传来押运输送的船夫唱起悠扬船歌,还能听见卫河两岸时断时续的军乐。
陈沐扶船舷而立,闭上眼根据音调乐曲便能大致知道这支锻炼夜行的北洋军的编制。
倒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段,北洋军不论哪期,军乐有严格规矩。
指挥一级,拥有二十六人规模的大军乐队;各千户都拥有一支十三人规模包括锣、镲、鼓、号角在内的直属小军乐队;而百户随行仅有‘步鼓吹’或‘骑鼓吹’。
赵士桢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楼舱走出,紧了紧身上披的单道袍,同船首作为护持的两名亲兵微微点头,上前立在陈沐侧后,拱手道:“大帅,那五个人,邹、吴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丧气,至于赵用贤……唉。”
陈沐转过头看着赵士桢,没有说话。
赵士桢接着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
“不想活了?”陈沐没憋住突然间的笑意,抬手指向河岸骑兵结队举火穿行的林间道:“北洋新军深更半夜还在操练,他们坐在船上听着船歌,还有什么不满足,还不想活了?”
“难不成真被杖责一顿,打个半死发配充军,他就想活了?”
陈沐与那五君子说不到一块去,正好赵士桢来迎接,又有沈思孝这个同乡,便在陈沐的授意下同五君子去聊聊,看看他们心里对外派北洋有什么想法。
陈沐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但这五个人是他要用的,他必须保证五个人有正常的心理状态上岗工作才行,他们的远航至少要三个月,在海上漂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尽管陈沐给皇帝、给张居正说的都是北亚墨利加很容易死人,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到北亚墨利加很难活下来,但实际上他并不想要他们死,恰恰相反,他还盼着这五个人在海外大富大贵。
赵士桢听着陈沐的牢骚话,默不作声地颔首,言语中有倾向道:“其实,若他真被朝廷打了廷杖,恐怕也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阁老此次夺情大失人心,他弹劾同乡、座师,虽是出于正义,到底也违背事理,若挨上一顿廷杖,哪怕打个半死,至少自己心里的坎儿就算过去了。”
赵士桢说着摇头小声道:“如今这样,他们知道自己是为陈帅所救,却生不如死。”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他们此时的精神状态,就好像小孩子犯了错,本来已经梗着脖子准备跟爸妈死硬到底,打得再狠我也不哭,结果没想到没等来父亲的巴掌,来的是母亲的谆谆教导,门缝外还瞧见老父亲夜里发愁地抽烟,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下来,控制不住。
“为陈某所救?那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北方要面临什么!”
陈沐刚泄愤般地说出一句,就听赵士桢小声劝道:“陈帅也别动气,他们几个其实都很敬重陈帅所作所为。”
“他们……”陈沐想要说出口的话哽在喉咙,顿了顿对赵士桢道:“这说明他们还是有点眼光的。”
不过说罢,他还是补了一句:“可还是傻!”
“那个邹元标是怎么回事?”陈沐深吸口气,对赵士桢挑挑眉毛,道:“别人都像斗败的公鸡,就他一人儿可高兴了,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他呀!”
提起邹元标,赵士桢也笑了,解释道:“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只觉得阁老违制不妥,别人都不说话,他说什么也要奏上手本,方才还说呢,有心奏本又怕被打死,连递奏章之前都先贿赂了小宦官,勇且不愚,大帅,学生以为这个人是能做大事的。”
“他其实是个书呆子,九岁就能把十二万言不但背会还能理解,又跟着胡庐山遍游名川大山,庐山与邓将军一样从学于罗老前辈,也是心学一脉。”赵士桢提起邹元标时总带着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邹元标,道:“中进士前已经在都匀卫给人讲学了。”
“考中进士被放到刑部观察政务,说白了跟北洋的预备兵一样,不能治理地方没什么意思,又不能讲学,弹劾阁老前就已经想明白退路了,别人兴许害怕充军,他却不怕。”
“他在卫所讲学都讲惯了,就算朝廷把他充军,估计也还是在卫所接着讲学,他喜欢传道授业这点事。”
赵士桢无可奈何透着笑意道:“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北亚墨利加有上千万人,就成这样了,刚刚船舱里还追问学生,问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问了好几次。”
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
这谁知道?
别说陈沐不知道,就是已经登陆那边的麻贵都说不清,赵士桢哪儿能说得清,陈沐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学生哪儿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说很多,而且不光要讲学,还得从识字说话教起,本以为他能感受到压力稍加收敛。”赵士桢说着学起陈沐平时耸肩摊手的无奈动作,道:“哪儿知道他知道这些更来劲了,开始不断追问学生何时启程。”
这么个人,偏偏得罪了张居正。
陈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岸边的军乐声早已远去,船歌亦销声匿迹,不远处北洋军府的灯火阑珊已经遥遥在望。
“陈帅?”看见听到后本该哈哈大笑的陈沐突然远眺出神,赵士桢斟酌地问了一句:“是他有什么不妥?”
陈沐回过神来,缓缓摇头。
在他离开京师前,游七曾私下里找过自己。
五君子的奏疏不知为何在民间传开,其他四人的奏疏言辞还算中肯,尽管对张居正造成不良影响,神中年也不在乎。
唯独邹元标的奏疏,实实在在地触怒了张居正。
并非那些猪狗不如之类的脏话,而在‘旨意’二字。
尽管旨意并非单指圣旨,但在邹氏的奏疏中显然会让人想到圣旨。
事情已经定了,张居正本身就很难使唤动张翰,再说皇帝当朝将事情定下来,不付出很大代价,张居正也不能改变这件事。
但他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不过现在陈沐认为邹元标说得没错游七来向自己传达的,也正是张居正的‘旨意’: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到大明朝的土地上。
意思很清楚,却像个笑话。
像摄政王一般总领朝政、好似无冕皇帝般的张居正,绕开一切朝廷程序,私下里授意陈沐杀死一名二十六岁,不入流的刑部政务观察员。
陈沐嘴角扬起微微摇头,轻拍着船舷护栏对赵士桢道:“今夜回军府,把他们几个叫到衙门去,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还不想活了?”
“那些不想活了的人,没哪个是真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我来告诉他们将来真正的活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路
陈沐仔细想过这个事,目标是谁不重要,张居正很自然地让游七来传达这件事才重要。
就算年幼不懂事的皇帝在气头上想杀这几个人,都要采取廷杖的手段,要么就是听信了陈沐的谗言,哪儿遭罪把他们派到哪儿去。
张居正就一句话,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来。
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
张居正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重要,可他把陈沐当成什么,一个杀手?
