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宝刀
曾一本感觉他在广州受挫的关键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攻打广州前,他在海上绿林同道中广发请帖,召集人手随他同攻广州府,广州府虽然守备严谨,但同样城中富家数不胜数,对海盗诱惑极大。
为此曾一本不惜先率船队强攻潮州府损兵折将,再雇倭人溃兵进攻广海卫,还说动李茂等人攻打雷州、琼州等地,让广东迫于形式,将兵力分散在漫长海岸线上,以减轻广州府的守备力量。
这种情况下,单单他曾一本的兵力攻陷广州府还称不上高枕无忧,所以他最期待的就是同为海上巨寇的林阿凤与林道乾这两个人,只要他们的船队也想吃这口肥肉,随便来一个,广州府就一定能被攻陷。
他们是海寇啊!
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儿,能不吃?
曾一本就是万万没想到,这俩人居然到日子没一个出现的!
还真不是不出现,林道乾正在来的路上。
已经归降朝廷的林道乾收到曾一本的书信后转手就交给总兵郭成,现在正带着手下朱良宝和莫应夫率领船队前来支援广东守备曾一本的战事。
不过在路上他遇见另一股前来同曾一本会盟的海盗,上了其首领匪号‘新老’辛继的旗舰,接着在曾一本准备轰开广州城的夜晚一剑斩下新老的头颅,夺来几条战船,献给尚在惠州的总兵郭成。
至于林阿凤,见识过香山千户所的战力,他更清楚广城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好啃,与其去打一场一定会输掉的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澎湖歇着,等曾三老输了直接发船队攻陷南澳不是更舒服?
对峙的夜总是漫长,曾一本退回江心岛,派人向广州城送入书信,似有归降之意,城里派出使者登上江心岛同曾一本谈判,同时派人来制止了陈沐继续发炮轰击岸边贼船的恐吓行为。
广州被海贼逼近的第一日里,探马传令在官道上疾驰,总督张翰在夜半时分摸黑赶到陈沐营中。
“陈千户,广城守备如何?”
老总督神情疲惫,却又带着如释重负,千日防贼的滋味不好受,如今曾一本临近广城虽然让张翰身心俱疲,可到底不必再提着心劲防备,矮头走进两块帐布搭起的简易军帐,张翰忧虑道:“战船还未造好,贼众却已至广城,老夫听说有三四千兵力,现在他似乎有意归降,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归降什么,明显是缓兵之计,就算曾一本真想归降陈沐也不愿意让他降,广海卫的冤魂还在这片土地上哀嚎,新安县庶民尸首还不能入土为安,归降?
陈沐不接这茬,先抱拳行礼后抬手先指向东再指向南,道:“总督明察,不需诸部总兵,广城左近我们的兵力非常充足!围,可以围死他!战,可以胜过他!”
“曾一本大贼,先陷广海再陷新安,罪无可恕。”
张翰心中所愁,愁在广东打造的战船还未建好,至于陈沐说的兵力充足,他老人家真不觉得兵力充足,反倒觉得陈千户是在说大话,问道:“如何兵力充足,老夫怎么觉得兵力捉襟见肘呢?”
“城东有从福建来的一营兵,四百多人,领兵叫呼良朋,是个有胆气的把总,他早先派人来过卑职营中;城中有王参将与广东诸卫,出城作战虽有力不逮,守城不在话下;西南有卑职驻营,营中合新会千户黄德祥部共一千四百余旗军,还有南面。”
陈沐在背包里翻找出书信,献给张翰道:“军门请过目,这有清城千户白静臣手书,傍晚他已与守备陈朝爵汇合于顺德、东莞海域,集结香山所与陈朝爵本部大船八艘,各式快船、火船四十有余,旗军营兵两千有余只待合围。”
“还有香山濠镜,曾一本前些时候派其部贼人许进美踏上濠镜抢掠,卑职率军尽击其部,如今濠镜商贾投桃报李,引商李旦、葡夷首领佩雷拉、泉商史小楼、泉商林宏仲等人集结人手千余,大小船舰十余,托卑职将手本转交军门,只待军门准许即出关闸入海作战。”
泉商林宏仲,就是县令周行准许的最后一名引商,在濠镜当时也是很有权势的人,同为过去汪柏客纲商贾。
张翰深吸口气,自从听说广西韦银豹叛乱后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不曾如此畅快过,已经乱了的广西和即将大乱的广东,还有病入膏肓的巡抚熊桴,让他只觉心头压着千斤巨石,哪个地方稍有不注意两广就会炸开。
尤其是广城,广东都司最大的城池,要是被叛贼攻破,别说他老人家这总督做不成,恐怕还要被下狱!所以在俞大猷、汤克宽、郭成调去临府守备,张翰心里就一直悬着,总想着陈沐这支旗军战力高超,但又总觉得他人手太少,做不成什么大事。
突然让陈沐这么一说,张翰觉得自己这是在杞人忧天,喃喃道:“这么多人啊。”
这可不是一两千,四五千兵力!还不算广城里那些没打过仗的卫军,张翰终于找到这段时间广东的问题关键所在了。
张翰转身向帐外走,走到外面还朝后面跟着的陈沐轻轻点头示意他出来,陈沐还愣了愣才弄清楚两广最高上官的指示,连忙出帐,就见张翰在火把光映照下围着他缓缓踱步两圈,末了摇头感慨道:“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呀!”
把陈爷都弄蒙了,老爷子你这么围着我跳大神可一点儿都不酷啊!
弄得心里多毛?
陈沐直觉得怵得慌,抱拳道:“军门,您这是?”
张翰摇摇头,抿着嘴扬头望向高悬明月的天,不和陈沐说话。
他总算知道这一年里广东都是怎么回事了。
干漕运出身的总督,面对自己拿不准主意的事,总觉得像天塌下来,心里便总沉甸甸的。
俞大猷倒是知兵,但老俞的性子就那样,说实话他找俞大猷问计不是一次两次,俞大猷从不把自己思考过程说出来,直接把命令告诉他,让总督觉得自己成了一块官印,只管下令。
久而久之,他不乐意找俞大猷问计。
广东的事不找俞大猷还能着谁?这就陷入大小兵事都成天塌了的恶性循环。
而这小小的香山千户,就成了一块宝,让广州府兵事不再是大事,别管是什么,濠镜也好、广海卫倭寇也好、甚至是这海上大贼曾一本攻广州城也好,只要有陈千户迎刃而解!
轰!
张翰正待斟酌词汇夸奖陈千户两句重的,就听远处广州府城门方向突然一声巨响,把营中所有人都吓得一激灵,尤其是总督张翰,本来突遭惊吓就让老总督的脸变了颜色,片刻之后心情还未平复,营外山坡风风火火跑下来的小人儿更让其面色难看。
“广州城被贼子用炮炸开了!”
魏八郎带山坡上值夜旗军滚滚跑下,直奔营中火炮阵地,边跑边朝陈沐的军帐喊:“千户,不用管城里那帮要招降的傻了吧,让我用炮弄死他们!”
第七十三章 捉鳖【七夕加更】
陈千户还是不错的,嗯,除了束伍没啥才能,旗官的嘴都太臭了。
张翰的脸色没有难堪太久,几乎是要把往外跑的陈沐推进帐中让他换甲,“不要管老夫,快去换甲,万万不能让贼子入广州城!”
陈沐穿着甲呢,他的罩甲内衬就是一件精工细作的铆接及膝半袖锁甲,此时贼寇炸开广州城门,显然不允许他再去穿各部件稍显繁琐的鱼鳞罩甲与鳞甲护臂,所以他先对左右传令集结,随后毫不犹豫地朝张翰拱手道:“老军门得罪了!来人,为军门披甲!”
别说张翰,就是帐外几个家丁都楞了一下,才七手八脚地给帐中张翰穿上罩甲,张翰还要挣扎下令,却见从家兵手上接过一块护心铜牌挂在胸口的陈沐已高声下令道:“香山旗军听令,上官都看着我等,愿诸位随陈某奋死作战,杀尽夺城贼寇,战后有功必赏!”
陈沐边喊边走,一道道军令下达,甚至连驻军顺德的白元洁陈、香山濠镜的李旦都派人去通知此时战况。
这是陈沐从军生涯中第一次作战从战术到战略的转变,多部兵马协同作战,对每个领军者都是考验。在他的设想中,白元洁与陈是海上第一道防线,堵截珠江口,封锁南海县至东莞海域;李旦则是海上第二道防线,从香山澳至新安屯门海域,一来围捕漏网之鱼,二来则确保海外倭寇不得入零仃洋。
两层防线下来,只要陆路此战能最大程度杀伤敌军,这场仗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近处并未听见大队人马攻来的声势,陈沐分外振奋,让邓子龙与孙敖集结军士,带几个亲兵不打火把便朝山坡奔去。
他担心倭寇会把船上佛朗机炮卸下来,打着火把就是炮靶子佛朗机虽轻小杀伤不足,那也是相对战船而言,不要说他没穿罩甲,他就是把身上用铠甲裹得走不动路,挨一下也玩儿完!
“碗口炮抵近轰的?”
陈沐才奔上山坡,就见南门外数不清的火把正接连燃起,大批倭寇在城门外互相引燃火把,接着拥堵在城外朝瓮城里杀去,没过多久就听见哐地一声,瓮城中落下十分沉重的巨响,紧跟着又是一声炮响,城外倭寇却没向内涌入多少。
显然,城上守军及时作出反应,先前沉重的巨响是守军把内城门前的铁悬门放下,紧随其后一声炮响则是倭寇不知用什么大口径火炮抵近轰出的声音。
在陈沐看来,无非也就是臼炮了,要么就是攻打新江镇时邓子龙曾用过的木炮。
关炮很轻,以至于让陈沐担心它的使用安全性,随开炮次数增多而担心炸膛,轰击倭寇营寨时陈沐就下令让炮兵在点燃印信后离炮远些回去他要再改良新的炮车与火炮,让关炮的炮管再长一点、炮身再厚一些。
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安全,但速度轻快,旗军在后方由各百户率领完成集结,魏八郎已带着炮队将炮车沿城墙下坡外官道边沿架设一排,此时倭寇正在城门外聚集,火把让他们成为一个个活靶子,只待弹药装填完毕,魏八郎当即下令道:“放!”
不需要调整角度,在陈沐的操典中写着面临这种相距三四百步战事,关炮保持正常微微高抬的角度能让炮弹在打落后再次弹起,在敌军密集阵型中造成更多杀伤。
卫所八爷是天生杀人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坐在蒙学里什么都学不会,偏偏能对陈千户编写的炮兵操典钻进去,为读懂操典,学的字比以前蒙学里半年学会的还多。
轰轰轰!
砰!
还是炸了,尽管炮兵已站得离火炮有些距离,但还是有一名倒霉的旗军被火炮炸膛的巨大碎片直接夺走性命。这一幕对其他炮兵产生心理阴影,对火炮极其畏惧。
不过对陈沐来说,六枚炮弹朝倭寇轰出去就已经足够了!
“八郎,带炮兵去那边,孙千户本部同去,防备敌军援军!快!”
陈沐高声下令,指着山坡南面更靠近江边的位置,他亲眼所见一轮炮击直接打乱敌军向瓮城内汹涌冲击的势头,夜战中如果不是那些火把将城下照得灯火通明,他根本看不见三四百步外的情况。
倭寇在城外越聚越多,陈沐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封死外城门,区区瓮城至多能涌进七八百敌军,只要能把他们堵死在瓮城,以他不多的兵力未必不能扛住曾一本海寇的誓死反扑。
“黄千户,稍后劳烦你打一场硬仗。”
魏八郎在听到命令后当即招呼辎兵百户带人牵驮马上炮架向陈沐下令的地方转移,孙敖也当下领命率军护送。
听到陈沐叫他,新会千户黄德祥当即心中一跳,当即应道:“陈千户你说,老黄一定办妥!”
“我与邓千户攻出后会直击城门外的倭寇,只会同瓮城门叛军交手片刻打出缺口,你要率旗军家兵守住城门,把他们憋死在里面!”
