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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市场

    嘿,你还真敢说!

    通常情况下,懂事的官吏在这种情形是不敢乱说的,别说是提出自己的‘浅见’了,就连有没有问题都不敢说。

    就算让陈沐旁听,其实不论张居正还是王国光,都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高见,能苦思冥想说出两句就算是有才学的实干人才了。

    结果谁都没想到,陈沐不光指出自己认为的问题,还要跟着提出解决办法。

    张居正不置可否,没搭理陈沐,不过王国光倒对他说的很有兴趣,重复了一遍:“银行?”

    这不是个新词,但同陈沐想要表达的银行意思有偏差,在这个时代,银行这个词多用于银铺手艺的表达,指做行业,诸如木行、铁行、马行、银行,因此王国光实在不理解这个‘银行’,同遏制朝廷钱法导致经济崩溃有什么关联。

    “对,银行,或者说钱庄,但在下要说的国立钱庄,称作国家银行。”陈沐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意图,道:“由朝廷发行纸币。”

    不出陈沐所料,一提到纸币,张居正与王国光都同时向椅背上靠了靠,轻轻摇头,面上的法令纹便耷拉下来,王国光道:“宝钞早已绝使,如今发行纸币,只是另一次钱法大乱罢了。”

    “朝廷谁不知,靖海伯说的纸币好,易于运输不说,只需印出来便能当钱,朝廷银饷不足便可加印,还不必承担加赋的骂名。”

    王国光生于正德七年,在他出生的时候宝钞就早已在民间失去流通价值,没人用,不过那时候宝钞还不难见,等到嘉靖元年正式停止流通,如今年月宝钞只能在那些收集古董的人手中才能见到了。

    “宝钞好是好,可滥发超发的弊端,难以免除。老夫并非没想过重开宝钞,可这钱法,不是容易的事你们北洋衙门的西洋大臣石汀先生从前不就奏上手本,铸铜币以解燃眉之急,要铸几万万枚铜钱,当时老夫也在兵部,最后才只铸了三千万枚,教他耿耿于怀。”

    王国光缓缓摇头,道:“铸币、印钞,这些钱法与朝廷岁入、天下物价息息相关,稍有不慎,看着只是钱法崩溃,实则民怨沸腾动摇国本,不可轻率。”

    他说的石汀先生便是殷正茂的号,陈沐闻言狠狠点头,何止是耿耿于怀,殷老爷子自打申请铸币被驳,憋了这么多年想造钱的梦想,如今都把技能点憋到货币战争上了!

    不过经历内部竞争才能身居高位的大臣确实没有谁是浪得虚名,王国光已经找到货币与物价的关系,只是没想往重发纸币上想而已。

    “老夫曾阅遍前朝钞法,发现前朝早先宝钞与我朝的区分,仅在一点,当年大元有足够多的银与丝。宋时文彦博言,发三百万贯交子,备二百万贯钱;沈该后来则主张铜钱与交子只要一种稳定,另一种就不会大贬,到纸钱稍贬便以钱购纸,则其贬自止。”

    “人们说那是代百物之法,所贵者在信。”

    “而不论宋时以钱为备的交子、钱引、会子,还是元时以银、丝为备的宝钞,最终都在遭遇战争时滥开印口,挪用备金,钱法混乱以至民不聊生最终亡国到我朝太祖皇帝发钞。”

    王国光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垂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干脆把这段跳过去,正色肃容,道:“我朝宝钞六十年贬价千倍,又回到用铜钱的老路,如今民间白银泛滥,此时再发纸钱?”

    陈沐看出王国光的尴尬,他也知道王国光因何而感到尴尬,因为太祖皇帝没有给大明宝钞备下任何准备金,黄金、白银、铜钱、粮食,国库里什么都没准备,大明宝钞在一开始,就是纯粹以权威发行的货币。

    美元和黄金脱钩还是二十世纪的事儿呢,朱元璋在六百年前拿个人威望把这事给办妥了,还流通了上百年。

    “阁老、部堂大人,国朝初立发行宝钞缺金缺银,咱现在可不缺了。”陈沐说到这儿时非常骄傲,道:“非但不缺,晚辈还怕将来白银巨量流入国中,造成白银贬值,日本的石见银山,这两年别管战火能不能波及到那,断断续续是在挖的;东洋军府远征亚墨利加的目的之一,就在银矿。”

    “如今大明生产力飞快提升,南洋拥有爪哇、安南、缅甸三处三百万丁口的市场,算上诸国已逾千万,这些市场已属于我们……”

    “且慢。”

    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打断陈沐,翻起手心示向王国光,道:“给王公讲讲,生产力、市场。”

    “哦,好!”陈沐心里怀疑张居正自己不明白,不过他可不敢问,从善如流地对王国光道:“生产力,生产货物的能力,过去有人力、畜力、水力,一名机工,搓条、纺线、染色、织布,织好一匹要四五个月,后来出现分工,有人专搓棉线、有人专染色,这个机工织一匹布便只要一个多月,这是行业分工让生产力进步。”

    “国中集市是市场,还是这个机工,过去一年三匹布,集市上有人收;现在他们临近村落百姓都能一年织十匹布,当地布价低了,没人买,他卖不出去就不织了。那就需要更大的市场,就需要游商上门,隔半年把他的布收走,沿途交税,卖到更远的地方。”

    “机工赚到钱,盖房吃饭;游商赚到钱,交税花销,都带动地方流通,官府也能收到更多税,朝廷就能赈灾、养兵、练兵、兴修水利。”

    “现在有蒸汽机,在香山一个百户所纺织厂,二十台蒸汽机带动三百二十架织机,只要八十名机工,一年产出四千余匹棉布,整个香山整个广州府都这样,生产力被提升了四倍,当地卖不出那么多棉布,就需要更大的市场海外市场。”

    “爪哇国,其地同吕宋,因岛上火山土壤肥沃,有民三百万,他们其实连国家都没有,大小上百个部常年混战;安南风俗近我,只是穷些,其地肥沃,有民三百万;缅甸近似安南,也是穷,土地也是肥沃,百姓也有二三百万,还有南洋诸国零零散散百万人全是倾销市场。”

    “我们的商贾过去别管卖什么,他们都缺,都会买。”

    王国光皱起眉来,问道:“既然其地穷苦,又能拿什么来买货?”

    “他们穷,但有的地方有矿,像吕宋多金铜、苏禄多珍珠、安南缅甸多良铁,哪怕什么都没有,人就是财富,我们以木材做货币,他们就会去伐木;我们以矿石做货币,他们就会去挖矿;哪怕不要这些,他们也能给朝廷种米,种棉花。”

    “等这些市场饱和,西边有地方叫印度,那的人也就比大明少些,那是西洋大臣的事务;在东边,朝鲜、日本,又是一千多万人的市场,不过日本和的文化别扭,不把他打服气,不跟咱好好说话还有奥斯曼、欧罗巴诸国,也都是穷鬼。”

    “这天下全是大明的市场,大明能赚多少,取决于大明能造多少;大明能造多少,取决于大明的生产力能提升多少;大明的生产力提升越多,百姓越富有、国家越稳定。”

    “至于银行,朝廷可以用许多年去试行,先以官府流通,重立信用,再准民间进入。比方说在各省首府设银行,百姓赋税能交本色交本色,不能交本色由银行兑换银两,银两由官府收上再存入本地银行,以兑票送入京师,京师银行调控输送银两,将兑票下发至各地用银衙门……”

    后面的已经不用陈沐去说了,张居正抬起手掌示意他停下,向后靠着闭上双眼,半晌才睁开眼,向王国光望去。

    王国光双目无神,不知畅想到哪个市场去了,见张居正望过来才回过神,“后生可畏但老夫以为纸币还要从长计议,此法不在金银铜钱,难在朝廷自守成法,维持信用。”

    “而能不能做到,未遇上事时是不知道的,以当下吏治或许可行,二三十年后还未可知。”

    “不过靖海伯所云生产力、市场?大有可为!”

    这就是个妖怪。

    府邸里两个进士出身的帝国重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垂在绘着天下舆图的屏风上几十年的圣贤书,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宗藩关系,听他一席话,白读了。

第三十四章 去信

    陈沐的国立银行,太让人心动了,尤其对张居正来说。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税一般,不容拒绝。

    而且对朝廷的好处,还要胜过其他种种提议,至少不像藩王与商税那样,需要恰当时机,这个事只要经过恰当筹谋,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过去的点对点输税麻烦一点,不过这个麻烦也被简化的官用纸币消除,实际上却能达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权,财权。

    明朝过去的税收除了京运,其他的统统点对点输送,户部仅仅有个账目,实际上一年赋税折色两千万两也好、三千万两也好,最后入库的只有百十万两,正是因为在入太仓之前,就已经点对点输送完毕了。

    整个财政系统,除了最后那点零钱,与中央没有太大关系。

    这其中会有许多交叉混乱调配、贪腐卡拿带来的无效税收,有了中央银行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名义上不一样,实际上则可以缓缓图之。

    陈沐说的不多,但张居正心中已有规划,首先是调控各省粮食、布帛等各项赋税本色与折银物价,由各省首府银行负责平价换购,这需要各省户部分司精心筹算,不能有丝毫差池。

    诸省银行票据先入京师,随后税务是转运京师也好、留存地方也罢,这笔钱的调控权便在京师,其他地方需要用银,便都要向京师申请调配,进一步集中权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间就能先从大宗试行,比方说各省海商进出口港口,等海商与商贾习惯了国立银行,信用便重新竖立起来,纸币便能流通天下。

    议过银行之后,张居正没久留陈沐,问了些北洋军府的建设情况,让他送来一份大体规划,便将专用北洋军府的密文本交给他,在离开前还给了陈沐小小的卖弄机会。

    张居正笑问:“靖海伯的七巧玲珑心是怎么生出这些想法?”

    陈沐说:“总结、探索、实践、归纳!”

    等陈沐告辞,张居正出书房送了几步,待他出府便转至别室换了身衣服,同样是绯红大袍的常服制式绸袍,甚至连衣料也是一模一样,唯独区别是衣衫上同样绯色提花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等他再入书房,就见拿着小铜制水晶放大镜的王国光眯起眼睛看着海图,等须发皆白的户部尚书抬起头,厚重的眼袋低垂,缓缓对张居正道:“陈帅这是立言了。”

    张居正摆摆手入座,对王国光道:“仆不在乎陈帅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这样,牢记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坏事。只是他太年轻,年轻到留在国中,都让仆不放心。”

    “陈帅生在好时候,也让国朝赶在了好时候,等北洋事毕,就让他再去海外。”

    王国光在陈沐的去留上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与张居正的界限在哪,拢着胡须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陈帅可当大丈夫唯独心术,其待海外诸国,不够正派。”

    “王公所言极是!”

    张居正听到王国光的话仰头大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过了才对王国光拱手解释道:“陈帅学问不精,养不出浩然之气,好在见识远大,自有格局,可成奇说。他的心术,于中国之人是不坏的。”

    “仆奇于其道,让他为皇帝编修教材,他编书一套名为道德经,书中不见道德,只见两点,蒸汽火力,编了发力单位,被他称作力学,归纳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余下则是军器、船舰等物,对,他还制定了一个标准词,将各类事物数据称作参数。仆起初诧异于书名,虽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当是陈帅随意起的。”

    “前些时日见过蓟镇戚帅,闲谈时他说起一事,说是早春陈帅进京,戚帅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过甲具,戚帅今年便还送手铳一只,陈帅想附庸风雅却没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给那手铳起作何名?”

    张居正抬起二指轻敲在铺盖文书的桌上,对面露不解的王国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铳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张居正笑容里颇带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认识陈帅,他表里如一,观其言就知其行,观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学;他的道理,是这个!”