陈沐是杀过数不清的人没错,但军法归军法、战争归战争,他的身份是在海外有足够自主权力的将帅,如果国家利益大到需要策划一场战争他自然会去策划,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但这算什么?
领导国家靠的是皇帝的任命与朝廷的推举选拔,做事靠的却是强大到影响国家的私人影响力,也就是俗称的权术能力。
陈沐开始明白,一直受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翰为什么会在张居正授意的许多事情上既不反对、也不同意、更不执行了。
他今天遵命把邹元标杀了,明天哪个官吏惹了他,如果他的权术影响力足够,是不是也能绕过朝廷法度,派人提着南洋造炸药筒把别人府邸炸个底朝天?
这是黑帮行径,不该出现在实际的帝国元首身上。
北洋军府衙门正厅。
夜里早就熄了灯,随大帅回还衙门,厅里镶嵌入顶梁柱的陶芯铁架煤油灯被点燃,将正厅照得亮堂。
厅中赵士桢与五君子一同坐于客座,赵士桢动作不急不躁地向厅中那具仿制古董形制的伏虎博山炉置入香丸,以图静心提神。
几人打着哈欠,闲不住的邹元标看着梁柱上煤油灯燃烧冒出干净的烟啧啧称奇,如同十万个为什么般向赵士桢问东问西。
倒是见多识广的沈思孝全然无丝毫好奇,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着还不忘大加点评,道:“早跟几位说了,陈帅有天纵之才,他待过的地方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不过这灯啊,还是要广州匠来做,那才是鬼斧神工,这个做的太粗糙了!”
赵士桢眯起眼听着沈思孝夸耀自己幕主的本事,余光瞧着几人神情,邹元标是纯粹的好奇,这个人既能接受最好的待遇,想明白之后也不怕最坏的事情,单单心性就是个人才;沈思孝与艾穆这会儿人到北洋,看上去开朗不少,想必已打开心结,想通了。
吴中行是没有任何心结的,他弹劾老师的奏疏一传上去,自己便带着副本去见过张居正,有愧归有愧、遭恨归遭恨,到底状告得堂堂正正。
广州匠手工能力冠绝天下,锡器铁器陶器,样样精通,号称冠绝天下。
用陈沐的话说,是世界第一。
“在下与番人打过交道,殷公任两广时为筹集军费还欲在广州行互市,不过上至知府下到县令都不从,番夷必须照陈帅管辖濠镜的方式来管理,少一分无利、多一分跋扈。”沈思孝抬手拍着座椅扶手笑了,很有顾盼自雄的感觉,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学铸铁、织丝、造船、架桥,还有耕种器具。”
“铸铁是为造炮、织丝是为求财、耕种是因为他们只能用簸箕扬谷,单单沈某仕番禺时便抓住多例想要走私扬谷扇车的番贼。”
外洋人不会铸大件儿,这事赵士桢早就知道,南洋有一套完善的法令管理走私,因而他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问道:“他们还想学造船?”
沈思孝颔首,道:“不是南洋的战舰,濠镜留居的外洋军卒都不能回乡,何况我们的新战舰学了他们,构造异同一目了然,他们想学的是福船,造价低廉坚固耐用,到那边都是商贾,想学这个。”
邹元标不懂这些,听着俩人越聊越来劲就直犯困,撑着下巴打个哈欠抱怨道:“陈帅去洗澡还没好啊?船行昼夜也不说,三更半夜……陈帅来了,陈?”
原本百无聊赖的邹元标在听到后堂屏风传来军靴踏在地板上响声时露出狂喜,紧跟着便看到陈沐穿赤色马裤上着白色中衣走出,随后面上喜意便迅速凝固。
刚泡完澡完的陈沐未戴发巾,擦拭过的短发依然湿漉,不过这与东洋大帅身后亦步亦趋的黑护卫都无半点关联,邹元标的眼睛盯着陈沐的手。
陈沐的手上提着解下的皮制宽腰带,腰带上连着剑套与铳套,剑套里有讲武堂军官佩短剑,铳套里自然也有陈沐的随身佩铳,而且是两杆。
哐当!
腰带被丢在桌案,被陈沐手掌按着,杜松面无表情的立在主座右侧。
在陈沐泡澡时,收到消息的杜松连夜起来赶到衙门,向陈沐汇报了南洋随船而来的急信,幸好高拱收到书信时就在南洋卫港,否则这封信至少还要等一个半月才能送到北洋。
信上高拱向陈沐表达了自邓子龙一事发生后南洋诸藩国的反应,并没有邓子龙想象中那么激烈的反抗,被划至云南军的是相对群龙无首的吕宋兵,吕宋王如今在北京住得爽着呢,国事都完全交给南洋军府处理,哪儿还顾得上那点兵。
苏莱曼就一个意思,皇帝指哪儿吕宋军就打哪儿,皇帝爱把他们放哪儿就放哪儿。
人家本身就是个部落酋长,首次进京朝贡便受到隆庆皇帝的礼遇,并见识了北京城的花花世界他的宅邸被安排到永乐年修建设施完备的内城,除了交通其他一切设施都当得天下第一,因此等到万历登基的第二年便火急火燎地搁下国家不管再次进京朝贡。
然后张居正说了一下小皇帝的建议,真这么喜欢北京干脆别走了,国王享朱氏郡王、世子享镇国将军待遇,一年共给禄米三千石、银三千两,锦十五匹、丝七十匹,纱、罗三十匹,绢、冬夏布各百五十匹,绵七百五十两,盐七十引,茶四百斤,马料草十五匹,世子入国子监学习五年,将来想回国可直接回去继承王位。
工部还专门给他做了副孔明车,也就是轮椅,方便吕宋王行走。
这还需要考虑吗?
吕宋之所以还在,靠的是明军,现在不但有明军,还有明知府、知县,政通人和百废正兴,还考虑什么?