黄德祥把胸前甲胄拍的哐哐直响,当下领命召集旗军跟在邓子龙后面,自己的本部就不用说太多了,陈沐指派邵廷达道:“莽虫你带旗军护住老军门,诸百户听令”
陈沐朝穿戴自己罩甲的老总督张翰拱拱手,随后转过身并未下令,八部百户各列方阵与后,铺开了一大片人组成香山千户所惯用攻击阵形。
陈千户轻笑一声,抽出腰刀深吸口气,昂首、挺胸、扬刀、迈步。
身侧副千户邓子龙眉尖长刀举过头顶,映着陈氏家丁高举的火把发出亮晃晃的红黄之色,缓缓挥下倒提,有传令在阵中声嘶力竭:“前进!”
“前进!”
“前进!”
诸部百户下令,各部踏着坚定脚步开赴几百步外的战场,阵前各有旗军高举火把,铳手燃火绳、也有将鸟铳背在身后,抱着小旗箭准备、更有矛手掂量着掌心雷跟随号令向前,城门外倭寇阵中隔二三百步发现他们,爆出点点鸟铳亮光。
有家兵举几面长牌在前,陈沐并不畏惧,继续率军向前,直至打在长牌上铳子变多,陈沐才终于抬起左手,身后一阵号令起伏,旗军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熟悉的号令。
“小旗箭!”
嗖嗖,嗖嗖嗖!
第七十四章 夺门
夜幕下广城外,小旗箭炸出一片硝烟弥漫。
原本冲向城门的倭寇侧翼遇袭,混乱中遭受从未见过的兵器袭击,使其人心慌乱可想而知。即使两三支小旗箭在超出射程的情况下仅仅能对倭寇造成三三两两的伤亡,依旧令他们恐惧。
隔重重硝烟,陈沐看见聚在一起的倭寇向四周散乱跑开,使他们原本就称不上严整的队形更加散乱,前面的向后跑、后面的向前冲,正对自己的左翼变前阵,后阵在各个小首领声嘶力竭的催促下铺开阵形,勉强摆出迎向官军的长阵。
这对他们有利,旗军阵形继续铺开推进,陈沐身后几个百户部下当先旗军丢下放空的小旗箭木匣,借硝烟遮蔽敌军阵前视线再度向前奔走十余步,各百户部下另一总旗听号令向前,向部下旗军继续下令。
“小旗箭,放!”
“钉虎蹲!”
这次齐射更加密集,不但陈沐部四个百户把剩余四十支小旗箭放空,邓子龙的旗军也越过山坡,自高坡上以小旗箭同时向城门外倭寇放去,火箭飞射的尖啸于战场正中百步之间此起彼伏,曳出一道道光线在倭寇身旁或头顶爆出硝烟,硝烟中细密弹丸四处飞射,各式语言的惨叫与哀嚎在倭寇阵中连绵不绝。
这是冲锋的好时机,硝烟未散之时足够他们阵形攻至近前,倭寇不论战力还是士气都已不足与全盛的旗军短兵相接,他们便只有溃败一途。
但陈沐没有下令继续向前,长阵在与敌军间隔近百步之地定下,各百户身侧旗军在阵前用木槌把虎蹲炮钉下,大竹筒装着火药与散石弹倒入炮身,蒙在倭寇阵前的硝烟才缓缓散去,露出其七零八落的阵线。
“虎蹲炮……”陈沐高声下令,身旁打着火把的旗手当即出阵摇旗,各部旗军准备引燃虎蹲炮,突然陈沐一声大骂脱口而出:“操!”
几乎在他发令同时,倭寇阵中不同方向爆出几处亮光,石弹曳着尖戾啸音直朝他所在轰来,下一刻挡在身前的一面长牌瞬间被洞穿,石弹带着巨大冲击几乎被长牌后的旗军用身体裹住,陈沐只感觉到左小臂一凉,接着盾手挥舞的胳膊狠狠撞在他右侧肩膀,险些将他撞倒,回首顶盔掼甲的家丁已倒飞出去。
内衬锁甲外穿扎甲,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家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形状倒在后方百户阵盾墙前几步,已经没气了。
“佛朗机炮!”
至少四门佛朗机炮在倭寇阵中朝他轰来,一颗从所有人头顶飞过不知打去哪里,一颗砸进后方阵中同样是盾碎人死,一颗打死陈沐身前持护的盾手,另外一颗……陈沐余光看见他的令旗从侧后向前倾倒,顿了一瞬才听见旗手的惨叫。
回过头,火把坠地,年轻的旗手正抬着自己没了右臂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发出非人一般的叫喊。
旗不能倒!
旗不能倒!
腰刀坠地,向下倾倒的长杆令旗却被紧紧握住,陈沐想双手挥起令旗,左手却不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这才看见铁护臂上有血渗出,正中有鸟铳变形的铅子嵌在上面。
无意识时并不知疼痛,可一旦有了意识,似乎一切痛觉都撞进脑子里,让他把半个身子的力气压上旗杆,几乎尽最大力量喊出被打断的号令,“虎蹲炮放!”
隆俊雄自身前闪出,大盾长牌被他狠狠砸在土里,与身旁家丁大盾叠在一起,跑出盾墙时身子不自然地定了一下,这才猛跑两步接过陈沐手中令旗,旗杆上还挂着先前旗手残留的半根手臂,断口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的各百户方阵前虎蹲炮接连怒吼,数百颗石丸铅弹在空中散开,成片砸在倭寇头上,声势浩大。
拾起斜插入土的腰刀,陈沐高声喝道:“向前!鸟铳上前,齐射!”
令旗未倒、军阵未散,突遭炮击的旗军惊魂未定,虎蹲炮齐射却已将气势夺回,诸百户在号旗指引下各个高声下令此起彼伏,即便如此旗军仍对倭寇佛朗机炮心有惊骇,号令下动作不一,上百杆鸟铳能听令则发者不过三成。
所幸片刻之后敌阵也不知是操持佛朗机炮的倭寇都被虎蹲炮打伤还是如此,硝烟散尽并无炮弹再度袭来,这才让旗军稍振军心,再加旗官催促,军阵前行,鸟铳纷如爆豆般大片在阵前响起。
齐射比凌乱的散射有更大的杀伤力,陈沐部齐射一阵方歇,右翼铺开的邓子龙亦以鸟铳齐射一阵,他麾下四个百户对倭寇造成伤亡甚至远胜陈沐部,因为邓副千户冲得更近,齐齐举铳时已几乎用半包围的阵势接近敌军五十步。
陈沐部在八十步命中仅有两成,邓副千户至五十步三杆铳就能放倒一个倭子。
这当然不是邓千户提早把龙虾兵贴脸怼的战术研发出来,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用惯快枪抵近的邓子龙也在先前长官遭到倭寇炮击时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稳定军心,下令前进后才想起他麾下四个百户皆已换装四成鸟铳,这才赶忙在临近五十步时下令停步齐射。
城外能跟香山千户所对射接战的倭寇才多少?
满打满算也就千余,连番遭受进攻,被关炮轰死、火箭炸死、虎蹲杀伤的数量并不多,加在一起其实还不到百人,但已经够让号令杂乱纪律涣散的倭寇形成溃败之势,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才不至于直接溃败。
几门佛朗机炮击陈沐给他们扳回些许气势,可这股气势紧跟着就被陈、邓八部百户旗军鸟铳齐射打得烟消云散,战阵最前接近百人被一轮放倒还不够直观,但数十火把落地却是谁都能感觉到的,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陈沐这边才刚下令鸟铳退后装弹,由矛手居前在长牌掩护下向前推进,邓子龙那边却似猛虎下山,早就声势大壮地架出矛阵挺刺倭寇溃散右翼了。
陈千户连忙紧随其后,招呼最左侧的石岐部先头旗军道:“取掌心雷,点火……前,城门洞!”
就在他想用二三十颗手雷在城门下炸出缺口时,却见十几步外急着不知向城内逃还是向城外逃的倭寇阵后喊杀大作,紧跟着膀大腰圆长得活像庙里塑像的呼良朋便提着大刀率其麾下顶盔掼甲的营兵杀穿出来。
让陈千户下到一半的命令硬生生转了个弯,一片点燃的手雷如蝗虫般掷向倭寇拥堵的城门洞。
第七十五章 借刀
手雷是真好使。
尤其在七八步深的城门洞里,十几二十颗裹着生铁预制破片而且装药量奇大的炮仗在门洞里炸过之后,刚刚还争先恐后向瓮城拥堵的倭寇连一声哀嚎都没有。
没活人了。
这在陈沐预料之中,陈爷做的东西他自己知道效果,一颗两颗如果在阵前炸开,虽然测试过最大杀伤能有四步多,但实际作战杀伤力还是不够,哪怕预制了破片,爆开时因为纸壳受力不均,五圈破片普遍只有一圈能完整炸开,有时甚至会留上下两圈炸完了还原样裹在炸成两截的纸壳上。
真炸开的破片倒是杀伤惊人,没甲基本上就废了。
哪怕丢到有甲敌军里,造成的杀伤也依然可观,何况大装药的手雷在阵中炸响弥漫的硝烟本来就对军队士气、视力乃至嗅觉都有极大影响。
看看呼良朋的模样就知道了。
城门洞贯通,像根大管子,平时在里头大喊一声还能听见回音,更别说这么多手雷在里面炸开了。
当时呼良朋正仗着内外两层铁甲,提着大刀抢在城门外来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儿知道刀才举起一半,只见眼前光芒大作,接着一声巨响像谁在面前开了一炮般,还是千斤大发那种。
紧跟着手上刀柄一沉,被震得满眼冒金星的呼良朋定睛一看居然是刚才还在三步外的倭寇自己撞到刀尖上,死透了。
根本不必问是什么缘故,这倭寇脑后几个血洞说得清楚,就连呼良朋自己都被炸得灰头土脸,何况要不是有这倭子挡着,那几片铁丸打得就是他的脸面了。
“陈千户!”
正欲追敌的陈沐突然听见城楼上有众人齐声高喊,旗军听令自身旁鱼贯而走他才抬头,就见火把高照着被炮击过的城垛间站着穿各色官袍的将官,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没见过,但当中一人他是认识的。
参将王如龙。
只见王如龙长臂越过女墙直指江岸方向,对城下陈沐急急令道:“瓮城悬门已下,贼寇被封住不得入城,留军锁住城门即可,倭寇乱不得广州城!”
“千户只管速追倭寇,新安新造诸多战船皆在贼手中,务必抢回几条,否则广东将至无船可用之境地!速去,速去!”
陈沐白日里拿着望远镜看了很久,曾一本大船虽多,但没有官军制式大福船他是看得清楚的,此时王如龙一说,陈沐脑海似一团浆糊,拱手差异喊道:“参将此言当真?”
王如龙瞪大眼睛,破口斥道:“火烧眉毛了王某怎会戏弄你!新安半个时辰前才送来信报,昨日新造大小战船三十条被曾贼烧的烧抢的抢!”
陈沐不说话了,理都不理王如龙,拧身空挥佩刀暗骂一句派护在身边的隆俊雄前去追赶把这事告诉邓子龙,转头对呼良朋与率家兵旗军紧随而至的黄德祥拱手托付道:“呼把总、黄千户,城门就拜托你们了,陈某去追击倭寇!”
“石岐,你带我部下百户随邓千户追敌夺船!我会在岸边追上你们!”陈沐跑出两步,又回首对石岐郑重道:“能留下的,送他们上西天,留不下的,能抢几艘大船就抢几艘!”
至此,陈沐部下包括魏八郎火炮在内十二部百户全部向岸边推进,形成以孙敖魏八郎居南岸江边、邓子龙于其东北追杀溃倭、石岐率军于邓子龙北面紧随其后的阵势,朝他们击溃的倭寇席卷而去。
但陈沐没有去那边,他要去请一道命令,率十几名家兵直奔西面,总督张翰所在的方向。
张老爷子太显眼了,就站在白日作战时陈沐窥视曾一本江山战船的山坡上,身边可不光邵廷达一个百户所的兵力,还有顺德千户所的人,明火仪仗左右护卫,穿着他崭新的鱼鳞罩甲派头十足,仿佛整个广城南战局尽在其掌握之中。
“陈千户?”远远望见一队军兵疾奔而来,邵廷达带旗军赶忙做出防备阵形把张翰护在正中,离近了认出是陈沐立即让出通路,不等陈沐行礼张翰就率先发问道:“正值与倭贼大作之时,千户不率众追敌,跑回来做什么?”
