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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穗枪

    走在前往安远驿站路上的陈沐骑着马一步三晃,身后跟着不少人,除了旗下几名旗军,还有邵廷达的父亲、郑聪的父亲老旗军郑老头与幼子。倒不是陈沐只想要这几个人,而是旗丁实在没家眷可用了。邵廷达家里人多,但都是些小娃子,付元家里倒是有人,但付元受伤总要有人照顾,偏偏石岐与魏八郎都是独户,再无人可用。

    不过这也足够陈沐高兴的了,有了这几个余丁帮忙,这个冬季他们便能把硝熬制出来,即便人力不足数量没有陈沐想象中多,也至少不比杀人拿脑袋换钱少,何况这事稳妥多了。

    至于说硝土私下买卖是不是违反律法,又该如何卖出去?陈沐觉得这个事现在还不用他操心,他需要操心的是先把硝土做出来。即使最后卖不出去,至少作为子药中所需最多的原材料,今后他的子药将源源不断地产出,麾下旗丁能得到大量练习火器的机会,这也就值得了。

    魏八郎先前被陈沐揍得哇哇大哭,不过在陈沐将从倭寇身上扒下来小一号的腹当甲罩在这小子身上时,转眼便乐得喜气洋洋,如果不是陈沐一再要求这个甲只能穿在里头,他非要光屁溜穿着腹当逛一路才好!现在傻孩子正披着破棉袄扛一杆倭寇的长枪拄着火铳,腰上还别一把快撵上他长的倭刀,乐呵呵地走在最前头。

    这一仗的战利算是给陈小旗麾下换装了,旗下几名正丁一人腰上悬一把倭刀,石岐弄了柄长枪还分得陈沐杀死在林中那个武士的武具,穿在棉衣下面刚好合身;本来邵廷达的鸳鸯战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陈沐想把唯一一件武士甲给邵廷达的,但他太过魁梧,倭子甲胄他穿上不合身十分滑稽,只好给稍瘦些的石岐穿。

    负伤的付元自有他斩获的倭寇全身兵甲,不过那个倭寇弓手比较穷,也就一张长弓与倭刀还值点钱,都放在付元家里,陈沐还给他妻儿留下些许碎银,让他好好养伤,别留下什么顽疾。

    黑岭夜战所获赏钱,如今已被陈沐花了大半,可他却没有丝毫担忧。这个冬天在驿馆管吃管住,等到开春回卫所还能把俸禄换几两银子,足够开销了。

    对了,他屋子被倭寇烧了,粮食也被倭寇抢了,可赶走倭寇后分到的战利和粮食,反倒比过去还多了些……至于最后少了谁的,陈沐并不关心。

    反正跟随白元洁出来作战的军户都多多少少分得粮食,没出来的那些,自己家被抢了还无比怯懦,且叫他们饿着去吧,就当被倭寇抢了!

    马上的陈沐捣鼓着倭铳,想着回去之后让关元固给做一副合手的铳床,再试试能不能修修最早那杆被他抡废掉的倭铳,旗下如果能有三杆鸟铳,再遇到倭寇心里也就不慌了。尤其在今日见到火铳炸膛的一幕,更让他坚定了以后他的部下一定不会再有火铳这种兵器。

    即使要有,也要自己亲自督造的火铳才行。

    说实话火铳不是没用,在战斗中他看得清除,成排的火铳尽管射程稍近,但对冲锋上前的敌人能造成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就连火手自己都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更别说敌人了。而火铳比鸟铳更优的方面则是近战,火铳手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保护的状态下,发铳过后直接加入近战,这些短榔头不论敌人是不是穿戴铠甲,都拥有一定的杀伤力。

    反观鸟铳手就不行了,被敌军侵入十步之内,鸟铳手并没有多少防备能力,除非他们再带上一柄腰刀,可一杆九斤十斤的鸟铳已经足够沉重,并不是每个卫所兵都能有邵廷达这样的好体格,过于沉重的背负只能让他们的战力急速下滑。

    要想真正让鸟铳手成建制,并在远攻近防中立于不败之地,陈沐需要一样东西刺刀,最简单的塞式刺刀。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麾下只有小猫两三只,即便两杆鸟铳都装上刺刀也并不能在战事中起到多大作用。就好似今日的战事,根本没有到需要陈沐动手的时候,倭寇的从倭死伤大半,这些渡海而来的真倭便感到不值而引兵退去。

    倒是三眼铳,这种横行九边的兵器,虽然陈沐还未能一睹真容,却真切地想看上一看。

    与陈沐在骑行中悠哉做派不同,邵廷达策马一路腰刀都出鞘提在手上,他可不觉得眼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驻军几千的清远卫都出现上百倭寇,别管其中从倭有多少,这都意味着局势不好。尽管他们击退了来自东北顺流而下的倭寇,谁又能保证在清远其他地方没有出现倭寇呢?

    他们在百户所的房子被烧了,从百户所启程之后邵廷达脸色一直不好看,这个冬天他的妻儿将会寄人篱下,尽管同处卫所多半会受到妥善安置与照料,到底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邵莽虫一直对道旁虎视眈眈,希望此时此刻能再蹦出来几个秃头倭寇,让他狠狠撒一撒心头怒气!

    虽说遇到剑术高超的真倭他未必打得过,但邵廷达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然心头的邪火儿就没地出!

    还真让他们遇到了。

    行至距离安远驿站十里外的道旁,树林间突然窜出三个人影,将众人吓得不轻,陈沐当即抬起倭铳对准人影,尤其是看到三人光秃头顶上那倭人招牌式的小发髻,当即将扳机扣下去,铳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燃火绳的铳,又如何开火呢?

    邵廷达的反映更是过激,直接从马上跃下操刀而上,石岐郑聪等人纷纷挺枪围上,却谁都没料到,这三个人影跃出林间不是提刀挑战,反倒乓啷啷三把倭刀丢在地上,跪倒在地,当中一人还高声叫道:“沐哥儿莫伤我等!”

    倭寇口中汉话一出,一众清远卫武夫纷纷愣住,长矛短刀逼上,踢开了地上倭刀,只待教他们说清再由陈沐定夺。

    “呀!”

    不过大人听见言语会停手,一根筋的死小孩却不会。魏八郎走在最前,起先被三人跃出吓了一跳僵在当场,此时却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半大少年的五短个子挺着日本穗枪高声大呼着朝前跃起冲锋枪头直挺挺地由上至下将右侧磕头的倭寇脖颈扎穿钉在地上。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穗枪还在地上斜钉着,脸朝下的倭寇不知死了多久,将地上染红一片血都快流尽了,入鼻尽是惹人恼意的腥臭。

    小八郎的勇武早已消失不见,坐在树桩上抱着胳膊不停发抖嘴唇都吓白了,俩眼一直无神地盯着保持跪拜死状的倭寇尸首,浑身活像个小筛子。

    陈沐在旁边半蹲着揽着小八郎的肩膀,愁眉苦脸越发烦闷,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己的世界观还在与一片蛮荒的世界作斗争,又如何去劝慰十几岁杀了人的小孩子?

    难不成让他去说这小子做的对?

    他想这么说,知道这么说是对的,但说不出口。

    顺着魏八郎的目光望到跪死在地的倭子身上,陈沐烦躁极了,挥手叫来邵廷达,指着尸首道:“丢沟里去,看着闹心!”

    邵廷达人憨力大,倒拔出穗枪还在手上舞了个圈儿,随手插到一旁地上,提起倭子的腿走开两步便放在道旁,一脚踢过去让尸首轱辘几圈翻到道旁田垄下头。他倒没顺着陈沐真扔到沟里,路边的沟都是水渠,灌溉农田使的,可不能染了尸首的晦气。

    何况……这尸首弄不好都是钱呢,邵廷达哪舍得让水泡了。等他哥哥心回意转,保准把这尸首再从地里提出来送到卫所去!

    又重重地在魏八郎肩膀上拍了两下,陈沐这才起身背着手走了两步,这才回头对跪伏在地被五花大绑的倭寇问道:“你说你叫齐正晏,五年前我爹还是小旗时你从他麾下做了逃卒,想去浙江投奔戚将军。莽子既然你说认识他,陈某就先当认识他。”

    陈沐并不能确定自己头脑里有这份记忆,但邵廷达认识这个秃瓢赤膊说汉话的倭寇,陈沐就先放过这个来路,接着问道:“五年前同你一起的逃卒,叫什么,他去哪了?”

    倭寇模样的齐正晏手脚都被缚着,似乎是被先前魏八郎二话不说杀死同伙吓坏了,不住磕头把脑门都磕破,此时见陈沐文化仿佛又看见生的希望,连忙咽着口水快速回道:“他叫解平,死了,三年前在兴化平海卫,被戚家军大铁竹扎死了。”

    倭寇口中的大铁竹,应当就是戚家军威震东南的狼筅了。

    时间倒是能对的上,五年前戚家军在浙江招兵,军饷给的优厚,卫所人心浮动不少人做逃卒去应募,这事陈沐记忆倒有。而三年前倭寇占领平海卫的事,也能跟记忆相互印证。

    但问题来了。

    陈沐突然有些想笑,站在齐正晏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去浙江投戚家军,怎么投进萝卜头剃了秃子,最后还死在戚家军手上。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想做倭寇,所以投了倭寇,这才被杀,嗯?”

    “小旗这,做倭子还不如军户,我们哪里会投奔倭寇,这千真万确,容我解释!”齐正晏一再叩首,见陈沐暂时没有杀他的打算,这才赶忙说道:“我等出清远,昼伏夜出千辛万苦才进了浙江,却遇倭寇杀来百姓奔逃,只得随众奔走,被追上乡里几个粗莽汉子仗平昔拳脚与倭寇斗在一处,似风里扬尘一刀一个被结果,我等哪敢再战,便被扣下这才饶了一条性命。”

    “满嘴胡言,倭子生性恶毒,还能给你们留下性命?”邵廷达仗刀上前两步,敛起衣袖便转头对陈沐道:“哥哥叫俺杀了这俩倭寇,省的居心叵测!”

    “千真万确!倭寇亦非逢人便杀,他们虏去妇女,弄得不耐烦了便放回去,只是偷得一条性命,一生也为乡里所笑;若是男丁老弱,便加杀害,逢得强健的便像我等这般剃去头发充作倭子,每逢厮杀便丢刀于我等推出当头阵,官军只要倭寇首级领赏,平日里百姓秃发瘌痢尚要被杀了冒功,那管什么真倭假倭。”

    “我等被剃去头发,自知左右是死。”说到这,齐正晏的话音稍弱,抬头看了陈沐一眼这才弱声道:“索性靠着倭势,还能捱活几日……”

    这些事,从来没人对陈沐说过,他现在心里不急了,坐在道旁点头道:“后来呢,接着说。”

    “后,后来,后来倭寇大略各地,掠得金银粮秣,听闻朝廷大军将至,便教从倭将器物散与沿海百姓,换做绸缎,抢了船只各回本国,有人在岸边被驱走,我们懂些武艺,便被带回日本唤作奴仆。被剃头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予刀枪,教习跳战,过一年半载水土习服,说起倭话与真倭无异。”

    陈沐打断问道:“掳走你的倭寇,他们在日本国怎么称呼?”

    齐正晏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有人叫丹后海贼,也有人说是岐隐水军,头目叫日本助……”

    陈沐摆手,他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什么丹后海贼岐隐水军,都是他没听说过的小角色,无关紧要。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先指指两个明人倭寇,又指向田垄下方的尸首,道:“你叫齐正晏,是逃卒;他叫隆俊雄,福建海民;死掉的那个是真倭,倭国海民,他能为陈沐带来三十两银子你们两个,一两银子都不值,给陈某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

    从倭,可怜吗?可怜。

    可他们该杀吗?该杀!