人家现在叫朱莱曼。
因此高拱还是向北洋调兵调船,只不过他确实不太愿意再调宗藩军,依照陈沐的要求,调来三位舰队长官,信上说他们在得到消息后便准备启程,分别是邵廷达、石岐以及林满爵,不过前两个仅各带不足百人的部下,没有带兵。
达到陈沐要求水兵员额的是林满爵,他将带游击将军林晓等旧部一千二百,驾船北上,他们会作为东洋远征的海军舰长。
陈沐手按桌上皮带,目光扫视五人,最终停留在赵用贤的脸上,道:“赵汝师,陈某听常吉说,你不想活了,说说为何不想活了,说完陈某给你讲讲道理,看能不能将你劝得热爱生活,要是不行,上吊跳海都太辛苦……”
陈沐抬手点了点桌上手铳中装饰雕文的手铳木柄,道:“它也叫道理,陈某指哪打哪的射术最精,送你上路。”
第一百一十七章 良知
“大帅!”
赵士桢瞪大眼睛,不是说要教训教训,怎么把铳都提出来了?
陈沐抬起手制止赵士桢,慢条斯理地摘下竹药筒木塞,向铳口倒着火药,边抽出通条缓缓向内压实弹药边道:“说说吧,陈某费好大一番力气给你们免去毒打灾祸,为何想死?”
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别说进士,哪怕没考中秀才的都是人才,更别说秀才了。
秀才,本身指的就是秀异之才,普遍有死记硬背、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都是科学而系统地培训出来的人才。
从童子入学开始一年只有几天假期,先生不解释只带着读书,一读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终日与《四书》为伴,直到把书背熟了才开始逐字逐句地解释大致意思,这是古代出现过目不忘本领的来源。
这还不算有些文风鼎盛的地方还要求学习《五经》,又因五经年份过早,用词简略,单单一部《春秋》就要合以解释《左》、《公》、《梁》合刊背诵。
为培养全才,大量填鸭式的学习过程不可避免地浸入今后用不上的知识使这个学习过程效率过低,并在成才之时不可避免地两极分化,一部分人一点通处处通;另一部分生搬硬套仅通一窍。
他们有优于常人的基础、智能,就连写字都清一色地能良好掌握好似印刷版的台阁体,在人才应用上,他们可能会被徐阶的松江讲文院学员击败,但就个人才华来讲,他们一定远远超出讲文院学员,只是他们所掌握大多数知识是用不上的。
背诵熟悉到什么程度,随便点出两个字就知道出处,这种钻研精神很牛,但也挺神经,要不然人们把四书五经当作经书呢,因为这就是在背诵经文。
但同样,一个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与一名帝国进士一同塞入讲文院,三年后出来做官,更有能力的一定是这个进士。
胜出必有所长。
现在好端端进士出身的赵用贤要自杀,还心灰意冷,看陈沐答不答应!
“我……”
赵用贤的反应很有意思,‘咔哒’声中燧石杆被板上,却并没多少畏惧情绪,张口叹了口气,似乎又觉得没什么好跟陈沐说的,干脆一梗脖子看着陈沐不说话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赶紧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更有意思的是邹元标,飞身离座张开两手像只老母鸡般将座位上的赵用贤护在身后,高声叫道:“大帅要杀他先杀我!”
杜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陈沐身侧,余光瞟了一眼陈沐拿在手中的铳,看见保险还卡得好好的,便放下心,迈着大步去往厅门口告诉外面的侍卫如果一会儿铳响了维持秩序,让军兵不要乱。
过去的手铳、鸟铳都是没有保险的,这个创举是来自戚继光的蓟镇军器局。
戚氏不和人抢生意,蓟镇军器局所造军械皆为蓟镇军兵自用,专造铳、炮、刀、矛、甲、车六物,保险也不是个多难造的东西,只是个小移动机关,不板上它就卡着扳机与燧石杆。
戚继光弄出这个的初衷也并不是为了防止误伤,而是在鸟铳队齐射中增加一个动作步骤,以避免铳手过早放铳。
杜松知道陈沐是想吓唬人,真要杀人,他就没见陈沐说过一句废话像他所追随的这么怂的大帅,一般都要等要杀人的人死透了才开始说风凉话。
“你滚蛋,坐回去!”
陈沐干脆将鸟铳丢到赵士桢怀里,看着邹元标乖乖地像只鹌鹑坐回座位,特别想踢他一脚。
“你们五个好奇怪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朝廷内阁次辅、各部部堂、地方大员都一声不出,就你们五个愤怒青年给朝廷上奏疏?”陈沐说着抬手指向邹元标,道:“还有你,居然还能想到贿赂张鲸让廷杖打得清点,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这五个人除了赵用贤都是年轻人,最年轻的邹元标才不过二十六岁,真说起来也就赵用贤是个愤怒中年。
而且不论年龄长幼,都没有为官经验,不过是在翰林院编了几年书,唯独沈思孝在外头做过一任县令,这就已经是见识远大的了。
“旁人上奏不上奏与我无关,我看见了,这就与我有关。”邹元标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坐正了拱手道:“若就此被打死倒是无妨,可挨打会疼、断腿了会悲伤是我的本性,虽贿宦官是不对的。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
“学生今后不行贿赂之事,以此痛自悔咎,但不当以此自歉,馁于改过从善之心。妄自怀羞涩疑沮,无赎于前过,虽昔为大盗,今不害仍可为君子呀。”
这小子还逻辑自恰上了!
陈沐不吭声了,不是因为他被邹元标所说的话说服,而是他从未想过心学的东西会被用在这上面。
以小见大,这大约也是心学被心学子弟禁绝的缘故。
需要坦荡,能比谁都坦荡,需要阴险,也能比谁都阴险,一切都只是手段,唯一的目的是‘正义’与‘天道’,而‘正义’与‘天道’却没有衡量标准,标准在心,在个人良知。
学问是好学问,正如陈沐眼中的宗教,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原本是引人向善的学术,被邹元标按在自己这套说辞上,反倒显得好似为错事找到合适借口一般。
其实陈沐连邓子龙给他那一点点心学书籍都没背下来,只是潦草地读过几遍,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愧对邓子龙熬夜写下近万言。
他极力回忆着说道:“先生还说了,责善,方为朋友之道,你尽心劝告,却未能致其婉曲,先暴白其恶,痛毁极诋,使之无地自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即使想改过也不可能了。”
“坦直不至于冒犯,委婉不至于隐晦,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邹元标瞪大眼睛看着陈沐有些发怔:这,这还有个,有个同学?
“我不和你讨论学术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上天把你送到陈某手里是干嘛用的了,现在就看你们四个,知不知道自己去北亚墨利加能做什么。”
“我?”