    张居正笑着敛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铳的模样:“除中国之外,四方夷人不识王化凶蛮任性,葡夷攻灭满刺加,国朝是讲过道理的;西夷侵夺吕宋,海船到澳门撒野,道理也是讲不通。”

    “起初仆亦有忧虑,出海宣礼之事,理应由知书达理之人,宣我国朝礼仪,应当派遣张子文那样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观来,陈帅的道德与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认礼仪,但一定认这份道理。”

    “葡夷把马六甲交还、西夷入南京签约,南洋诸国对这份道理心悦诚服。”

    张居正说着皱皱眉头,在尝试总结、探索、实践与归纳后,艰难地得出自己的结论,道:“大约,陈帅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极了,恶人还需恶人磨啊……在下估计,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会差。”

    这番理论说得王国光想笑却笑不出来,张居正这话其实等同于把这些凶悍不讲道理的人派到外面。

    最后老尚书只能拱手道:“陈帅这算人尽其才。”

    闲话说尽,张居正这才端正坐姿,肃容正色对王国光道:“陈帅还有一议,已被在下压抑二年有余,他数次提及宗室制度不佳,上有富贵者甚费禄米,下有贫乏者饥馑无食,想要将宗室转封海外,一来轻国中禄米,二来拱卫诸洋,开垦土地。”

    “国朝现有多少宗室,每年耗费禄米又有几何?”

    说到正事,王国光也打起精神,国中诸多数据早已熟记于心,不过终究上了年岁,想了片刻还翻开万历会计录核实一番,这才对张居正道:“宗室积弊已久,朝政一直削减禄米、玉牒登记越来越难,贵者永贵,贫者日多,有禄者挥霍无度,无禄者四民生理无望。”

    “诸藩属周府最能蕃衍,其郡王四十余位,宗室几五千之众,有禄者不过百人,余者皆衣食难安。”

    王国光感慨几句,摇头拱手报道:“如今玉牒载有禄者不到三万,年需禄米近九百万石,占田赋三成;此外还有不在玉牒的宗室,恐数十万之多。”

    “三成……”

    张居正微微咬牙,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朝廷花掉九百万石禄米,与存下九百万石米粮,相差何其大?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不单单是玉牒上有禄米的宗室,给那些玉牒上没禄米的宗室谋一条生路更重要。

    之所以一直没听陈沐的,说到底还是因为陈沐没学问,他从来没有拿出一份切实可行的宗室出海计划,只是不断说着把藩王外封,却不说怎么封……张居正懂国内,可他不懂海外啊。

    终于,张居正下定决心,道:“此事还请王公守口如瓶,仆去信南洋,问问高新郑。”

    说着,张居正又露出分外难受的表情:“也不知他愿不愿意给我回信。”

第三十五章 汽轮

    北京的电力、蒸汽等试验设施并不在北京城中,而设在南城永定门外。

    陈沐从张居正府邸出来后至工部得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挺高兴可算不用在城里兜转了。

    这个时代的北京城给陈沐感觉太大了,大到在南城宣北、宣南、正西三坊兜转一圈要花上半天,他才能从南城的张居正府邸走到工部再从工部一路往南出永定门。

    大,且肮脏。

    不知何时会来的沙尘暴,街道狭窄逼仄,到处带着泥泞臭气与乱糟糟的叫卖,漫天飞舞的蚊蝇如果站在天上俯瞰,确实是这样,糟糕透了。

    但若身处其间,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对古代农业王朝而言,越发达的城市,其肮脏程度则愈烈,肮脏是因为人口众多,市容糟糕是一种必然。

    不过其中也有人为原因,朱棣修的北京北城有完善的下水道,但后来嘉靖年间建出外城,修好了才发现忘铺设下水道,作为一座人口过百万的巨城,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城外就好多了,正赶上农事,陈沐带着武弁一路打马随处可见郁郁葱葱,没走多远就在工部吏员的指引下见到他们在城外修出简陋的工寨。

    陈沐是来验收工部研发成果的,这些事原本在路上工部吏员有的是时间来给他解释,可惜工部本身的事务太多了,根本顾不上,只能在城外设立分司,因此城内的工部吏员对这些东西的研发一窍不通。

    工部京北分司立在城南,背靠永定河,东面北面皆是大片农庄,过去这边是一片林地,好在附近人力多,便潦草建出这处工寨。

    远远望去,根本不像朝廷的一个衙门,反倒像立在田野中的土匪山寨,完全不同于陈沐脑海中的想象。

    “这……”

    看出陈沐的疑惑,引路骑马前行的工部小吏拱手带着讨好的意思道:“阁老议制电报,事急从权,便未立衙门,以做事为主,所需铜铁皆自河船调遣,待此事毕再修分司衙门亦不迟。”

    陈沐颔首,看向这处草率修建的工部分司,心想朝廷还有这样做事的官吏,想来是张居正调来了能人,他问道:“主事者是谁?”

    “朝廷招来致仕的孔养公巡事,累任参议的周思敬主事。”

    孔养公说的是做过户部尚书的致仕老爷子马森,被请回来都督此事,陈沐以前见过,不过没有什么交情。倒是这个出身麻城的参议如今任工部主事的周思敬陈沐要熟悉得多,他有个兄长叫周思久,任过琼州知府,海瑞很敬佩他为官的德行,所以听说过这个名字。

    “下官为靖海伯前去通报?”

    握着缰绳的陈沐正待点头应下,就远远听见木寨一片嘈杂,其中夹杂着高声叫喊,紧跟着木寨大门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上,发出沉铁倾覆的巨响。

    几人面面相觑,工部吏员皱着眉头打马前去,不多时大门洞开,一副庞大的锅炉歪歪斜斜地倒在道旁,地上大片水渍泥泞,工匠在两旁拜倒一片,为首几个官吏面上露出压抑下的不虞,远远地朝这边拱手。

    这是出意外了。

    陈沐连忙打马过去,临近门口翻身下马,还听见旁边官吏连忙提醒道:“靖海伯当心,地有沸水。”

    陈沐微微点头,道旁地上还有人们刚将火扑灭的痕迹,他环视周遭,未见有工匠死伤,这才放心地朝为首老者拱拱手,笑道:“后生晚辈见过马公!”

    “不敢当,眼下分司为周主事主官,老夫不过是帮着调拨些铜铁钱粮罢了。”马森还记得陈沐,面上带着笑意为陈沐介绍周思敬,道:“电力机械之书,于我等皆为新事,还要青年才俊主事方可……一不注意,就会造出事端。”

    周思敬年过四旬,与徐贞明年纪相仿,未着官袍,仅穿常服,头戴四方平定巾,透着儒气,而且鼻子上架一副眼睛,以皮筋兜住脑后他这个皮筋是真皮筋,并非后世塑料所制。

    “在下周子礼,久闻靖海伯大名,阁下称我友山即可。”

    陈沐同几名主事相互见礼,这才望向旁边锅炉,问道:“那是什么?”

    他好奇极了,瘫在路旁的大铁块看起来像是锅炉,但陈沐很清楚地知道那绝对不是南洋造的蒸汽机锅炉。

    拜关匠所赐,南洋的蒸汽机造型诡异,型号为‘砖窑火灶型’,陈沐忙于战事,并未腾出手去专门引导,后来几经改良,多是在曲轴连杆等方面,毕竟锅炉造型对蒸汽机效用影响不大……蒸锅出其根本,但效能有多高,完全取决于其他部件。

    对刚开始实验的蒸汽机来说,各部件完善后就能动起来,而不完善部件,锅炉的形制再好,它也一样只能喷气动不起来。

    这个刚才撞到木门的蒸汽机锅炉就有意思,模样像一座放倒封底的大钟,而且是被分为两部分的大钟,上半部分为锅、下半部分为炉,不过眼下炉子已经摔到另外一边了。

    周思敬听陈沐问到这个,脸上发红,道:“在下观蒸机久已,心有所感,想让电机动起来……气栓坏了,蒸汽涌出吓坏推车力夫,以至电车撞门。”

    “电车?”

    你都已经玩到这么先进的科技树了?

    “嗯,电车。”周思敬说着对陈沐解释道:“蒸机带电机,放在车上,由人马拖拉可四处移动,以供各地试线,试靖海伯书中所言材料电阻。”

    不是陈沐想的那种。

    他诧异地问道:“那么复杂的东西,友山兄是如何将它放到推车上的?”

    说到这,周思敬兴趣盎然,推推鼻梁上架的水晶眼镜,对陈沐介绍道:“余广阅蒸机、电机各部,其构造繁杂,有柄有杆,如用供织机、锻机多需如此,但电机仅需旋而生电,便效仿水车,以气做水,推盘而转,只需一铜管而已。”

    好家伙,这是蒸机送到工部,就被改良了?

    陈沐眨眨眼,急忙探手道:“分司可有能用的新式蒸机,还请友山兄速带我看,其力如何?”

    “有倒是有,不过那仅为在下猜想所制。”

    周思敬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安放在木台上的蒸机,除了常见的阀门之类,去掉了南洋蒸汽机的气缸,仅以铜管相连,将气放入旁边架起如水车密封木制圆盘,一边进气另一边出气,圆盘中间有木杆相连架设于旁边的电机,以带电机转动。

    说着,周思敬更不好意思了,道:“虽为新设,不过其力甚小,相同锅炉,力方及南洋蒸机十一。”

    南洋蒸汽机的效率就不高,周思敬的效率更低,但陈沐却开心的不得了。

    这不就汽轮机么!

    嗯……非常非常非常原始的汽轮机。

第三十六章 飞奔

    效率的事归效率,至少周思敬把无和有的问题解决了。

    工部的匠人与吏员还是很聪明的,他们在道德经上发现电阻这个词,并付出长时间来测验,选取生活中能见到的一切物品来测量电阻。

    陈沐对电学并不了解,所了解的一切已经笼统地写由赵士桢附在道德经上,如果说道德经对蒸汽机有所了解并初步拿出切实可行的物件,那电力则一点没有,陈沐能拿出的只有概念。

    他关于电学的知识已经全部还给老师,在那些他还记得的概念里,有电阻、有正负极、有电堆,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跟明朝的工匠们在一个水平他一度以为他们在一个水平。

    而实际上,在工部接手电机制造与电报之后,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水平了,匠人们比陈沐懂得多。

    工部使用的电线,用的是广东拉铁线的技术来做铜线,铜丝外裹棉布,外层涂油上沥青,最后外层合以竹片、皮胶等物,究竟选择什么还在由实验。

    他们同时实验的项目太多,不过因人手众多、钱粮充足,倒不显杂乱,更何况陈沐专门给工部出着悬赏,凡做出点有用的成绩,都能领到上百两乃至上千两的奖励,干劲十足。

    就在前些时候,有个叫程大位的商贾,过去一直在江淮经商,做买卖被骗赔了本钱,推了一辆自己的丈量步车到工部,说自己心机巧妙,创造出这个来供官府丈量土地,说要领一千两的赏银。

    在周思敬口中,丈量步车确实巧妙,庞大推车其中木箱外壳放置卷起的竹篾绳,涂着明油以放脏污容易清洗,除外壳外有十字架、竹制的篾尺、铁制的转心、钻脚和环等部件。

    篾尺收放均从外套的匾眼中进出,钻脚便于准确插入田地测量点,环便于提携,让丈量土地更加容易。

    不过他遭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陈沐所制十步卷尺已流通军中,因此工部对他丈量步车的性质定为改良,只答应给他一百两赏钱;后来一气之下,程大位干脆客居京城,编出三套珠算口诀与指法,又从工部领走六百两才算作罢,顺运河往南经商去了。

    在电学上,陈沐确实帮不上忙,但蒸汽机可以。

    比方说锅炉燃烧时间长内存水垢。

    “蒸馏,把水烧热,蒸汽入管道,再遇冷凝回水,管道要干净。这种水再拿去烧热,内里留下的水垢就少了,多蒸几次,越蒸越干净。”

    社会在发展,很多后来的词汇在明朝就已经有了,比方说蒸馏,意思也相同,形容蒸腾的过程,但没有蒸馏水。

    这个时代指代蒸馏过程的词叫做蒸取,常用烧酒、精油等物的制取。

    周思敬对蒸汽机有非凡的兴趣,他惊喜地问道:“无根之水?”

    陈沐想了想,确实差不多,他笑道:“对,无根之水是地下水蒸发升上天空,再遇冷重凝降回地面,咱们蒸馏水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人力罢了。”

    “陈公果然是蒸机大家,稍等!”

    周思敬被陈沐说得眼睛发亮,尤其在其设计出看起来什么用都没有的新式蒸机后,陈沐依然对其改良表示鼓励,心中对陈沐的好感简直高到无以复加,不知陈沐的蒸馏水让他想起什么,突然拱起手来就向远处草草建筑的木屋拔足飞奔。

    穿过四处冒黑烟的发电试验场,跑出半截周思敬又有些尴尬地回来,对陈沐道:“陈公还请随我一道入陋室之中,学生有许多疑惑啊!”

