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密室里的议论(下)
等到这一番诉苦之声又渐渐小下去,之前那个很有威望的苍老声音才说:“麻烦,大家都遇到了。所以今天大家才做这件犯忌讳的事情。”
他说:“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这事情究竟该怎么办,总要商量出个章程来。”
过了几秒钟,有人说:“总之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变法了!”
“是啊!这样下去不行的!”
“变法必须有个限度!”
“这种事没办法‘限度’的。变法能够胥吏们得了好处,又从手指缝里面漏一些给那些泥腿子,自然皆大欢喜——至于长远的打算,反正二皇子将来又不用治理天下!”
“是啊!他不就是仗着自己将来不用当天子,不需要他来收拾残局,所以才这样肆意妄为嘛!”
“这样下去,我们倒霉,朝廷难道能够有得好?”
“以水比喻,朝廷是大江大河,我们百姓就是小溪小河。若是小溪小河都干了,大江大河难道能够独善其身?”
……
很快,就有人又不得不出来劝说:“诸位,不要抱怨了,再怎么抱怨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是啊,过去这两年,咱们已经抱怨了无数次,再多一次,又有何用?”
密室里面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有人幽幽地问:“那……依诸位之见,该怎么办?”
继续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类似的讨论,过去这两年里面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但每次都到此为止。
“抱怨”是一回事,“想办法”是另一回事。
朝廷可以容忍抱怨,但朝廷绝不容许有人在抱怨之余,还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够由朝廷来想!
更不要说,想了就要做,若是说“想办法”本身只是犯忌讳,让朝廷不高兴的话,那么“做”就是大逆不道,要被抄家灭族!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一个分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说:“为今之计,只有让那些泥腿子也受到变法之苦,才能有用。”
立刻就有人叹道:“变法的大多数计划,都是朝廷得九分的好处,泥腿子们得一分的好处。他们既然得了好处,又怎么会受苦?”
“总归是有办法的。”那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声音说,“但我们自己首先要弄清楚,究竟反对的是哪几条,又究竟要反对到什么地步。想要全盘推翻变法,这是不可能的。只能从中寻几个点下手,做些文章。”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面带着几分笑意:“其实,变法于我等,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好处当然也是有? 可是……有人从中作梗啊!”有声音抱怨? “比方说贷款之法。我等有钱,泥腿子们缺钱的时候,大可以由我等出面借贷? 收个五六分的利息——总之救个急嘛。但朝廷却不答应,只肯由户部出钱投入各地的大夏银行作二分贷……大夏银行能有多少钱?最后大多数缺钱的还是借不到嘛!”
“是啊是啊!缺钱的人要救急? 重在能不能借到。朝廷的利息再低,借不到? 也是枉然。我等利息虽略高一些,但重在能够救急啊!”
“说来也怪,天下缺钱救急的比比皆是,为什么泥腿子们怨言不多呢?”
“总归是习惯了逆来顺受,没钱救急? 那就死呗。他们哪天不死一堆人?”
“唉!这真是不肯上进!便是鱼儿开了膛? 下锅的时候总还要跳一跳呢,他们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呢!”
“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不想要借钱。没钱,那就不花钱? 能省则省呗。”
“怎么能省呢?吃穿用度、婚丧嫁娶,哪一样能够省得了?省了钱? 那就是失了自家体面。人活在世为的什么?可不就是为了面子!连面子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想法了。不如我们上书朝廷,也建立这么一个商行,不做别的,就按照朝廷这二分息,向百姓放贷,如何?”
“这有什么用处?又不能得好处!”
“是啊,你在想什么呢!”
“咱们又不是做慈善的……”
各种抱怨声中,却有人拍案叫绝:“妙!妙啊!此计甚妙!但依我看,我等的利息还可以再低一点!”
一时间众人哑然,只有那人在滔滔不绝:“二分贷还是有点高,我等借钱,有一分八的利息就可以了。而且借钱的手续可以宽松一些,出钱可以放松一些,只要他肯借,我们就给。”
“那……那岂不是要亏死?”有人问。
“我等为朝廷分忧,吃了亏,难道是坏事不成?”那人哈哈大笑,“何况,一分八的利息其实也不低。只要借的人足够多,这利益便是极好的生意。”
“可……借的人怎么会足够多呢?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这些需要用大钱的事情,毕竟不可能太多啊!”