    齐正晏本以为陈沐已经愿意放过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最后还是要杀,连忙开口道:“我们是被逼无奈,特地跑回向小旗……”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们回来,是因为戚将军在东南大胜,驱赶到这边来,当年眼见倭寇势强便投了倭,今年眼见明军势大便想再回来。”陈沐脸上非常平静,杀与不杀在两可之间,但倘若不杀便要自己负起约束他们的责任,无非是代价罢了,“你们会什么,能给陈某带来什么?”

    况且,窝藏倭寇?陈沐并没这打算。

    “我会跳战,使倭刀,学了四年,会倭语,能为小旗杀人!俊雄在日本六年,也会跳战倭语,还会开船!小旗留我二人一条性命,我等做牛做马都行,别杀!”

    陈沐微微仰头,闭着眼思虑片刻,正要做下决断,石岐上前对陈沐道:“小旗,借一步说话。”

    在两名从倭忐忑之时,不知石岐一旁说了什么,等陈沐再走来时,对邵廷达挥手道:“莽子给他们剃头,留着他俩!”

第三十三章 新年

    广州都司的冬既没有雪也没有霜,但寒冷透着潮意侵进屋子里,凉透骨髓。

    凉意中,陈沐在这个世界短短两个月后迎来,迎来投身明朝后第一个新年。

    安远驿站的日子要比在百户所时强上许多,至少吃喝不愁,每日还有厨子做饭,米粮管够。闲时自己出钱买些酒肉,也够人过个好年。

    自清远东百户所一战,倭寇销声匿迹逃出清远,境中重复安宁。驿卒柯泽儿并未因此而对陈沐一行怠慢,反因陈沐等人多有斩获愈加敬重,分明冬月苦寒之时,安远驿站却好似陈沐等人的安乐窝一般,何其快哉!

    清早的山间河上飘荡着浓浓的晨雾,陈沐带着几名军户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跑出,各个满头大汗身心却极为舒畅,方才跑到驿站门口,便见付元倚着木柱斜靠,脸上挂着无赖的笑意,看这几人气喘如牛,抬抬手上端着的碗,笑道:“快进去洗洗吧,粥都热好了!”

    说着还用鼻子在碗边深深嗅着,畅快道:“又香又浓啊,不知比家中好到哪里去!”

    破落军户打着补丁的潮湿棉袄还能看见脖颈子上缠着的白布,这惯偷赌棍伤还没彻底养好,便在大年夜里带着婆娘幼子跑到安远驿来,说是觉得自己铁打的身骨已经能再回陈小旗帐下效劳了。

    当然,旗下诸丁谁不知道他付元是个什么德行,不过是知道大年夜里依照陈军爷的仗义脾性定要吃上一顿好的犒劳众人去岁的辛劳奋死。结果不出人们所料,大年夜里付元早把广城医生程宏远的嘱咐抛诸脑后,饮个酩酊大醉,夜里洒着酒疯迎风立在驿馆檐牙又哭又闹且歌且舞,高声嚎叫谁都听不懂的家乡歌谣,第二天躺在床榻久久不起,胸口红一大片分明是伤创崩裂,惹得石岐策马广城再把老医生请来,好酒好菜招待着,这才捡回一条烂命。

    天候慢慢转暖,一月之后,清远下了几场小雨,军户打仗虽不在行,种地却都是一把好手,人说这是今年要丰收的模样,嘉靖四十六年,太平年岁。

    真太平么?

    看着驿馆院子里刚十四岁的魏八郎两手握住不成比例的倭刀一次又一次奋力跳跃,一次又一次勤苦劈斩,光着脊梁擦拭汗水的陈沐对这个问题一笑而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必须迈过的坎儿。

    陈小旗这仨月拢共才见到不足千人,还大多是广城与清远城墙下那整个清城千户所的旗军,却经历两场厮杀,亲眼所见四五十条性命说没就没,这该是太平年月的样子?

    他在习惯,也在汲取力量。

    习惯对自己不能理解超出料想的人事物报以顺其自然的心态,这虽然不能改变糟糕的境况,却能过得轻松一点。改变总是来得缓慢,轻松一些,能让事物发展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擦净身子,陈沐披上棉甲望向安远驿站之上岩洞里向外冒出熬硝的蒸汽,脸上自然扬起笑容。

    年前的官道旁,说书的石岐将陈沐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让陈沐决定留下两个从倭的性命。现在那俩人,齐正晏与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为陈沐熬制硝土,每日自有人给他们送饭,当然少不了岩洞里放着两柄倭刀,让他们不要松懈了武艺。

    听昨日探望的邵廷达说,那俩当初被削光的脑袋,如今已长出半寸短毛了。

    其实陈沐之前对这个时代的文人,总带有一种无端的偏见与不屑。这不单单来源于四百年后灵魂身处的傲慢,也因为在上千年中,士人带领万民缔造出一个又一个雄踞于世的伟大帝国,他们是受人敬仰的中流砥柱;而现在,他们依然受人敬仰依然中流砥柱,可时代在悄然发生变化,不论这过程是什么,在陈小旗眼中看到的结果他们输了。

    但这其实是不公正也不客观的,至少站在陈沐今生今世的角度上,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对士人表达不屑。

    石岐有独到的见解,对陈沐说:“从倭可让旗军习练跳战,熟其军略,以期与倭人再战建功。寇已式微,无发则无路可逃,待其生发,小旗已有御制止道。”

    这便是随意抬手,正搔到陈军爷心中痒处。后世人到这个年代,有几个不会从心里生了点想与岛国见真章的远大理想?

    两名从倭便被邵廷达剃去头发塞进岩洞奉行陈小旗的制硝大业。从那时起,瘦得跟个鸟猴子一样的石岐在陈沐眼中仿佛就不一样了,那不叫鸟猴子,叫文弱。

    从石岐的身上,陈沐看到了一个名为‘落第书生’的可怕群体。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中华大地上层出不穷的山大王身旁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灵魂附体,这一刻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叫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啸聚山东三十六巨盗的宋江,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古来事业由人做的天王洪秀全!

    陈沐看着累出满头大汗坐在屋舍石阶上端着热粥呼噜呼噜往嘴里送,吃完还打出满意饱嗝儿的石岐松了口气还好,石岐看起来并不想起兵造反,所以大约他像那些先贤山大王一样,身边也有了一个狗头军师。

    石岐的思路是没错的,只要陈沐能制得住头上没毛的从倭,让他们安心在岩洞里熬硝,就不怕他们头顶长出毛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光脚的,因为光脚的无所畏惧不用守规矩,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谁都承受不住;但只要光脚的穿上了鞋,就不再可怕了,因为他只是个穿鞋的,发现穿鞋舒服,他就想穿裤子、还想穿衣服,穿衣服不够还要戴帽子。

    陈沐的许诺就是帮他们穿上鞋,重回卫所治下做他陈军爷的马前卒。这年月旗丁稀少,犯罪的都造反了,没人来充军,制作两份军籍反而比找到两个愿意做军户的人容易多了。

    给倭刀也是石岐的主意,不过欲擒故纵,让他们自己想明白是重做军户好,还是带着熬硝的法子亡命天涯好。熬硝这事会的多了,偏远山谷各地土司都在做,本就不是陈军爷独一份儿,拿屎尿都能熬出来的东西,带走又何妨,关键他们离了陈沐又能活过几日呢?

    跟着陈小旗的军户在安远驿站活得何其潇洒,可都让他们看着呢!

    驿站门口冒冒失失传来马鸣,柯泽儿跌跌撞撞跑进院中跪在地上,脸上泪痕还未风干,朝着东北方不断哀嚎接连叩首。众军户被他吓得够呛,围上来只听驿卒带着哭腔吐出五个字,空气中仿佛被点燃一颗大炸弹,嘉靖四十六年是太平年岁的谎言像一面从中间裂开镜子,登时稀碎。

    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嘉靖四十六年。

    柯泽儿说:“皇帝,驾崩了!”

第三十四章 硝石

    嘉靖四十五年冬月,六十岁的嘉靖皇帝朱厚驾崩于乾清宫,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葬北京昌平永陵。

    继位者,他的儿子裕王朱载在守孝四十九日后登基,改年号隆庆,为隆庆元年。隆庆皇帝继位之初,尊奉先帝遗诏: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这些官复原职的人里,有一个海南琼山人名叫海瑞。

    消息传到陈军爷的耳朵里,已经接近隆庆元年二月了。

    皇帝驾崩这种事,陈沐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只是觉得时代巨人的脚步又狠狠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个军户都没有柯泽儿那么伤怀激烈,这帮破落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似乎觉得别人嚎啕大哭时他们呆若木鸡并不合适,邵廷达抬腿把小八郎蹬个大跟头,终于有人哭了。

    再怎么说,这种时候饮酒作乐也是不合时宜的,但偏偏喜事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这个冬天清远卫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总之那个与白元洁在城墙上顶牛的罗千户以怯战的名义被贬到连州一个千户所做百户,白元洁则依靠击溃倭寇的战功接任清城千户所副千户之职。

    关于陈沐等人的安排还未发下,但诸旗军脸上再难终日装出哀伤神色,甚至他们都不愿出现在安远驿站,整天往山上的岩洞跑或抢着去飞水桥当值或许没人的地方能让他们好好笑笑吧。

    白元洁升任千户,多多少少意味着他们调离安远驿站多半还是个好去处。

    可天不遂人愿,眼看时值开春,百户所却没有新来的调令,白元洁那边也一连十余日不见传信。按理说他们在安远驿站的值守已经结束,该回百户所应付农忙,此时却杳无音讯,甚至就连接替他们轮防的小旗都没如期而至,这形式就不免令人猜测了。

    苦苦等了半个月,陈沐派人前往百户所,却被告知新百户的空缺还无人接任,派人去清远城凤凰街,却又被告知副千户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东行已有月余,尚未归还。

    这下就连陈沐自己心里都没底了,他的上官白百户究竟是什么打算?

    不论白元洁是什么打算,陈沐的日子还要过,进了春季既然没人向他发来调令,他也不管百户所的田地,索性在安远驿继续住下,郑老头等人悉数派进岩洞继续熬硝,反正等走了这硝洞也要封上,干脆趁现在熬出上千斤白硝!

    洞硝基本不属于制硝,而是将岩洞中上千万年沉积土内富含的硝酸钾用土办法过滤出来,依靠其不溶于水但随温度升高而易溶的特性熬制收集,产量受岩洞中硝土限制,一百斤硝土与三百斤水混合,经过层层过滤与熬制最终能得到三十多斤硝石。

    这三个月里,陈沐旗下的旗军整个冬天要么提着水桶往返于江边与岩洞,要么就是在岩洞中不断挖土不断过滤不断熬制,就连熬制废料都收集了十六个上百斤大缸,堆放在岩洞下面。

    因为这一工作,陈沐旗下吃得饱睡的香工作量大的诸丁过了这个冬天都壮实了些。

    军户不懂陈沐为什么对废水看中,他们更愿意捧着硝土穷开心,尤其是两个从倭,每次陈沐去洞中查看火硝存量时都问他是不是有把这些硝石卖至日本的想法在明朝硝石是禁出海的东西,而明朝硝石走私贩运至日本,能以十倍获利。

    在广州府,硝石的卖价是百斤四两八钱,这是临海方便走私出卖的缘故,如果在北方,硝土价格将会跌至百斤二两五钱。

    安远驿站的岩洞入口虽小,但背靠山壁内部狭长而幽深,可以猜测哪怕仅取最上层硝土,整个岩洞也不止万斤,但随着熬制收集出数百斤硝石后,挖硝土的工作量便越来越大,因为他们在岩洞中取土需走更远的路程,陈沐估计再有一月,硝洞千步之内能熬出硝的土便被他们挖个干净,再远的就不合时宜了。

    两千八百斤硝石,这大约是陈沐所估算出这座硝洞在符合军户辛劳的情况下最多的获利。

    更远的硝土难以取得,难以在洞中运送,也会拖延熬硝的效率,毕竟陈沐只有三个余丁与两名从倭做这件事,人力着实有限。

    但这样已足够了,即使他们在调离之前只能熬出两千斤硝石,找到销路后哪怕仅以二两五钱的价格卖给海商,五十两的获利足够他分给三个余丁与两名倭寇每人三两工钱,正丁不过挑水出力少,同样三两收买人心,最后他还能赚来二十两与那些熬硝废料。

    那不是废料,高浓度的硝酸钾是硝石,低浓度的淡硝酸钾是肥料,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好的肥料。

    况且卖出的价格只会比这个高不会比这个低,值了。

    一个冬天白吃白住,多赚到两年的俸禄,天底下还有比这个还美的事儿吗?