    二人的年龄差别,如此称谓让陈沐感到不好意思,但他没有驳周思敬的脸面,说真的,他看见对新奇知识狂热的周思敬,反而真的有种只能藏于内心为人师表的欣喜感。

    周思敬的房子里陈设并不多,因为草率修建的缘故,连院子都没有,只是一间被屏风隔断的小屋,但内里收拾干净,地上木板铺平,除了内室的床与外厅的桌,引人注目的就是两具橱架,放满了书。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很厚的制图,他同样喜欢用工匠的炭笔,而且他用的炭笔还跟陈沐用的一样香山千户所特产,杆以各式木料切削,上油加工,有的还会雕出图案,前装可拆卸竹片胶合炭头,靠竹片弹性榫卯在笔杆上,用完即可拆卸。

    这种叫香山笔的东西笔杆与笔头分开卖,制作简单,备受工匠、画匠喜爱,目前广东很多卫所都在做。

    “这是学生所做蒸机构图。”周思敬笑着推出制图,随后又拿起一张道:“这是南洋陈公机的构图,有许多问题在下不懂,还请陈公解惑。”

    陈公鸡?

    这道菜名听起来很广东啊。

    陈沐轻笑,目光跟着周思敬手指,听他道:“学生拆解过两台蒸机,南洋造蒸机构件严丝合缝,工部新造调速阀与活塞等多处都不够精细,这是为何?”

    “因为南洋大部分蒸机构建并非铸造,是手工造成,一一比对,次废很多才能造出一套构件。而且南洋造部件也不精细,也有漏气,只是少罢了。”陈沐摇摇头道:“缺点在所难免,就像用电还无法稳定时,人们乐意用偶尔闪来闪去的电灯。”

    “有和没有,是有很大区别的,先找到缺点,然后慢慢改良,哪有问题就改哪,实在改不了,就去想为何改不了。”

    “蒸汽机的意义,不单单在于其能投入造电等各类生产,更在于我们对它的需求,会强迫各类技术进步。”

    实际上这方面他懂的也不多,现有缺点他是没有办法再改良了,但随工部这些专门钻研器具、工程的匠人们投入越来越多的精力,越发让陈沐觉得蒸汽机的出现就像让大明投入海外争霸一样,是一件拔苗助长、辛苦劳累但收获甚丰的事业。

    一台蒸汽机的出现,小小的玩意,却能涉及几乎各行各业。

    “我们的车床精度不够,就要想办法让它够;我们的材料太重,散热太快,就要想办法让它轻,让它能保存热量,一切发展都来源于需求,没有需求,人们更乐意躺在家里饮冰水。”

    之所以会讲道理,是因为陈沐不希望老迷弟看穿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

    “需求到了,人们才会去想,想了,就有非凡的创造力,技术自然就会进步。”

    说着,陈沐指向周思敬的蒸汽机,道:“如果你把风轮换成更坚硬且更轻的材料,引导蒸汽的方向多次推动扇叶,搭载蒸机的木车更大,换成前两轮后两轮的平板车,前轮引导方向、后轮则与风轮用齿轮连接……若车够轻、蒸机够轻,它是不是能跑起来?”

第三十七章 总章

    带有高高艏楼艉楼的老式鲨船停靠在天津港,船上一个个剃发为月带发式倭人模样的武人缓缓行进下船,他们身着明甲、打刀斜插倭腰带,明明头发已经剃秃却裹着明人发巾,行进之间又板正内敛,令人难分其属何国何人,引来天津港百姓骚动。

    前来接应的明军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来自北洋军府衙门扛着鸟铳的精锐家丁从胆战心惊的大沽口百户手中接管了港口防务,招来力夫搬运鲨船上放下一个个倭国特产漆器箱。

    这个时候,被几个身着山文甲头戴凤翅盔手持长刀短锤的武士簇拥在船舷的李旦才缓缓自鲨船上下来,踏着厚木栈板自栈桥上一路向港口走去。

    他已经在船上呆了很多天了,收到付元传去陈沐召见的消息,自石见乘船一路经五岛过济州牧补给,接着直航天津卫,接着又在天津卫港口下锚停了足足三日,这才下船。

    在卫河,李旦一行百余人换乘河船,在河道内航行二十余里,方至北洋军府。

    陈沐刚从京师回到北洋,听说李旦在港口船上等了好几天,连忙让人召他下船,去步兵营房泡了个澡,头发还未干,换身衣衫走出营房,正好看到未修大门的军府缺口,一干甲胄曜日的武人后面竟跟着一伙与时俱进的倭寇,让他暗自摇头。

    许久未见,李旦的肤色黑了一点,看上去更加健壮,不过如今已不再是早年那般毛头小子海盗后裔的模样,素绸道袍腰间悬玉佩、发巾裹玉环,全身上下除了与生俱来的气质,看不出丝毫武人装扮。

    “孩儿拜见义父,恭喜义父封爵!”

    临着当面几步,李旦当先拜倒,其后随从武弁各个拜倒,端端正正给陈沐行出个大礼来,这没什么奇怪,倒是后面那一干倭人武士模样的家伙们各个汉话说得端正,有称‘拜见东洋陈帅’的、也有干脆‘拜见大帅’的,让陈沐诧异。

    等李旦起来,陈沐吩咐部下给众人在校场准备饭食,招李旦随他一同入营房,这才问道:“都到天津港,怎么不先下船,倒在海上漂泊几日受苦。”

    “义父不在天津,孩儿手下兄弟为行便宜剃了倭头,恐惊扰百姓。”李旦随陈沐入营房左右张望,轻声解释着,末了环顾广阔校场深深吸了口气,跨过营房门槛,这才说道:“左右这些年漂泊惯了,不在这几日。”

    “他们不是倭人?”

    李旦笑着摇头,道:“孩儿可不是带他们上天津游玩的,义父接掌东洋,有节制诸军之责,战报军情,都要由他们这些人报来,如此机要,何能交于番邦异族之手?”

    “他们有锦衣档头,有办事商贾、流落海寇、亦有出仕倭国武家的军士,都是我族同胞忠心耿耿。”

    迈过营房门槛,见惯了独门独院卫所军宅或漫无边际营帐的军寨,这种连通上下楼梯的营房让李旦有些不习惯,斟酌着问道:“义父就住这儿?”

    抛开形制不谈,单说陈沐这间自楼道里走到最深的寝室,仅不过几步方丈,连屏风也没有,布一床一桌两只衣箱,这也叫房间?

    墙上用铁钉钉着几幅篇幅甚大的地图,已被炭笔绘出线段画得凌乱,显得空间更为狭小。等李旦的随从提刮黑金竹纹变根来漆木箱放在屋里,更是将屋子摆得无处下脚。

    陈沐不以为意地笑着打开漆木箱,从内里搬出厚厚一叠公文,道:“这种小屋还是挺舒服的,我只是暂住一段,军府已经去募兵,所以要先将营房盖出来,等新兵来了再盖衙门也不迟,这两年,你在日本怎么样?”

    “劳义父挂念,孩儿还好。”

    随从被使唤到外面,李旦见陈沐动手,连忙收敛衣袖帮着搬出公文,道:“开始在五岛,后来去出云弹压石见,有几次出兵不过都未上阵,皆是绕着山阴山阳驻防,没有风险。”

    既然李旦在这,文书也在这,陈沐并不急于了解军事,文书最上有一份落款为陈九经的战事总章,是陈亲子、陈沐义子写的,虽然陈沐没见过那个义子几面,但却知道他调往日本是在海军讲武堂毕业之后的事了,写的战报总章总要清晰些,便拿起来翻阅。

    “就是说勤王军还在日本关西一带,没能打进王京。”陈沐边翻边抬头对李旦笑着问道:“怎样,在那边或国中,可曾遇到中意女子?待日本事定,我们的舰队要开向海的那边,最好走之前有孩子可继承家业才行啊。”

    李旦放下公文的动作微微顿住,接着平静地放下公文,道:“孩儿还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不过近年一直在南洋军府的输送下学习欧罗巴书籍,也通过那边的传教士习得一些原稿,听说读写皆流利,想必是能胜任义父对孩儿在欧罗巴的安排。”

    听起来,李旦对娶妻生子没什么兴趣,陈沐微微皱起眉头,问道:“那八郎呢,他也没打算娶妻生子?”

    “兴许是受孩儿影响,八郎亦无成婚打算,倒是在日本收了个义子。”李旦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将话头转至战局,道:“除其王京一带,关西、关东大片土地已尽在朝廷掌控之下,唯独其国王受织田、德川等逆臣挟持,孩儿主掌关西辎重,关东为将军李如松、倪尚忠率苦兀三卫诸部镇守弹压。”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陈沐缓缓点头,注意力集中在陈九经的战报总章上,诧异道:“两年,单单关西打了四百多仗?”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那要是加上关东,不得一天打两仗?这战报有问题吧!

    “自国朝介入其战事,倭国上至将军下至百姓可分两党,一为亲近大明的勤王党、二为叛逆的逐明党,先有松浦隆信受朝廷委任勤王大将军,后隆信为宗麟所杀,宗麟又为岛津所逐,此战报凡战事皆由散入民间各地的锦衣档头所载,确实如此。”

    陈沐抬起手来,随南洋军府对日本的情报越来越多,其国势虽乱,陈沐也是有所了解的,九州岛几个大名他能记个差不多,即便如此听到李旦所言也感到疑惑,放下战报问道:“勤王大将军,松浦隆信、大友宗麟,还有岛津家族……大明的军队在做什么,八郎在做什么,怎么一直是他们打来打去?”

    “八郎啊。”李旦抬手在陈九经的战报末尾翻了几页,检点辎重篇的一行标注,对陈沐道:“万历元年,石见向隐歧岛输银十九万七千两有奇,二年,输银二十四万三千两有奇,如今隐歧岛屯银已达四十五万两。”

第三十八章 怪异

    陈八智深得陈沐真传。

    原本陈沐以为以小八的脾性与本事,肯定事情能用战争解决就用战争解决,可实际上,在日本送来的战报看来,陈八智部明军出战的次数少之又少,其中亲自率军作战更是屈指可数,而且全部都用在平定毛利氏的战争中。

    自毛利氏为九州联军击败,整个山阴山阳纳入其手,陈八智只有一次调兵遣将,是将手中六艘战船调往南海道,支援摄津国本愿寺显如突破织田氏的水军封锁。

    漫长的时间里,作战次数不多、即使出战派兵也不多,但只要出战,就是大胜。

    没办法,从最开始的探险发展到现在,大明无非是在名义上介入战争,而实际上……朝廷没给陈八智增兵,除了南洋偶尔运来的米粮辎重,他手里的兵还是最早带来的那批人,就连倪尚忠那帮从苦兀岛撤下来的联合军队,也因辽东李成梁的介入而派往关东,就将局势演变为如今的情况。

    兵力的短缺让陈八智与王如龙不得不选择合纵连横,后来干脆划出属于大明的直辖府,内以知府、县令分封各地兵头,外以勤王大将军、讨逆将军等官职封号来驱使兵头作战,想方设法控制局面,并长期榨取利益。

    这倒合了陈沐一开始对日本的主张,他们兵少、消耗的辎重便少,至少在出云府与石见府二地,即使不算银山收入,陈八智的财报也是赚,而且在李旦手下海商的配合下,还赚不少。

    因此战争就变成了陈沐眼中接近停滞的状态,但实际上那片土地仍旧每天都在各个地方发生战乱与死伤,甚至比明军介入之前还严重。

    “硫磺十七万石,硝石六万石,日本还有硝石?”

    陈沐皱起眉头,虽然各地锦衣档头的战报不是那么好看,从交战双方数十人至交战双方上万人的战事都有记载,但陈九经的战报总章还是不错的,可他在隐歧岛收入上见到了硝石,这令他感到万分诡异,那些大名能使用铁炮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大明的走私商贾与葡萄牙人的贸易。

    陈八智是从哪儿弄来硝石的?