“哈哈哈哈!”那人大笑,“谁说只有大事才需要用钱?又谁规定只有大钱才需要借?我等可以来个月月拆借,只要他借了下个月的,能还上这个月的,那就好了——这么一来,他们岂不是就平白得了一笔月月清的钱,可以用来帮助养家糊口?”
“给孩子买点好吃的,给老人做件暖和衣服,给婆娘买点胭脂花粉……有这么一笔钱,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谁会拒绝这样的好处呢?”
“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善堂……”有人低声抱怨。
但更多的人却已经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不止一个笑了起来。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
“果然是好主意,妙!妙啊!”
“我明日就上书朝廷!此法利国利民,宜以大用!”
“我也上书,大家一起上书!”
很快,密室之中便一片热闹。
过了一会儿,热烈的气氛终于冷却,随着阵法停止运转,密室终于被打开。
里面除了一些传音法器之外,只有一个老者,踱着步子走了出来。
见他出来,守在外面的帝河东立刻上前行礼,尊称“叔祖”。
那老者却不以为意,笑了笑说:“劳太子久等,那件事已经有眉目了。”
帝河东顿时面露喜色:“叔祖出面,果然不同凡响!”
这位论辈分甚至比当今天子还要大两辈的老者哈哈大笑,将讨论的事情说了一番。
最后,他笑着拍拍帝河东的肩膀:“河东啊,你且放心。守天下讲究的是一个‘稳’字。鲁莽毛躁的人,虽然能够暂时做成一些事情,但长久必定受害。你父皇是个目光远大的人,他不会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所诱,你的位子……稳如泰山!”
第一百九十七章、扶贫
中元节刚过,许多官员便纷纷上书,历数百姓借贷之难、贫困之苦,恳请朝廷增加放贷,帮助百姓救苦救急。
但朝廷哪来那么多的钱?
去年朝廷经历了几次大的风波,连神都都被炸掉了一大块,加上百年未遇的大灾……若不是年底商税增加,让朝廷缓了口气,只怕连今年的各种用度都要减少。
能维持之前的贷款额度,已经可算是从牙缝里面挤出钱来了!
朝廷没钱,怎么办?
于是便有人说,可以允许各地富户建立扶贫贷,类似大夏银行的贷款,但要严加管理。
但究竟怎么个“严加管理”法?群臣却一时间没能讨论出个结果。
又过了几天,太子侍读张昊上书,提出了两条建议。
第一条:各地富户所建立的扶贫贷,利息不得高于大夏银行的贷款利息——这毕竟是惠民福利的事情,不愿意可以不做,没谁逼着你去放贷。
第二条:扶贫贷的放贷,可以由商家来主持,但催收的工作,只能由朝廷来办——大家都不是无知小儿,民间追债的手段何等酷烈,大家都是知道的。
一直眉头不展的帝壬辰看到这份建议之后,顿时龙心大悦,将上书提出这两条建议的张昊招来,在御书房问对了一番。
然后,便有旨意下达,擢升张昊为户部员外郎,专门负责设立扶贫贷的事情。
而各地的扶贫贷,便从此热热闹闹地展开。
只是十余日,九州各个大小城市,大多有了各自的扶贫银行。
这扶贫银行并非朝廷机构,而是由各地富户出钱筹款,然后向贫苦人家放贷。它的贷款利息非但低于过去民间那些五分六分甚至七八分的高利贷,甚至比大夏银行的二分利息都低——只要一分九厘!
一分九厘的利息是什么意思?借一千文钱,一年时间之后,只需要还一千一百九十文。
这年头,做什么生意,一年没有二三分的收益?
如此贷款,等于就是在惠民啊!
尤其扶贫银行放贷宽松,只要验证了身份,当场便可以借钱。比起需要经过三日审核的大夏银行,实在是方便太多。
……很多时候,人们救急需要用钱? 其实就是眼前的事情。等个三天? 往往就来不及了!
一时间百姓欢欣鼓舞,借款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连扶贫银行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潘龙自然也得到消息——定丰镇内也建成了扶贫银行? 主要出资的就是潘家等几个大户。
他坐在扶贫银行对面的酒楼里面,看着络绎不绝去借钱的乡亲们? 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他低声说。
坐在他对面的韩风则微笑摇头:“龙哥你想多了。一分九的利息何等厚道,简直跟白送差不多了。穷人借了这笔钱渡过难关,那是好事啊!”