张翰的语气不算太好。
陈沐不知道的是,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他率众推进后总督张翰命顺德千户率军助战。
在张翰看来武夫就该像陈沐这样驰骋疆场,堂堂千户跟在他糟老头子后面成何体统,哪儿知道顺德千户跟在后面不是要护他周全而是畏怯俱战,哪怕领命仍旧缓缓前行,甚至还有旗军临阵逃跑,让张翰在后面看着极其恼怒。
一气之下,张翰便命邵廷达这个香山所百户带兵把顺德千户、副千户,及十几个溃逃的逃兵全部拿下押解,其间张翰还问了一句,“在香山,你们有逃兵会怎么办?”
邵廷达只有两个优点,一为勇猛敢打敢冲,二来看似莽撞实则心细,他很清楚广州府诸卫所对他们这些来自香山所的功勋百户而言有多大的竞争。
顺德千户即使被绑着押跪在地,一双眼睛仍怒视这个敢扣押甚至还亲手用刀柄砸过他的百户,接着就见邵廷达露出满是憨厚与露怯的笑,道:“俺也不知道,沐哥做总旗时新江大战,倒有二十多个逃兵,沐哥说念在他们初犯……”
邵廷达说着顿了顿,看向顺德千户的目光就像看一条死狗,这才接着十分顺畅地对张翰道:“用铳都打死了,说初犯留个全尸。”
杀人不需见血刀。
顺德千户跟那些逃兵被统统处死,全尸都没留,张翰命邵廷达收拢顺德千户所旗军,命他率军支援陈沐解救被围攻的广州城。
只是后面的事张翰并未料到,没有他想象中的僵持、围攻、对峙,香山千户所打仗太过连贯,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是香山千户所推进、倭寇退避、倭寇挨打、倭寇溃败了。
陈沐跑过来时,邵廷达才刚军法处置逃兵收拢兵马,火线升任顺德试千户事发突然,委任状由张翰在战后向兵部报备。
“卑职跑回来是向军门请命!”陈沐喘着粗气,手臂用撕扯衣襟包着、胸口护心镜不知被什么打凹,满头大汗模样狼狈,神色却分外坚毅,言语斩钉截铁,道:“曾一本抢了广州府新造战船藏在别处,卑职请命,驱赶敌军后连夜至顺德登船与贼兵再战,把广州府战船夺回来!”
“他出江去新安更远,卑职陆路官道易行,天亮前可急行顺德登船追敌!”
第七十六章 急行
江岸战事比陈沐想象艰难。
广州府南门外的接战中香山所旗军占据绝对优势以至士气如虹,诸部百户引领旗军衔尾追击。
鸟铳之流已无法组成排枪阵线,行进中的铳手装填好就举过头顶避开己方前阵旗军向倭寇逃窜大致位置打去,看上去每时每刻都是冲炮齐发,实际不能对敌军造成多少死伤,只能让他们更惊慌。
但这在陈沐看来很好,即使在与倭寇短暂接战后,各部旗军在追击中仍旧保持方阵,夜晚让旗军更加胆怯、也令他们加倍团结,可以预见经此一战结阵攻守将成为香山所旗军的定式。
他们可以被称之为精兵了!
大好局面一直维持到倭寇溃军被驱赶至岸边。
作为吴平之后这个时代南海的无冕之王,曾一本并非不曾与这样高昂士气、极强战力的官军对战过,就在早前的潮州府之战,俞大猷就以稍弱的营兵依靠极强的指挥才能打出更加令他感到窒息的战局。
曾一本知道官军想要做什么把他的手下逼进江里,夺他的船,甚至擒住他。
天真!
尽管抢掠广州城的目的失败,派出大批海寇被官军射杀、击溃,曾一本面上却看不出多少心疼,随他在远离岸边的三桅大福船上扬手,船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海螺声。
就算是心疼,曾一本也只是心疼落在岸上那七八百杆鸟铳,那些海寇他是不心疼的。
鸟铳大多是他这两年在沿海袭击官军得胜后抢来的,在他三千多名部下手中,有超过一千五百杆鸟铳,构成令官军一触即溃的陆上火力。
如今在广城丢下至少一半,曾三老肯定是要心疼的,但死的那些不是他的人,对他来说无所谓。
三千多海寇,真正算得上曾氏人马者不过八百,多半都在岸边游曳的战船上,派去抢掠攻城的不过是依附来的小海盗海商,不算伤筋动骨。
随海寇船上响起呜呜的海螺号,各部大船升帆起锚,游曳着把佛朗机炮朝岸上轰去,尤其重点照顾官军在山坡上那几门给他们带来巨大震慑的火炮。
江中战船侧弦皆被火光照亮,这是曾一本的拿手好戏,用战船佛朗机炮打出齐射,能不能打准根本不重要,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扛得住四面八方飞射炮火。
海寇不行,香山旗军也不行。
仅一轮船炮齐射,邓子龙的旗军就被打退下来,真正落入阵中的炮弹至多十颗,但旗军被火炮吓住不敢前进,甚至军阵都在无意识地整体后退。
同样在炮弹覆盖下的海寇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向江边退,如此一来尽管被己方船炮打死不少人,仍旧有更多海寇逃到江边,推着小船窜进江中,根本不管海盗大船如何,各个四散而逃。
这是海寇的惯用战术,胜则如兽群聚,败则皆鸟兽散,官军追都追不着。
游曳一圈的海寇福船再度用佛朗机炮朝岸边轰击,这次的目标已经不是官军,而是朝那些仍然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船板船帆被轰出窟窿,接着扬帆而走。
邓子龙束手无策,只能气愤地将眉尖长刀反插地下,对着顺江而走的海寇船影咬牙切齿。
等陈沐带着家兵赶到,这场夺城夜战已经结束,火光照应下广城外直至江岸边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与兵器,有香山旗军,更多的是倭寇。
陈沐边解左手铁护臂边对左右下令道:“传令各部百户肃清残贼,一个活口都不要!伤者送去邵百户那,休息一刻集结!”
解去被打变形的护臂,护心镜也被他丢到一旁,左手小臂已高高肿起。
率军夺门时陈沐只觉得左臂发凉,等向张翰请令时疼痛才越发难以忍受,此时拆护臂时整条胳膊都疼得不停抖动,八成骨裂了。
问题不大,让人找了两块木片做出简易夹板,稍事清理被护臂断片割伤的创处就算清理干净,陈沐这才有空检查其他地方……打仗时感觉迟钝,闲下来只觉得哪儿都疼,倒是再没大伤,无非是右肩膀在家兵被佛朗机炮直射倒飞出去时打了他一下,留出淤血印子。
这是几年里他部下伤亡最惨重的一次,被佛朗机炮打得险些溃散,阵亡不多却伤者近半。
他们和倭寇基本没硬碰硬地接战,阵亡九成都是被炮击直接命中,还有几个是被自己的火炮炸伤炸死。
“来拿着本。”
趁着旗军收拾战场处决残敌,陈沐盘腿坐到一旁也歇息片刻,让家兵拿出他的笔记,在上面记下一行字,关炮还要加厚、冶炼还需改良、炮车也还要改良出座架。
七门炮打了一仗还剩三门,只有一门是运气不好被倭寇船炮直射打得轻微变形,剩下三门都是炸膛。
危险性太高了,这种耐用程度甚至还不如明朝工部做出的火炮。
军器局匠人在锻炮过程中非常认真,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关炮太轻、炮壁太薄,测试中表现出良好的效用不足以维持战斗中更大烈度的需要。
“千户,旗军伤者三百七十二,送到邵百户那儿了。”付元脸上带着心理失衡的唏嘘,小声对陈沐牢骚道:“老邵被军门升顺德千户……千户你受伤了?”
付元这个家伙运气好,这场仗一路趟平,浑身没受一点儿伤,部下斩获还不错,就是一仗打下来牢骚多,正说着瞧见陈沐胳膊肿起一大块,连忙招呼随军医生献殷勤。
“没事,去给我寻块护心镜,再拿个笠盔过来。”
反正所有人都是陈沐手底下老砥柱,他是逮住人就用,等付元拿来笠盔和护心镜,这才笑道:“那是莽虫有好运稍早些,你们这几个百户广海、广州两战,功勋都不少,等战后论功最少也是个副千户。”
“早晚的事!”
“问问各部,歇息好没有,歇好了跟陈某上路,急行军八十里,务必天亮前赶至顺德!”
手上的胳膊用绸布打吊臂在脖子上,疼痛与疲惫侵袭着陈千户的精神,此刻他却动力十足部下升千户的功勋是够了,他先后夺回广海卫城、广州府退敌也足够再往上动一动,但这还不够。
对他来说,不逮住或弄死曾一本,这仗他就白打了!
“启程!”
第七十七章 齐驱
摸黑行军是最艰难的事,尤其对疲惫的旗军而言。
往常香山所拉练,一日行军一百五十里也有过,但摸黑行军要麻烦的多,为了急行甚至把仅剩三门火炮留在广州城,仅剩六个百人队一路南行。
即便如此,路上还是歇了三次,至顺德岸边与白元洁部汇合时天已放亮。
陈沐的精神状态倒还不错,擒获曾一本的**驱使他精力十足,关键是行军中他骑着马跟随部队踱步前行,虽然也疲惫些,但要比旗军轻松多了。
要是单靠他们这支疲军,别说打曾一本,就算让他们开船也得睡一半,晃晃悠悠就撞礁石了,好就好在白元洁与陈的军队都属以逸待劳,早就等在这里。
“你可算来了,半个时辰前倭寇就有二十多条小船朝新安行去,我有心在那堵截,却担心暴露行迹坏了大事,何况他们岸上还有兵力。”陈是真急,见到陈沐便道:“船很多,都是新造广船,静臣说有的还架着炮。”
“我想在海里打,静臣想在陆上打,你怎么想?”
白元洁是一点不急,反倒还有精力注意到陈沐,问道:“伤了胳膊?”
陈沐苦笑点头,对陈问道:“你的船有多少门炮?”
“四条福船,四条快船、八只炮筏,四十门佛朗机十门发,有两门正修着不能用,不然还能多两门发炮。”
陈部下两个水师把总,这样的战船火炮配备其实已经很强了,虽然大福船才不过六门佛朗机,但明军水师的主力一直都是鸟铳、火砖、火箭这些火器,即使近些年重视船炮,却也受限构造安置不足,打起来关键还是近距离铳射跳帮。
“不够。”
陈沐摇摇头,即便如此还差不少,满打满算,加上他部下两条蜈蚣船,船炮才堪堪百门佛朗机,而且船舰数量太少,远不如曾一本部下十几条乌尾福船、二十多白艚船的庞大船队。
“我们的炮太少,倭寇大船至少有一百八十门佛朗机,陈兄觉得海战能赢?”
“嘁,炮多有屁用,倭子的人够操炮么?”
陈对此嗤之以鼻,对着陈沐笑道:“你就带来六百人,倭子伤亡不会比你少,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船上人多,不和他炮战,只衔尾追船跳战,一艘一艘吃了他,曾一本敢和我们来炮战?他只想跑!”
陈的分析很对,陈沐在广城被倭寇百炮齐发的阵势有点打出心理阴影,细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计上心来对陈问道:“如果是追击,我们能不能把他们逼到一处港口,迫其靠岸?”
“屯门,只有屯门。”
陈沐话才刚说完,陈就已说出一个地名,“出江口必走屯门,也只有在那倭寇才能入海甩开我们……陈千户的意思是,在屯门决战?”
不光陈明白,白元洁也明白陈沐的想法了。
即使老白在内河招募蛮獠运用水军在清远是独一份,但不曾打过海战,对海路也不够了解,但这并不影响兵法是互通的,都要在局部形成以多击少来奠定胜局。
“我去屯门,二郎,你在香山的义子?”白元洁当即打算分兵骚扰包抄,提到李旦时尚有疑虑,道:“番人可以信任?”