邹元标愣了愣,急切问道:“我去做什么,不是讲学?”
陈沐勾起嘴角笑了,讲学?
想得美!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禽兽
“我想在前做许多事,但有些事也要离开后才做,你的心动了,但我就不告诉你。”
陈沐表情严肃地指了指邹元标,随后对余下四人道:“等你自会知晓自己要去做什么。现在是你们四个,诸位对亚墨利加所知甚少,就连陈某其实也知道不多,甚至已踏上那片土地的麻帅亦了解不多。”
陈沐已经不必再与邹元标说什么,因为邹元标想的事情与他想事情的出发点陈沐都已经了解。
他上奏疏是因为他的心动了,而本性又坚定地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
他快乐而又没有负担,是因为先前他的身份是观察政务,便尽心观察政务,如今的身份是受北洋节制的亚墨利加县令,自然就只想亚墨利加县令的事。
这便是所谓的旁人砍柴想着挑水、挑水想着烧饭、烧饭又想着挑水,他砍柴只想砍柴、挑水只想挑水、烧饭只想烧饭。
陈沐知道邹元标的心理极为健康、智力发育完善,这也就足够了。
其他的陈沐用不着,自然也不用去在乎。
“我们知道的,是北亚墨利加离大明在沧海的海岸线很远,那有不小于大明的土地、至少千万人口,而且是和我们长相相似的人,朝廷的内在问题自会缓缓解决,但那片土地能像南洋一样解决需多大明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
沧海就是东海,在现在也能用来指代沧溟宗,所谓的沧溟宗并非陈沐的说法,而是原本就有的说法,沧溟一词多见郑和时代,意思其实就是‘大海,还特别深。’
加上宗,就是最大、最深的海。
他们知道南洋,尽管朝廷重新出海仅几年间,而且这项国策的起始还源于当年一个小总兵,但数年之间已经成为国家必不可少的国策,南洋军府以一种过去很少尝试的方式存在,即军、政、商一体,每年向朝廷输送大量利益。
而朝廷所需要的,不必付出分毫政策上的影响,一切都能在军府内部完成供给。
向朝廷输送的利益对民间而言并不重要,但民间越来越多的商贾已参与其间,在军府每获得一处降服地,便有更多物产经由商贾运回国中,从这一方面,完全扭转嘉靖朝开始的整个帝国对大海更加内向的情况。
嘉靖朝是海商既为海盗,故倭患难止,万历朝则是海盗也是海商,在海上扩张政策下,官府与民间的利益指到一处。
至于说真正对民间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几乎少之又少,但真实的影响力却大到方方面面。
得益于南珠与狮子国宝石大量涌入市场,人们佩戴的珠玉宝石的习惯日盛;江南、闽广一带宴会更加丰盛,人们可食的种类越来越多;棉布等诸般物事的价格更加低廉,更高的生产力正由广东、苏杭向各地扩散。
在生产力升级这方面,商贾比百姓有更高的敏锐嗅觉,早在广州蒸汽机还卖不动要靠官府强力推行时,便已有徽商来试着购置,但他们不是拿这个来织丝,是用来印书。
所有改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随海上扩张富起来的一大批人。
走投无路的小人物带亲戚朋友七八个人,卖了田地借遍亲朋,购一艘百料小船,随便拉上一船什么货物,出海远航。半年一年后不知从哪个角落衣锦还乡,购置田宅娶妻生子随行皆富裕,摇身一变便成了购取船引成为家资成千上万,能在月港发船的大商人。
这种故事流传在沿海每个角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真要让这五名进士出身的人细细说来真正的‘南洋’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至于大东洋、亚墨利加?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迷茫。
“首先,那里千万人口会有许多国家,也许不能说国家,因为其发展极为落后尚处蒙昧,现在欧罗巴人已经大举登陆,他们把那的原住民称为印度人,是看了前朝的书,以为那是印度,离大汗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为欧罗巴人有兵器,在大部分情况下强于当地土民,掠夺、奴役当地人,用他们织丝、开采、伐木、挖掘,赚取大量财富以充实国力,我要说的不是大明会解放当地土人,诸位过去也并非拨乱反正。”
“尽管我们确实会解放他们,确实会拨乱反正,但这不是东洋军府的职责于使命,因为在此之前,等待我们的是危险。”
“麻帅的军兵自北方向东探险,趁海水结冰登陆亚墨利加的北部冰原,缺少取暖衣物与食物,死伤者十之六七,超过一年时间都挣扎于生死之间,如今向南迁徙,才有方寸间的立足之地,若以中国辩之,他登陆的是瀚海,此时已定居塞北。”
“御马监的陈公公率船队向麻帅运筹辎重,返航时我们得到了其北部沿岸的小部分测绘;广州讲武堂的杨君瓒自朝廷签订明西条约后随船队航往欧罗巴,回来时带回大量沿岸航线,其土最富庶的地方已被欧罗巴人抢占一空,所以你们才看到北洋骑兵夜行操练。”
“那片土地就那么大,欧罗巴多个国家抢夺蚕食之下,剩下的都是没有多少利益的穷乡僻壤,我们比他们晚几十年,此时想分一杯羹,一定会发生战争。”
“而且那边还有天花。”
五人面色各异,但出乎陈沐意料的是冻饿、战乱与疾病并未让他们面上露出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更加慎重,甚至陈沐的话似乎还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几人互相对视,沈思孝抿着嘴唇缓缓拱手,道:“但是陈帅,那里有白银,是有白银吧?”
五君子各个极为认真地看向陈沐等他回答,陈沐笑着点头道:“对,那有白银,不但有白银,还有数不清的利益所在,土地可以用来耕种、树木能砍伐做船、矿山可挖掘,你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朝廷,但只要在那好好做事,哪怕将来不做总督,也能让三代衣食无忧。”
沈思孝先是摇摇头,随后又重重点头道:“银铜必争,朝廷铸币不可流于外,祖宗有言: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陈帅放心,其地土民自由我等教化,征战之事还仰望陈帅!”
这话说得陈沐哑然失笑,你大爷,我跟你聊利、你跟我聊义,拿谁当小人呢?