“要是他们还不上? 怎么办?”潘龙问。
韩风大笑:“还不上就算了呗? 反正这扶贫银行主要是你们潘家出钱? 难道龙哥你还缺这点钱?”
潘龙想了想? 自己也笑了。
正如韩风所说,还不上……那就算了呗? 乡里乡亲的,又不是什么大钱,自己难道还去催债不成?
权当又客串一文钱大侠,给穷人们发钱就是。
他们这么说,包厢里面另外几家出钱投股的富户们,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一个中年人忍不住说:“龙少,咱们做这生意,倒也不为了赚钱。可总不能让我们连本钱也亏了吧!”
“是啊!龙少、风少,你们两位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钱,可我们若是折了本钱,可是很心疼的啊!”
“大家是相信潘家,才参加这件事的。总不能让我们直接割肉吧……”
眼看诸位熟悉的本地长辈们纷纷抱怨,潘龙笑着说:“这扶贫银行,总投资不过白银五万两。诸位长辈若是担心,便由在下出钱,将各位的股份买下,如何?”
他说得这么大气,那些富户们反而不好意思了,纷纷表示绝无此意,大家相信龙少的人品和眼光……云云。
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晚饭时候,去扶贫银行查账的韩风告诉潘龙,仅仅一天,就放出了超过三千两银子的贷款。
“今天真是太热闹了!”韩风兴致勃勃地说,“依我看,明天还要这么热闹,没准还更加热闹!”
“热闹不是坏事。”潘雷笑着说,“穷人能借到钱,总归是好事。”
“没错!”韩风连连点头,“朝廷这次的想法非常好,让我们民间可以放贷扶贫,这样穷人需要用钱的时候直接找扶贫银行就行,免得我们注意不到。”
但他随即皱眉说:“……只是,以现在的局面看,我担心那五万两的本金,可能不够用。”
潘龙笑了:“不够用的话,我再出就是。金山银山我没有,但几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手头上金银其实不怎么多,可各种值钱的宝物、灵药却数不胜数。只要稍稍拿出一些,随时都能换得一大笔钱。
别说五万两,再加个十倍,他也能拿得出来!
韩风皱眉说:“但这样的话,龙哥你就亏大了啊!”
“亏点钱算得了什么?”潘龙满不在乎,“我有钱,穷人缺钱,该怎么办,不是很明白的事情吗?”
韩风竖起大拇指:“龙哥不愧是龙哥!这话真是大气!”
潘龙笑了:“倒也不是大气,其实……无非就是有钱罢了。如果我没什么钱的话,想来我的表现,不会比今天那些忧心忡忡的长辈们好。”
说着,他轻声的叹了口气:“钱,的确是个好东西。虽然说有钱不一定能够让鬼推磨,但没钱……真的是万万不行啊!”
“是啊!愿天下百姓都能有钱,大家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挨饿,不受冻……那就好了!”韩风也叹了口气,说。
“会有这么一天的!”潘龙点头说,“就算暂时没有,将来也会有的。这个世界毕竟是在不断发展的,总归会有那么一天,人人都能衣食无忧、安享太平!”
他目光悠远。
那一天,他曾经见过,也希望能够再次看到!
第一百九十八章、追上来的过去
在定丰镇忙了几天,潘龙就返回了幽州。
他倒是有心去世外楼拜见一下老师,当面祝贺老师修成仙佛。但毕灵空那边天天都有一大群人来祝贺,从早到晚几乎没个停歇,他现在过去,必定会被发现。
若是他跟毕灵空的师徒关系曝光,会怎么样?
潘龙觉得,大概不会怎么样——毕灵空当年还是妖神的时候,就已经有极大的威慑力。如今她修成仙佛,威慑力只会更大。
大夏朝廷知道自己是她的徒弟,大概会装作不知道。
……毕竟他们不敢翻脸嘛。
这就像前世第三次世界大战前夕,几个大国之间不断发生摩擦,甚至不止一次有双方的军队在某个小国私下动手的。
那些小国的反应是什么?