    陈沐想说真的有邵廷达在驿站东面七里外又找到一座更大的岩洞,还特么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了!

    粤地多山水,清远更不缺山水,有山水,就不缺硝洞。

    眼下仅陈沐所知的硝洞除去安远驿站这个便还有两座,足够他们找机会再干上一年。更大的硝洞、更多的人手、更多的产量,这意味着更多的银子,或许要不了多久,陈沐就能在清远卫建起一座玻璃窑,到那时银子才是真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手中。

    不过那需要一个前提,就是他在清远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大的关系网、更强的势力,至少要在数千军户中拥有保护自己小发明的能力。清远卫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保护他的小发明不为外界所觊觎,却也不可避免来自内部的窥伺。

    或许等陈军爷有钱了,还能试试能不能贿赂出个武进士呢!

    就在陈沐再一次举铳命中五十步外树干上木质靶子时,道旁传来掌声,转过头是几月不见已升为副千户的白元洁正笑吟吟地鼓着掌,见他回望,有着一副高高颧骨的脸上突然严肃,道:“清城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小旗陈沐击毙倭寇五名,赏银一百二十两,功升实授清城千户所总旗!”

第三十五章 总旗

    官职当然不可能依靠白元洁随随便便一句‘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就能升的上去,实际上这几个月白元洁都在为清远城东一战的战功而奔走,亲自前往广东都指挥使司、布政司,甚至前军都督府都派人送去信件,这才为清远城外那场战事取得相对公正的评价他们御敌有功。

    只有确定是有功的而不是抗命的,才能进一步有受赏的可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就是陈沐等人听说白元洁升任副千户的时候了。在那之后,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一路而上,沿江走韶州等地,他做了一件大事。

    募兵。

    募被称作蛮獠的蛮人充他部下五部百户所缺失军户,为此白元洁征募到一支足有四百余正丁、余丁过千的大军,顺流而下回到清远。

    “千户,这就是你说的募了点儿家兵?”

    随白元洁的回还,当陈沐的脚再踏进清城千户所,墙寨内上千人翻盖屋舍干得热火朝天,男子妇人绣面文身,千户所正中插千户旗,周围各插龙蛇旗,这些来客分明是不同习俗种族的蛮獠兵。而登上寨墙举目望向清城千户所不远处的北江面上,数百艘渔舟小船停靠岸边,那是蛮人自太祖时起定下以舟为家的祖制。

    四百多户,家眷上千,都被白元洁募为家兵,充作军户。

    这种操作在陈沐看来很迷,太祖皇帝是没说舟上户不能成为军户,也没说不能募为家兵,可就算白氏再有钱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吧?

    “陈二郎,清远与倭寇一战,你以为如何?”白元洁没回应陈沐调侃似的疑问,轻轻覆手看着清城千户所,面容肃穆道:“卫所兵不堪大用,白某知道。可白某不知道他们居然不堪大用至此!三千余军户被百十倭寇吓住在城里不敢迎战,百户出战所率兵员不过四十……你知道白某这副千户麾下五部百户在籍军户多少?二百,二百一十七户。军纪涣散士气低下,这样的卫所军还是我大明护国之军?”

    陈沐低头看着脚下,又看看那些纹身好似蛟龙的户,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告诉白元洁整个大明所有卫所都是这个样子,有的卫所甚至只剩下千户一人?

    “今后便不同了。”白元洁年轻的脸上写着振奋,伸手挥向清城千户所,指着那些忙碌的人道:“土人说人以舟为室浮生海上,是为贱籍故不通婚,人自画面纹身取蛟龙之意,自称龙户求活海中,所以人们叫他们蛮。可你看这些人,他们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在白某看来,正是最好的军丁自今日起,这清城五百户,便号蛮獠营!”

    在白元洁的雄心壮志下,陈沐仔细观察忙碌的人,知白元洁所言不虚。过去人们说游泳运动员有最好看的身材,肩宽臂长倒三角,是因为大量水中运动水压塑造而成。人的身材不如那样好看,却更加有力,每个人男儿身材都像一道门板,宽阔健壮,尽管他们的个子未必都有邵廷达那般魁梧,但谁都不能否认,人的确是极好的军士。

    陈沐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原因,这些人受于贱籍,很少登岸,日子过得辛苦吃食上却比军户强出许多,他们的食谱不缺鱼肉,有精细的蛋白质补充营养,动辄舟楫数十里,不论泅水捕鱼还是操橹滑桨,都能给他们巨大的运动量。

    所以他们强健、有力。

    白元洁本来是想在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宅院中请陈沐饮酒的,但先帝大丧尚未除服,饮酒作乐显然不合时宜,便索性二人牵着马引几名亲兵顺着官道边走边聊,“如今卫所文恬武嬉,卫所军官更是如此,清远三千旗军,可战者恐不过数百,如今白某募蛮獠营,今后自当整军练军,屯田事宜,你陈二郎既为我户下总旗,要担起更多。”

    说着白元洁转过头来,“你的总旗要耕种五十顷田地。”

    陈沐自然点头应下,不过头脑里打了个转才瞪大眼睛,诧异出声道:“五十顷?!”

    五十顷就是五千亩田地。

    明朝军户,一人军田五十亩,这是祖制。祖制开始是每个军户的田地,但上百年下来,祖制也禁不住年岁摧残,如今的军田大多为军官私有,所种收成其中属于军户已不足十之二三。五十顷田地,不论肥田劣田,都意味着陈沐一部总旗要耕种过去一个百户所的田地,这不是要累死他?

    “不必将眼睛瞪得那么大,过去白某任百户时,百户所便是耕作五十顷田地,旗军不过六十余户而已;你有白某这样的上官应当知足,全清远卫或许你能找到麾下足额的小旗,却绝不会寻到麾下足额的总旗,你是第一个。”白元洁抬手指指陈沐,这才深而缓地吐出鼻息,道:“过去百户所军户,除战死者,参清远城击倭一役者共五十四户,正丁五十四、余丁二百一十三人,尽数划于你旗下。”

    陈沐听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要真让他领二十多户人去耕五千亩地,这事他是不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但补满旗军,倒时可以一试。

    他能察觉到白元洁的变化,显然抗命出战一时对白元洁造成很大的影响,否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刚刚升任副千户便大刀阔斧地在清远卫自己部下施行改革,念及此处他不免忧虑担心,任何地方势力构cd是盘根错节,一个小旗完全掌握旗下十户容易,可一个副千户能完全掌握麾下五百户?

    这是扯蛋!

    就算是戚继光,若早年没有胡宗宪鼎力支持,他能募练出骁勇善战的戚家军?

    何况清远卫的白元洁!

    “那些不敢作战的军户,已被白某去籍,放他们自去募做家丁也好、做募兵也罢。白某不像广东守备那样贪慕钱财,只求练军作战护岭南之地。依照惯例,你可在军田中得三顷收成作为私财,陈二郎你可想好,这五十顷军田划在哪里?”

    军田在哪,还能自己选吗?

    陈沐想都不想地开口说道:“北江南岸,安远驿近畿。”

    却不想,白元洁听到当即火冒三丈,鄙夷地看着他,斥责道:“白食白住,上瘾了?”

    注:时任广东守备是后来万历援朝之役,露梁海战中明军指挥将领陈。

    有谋略,善将兵,然所至贪黩《明史》

第三十六章 监工

    后来陈沐才明白是什么支持着白元洁敢在清远卫大刀阔斧地施行自己波及五个百户的改革,因为去年两广总督换人了。换上来的新总督名字在当时东南家喻户晓,或许大明嘉靖末、隆庆初这段时间东南永远绕不开戚继光这个名字,因为当下的两广总督同样是站在戚继光身后的男人在东南抗倭中与戚继光并称‘谭戚’的谭纶。

    谭纶在哪里,戚继光便领着戚家军在哪里。

    既然如今谭伦任两广总督,便意味着后世家喻户晓的英雄戚继光也在这里。不过就算谭纶在此,陈沐依然认为白元洁此时大拦千户所军务亦是冒险。因为今年春工部给事中吴时来推荐谭纶、俞大猷、戚继光转练北方蓟镇之兵的奏折在岭南传得沸沸扬扬,一旦隆庆皇帝准许,他们便都将调防北方,到时白元洁又有谁来庇护呢?

    何况陈沐知道,不久的将来戚继光确实带兵北上蓟镇练兵了。

    新任总旗陈沐很想寻找机会一睹戚将军之风采,但是……他有一屁股烂帐要算。

    总旗没有衙门,白元洁也没打算在倭寇烧毁的清城千户所废墟上再多修一座百户衙门,因为陈沐头顶的这个百户永远都不会到任,陈总旗所属的百户所只有他这一个总旗与其麾下军户,再无他人。

    意味着他虽名为总旗,实权却与先前的百户白元洁丝毫无二。

    这才是白元洁让他的旗军耕种五十顷田地的原因,百户所再没有余丁了。

    没有衙门也无所谓,开春之后安远驿站迎来送往忙过一段时日,但短短半个月连州交接文书输送的差不多,陈总旗便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安远驿站划下一片地来当做他暂住的‘总旗衙门’。

    倒不是真像白元洁所说的他贪图享受,喜欢白吃白住。这种事宜在四百年后的灵魂看来还远远称不上‘享受’,他给钱的。之所以暂住此处,因为七里之外邵廷达发现的大岩洞不远处林间,陈总旗麾下军户正在伐木建屋,兴建他们自己的村落,在这事完成以前,陈沐需要一个地方来理清头绪,安远驿站是最好的选择。

    自清城千户所与白元洁一叙之后,陈沐总是非常头疼。

    “把面盆放下,洗脸我自己来!”背后插着一杆认旗的魏八郎奉命唯谨,放下洗脸铜盆手扶腰间斜插的倭刀前柄立在旁边,像个忠诚的小护卫,却被陈沐捏着脸蛋儿拉到身前,硬板着脸实则无可奈何地说道:“魏小鬼,你现在是小旗了知不知道,你再这么侍奉陈某,你会被人笑话的,还怎么统率旗下十个军户?”

    魏八郎升任小旗,这大约是陈沐近来最头疼的事情了。

    陈沐根本没想到白元洁想在清远卫施行军户改员,何况就算他知道对这件事也没有发言权,但白元洁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斩杀倭寇的功勋,白元洁真切地上报,关于他陈沐小旗的功绩一点没抹,陈沐当然是感激白元洁的,但问题出在除了他自己的首级功有几颗比升任总旗多些换了银子,麾下但凡有所斩获的全部由白元洁升了实授。

    这就造成他麾下但凡有倭寇首级功的,全部升任小旗。

    邵廷达就不说了,如果陈沐有选择,他肯定是要升任小旗,正合陈沐心意;石岐和付元差了点意思,但对他足够忠心,不论狗头军师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勉强称得上有些‘才华’,帮着管管破落军户也能行。

    魏八郎这刚刚虚岁十四的小旗是怎么回事?没错,小八郎是弄到一颗首级,拿着倭枪戳死一名跪地告饶的真倭,可这傻孩子根本管不住麾下十个老油条!