不过说的确实是正事,白银已进一步成为国家默许的货币,铸币权决不可流于国外,
他笑道:“当地土民是可以教化的夷狄,奴役他们的则是禽兽,我们要赶走禽兽教化他们。接下来包括在船上的几个月,你们要学好通译以及学几本军府已翻译好的书,接种牛痘还有求生、游泳、铳术以及饮酒饮茶。”
“青梅酒和喝茶,对海上航行有好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衣
广州府,濠镜。
随海关税为朝廷输送日重,野蛮生长的时期过去,濠镜这座小岛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于接待各级官吏的俗务当中。
南洋各部实权将帅在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归家或是沿途中转,离岛入港都是战船军队,地方官哪个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兴、有的是伺候了不高兴,哪个又不得细细琢磨?
过去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马六甲狮子国,那边又增设海关,番船大多仅停靠马六甲,在那他们要交一次税、到濠镜又要交一次税,何况濠镜的物价被大量明商来往压得早没有早年那么高的利润,除了珍奇物件,寻常如棉花等物从马六甲到濠镜的输送已尽数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刚升西洋大臣时,还有广城官吏议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镜为县,时人笑云当今濠镜根本不需要置县,只需要一个海关,甚至连衙门都用不着,关闸之外,止添个专事接待的驿馆就够了。
为这事,其实南洋、西洋诸将都被弹劾过,高拱带头上书辩解传统的国境最南就在濠镜,诸将不把家安在濠镜还能安在哪?
岛屿南面,一艘船首雕绘鲲鹏出海图战舰携粮马船靠近濠镜,张满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从上至下向外伸出两排粗细不同两种规格的炮管,战舰无艏楼但有艉楼,高出许多的艉楼两侧有两道宽近丈长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体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与绳索架住左右各两艘丈长小艇。
此时随战舰缓缓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后放下,水兵同吃水较浅的粮马船一同向岸边靠去,率先登陆的水兵自浅水岸边牵马上岸,踏巨石阶直向商市奔行,挥着小旗将广场衙门里已打出半截‘回避肃静牌’的仪仗叫停。
在登陆港口的不远处,隶属濠镜的百户旗军正持铳列队侍立,他们识得这艘船。
这艘船是南洋军府少有能让人叫清楚名号的千料六甲战舰,自造船下水便是吕宋的指挥使邵廷达的座船,参与了南洋军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战,基本做到了逢战必受创、逢战必创敌。
三次从废弃状态被军兵修复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费比新造战船更多的木料与工时重新修复。
初次修复,这艘船从四百料大鲨船变成五百料大鲨船;第二次修补则从五百料变成八百料,号称千料战舰;等到第三次修补,真的成为千料六甲舰。
船上舰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并且仪式性地在每次修复时将阵亡水卒将官的姓名、籍贯、生平履历、画像蚀刻于苏钢锤锻的薄钢板上,镶于船舷炮窗两侧,莽将军把这称作灵甲。
邵廷达受陈沐影响很大,时常也会试着从历史长河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时代的东西,尽管他不像陈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执地希望将来的后人能有机会知晓他们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拼杀,因此哪怕白古之战座舰的龙骨都在登岸时撞裂,他都没有舍弃这艘船。
宁可拆旧船补新料,其实这艘船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艘战船了,从里到外几乎换了个遍,但他一定要让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块灵甲衣,而在吕宋三卫,各舰队受他的影响,都认同并开始使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战死袍泽,每当有新水手登船,也会与舰长盟誓,断发二缕,死后即使躯体葬身渔腹,一缕断发回乡下葬,一缕断发随锻成钢,以魂魄作干橹,给予袍泽最后庇护。
身着熊纹胸甲的将军养子病秧儿腰挂手铳短剑持长柄锚斧,带一队亲军在濠镜特有的黑沙滩上站得笔挺,接应他的义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陈沐得子陈海龙,邵廷达请说书的石岐给养儿起了个名,因为病秧儿军功升千户,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便取名变蛟,鼓励其入海化龙大展宏图。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入海了,世间最大的海。
头戴银鳞顿项笠盔的邵廷达身着绯色狮子官袍,袍外上罩绘狮胸甲、手围金鳞臂缚、下罩鳞片甲裙,足蹬一双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缠外围上挥着狮头云纹的铁护胫,威武地走下船来,环顾四周,目光放在沙滩上立做两列的护岛卫军时轻轻皱眉,不过转眼眉头便舒展开来,牵马第一步踏上濠镜南港的巨石阶时,面上露出会心笑容。
他还记得这些石头原本是番僧想要盖寺庙的,被他兄长弄来做了这黑沙滩的垫脚石。
在巨石路的尽头,被广东南洋称作铁将军的娄奇迈正迎面走来,尽管戴着遮住张脸的檀木面具,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南洋军戴铁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战时才用,平日里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这位早年使火铳将面目毁掉的铁将军。
面孔凶神恶煞不说,时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吓唬人的工作,其实心并不恶。
远远地,娄奇迈立定拱手,面具后的颧骨皮肉微微向上扯着,是露出了笑容,不过透着面具说话瓮声瓮气,道:“往后这南洋可就没你这头老虎与说书人的事了!”
“说书的还没回来,他在马六甲西边接船运米,我且等他几日,一道启程。不过说起来,你是早盼着我俩走了吧?”邵廷达挥手让病秧儿变蛟跟着娄奇迈的随从武弁一同,自己则与娄奇迈并肩缓行,说着还作势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我俩的调令一下,你铁将军与老黄转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闽广都司,娄都督!”
“我这也就是广东指挥佥事,主官广东卫军操练,平级而已;老黄才是青云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赶早把福建佥事袭了,他过去任指挥同知,从二品,多威风!不过咱知足啦!”
娄奇迈说着邵廷达抬起一根手指,缓缓道:“娄某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在该憨的时候憨了一下,老老实实放出那铳!否则现在指挥佥事?呵,早不知做个旗军埋到哪里去了。”
邵廷达知道,娄奇迈指的是把他自己脸炸花那一铳,当年对阵倭子形势危急,几个铳手逃的逃、不听号令冲的冲,冲的被倭子跳战砍杀、逃的被军法处罚,活下来的只有娄奇迈,所以后来陈沐麾下五个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铳,有了今日的娄姓指挥佥事。
不待邵廷达说什么,娄奇迈摆手道:“正好这日子都要回来,你从升龙过来,那几个从白古、吕宋回,还有一直在广州的老付,难得凑得齐,走之前我摆宴席好好乐乐……真想跟你们一块去啊!”