    李旦边说边在漆箱中翻找,道:“八郎发兵援本愿寺显如为的便是如此,其僧兵、佣兵有许多铁炮手,其掌握了制作盐硝的培养法;还有毛利被攻灭后,其匠人记载了以马粪制盐硝的方法,如今皆被八郎编书记载,送往南洋军府与海军讲武堂。”

    这就是,传说中的粪硝与尿硝?

    “李如松呢,他在那边的情况你知道么?”

    听到陈沐问起李如松,李旦在脑海中稍微想了想,毕竟他在早年听说过陈沐与李如松交恶的事,道:“东面明军以虾夷地为根基,除李如松本率三千辽东军外还有倪尚忠部万余由朝鲜兵、女真兵、蒙古兵组成的联合军,他们的辎重由辽东经朝鲜沿海输送,孩儿所知甚少。”

    “听说他在那边起初是打出数场大胜的,其最北诸侯南部氏正因继承人内讧,被朝廷兵马轻易击破,不过后来战事迟迟不决,倪尚忠所率部署又要朝廷信守承诺,兵事就乱了。”

    起初听到李如松打出大胜,陈沐微微颔首,在他看来辽东李氏自虾夷地攻入是最正确的决断,他们介入时正是前年秋天,那边气候苦寒,当地军民缺少取暖棉衣,辽东军却能在冬季作战,又有火炮,当所攻无不破才是。

    不过后来听到倪尚忠的部下要朝廷兑现诺言,他就知道坏事了那支军队原是用来远征美洲的,征募来他们时答应打下的土地都属于他们,在苦兀岛他们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与学习机会,最终却因麻贵麻锦的失踪而就近调入日本。

    他们有极强的生存及战斗能力,又有南洋军府为其准备的御寒物资,他们如果反叛,对李如松是极大的打击。

    “后来呢,李如松是如何处理的?”

    李旦对陈沐的焦急感到奇怪,他乐呵呵道:“还能如何,遵守诺言,打下的土地就地清丈田亩、编户齐民,设立卫所,招降俘虏作为旗军……后来他们就没法向南推进了,蒙古千户忙着喂马、女真千户急着打猎、朝鲜千户钓鱼造船……李如松像日本的大名一样,万历二年就出兵两次,忙了一年的内政。”

    说着李旦便笑了起来,而且是非常、非常认真的嘲笑,道:“听说去年还想向朝廷请任他为关东都指挥使,要设立关东都指挥使司,被朝廷驳了,因为筹算后他们那边七个卫只能向朝廷输送内地两个卫的军粮。”

    “发完旗军俸禄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只给设了奥州都督同知,节制日本奥州事,没设都司,还给他派去俩进士当知府,现在手下一堆兵头都抢着要官职呢。”

    李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对陈沐道:“义父,小东洋事现在也归东洋军府节制,李如松没给义父写信要官?”

    陈沐有些茫然的摇头,随后也跟着笑道:“估计是抹不开脸面吧,不过他兵够多的啊,七个卫,四万人马。”

    李旦虽点头露出慎重,但随后也向陈沐解释道:“那都是他招降的倭兵,战力有强有弱,本应是一支可堪大用的军队,但受倭国自有其国情……无车少马,辎重输送全靠人力,诸地皆穷、物产不丰,出征所携军粮仅够一旬半月,半月之后便需粮队输送。”

    “八郎去年除了挖矿取银,屯土制硝,就剩与王如龙研究这些事,已找到日本的弱点,虽然大多数战斗投入兵力不多,但其分散的武家在战事中创造出用于战争拥有独到之处的改良,少量精兵与大量杂兵构成其军队,长久的战争让其国人有轻生斗勇的剽悍,给予其超过吕宋、苏禄诸国的战力。”

    “但其先天不足,一不能远征、二不能补给,这是其国所有诸侯共同的弱点,发生战争,守住、拖住,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持久战。

    “八郎总结的不错。”

    陈沐颔首,战争有表里,一在军事力量,二在后勤能力,日本诸多大名的欠缺就在后勤,所以现在陈八智做甩手掌柜的结果就是战局僵化。

    他抬手点点桌案上的战报,道:“所以现在,日本被分成三块了?”

    “差不多,西边的主力是勤王大将军,中间王京为织田、德川,东边是李如松的千户们。”

    陈沐哑然失笑,这种组合……着实有些怪异了。

第三十九章 木津

    日本,摄津国,石山地方,本愿寺。

    作为拥有强大势力的本愿寺宗主,显如这个名字在日本的意义正如陈沐在大明一般,意味着升官发财。

    尽管他只是个和尚,却是拥有天下最多信徒、信徒最多献金,巨额献金在本愿寺显如的正确运用下,结交公卿权贵。

    不论是细川晴元那样的强势大名、天台宗那样的佛教名门、还是做过关白的近卫前久,都与本愿寺显如有很深的关系,比方说他们一个需要钱来生活,而另一个钱多得不知该往哪花。

    除了花钱,显如在挣钱上也与陈沐有几分相似,比方说此前数年里,只要海商能为南洋攥取利益,那么濠镜就是难得的海贸避税良港,当一个地区拥有这种特质,就会像磁石般吸入周围大多数财富。

    在日本王京附近,一个富贵的村庄只要能想办法请显如在当地安排代理坊主,坊主会带着由信浓、尾张守护签发下税赋杂役免除的文书到来,当地上至领主下至农民,都能得到如此特权这样的和尚,谁不喜欢?

    就连穷到没钱开办登基大典的天皇都因显如赞助而顺利登基。

    过去的信浓、尾张守护很喜欢他,因此石山本愿寺御坊外兴建八座寺町,良好的海港使这里快速繁荣起来,但现在自称信浓、尾张守护的织田信长很不喜欢他。

    尤其在第,可能织田信长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向本愿寺索要钱财了,总之索要失败,并为得到同外商贸易的优良海港,双方开战了。

    本愿寺御坊靠海的三重橹上,窗旁身着僧衣的显如双手合十,目光望向海面向身旁侍立的武士们抱怨着。

    “信长为何不愿停战,他索要石山难道不是为得到南蛮人的铁炮?如今海上已经没有南蛮人了,他还要继续打下去,五年了。难道他还看不出来,我们只是笼城什么都不做就守了五年么?佛祖还能让我等再守五年!”

    身旁侍立的武士身着黑甲,头戴袈裟佩挂佛珠,名为下间赖廉,是本愿寺的坊主,在织田对本愿寺的围攻中一度担任总大将,他瞪着眼睛抿着嘴,舌头在唇边转了一圈,尴尬地揉揉眼睛望向海面。

    显如确实没做什么,他写信召集信徒,写信联合各地,兜转在寺町为那些坚信与佛敌作战殉道而死更容易取得极乐往生的信徒鼓舞士气,除此之外显如确实除了笼城什么都没做。

    都是他们这些坊主与各地奔赴赶来的信徒阻拦织田军,不过事实也确实像显如说的那个样子,不集中力量,信长根本到不了本愿寺城下,而现在的局势,集中力量对付本愿寺显然是不可能的。

    “信长公非是为铁炮,海外有无南蛮人于他毫无分别,门主给了他多少钱支援作战,五千贯、五千贯、又是五千贯,信长公要支配大阪。”

    “他要控制奈良、与京都,从淀、鸟羽到大坂城的入口,都可乘船直达,这里据四方之要地,北有贺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这些大河,二三里之内,还有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流,本寺可造渡明船,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说着,下间赖廉撇撇嘴道:“或许他已经不想要渡明船了。”

    在二人闲聊间,木津川集结出成群结队的近海战船,百余条插各色阵旗的大小战船桨帆齐用,快速驶向大阪湾,出川口后即寻找合适的海上战斗队形。

    与此同时,木津川南岸,一队队武士与足轻结合的部队向津口集结,统率农夫修筑防务。

    相距过远,在本愿寺御坊三重橹上看不清领军之人,但金色木瓜纹在远距离也拥有超乎寻常的辨识度。

    下间赖廉自三重橹探出身子,眯起眼睛远远望着,回首道:“是织田,他们沿岸修造工事,为海战中弥补对抗明船羽箭疲惫的劣势,想要以海陆其攻的手段封锁大阪湾,并隔断木津砦与石山的联系,断我补给。”

    木津砦在木津川另一边,由本愿寺坊主镇守,不拔除僧侣在摄津国的一座座据点,织田无法大规模围困石山。

    “织田的船来了,明国的战船也就不远了。”本愿寺显如两手在胸前捻着念珠,神色如常地望着海面,竟然还有心思发出感慨:“盛极一时的毛利,就败在这些明船手中,就让他们打吧,我们不必出战。”

    “不出战?等明船来战,我们在秽田城的一向一揆顺势进攻住吉,就能全力夺取港口!”

    “所以呢?”

    显如叹了口气,口中念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道:“织田是佛敌,毛利不是,毛利氏衰弱,明国将军依然给我们运粮,是寄望我们帮他拖住织田,并且由他控制日本贸易。”

    “他们控制长崎、博多、出云,如再取得大阪、,明国战船便可直抵京都。”

    控制贸易啊朋友,直抵京都啊朋友!

    显如瞪圆眼睛看着下间赖廉:“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下间赖廉眨眨眼,大光头锃光瓦亮:“明军逐走信长公,法主上洛?”

    我一出家人上什么洛!

    信长上洛之前小僧可是整天在京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没人管啊!

    “上洛,怕是明军上洛,明国以勤王讨逆诏聚关西诸侯以用,唯信长公不服结兵以抗,信长要绝我宗门,小僧自要招揽天下信徒与之相拒,以期换人掌控京畿。”显如微微撇嘴,露出些许不甘道:“这场海战,不论谁赢,小僧皆心有不甘……可惜了辉元公!”

    京畿之地的人至今不知为何曾强盛一时的毛利氏会在决战中被区区数千明军截断退路,更不知大友氏是如何将势力扩张至山阳道,风云转瞬变幻的战国时代,因明国的加入而愈加混乱起来。

    漫无边际的海上,小早、关船相结的战船自濑户内海呼啸而来,在天海之间连成庞大阴影,关船上沉重的明国战鼓被擂响,舞者穗枪打刀的倭寇高声应和,声势震天。

    船分五队,自海上排兵布阵,五艘帆书汉文的庞大战舰自阴影中来,破浪突出横于阵前。

    海的另一侧,奉命封锁大阪湾的织田水军严阵以待。

第四十章 联军

    “船不少!”

    带有艉楼的老式单火炮甲板鲨船上,隆俊雄身穿南洋胸甲,头戴笠盔,扮相似明军总旗,实际上他已受封山阳道御海总兵官,掌控沿海兵马。

    此时他立于艉楼,正端着黄铜望远镜向远处海岸严阵以待的织田水军望着。

    他的座驾在南洋是一艘老船,但就下水年份来说,远称不上老旧,厚实的船板用料能阻挡铅子羽箭,初次注重火炮搭载的船型也能让其承担船舷八门火炮展开齐射,虽然远不及所谓的六丁六甲,但其五百料规制的船形与十六门舷炮已足够震慑这片海域的一切敌人。

    五艘老鲨船后,二百余艘日本近海、内河战船,其中船长七八步的小早船最少,多为长十至十七步的关船,这是日本海战的中坚力量,通常还会备有体形更加巨大的安宅船,在近距跳帮缠斗拥有所向披靡的优势。

    但隆俊雄没有安宅船,他麾下这些日本船舰都是陈八智率西国大名驱逐毛利后夺取的战船,为弥补跳战劣势,他阵中还有八艘原本作为粮船的三桅大福。

    同属这个时代东亚船系,大福与安宅差别很大,福船是在宋代海船基础上发展起来;小早、关船、安宅一类船形则基本除了块头以外没有发展,小早船由独木舟扩大,关船在小早船上盖个小屋子,安宅是在更大的小早船上盖个大屋子。

    这种船形不错,唯一的劣势就是被用了太久,唐朝白江口之战,日本用的就是这船,偷袭蒙古还是这船,同明朝勘合贸易依然是这船,到了现在……老朋友又出现了。

    安宅船有更多载兵,但桨帆一体决定其需要更多舵手,日式战船在水战中并不沾光,可一旦由水战变为跳船舞刀的肉搏战,优势就出现了。

    大福船载兵稍少,但操帆人只需不到十人,更加省心,而且隆俊雄还在福船加了两具轻佛朗机,已经算是尽力武装了。

    但形制虽有差别,两种船的目的却都是相同的,皆为海上跳战、火战。

    双方间隔七八里,隆俊雄眯着眼睛观测沿岸道:“仅百余条船,织田不会就这点战船,河口或还有其他伏兵,岸边聚拢人马,他们想把我们诱至其间,传令吧!”