陈沐点头,这一仗要想在海面上决胜,关键在战船,单凭两艘蜈蚣船未必能敌得过十几艘福船,还要依靠葡萄牙人、泉商们的武装商船,他点头道:“番夷重利,他们是想要讨好朝廷以维持其在濠镜的贸易,我这就派人传信李旦,让他带人去屯门与你汇合。”
“我与陈兄一同驾船待倭寇驰走后衔尾其后,曾三老是条大鱼,他逃不出去!”
眼看三人推心置腹地商议军机,一旁始终插不上嘴的张副千户听到这句眼睛亮起来,点头道:“随军擒下闽广海寇总首领,这样的功绩,足够让所有人加官进爵!”
若是平时,听到这种话陈多半会不喜,他并不看重这个,虽然文武走得都是野路子,但其却一向以文武双全标榜志向,重义轻利。
但此时听到张永寿这句话,陈一直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此次寇入广府,我是难逃其咎,一定要擒住他!”
白元洁也点头称是,四人当中大约只有张永寿是一心升官发财,他们三个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长远志向,而如何实现又是殊途同归功勋。
曾一本就是最大的功勋,远胜陈沐在广州城下打生打死!
命令吩咐下去,自有骑手携陈沐亲笔书信前往香山寻李旦告知其当下时局与接下来作战计划,陈沐麾下旗军由邓子龙率领分上两艘蜈蚣船,香山千户所其余大小战船则由白元洁部清城旗军登船。
香山千户所战船虽多,仅有福船上架设四门佛朗机,在接下来骚扰中意义不大,全数由白元洁直接开往屯兵,准备在路上围追堵截。
吩咐隆俊雄去桅杆上用望远镜时刻注意海面情况,立在岸边相送白元洁启程的陈沐只觉浓重困意在头脑中泛开,他需要休息,哪怕短暂的休息,来应对可能是此生最危险的海战。
四人在岸边拱手作别,陈沐左手绑了吊臂,动作别扭,“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几位皆是前途无量之人,哪怕是运气,也能保证万事无虞。”
说这话时,陈沐还专门对自己的副千户拱了拱手。
让邓子龙与白元洁脸上分外别扭,陈也仰头大笑道:“你陈二郎才是前途无量之人,有连夺广海卫、广州城的功勋在身,恐怕将来就是我陈见到你也要行礼称一声长官,反倒来说我们……静臣,多保重!”
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有怎样的境遇,但陈沐知道。
世荫清远卫指挥使,广东都指挥使、都督同知,白元洁。
左军都督,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邓子龙。
更不必说率领邓子龙、白元洁等广东兵将在万历年间北上抗倭的陈。
同他们这些,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才共事,区区曾一本应当不在话下。
江口目力极尽的海面,乌云低垂,似乎酝酿风暴。
他已与这些人并驾齐驱……带着踏足历史的满足感,陈沐穿着轻便锁甲在蜈蚣船随江涛缓缓摇晃中沉沉睡去。
直到混乱的吵闹声把他唤醒,有护卫的家兵站在榻前,单膝拜倒道:“陈爷,倭寇行船了!”
第七十八章 转舵
起风了,江边高而软的芦荻摇摆似海浪。
傍晚赤红云霞洒在江面波光粼粼,远处天空乌云密布,坐在船榻上醒神的陈沐没好气地抬头看着头顶船板,高高的船首上,战鼓被擂响。
“陈爷,擦把脸。”
齐正晏带着家兵端了铜盆,手巾在水里摆了两遍奉给陈沐,撇头看向舱门外,带着轻笑道:“曾三老倒挺有闲心,这一天又烧了几个村子,新安那边好几通黑烟。”
“他还没进伶仃洋老百姓就都往广城跑了,家里能剩下什么财物,没抢到东西就算了,还非要把人家烧了……什么玩意!”
一觉醒来受伤的左臂更疼了,陈沐右手拿着湿手巾在脸上别扭地擦了几下,抬眼带着调侃意味看向齐正晏,这可不像是个老倭寇说的话,问道:“你睡了么?”
“都睡过了,睡了一上午,俊雄刚醒,在桅杆上呢。”
陈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把手巾搭在铜盆上,自有家丁端出去,他也带着齐正晏走出舱室,朝东边江口望了一眼,才寒着脸说道:“他烧村子是当烽火用,倭寇和咱一样,都是人都得睡。”
“去,让旗军检查兵器,铳炮装药,佛朗机子铳靠紧船舷,所有人都必须挂佩刀,南边下雨了。”
这不是陈千户胡说八道,南边海面上乌云密布,眼看着过不了多久就是雷鸣电闪,风刮得船速快出一截,让不算老练的舵手难以掌握,大船晃得人脑袋都发晕。
登上船首楼,陈沐跟石岐打了招呼,靠着船首望着身边开出江口的舰队,两支短手铳先后装药塞弹。
舰队是陈的,前头领航为陈的快船、福船与八郎的一艘福船,十几条火船、雷船居于正中,然后才是香山所两艘蜈蚣船先后居于末尾,组成随时与陈舰队分割的小队。
陈是海战老手,船队这样的先后顺序在陈沐看来完全是处于尊重,单论船速,蜈蚣船全速前进能在片刻超过福船队,并不影响他们见到敌军后的作战。
让陈沐担心的也只有天气。
下雨,下雨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在船炮数量上他们不占优势,陈沐也希望在雨中与曾一本船队作战,但他更怕因为南边的天气而使曾一本改变航向,不朝屯门进发,先前的一切计划就都被打乱了。
“千户,倭寇船队!”
没过多久,晚霞渐阴,隆俊雄顺帆绳快速落下跑来,递上望远镜指着左侧道:“福船广船,很多!”
接过望远镜,镜片中显出远方阴云下海面浅影,看不清船上有多少门炮,但能勉强看出船型制,自然也可以看出船舰大致数量……陈沐举着望远镜不断默念数量。
“福船至少十艘、广船至少十艘,还有不多的快船小船,他应该把小船在岸边凿沉了打旗语,告邓千户知道,放小船告诉陈守备,要不了多久就能碰面了!”
说着,陈沐放下望远镜转头对等命令的旗军舵手道:“左转,炮兵做好准备!”
天上地下,香山所陈爷最大。
这个道理同样适应于蜈蚣船上,金口玉言初开,控帆索吱吱呀呀被收紧,硬帆迎风大橹齐起,船尾船首两座战鼓变奏擂响,直接离开舰队偏航而走,紧跟着邓子龙所在蜈蚣船同样紧随其后,仅留下魏八郎的福船与一艘承载两名旗军的小船晃晃悠悠带着陈沐的命令向陈舰队追去。
福船行进太慢,尤其对魏八郎来说,他在这场战斗中所承载使命无非是运兵,以及决战时添上些兵力,在眼下这场突袭中,他们派不上用场。
早先陈沐还在岸上时陈沐就与陈沟通过海战,因为船舰不同、操练不同,陈沐的水军只练过线列阵,也不熟悉正经官军的战法,在一起作战八成会乱,所以各有分工。
陈的船队庞大,大小战船二三十,担任侧翼阻拦与小范围的火炮进攻;陈沐的船少,但速度快、兵员多、火炮多,所以担当从后方追击、驱赶,同时在曾一本攻击陈舰队时予以牵制,以达到将曾一本舰队驱赶到屯门进行决战的目的。
操作难度很大。
“从后面追上去,但别追太近,追上了只用两门侧炮打,让旗军都藏在船舷后,没有号令不能露头!”
陈沐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袭扰中和曾一本打一场正面海战的想法,他只想骚扰曾一本,让其感受到来自陈爷的压力,尤其不能引来曾一本大量仇恨,让这个海贼头子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来反过头揍他。
简单来说就是玩把火,要么把曾一本尾巴烧掉,要么引火把自己烧了。
蜈蚣船脱离船队约么一刻,陈船队没有跟着陈沐去骚扰的想法,只是把航向稍稍向左翼并拢,这个动作很小却让人感到温暖是为了防备不测时易于救援。
但陈沐觉得自己不会有事,蜈蚣船的水线以下船木很坚固,区区佛朗机打不破,水线以上也在进入陈沐手中后得到加固修补,虽然用的都不是什么好材料,选择也注重更轻便,防不住大炮,但这就是为东亚海面上常见的佛朗机炮准备的。
唯一担心的就是运气了,陈爷的运气一向不太好。
海面上漫长追逐,整整半个时辰,风向偏逆,谁的船都开不快。
两艘蜈蚣船吊在曾一本船队后面,虽然陈沐发现曾一本的时间较早,但随着距离逐渐接近,曾一本也肯定发现了他,但双方谁都没有开炮,甚至没有把距离缩小到四百步之内的意思,看上去蜈蚣船就像海寇庞大船队的一员,和平地朝着南方航行。
如果不是陈沐耐不住寂寞隔一会就用船首发炮朝前头船屁股开一炮的话。
隔着千八百步海面,陈爷摇摇晃晃打了十几炮,命中率非常之低,但至少他打中了准确命中一艘瞄准目标之外的小船,大发一炮上去就是人死船翻。
陈军爷正在船首洋洋得意,突然听见左右旗军惊讶的喊声,循着目光朝前看去,接着急急忙忙甩开望远镜凑在脸上。
“那他妈什么玩意儿?”
视野中,千步之外四艘八丈白艚船缓缓转航,由逆风转为顺风,航速陡然快出一截,排成一排直朝他的蜈蚣船驶来,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望远镜中陈沐清晰地看到,四艘白艚船上挂着铁锁,像一堵墙。
他们要撞他,狗娘养的曾三老想撞沉他!
“转舵!”
陈沐声嘶力竭的叫喊比鼓声更响。
第七十九章 铁锁
右转舵,右舷划橹。
望远镜救了陈沐的命,如果没有这东西,他想看清白艚船上连接的铁锁,恐怕至少要等接近五百步,那时候再想避开即使是桨帆船也难上加难。
蜈蚣船改变方向,白艚船也改变方向,船上的海寇比旗军更加老练,直接选择截在蜈蚣船右转后前进的方向。
显然他们知道,蜈蚣船很快。
但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
即使逆风,硬帆仍旧不至于用之字形航线才能向前缓慢挪动,当航向稍有调转,十几根大橹同时划动带来动力远超船帆,转眼船速快了几倍。
陈沐第一次见到海上这样的战术,短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但紧跟着就张开右臂对旗手喊道:“让邓子龙去左边,轰他左船!”
曾一本这招对付航行速度慢的商船,可谓百试百爽,甚至哪怕航行速度快,没有望远镜这种事先预敌的物件也逃不开鬼门关上一撞,而一旦被四艘二三十米体量的顺风大船同时撞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船能活下来,谁都不行。
商船,就是载货量大的船,福船也属于这类。
可仗着速度绕出撞击圈的陈沐航行在敌船侧翼,感受由最左侧白艚船上两门放在舷炮位置佛朗机轰击在船舷带来的震动时,他知道怎么对付它们。
“左舷瞄准放!”
这会儿陈爷不管什么两门炮诱敌了,他与铁锁白艚船队最左侧船只距离仅有不到百步,甚至在接下来距离还会进一步缩近,他只想先吃掉曾一本这四艘大船再说!
十七门架在船舷上的回旋炮之后操作的都是旗军中操持船炮最老练的炮手,很好地学习到他们炮术教官陈爷阴险的指导思想,宁可放空炮也不去瞄准打不坏的船体,只打人和桅杆。
砰砰,砰砰砰!
听惯了陆战时关炮的震耳欲聋,再听佛朗机的炮音说实话对陈沐来说没什么意思,但在他眼中这次齐射的效果很好。
船舰距离很近,白艚船又比蜈蚣船首稍低些,陈沐对敌军船舰的挨揍后的模样一览无余,间隔不到百步打船帆那么大的东西,落空比打中难得多,一轮炮火过后,白艚船席子帆上被打出仨窟窿,两颗炮弹落入船中,砸翻三四个人。
“船上就这么点人!”
白艚船上一共十几个人,除了操船必须的几个人就是操炮的,连一个铳手都没有!
这就是一帮敢死队,撞沉一艘大船就赚大了。
“左舷铳手起立,瞄准敌船水手,举铳!”