第一百二十章 赌博
半夜三更,新会千户所寨门洞开,火把下闪出一骑,前有牵马后有扶鞍上头坐着个大老爷,三人摇摇晃晃进了千户所。
身着紫布袍罩锁环甲的值夜旗军抱拳向来人行礼,并未得到回应反倒听了两声无礼唱词也不在意,旗官拄着鸟铳向城砦外望了两眼,招呼部下将人放入,伴着吱呀声沉重的木寨门缓缓关闭,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有宵禁,尤其在广布船厂的新会之地更是戒备森严,寻常月上枝桠的时间瞧见人旗军不稳分毫便要将人拿下先关一宿,哪像这一骑三人如同回了自家般自在。
不过他们就是回了自己家,马背上坐得歪歪扭扭显然饮多了酒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是现任新会千户付元。
晕晕乎乎一路哼歌哼到千户所衙门,眼看着离千户宅不远,他还晕乎乎带着酒意朝牵马的武弁做出噤声动作,小声道:“轻点,蝶娘睡了。”
整个千户所就他哼歌哼得最厉害扰人清梦,倒还让别人小声点,俩武弁能找谁说理去?
看付千户酒意上头,武弁不与他计较,扶鞍下马搀扶入宅交到管家手上,他们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付千户明明输了许多钱却兀自高兴地一路直哼哼,他们也不敢问,不过俩武弁看千户老爷进自己家门儿像做贼般,在衙门外笑的前俯后仰硬是不敢出声,这才各自打着哈欠各自回宅明日早上还要外出操练,睡觉的时日是一刻耽搁不得了。
“蝶娘?”
叫管家回去歇着,探头探脑推开千户宅院门的付千户鬼鬼祟祟地摸进宅子,小声呼唤着媳妇儿的名字。
俩人的婚事说起来是有些没羞没臊,不过日子过得痛快,唯独一点,便是付元怕蝶娘。
瞧见堂屋熄着灯火,付元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自靴筒摸出小刀轻轻将门闸隔开,闪身摸进屋里又蹑手蹑脚地将门插上,整个过程仅有一点轻微响动回自己家还这样的,整个南洋军府都找不出第二个。
等门关上,付元精神正是猛地放松的时候,突然一声燧石轮转响的声音,火机点起油灯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吓得付元寒毛炸立,险些惊叫出声失了体统。
回过头,千户夫人蝶娘上身穿一件小小的及胸绯色暗方纹合欢襟,下身着素绸单长裤,盘腿坐在屋内小巧玫瑰红木椅上,裸在外面两条莲臂肘搭扶手,戴了三只狮子国猫眼石戒指的两手一个刚把铁壳火机的机盖放下,另一只手垂于腿间,虚握着一支短燧发手铳。
付千户转过头咽下口水时,油灯映出千户夫人明暗半边的脸,右手的食指刚从扳机上收回,伴着啪嗒与哐当两声,火机与手铳都被搁在桌上,千户夫人面上显然有一股不能放铳的失望,自椅上下来光脚踏了两步转身将搭在靠背的绸中单上袍披在身上。
“进院子就听见了,奴家还当是进了贼,谁家老爷回自家这般轻手轻脚。”
蝶娘带着点仙气儿迤迤然走到榻边坐下,看着仍旧呆立门口的付元,道:“喝酒了?”
付元站立姿势非常标准,从胸口往下皆为笔直,肩膀与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上唇包着牙齿少少地擒住下唇,点头:“嗯。”
蝶娘又问:“赌钱了?”
付元又点头:“嗯。”
蝶娘再问:“输了?”
这次付元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脚下石地板点头,余光瞟了蝶娘一眼又迅速地收回来。
“桌上醒酒汤,这次老爷又救济谁去了?”蝶娘是清楚自家男人赌钱不会输的,一来付元会出千、不会出千的赢不了他;二来会出千的没人敢赢他钱。蝶娘向桌上望了一眼,道:“是香山千户郑家小子?”
“家里有钱没钱你比奴家清楚,自老爷赌钱被弹劾遭贬,奴家把家里钱花得一干二净,就剩下几件首饰,这才让老爷免罪,重新做起新会千户。郑千户好不容易攀上布政司的岳丈要用钱,老爷输给人家两匹大马四锭金子;郑老爷子过世,你又输给人家一口楠木大棺材,你就不能给人家送,还是非要赌,还故意输?”
蝶娘说出桌上有醒酒汤那就是付元的赦令,他腿脚飞快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觉得夫人订的玫瑰椅太小,干脆端着醒酒汤蹲在地上喝,边喝边老神在在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郑家不容易,送钱要还情儿、借债要还钱,唯独输钱,不用还。”
蝶娘叹了口气。
“奴家知道老爷念旧情,郑老头跟你是清远旗军,老爷要帮,便是奴家首饰变卖都不会拦着,可老爷去年刚因赌钱被弹劾蒙难教南洋军府除名,又启用做新会千户,哪能再赌钱?二来陈帅有伯爵之尊,旁的邵家、娄家、石家,诸位老爷都比咱家好,要船队有船队、要银钱有银钱,怎么就要轮到老爷帮?”
醒酒汤饮尽,付元抬手将碗搁在桌上,不过身子却没起来,脸上带着酒醉后的傻笑咂咂嘴道:“醒酒汤没甚用处,夫人提铳坐在这,付某酒劲就醒啊,醒一半儿啦。”
“咱穷人发财,哪个没点傲劲,就想让人看得起,大帅于我等有恩,我辈自不必说为大帅浴血,旁人便是说靠着南洋、靠着陈帅才得一时威风,于心无愧。郑千户不一样,他未立寸功,未立寸功。为陈帅效忠到一半的是他爹还不是他,他不愿意靠着别人。”
“嘿!这别人不是旁人,就是咱这些清远诸将、香山诸将、南洋诸将,我不帮,没人帮他。”
付元说着脑袋靠在椅腿儿上,长长出了口气,极力睁着要眯起来的眼睛,含糊不清道:“银子没了能再赚,在南洋待不下去,付某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嗯?”
“夫人难不成还真以为,我吕宋南卫指挥使付元,就因为赌了俩钱,就,就被罢官?呵,那是海刚峰把我去北洋向大帅送账目的事情说了,高新郑要掌南洋,要立威,立威,立威就是办我付某人!”