    别看小八郎现在挎着倭刀站得威风凛凛,可到了自己麾下旗丁面前,终究是个年龄心智都不过十四岁的小孩,还不是被那些旗丁耍得团团转!

    嗯……现在那十个旗丁正跟着余丁盖房子呢,受陈总旗之命,什么扛原木砸木桩这些出大力的苦工活都被丢给他们做,还专门派遣小旗娄奇迈监工。

    娄奇迈,是陈沐部下五个小旗中唯一一个先前不是自己人的小旗,他也在战倭中取得一颗首级,或者说是与五人同取一颗首级,但白元洁看不上跟他一起取得首级的军户,便将这功劳给他,如今升为小旗。

    他就是先前作战中被白元洁划到陈沐麾下六名火铳手之一,其他几人在临战时溃退慌乱,只有他蹲于原地放铳,后来火铳炸膛,在床榻上躺过这个冬天。

    虽然从炸膛中逃过一条性命,但娄奇迈的脸面算是毁了,鼻子被铁片削去小半,脸上亦被刺出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正因如此,他去监工的效率比莽蛮的邵廷达都好!只要他出现在工地上,不必说话周围余丁的动作都麻利起来。

    驿站外的田野里每隔片刻便会爆出接连一片放铳的声音,那是新任小旗石岐带着陈沐部下十名铳手旗军正在操练,或脆响或沉闷的鸟铳击发声不绝于耳,如今陈沐麾下已有十四杆鸟铳了。

    除了最早属于陈沐的一杆倭铳一杆鸟铳,冬天里军匠关家父子修整了最早那杆倭铳,制作新的铳床。后来有用了月余光景,取陈沐从卫所私下里购置来四十斤福建毛铁打出一根铳管,钻出光滑平整笔直的铳膛。

    后来,第二杆自制鸟铳刚做好铳管还没开始钻膛,这事便叫白元洁知道了。白副千户出手大方,直接从清城千户所给陈沐拨下十杆鸟铳与三桶近百斤的火药铅丸供其操练。不过凡事都有代价,白元洁去年秋天尝到陈沐所做长镰与稻床的甜头,要他用春种所需农具来换,没有农具,没有鸟铳。

    为此陈总旗只能苦思冥想,召集旗下关家父子及几名老农钻研五日,这才勉强做出个手摇木车来撒水稻种子,当然也没忘了木车前头加上犁地的木戳子,虽然效率未必比得上明朝最先进的农具,但在清远却无疑是最好的。眼看临春耕就差月余,关家父子三人都忙着赶工这大物件,做好一架借来水牛试过就赶忙连着图纸一同给白元洁送去,随后接着在安远驿赶至第二架春耕要到了,陈军爷自己还有五千亩地要播种耕地呢。

    这事儿可等不得。

    陈沐带着魏八郎在工地巡视片刻,便听人骑着驿马来报,说邵廷达回来了,陈总旗便赶紧拉下骑手自己上马,顺着田间垄道一路朝安远驿疾驰而去,小八郎在后头玩儿命跑都追不上!

    一进驿馆,便听邵廷达神经兮兮地抱怨,“沐哥诶!再有这种贵重事儿可千万别让俺去了,路上成宿都不敢睡,生怕遭贼坏你大事!你说你买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用的,给你宝贝。”

    说着,邵廷达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裹,陈沐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满眼放光!

第三十七章 遥远

    陈沐干了一笔大买卖。

    击剿倭寇购赏一百多两银子还没在怀里捂热,就被陈军爷十分任性地撒出大半到广东府买了几个小物件儿回来。刚知道陈沐要他办这事时,邵廷达还以为陈沐被倭寇的弓箭把脑袋射坏了,光想去广州府惠民药局把程宏达请来给陈总旗看看伤。

    当然,在怀里捂热这只是形容词,将近八斤的银子,陈沐不会傻到揣在怀里,真那样走一天非要被坠成锣锅儿不可。

    “关匠,你说能磨出来,东西陈某弄来了,你看看。”

    如今关家父子有自己的匠坊,坐落于将来村落工地左近靠着一条小溪。包含铁匠房与木匠屋,再加上他们一家七口的住宅与小仓,圈了方圆六丈的地,溪对岸三百亩地都是陈沐的私田。

    不过如今匠坊还仅是一片雏形,只有关家父子垒起的几个简陋小屋,铁炉和木工屋倒是已经垒好。陈沐的‘总旗衙门’还没盖好,哪里有空闲劳力来盖匠坊。但是在规划上,陈沐是想让周围至少方圆十五丈林地都成为匠坊匠人很重要,他还要想办法再多招募些工匠。

    现在三个工匠刚好够使,多了他养不起,何况也用不到。但将来就不一定了,陈沐估计他手上将来至少要有十名各类工匠,才能供给他的各类需求,再多就不能在自己三百亩地周围,而要把匠坊搬迁到北江岸边才行。

    水力,有时比人力更好用。

    陈沐摊开的手掌心,是两块小娃手掌大小的片状白色水晶,光滑透明。

    像这样的水晶片,他让邵廷达身携百两银锭,带旗军前往广城花费七十余两买入五片,一路驰回清远,不可谓不贵重。有时候脑子里小发明太多,反倒更容易让人举棋不定,烧沙子制玻璃确实听起来不难,但对陈沐而言一窍不通,左思右想认为这必然会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与银钱。

    偏偏,隆庆元年春,陈沐发现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像个生手猎人般瞄准自己在白元洁之后的第二个猎物两广总督谭纶,这个精于兵事后来被称作万历年间国之干城的文官。陈沐记忆里对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了解与今生见闻相互印证,戚继光、谭纶、张居正,大明王朝一个新兴派系在大国西南五岭之中的清远卫总旗眼中看见细枝末节。

    在这其中重要的一环,谭纶,此时正坐镇清远一江之隔的肇庆府两广总督衙门,并不日即将北上筹边。

    这是陈沐第一次看见直上九霄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便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而抓住这个机会,便在于陈沐掌中这两片水晶。

    这与他在广城眼镜店看见的镜片是同一事物,不过价格要稍便宜些,未经加工的水晶片作价十二两一片,如果一切顺利,仅需一片半便能达成他的目的,但怕就怕不顺利,故而他教邵廷达买回五块以待备用。

    递给关元固的纸上用炭笔画着一大两小三块凸透镜,刚好用掉两块水晶片还能留下些边角碎料。尽管心里早就想清楚这很可能会失败,临至此处还是不免心疼,对关元固一再叮嘱道:“一定要打磨透明,丝毫不可有差错!”

    他要让关元固打磨三个镜片,用来做一具正成像的单筒伸缩望远镜,献给即将北上筹边的谭纶。

    尽管他还没想好望远镜做成后怎么献,甚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好,但心中对献出奇物的回报已经有了预期,预期就是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回报七十两混个眼熟,会不会代价太大?

    陈沐认为这完全值得,至少在现在,他并没有那么缺钱。

    关元固曾帮清远卫高官打磨过琉璃盏,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陈沐交给他这个做出镜片的使命,甚至“镜片”是啥?他都弄不清楚。

    “总旗放心,小老儿一定尽力而为,就算不能打磨,也试着雕出其他东西,当作吊坠卖掉兴许能提些价钱。”关元固倒是尽心尽力想着如何为陈沐省钱,他毕竟专职铁匠木匠,并非琉璃匠,心中没太多把握。陈沐却对他非常放心,摆手道:“无妨,你尽力打磨,那些事等最后不成再说。”

    随后陈沐问了关尊班做牛拉手摇播种机的事儿,被告知最多七日就能做好一架,不会耽误农事,这才放心准备离去。就见田垄那头通往安远驿站的小路上,伤口初愈的付元赶着几驾牛车吆喝着朝三百亩私田行来,隔着小溪对麾下旗军颐指气使地说了几句,望见陈沐在这边,脱了靴子踩石头趟过溪水小跑过来。

    “嘿,总旗,已经运来十二,不,十四缸废水了。”付元摘了铁盔挠挠网巾下的头发,显然数到十以上数字不错对他来说是极其艰巨的任务。困苦神情转头就被好奇的抓耳挠腮所驱驰,道:“总旗呀,就那死咸的废水,能让稻子吃了长的大?”

    什么死咸的废水,那叫钾肥!

    不对,付元怎么知道是咸的?

    “你喝了?”

    特么含量低的硝酸钾也是硝酸钾,化学溶液能随便喝么?

    付元刚一点头就被陈沐按着脑袋按进溪边,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生水,还不断张牙舞爪地嚎叫:“就,就喝,一点!”

    后来成宿付元都在拉肚子。

    “告诉所有人,那东西不许喝,还有岩洞里那俩秃子,硝粉也不许吃。对,还有这溪水也不能喝,关匠在溪边弄几个火炉,我给你拨俩余丁小娃每日在这烧水,烧好倒到大缸里,谁渴了自己来这儿接。”

    红红落日下,田间地头忙碌的农人抬起头擦拭着汗水,远处石岐挥动小旗鸟铳队再度爆出一片硝烟,林间一根根巨木倒下在地上扎出鳞次栉比的屋舍雏形……炊烟,也在黄昏落下时自安远驿站袅袅升起。

    陈沐满足地伸个懒腰,翻身上马。

    眼前画面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才是他心中卫所应当有的模样。或许将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衣暖食饱,旗军严加操练战力高昂,不再会因几十个倭寇而吓得躲进城里瑟瑟发抖。

    陈沐知道,那样的日子不会很遥远。

第三十八章 矿工

    “弹压矿工?清远卫还有矿?”

    入三月,总旗治下五千亩地开始播种。

    旗军屋舍虽简陋,但区区五十余户,亦不算太难,匠家做好播车,加以自安远驿借来牛驴,工作量虽大,耕作有条不紊练兵更不必说,陈沐一向对旗军看重,如今他旗下石岐为鸟铳队、邵廷达为刀牌队、付元与娄奇迈为枪矛队、魏八郎为长弓队,五十旗军均最先以队列严法练其精神尊奉号令,明出赏罚后再操练技艺,如今虽不算长足进步,但看起来都有模有样。

    其中尤以鸟铳队最为优异,最精巧的火器辅以不吝火药习练射术,更有五名小旗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落第书生石岐率领教化,可以说是陈沐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其士气几乎可以比肩当初陈沐亲率小旗。

    换句不好听的话说,就是其余四小旗都还尚未形成可靠战力。

    战力是打出来的,从没有站着队列练出精兵的道理。没有经历战事,就算旗军用枪矛刺得再端正有力、长弓再射得精准豪快、刀牌再舞得虎虎生风,又能有什么用呢?

    陈沐经历过两场战事,两场战事中他们的受训度未必比敌人差、兵甲更要优于敌人,一待临阵却都发生军卒自相溃退的情况。不论是面对山匪光想逃窜的陈冠还是五个蒙头乱窜的火手,生于军户之家、长于卫所之内的他们,难道是真比不上山匪、倭寇吗?

    没有临死不畏的心态,慌乱畏惧下再粗豪的壮汉也会被瘦小而豪胆的敌人杀死。

    陈沐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碰上两三次不太危险的小仗,哪怕有些人会损于战场,但活下来的人才能被称作真正的旗军。

    却没想到再遇到这样的机会,居然是白元洁要求他率麾下小旗弹压清远矿工。

    新建成简陋的‘总旗衙门’里,传信的白七端着水瓢饮了两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口气,坐下对陈沐道:“当然有矿,就这清远卫里有二十多处矿洞,官矿七八座、卫所大人们的私矿十几座,就连你陈总旗不也在山洞里挖矿么,这事屡见不鲜啦!”