    “四路水军,开战后自行缠斗,各自封锁大阪湾,与敌死战,大伙都自诩西国水军悍将,让咱瞧瞧本事!”

    收起望远镜,隆俊雄歪着嘴边笑了,他想一战歼灭织田氏在海上所有力量,敌人想要引诱他,他也想去引诱敌人……倭寇出身的他没什么高明战策,但他有的是人手去引诱,四支船队大小二百条船,虽然他手上船不多,战力却要比四五百条船更强。

    在他接掌这几支水军之前,四支分布在西国各地大名手下的水军都与倭寇类似,主力船舰均为小早船,船上十来个战兵就能兴风作浪,动辄出击百十条船,看似兵力滔滔,实则不到两千。

    到底是跟在陈沐身边的亲兵,并且耳濡目染了陈沐对明国海军的布置,如今他麾下小早船已被划分至通信艇,主力战船皆为承载数十兵力的关船,重整军力,极大增强了以水军众组成的水师战力。

    当然,这样整编最根本的目的是加强兵力投送能力,任何一个在日本作战过的明军将领都会明白,在本岛地区打仗海军是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的,真正的胜败还是要靠陆军,隆俊雄也不例外他麾下水军足足有六千兵力!

    随军令下达,以桨橹提供动力的小早船穿梭在战阵之间,毛利氏招降而来的村上水军与松浦家倭寇自左翼靠拢,准备冲击敌军守备雄厚的木津口水陆军。

    尼子家隐歧水军及大友水军兵连右翼,向八十余条大小船舰向石山一侧绕行前进,自外围封锁大阪湾。

    “不要开炮,上半帆我们慢慢向左翼靠拢过去,遇敌冲近则大福截击!”

    隆俊雄猜测织田水军在木津川口应当设有伏兵,不过有恃无恐,随村上水军与松浦倭寇向左翼前进,他十二条炮舰组成的中军亦衔尾缓缓逼近。

    他有望远镜,能观测地稍清楚些,不过织田水军将领也不是瞎子,十二条巨舶,别管鲨船还是福船,二十余步的长度在这边都已是巨舶,巨大的阴影向右翼伏击圈前进给人带来莫大威胁。

    织田水军几员将领就比较头疼了,他们也有二百余条船舰,但真正称得上大关船的只有十余艘,为各队首领坐船,其余小早船、小关船倒是数不胜数,可如今这个局面……正面接战的沼野伊贺守队不战自退,后路负责封锁大阪湾的真锅主马兵卫反被封锁,兵力圈越来越小。

    他们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就在去年,六条大明船带一队粮船向石山运粮,当初闻讯赶来的织田水军只有三条大船,率一众小早船不敢袭击鲨船,只好在淡路国海峡截击粮船,结果反被作为粮船的大福击退,还被烧了两艘大船。

    这一次收到消息及时,快速集结了近三百艘战船,可等他们集结好明军却干脆集结了两百余艘大小关船,似乎这场仗已经不能在海上决定胜负了。

    海域被庞大阴影不断压缩,给了织田水军各队更大的联络空间都快脸贴脸了,有事直接喊就行!

    各部匆忙叫喊,海上乱成一片,眼看战事还未打响便要溃败,退还津口的沼野伊贺守与沼野大隈守议定战术:“拖下去,等信长公集结兵马赶来,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打!”

    村上水军可不管那么多,作战前隆俊雄可是遵照战国传统给了他们攻略地方后仿照织田、武田、上杉等大名就地设立‘人狩’与‘乱取’的权力,只要击败敌人,他们这些穷困的水军可一战富贵。

    区区片刻,以七艘大关船为前锋,四十余艘大小战船的村上水军在村上武吉的率领下迎着退避不及的沼野队,双方船舰先是以凶猛的大弓、铁炮对射,紧跟着便气势汹汹地撞在一起,作为织田后阵的真锅队已率领船队袭击村上侧翼。

    当第一枚焙烙火矢砸在织田氏沼野伊贺守乘坐安宅船上迸出大片火光,大明日本勤王总兵官陈八智部属山阳道御海总兵官隆俊雄对日本京畿的攻掠战正式开始!

第四十一章 乱战

    大阪湾,用战国时代的话说,这是一场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大海战。

    汇集西国大名手下海贼的能兵强将,兵分四路同时向据守木津川的织田水军发起进攻。

    在隆俊雄眼中,显然这是一场发生在海上的陆战。

    一条条战船就是一座座小而坚固的城砦,当关船相撞,船上足轻以佩刀与数量巨大的长枪作战,夹杂少量铁炮与大弓混编的远程部队,迅速收割敌军性命,同时也被敌军杀伤。

    鲨船庞大的体形在海上缓缓飘着,似乎与相邻已成一片火海的战场格格不入,隆俊雄像个真正的将军般望着战场局势,头脑分外冷静也就是在日本战国这种古典封建体制之下,才能让他这么冷静地盘点局面,毕竟局外人总比局内人冷静。

    织田水军有良好的军纪,纵然兵势上占据劣势,但交兵中却比四路水军要拥有更多勇气,而且铁炮数量也远远超过四路水军,往往会出现几条小早船拼死以大弓铁炮压制大关船,接着以火焚烧的战果。

    过去依附于毛利氏的村上水军被称作天下第一,他们像陶罐掌心雷的焙烙玉在水战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船上好似木制城墙的船板,几只陶罐丢进船上就能让敌军无处可逃,不过也正因如此,村上水军进攻的势头过于凶猛,直杀进织田水军在沿岸布置的包围圈中。

    木津川口阵地上,埋伏已久的长弓铁炮队在他们进入射程后同时向海面发起攻击,长弓队伺机而发,独立编制的铁炮队则在此刻大放异彩,甚至将隆俊雄在后方的目光吸引过来。

    海上的织田水军装备铁炮并不多,一艘承载二十海贼的小早船上或许有八个弓手,但只会有一到两个铁炮手,并且都不是独立编队,但岸上的铁炮手有所不同,超过三百杆铁炮组成阵形,依据挖出的壕沟与木垒向海边齐射。

    同一时间只有一个百人队在射击,当射击结束后,手中铁炮交至身后,再接过一杆继续射击,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装药手。

    而且,他们阵势中还有几门名叫大筒的大号铁炮,发射更为缓慢,但炮弹重达一两,每次发射都会带来如同霹雳的巨响,射中小船就能击穿船板。

    眼看村上水军被海陆夹击进入劣势,另一边的松浦倭寇冲出船阵缺口,自另一方向包抄织田军,并分出船队向岸边铁炮队以长弓铁炮还击松浦倭寇是四路水军中火器装备最多的,作为紧挨着南洋军府倾销地长崎的松浦氏,他们最早与葡萄牙人及汪直贸易,从明朝流入大量火器。

    赶上广东都司兵器换代,过去的火绳鸟铳与旧式火铳同样有一批被高价出口,质量自然远不如九州岛自行打造的铁炮,却胜在量大,这帮过去的倭寇在出征前三个人就能分到一支火器,虽然不指望手上拿的是什么好东西,至少给他们带来还击的能力。

    在学习操持劣质火器的漫长时间里,松浦倭寇创造了特殊的使用火器方式,那便是尽力伸长自己的胳膊,使铁炮、火铳离脸面身躯远一点,被称作松浦流铁炮击。

    透过船墙上的棱形射击孔,一杆杆长短铳架设,自超过百步距离向岸边乱射,尽管精度极低,却依靠大量火器齐射一度压制案上铳手。

    依靠这片刻喘息之机,村上水军集结力量与包抄而来的织田水军缠斗一处,在隆俊雄中军船队抵达战场边缘前,双方便互相烧毁十余条大小战船。

    在岸边指挥防务的是织田氏大将佐久间信盛,眼看麾下水军防守不利,他的眼睛一直望向远处飘在海上的十二艘大船上,他很清楚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与那十二艘大明船相比,他们的战船在海战中不堪一击。

    纵然他手中依然有二百余条战船埋伏在各处河口作为伏兵,但那二百余条战船中没有体型庞大的安宅,小早船面对巨大福船只怕尚未接战就会被撞碎,再多的船舰想要赢得海战也是痴心妄想。

    “让诸队下船,依木津川口布阵,下令诸队水军退至陆上,我们的对手是水贼,得势必然登陆乱取,把他们引入内河,在两处河口之间布置围堵船队,用陆战来击败他们!”

    所谓乱取,是指战胜后对地方的掠夺与焚烧,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时代,都是战争中很难缺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人狩,就是买卖人口的奴隶市场。

    相较而言,被称作残暴的织田信长反倒在这两方面拥有非凡的人性,在上洛之前,也曾大肆乱取,不过上洛之后对京畿地方严格约束军纪,他通常只会把一向一揆卖掉换钱,当然,他的残暴根本不在这方面。

    别的大名就不一样了,比方说有军神之称的武田信玄,因为家里有矿,别人的人狩一个百姓卖二三十钱,他为了不让奴隶赎身,给奴隶的定价是一两贯钱,赎身不了就放进矿场,男拿去挖矿,女的拿去让人睡觉。

    另一个军神上杉谦信就好多了,春日山城常设奴隶市场,从来不像信玄那样哄抬人价,都是二三十钱平价出售,偶尔屠城什么的都不算大事。

    你死我活的军争时代,残暴是人的共性,世上当然存在真正的仁义,但那些真正讲究仁义的人在别人知道他们的仁义之前就都死掉了,留下来的仁义只有大义,即使有,与后世仁义有所不同。

    而军争时代的大义,往往忠君勤王就是大义,君主临阵就是英雄。

    四千织田足轻被各自武士率领着分为三路十四队,依河流布阵隐蔽,海面上各队战船也在陆上号令下缓缓向内河收缩,逐渐将阵形收至陆上,隆俊雄的计划落空,而他麾下的海贼们也不出佐久间信盛的预料,毫不犹豫地追击至陆地。

    不过与佐久间信盛预料有所不同的是他低估了这些海贼对胜利与烧杀抢掠的狂热一条条小早船横推着冲上浅滩,伴小船与砂石摩擦发出令人担忧的巨响,一队队衣甲不整的海贼冲至陆上,各个队长嚷嚷着军令,将士卒匆匆集结起来,有的跳下战船直冲木津川口驻防的数百织田军。

    更有些人,往往是松浦倭寇,他们立在倾斜的船上,不问距离不管局面,伸长了胳膊便以铁炮鸟铳胡乱射击。

    海面上,隆俊雄苦恼地敲着脑袋:“哎呀,乱了啊!”

第四十二章 威望

    石见府,山吹城。

    八郎像战国领主般坐在雨廊木板上,听着各地官吏对石见、出云、安艺三府的汇报,问道:“银山的产量,不能再多了么?”

    石见的银山大使过去是毛利氏在银山的奉行下的主要匠人,如今转投八郎,被任命为九品银山大使,是整个石见四名正九品之一,故而对陈八智非常感激,听到他发问,依然根据过去的习惯身形低伏,叩首道:“以灰吹法分银铅不难,难在矿山缺少人手,难以再挖出更多银矿。”

    陈八智微微点头,对银山大使鼓励几句,挥手让他下去,接着又陆续召见了周围几名县令,吩咐下去鼓励农夫种植米粮的事。

    待政事处理罢,又继续召见各地赶来的诸侯,他在直辖三府外的西国政策基本同日本从前的观念相同,重武轻文,那些各地带兵的将军根据其掌握兵力从三品到九品武官不等,而文官最高的三个知府是朝廷派来的进士,三府诸县令则是自南洋飘扬渡海来的文吏升官。

    哪怕如此微少的文治人才被派过来,陈八智依然觉得有些多余……这边根本称不上治理可言,各地的自治程度比大明乡坊更厉害,官府形同虚设,不用兴修水利也无人监察,经常走出几里地就是另一套法令,再加上战乱频繁,根本不存在人心思定的那种情况。

    因为这不是短暂二三十年的祸患,自应仁之乱以来已百余年,四五代人过去,根本没人知道究竟什么样才叫安定,又哪里来人心思定呢?