腰上的官印被喝得晕头转向的付元向地上投去,两只眼已经睁不开的付元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要赌一把,嗯!再赌,再赌一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瘸
程大位从未见过武装如此精悍的大明卫所军。
在他面前带路的百户是个脸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头戴三叉红缨小盔枪的总旗凤翅铁盔,身上的甲胄与南洋旗军常见的胸甲不同,整个胸甲分为三个大甲板,中间以锁链甲连接,不影响活动,从脖颈到膝盖都护得严严实实,透过手臂锁甲缝隙能看见甲胄里穿着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这名百户穿一件蓝色圆领无袖过腰短罩袍,下身同样为蓝色两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蓝色罩衣的胸口与大腿两侧有圆形熊皮绣绘,腰系红缎,健硕的体魄与厚实衣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撑着上好铳刺的长铳,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腐烂的林地间穿行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名百户不但身上蓝色罩袍绘着熊罴,他的手上还牵着一头毛色蓝到深处透灰亮的幼熊,幼熊体长不过二尺,憨态可掬,熊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皮质明盔,盔枪上插着小黄旗,旗上书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还没来过商贾,更见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百户兀自向前走着说起话来并不回头,尽管右腿跛了,一手撑着长铳一手按腰刀牵幼熊走路却不慢,只有在察觉程大位没有跟上时才将鸟铳靠在身旁,抬手指着高耸的树上怀抱松果跳跃而过的小生灵道:“松鼠,此地时节迥异中原,我辈不知夏短冬长,当这个小东西开始储粮备冬,意味夏日已过,我等便亦要准备吃食了。”
程大位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他已年过四旬,尽管习惯了在长江中下游行商,但哪里知道航行到这边后还要经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给这片大地带来难行的泥泞,连带他的次子与侄子都不习惯这种跋涉,裤管衣袍沾得满是泥泞。
他此时出现在麻家港,意味着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届万历数学奖第三名获奖者的使者要扑个空。
艰难地扶着杉树或松树走到百户身边的程大位解下腰间小算盘旁的水壶向口中饮了两口。
稍稍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口,程大位这才拱手道:“回周百户,去岁,在下凑足商本,购置五百石米粮乘船贩往四千里百户所,回程失途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东洋派遣官军,缺少工具,得了海图,回南直隶后购几条海船,买了匠具、农具,贩来此地。”
“一船米粮与一船荤素油准贩一船铜铁,不过不准停靠倭国、不准于沿途各港上岸,仅准于百户所补给,一路由各百户所的派船看护,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来传达圣喻的陈公公?你是走运,泛洋万里也够胆量。”
砰!
远处林中传来一声突兀铳响,程大位听得心惊肉跳,周百户神色不变,言语有几分唏嘘,开口稍有辽东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军。练了一辈子军阵技艺,原以为是东渡杀贼,到这边儿倒都成猎户了。”
周百户有个与他雄健体魄并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贵与麻锦等人走后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户,他很清楚这片土地上有铳的都是他的部下。
说罢,周百户转头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去年来,两船米粮麻家港都能买下,你可躲过这的寒凉启程回国。今年初麻帅分兵沿海岸向东、向南探路,本司二个百户所仅余旗军一百七十,这个季节我们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无用山货,五百石米粮已足够用,你的货卖不完。”
片刻,林间两声犬吠,一个未披甲胄仅着袄衣发式奇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随手在经过树干上劈出斧痕留下记号,自林间走出用熟练的辽东官话对周百户行礼,肩膀上扛的鸟铳,在他身前奔走的黄犬叼着一只后腿很大的兔子。
“铜铁倒是可以购置一些,不过你要是想载满货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着程大位道:“往东,往南,跟着麻帅,大帅走到哪,你把货卖到那,最后由大帅下令麻家港调你多少商货。”
程大位靠着树干缓了一会儿,大致恢复了力气,听着周百户的话点头道:“无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携宗族子弟数船前来,亦有同乡友人不日即驾船前来,我等商贾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户请带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摇头笑着继续向前,随口道:“我听说你们那有句歌谣,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果然不假。”
他们这儿是正经的世界尽头,朝廷大军还未往这儿来,就连靖海伯陈大帅代理人合兴盛闽广商贾都还在朝鲜、日本、南洋、马六甲等地讨生活,这徽州商贾便已找到这来,而且听他言语,还已经成功地从四千里百户所做了一回买卖。
再行不过一里,耳畔愈加喧闹,走出林地眼前豁然开朗,人高的圆木围墙扎出宽大寨墙,墙上每隔几步便立一面书以皇明的旗帜,打开的营门内里除了营房既有畜栏又有牲圈,行走旗军大多不着甲胄,有汉民也有女真、蒙古人,还有几个身着厚皮袄面貌无异但衣着饰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导下学习汉话。
程大位与子侄好奇地东张西望,营寨里到处都堆放着木料,既有被截成数丈长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两个旗军正持着锛子与斧头将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军将已做好小舟内芯用木棍撑开,火烤定型。
周君安边走边向程大位介绍道:“那是独木舟,我们用这个在海边、河里捕鱼;那边的旗军在熏鱼肉,这里的鱼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鱼要挂起来熏制留到冬天吃,麻家港还要往东再走十四里,不过那不适宜伐木,我这个百户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鱼、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场雪,森林里我们做了很多猎房,猎人会在那捱过整个冬天,捕捉猎物。”
“平日里我们不猎貂,在冬天貂毛长好,一个猎人到春天回来的时候能带回十张貂皮,我听说你的货物里有黄犬,你有多少只,我要多少只,猎貂时一头好犬能帮很大忙。”
“去麻东百户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东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军主事耕种军田,到冬天会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砖窑,烧砖烧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后的侄子闻言面上露出庆幸神色,听起来这里的冬季虽长,旗军在这却过得不算困难。
周君安看见这个表情,脸上的神情充满对无知的嘲笑,疤痕让笑容变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这过冬,就得小心这个。”
周君安说着轻提了一下手上牵着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壳未化,林子里饿急的大熊闯进我麾下旗军未建好的营寨,猎人大多在外,我三条好犬儿咬了一嘴熊毛,在这好犬儿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时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难伤中铳仅伤皮肉;力大无穷,压在身上张口便咬。”
“搏斗中被周某用匕首刺伤,衔犬尸逃入林中,二十个铳手沿血迹入林找了两日走到巢穴,才有了这个。”
说着,坐在晾晒原木堆上的周百户从端着食盘上前的旗军手里接过肉片喂给幼熊,探手捋着蓝灰发亮的熊毛轻笑道:“它叫周瘸儿,本司第七十七名旗军,充陆师亲丁。”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报效
“程大位去麻家港了?”