    陈沐被白七说得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白七指的是他让余丁在岩洞里熬硝的事,想了一下也没矢口否认,问道:“千户都知道?”

    “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清远卫就这么大,人来人往,谁做些什么事又能瞒住谁啊!”这半年白七与陈沐打乐许多交到,已不像从前那么生疏,嗤笑一声,随后摆手道:“陈总旗也不用往心里去,主人说了,养活一总旗人不容易,采些木挖些矿,靠天收的东西补贴家用无所谓,他对陈总旗没别的要求,田种好、兵练好,再就是守好飞水桥,别的他不管。”

    “不过陈总旗这兵,你可上点心吧,主人那蛮獠营水战陆战操练得勤,别到时战场丢人,咱们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陈沐这会儿是明白了,他说琢磨着白七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原来是替白元洁敲打自己来了,意在规劝自己别被‘挖矿’‘白吃白住’迷了心窍耽误练兵。

    “白兄放心,旗军再历一战,就能有所战力,即使现在上阵再对上倭寇,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了。”陈沐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面上笑道:“千户要战功,陈某也想要啊。厮杀场上必不给千户丢人!”

    “都是老相识,我也就随口一说。”

    白七笑笑,见陈沐没什么别的反应这才放心,随后道:“陈总旗这就有机会带兵打一仗了,四处官矿拒缴开矿税,山主集二百余矿工抗收,税官把事交给千户,千户不愿做这样的事情,又不得拒绝中官,这事就只能落到陈总旗头上了。”

    这年月收矿税的都是布政司,陈沐是知道的,布政司出调令,卫所军官没有谁是能拒绝的。

    明朝矿工这个群体陈沐也是知道的,比方说戚继光在浙江募兵,便是看中义乌矿工为争矿搏击凶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就连妇孺都提着矿镐上阵,官兵都不敢插手,那大约是明朝最出名的矿工了。但清远的矿工,也这是这样?

    陈沐不知道。

    “此事重在逼其缴税,不在杀人夺命,亦不能有所恻隐与布政司起冲突,否则前途不保。”白七显然也知道这是一趟难做的活计,道:“总旗当小心为上。”

    陈沐则是对官矿所纠集人手感到诧异,问道:“只有二百人?税官收官矿税,那私矿是否也要受到牵连?”

    他担心的是别人以为自己在开矿,他可不懂这矿税是怎么收的,究竟是交银子还是交矿石,交银子,那他制硝恐怕还赔钱;若交矿石,他哪儿来的矿石去缴税!

    “嘁!总旗不必忧虑,那些税官不管私矿,私矿要么是我卫所官军所挖,要么是无主官山上聚集流徒亡命,每山起炉五六座,每炉聚二三百人,合者成千上百,一至春夏便各自散去,一管就是民变,哪个敢管?”白七笑容转瞬收敛,道:“他们也就敢欺压这些守规矩的山主,每山起一炉、每炉定工五十,先纳银十两给票挂号,二月销工,再想开矿还要再缴十两。”

    每山只能起一炉,每炉只能雇工五十,生产力是固定的,产量也就被定下了,每年开炉要交票钱,烧出东西还要给朝廷抽课,再加上下打点,陈沐怀疑这山主在发出五十人工钱之后是否还有余钱缴纳课税。

    中间不论哪个环节出错或银钱不够,便是这个结果……带兵弹压。

    千人是民变,百人就不是民变了吗?

    陈沐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他是军户,这事推到他身上就跑不了。

    这种该死的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陈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送走白七后在屋里兜兜转转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让魏八郎前去传令,聚集旗军!

    注:矿山、山主、矿税部分参考明代戴《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三十《铁冶》。

第三十九章 民变

    陈沐一直认为明朝的上层与下层是绝对割裂的,矿税再一次加深他的想法。

    小时候书上说明朝中央集权非常厉害,但等陈沐到这儿亲眼看看,却觉得并非如此。半年了,他没见过一个锦衣卫,说什么监察天下更是子虚乌有,连私矿都管不住、商税都收不上,这能叫中央集权?

    明朝集权,集的是官员,锦衣卫监察的也仅仅是官员,但这天下不仅仅只有官员。

    陈总旗麾下初次带兵出行,不论小旗还是军丁都很兴奋,何况在知道对手仅是一群矿工之后更是如此。魏八郎小旗棉甲敞着怀,手扶倭刀柄,露出棉甲里倭人腹当,余下小旗也都挎着倭刀趾高气扬,生怕旁人瞧见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杀过倭寇的卫所旗军。

    不像一群杀倭英雄,倒像是倭寇进卫所了!

    “都把棉甲穿好,铁盔戴正,拿好自己兵器!”矿工抗税的地方虽然也在清远管辖之内,却离清远城有三十多里地,趁着赶路,骑着战马的陈沐回头对旗军训斥道:“此次弹压都是些穷苦矿工,比你们还穷,意不在杀人。没陈某命令,任何人不准擅动刀铳,让他们平平顺顺将课税纳了就算全功!”

    先前白七告诉陈沐,去弹压矿工的并非只有他这总旗,很可能还有别的总旗或百户带兵,何况还有税吏在场,弹压过程中变数太大。陈沐少不得要对旗军先将丑话说到前头,学着白元洁的样子对旗军道:“尔等若听陈某号令,就算今后上官怪罪,自有陈某一力承担,怪不到你们头上。若有人听从他人号令……”

    陈沐笑了,露出半口森森白牙,轻轻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都听见了?”

    五个小旗官各个唯他马首是瞻,哪个会说不,旗下诸丁就更不必说了,这帮人都是清远卫的老油子,见识多别的百户总旗是怎么折腾下头旗军的。何况他们会极了见风使舵,哪儿有往陈沐铳口上撞的道理。

    兵油子或许圆滑些,但同等条件下他们未必能狠到哪里去,而陈沐却已经是清远卫响当当的狠人了,这事可能连陈沐自己都想象不到半年时间杀五名山匪五名倭寇,腰悬十颗首级,这在岭南山中不历战事的清远,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功勋!

    他们走了堪堪二十余里,眼看着山中七拐八绕快要抵达目的地开炉的矿山,突间两骑飞奔而来,见到他们高声呼救:“来者可是弹压矿工的旗军?”

    来人模样很是滑稽,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身着桃色大袍,胭脂涂面腰佩香囊,翻身下马撑着膝盖好一通牛喘。

    陈沐见其行制像有功名的文人,虽然诧异其模样装束,还是忍住笑意拱手道:“在下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正率军弹压矿工,矿山这是,出事了?”

    “总旗!”

    胭脂男子像被踩到尾巴,接连朝前摆手道:“赶紧回去,前头打起来百户都不算对手,矿工凶悍的很,快将你百户找来带兵弹……诶,你这个总旗怎么这么多旗军?”

    道路不算宽,但陈沐操练旗军队列秉承前世从军‘两人成行,三人成路’的标准,五名小旗为排头,其后旗军并排行军,此时停驻阵形密集,到底训练月余初见成效,打起仗来没什么用但看上去还是一眼就把这年轻人唬住。

    陈沐听见他小声诧异,憋住笑容拱手问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朱襄,广东布政司库大使。”胭脂税官库大使朱襄匆匆拱手,又急切对陈沐道:“矿工二百多人拒不缴课,铁道都被擒下,这是要造反!”

    布政司有库大使,是从九品官员,掌管登记每年赋税入库,至于其下铁道、盐道,都是不入流的税吏。

    现在不知矿山那边发生什么激起矿工的愤怒,让他们将铁道税吏擒下,还与带兵弹压的百户打起来,这使得本就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难不成真要带兵过去大开杀戒?

    陈沐的念头在脑袋里飞速旋转,大开杀戒是他所不愿的,但回去找百户带兵更不可能,因为他头顶压根就没有百户,除非回去把白元洁的蛮獠营请来……但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不成废物了?

    “库大使不要惊慌,请先带陈某过去看看,即便兵力不敌,麾下旗军也能护得周全。”

    库大使朱襄有些狐疑地看看陈沐,又看看他身后各个站得板儿直的旗军,尤其是昂首挺胸背插小旗手按倭刀的魏八郎,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点头,对陈沐道:“那便依总旗的话,先过去看看,谁知道这些矿工如此刚烈,唉!”

    朱襄上马,带着身后跟随的税吏与陈沐并马而行,骑马的也不能疾行,毕竟后头旗军全是步兵。借此时机,陈沐正好向朱襄问询矿山情况,哪儿知道一问还问出个熟人,带旗军在矿山和矿工打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远峡百户张永寿!

    至于双方怎么打起来的,就有意思了,从朱襄口中说出一面之词是矿工提出非分之想,张百户义正言辞地制止,随后双方便发出冲突,军户打不过矿工,他跑出来时张永寿部下四十多个旗丁正被矿工堵在矿山上穷追猛打,就连前去与山主交涉的铁道都被抓住。

    究竟是怎么个非分之想,朱襄没跟陈沐细说,一行人忙着赶路,陈沐也懒得细问,他现在就是很想过去看看张永寿是如何被一群拿矿镐的矿工打得屁滚尿流。

    数里路程没有多远,行不过片刻便能远远望见矿山,亦能听见远处怒骂哭嚎声,人声鼎沸。待到临近,陈沐也担心旗军会先被发现而遭到围攻,便命人缓缓摸上一处山坡,布置好军士这才向矿山望去。只见有一小队旗军被围堵在山道上救死扶伤,山下上百矿工舞着矿镐、木棍等物也不攻山,只是朝上破口大骂,还有人攥着短刀朝被绑住的税吏威胁着不知说些什么,边说边哭。

    眼中种种乱象,陈沐看来这分明是即将造反杀官誓师的模样,心下更为焦急,情急之中做下决定,挥手对石岐道:“鸟铳旗朝天鸣铳,快快装药!”

    注:

    “我祖宗初设旗军,继后复设民壮。”明代,海瑞《革募兵疏》

第四十章 让路

    砰砰!砰!

    十余杆鸟铳一时俱发声势颇大,早是惊弓之鸟的矿工猛然回头,只见大股硝烟自林间山坡冒起,各个惊慌失措。待硝烟散去,就见山坡上顶盔掼甲背插认旗的将官抬起右手,身后一众旗军手持鸟铳动作整齐地将铅丸塞入铳口用通条压实,接着举起鸟铳瞄向他们。

    在铳手身边,长弓手将羽箭扎在身前,持弓待发,枪矛刀牌军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冲锋,气势着实骇人。

    鸦雀无声。

    被围困在半山腰的张永寿也被铳声激得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铳鸣传来的方向。他着实被矿工追打的狼狈吃到大亏,铁盔都不知丢到哪儿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几个缺口,此时望到百十步外陈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抬手狠狠锤在自己胸口。

    “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怎么就没想到,站到个矿工够不着的地儿呢!

    张永寿吃得就是这么个大亏,整个冬天白元洁立功的事情在清远卫都传遍了,普通军户怎么想暂且不提,张永寿心里是羡慕地不得了。就在清远城外打一仗,收获真假倭首级十余,还立下城外驱逐倭寇的首功,这事谁不羡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功勋,只要腿脚跑得好,城外拒敌能给说成守城有功!

    整个冬季张永寿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时对清远峡百户所的军户勤加操练,还会发生与倭寇一触即溃的事儿吗?如果没发生,这升任副千户的人应该是他张永寿啊!

    “这他娘就是运道,你们这些傻看白副千户,在清远城外跟倭寇见仗,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二郎现在都能当上总旗在那放铳鸣烟。”张永寿捶胸顿足,挥手叱骂扶着自己的亲信,“看看你们,在清远峡跟倭寇干一仗被打得丢盔旗一个个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的打完仗没捞到功勋还死了二十多个!”

    “没死人老子能打不过这些矿工么!”