    只有以武力支配天下一条出路。

    处理完政事,陈八智骑上健马带着随从沿途听着来自安艺与出云地方李如樟、李如柏派来的传信使者告知那边情况。如今出安艺府军头是李如樟、出云府军头为李如柏,他们早先率领各自千户部入驻诸城,在陈八智手中拿到节制地方的命令,便在那边做起城主。

    像陈八智在石见府一样。

    三人手中如今都拥有一批本地武士效力,军力上不分伯仲,辽东李氏两个儿子手上全是陆军,陈八智除出云外还掌握着隐歧岛,除陆军外还有大量海军。

    尤其是他停靠在山吹城北方名为陈氏港的新修船港的那几条六丁六甲级战舰,那才是真正随便拿出去一条都能震撼天下的巨舶炮舰。

    “将军,伯州府的幸盛校尉来信。”

    伯州府是出云东面过去的伯耆国,如今尼子胜久被封为伯州将军,其麾下山中鹿介则被封为伯州府久米县忠武校尉,他来信不为别的,是想向陈八智请教为何在三府之地没有反叛,而大明分封的其他诸府却要应对层出不穷的国人众反叛。

    陈八智将信看过后让人收起来,晚些时候再写信回复,他要去看他的旗军。

    在山吹城,这座城在经历战火后重新修缮,城内平日里仅驻扎五百百户旗军轮防,大量军兵都住在城下,他们在曾经夺城交战的地方修出两座营寨,守护着大片田地,守将是王如龙,他也肩负着操练军兵的职责。

    城下的校场一侧,紧邻城下町的地方修出几座广阔的书院,每个书院里都有两名本地武士作为教习,在领主陈八智的法令下,石见府四县之地所有孩子都能进入书院学习,那些投降的武士拥有文才的便学习汉文然后教授给少年,拥有武勇的便将武艺传授给孩子们。

    所有百姓的孩子都有入学资格,包括那些流离失所只能沦为盗匪的小孩,统统都能在这识字习武,学习作为一个明国子民应当如何效忠大明天子。

    有些缺少生计能力的大人也会入学,不过他们在基本识字并能熟练背诵旗军手册后就要离开书院,去到书院对面的军营里领取一套属于自己的足轻甲胄,然后投入新的训练当中。

    当然,在现阶段实际上日本没有万历册封的日本王,织田信长拱卫的国王肯定是不行了,各地勤王将军有太大的兵势,在陈八智眼中也是今后日本国不安的来源,至少看起来,他还在物色新的人选。

    实际上陈八智根本没打算按照朝廷的意思册封日本王,他眼中的册封,等同于利用各地勤王将军的鱼饵,需要的时候,便抛出去一个只要他不当王,却掌握册封国王的权力,就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在各个书院与学习的孩子们见了一面,又看了看自己义子的枪术学习,陈八智这才走向营寨校场。

    他的义子过去没有姓氏,名叫小犬,是陈八智在隐歧岛捡到的小海盗,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游荡在隐歧岛和海盗们生活在一起,瘦小可怜,吸引到陈八智的注意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

    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跟在大一些的海贼娃娃们后面,走路时将肩膀架着,极力想要让人看起来肩膀更宽一些好拥有并不存在的震慑力,可实际上根本没有震慑力,只会让人觉得分外好笑。

    就因为这个,小犬成了魏犬,从受人欺负的小海贼变成大明将军的儿子。

    虽然儿子和爹都年轻得不像话,但这毕竟已经是传统了,远渡日本的旗军都能欣然接受这种情况。

    “直山中鹿介写信,问我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

    陈八智端着一支南洋造火绳鸟铳仔细看着铳身铭文,看清楚制作年份后才熟练地装弹,微微歪着脖颈瞄准后扣下龙头杆,待一声巨响后将鸟铳抛给旗军,转头对王如龙问道:“我该怎么回信?”

    “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问得好!”

    久经风霜皱起眉头露出三道抬头纹的王如龙拄着战剑立在一旁苦思冥想,但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攻破山吹城之初,他可是给陈八智做出详细计划,至少要进行三次大型镇压反叛之后才能统治这里,结果除了有几个武家反叛,其他战事全是在领地之外打的。

    他挤着眼睛没有自信地说道:“我大明天子威望海外,三府百姓翘首以盼?”

    陈八智撇撇嘴,点头道:“那我就这么回,他要是愿意说服尼子把伯州交给我,我也能让那边没叛乱。”

    谁让你们五公五民呢?

第四十三章 分田

    所谓五公五民,是田地收成二税一的意思,当然这并非定例,五公五民是常规操作,稍狠点心六公四民的也有不少。

    也有不一样的,比方说还有武田氏内忧外患时信虎施行的八公二民,或者北条家为平定关东制定的善政四公六民。

    不过百姓要想活得最好,还是要在被称作残暴魔王的织田信长领地中,在织田氏种地是一公二民。

    比善政还善政,在战国环境下,这是可以被当成尧舜来推崇的绝对善政。

    并非日本的百姓忍耐力比较强,而是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忍耐力都强,三国时期曹操的屯田为他打下称霸北方的基础,税率与战国时代的日本差不多,自己有牛的百姓耕作四公六民,用官府牛的百姓耕作则六公四民。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政。

    陈八智也在施行非常之政,他把三府土地收归明国所有,土地上的一切,田地、猎场、林场、矿山、渔场,统统都被重新丈量并手握分配权力,分配后的田地税率对照大明,三十税一。

    他们分到的土地很少,但哪怕只得到和过去一样的土地,当种出粮食后他们的收获就能比过去高出近一倍。

    而究竟能被赏赐种植多少水田的权力,取决于他们能为陈八智在伐木、挖矿、捕鱼、采蜜上付出多少。

    三府并非没有造反的先例,自从有一个村的农民心惊胆战地跪在山吹城下,向明国将军自告他们因听说武士老爷密谋动员农兵,然后就被农兵用竹枪顶进粪池里淹死,请求责罚得到赦免后,再没有听说谁会造反了。

    常年军争让武士阶层不畏死亡,许多人一生的理想就为取得配得上自己家名的死法,在同各地武士为数不多的交战中,八郎见到最诡异情况的莫过于当敌人以一种不是那么体面的方式战败,他们当中地位高贵者有时会逃离战场。

    但不会逃太远,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把自己干掉,然后让手下带着自己的脑袋逃跑。

    而他们的百姓也一样,有些人为了吃上一口白米饭自愿扛起竹枪。

    陈八智在写给陈沐的报告中提及这几件事,毕竟被大鹅撵着满街跑都不愿意跟陈九经一起读书,所以他的行文类于其父,简单直白有时候像个哲学家。

    在信里,他是这么写的:“大明有许多活明白的人,他们想的是怎么活,大多人也都能决定自己怎么活,但他们还是不及倭人获得明白。许多倭人一生下来都就明白一件事人生下来是要死的,而且很快,只有很厉害的人才能选择在哪死和怎么死。”

    如果在大明挑十个人有两个不畏死亡,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陈八智至少能找个五个!

    但不是每个不怕死的人都能接受淹没在无边的大粪里窒息。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屋门拆了!”

    陈八智正像个汉朝人般跪坐席上伏案向陈沐书写自己宏大计划,就听见隔间传来会客厅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嗓音是陈的儿子陈九经也许整个国家敢在自己的城堡里大呼小叫的只有王如龙与这个义兄弟,而王如龙更喜欢睡在军营里。

    他搁下笔转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起腿揉着裹在宽棉袜里的脚丫,在鼻间嗅了嗅,嫌弃地挪开手挑着眉毛让屋角坐着小板凳的亲信把门拉开,道:“明天去山下找个木匠,打副高点的桌案,能坐凳子那种。”

    正说着,拉开的门后闪出浑身披挂浓眉大眼的陈九经,抱兜鍪揉脑袋发牢骚道:“里头挺高,门框五尺,四尺往上都得矮身,他们也没这么低啊!”

    “这是为了谦卑,进门都要低头,我觉得是这样。”

    陈九经刚一屁股坐下,就见陈八智往前挪挪,手把着他的肩膀,热情洋溢地问道:“怎么样兄弟,有人愿意出仕么?”

    他根本不知道他兄弟的手在铁臂缚下的皮料上蹭着,可使劲了。

    “放心,这趟出去收获不少,击败毛利设立三府让许多武家成了浪人,先前能雇佣他们的豪族与国人也都没了财源,谋逆又不敢。”

    陈九经说着颇为夸张地抬手从左挥到右,越发兴高采烈道:“每个村落的小庙里,过去这些狡猾的农夫向商贾借贷,换不起便聚集在庙里请武家发布免除债务的德政令,不发就全都逃进山里,拉着武家和他们一起饿死,现在他们壮了胆儿,到处是握着竹枪的农兵,不让武士进村,有人去说服他们便会被打出来。”

    “你这分土地三十税一真是绝了,那些武家要养兵养武士,没人能收这么低的田税。”说着,陈九经左拳砸右掌道:“不能降税,就无法拉拢人数最多的百姓,他们别无选择,不少成为浪人的武士想去其他大名的土地上讨生活,可他们连家门都出不去!”

    陈八智裂开嘴笑了,日本没有大城,没有大明那样的城池,百姓都住在城外,他们的民居把领主武士的城砦一团团圈住,别说百姓不让他们走,就算让他们走,在这遍地袭击落单武士的落人狩盛行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敢出去乱跑呢?

    大名、武士、国人、豪族、农民之间的统属关系,被一纸分田降税令打破,这就好像做买卖拼低价,别人都有生产成本,可他没有他的兵,吃的是南洋军府海运的粮。

    “这个时候,我们拿出招募令,那些失去主家的武士、进退迟疑的豪族自己就送上门来。”

    说着,陈九经拍拍手,对屋外喊道:“送进来!”

    木门拉开,武弁捧着漆盘盛十余叠长折子进来放在陈八智脚下,陈九经骄傲道:“这段时间,我说服了石府三家国人众、二十七姓豪族、四百余名浪人,除此之外,百姓中有更多久经战阵的老卒希望加入军队只要我们能依照法令,授予他们家里田地。”

    陈八智的表情起初还非常欣喜,接着喜色凝在脸上,问道:“那一共是多少人,单单武士。”

    “一千二百三十六,这还只是石见府,他们随后会先至四县登记,然后听从命令整编成军,都有自己的兵器,不少人还有甲胄,我们只要出粮分地,等消息传开,还有两府……”

    陈八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起初他只是想招募一支五六百人的家兵队,用这些生来习武又悍不畏死的家伙组成跳荡队,可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

    本以为会逃往别处一些人呢。

    “等消息传开,三府的赋税根本养不起这么多武士,从南洋运来辎重是有数的……”

    陈八智缓缓摇头,三府的木材、蜂蜜、铅与锡都还没被海商拉回大明,照这个趋势,他可能会招募到三千人,那剩余的辎重就未必够用到下次船运。

    “那就少招点?”

    “不,有本事的人越多越好!”

    “快,想一下,怎么能弄到粮食,归顺我们的将军,有没有……”

    陈八智像个守才奴,胳膊肘撑着大腿,身子向义兄弟那边斜过去,伸出手去大拇指搓着食指:“想死的?”

第四十四章 征兵

    陈沐写给陈八智的书信中不单单嘘寒问暖,更多的则是在讨论日本国情况,一方面催促尽快解决纷乱的日本,另一方面则让李旦将殷正茂的贸易战细化之后送至石州府。

    这与他的战略相左。

    “要毁此地金钱流通不难,难在我们要撤军,各地走私商贾无算,不完全封锁,是不行的兄长。”陈八智摊开手臂,饮一壶茶为陈九经、李旦二人添上,道:“一旦撤军,如今的大好局面便功亏一篑。”

    “八郎,你非此地领主,而是朝廷的将军,倭国不安,义父不放心东渡。”李旦轻轻笑着,义弟所言大好局面他知道,但他更觉得这没有什么意义,盘着腿将宽袍大袖抻开道:“纵然你击败清州军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想像他一样挟王令诸侯?”