北洋衙门,陈沐有些意外地对客座前来拜见的客人缓缓颔首,道:“看来这万历数学奖得主是过不来了,他去麻家港行商,贩卖的都是些什么货物,吴兄可知道?”
陈沐对面坐着的人名叫吴守礼,与程大位一样也是徽州商贾,家里有两个子侄被万历皇帝破格提拔为南京光禄寺属官。
因为前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灾,就是赵士桢拿着南洋军府当年供给朝廷赈灾银去赈灾的时候,徽州府豪商吴守礼也向朝廷捐了二十万两赈灾银,以赈济南方水灾。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吴守礼这个徽州做木材生意的商贾比陈沐富贵,而且富贵多了。
此次拜访陈沐,吴守礼也做足了礼数,提前数日便投上拜帖,还附着小舅子杨应龙的介绍信,信上阐述了徽州吴氏的木材买卖之来源,其家在黄山紫霞峰往汤口一带有大片林场,于长江流域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播州运往南直的木材三分皆由吴氏贩卖。
除木材买卖外,自然也经营盐业、当铺等买卖,不过都并非主业。
“去岁他贩往四千里百户所一船米,回程带回一船毛皮及七十余根海象牙,归途遇难幸得陈佛所救,尽托在下代售,换得银两购了陈佛言大东洋所需的工具、马狗。”
吴守礼口中的‘陈佛’不是别人,正是去过一趟麻家港的陈矩。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但这个时代大多数宦官出了紫禁城便在地方作威作福敲诈索贿,沿途官吏驿站都要好生伺候。但陈矩几次出京都非但未曾骚扰地方,还用朝廷给他的赏赐沿途瞧见哪里路不好走,便出些钱修修路,哪里城隍庙或寺庙破损,便出钱修缮,因此被百姓称作陈佛。
陈沐叹了口气,天底下明白人还是太少了,怎么就没人叫老子佛呢?
“看来程兄这次是不会赔本了。”
陈沐其实一直很诧异已经将算数做到极致的人做买卖怎么会赔本儿,也打心眼里希望程大位能多赚点钱。
不过此时听说程大位在四千里百户所购得海象牙还是让他感到不快……大东洋各港的海关要尽快成立了,这帮徽商已经嗅到发财的门道,往后漏缴的每一笔赋税都是从他陈二爷身上扣肉!
七十多根海象牙,嗯?
至少有十根属于他东洋军府!
不过气归气,陈沐并不会追缴,程大位此次机缘巧合的输米是解了那些困厄旗军的燃眉之急,不过等北方航线旗军的补给正常化,就不能再这样了。
说到海象牙,此前陈矩回来时就从麻贵那带回不少,是听从麻贵的请求,将这些与阵亡旗军人数相等的海象牙送往阵亡旗军家中作为抚恤,一人一根。
“吴兄此次来见陈某,费了许多力气,单单书信往播州一去一往便是俩月,因此陈某必须要问问。”
陈沐官袍大袖下的左手伸展,道:“足下是何来意?”
“在下知晓朝廷东洋军府即将出征亚墨利加与欧罗巴,在下虽为商贾,亦有意输金助战报国,知北洋军府不缺真金白银,故吴氏向我徽州同乡购双桅海船一百七十七艘,资东洋军府以供报效。”
双桅海船,那最少也是民料三百的海船,一百七十七艘?
一个人,把陈沐远征东洋第一批缺少的辎重船凑了一半?
造一艘船便宜,四百料的福船造价工料合一起才不过七十至二百两银,即使有损耗折价,买一艘也比造一艘贵。
陈沐快速在心里估算一番,得出结论,这批海船至少价值白银五万两。
可吴守礼拱着的手却还未放下,接着道:“这些海船尚在沿海漂泊,不日即满载造舰杉木抵大沽口,船上杉木亦属在下报效朝廷所尽绵薄之力。”
这就了不得了!
虽说杉木、松木是造船用料中较为下等的木材,一艘战船是很少用这种木料的,因其质地都比较软,只用来做桅杆,因为杉木直,长度不够就用拼接手法,再打制铁箍逐寸包围。
通常做战船壳、梁、舵杆、关门棒与枋樯的是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而且樟木还要用秋冬两季伐的,春夏季砍伐时间久了会被虫蛀。
到现在,因西南、马六甲及南洋输入柚木,如今需需要坚硬质地的木料都采用柚木。
但辎重船却可以稍稍放低这些要求,尤其在陈沐缺少辎重船的情况下,这批‘报效’价值不菲,不亚吴守礼曾因南方水灾而捐出的白银。
并且吴守礼一下解决了陈沐眼前两个大问题。
一个是第一批东渡大东洋的辎重船问题,有这批海船加入,陈沐马上就能;第二个则是今后辎重船队的问题,海船所载的木料能帮助第二批辎重船队的快速建造,并且还能为战船修建提供帮助。
衬舱底或者铺面的栈板可是用什么木料都不影响的。
当然造船也是因地制宜,有更好的选择才用更好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有什么用什么,比方说南洋诸将的联合商队用船就是早年追缴海盗获得的福船广船,那些船的甲板、结构件、桅杆清一色用的都是澎湖桧木,结实耐用木材笔直,还耐腐耐湿。
陈沐心念百转,面上不置可否并未轻言应允,斟酌着说道:“吴君报效朝廷之义陈某早已有所耳闻,然无功不受禄,阁下为东洋军府报效许多,陈某又能拿什么来回报呢?”
“吴某确实是有事相求,一件公事一件私事,私事是想请陈帅做中人,引我徽商准入合兴盛,与闽广商贾联手行商外洋。”
吴守礼这一次并非仅仅是为自己前来,他说罢又道:“至于公事,正如在下向陈帅所言的那样,我徽商这些报效就是为助朝廷兵马得胜大东洋,我等素问陈帅搏击海外每每取胜,即召商贾往来通行,西洋是利、东洋也是利,我等徽商不与闽广商贾争西洋利,只欲入大东洋故望陈帅逢战皆胜,可庇护我等海上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