曾一本真是个人才,开拓了陈沐的眼界,原来几艘船装上铁索还能这么用!
陈沐决定不用船炮打他们了,他要把这四艘船上的海寇杀干净,抢了它们,拿去怼曾一本,让他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先前铳手都听陈沐的命令,全藏在船舷后,临战时脑子里都绷着弦,可越是绷着越容易出错,陈沐下令后起立得非常散乱,左舷有先站起来的也有后站起来的,右舷也有人站起来,被付元逮住一顿抽按了回去。
“放!”
砰砰,砰!
与陈沐军相距四五十步遭受鸟铳齐射,在陈爷独领总旗后迎战的每个敌人都吃够了这招的苦头,更别说现在白艚船上区区几个水卒,四十杆鸟铳齐射之下他们连跪地求饶的机会都被没有就被鸟铳打成马蜂窝。
驾另一艘蜈蚣船的邓副千户可没陈沐这么多弯弯绕绕,既然上官的命令是让他向左绕行分兵击垮两头的船舰,那么对邓子龙来说目标就是攻击敌军最右侧的白艚船,最短的航线无疑是从四艘白艚船面前快速通过。
如此一来,自然而然四艘白艚船的前脸都进入邓副千户右舷十七门炮射程之内。
顺手轰击一轮,行至敌船右翼一轮铳击,同样把右侧白艚船上水手射翻。非但如此,在从白艚船身后右转与陈沐汇合的路上,右舷船炮再轰一阵,鸟铳齐射过去,直接收拾掉三艘白艚船。
陈沐还想着如何打掉中间两艘船上的倭寇,邓子龙直接把中间两艘白艚船收拾掉,还顺便在两船交汇时让旗军大喊:“千户!曾一本跑了!”
都考虑到下一步了!
曾一本趁这时候跑了是自然,实实在在交战不过盏茶,但撞击躲避却近一刻,曾一本船队早跑出二三里地。
显然,这四艘白艚船和七八十个倭寇就是曾一本的壮士断腕,用他们来拖住陈沐两艘看起来就很难对付的蜈蚣船,撞到了自然最好,没撞到也能为他争取些时间。
想明白这些,陈沐索性也不急,干脆让娄奇迈带旗军勾索过去让船并在一起,把船炮干脆全卸到蜈蚣船上,接着每船留下航行必备的四名水手,交代他们快撞上就卡死船舵直接跳海,这才不紧不慢地朝曾一本追去。
天色完全暗了,靠着月光与望远镜,陈沐能继续追踪二里外的曾一本,但曾一本显然看不到他,因为陈已经派最近的快船和倭寇缩小到三四百步距离,这个距离几乎是点火开炮就能击中的距离。
越向南,天色越暗,乌云也越重。
海上安静的夜晚让缺少睡眠的旗军昏昏欲睡,陈沐也不禁怀疑曾一本如此安静,那些倭寇是不是都在船上睡觉?
旗军交替着都靠在船舷睡了一会,陈沐也在船首打着盹。
夜越黑,能见度越差、船舰相距越近,海面的潮气滚起薄雾,天边有声音极小的雷鸣声传入耳朵,陈沐靠着发炮喃喃自语:“南边儿的雨,下起来了。”
百无聊赖地抬起望远镜朝前例行看去,视野中几团火光从小到大,映照出数艘火船在曾一本船队右侧数十步之内引燃依靠船帆朝船阵中疾冲而去,火船两边,曾一本、陈部下诸多福船炮火齐开!
进雨里火船就没用了,陈是忍不住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都起来划桨!全速绕过去,小旗箭、火炮准备!”
陈沐猛地起身,高喊着在船首下令,伴着鼓声响起凑到发炮台调整角度。
乘风破浪间,发炮发出怒吼。
轰!
第八十章 疾风
珠江入海口狂风大作,八艘火船趁风势以仅半里之距突燃熊熊大火似夜间海上明灯,直冲曾一本庞大船阵。
发炮落空,在陈沐的望远镜中溅起浪花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看不见究竟是否击中敌船,但能看见火船前半截被营兵用长杆推开,六丈船转眼变做两只三丈小船,前头燃火挂帆朝敌船冲去,后尾则立起几个营兵。
似乎因距离太近,后尾即使没了船帆仍旧不能单凭摇桨止住冲势,接着前船渐渐远去的微弱亮光,陈沐最后看见几艘火船尾上营兵纵身跳入海中。
当海面被水师福船开炮转瞬即逝的火光照亮,陈沐已经看不见那些水军了。
炮太少了,陈的炮太少,即使有魏八郎的福船在当中,一齐开火的侧舷炮也不过二三十门,不过倭寇船队因船舰相互阻拦射界,尽管有更多炮船,开火的数量也差不多。
船舰相距仅半里,甚至还没出佛朗机炮弹出现下坠的射程,换而言之这种时候忽视开炮瞬间海浪致使船舰的起伏,只要对准了开炮,就一定能命中目标。
前方炮声大作,陈沐也不甘落后,“擂鼓,全速追上去,不用避开,从倭寇左侧贴近横穿曾一本船队!”
他只有一个优势夜幕中倭寇只能在百步内发现他已逼近。
至于区区一门发炮发炮的火光,即使曾一本庞大船队末尾小船发现他,也没有告知主船的机会。
他们正忙着打炮战,谁又能顾忌到屁股后面呢?
快步跑下船首楼,陈沐挥舞手臂对付元下令道:“稍后开战,我们从敌侧穿过,只有一个命令,右舷二十二位佛朗机,一百三十二颗炮弹,全打在倭寇船上,一颗不留!”
“传令邓千户,全速前进,顺势发炮不要恋战!”
陈沐一点儿都不担心邓子龙会吝惜弹药,这位邓爷对战功的狂热向往远非常人所比,陈沐只担心他会因恋战冲入船阵直接与倭寇跳帮!
“对了,把小船都放下去,派两个旗军慢慢划准备救人,告诉铁索白艚船上的旗军,如果他们能临近敌船,就直接放船撞过去,跳海等小船来救……战后没人会在这片海域逗留,把还能动的船收拾了靠岸等着!”
他们的船舰太少,人手对这场战役而言也不算多,连打扫战场都顾不上,至于战后能收拢多少战利陈沐也不在乎。
他向张翰的请命就是把船夺回,战利也不属于他。
只有曾一本,只有这个活人才有可能属于他。
“前进!”
“前进!”
船首鼓声轰轰,海上雷声隆隆,狂风大作海浪滔天里,远处炮声铳声此起彼伏,陈沐手按船首,狠狠掐着船帮。
在他身后,肌肉盘虬的鼓手卖力擂响战鼓,桅杆顶三角镶龙红日旗下二丈红绸为劲风曳直,各部小旗在船身对橹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号令,三十多条大橹奋力摇摆。
蜈蚣船,劈波断浪。
“燃火把!”
付元拽着帆绳脚踏船舷挂在外面,劲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只能看见前方交战的船队越来越近,趁奋力荡回船中的力气高声对旗军下令道:“小旗箭架好、掌心雷挂好、炮手准备!”
付元也是掌心雷在城门建功的亲历者,他的上官陈沐说过,在近身接战时,空间越密闭,掌心雷的威力就越大。
狭长的船身甲板正符合这种情况,尤其是付元早就瞧见曾一本部下那些虽为福船,却盖着像倭子一样船楼的那些大船,只要能丢进去一颗掌心雷,里头人就别指望活了。
“铳手都到这边来,听令再放!”
一条条命令从船首传至船尾,甚至通过蜈蚣船上最后一艘小船传达至邓子龙船与被落下很远的白艚船上,全速航行的蜈蚣船太快,仅仅在传令之间就追赶至倭寇船队末尾百步。
“转舵,靠上去!抓紧了!”
“抓紧!”
蜈蚣船全速航行速度比单纯帆船快上两倍不止,因为它同样也有帆,虽然全速并不能持续太久,但这足够让陈沐疾行三五里超过倭寇船队。
轰!
船首传来巨大撞击,即使旗军早已收到抓稳的命令,还是有几个倒霉鬼被震动甩得七荤八素,一艘四丈小船的船尾来不及避让,被全速前进的蜈蚣船撞个正着。
低矮的船身既不足以抵御大船撞击也不能在海浪中保持平衡,船底被蜈蚣船水线下突出的撞角撕开,在接下来几次摩擦碰撞中被碾碎。
提早跳船的倭寇也没好到哪儿去,即使是最老练的水手也不能在短时间里游开蜈蚣船驶来的方向,被动撞在大船上甚至不能在战船上留下一点儿痕迹尽管他们的血曾有一瞬间染红船身,紧跟着就被海浪洗刷干净。
所有倭寇的注意力都放在与陈开炮放铳对射以及避开先头几艘被装载猛油引燃的残船,他们只能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战鼓声,回过头两艘狰狞恐怖的大蜈蚣已贴近身侧。
临近大小战船上倭寇匆忙叫喊,即使就着昏暗月光也能看见夜幕中冲出的怪物身上林立炮口,纷纷叫喊着调集在右舷僵持的海盗,不过为时已晚。
“举铳!”
陈沐抬脚踩在船首,身后传出来自付元的高喊,船舷下躲避的几十名旗军纷纷起身,端起鸟铳居高临下瞄向周围大小敌船,伴着军令齐齐放铳。
至于身边玩命划桨想要逃离蜈蚣船的小船则根本不需浪费火药,沉重的大橹像古代战船的拍杆,偶尔重重地顿在小船上就足够将它们打沉。
与倭寇大福船侧身之际,福船上的倭寇早已做好准备,两门佛朗机刚刚对准蜈蚣船加高的船舷,就见到包括缴获白艚船炮在内的右舷二十二门佛朗机调转过来,接着一片火光爆亮。
更过分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几支火箭!
邓子龙驾船火速跟上,他早就看见耀武扬威的福船了,憋足了力气要狠狠教训这些倭寇一顿,高声下令道:“右炮准备……嗯?没事!”
他看见甲板上倭寇横七竖八的尸首,船板被火炮齐射像犁地般犁出道道血痕,只有船首舵上有个倒霉鬼捂着脸边跌撞而走边发出凄厉的叫喊。
前头蜈蚣船再度传出几声铳响,可怖的喊声戛然而止。
被炮弹镶嵌的桅杆禁不住海风,伴着一声吱呀断响缓缓倾倒重重砸落甲板。
咚!
第八十一章 骤雨
雷鸣在天边炸响,惨白电光刺亮海面。
陈沐看见一张脸,脸的主人有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干枯的胡须与疲惫的眼圈,那双眼睛也看向他。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曾一本。
光亮一闪而逝,时机也稍纵即逝,抽出短手铳打过去只有一片黑暗,陈沐亦不知究竟有没有击中,只知道他已率战船穿过倭寇庞大的船队,而另一边陈也同样撤出战斗。
身为闽广沿海出色的水师战将,陈知道何时挑战,更知道何时撤离。
短时间接触的战斗让陈意识到炮战的确像陈沐所言并不占据优势,但火船烧过去成功打散倭寇船队阵形,借此时机将距离拉近至数十步,跳帮夺来一艘大广船,接着纵火烧毁两艘福船,一阵炮铳齐发杀伤倭寇不少水手,接着借蜈蚣船在敌军左翼翻江倒海之际率队渐行渐远。
当然,该有的火炮支援必不可少。
他才不担心陈沐,两艘蜈蚣船一轮齐射就有三十多颗炮弹,再加上香山捣鼓出那些奇怪的玩意儿……陈知道他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是不给陈沐添麻烦。
陈朝爵可看得清楚,他是纵火的行家,但凡跟他接战的船,别管能不能打过,反正是肯定要烧起来的,但陈沐不一样。
蜈蚣船横冲直撞地从倭寇船队左翼快速经过,连片刻交战都没有,战果却像一股子瘟疫,只要接近这两条大蜈蚣的敌船不论大小,不是桅杆断了就是无人操舵,全都晃晃悠悠脱离阵形……大船至少五六条!