    日本的局面谈不上什么大好,关东的辽东联合军团如今已在漫长战争中失去锐气,尽管拥有新的卫所,却也受困于卫所,未来几年里,陈沐同李旦都认为李如松一众的七卫仅能达到兵粮自给但他们与本土大名最大的优势恰恰是兵粮不必自给。

    别人受限于粮草辎重,他们却有外来米粮输送以拥有农时出击的可能,一旦依赖于土地耕作,便相当于束住自己的手脚。

    归结根本,他们所率领的那帮人根本就不应该到日本来打仗。

    真要说局面大好,也只能说是陈八智这边大好,外有诸多西国强势领主,虽然他们自己与自己纷争不断,但拥有明确目标,在他们攻陷王京之前有足够的动力;对内则实行分田政策,收拾被欺压百姓农夫的人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巨大优势在临近诸侯的不满达到能够压制他们对明军的畏惧之前。

    李旦始终认为陈八智这么搞如果不能快速掌握权力,是要被已经归降的诸侯反叛而崩盘的。

    陈八智很久没有说话,抱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突然抬起头转移了话题。

    “父亲在北洋做什么,我听兄长说,要在那练兵一年半载?”

    李旦微微歪过头,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说实话这几年他越发有点怕陈八智了,尤其在领日本事之后,这个义弟主事带兵久了身上有一股为人主的威势,有时笑眯眯地不说话便让人将想要的劝诫吞进肚子里。

    他说道:“北洋要练马军,从北疆购置战马、招揽人手,此外还要在天津、遵化一带设铁、矿、油、军器诸局,为东征做准备。”

    “这是要不少时间的,我还有时间,兄长筹算一下,我们诸多用度,倘若再招兵,收支能否相抵?”

    “如今一年运送粮草算上海运路耗,十八万石,海运无常,记做二十一万石总没错。若再招兵,则每千人需多运万石,打仗、路耗还要多算,记三千人六万石,算再募六千,则三十二万石,折银二十三万两。”

    “目下三府一年出木、铁、铜、铅、锡及商货出海,仅可换银不足十三万,若算上银山自然是多的,但若不算银山,便大有不足,至于赋税……像没收一样,仅有不到三万。”

    李旦快速的算出数目,说罢他两手一摊,道:“因此,不能相抵。”

    “若我想让它相抵,要做些什么?”

    “想让它相抵?”李旦微微皱眉,起身道:“流是节不出,那便要开源。”

    说着李旦便走出门去,陈九经手上的茶都凉了,干脆索性放下,对陈八智问道:“兄长要打仗?”

    李旦回来之前他就听陈八智问过,归附大名有没有想死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显然了,当然没有想死的归附的大名没有,那就要向外开战了。

    陈八智并未回答,微微咬着嘴唇摇头,心思根本不在和陈九经聊天上,他在等李旦。

    没过多久,李旦又拉门回来,手上多了一封书信,展开拍在桌上道:“三府一年银收十二万两有余,这些银两若在国内买米,远不足三府兵马消耗,但若在国内换了铜钱,再至三府买米,就够了。”

    “在三府买米?”

    陈八智与陈九经近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意思?”

    “明钱比倭钱值钱,因你收税少,百姓手上粮食多,三府粮价便比旁处低些,明钱一文抵倭钱四枚,二三百钱即购一石米,小米更多,这样一来不但军费解决,百姓手上还有钱,即可发展商业,对商贾收税,又能将一部分钱收回来。”

    “除此之外,倪尚忠那边诸多千户所有不少矿山,我们掌控海运,可以同那边贸易,把东西弄过来,也可多些收入。”

    李旦对比着纸上物价将事情说清,这才对陈八智问道:“你招兵要做什么?”

    听到李旦这么说,陈八智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喝下一口茶,放下茶碗在矮几上道:“最近得到消息,武田信玄在四年前就死了,武田氏去年又历经打败,指望他们在东边牵制信长已不可能,但作为信长的盟友,他应该会集结全力收拾武田,以扩张地盘。”

    “指望那些海寇确实不行,隆俊雄碰上敌军主力,在离王京只有百里的河道遭到夹攻,麾下那帮倭寇各自溃败,收拢兵马逃回大阪湾,抢了一笔便逃了回来。”

    “这是我的机会,我打算几个月后秋收之际向东进攻,让他的盟友们今年饿肚子,明年再一举击败织田。”平时蔫蔫的陈八智说起这些倒是雄心万丈,道:“他们没给本愿寺运粮,法主是撑不了多久了,不必管别人想不想,等我们打进王京,旁人怎么想都不重要了。”

    说着,陈八智转头向陈九经,道:“你与李如樟镇守三府,王将军统军一支与伯州府将军等向东进攻,我同李如柏自海路,守备一线,李如柏断敌粮道,纵兵大掠,两三个月,回来过年。”

    陈九经极力在脑海中思虑局面,但依照陈八智的说辞,他更多思量的是镇守三府,道:“大军倾巢,要是关西诸侯反叛?”

    “我会给你留下足够收拾他们的兵,揍一顿守上两三个月,不是难事。”

第四十五章 调度

    当备战的消息传入伯州府的尼子胜久耳中,家门武将对此时没有谁感到开心,甚至备战让他们从头到尾都透着疑惑。

    “信中未言因何备战,但将军要我州备马军二十、重步军八十、轻步军八百,还有……”

    山中鹿介话说一半,看着书信顿了顿,室中跪坐一众武士翘首以望,端坐上首的尼子胜久按捺不住,问道:“还有什么?”

    鹿介看向主公,道:“还有杂兵六千,供七千人三月粮草。”

    “将军的马军、重步军、轻步军与杂兵,都是什么?”尼子胜久有些分不清这种异国人用日本语说,不,应该是创造出来的词汇,“六千九百兵势,这个季节不可能召集出来!”

    一众家臣面面相觑,濑户内海至大阪湾的战事才刚结束,不安分的明国将军又准备发起另一场战争,尤其在农忙时节,这对他们绝非好消息。

    山中鹿介皱着眉头用力将书信抖开,在正文后找到分段标注,用艰难的语气读道:“所谓马军,马、兜、大铠、小具足齐备,兼铁炮或大弓、长枪,重步军兼得兜、大铠、小具足,兼铁炮或大弓、长枪、短刀;轻步军,兜、胴、刀、枪、弓;杂兵,弓、枪。”

    “就是说要二十名侍大将、八十名足轻组头、八百足轻、六千农兵,备三月粮草。”山中鹿介将书信奉上,紧紧咬牙道:“一场远征。”

    尼子胜久抬掌抚面,对家臣问道:“本家能备下如此军势?”

    一众家臣愁眉不展,家老立原久纲道:“武士与足轻不难,刚刚平定领内一揆,再过两月各处田地都要收割,很难召集六千农兵。主公宜回信陈将军,农民正要收割田地,农兵仅能动员三千,但本家可出动足轻一千六百。”

    尼子家复兴连年战争,击败毛利氏时他们在战场上得到不少辎重,足够招募、武装出更多足轻,但农兵实在很难达到陈八智的要求。

    “石见府对本家兵势非常了解,动员一千五百足轻后,离开领地太远会使国人众反叛,希望将军能体量主公难处。”

    山中鹿介的神情要比立原久纲慎重得多,他摇头道:“陈将军动员的不会仅本家,此等兵势要对付的不是备前残存的浦上余党,也不会是摇摆不定的宇喜多,恐怕是要袭击信长公。”

    “只准备三月粮草,同信长公开战,我们会饿死吧?”

    尼子胜久没有讥讽山中鹿介的意思,他心里也认同鹿介这种说法,只是这过于不切实际了,不说陈八智的三府离京都近江有多远,哪怕是相对近些的尼子伯州,准备军械、集结兵力就要整个七月,沿途要经过但马、丹后两个大名的领地,才能同织田氏接壤。

    “山名家不服从织田但也不愿服从明国;丹后的一色氏虽因庇护将军而同信长公交恶,也没有服从陈将军,诚然,明军驱逐毛利氏有徐达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但在我们进军途中,织田氏就能有所防备,而且……”

    一旦织田信长有所防备,突袭战就会成为拉锯战,最终占不到半点便宜而退兵,战争的时间绝非信上三月粮草就够吃的。

    尼子胜久理性分析了一大堆,最终摇摇头道:“在下不愿与信长公为敌。”

    可是偏偏,没人敢忤逆明军,谁都不敢。

    陈八智尽管未亲率兵马出战几次,却给西国诸侯留下极深的印信,那不是辽东铁骑的威风也并非鸟铳队的轮射,真正令人不敢之与为敌的只有一个明军的火炮。

    在此之前,笼城一直是防御战争中极好的手段,但自从这些明国将军渡海而来后一切便不一样了,逢攻城战明军必布设重炮,往往半日落城,乃至后来驱逐毛利的战事中令诸城守军闻风而逃。

    火炮夺走守城者最后的希望。

    “诸君可有避免战争的手段?”

    尼子家的再兴之路充满坎坷,除毛利氏之外,临近诸多大名在他们复兴的过程中都有所提携,其中施恩最重的便是织田信长,曾调兵三千助鹿介,那时候尼子胜久还在隐歧岛吃烤鱼呢。

    是信长的援军终结了那段被胜久称作‘不知道鹿介今天出去抢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岁月。

    如今西国大名臣服明国将军高举勤王号令形成三分各局,要不是尼子家重新复兴全拜陈八智所赐,他们其实更愿意依附于信长麾下。

    现在这样胜久心里对信长就已经是非常愧疚了,再让他带兵与信长决战?

    如何避免作战,尼子家一屋子家臣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可是没有答案。

    最早接受命运安排的还是长于战争的山中鹿介,提议道:“至少与联军一起出阵,要比独自对抗织田或明军要轻松许多,石见府的命令不能忤逆,先准备军备吧,主公写出陈情送往石州,我们也要准备兵力了。”

    “没有目标,行军不被阻挡,向东最远可至京都,向南播磨、淡路都可能是敌人,最好的情况目标为生野银山、最坏的结果是与信长公交战,本家今日来之不易,诸君切莫因大意失去性命。”

    “现依出兵六千,则分二十队,各队大将率四名足轻组头、四十足轻,赴各地调集农兵,队中传信番使、刺探物见、运粮小荷驮队由大将军中分派;马回众,任记功军目付,并召集药师、旗差、太鼓、法螺贝、祈祷僧。”

    “除此之外,若将军不接受陈情,为解决征召兵力不足,本家还需做好出钱雇佣浪人、强盗、山贼组成游势队的准备。”

    说到这,山中鹿介叹了口气,为复兴主家积攒钱财时他曾做过山贼也与海贼为伍,懂得行情,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隐歧岛上的海贼如今都是明军的人,一定早被陈八智调度走,想招募都招募不来。

    当他看向主公,尼子胜久缓缓颔首,目光扫视过一众家臣,道:“战争不可避免,不论敌人是谁,都要取得胜利,到时诸位的封地都会更多,尼子家也能逆转目下困境,至于战争之后的事,留给明国将军去费心,诸君去准备吧,明日军议决定诸队大将。”

    “要开战了!”

第四十六章 小小

    “炮舰?”

    京都,织田信长解散为应对大阪湾海战可能引起的战争扩大而集结的诸国兵力,滞留御所数日,聆听天下形势。

    在金阁寺,他听着家臣泷川一益对大阪湾海战的情报。

    信长并未亲自参加那场战斗,尽管他集结了大军,但在他各路军队向大阪湾集结之前,战事便已被泷川军团快速取胜。

    “是炮舰,明国人是这样称呼陈沐军战船的,他们的战船庞大,装备大量名叫镇朔将军的大筒,已不依靠铁炮弓矢取胜,小早船不堪一击。”泷川一益神情严肃地抬起头,道:“属下无能,赢得陆战却失去了大阪湾,这场仗的传闻不实,织田氏失败了。”

    织田信长最早听到的消息,是他的军团在大阪湾取胜,驱逐了敌人,现在看来那只是泷川一益为安定国人而释放的谎言,此时他带着浅浅疤痕的手握着战报上清楚地写着,大阪湾一直到明军退走,没有属于织田氏的一艘战船。

    在退走前,隐藏于淡路国海湾的明船旁若无人地停靠在石山本愿寺相邻住吉港,在那卸下巨量粮草,并从石山本愿寺带走大批货物。

    这是一场交易,而这场交易在织田氏所控制的京畿地区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直至次日拂晓,船上明国海军登陆,将岸边停靠的关船能开走的开走,不能开走的付之一炬,待装运货物的大船离开,十几条炮舰才在上百条关船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离开海湾。

    “奇耻大辱!”