基本都是“啊?你说这个?我不知道啊。弄错了吧?”之类。
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大夏皇朝的力量当然比那些小国要强大得多,可再强大的朝廷,也是由一个个的个人组成的。毕灵空或许干不掉整个大夏朝廷,但若是她打定主意要干掉大夏朝廷里面的某个特定的人……
就算是大夏天子,估计也只能提前给自己安排后事,连逃跑都别想逃得掉。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奈何不得毕灵空。就算竭尽全力,纠集大批的高手,将毕灵空镇压起来,她迟早也会破封而出。
等到她冲破镇压的时候,那些当初镇压她的高手,还能有好下场?
所以大家宁可选择装傻,假装不知道毕灵空有徒弟,假装不知道潘龙是她的徒弟。
一个人足以威慑一个国家,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毕灵空!
可即便如此,潘龙依然不想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秘密这东西,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
主动将自己的秘密揭开,又不能得到好处,那岂不是傻缺?
他看起来像是个傻缺的样子吗?
显然不像啊!
所以他只能给老师发了一条“祝贺短信”,然后就动身去了幽州。
作为巡风司幽州观风使,五品大员,他有自己要负责的工作。
比方说,坐镇襄平府,威慑四方,让变法工作可以顺利推进。
结果他才到襄平府,就发现巡风司衙门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劲。
不止一个巡风使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疑惑地来到观风使邸,看到唐敬哲正坐在地上愁眉苦脸,高大的身体显得有些佝偻,看上去就是“我有麻烦,我很无奈”的样子。
他左右看了看,问:“老唐,你怎么了?刘云清和商满呢?”
唐敬哲看到他出现,眼睛顿时一亮,但随即就暗了下去。
这个有巨人血统的文官叹了口气,说:“商满出事了,刘右尉正在想办法。”
潘龙皱眉:“出事了?什么事?”
唐敬哲叹了口气,说:“他过去犯过事? 现在苦主认出他来了? 到衙门把他给告了。”
潘龙讶然。
“究竟是什么事?”他问。
“人命案子。”唐敬哲愁眉苦脸地说? “商满本是孤儿出身? 少年时代被下九流收养? 划花了脸烧哑了喉咙去当乞丐,诨名哑巴九? 受了许多欺凌。”
“后来他遇到一位在查案过程中被发现,遭到追杀、受伤垂死的巡风使? 他冒险将那位巡风使藏了起来,躲过了追兵。那位巡风使寻思着自己横竖活不了? 便运用玄功,将残存的精气神都传递给他? 为他治好伤势和残疾,还洗毛伐髓? 奠定了武学根基。”
“商满按照那位巡风使的遗言,将情报送到巡风司,得了嘉奖。他不要钱财? 只求了一套基本的功夫,然后就离开了巡风司。”
潘龙皱眉:“他去报复了?”
“没错!”唐敬哲叹道? “他秘密苦练三个月,彻底消化融合了那位巡风使留给他的遗产,一身武功登堂入室。然后就动手报复……半年里面,当初收养虐待他的那几个乞丐,还有曾经欺辱他的一些人,都让他给杀了。”
这大个子垂下头,满脸的苦恼:“按照襄平府这边的卷宗,这件事可能牵涉到……十四条人命!”
潘龙眉毛皱了两下,没说什么。
老实说,有仇报仇,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商满当年被虐待成那样,武功有成之后报复,居然只杀了十四个人……潘龙觉得,这真心不能算什么黑历史。
相反,这大概证明,商满真特么是个好人!
要换成潘龙自己,一百四十个人,可能都不够他杀的!
(等等……这么一想,我的人品居然还不如商满?)
(我作为一个穿越者,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多年生活在共产社会,长期接受法制教育……结果我到关键时刻,善良程度居然还不如一个从小被欺凌被虐待的乞丐?)
(靠!)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
他摇摇头,将这些题外话的念头赶走,然后问:“这些事……是多少年之前的?”
“十五年前。”唐敬哲回答。
“我记得商满今年二十九岁,十五年前……他才十四岁吧?”潘龙忍不住说,“十四岁的孩子和二十九岁的成年人,相貌应该有很大的变化。加上修炼武功导致的身材和相貌变化……那苦主究竟怎么认出他来的?”