人都被杀光,船带回去修修还能用。
那是真正的杀手,比他这纵火犯强得多。
跳帮战让海面处处伏尸,陈沐经过的地方是没有多少伏尸的,只有那些无人操控的战船渐行渐远。
蜈蚣船想脱离战线太容易,他们比福船快得多,有一战之力的福船追不上、追得上的小快船打不过,事实上也没人去追他,曾一本的心态在这场海战中发生变化。
在新安县收整溃军时,曾一本并不觉得他吃了败仗。
虽然损失比官军大,但抄掠整个新安与广城郊外让他收获颇丰,那些财富被他装载船上带走,只要能回到南澳变卖掉,至多一年他就能带着更强大的舰队与更多闽人组成的海盗重新杀回来。
但这场发生在夜间的海战不同。
不算那四条空载的铁索白艚船,曾一本失去了至少十二条大船和少数小船,关键不在船而在船上抢来的那些货。
再打下去,他将连这次出海的成本都收不回来,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失败。
而在他损失的那些满载货物的大船中,多半是那两艘蜈蚣船干的,曾一本怎能不恨?
“传令各船,蜈蚣船再接近就贴上去和他铳战!”曾一本不屑地扭头看向桅杆上被打出的浅坑,“官兵的铳歪得很!”
陈沐要知道曾一本对他铳术的评价,他非要开船回来把曾一本座舰撞沉不可!
什么叫歪得很?
你家陈爷用的是手铳啊你懂不懂,平地都只能打三十步的手铳,别说在海上颠来晃去了,要是陈爷胳膊好着你试试,让你先跑五十步也一铳毙了你!
但陈军爷并不知道曾三老小看他,这会儿正美着呢。
“捡回一条命,陈兄你那伤亡如何?”
海寇的船队打完就跑,陈沐和陈没那么急,只要航向是对的他们才不管曾一本要跑多快,福船放下接舷战时的长板,二陈在海上聚首。
陈沐张望着搜寻到属于香山的福船,瞧见魏八郎顶着铁瓣盔好像没缺胳膊少腿,放下心来,“我两艘船是捡回条命,海战真危险,一炮打准就砸死老子七个弟兄!”
陈皱起眉头,“你就死了七个人?”
“哪儿能啊!”
陈的脸上刚浮现了然,边说着“伤亡无可避免,铳来炮往……”
“还被铳打死仨!”就见陈军爷一脸苦恼地摇头,伸出三根并拢的手指在吊臂受伤的手心轻拍,“往后这种事得少干,太危险了!”
按说友军伤亡少点儿是件好事,可陈听着就像吃了苍蝇,歪头望向别处,“回去陈某就上手本,造船,造蜈蚣船!”
他麾下不算失踪的几名火船水军,淹死的、被炮铳击中、接舷战死的有四十多!
这本应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呀!
进攻大船数倍、兵力两倍于己的海盗,以区区四十多阵亡换来倭寇至少二百伤亡,并烧毁敌船抢夺敌舰。
近年来沿海除了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联合水师,还有人打出这样精彩的战役吗?
没有!
海战不是陆战,这就是硬碰硬,往往是谁的船多、炮多、兵多,谁就赢。能在海上以少击多还取得胜利,本身就是凤毛麟角。
可他陈沐陈军爷……陈看见他因为十名阵亡一脸苦恼,还说什么太危险了的模样就想直接把他摁海里淹死!
什么人啊!
用二倍的兵力,高出五倍的伤亡,打出不到人家一半的战果,他陈朝爵还沾沾自喜?
耻辱!
奇耻大辱!
陈沐发现陈守备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讶异地看向一边火把,这什么化学反应,怎么打了场海战火把照脸上还能发绿呢?
他是打心眼里真觉得危险,全仗蜈蚣船快,才能安然无恙地穿梭敌阵,炮弹在船边飞射,现在他静下来耳朵里都是交战时炮弹尖戾的啸音,打仗时不想这些,可打完了满心都是后怕。
要不是船舷被加高挡住炮弹,几炮打到甲板上一个总旗就没了。
陈根本不想回答他究竟有多少伤亡,瘪着脸望向南面阴沉的天空,好大一会才调整好情绪,长出口气道:“追吧,到屯门还要一日船程,只要他不往别处跑,后面也不必再骚扰,等着屯门一网打尽就是。”
“后面船炮鸟铳都没法用,陆战还是海战区别不大,看静臣兄在哪截击他吧。”陈沐也叹了口气,接舷战伤亡只会更大,现在他真正体会到战争中士兵的性命仅仅是个数字,多与少,人们根本来不及感慨。
“也不知打完这仗能带多少人上岸,走吧,升帆接着追!”
暴风雨在等着他们。
第八十二章 接舷
船舱摇摇晃晃,陈沐打出喷嚏。
海上无迹可寻,漫长的追击远比陆战困难,所幸他们有望远镜与蜈蚣船,凭着视野与速度,三次跟丢又三次追上。
船队已经被拉开**里距离,全靠快船在中间往来照应,就连邓子龙那艘蜈蚣船都成了海上灯塔,陈沐的船独居最前,也仍旧和曾一本船队保持三五里,不敢贴近。
风向变了,绵延雨水让船上不少火药受潮,陈沐不想独自面对曾一本数十条船短兵相接的围攻。
避战的唯一好处就是让香山军得到充足休息,虽然逼仄潮湿的船舱中睡眠谈不上舒适,但他们实在太累,哪怕睡猪圈,只要让睡,陈千户骄傲的旗军都会十分乐意。
天公作美,接连两日阴雨终于在第三天早上重见天日,朝霞万里海天一色,尤其在鲜美煮鱼汤的伺候下,令人心情开阔,甚至能忘记战斗即将来临的阴霾。
他们离屯门很近。
“托陈守备的福,不然咱们连鱼汤都没得喝!”
陈沐笑着吃过一餐很是满足,立在船首楼看着旗军收拾出没受潮的火药擦拭炮管,在晾干发脆的笔记中记下渔具与厨子,以及制作新船时对防备沿海多雨情况的设计。
他们的船上全是战斗人员,出海经验又远不如陈,没有渔具就只能煮粥吃,要不是陈的水师顺路捕鱼,他们根本喝不到鱼汤。
而且蜈蚣船上又旗军客串的厨子水平太臭,好好的食材都白瞎了。
距离屯门越近,陈沐的心越轻松,曾一本没有率船队向别处走,直走屯门这个转到回福建南澳的必经之路,横行海上的闽广海寇总首领以为烧毁抢夺广州大多战船,身后只剩小猫三两只也追不上他,便可高枕无忧。
只剩他料不到官军已组织庞大船队在伶仃洋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到屯门进行决战。
“陈爷,前面打起来了!”
齐正晏顺帆索划下,在甲板上翻个跟头卸去冲力,起身攥着望远镜跑上船首楼递出望远镜向陈沐指明方向,道:“应该是李旦!”
陈沐眉间一拧,抬起望远镜向齐正晏所指的方向望去,视野中就见几艘单桅小船正朝曾一本船队快速逼近,海寇的乌尾福船猛烈开炮迎击。
他一眼就认出,那些小船正是他给李旦在濠镜为他夺船的奖赏!
“下令准备参战,全速前进,向后船放两支小旗箭。”
小旗箭在身后海面炸开的声音传进陈沐耳朵,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海面战事,几艘小船绝不可能是曾一本的对手,让他心里又惊又急,还来不及责怪李旦冲动,视野中就看见几个方向都出现船队朝战场中央增援过去。
在东南远方海平面上,上百条各式小船接连一片快速驰近,那不必问,自然是早已抵达屯门的白元洁船队。
西南,海平面扬起巨大风帆与桅杆,淡黄色船帆上用油彩绘出巨大的红色十字,接着陈沐看见船体,这艘船的船形比以往他见到的任何战船都要庞大,几乎要比蜈蚣船长一半、而且更宽,舰首甲板足有三层,比福船还要高上一截。
整艘船木质结构都漆着黑色,濠镜的人们叫佛朗机人开的这种船叫大黑船,它真正的名字叫卡瑞克,是地中海即将消失于历史长河的巨大商船。
虽然只有一艘,但这种庞然大物出现在海上,陈沐可以想象对曾一本部海贼的震慑,事实上如果这艘船是他的敌人,他一样能做的仅有两个选择。
要么率领小船队冲上去烧掉它,要么仗着速度甩开它远走高飞。
炮战、接舷战,都不可能。
邓子龙的蜈蚣船显然收到小旗箭的传信,全速摇橹追赶前行,两艘蜈蚣船排出前后作战阵形急行而去。
“是开战了吧,肯定是开战了!陈二郎居然不等我!”
数里之外的海上,陈看不见远处作战的交火,只能看见陈沐两艘蜈蚣船正飞速甩开他们向前驶去,即使已经下令船队全速前进,仍然有力不逮,只能气得边拍舰首边发牢骚。
其实帆船速度都差不多,快船和福船用一样个头的帆所以要快一些,但速度也快得有限,偏偏自打香山这两艘蜈蚣船出现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以前水师是不大待见蜈蚣船的,因为其船舱放不下太多火攻用具,单单速度快冲进敌阵也是被放火烧烂的命,但陈沐用蜈蚣船带给陈对海战新的启迪不需要火具,船够快、谋杀炮够猛,什么都有!
水师福船晃晃悠悠,蜈蚣船却劈波断浪,甚至先于白元洁部大片小船一步撞入战场,兜转打出一片炮弹在海盗船队末尾。
“撞上去!”
才仅仅炮战片刻,陈沐便扶着桅杆对操舵的石岐下令道:“撞他的船首!”
战场正中,四艘单桅小船转眼就已被海盗投掷火具烧了一艘船的船帆,接着几艘海盗小船就逼了上去,投入接舷。
在不远处,海盗船队中最大的福船刚调整船帆转舵,直朝另外两艘赶去救援的单桅小船隔着一里冲去,看架势是打算直接撞沉他们。
而在那两艘赶去救援的小船上,陈沐分明地看见李旦腰上绑着船绳提刀待战。
如果不能阻止那艘福船,一旦被撞击就是粉身碎骨的局面……陈沐用这种方式在前天夜里接连撞翻三艘海盗小船,他太清楚大船碾撞小船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虽说是捡来的义子,但义子也是子,那声爹不是白应的。
“旗军上艏楼,准备跳帮!”
船绳在右小臂绕了几圈,陈沐脚踩舰首,下令战船全速开进在倭寇船队中左冲右突,撞击拍击沿途小船给船身带来接连不断的震动,两侧船舷佛朗机炮频频轰击,打得周遭倭寇哭爹喊娘。
那些福船上的倭寇见到这艘庞然大物要撞击他们的首领座舰纷纷赶忙调转方向,可为时已晚何况根本不具备拦截的船速,只能眼睁睁看着蜈蚣船距他们首领的福船越来越近。
曾一本也看见这艘像利剑扎进船阵心口的大船,可此时显然来不及调整方向,只能高声叫道:“抓紧!”
轰!
咔嚓!
巨响与如同地震般的震动,几乎把陈沐飞掷出去,如果不是有船首女墙阻挡恐怕他的旗军飞出去的将不在少数,蜈蚣船水线一下重重扎进福船中段,巨大推力让福船近乎倾斜过去。
陈沐站起身摇晃昏沉的脑袋,不需他下令,周围持着鸟铳的旗军就已居高临下朝福船上倭寇射击,接着各个纵身跃下船首。
陈沐也不甘落后,拽着船绳荡在甲板上他的旗军中间,攥动绑着夹板吊在胸前的左手,环顾周围持兵涌上的倭寇右手抽出腰刀。
“宰了他们!”
第八十三章 黑船
砰!
不知从哪飞来的炮弹曳着尖啸轰过艏楼,轰碎的木屑漫天飞舞,刀铳齐出间,陈沐奋力劈翻挡在面前的倭寇,鲜血溅射满面。
耳后传来劲风,连忙矮身,就听身侧有可怖倒气之音,齐正晏刀举过头在他身旁跳战而出迎上敌人战做一团,侧首余光看见隆俊雄侧身轻撞被击毙想要偷袭陈沐的倭寇,随即旋身抽出插进倭寇喉咙的长刀,大喝一声脚下蹴而发力迸出近丈。
电光火石,福船乱战一团。
这两年齐正晏、隆俊雄得陈沐豢养,食饱力足,原本高强短兵搏杀之能更显凶悍,厮杀方寸间二人合击极富章法,蹴合立分,倭刀不与海盗兵器硬碰,只挑敌无甲之手腕、脖颈下刀,且稳且准,即使七八海盗蜂拥而上,方寸跳战便身首异处。
混乱中,陈沐望见艏楼立起先前因躲避飞来炮弹伏下的熟悉身影,干枯的胡须与深陷的眼窝令人印象深刻,他看见那人握着战剑挥向号令旗军守御的石岐高声下令。
“轰死他们!”