    泷川一益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咬紧牙关道:“他们明明输掉战斗!”

    这是一场双方都认为自己输了的战斗,织田氏水军被大量敌船压至内河,隆俊雄部倭寇则在陆上被泷川军团打得溃不成军。

    泷川一益没能封锁港口,隆俊雄部也没能在京畿大肆抢掠。

    但他们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泷川一益防御京畿,隆俊雄则向被断粮的本愿寺输送辎重。

    “战事中本愿寺没有出兵,和尚是怎么想的呢?明国的炮舰有多大?”

    织田信长没有跪坐,他本身就高于这个时代大多日本人,此时坐在南蛮寺传教士献上的靠背椅上,更是要比跪坐的旁人高出半个身子,身躯并不健壮,但肤色很白。

    座椅旁架柜陈设来自药师院的小松岛茶壶、油屋常佑的柑子花入,这都是天下闻名的珍贵器物,此时器物的主人正微微皱眉,细长的眉毛和半睁的眼凑出思索的神情。

    在思索时,他会不自觉地轻捏手心浅浅的疤痕。

    那是烧红的铁块被握住时留下的疤,已经许多年过去依然没有消去的意思,恐怕让他一生都带着这个印记。

    这个疤痕起源于一次诉讼,在日本民间诉讼时有个仪式被称作‘火起请’,当人们争执不下,公家将一块烙铁烧红,诉讼双方分别抓烧红的烙铁,通过忍受痛苦的程度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时被告者是信长的乳兄弟池田恒兴的被官,也就是从属亲信的意思,在夜里闯入状告人甚兵卫的家偷取财物,甚兵卫当时前往城中上贡,老婆在家以刀鞘迎敌,击退了被告人,待甚兵卫回来后发起诉讼。

    甚兵卫握住了烙铁,被告人松开烙铁,起火请的公正却被信长的乳兄弟阻止裁决。

    信长发现这件事,说如果自己能抓住烙铁,便判决被告人有罪,他手心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二十间,十二条大船五条比二十间长,七条比二十间短没,都具有镇朔将军,声音好像天边的惊雷,通常能把炮弹打到五町之外。”泷川一益说着面容愈加严肃,道:“等他们退走,有农夫在离海岸半里外的地方捡到过一枚铁炮弹。”

    间、町、里都是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一米六、一町六十间、一里则近四千米。

    信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稀疏的胡须下微微张着嘴,紧跟着缓缓咬牙咽下唾液,拧眉问道:“那么远,镇朔将军威力如何?”

    问得好!这个问题就算拿去问陈沐,陈沐都不敢说自己的炮能把炮弹投送到四里外!

    “威力极大,僧兵众押送粮草返回城中时我军团沼野队、真锅队都向港口发起冲击,只三五炮就将军阵打散,每颗炮弹都会在阵中横冲直撞,我军大筒只能打坏明船船帆。”

    信长没有说话,缓缓将头向后仰着靠在靠背上,长长地叹息道:“果然又是明国啊,古老、传统、强大而保守的明国。”

    在极为聪慧的信长脑中,已有一副模糊的东亚局势图,他一度认为明国衰老孱弱,当天下布武的意愿达成,以武力支配天下的日本将有能力组建庞大舰队向四海出击。

    现在看来,明国人因为南蛮人的到来,而感受到危机?

    信长突然向身侧奉行问出一个同战事毫无关联的事:“京都、町的商贾、南蛮商,还能卖出南蛮铁炮么?”

    奉行缓缓摇头,正要说什么,信长已起身走出寺庙侧厅了。

    立在寺庙院中的羽柴秀吉见到信长快步走出,连忙伏倒,偷偷用眼神瞄着心中如同神人般的信长一举一动,见到信长似乎有些不快,额头狠狠按在地上低声问道:“主公似乎不开心!有只会跳舞的猴子等在这里!”

    信长并未理会,走到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狠狠地用鼻息吸入空气,这才觉得心中那些压迫感缓缓散去,转头对依然拜伏在地的秀吉道:“你已经是大将了,不需要再用这些愚弄自己的把戏但是猴子呀,你知道海外么?”

    羽柴秀吉抬起头,稀疏到不可见的胡须凑在并不出色的脸面上,加之身材矮小,看着就像个弄臣,实际上这个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农民的家伙,已经是织田氏炙手可热的大将了,他茫然地问道:“海外,主公是说九州?”

    信长哑然失笑,道:“不是九州,是海外啊,海外都有什么啊!”

    “就,就是大海,对面吧?有个小小的九州、有个小小的朝鲜、小小的明国、小小的天竺,还有南蛮人小小的家乡。”秀吉被信长问得有些结巴,舔着干涩的嘴唇迟疑道:“主公的一统天下,不就是从九州开始,一统天下?”

    “哈哈哈!”

    织田信长仰头大笑,洪亮的声音隔着寺庙院墙传出很远,一扫心中压抑,指着拜伏的秀吉道:“你可真是个有趣的猴子,去准备吧,你去摄津筑城,让丹羽长秀在近江筑城,我们要防备来自小小明国从海上的袭击了!”

    “一定会有办法击败他们的!”

第四十七章 欢呼

    谁也想不到,战争来的远比他们想象中快。

    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消息能密不透风,持久的混战令人们变得风声鹤唳,擅长从微小的变化中看清战争的端倪。

    八月二十二,由云游僧将伯州府尼子家筹备战事动员百姓的消息传入因州与但马,山名家当即派出使者,并在国中召集领民组织兵力,并在国中冰之山准备防务,并立刻派遣重臣向东面邻国一色氏修好。

    战争来临的消息像瘟疫蝗灾般,从备战的伯州传入因州、但马、美作,接着是备前、播磨……直至震动京畿。

    刚刚在去年长筱合战终结后稍显安定的天下再度风起云涌,一时间木材石料与兵器商人赚得盆满钵盈。

    九月十三,备战完成的尼子家兵势终于得到来自石州府的出征命令,在山中鹿介的率领下陈兵五千余,以不愿臣服明国为由,一纸战书送至统治因州、但马的山名家,双方正式宣战。

    山名丰国一面痛骂尼子胜久,一面写信向尼子胜久请求维持封国的议和,同时将兵力收缩于但马国,放弃大半国土,依靠冰之山构筑防线,同时想方设法向东面的一色氏请求援军。

    当山中鹿介率军穿过因州的田野,终于知道陈八智在此时出兵的盘算各地的水稻,在十月、十一月就成熟了。

    “难怪石州府在军令中要我们做好防守准备,以冰之山为界,因州的田地都由我们收割;若攻陷但马,两国田地的收成足够伯州渡过任何难关。”

    尼子家的武士们提前备战月余,战事开始之初占尽便宜,先后攻落因州天神山、鸟取两座城砦,二十余队分兵四路,短短十日便霸占因州各处险要隘口,直至其兵临近但马交界的桐山城,这才受到不小阻碍。

    山名军震慑于明军攻略各地的威胁,不愿同陈八智为敌,仅据守通向但马国的要道阻击,不敢西奔出战,同时各地国人众与豪族首领已经外通尼子家,想要倒戈叛变了。

    山名家与尼子家在过去几年多有交际,甚至最早他们还帮着尼子家复国出过兵,不过后来在尼子家投入明国勤王军后决裂,此时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投降的话,比起陈八智,他们更愿意转投织田信长与尼子胜久。

    毕竟别管织田还是尼子,都不会自己倒自己的灶,将武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在武家眼中,真正的地狱就在明国三府。

    桐山城外,尼子与山名两军各恃矮山布阵,向东大路仅此一条,山名军不愿再退,便背靠山城同山中鹿介对峙。

    起初鹿介因不清楚山名军力而不敢贸然进攻,却没想到随后十余日山名军在桐山城越聚越多,先是但马山名氏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联手御敌,自东面芦屋城方向派遣重臣垣屋丰续、田结庄是义各从本城领援军驻扎于桐山城北。

    但马山名氏之后,一色氏的家纹亦出现在山名氏本阵之上,眼看时间到九月底,小小的因州与但马之间便聚集军力上万。

    如此一来,山中鹿介更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做出防守准备,在山林之间调派麾下十七队大将与四支各地土匪强盗组成游势队布置防线,攻势总比守势占优,但在自己熟知的预设战场开战在他看来才是明智之举。

    至此,双方的气势完全变了,前番山名丰国还忙着向这边派遣使者希望投降,只在听到鹿介传达陈八智索要生野银山时才声色俱厉,如今已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们开始强硬地要求山中鹿介退出因州,否则便要在十月展开进攻。

    随对峙的进行,山中鹿介心里越来越没底。

    “陈将军还不打算将援军派至?”

    眼看敌军越来越按捺不住进攻的心思田地快要成熟,成熟之前,他们一定会展开反攻。

    鹿介远远望着对面矮山林立旗帜中一片花花绿绿的家纹,因幡山名氏、但马山名氏、一色氏、八木氏、田结庄氏……一大片代表但马、丹后等地城主的家纹立在对面,而自己这边兵势仿佛少得可怜。

    本该派出援军的明军短短路途看起来却遥遥无期,真打起来四支雇佣来的游势队在败势下必然一哄而散。

    周遭的环境让尼子家军团士气降至最低。

    山名家的兵势在十月三日拂晓发动进攻,一夜的露水让尼子军阵笼罩一片晨雾中,山名军的八木队、田结庄队自山道一路隐匿攻上,当日光穿透林间,最外围的兵队发现敌军,开始只是箭雨激战,此时外围农兵还尚有一战之力。

    不过当战斗的形式从弓箭变成白刃,缺少腹当甚至连阵笠都不足数的农兵即使占据地利,也并非那些披坚执锐武士的对手,几乎交战片刻便被击溃。

    作为游势队的伯州山贼挥舞着野太刀自半道向敌军腹背突击,砍翻杀散数十人后不敢恋战,紧跟着又从山道另一侧穿过。

    山上本阵两侧聚集着尼子氏七队人马与一支精锐野武士队,听见来自山下的喊杀声,山中鹿介握着杵在身侧的长刀并未从小马扎上起身,不过片刻,各队番使奔上本阵报信:“敌军自城下杀来,米源队大将被敌军讨死、神西队溃败,刺贺队因游势队出击退还。多胡队倒戈,大将已被军目付斩首,现兵力由宇山队接管,向敌侧迂回!”

    “干得好!”

    鹿介赞许一声,转头向左侧三队大将点头,迎战方略早已交待下去,至少目前战事还照他们的构想进行着,三队大将带兵离去,依早先对峙中伐出小路向敌军侧翼迂回,山中鹿介这才整理甲胄从马扎上站起身来。

    只要有千余人手能从敌军侧翼迂回,他就能凭借山势与优势地利吞下敌军先驱人马,包围之后便是歼灭战。

    胜出一阵,溃散的兵力都可聚拢回来,到时他便能以优势兵力从野战中取得接下来的大胜。

    就在此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铁炮击发声,令山中鹿介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过片刻,惊慌失措的番使奔跑而上,大声报道:“织田,敌军本阵立起织田家纹!”

    人的名树的影,区区一面织田战旗,引得本阵诸队大将皆惊慌失措,哪怕是作为总大将的山中鹿介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天下,没有人不畏惧织田氏的兵力,谁都一样。

    但作为总大将必须拥有坚韧的意志,他以逼视的目光扫视诸部将领,挥手道:“织田军即使来援,短短二十日,能集结多少兵势?又能有多少兵力抵达前线?谁来都一样,我等赢得此战,尼子家便可掌控伯州、因州、但州,家门振兴全系诸君忠诚,此战胜败尽在我方士气就你会立旗?把明国战旗立起来!”

    万历三年十月三日,日本因幡国桐山城外,早已备好放置地上卷起的明字大旗被竖起在矮山尼子军本阵之上。

    头戴鹿角盔的山中幸盛握着旗杆立于山口左右挥舞,重重顿在地上,开口脖颈青筋暴起:“诶!诶!吼!”

    本阵四队足轻,随之欢呼。

    混战中阵后足轻听到山顶己方本阵发出欢呼,转头望去,山顶明字大旗高高垂下,招展而开。

    “杀!援军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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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