“我们也不知道啊!”唐敬哲苦恼地说,“商满自己也很震惊。昨日我去探监的时候,也询问他可认识那苦主,结果他自己根本就不记得曾经和对方照过面……”
“那苦主究竟是什么人?”潘龙想了想,说,“能想办法让他撤案吗?”
唐敬哲摇头:“那苦主家里原本是开饭馆的,当年商满当乞丐的时候,上门讨饭,他们虽然也偶尔给点吃的,但更多的是打骂……这倒也罢了,商满最为愤恨的,是他们有时候剩饭剩菜比较完整的,都要特地吐两口痰甚至撒一点尿在里面,然后才给他……”
潘龙顿时气得连脖子都红了:“岂有此理!如此折辱人,打死他也不为过!”
“我也是这么说的。”唐敬哲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刘云清呢,她说什么?”
“她说,商满吃亏就吃亏在人太和善。要是当初手狠辣一点,连那苦主一起杀了,岂不就是没这麻烦了?”
潘龙暗笑两声——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这话想想就好,可不能说出来。
有些事,想想无妨,暗地里面做了,也就做了,自己说出来,或者见了光,实在就很不政治正确了。
“商满武功有成之后,夤夜上门,一刀捅死了饭馆老板,又捅死了最喜欢欺负他的一个伙计,然后扬长而去。”唐敬哲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哦,他还顺手捅死了咬过他的那条看门狗。”
“那时候他就被看到了脸?”潘龙问。
“他自己觉得没有……因为他当时蒙着脸。但不知道是谁,按照那段时间襄平府的人口变化情况捋啊捋啊,最后捋出了十四条人命凶案可能的几个凶手。‘哑巴九’就是其中之一。”
“就这样?难道竟然还有人能认出现在这个帅哥商满,就是当年的哑巴九?”潘龙觉得不信。
他也见过许多乞丐,其中有些乞丐身上有残疾的,过得极为困苦。
当年商九年纪小,又有残疾,还被人欺凌虐待,想来必定是困苦之极。如今他高大俊朗,外罩锦袍,内着绸衣,连头发都竖得整整齐齐,看不到半根凌乱的发丝。
究竟要什么样的眼力,才能把这样两个人联系起来?
潘龙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就算听别人说这两个人是同一人,怕是也不肯相信。
他多半会说:“兄弟,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呢!”
唐敬哲继续说道:“商满如今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所以他很喜欢炫耀……换成我是他,我大概也一样要炫耀,拼了命的炫耀。”
“要炫耀,当然就要跟认得他的人炫耀。他当年做乞丐的时候,在这襄平府里面认识很多人。十五年过去了,这些人里面大多不在,但也有一些还活着。这些天,他不止一次大摆宴席,邀请那些过去的熟人们吃饭。还帮一些苟延残喘到今天的乞丐治病、买田,安家落户。”
“这都是好事。”潘龙说。
“是啊,都是好事。可他是‘哑巴九’的事情,也就尽人皆知了。”唐敬哲叹道,“那个饭馆老板有个女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哑巴九’可能是当年的凶手,便上门来找他对质。”
“他总不会傻乎乎承认了吧?”潘龙问。
“他当然没承认。”唐敬哲叹气,“可那女儿言辞极为厉害,一番对质,说得他无言以对,只能闭嘴不答……当时在场的人不少,任谁都看出来,他的确就是当年的凶手。”
潘龙瞪大了眼睛:“他就这么被人给说住了?!他好歹也是巡风使,是先天高手,就这么被一个……那女儿武功如何?”
“不会武功。”
“……他就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给说得哑口无言,坐实了杀人罪?!”潘龙忍不住想要咆哮。
唐敬哲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闭口不答,死不承认,那女儿当然也拿他没办法。然后那女儿就跑到衙门外嚎啕大哭一场,用剪刀捅死了自己……”
潘龙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终于知道问题的关键了!