    张永寿在山上骂着,身边旗军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也确实没气儿出,刚刚又被矿工打死打上十几个军户,如今山上只剩三十多人,仗着军中火器弓弩这才能在山上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哪儿还有劲跟张永寿说这些废话。

    张百户在山上骂骂咧咧,山下的矿工倒是着实被吓坏了,山坡上出现的这伙旗军模样可不像张永寿领的四十多人那样看上去容易对付。别的不说,单单清一色的鸟铳朝人群指过来,就令许多矿工从心里感到害怕。

    其实没有张永寿在清远峡的败绩,使清远城有倭寇势大而不可挡的危机感,白元洁也未必能立下大功;如果没有张永寿旗军在方才的乱战中扬刀放铳,上百矿工也不会对此事陈沐旗下十余杆鸟铳瞄准感到畏惧。

    说起来,白元洁与陈沐都该摆酒好好感激一番张百户的情义呢!

    但更让矿工胆战心情的并非瞄而不击的鸟铳,是陈沐口中的话,“清远卫下清城千户所援军已至,你们要造反吗!”

    这话中威势齐备,再加陈沐顶盔掼甲站在那也是威风凛凛,看得身边胭脂税吏朱襄都为之侧目,暗自在心头给这位刚认识不久的陈总旗竖起大拇指,好威风!

    只有立在陈沐身后侧方扶倭刀柄挺立的魏小鬼瞟着眼睛看到陈沐背在身后的左手一直在轻轻搓,隔一会还在衣甲上蹭蹭仔细望去,手心都是汗!

    虽然身后站着整整五十名麾下军士,一再给自己心理暗示说这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手脚还是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只有在自己喊话之后矿工无人上前,才让陈沐从心里真正松了口气,接着喝道:“既无反心,还不将税吏放回那位是山主坊长,过来说话!”

    陈沐最怕的是矿工反心已定,见到他们一拥而上地冲上来,那样他们就只能把鸟铳对准这些拿着木棍、铁镐的穷苦百姓并与之血战。

    他已经勉强能够克服战斗对内心的恐惧,但他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不论山匪还是倭寇,在陈沐心里到底算是自保,杀的是该杀之人,可这些不过抗税的矿工,别管缘由是什么都显然罪不至死!

    护国之军应当以保护百姓为己任,而非欺辱杀戮百姓到了这个时代,陈沐也不认为可以改弦更张。

    人总要有自己的坚持,若坚持不得正确的事,与牲畜何异?

    陈沐的话音落下,短暂沉默之后,矿工各个都没了主意,他们互相对视之后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后望去。在这些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却神情枯槁的矿工正中,人们簇拥着一个攥着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岁四肢强劲,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何况大奸大恶之辈也不可能跑到这里开矿,从衣着上陈沐能看出来,这个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是个商贾。

    “不能放税吏,放了税吏你们放铳怎么办?”男子抬起头看着陈沐,虽然距离较远但陈沐感觉他内心应当正举棋不定,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拱手指着绑在柱子上的税吏道:“草民山主杨帆,持票在此开炉凿矿,工不足五十、炉不过一座,年年纳银缴课不曾拒税。只因这税吏说若小民给他五两银子便可得票,却不料其收银后接连索钱,今日还带税官前来索税,小民哪里还有银钱来与他!”

    说到后面,杨帆已激愤至极地吼了出来,随后鼻翼抽动两眼泛红,抿着嘴表情复杂地说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杀此税吏自裁于此,只求军爷不要为难这些矿工兄弟,错在杨某一人,不怪他……”

    陈沐听着这诀别词便知事情要坏,连忙打断道:“且慢,如今你还未酿成大错,补齐票银十两,税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难为你们。倘若你杀了税吏,不单你要死,你口口声声说的矿工兄弟,也大多会死。”

    这种时候,怎么能救下税吏性命?

    陈沐思索不出万全之策,却有弄险的胆魄,放下鸟铳,缓缓绕过山坡,单人朝山下矿工聚集处走去。

    注:铁票是用来开官矿的,一年一销,一票十两。

第四十一章 中人

    没有人知道陈沐想干什么,他一步步朝前走,直至面前是厚实的人墙。那些矿工缓缓围上,眼中闪烁的危险与慌张令人生畏。比这些健壮男丁更让人害怕的是他们手上拿的木棍肩上扛的矿镐。

    在陈沐眼中这是破甲锥与钝器,完美克制他一身棉铁甲。

    陈沐的心跳砰砰响好似擂鼓,不自觉地舔舔干燥的唇,面无表情环视周围矿工,幸运的是在他们脸上也看到了恐惧……麻秆儿打狼两头怕,这事就好解决多了。

    “陈某杀过山匪也宰过倭寇,但不打算跟百姓厮杀,让开。”

    人们听见他说自己杀死过山匪,没什么反应,但听陈沐曾与倭寇见仗,眼底皆露出惊骇,有人不信正待说什么,却见陈沐腰间正悬着一柄装具精致的倭刀,纷纷退开。

    抬起手臂,劈开人潮,陈军爷径自走向杨帆。

    “铁票是十两银子?”

    陈沐与杨帆面对面问出一句,待这官矿山主点头后,转脸对被捆在木柱上的税吏问道:“你出,有问题吗?”

    贪图钱财的税吏早被吓坏了,哪里还有半点贪赃枉法欺压矿主时的体面,脸上带着未干泪痕、身下带着尿湿污渍,袒露被矿工扯开衣襟的胸膛,眼见陈沐就像见了救命恩人般嚎道:“他们要剖我的心!”

    啪!

    “贪钱时怎么不知道怕,十两银子,没有就死。”陈沐扬手一巴掌,随后揉着手掌对杨帆道:“矿山你不能开了,趁现在跑还来得及,卫所军疲懒久已,逃不逃得掉看你运道。”

    “都不容易,好好活着吧。”

    陈沐说罢看着矿工们叹了口气,杨帆等一众矿工还在发愣,有人问道:“军爷,官府不,不追究?”

    “官府追不追究陈某也不知道,但不激起民变,对谁都好。”陈沐自己心里也直犯突突,这些矿工的样子并不像是真到了要与税官、旗军决死的情况,要真有那么大胆量与气愤,早提着锄头把矿山上张永寿那二三十个还有战斗力的旗军灭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陈沐觉得这是好事,抽出佩刀为税吏斩断绳索,这肥头大耳的家伙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陈沐心头松了口气,一众矿工情绪被自己几句不追究的话稳住,煽动雇工的杨帆也束手一旁不再纠缠,似乎思虑自己应当如何收场。看起来这事应该就这样轻易解决掉,了不起税官会对自己有些微词,不过没犯到他们手上也管不到自己头上,勉强算是皆大欢喜,接着刚解救下来的税吏便做出陈沐怎么想都想不出的事情来,他居然就在上百矿工环围之中抓着陈沐的靴子喊了起来。

    “抓他们,杀他们,他们要杀官造反!杀了他们!他们要造反!”或是惊恐或是天生,陈沐只觉声音难听刺耳,这税吏狠狠攥着陈沐的腿,趴在自己尿液浸湿的土地上指着周围矿工大声喊着:“等出去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刁民,不杀不足以卫国法,不杀不足卫国威!”

    这特么不是税吏,这是傻逼啊!

    陈沐从山坡放铳到单人入围,好不容易消除矿工对他的敌对心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气氛,简简单单被两句话破坏掉。说实话,陈沐这半年从未见到过有如此强大破坏力的人。

    他很想问问杨帆与这些矿工,谁愿意行行好帮个忙把这税吏宰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没脑子之人!

    本来陈沐进来时分开的道路,被矿工们隐隐围上,手里握着刀的杨帆也将身子微微横来,神色不善地望向陈沐与税吏,大有一言不合将他们撕碎其中之意。

    这下局势明朗了,矿工刚刚松弛的神经又被狠狠吊起,只要陈沐一句话说不对,奋力走出黑岭轻易击杀倭寇的陈军爷便会死在这矿山之下。

    陈沐不慌。

    他抬起左脚,印在税吏脸上,作为其没有脑子的惩罚,随后收回被抓着的右脚,向旁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指着骂道:“杀官造反,不入流的小吏你也算个官儿?”

    这一脚,陈军爷与矿工再度达成共识。

    眼见走是走不出了,陈沐反倒放平常心,原地踱出两步还对身旁矿工道:“受累,搬个椅子来。”

    “朱库使,这税吏陈某是救不出去了,你过来吧。”陈沐朝山坡上喊了一句,接着又仰头对矿山上的旗军朗声道:“张百户,你的旗军死了人,也下来说说,这事怎么解决!”

    周围矿工一片噪杂,说什么的都有,陈沐还听见有人说什么要把他杀了拼个鱼死网破之类的话,不过说话的藏在人群中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周围的矿工倒显然都没有这个打算,还有人听从差遣地把炼矿时的木椅搬来。

    “要是想鱼死网破,陈某在里头,旗军在外头,大不了你们将陈某杀了,大家一起死。倘若不是都想死……”末了,他才接过不知所措的矿工手里提着的椅子坐下,对杨帆道:“陈某就当个中人,把这事解决。”

    他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恐怕先前不论税吏还是张永寿带着旗军,都不是来解决事情的,或者说他们是想以镇压的手段来解决,就如同陈沐领到的命令一样,弹压矿工。

    官吏与军官对百姓天生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们过来根本就不是同矿工讲道理的,故而等陈沐率军感到已经打了起来,丢人也是幸运的是,张永寿的旗军没打过矿工,否则这就是一场屠杀。

    朱襄不知情况,心中有些忐忑,但看起来局面似乎已为陈沐所控制,便带着一股子读书人的骄傲走下山坡。张永寿可不想下来,他觉得陈沐不是脑袋被倭寇射箭打坏、就是在广城听三国听多了,玩什么单刀赴会?

    但上百双眼睛看着他,由不得他不下来。

    等这二人走进人群,陈沐摊开手掌说出自己的想法。

    “税吏索贿,是山主抗税之因,票税理应他出,否则就是民变。山主的矿开不成,矿工散去,勉强全身而退,也就不需票税;张百户部下旗军多有死伤,这钱补贴旗军抚恤;三位觉得如何?”

    陈沐笑笑,“要是不行,你们谁行谁来!”

第四十二章 狼马

    陈沐的想法,其实也是矿主、矿工吃亏,矿山开不成,弄不好今后还会被报复,留给他们的恐怕只有背井离乡一途可走。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时代,矿工囚禁官吏、冲突官军,已经是民变了。

    而民变,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官吏看来,都应当镇压。

    谁都可以镇压,唯独陈沐不能。

    “不行!”

    “不可能!”

    对陈沐的提议,朱襄与张永寿下意识同时拒绝,但接着他们望向四周,张永寿率先软了下来,狠狠地看了陈沐一眼道:“不过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像那个税吏那么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张永寿还是明白的。

    朱襄的反应就有意思了,他看着陈沐居然笑了起来,随后没好气地对山主杨帆问道:“这皂吏从你这儿图走多少银钱?”

    杨帆是几人中最期待转机的,陈沐的出现把原本已接近崩溃边缘的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此时听到库大使发问连忙答道:“二十余两。”

    陈沐暗自咂舌,先前不直说这税吏索贿几两银子,怎么如今成了二十多两,就为这么一张十两银子的铁票,杨帆居然能让税吏断断续续讹诈二十多两……他在这儿开矿一年刨去矿工雇钱,能挣二十多两?

    呸!

    要能挣二十多两,他还至于被逼到绝路上?

    朱襄转头想提起税吏的衣领,动作到半截又仿佛不愿脏了手,俯身嫌恶道:“朱某缺少管教竟叫你做出如此肮脏事,钱都吐出来十两依陈总旗的话交与张百户抚恤旗军,十两交与官府交差,若交不出来就去蹲大牢吧!”