艏楼上架起两门佛朗机,正对向石岐的方向!
陈沐头皮发紧,高声呼道:“石岐,鸟铳队!”
石岐正高声下令,接引自蜈蚣船跳跃至福船甲板的旗军展开阵势向倭寇聚集大量水手的艉楼阻击,就他们撞上福船的一会功夫已有三条敌船靠上来不停运兵,这还是有艘大福船被邓子龙拦腰撞上的结果,周围炮鸣铳响,哪里能注意到陈沐的喊声。
别无他法,陈沐只得凭着猜测故技重施。
“曾三老!”
腰刀落地,短铳在手。
陈沐不能确定那个大胡子就是曾一本,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追击数日火烧各地的曾一本!
他的直觉没错,曾在海上短暂交汇时被陈沐的铳子吓过一跳的曾一本混乱中听见有人喊自己,转头望去只觉寒毛根根倒立,十几步外甲板上那个曾有一面之缘把左臂吊挂胸前的官军头子正单手举着手铳对向自己!
砰!
手铳打过去陈沐还来不及看是否命中,艏楼上操持佛朗机炮的倭寇正待击发,突听身后蜈蚣船的方向轰起接连炮响,数不清的佛朗机炮弹如蝗飞聚福船艉楼,木屑飞扬漫天,甚至有人被佛朗机正中打下海去。
留守船舰的炮兵建功,是付元。
混乱中,陈沐看见有人字艉楼爬起丢下兵器大喊着跳入海中,也有人起悲愤莫名的必死之志舞刀向甲板突击,接着被齐正晏抬刀劈死。
“首领死啦!”
似乎激烈的海上战场都因这声喊叫而顿了一瞬,接下来旗军明显感到倭寇的士气降至最低,尽管其中确有徒效奋勇者,但更多海盗则由进攻转至防守更有甚者驾船逃离。
但他们跑不远,前有白元洁率众小船迎上接战,后有陈率船队加入战场,远处还有艘大黑船飘在海上,合围之下哪里还有倭寇的活路。
大福船上倭寇转眼就被净空,陈沐留下几个活**给石岐去指认尸首,赶忙登上艏楼大声高呼着问那些从濠镜赶来的水手李旦的情况,就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旦已经爬到他的福船上来了。
“义父不必担心,孩儿没事!”
海水把李旦肩头一道伤口浸得发白,脸上却嘿嘿直笑,环顾艏楼横七竖八的尸首猛然拜倒抱拳道:“恭喜义父击杀曾一本!这是大功一件啊!”
别人不认识曾一本,李旦却听人说起过三老的长相,躺在地上胸口中铳的除了曾一本还能有谁?
见到李旦认出曾一本,尤其是曾一本尸首上致命伤来自胸口的铳伤,陈沐也不禁露出满意的笑,“这几日在海上飘着吃不好睡不好,可算有了结果……那大黑船从哪来的?”
海面上到处是无主的战船,可不论是乌尾福船还是白艚福船都无法提起陈沐的兴趣,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远处瞟着那艘体型庞大的卡瑞克帆船。
“佛朗机人首领佩雷拉找来的,一艘刚从满刺加抵达濠镜的商船,被佩雷拉借来……义父,这场仗佛朗机人没有功勋,不要给他们奖赏。”
陈沐皱眉问道:“他们没有开炮?”
“慢的要死,船上拢共几门炮,等他们离近咱们的船都打到一起。”李旦摇头,歪头看向大黑船晒然笑道:“佛朗机人分不清谁是谁,哪儿敢开炮。”
陈沐想想也是,随意笑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事,他倒没打算真一点不给佛朗机人,否则太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但总之不会太多就是了。
“让人给你包扎伤口,回香山再让医生给你看,先派人清点伤亡吧,各个引商的人有什么损失和战功,你来统计,务必如实。”
他要去清查战利了,船上属于新安、广城百姓的东西大多不能动,这些船也要交由广州府,但海盗的兵器、随身财物,还是属于他们的战利,这事需要他和陈、白元洁一道商议决定。
没过多久,就见华宇登上福船对陈沐道:“千户,佩雷拉那些佛朗机人对他们没帮上什么忙很过意不去,让我来问问您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
“他们能做的?能做的多了,走,跟我一起上他们那艘船看看。”
确实有事必须要佩雷拉来做,比方说……把嵌进福船船体的两艘蜈蚣船拽出来,回广城的路上也需要用他们的船拖拽不能行进的大船。
这些船放在海上不是个事。
“千户,这不是我们和朝廷第一次合作,虽然上次出兵,总督没给我们想要的,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们是大明可以信任的商人。”神父缓慢翻译着佩雷拉的话,握着胸前十字架缓缓点头致意,接着道:“我们很乐意用大黑船帮你拉船。”
似乎是神父一个字都不提奖赏让佩雷拉有些着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神父才有些不情愿地道:“佩雷拉向问您,我们的水手是否能得到许诺的奖赏?”
陈沐笑笑,道:“没有战功,但还有苦劳,你们跟随李首领一起出战,尽了濠镜坐商的义务,所以我还是决定会拿出一些钱来作为你们航行至此的酬劳,这件事我们回濠镜再说。”
“如果我想要这艘船,你们会给它定价多少?”
第八十四章 置换
陈沐没能如愿。
并非是佩雷拉不愿把这艘船卖掉,事实上他很乐意把这艘使用超过四十年、先后转手六任主人、从头到尾没一块当初船板的老船卖给东方帝国一名千户。
千户,这个官职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对亲眼见识陈千户麾下旗军战力的佩雷拉来说,千户真的很厉害,要知道五十多年前麦哲伦只带六十个人借着内乱差一点就攻占菲律宾一个岛。
差一点,因为麦哲伦被当地土著打死了。
两年前,西班牙的黎牙实比被任命为菲律宾总督,这令葡萄牙人佩雷拉倍感愤怒根据教皇子午线,那里本应该是葡萄牙王国的地盘,现在却被那些可耻的西班牙人侵占。
尽管力量微弱让佩雷拉不会对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但如果有机会,他很期望能看见这位掌握一千个家庭的明朝将军和西班牙人在海上交火。
但他没办法和陈沐做这个交易,因为这艘船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驾驶它到濠镜来的那几个商人,它真正的主人在印度,佩雷拉没有替船主做主买卖船只的权力。
即使他知道,陈千户一定能给出令船主满意的价码。
但规矩就是规矩。
没必要为了给别人谋福利而违反自己的规矩。
“千户,这是一艘旧船,船主在很遥远的地方,佩雷拉爵士不能擅自把别人的船卖给您,但如果您愿意等。”神父说话时,陈沐将目光望向佩雷拉,这个老战士摘下船长大帽在胸前,哪怕言语不通依然想让陈沐感受到他的诚恳:“没有船炮,六百克鲁扎多一艘新船,如果上帝眷顾没有遇到暴风,三个月就能把船从马六甲送到濠镜澳。”
差不多,白银千两。
这个价格对陈沐来说不算贵,他手上有很多克鲁扎多,是在濠镜进攻麦亚图的战利售卖给西班牙海盗法里卡特所得,九百多枚,足够买一艘新大黑船。
但陈沐觉得这并不合适,旗军的赏赐都用白银支付,那些金币是他自己的私财,像这样的大的数目,如果一定要用私财,他更愿意在香山修一座书院,而并非自己出资给香山千户所买艘战船。
升官的事已经定了,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升任去哪里。
但如果用白银,这事也并不合适,因为香山所没有那么多白银。
也许他可以用绸缎来支付,绸缎是香山千户所的财物,尽管里面也有他的份,但那只是一部分。
就在陈沐准备开口时,似乎是他的思考让佩雷拉误认为眼前的千户对价格不满,又对神父说了几句话,陈沐倾耳听着,就听神父道:“如果千户对这个价格不满意的话,我们也许能换一种支付方式,佩雷拉爵士注意到您在这场战争中得到很多货船,如果两艘这样的船,可以换一艘新船。”
佩雷拉在一旁指点,由传教士转述,先指两艘乌尾福船,随后又指着一艘比福船稍小的白艚船道:“如果一艘大的一艘小的,您还要再付给佩雷拉爵士一百枚克鲁扎多。”
这个新提议很好,既不需要动用陈沐的私财,又能让香山得到一艘大黑船,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福船不属于他。
“三五天,给你准信。”
陈沐没直接答应,不过在他看来找张翰要两艘福船应该问题不大,如果实在不行他就用丝绸换一艘船。
他必须要让香山船厂的匠人弄明白这船的构造,为以后造出更好的战船,也为见仗时遇到这种船知道该怎么打。
陈沐觉得跟佛朗机人做买卖还不错,之前在议事广场丢袍子扬长剑的老兵头子也能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谈买卖,挺好。
只要能打败他们,就很容易打交道。
佩雷拉看着陈沐不置可否的样子,极力遏住自己想要进一步降价的想法,他觉得这个价格对于卡瑞克帆船已经非常实在了,两艘福船在远航上看起来并不能顶一艘卡瑞克大帆船。
如果是用船换船,他其实在船上是没赚钱的,连运费都没有。
但佩雷拉更希望陈沐用福船来换,两艘四百料福船刨去食水应该能装货上百吨,两艘船载满货物跑到马六甲赚的钱就差不多够买艘大黑船,再载满香料运回来,里里外外再买艘大黑船都不止。
可惜还要给陈千户交税。
陈沐可不管这些,他只想要船,何况他现在的心情根本不能去思考任何问题。
陈、陈沐、白元洁,他们三个人都不能想什么问题。
他们全歼曾一本近两千海盗,夺回十几条原属广州的广船福船、俘虏原属曾一本的十几条福船、小船以及船上的货物,缴获数不清的银钱、铳炮。
力挽狂澜的荣誉感充斥陈与白元洁的心,陈沐也因此深受鼓舞。
上代闽广海寇总首领吴平由俞大猷讨灭,这一次曾一本则成了他们三个的功勋。
“你要买这艘船?”
大黑船首,陈、陈沐、白元洁三人迎风而立,陈轻拍船舷道:“差不多六七百料,可造一艘这样的船,船料够建起一个把总需要的船舰,船速还慢,火砖的活靶子。”
似乎是感觉自己把这艘船贬低得一无是处,陈笑笑:“做买卖还是不错的,装货够多。”
陈知道陈、白、张三人实际控制的商队就在濠镜泊岸,不过这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出来反倒让人往别处想。
“陈兄觉得这船能放多少门炮?”陈沐看周围都是自己人,指指脚下,道:“这是条商船,但艏楼艉楼都有三层甲板,前后顶层钉三十门佛朗机不难,船腹还能摆至少八门大炮,可以比我在香山造的那种炮更大些,能真正打破福船的炮。”
陈不说话了,这场仗陈沐对快船谋杀炮的应用给他开了一扇天窗,他头脑中现在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需要时间去消化,何况他们本身所掌握的权力不同,即使他是守备,也不像陈沐拥有一座军器局、一处香山船厂,有对兵器、船只研发制造的权力。
“这船呀,说什么也得买回去。”陈沐咧嘴笑了,看了白元洁一眼,“回去咱把它拆了,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第八十五章 检视
清晨广城靠近沿海的薄雾还未散去,城下已热火朝天。
海盗来犯对广城近郊财物造成重大损失,但官老爷们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没打进广州城,万事无虞。
贼人来了又走,平民百姓的生活还要过,新安诸地避难而来的百姓在城中街道露宿三日后,广城知府在城外开出粥棚,用以工代赈的手段让避难百姓加入对城门及城外商市的修造工作。
广城内种种乱象也别无办法,广州左卫在这场仗中没立出功勋,得不到官吏待见,连城内的行营驻地都被总督张翰金口一开让给顺德试千户邵廷达,以驻扎来自香山的伤兵,至于本来的广州左卫旗军则被派到城外山里挖大坑。
倭寇尸首又不是什么宝贝,城外夜战的功勋在天亮后就清查完毕,有老总督通宵亲视,谁都不敢稍有含糊……故顺德千户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饶是如此,城里城外事且多且碎,不论百姓还是官吏,都因此忙得晕头转向。
何况还得提着心劲守备,王如龙、呼良朋直接被总督派到城外驻营,哨骑放出三十里才安心。
带兵行走一半的汤克宽正驰援广州府,路才走到一半就被总督传信退了回去,让他接着守备广东西面;惠州府的郭成倒是进了广州府,在总督衙门被张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打发他带兵回去。
唯独把镇守潮州的俞大猷召回来。
不是张翰待见总兵官俞大猷,是因为曾一本临走前在新安县城隍庙墙上写了首诗讥讽俞大猷。
还是因为以前在福建的事,以前曾一本招安过,就在火烧澄海之前,烧了澄海朝廷派俞大猷去对付曾一本,俞大猷故技重施,又把曾一本招降,结果被他骗了。
那次离开,曾一本抢走福建六十条大福船。
陈沐并不知道,这次他风头出大,被老总督当成枪来对广东都司几个总兵官吆五喝六,意在震慑这些成名已经的骄兵悍将不好好带兵打仗,又人来打!