事情到这一步,商满的确是没得选择了。
如果换成潘龙自己,或许还可能一咬牙把良心给暂且昧了——以后做更多的好事来抵消,让自己良心放下,也就是了。
但商满身怀那么大的仇恨,杀人的时候尚且那么谨慎,不愿意多杀一个,可见是个对“正义”格外固执的人。
这女的一死,就把他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果然,唐敬哲继续说道:“消息传出,商满当时正在跟我们谈一桩案子,听说这事,脸色当时就灰败得像死人一样。”
“我们当时也知道了这事,都劝他。可他不听我们的劝,只是苦笑着摇头,然后就去衙门投案自首了。”
潘龙无奈叹息。
“他自己肯认罪,当初的物证里面又有能跟他对得上号的,这案子就定了下来。一十四条人命——不对,现在算是十五条人命了,襄平府衙也没办法,按照大夏律,定了他一个冬至问斩。”唐敬哲满脸的无奈,“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可奈何。”
潘龙只能叹气。
其实商满这案子,想要想点办法,到也不难。
比方说,现在才只是七月,距离冬至还有好几个月,潘龙可以设法破获几桩大案,请功的时候算商满一个。
大夏律里面也有功过相抵的条款,只要能够有足够的功劳抵消,商满想要无罪释放当然不行,但把死刑降成流刑或者徒刑,应该还是可以的。
但问题其实不在于这里,而在于商满自己。
商满自己走不出这一番恩怨,那就谁也帮不了他。
潘龙思考了一会儿,说:“能安排我去见见他吗?”
“当然能。我们现在每天都去见他,就怕他想不开,在牢里自杀了。”唐敬哲叹道,“等一下我们一起去见他吧。”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潘龙在襄平府大牢里面见到了商满。
商满在牢里的待遇显然不差,一身锦袍上并无什么脏污,头发也整整齐齐,看来襄平府的狱卒们也知道他的身份,或者是敬重他的为人,对他多有照顾。
看到潘龙来探监,商满叹道:“潘观风,您也是来劝我的?”
潘龙点头:“商兄,我一向觉得,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该努力做事才对。”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商满微笑,笑容却显得十分惨淡,“但当那女人的死讯传来,我才知道,过去的事情……并不会真得就这么过去。”
他抬起头,透过牢房的透气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过去的事情,其实一直都在,而且它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会一直追赶,就像一只野兽,要追上你,咬死你,吃掉你。”
他的声音很低沉,有毫不掩饰的颓唐:“别为我想办法了,我已经被追上了,被追上……就是完了。”
说完,他转身躺下,背对着潘龙。
“就让我这样结束吧,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他在整个探监过程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一百九十九章、面子
潘龙仔细思考了一整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再次去监狱探望商满。
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说服商满。
商满之所以坚持要伏法,无非就是走不出“杀人偿命”这个信念。
这个信念是好事,但好事……也该有个限度。
正义不应该是机械的僵硬的条文,而应该是具有一定弹性的、能让遵循这个信念的人和社会都得利,双赢的指导思想。
而且,商满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
这个世界上该死的人太多,该死而不愿意死的人也太多。商满活着,可以让很多该死而不肯死的家伙去死——哪怕他只是先天境界,力量有限,但能做一些,总归是好的。
想要让世界进步,就要一点一点地前进。
作为能够推动世界进步的人,商满在还有余力的时候死去,是整个世界的损失!
类似的话,他想了很多。
再见商满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便试图将话题引到自己想好的这些内容。
但商满却笑了。
“潘观风,你又来劝我了?”
潘龙点头。
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商满就摇头,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是想要说诸如‘如今天下风云激荡,正邪相争、僵持不下,正道多一份力量,未来就多一点希望,所以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这类的话,对吧?”
潘龙愣了一下,没想到商满居然早就想到这些了。
他忍不住问:“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坚持要去死?”
“你觉得……我真有那么重要?”商满笑着反问,“要影响天下大势,首先必须有足够的力量。你这样的真人宗师,老实说都嫌稍稍弱一点。我修成先天不足三年,在你面前甚至都不堪一击……你真觉得我有影响天下大势的力量?”
不等潘龙回答,他又说:“我猜你肯定想要说什么‘百丈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话……我承认那些话的确是有道理的,但它们真的说服不了我。”
他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多我一个、少我一个,真的无所谓。”
潘龙笑了:“如果一位先天高手都可以‘无所谓’的话,那么你杀的那些人,岂不是更不值一提?”