    “二十两银子的事。”朱襄即是气愤又是懊恼,抬脚踢在税吏屁股上骂道:“还不嫌丢人吗,自己爬起来滚蛋!”

    朱襄看都不看税吏与杨帆,朝张永寿及陈沐拱拱手,道了声:“今日之事,朱某回还定如实禀报蕃台,如此朱某便先出去了。”

    朱襄率先离开,矿工见他不追究,纷纷叫好让出路来,此时此刻仿佛他们都忘了还躺在地上的伤工与先前与旗军血拼的死难者。

    张永寿见朱襄并未受到阻拦,也不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沐说了句,“陈总旗,张某也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指挥使,你好自为之。”

    陈沐咧嘴露出满口白牙,低头拍拍先前穿行林间挂到的浮土,对周围感激的矿工抱拳随后说道:“既然事了,陈某便也走了,诸位还是早些散去,省得夜长梦多。对了我是陈沐,清城千户所总旗,你们体格都不错,如今毁了矿山,若日后生计困难可到安远驿站入我麾下,军户不至富贵,但陈某旗下尚能温饱,告辞了。”

    杨帆等人对陈沐再三下拜,被簇拥着走出人群让他心里非常满足,但更多是感慨世道艰难。

    在他看来没有激起民变,还给军卒得到抚恤,偏偏最该感激他的两个人没有感激,反倒是受了气的矿工感恩戴德。这是什么世道,这世道的价值观又是什么样的价值观?

    也就前后脚功夫,张永寿呼唤躲在山上的旗军相互搀扶着下来,陈沐知道这小子心里一定恨透了他,所以也没自找不痛快地同他搭话,哪儿知道张永寿自己走上前来,又换了一副笑脸拱着手说道:“陈小旗好威风,不费一兵一卒达成所愿。”

    说着,张永寿指向山坡上结阵的旗军,笑着问道:“早就听静臣说过陈二郎练兵有术,难怪能有御寇大功;都是同样的军户,在陈总旗麾下就是不一样,你我老相识了,不知可否传授一二,再到临战张某也能求个自保。”

    陈沐早就知道张永寿是个笑面虎的心性,对他防备颇深,本不愿同他再攀上交情。不过眼下张永寿既然开口,陈沐索性停下脚步,笑着对张永寿问道:“张兄看不上那十两银子吧?”

    他不缺钱,看不上那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感激陈沐,更不会因此谅解陈沐把他喊下来置身险境,但张永寿同样也不理解陈沐这时候说十两银子是为了什么。

    “这和练兵,有什么干系?”

    “那不是给张百户的,是给死伤旗军的。”陈沐挑着眼睛望向张永寿身后互相搀扶的凄惨军户,笑道:“陈某毫无家学渊源,只知道练些队列,教旗军熟练技艺,哪里懂什么练兵。但是张兄,你总喂他们吃草,打起仗来却希望他们像狼一样为你而战,这怎么可能呢?吃的是草,上了战场就只能像马一样跑得比你还快,追都追不上啊!”

    说罢陈沐不再停留,扶着刀柄走到山坡对部下一挥手,骄傲极了,“走,回安远驿朱库使还没走?”

    陈沐一看那穿着桃色袍子的布政司库大使朱襄还没走,正背着手跟邵廷达站在一起,见陈沐过来这才翻身上马,回头指着被两名旗军押着的税吏,说道:“这蠢材方才竟想逃走,多亏陈总旗部下得力,才将他拿下。回程一条路,不如同道而行,陈总旗?”

    陈沐能说什么,接过魏八郎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探手向前对朱襄道:“请!”

    行不过几步,朱襄对陈沐问道:“陈总旗,方才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解惑。为何张百户带兵来此,矿工便与之血战;陈总旗带兵至此,矿工却甘愿束手,前前后后死伤数十,最后却不过二十两收场,这是为何?”

    踱马而行的陈沐楞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张百户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斟酌片刻,陈沐对朱襄笑道:“张百户当矿工为变民,自当讨伐;陈某当矿工为矿工,所以相安无事。百姓食不果腹受皂吏欺辱还能对朝廷保有敬畏忠心,陈某又何忍一定逼反他们呢?”

    陈沐只是随口一说,朱襄却不知想了些什么,沉默打马良久才幽幽道:“陈总旗有见地,去岁广东李文彪、李珍父子造反、江西谢允樟、下历赖清规造反;前年浙赣矿工民变、四川蔡伯贯起白莲教,都有你言语中的缘故啊!”

    注:朱襄就是个税官,别因为姓氏多想。

    明朝嘉靖年间民乱兵变有籍可查、声势浩大者四十五年间四、五十起,因明朝此时财政已入不敷出,开支是收入的两倍以上,不断向南方加大摊派税银,致使各地民乱、兵变不断。在民乱中,参与造反的主体为农民、盐徒、矿工,分别代表日渐繁重的田税、盐税、矿税。

    但现在并不是赋税最重的时候,普遍认为矿税加重是万历皇帝下派中官担任税监开始。

第四十三章 望远

    半年仅入清远城一次的总旗陈沐,在弹压矿工之后三日被传入清远城四次。

    每次都没什么例外,无非是被不满其做法的上官训斥,挨了吵却又没什么实质惩罚,不疼不痒就是心累,把陈沐都吵疲了。三日里他把清远卫上下从指挥使到清城千户,大大小小的军官认识个够,所有人都知道清城千户所麾下有总旗陈沐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他出名的原因,就在于其处理弹压矿工时不同常人的手法,原本一通滥杀解决的问题,被他一张嘴从税吏口中讹出十两银子给清远峡百户衙门下死伤军户抚恤。尽管最后事情得到较好的处理,但陈沐这种非常规的处理手段一致被卫所高级军官称之为‘弄险’。

    世间难有双全法,太想所有人满意,面面俱到,最后的结果大多都是所有人都不满意。

    又在清远城被卫所镇抚斥责一番,陈沐无精打采地踱马走回安远驿旁新筑院落,刚进门就见白元洁站在院子里笑眯眯看着自己,道:“又饱受埋怨?”

    “还能如何?”魏八郎自去将马拴好,陈沐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满脸疲惫地舀一瓢凉白开饮下,这才擦着嘴角说道:“这些长官都一个意思,遇到民变直接镇压,矿主杀了、矿工接着除之后快,一筐子首级运回卫所,统统加官进爵,好似这么处置没有一点问题似得!”

    陈沐接连摇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令白元洁大笑,随后道:“行了,你也别委屈,你把事情办得好这是卫所里所有长官都知道的事,都是人精了,谁还看不明白这点事情,到处闹民变难道对卫所军官又有什么好处?他们斥责也无非既有回护之意、畏事之心罢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说客本事。”

    陈沐在矿山的行事不单单让卫所将官吃惊,就连白元洁也感到诧异。他诧异的不是陈沐能不杀一人把事办好,而是诧异陈沐居然没想过杀人。

    像张永寿那样办事,才是卫所军官的本色,即便矿工没有造反,旗军去了也要将他们逼反,首级既是功勋也是银两,谁不会这样做?

    “虽然出力不讨好,但白某认为你做的很对,很好。”白元洁本还想接着说两句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对陈沐问道:“说吧,平时都不见你去千户衙门走动,今日派人将白某寻来铁定是有事,说说吧,是想让白某代你去清远峡替你说项?”

    清远峡?

    陈沐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元洁指的是他得罪张永寿一事,不过接着他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事,摆手笑道:“若为这事陈某早就自去千户所了,哪儿敢劳烦千户亲自至此。属下是想问问,千户识得两广总督谭开府?”

    陈沐指的是两广总督谭纶。

    白元洁眯起眼睛,听陈沐提到谭纶的官位及名字原本稍显松散的坐姿也严肃起来,道:“前些年在福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在肇庆却不知能不能说上话,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陈沐听到白元洁确实认识谭纶,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心里也大喜过望,张手让白元洁稍等片刻,返身入室取出一木匣当着白元洁的面大开,递给他后说道:“千户请看此物,属下是想借千户之手,献进总督衙门。”

    “这是何物?”陈沐取出的正是麾下关元固打磨好的单筒望远镜,白元洁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伸缩着拽开却不得其法,只得看向陈沐,便听他说道:“此物名叫望远镜,是在下偶然心有所得,请匠人制成。要这么用,千户请看,虽望物很难透彻,但二三十里稍有敌踪,便可望出端倪。”

    陈沐将望远镜的使用在白元洁眼前示范,随后递过去,便见白元洁对着望远镜看向远山啧啧称奇。

    不过陈沐自己却在心里摇头,原因无他,这望远镜的效能很令陈沐失望。三个镜片确实能够使成像正立,但或许因手工打磨镜片不够光滑,上面带着些许划痕,观看十里之外成像模糊,无法达到陈沐的预期。

    但这已经够了,不必像眼睛一般清晰,只要能隔着十里看到敌军粗略部署、料敌于先,望远镜便已经能达到陈沐的目的。

    至于今后若需要将这个再精细化发展下去,无论直接烧制成型还是再招个琉璃匠买些专用器物打磨,都是可以考虑的。不过陈沐估计这事后边就轮不到自己做了,既然决定送出去,将来构造肯定不仅自己有,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不出几年就会风靡各地明军将领手中。

    白元洁持着望远镜站在院子里向周围望望,又抻着脖踮着脚望向清城千户所的方向,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抿着嘴思虑片刻,坐回去对陈沐问道:“这件奇物,你要用白某的手献给两广总督,为何?为何是白某,为何是两广总督?”

    “千户对我有大恩,黑岭战场救我、挡下张永寿强抢我首级,若无千户哪有陈某今日?连我那憨傻兄弟莽虫都让我给千户送十两银子孝敬,但属下以为千户缺的并非银子。”陈沐指指望远镜笑了,随后正色道:“两广总督,我听说朝廷要召他与戚将军北上防备胡虏守备蓟镇,胡马来去如风,若有此物料敌于先,也能使九边官军少些死伤利国利民亦利己的事,陈某想做。”

    “利国利民亦利己?哈,此事白某便应下了,不过还有一事。”白元洁对陈沐在望远镜这小物件上寄托着利国利民利己的大宏愿感到好笑,轻叩两下木匣,随后对陈沐道:“既然这是你做的,再做一个,不,再做两个,白某很喜欢算我一个。两广总督不必着急,但有个人你现在送出去要更利己。”

    “谁?”

    “去年被弹劾免官的广东总兵俞志辅,两广总督就在那,即便朝廷将事定下来他上路时再送也不要紧;广东这些年倭寇民乱闹得凶,去年白某去韶州募兵便听说李亚元作乱逐渐势大,到时俞将军多半要复起。”白元洁竖起二指向木匣道:“这时候献给他,是最好的时机。”

    俞志辅指的是叱咤东南的俞大猷,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接着就苦着脸道:“千户,这东西做不出来了,两片水晶要三十多两,我托人从广城买了五片,就做成这一副!”

    “这么贵?”白元洁把玩着其貌不扬的望远镜,望向陈沐眼神玩味,“陈二郎,你很有魄力!”