谁来打?香山千户陈沐打。
薄雾渐散,数骑探马直奔府城,城头警钟再度被敲响,霎时整座城池都动了起来,营兵于岸边设防如临大敌,广城四卫聚起千余旗军严阵以待,总督、知府登城督战。
他们没船了,最后的战船都被曾一本抢走,海上没有丁点防御力量,只能奢求陆上拒敌。
来自南海县策马奔入府城的骑手传警,他们在山上的哨兵看见远处江口有大批船队疾行,旗号混乱,看起来像倭寇再临。
可是硬生生耀武扬威几天的总督大惊失色,刚把两个总兵官赶回去,现在倭寇又来,“难道陈二郎,败了?”
城墙上老总督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死死扣着城垛,两眼发直地望向江面,让人取来衣甲,还在腰间挂上玉装具的战剑。
做好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
江风驱散薄雾,目力极尽处是极高的桅杆,庞大的帆面兜风,日积月累原本洁白船帆发出淡黄,红色巨大十字却更加显眼,庞大船体上林立水军,气势骇人。
在大黑船后,是数都数不清的福船、广船、乌尾船白艚船,以及小些的马船、粮船、快船在江山连成一片。直至大船在江心岛停下,人们才看出大黑船后用绳索拖着四五条破破烂烂的福船,有些船腹还带着不曾修补的巨大缺口,如果不是隔舱水密,早就沉底了。
不单单黑船,其他福船也有不少需要依靠互相拖拽才能行进,尤其是那些桅杆都被打断的战船。
顶盔掼甲的老总督面上带着疑惑,抬手指指江心岛,对左右问道:“那,是广东的船吧?”
邵廷达是走了大运,一有战事就被总督召到自己身边带兵护持着,这会听见总督发问,仔细看了几眼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回总督,那艘大船好像是濠镜商人的,后面的船是我们的,也许,是我,是陈千户回来了!”
“嗨!”
总督没好气地眯起眼睛,抬手朝江心岛指了指,转过身又转回来,又朝江心岛指了指,扑哧一声笑了,摇摇头下令道:“把甲给老夫去了,传令城下守军,派人去看看是不是陈千户,是的话派人接应!”
“廷达,回去你和你哥说,通报,通报!沿途那么多江防,就不知道派人骑马通报一声?”
邵廷达能看出张翰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生气,轻快地应了一声,招呼左右给老总督把衣甲去了,这才抱拳有些献媚地笑道:“总督,沐哥这是把船都夺回来了啊!”
张翰沉沉点头,既有战船被夺的不安,也有香山兵败身死的忧虑,诸多情绪汇到一处心情感慨,开口却只不轻不重地道:“船可真多。”
太多了。
陈千户远远地就看见广城江边严阵以待的营兵,让他哑然失笑,没派人传报的后果出来了,让广城大警。
他不是没有通报的意思,就算他不知道,陈与白元洁也是知道的,实在是没办法传报。
沿途都属新安县地界,新安县的官吏与大多百姓都逃到广城来,他找谁传报去?就连丢在屯门的尸首都没人帮着掩埋,要不是后来有躲进山里的百姓壮胆过来,他们现在还忙着挖坑埋尸呢。
可百姓没有马,他们行船比传信的百姓走得快。
陈沐的旗军也撑不住再一次急行军,只能直接行船进广州。
佛朗机人被他要求离开炮船下到江心岛上等候,旗军也大多在江心岛上休整,陈沐、陈、白元洁与几名将官则换乘快船直走广城岸边,下船就被营兵拿刀矛对着看好,然后才露出呼良朋魁梧的身段,喝止营兵操着一口闽话笑道:“陈千户回来了!”
不用他去通报,总督张翰等人在确认后已经在王如龙、邵廷达的护持下策马朝这奔来,等他们从营兵中走出来,总督也正收敛官袍快步走来。
“陈千户,你这是将船都夺回来了?”
陈沐抿嘴颔首,用吊着的手臂有些艰难地行礼,道:“回军门,卑职不辱使命。石百户!”
身后石岐拿出笔记先对几位广府高官行礼,这才捧笔记报道:“我等追击三日,先于新安海上与敌作战,后于屯门展开大战,战中陈千户驾船冲撞倭寇旗舰,以手铳击死贼首曾一本;陈守备、白千户与濠镜引商李旦等引军合围,全歼倭寇一千八百有余,新安县尸首一千二百多具,另有跳海淹死者数百。”
“夺回福船三十七条,其中十二条损坏;广船二十二条,作战中被击沉三条;另有小船不计,舰上财货分文未动,均已停靠江中。”
石岐说罢,陈沐再度向张翰行礼,向江心岛示手道:“请总督检视!”
第八十六章 指挥
“你说你想买那艘大黑船?”
广州府的总督衙门里,张翰才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重扣下,脱口而出道:“买它做什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东西。”
打完仗的残船没什么好检视的,张翰查验数目船类之后就下令让人开到新会去修补,大小船上百条,愣是没看到一艘完好无损的,两艘蜈蚣船都被撞得不像样子。
大黑船在张翰眼中确实不大,也就才堪堪十丈出头,比以前他督管漕运时的四百料漕船大上十分之一,所以陈沐这个提议在张翰眼中就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种小事陈沐来专门找他两广总督,是徒惹不快。
想了想,眼前坐着到底是刚立下汗马功勋的亲信,张翰吹吹茶杯中的悬叶,轻抿后回味余香,耻笑道:“番人就喜欢贸易贸易,你这千户跟他们贸易还不算,还要拉着广州都司跟番夷做买卖。贸易是我大明对远来夷民的恩赐,他们要知晓感激作价几何呀?”
陈沐在椅子上坐得端着,听张翰问价,心中一喜,道:“几近千两。”
“千两?”
张翰放下茶杯皱起眉头,抬起二指向陈沐点点,断言道:“香山船厂的事,你未用心去做。”
“如果你用心做,就不会受佛朗机人蒙蔽,区区一艘十丈船敢要你千两银,吃了熊心豹胆!一艘载米两千石的四百料漕船,用上好楠木料银不过一百五十两,若用松木、杉木,止七十五两。”
“先后拨于你香山所的两艘四百料福船,料银亦不过四十二两、七十四两,用两千五百个工,底船都不到二百两银。”
“哼!”张翰哼出一声,道:“那不过是条六百料番船,如何能作价千两?”
明船的造价陈沐是确实不知道,这会儿张翰一说,他也觉得千两银子确实很贵了六七艘四百料福船的价钱,能不贵么!
“回军门,这倒未必是夷商诓骗卑职,商议后夷商自己提出以两艘四百料福船换一艘新大黑船,现在您教授卑职船舶造价,细细想来,兴许是番夷小国寡民,工价料钱皆贵的缘故。”
张翰听到两艘福船换一艘黑船,眉宇这才稍有舒展,陈千户执着于黑船让他觉得很摸不到头脑,就听陈沐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卑职想要番夷的黑船,并非是为了防备海面或装运货物,是想买回来在香山把它拆了。”
“番船能载炮,即使发在其上布放六七门亦无损船体,是想弄明白此时,让今后造船可有借鉴,诚如总督先前所言。”
张翰是个爱戴高帽的,陈沐脸上没半点奉承,十分认真地拱手道:“化番夷之术为我中华长技,我匠人一看便知构造,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要让船厂工匠见到,才好学习。”
“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但福船不能调拨给你,那些船修好后还要调付各地海防,番夷是不是需要绸缎?”
张翰不知怎么突然问起濠镜买卖绸缎,指着陈沐摇头笑道:“还是你开的坏头儿,今年走广的闽商在广东步履维艰,各地卫所设卡拦防,商贾都走不到你香山地界就被收押干净,财货在广州府库压了很多,你香山所的斩获首级赏赐银两就达两千七百两之巨。”
“要是你愿意,老夫做主用一千五百匹各色绸缎拨你,市价好像八钱银一匹,再拨香山旗军千两抚恤,如何?”
如何?
陈沐的头都大了,十六匹一捆的绸缎去年在濠镜的价格是近百枚克鲁扎多,那一千五百匹?
他满眼都是佛朗机的克鲁扎多金币,好像随总督一句话,他就一夜暴富了,这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如此转手倒卖,是数千枚克鲁扎多,上万两白银的等价物。
换成战船,是几十艘四百料福船。
“卑职多谢军门!”
“噢,确实有利可图。”张翰不知道濠镜绸缎的价格,但看见陈沐这样的表情,老总督也笑了起来,道:“能把这事就定了,州府用绸缎赏赐香山所的战利,买船的事老夫不允,私通夷商的事老夫也不让你做。”
“也许会有濠镜引商到香山所高价收购绸缎,过些日子又献给香山船厂一艘番船,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张翰挑着眼睛望向门沿雕鱼飞罩,笑道:“到时你别忘了上手本,老夫派人用夷人喜好打个奖章。”
陈沐听得目瞪口呆,老爷子怎么把他想做的事都想好了?
“这……卑职多谢军门厚爱!”
张翰抿着花白胡须笑了,道:“你夺广海卫、防广州城、毙曾一本,皆属得力,这是你的三份战功;广西巡抚殷养实用你的法子破了韦银豹所据大城、军器局仿制轮机铳做好送往北京,这也都是你的奇功。”
“老夫把这些功勋一并报往兵部,俞志辅老了,汤、郭二将又不成用,你的功勋足够到都指挥使司或去五军府就任要职,不过老夫想来却不合适,你还年轻,也有志向,进那些地方多方掣肘反倒不美。”
“而广州府又是岭南大都会,守备之责极重,而这责,在你。”
张翰这话极重,目光转向陈沐道:“留在广东都司,做个指挥使,授三品将军衔,算委屈了你的功绩。耐着性子多待几年,也算历练,将来老夫若调任兵部,一定给你谋个好去处。”
有才能的将官是不会留在卫所的,哪怕是三品的指挥使。
但陈沐和别人恰恰相反,他就想留在卫所,整个香山所蒸蒸日上,这时候给他调走能气死。
尽管功绩摆在那,升职早有预料,但真等张翰亲口说出他为自己表功,陈沐的心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回总督,卑职就想留在广州府,那个……香山所,能不能在卑职治下?”
“哈哈哈!”
张翰爽朗大笑,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抚掌后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难得起身相送道:“卑职,再这么叫几日吧,谭部堂与吴侍郎都是知兵的,有老夫上手本,用不了几日就该自称末将了!”
“往后的路还长,你要多注意身体,好好养伤,就算有武艺在身,也不能太过纵欲。”
张翰这话让陈沐摸不着头脑,哪儿跟哪儿,他这不曾婚配的大光棍儿,怎么就和纵欲扯上关系。
接着就听张翰站定总督府衙门前厅门口,对他道:“你很多家眷都在营里,让人带你去广州左卫。”
家眷?
陈沐好像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