商满愣了一下,没想到潘龙竟然会这么劝说自己。
“我的身份,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潘龙继续说,“我当初在益州,以‘一文侠’的名号,做过很多破家杀人的事情……还放火烧掉过不止一处山寨。按照大夏律,我大概早就可以被判若干次斩首了。”
他笑了笑,说:“但我从不为此愧疚,甚至于……就算我并不确定我所杀掉的人每一个都该死,就算我自己都知道,手下有无辜冤魂,我也不会为此愧疚。”
他认真地看着商满,劝道:“人生在世,怎么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大方向是好的,就已经足够了。你的所作所为,大方向是好的,是在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出力,那么就算有一些问题,有一些错误,也是可以容忍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廉则无徒。求全责备? 只会让事情做不成。”
商满看着潘龙? 过了几秒钟,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
“潘观风,看来……你和老唐、刘右尉一样,都觉得我是一个正派人? 是因为要遵纪守法,是因为挡不住良心的谴责,才决定去死的,对吧?”
潘龙一愣——难道不是这样?
商满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不想说。但你既然都劝到这份上了,我不实话实说,感觉就有些不给面子。”
他说:“接下来的话,我只告诉你,也只在此时此地说这么一次。以后就算有人再提起,我也不会承认。”
见他说得如此郑重,潘龙也不禁严肃起来,认真地用神识扫过周围一大片范围,确定的确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阵法、器具在监听,才点点头,说:“你放心,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绝无第三个人知晓!”
商满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潘龙挑了挑眉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呢,从小是个孤儿,生下来就被扔到了善堂门口。如果不是善堂的阿嬷心善,我早就死了。”商满开始回忆,“我是那年阿嬷捡到的第九个孩子,所以阿嬷给我取名叫‘小九’。按照她的习惯,如果我能够在善堂顺利长大成人,大概会得到一个‘夏九善’的名字吧。”
潘龙没说话,认真倾听。
“可善堂并没能维持到那个时候。在我六岁那年,阿嬷生病死了。善堂没人接手,最后被一个称作‘疤子’的江湖人给收了下来。”
“那人不是好人,他其实是绿林大盗‘只手燕’的手下。接手善堂,是想要培养一些可用的手下——毕竟,从小培养的孤儿最可靠,不是吗?”
潘龙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那个叫‘疤子’的可没阿嬷那么好说话,他对于善堂里面的孩子相当刻薄——他需要的是一群听话的狗,而不是一群懂事的人。”
“从我记事起,就被他驱赶着去当乞丐,顺便给他们打探消息,在他们作案的时候望风,算是入了伙,当了个强盗。”
“老实说,当强盗……其实也不差,‘只手燕’管理手下人,还是讲道理的。但凡他作案成功,得了好处,也不曾亏待过我们。原本我以为,我这辈子就那么过了。”
商满叹了口气,说:“可我九岁那年,‘只手燕’失了风,被朝廷抓住砍了头。‘疤子’对他很忠心,带着几个忠心的兄弟想要去劫法场,失败了,也送了性命。我当时依旧是望风的,远远看着他们死在法场上,血流满地。”
他眼中露出唏嘘之色:“我记得当时‘疤子’的人头被一个官差砍掉,咕噜噜滚出很远,滚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看着我,然后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能说话了,我后来学了唇语,回忆他当时的嘴型,他要说的大概是‘你走吧’。”
“那是他一辈子,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和和气气的话。”
潘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十分纳闷。
按照商满这经历,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一个绿林中人,结果怎么会转行的呢?
“我才九岁,能走到哪里去?几天之后,‘疤子’的地盘被一个诨名‘癞头’的恶丐接手,包括我在内的那些小孩,自然也成了‘癞头’的手下。”
“那个‘癞头’不是绿林中人,他的生意叫做‘采生折割’,就是把好端端的人弄成残废,然后逼这些残废去当乞丐,用这些乞丐讨来的钱花天酒地。”
商满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想来那段回忆至今都令他难过:“我们六个孩子,在‘采生折割’的过程中死了四个,剩下两个,一个成了哑巴、一个成了瞎子。”
潘龙捏紧了拳头,深深地呼吸,让自己保持平静。
他知道那个“癞头”必定已经死在了商满的复仇中,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怒不可遏。
“采生折割”这种事情,他行走江湖也见到过一两次,每次都让他暴跳如雷,直接提刀上门。
但做这种勾当的,往往做得十分隐秘,除非是对这些非常了解的人,否则就算当地人,也只会以为那些被害者是得了什么急病,有的死了,有的侥幸未死,却留下了病根。
“我在‘癞头’那边的生活……这些我不想多说,我想潘观风你也不是那种喜欢逼人揭开伤疤的人,对吧?”商满笑了笑,说。
潘龙重重地点头。
“总之,我那些年过得很差。”商满叹道,“本来嘛,‘癞子’既然要让我靠可怜去骗钱,自然是让我越可怜越好……反正,那段时间,我过得越来越没个人样,感觉自己渐渐要如同猪狗烂泥一般了。”
他苦笑几声,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舒缓心情。
“大概一年之后,又或者一年半之后,反正时间不长……时间长的话,我就跟‘小瞎子’一样死了——襄平府有个吴书生,考中了举人,又考中了进士,披红挂彩地骑着马游街。”
他露出了希冀之色:“当时我正在路边乞讨,看到他和几个同样中进士的人一起,一脸得意地骑马走过街道,前面还有官差开道,真是威风!”