    注:长官出自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其中百姓称卫所罗姓将官为罗长官。

    琉璃匠出自《工部厂库须知》,明朝北京有琉璃厂,琉璃匠每日工钱为七分银子,与神木厂土木匠工钱相等,一年二十五两多,比卫所军匠贵许多。

第四十四章 备战

    做一个拿出去送礼的小物件花去全身家当,白元洁除了有魄力还能说什么。

    白元洁对陈沐有多少钱是很清楚的,毕竟陈沐的银钱来源都是跟着他打仗的赏钱,黑岭得了二十两、清远城外得了一百二十两,里里外外总共一百四十两,二十两在广城花费七七八八,这一百二十两又购入水晶片,恐怕所剩也就五六十两。

    怪不得这新晋总旗不在清远城买宅子,反倒让军余在属地林子里新建木屋院舍……他是舍不得。

    所幸钱对白元洁来说不是大问题,亲自去了趟广州府带着盛放望远镜的木匣造访赋闲的俞大猷,随后又带回数枚水晶片,供关元固打磨成镜,再寻机会献给谭纶。

    回还清城的白元洁一直与陈沐说着侥幸,俞大猷是出名的清廉,如果不是望远镜这东西在军事上的效用,要想给他送出这东西基本不可能成功。

    除此之外白元洁还带回一个消息,他该像传统武人那样读书射箭了。

    这年月要想出头,要么立功,要么有功名在身。功勋决定职位还能不能往上升,功名则决定升官的难易程度。说实话陈沐不是没想过考武举或考文举,但他觉得自己即便考了也未必能考上。

    四百年后至此的灵魂,耍耍小聪明弄出些小发明,找上几条大腿抱着,这事儿不难。但要他实打实的考武科、考文科?这太难了。

    文科的难度自不必说,武科……陈沐只需要想到过去看到那些古董,像什么武状元用举重打熬力气的百斤大刀便望而生畏,别没舞起大刀反而把自己压死了。

    陈沐向白元洁表达自己对武举的担忧,却没想到像说了笑话般令白副千户捧腹大笑,“你说什么傻话,武科又不考勇武,亦不需你上阵搏杀,关键考的是军策论,你头脑灵活,读些兵书最重要的策论当不在话下,反倒是弓马武科是不考铳术的,你要习练射艺。”

    “不用举大刀?”

    “举什么大刀!”

    “不用舞石锁?”

    “舞什么石锁!”

    陈沐笑了,他想试试,“那,千户,这射艺弓马是什么要求?”

    “骑射十箭,中四者合格,自然多多益善;步射十箭,亦为中四者合格,也是多多益善。”白元洁轻叩桌案,道:“关键还是在策论,文藻华美而言简意赅由主官说了算,明白这意思吧?”

    骑射步射十中四就算合格?

    这在陈沐看来不要太简单啊!他拿鸟铳能在六十步内发十中八!

    “嘿嘿嘿,要能考个武举人回来,感觉很爽啊!”

    白元洁看着陈沐傻笑,便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念头,把想说的都告诉他,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话,“好人当不了官,坏人当不好官,自己想想。”

    陈沐没往心里去,他满脑子都被武举填满,恨不得马上操练出一手出色的射艺,考他个武举人甚至武进士出来!

    不过……陈军爷练习骑射的第一天摔了两张弓。

    “这破玩意儿根本射不中啊!”

    二十五步距离,陈沐射空了一个箭囊十五支箭,手腕手指累到抽筋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弓弦崩在手臂抽起了两个血泡、张弓时从马背上掉下去一次,只顾瞄准骑马跳下河、撞猪圈各一次,而命中率维持在凄惨的……不存在的,哪儿有什么命中率,他一箭都没射中。

    考武举?

    考武举死路一条啊好不好!

    说实话这挺打击积极性,不过陈沐没什么好气馁的,毕竟他也知道练弓箭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别人连射艺两三年才有了手熟的底气,他凭什么刚一摸弓就能成个好弓手?

    说是山中无岁月,清远卫相对封闭,外面的消息通常传进来要些日子,里面的人没事也不出去,似乎从倭寇退走后清远就没什么新鲜事。

    陈沐歇了两天把胳膊养好,此后半个多月忙着习练弓马,闲下来跟着鸟铳队放铳,除了这些也就只剩读读兵书这一件事可做。不过进境最难的,不是弓马而是读兵书,因为他的文化水平还停留在有些字需要捧着书去找石岐请教的程度。

    在他成为总旗之后,才更深切的感知到明太祖朱元璋制下的卫所军制为什么会逐渐走至崩溃,因为军田的耕作对足额的军户来说,非常轻松。麾下有五十正丁、二百多余丁的陈沐,旗军根本就没再下地干过活!

    二百多个军余就足够了,这还是只有农具,农畜只有从驿馆借来一头大水牛的情况下。

    这种情况,不要说过去那些卫所里四六不懂的军官大老粗,就算是陈沐都想没事给麾下旗军找些事情做,因为人不能太闲,闲了心里就长草。

    好在陈沐是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作为手上仅有的这支武装力量,陈总旗咬牙切齿着督促他们操练,由麾下小旗平日常规技艺操练没什么好说,要求只有严格一个;每隔三日,就要抽出一天由陈总旗亲自操练队列,不为别的,就为培养这些过去游手好闲的军户服从命令。

    同时这也是在为将来他懂一些这个时代军略后调兵遣将更容易些。

    转眼春季过去一半,快到该插秧的时节,秧田里的秧苗已长至二寸,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煞是好看。安远驿站近畿的岩洞已经很难熬出硝来,这半年多占七八个劳力,熬出硝石近两千斤。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熬,熬硝是个大体力活,郑老头被累病了,其他几个余丁也都受不了,必须要歇上个把月才行。

    左右那个硝洞熬不出东西,陈沐索性让其中余丁都回家休息,命人把硝石都带到总旗衙门新盖的小仓库存着。倒是那俩倭寇让他有些伤神,三四个月过去他们头发才堪堪长出四寸长,好在明朝男子都戴帽子或网巾,在陈沐给他们带上网巾后再戴大帽之后,看上去倒没有什么怪异。

    陈沐觉得,是时候给这两个倭寇上军籍了。

    不过,从千户衙门带着二人军籍回来的付元却带回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白元洁曾对陈沐提起那个在韶州府作乱的李亚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聚众数万攻陷河源、翁源诸县。

    “白千户让卑职告诉总旗,要准备出征了,总督吴桂芳征兵十万,令已传至清远,即日出征!”

    注:明朝武科改革要到万历末年,那时武科取士才趋于完备,增加枪、刀、戟、拳搏、刺击等技法考试,亦有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目,理论也变为兵法、天文、地理等考验。

    不过这一改革虽然得到皇帝同意,但也没能完全施行。

第四十五章 戚军

    北江上,数十条船于水上轻快疾驰,船上立着衣甲鲜亮的卫所军士,船下水中不时有身着薄甲的兵随船游动,时而上船歇息时而入水游动。

    为首的小船船帆旁正竖一面书清远卫清城千户所的旗帜迎风而摆。

    “俞将军,复起了。”

    船首,陈沐迎春风而立,便听后面坐着的白元洁说出这么一句,回过头去四目皆是欣喜。俞大猷的复起,说明了白元洁的眼光,也意味着望远镜在军事上的用途首次能够得到施展。同时,望远镜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越大,便意味着他们或者说白元洁献镜的功劳有多大。

    陈沐?陈沐是不在乎这个功劳的,他只在乎交情。对于望远镜的预期,在陈沐心中不过是一座桥梁而已,他需要这么一座桥梁来扩大自己可能的关系网,并没有指望区区小物件来升官发财。

    他倒希望白元洁能借此机会升官,甚至想让白元洁坐上清远卫指挥使的位置。

    人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就算清远卫指挥使给他,他也未必能干好,但如果白元洁是指挥使就不一样了,在白元洁的羽翼下他能得到足够施展抱负的地位,这就足够。

    他能有什么抱负呢?无非是有些钱财、有人役使、吃饱喝足,将来也许再享受些封建社会位高权重的便利罢了。

    江上这几十条船,并非清远卫军士,也不是清城千户所的所有人马,只有白元洁的蛮獠营与他部下旗军共五百人而已。如今春季正是农忙,但总督吴桂芳征兵来得急,他们有船便受指挥使调令先行出发,大部队在后面经由陆路先入广州府地界再北上韶州府。

    不过其实在陈沐眼中这就是清远卫的全部战力了,后头那三千多旗军也就是打打顺风仗的货色,碰上逆局基本上一触即溃,别看人数是他们六倍,真打起来八成要被他们这寥寥五百人打得漫山遍野抱头鼠窜。

    “千户先前就知道这李亚元要反?”陈沐看着船前江水中翻腾游曳的蛮獠营军士出身,过了会儿才回头对白元洁道:“我记得你今年募兵刚回来时提过这个名字。”

    “他不是要反,他早就反了,起乱军祸乱河源好几年。”白元洁在消息渠道上比陈沐强太多,说起广城近畿的事如数家珍,道:“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像广东有花腰蜂、伍端、温七,福建的叶丹楼,这帮人各自据险要之地横行数年。朝廷打得狠了,他们便俯首投降,等官兵离去稍微得势,又转为贼,朝廷打他们许多年,反倒越剿人越多。”

    陈沐听得暗自咂舌,先前他只是以为明朝这个时候北有胡虏南有倭寇,已是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就在几百里外的河源就盘踞着人多数万的匪寇,亏得他先前在广城还能看到那样繁荣的景象!

    “好几年,官府就从没像如今这样发大兵征讨?”

    “征讨什么?”白元洁奚落地看了陈沐一眼,“别的地方不说单说广东,戚将军在福建讨灭倭寇,余者倭寇都跑到广东来,倭寇遍地跑你让官府拿什么来征讨?眼下这也是才把倭寇净空,这才有空余腾出手来讨伐他们。”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就是因为倭寇比这些反贼厉害,所以分出轻重缓急,先讨灭倭寇再剿他们?”

    “你所言不差多少,反贼虽众,但老弱妇孺一概算作贼兵,势固然大,战力却远不及仅有青壮武备坚利的倭子。”白元洁说着抬起手比划着左右快船,道:“也不及我等之兵,这对你我是件好事,这种仗不难打,难在如何寻到贼首本部,只要找到他,只需数百精兵击破其部,余者自相散去,这是最好的练兵机会。”

    白元洁说罢,看了眼一旁点头的陈沐,又提点道:“不过不要轻敌,这种大仗只要跟着大军算不上危险,切记不得深入,一旦脱离大军遭受环围,哪怕老弱妇孺一拥而上,就是给你百柄鸟铳都无济于事你领着鸟铳旗找机会放铳便是,不要突敌冲锋。这场仗别指望挣到多大功勋,总兵征十万军队,有没有上战场的机会还是两说。”

    “还能没有上阵机会?”

    陈沐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的话,“那征咱们过去做什么,这各卫所军开拔,十万大军会聚一处,银饷辎重消耗巨费啊!千户,讲讲其中门道?”

    原本想象中官军数万十万、贼兵数万十万,一时间整个韶州府估计都化作战场,那是何等的大场面,一想到此处陈沐心里既有激动也有紧张,不过看白元洁这么言之凿凿地说未必有上阵机会,让他紧张感消失不少,同时心中也浮起失望。

    打不了仗,没有功勋还不如让他回清远种田,有这一来一往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步射上还能有些成绩。跑到韶州府来做什么,看热闹啊?

    “调集大军是为了堵住地势各处险要,防备贼兵流窜,真正用来折冲陷阵几千足矣,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战胜之后弹压数以万计的俘虏。至于作战,呵……有戚家军在。”白元洁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还用得上卫所军?”

    “戚家军?”陈沐猛地回过头问道:“千户你是说,戚家军也被征召,这场仗能见到戚将军?”

    戚家军,横扫东南的戚家军!

    陈沐早就想见这位将军和他天下无敌的军队了!

    “戚将军?戚将军不会参与这场战事,剿灭吴平后戚将军一直领水军在海上扫除余倭安定海防,这才让吴总督能腾出手来安定内乱。不过戚家军的将领王如龙如今是广东参将,他多半是要随军出征。”白元洁看着陈沐的失望笑了,起身宽慰道:“你是想向戚元敬将军请教兵法吧?不必灰心,日后有的是机会,你的官职太低了,就算是白某都没有入帐议事的身份。”

    白元洁抿起嘴来,坚毅的高颧骨让面容更显严肃:“不想看庸人窃据高位,就立下汗马功勋,成为指挥使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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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