“他走着走着,突然跳下马来,抱起一个经常在路边卖豆腐的黄瘦女人,硬是让她骑在马上,自己为她牵着马。还对大家大声喊‘这是我家娘子!她本是四乡八里出名的美人,因为陪我做豆腐,被辛苦磨掉了美色——可在我眼里,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大家给我个面子,喊她一声‘美人儿’好不好!’他喊得声嘶力竭,那个女人害羞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大家都在笑,都在附和,不止一个人羡慕地看着他们……”
潘龙笑了:“真好!”
“是啊,真好!”商满喃喃自语,“我看他那样大吼大叫,但大家都附和他、羡慕他,‘美人儿’的喊声此起彼伏……我也羡慕得不得了。”
“多有面子啊!”他闭上眼睛低声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面子’这个词。”
他感叹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潘龙:“从那之后,我就打定主意,也要学这位吴书生——他现在是定襄府的学正,主管整个定襄府的官学事务——做一个有面子的人,做一个让大家都要给我面子的人!”
“你已经做到了。”潘龙说,“就算是我,也要给你面子。这普天之下,可以不给你面子的人,并不多。”
商满笑了笑,没接这话,继续说道:“后来我遇到一个受伤逃跑的巡风使,我本来并不想要救他,可他喊我‘小兄弟’……我是一个乞丐,又脏又臭,还是哑巴,连狗都嫌我,很多人甚至不屑于喊我‘瞎子九’,只是叫一声‘喂’就算了……可他没有,他喊我‘小兄弟’!”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激动之色压下去:“我当时就打定了主意,就冲着他肯给我这个面子,我哪怕是死,也要帮他!”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他死了,我活着。我替他办完了一生最后一桩差事,然后去修炼,再然后报仇。”商满吐了口气,说道,“我报仇的时候,其实本想要把敌人都杀光的。但我隐居的地方……叫魏公祠,潘观风你文武双全,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知道。”潘龙说,“天雄皇朝的‘天下总调度’魏昱,以善于财务和调度而著称。朝廷大军远征岭南,他担任军中调度,因为物资不足,他杀人以为粮。后来大军战胜,他因功封爵,就留下了‘魏公祠’。”
“本朝初年,太祖帝甲子巡视天下,路过‘魏公祠’,得知此人生平之后,非常生气地说‘吃人的功劳,如何能够尊荣后世!’就让人拆了他的塑像,重塑了一个向骷髅下跪的塑像,并把魏昱得生平雕刻碑文,立在塑像旁边。”
商满点头:“那地方因为有骷髅塑像,大家都觉得不吉利,人迹罕至。我当时隐居在那里,听偶然来探访古迹的书生讲这段历史,我就觉得……一个人,不仅生前要有面子,死后也要有,绝对不能像这魏公一样,死后多年,还被后世义正言辞地戳脊梁骨!”
潘龙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呢,我从此做事就很谨慎,务求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经得起后世的批评。”商满吐了口气,笑着看向潘龙,“现在,我当然可以不死。但我若是不死,怎么面对后世的批评?”
潘龙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后世批评我的人,绝对不会说‘这人做了很多好事’,而只会说‘此人真是厚颜无耻’……魏公一辈子也做了很多好事,立下了许多功劳,可太祖批评他的时候,只看到他丢人现眼的那件事。”
商满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我只能死。死了,我才能保住面子,不被后世这样嘲笑。”
第二百章、遍地官司
潘龙并不赞同商满的想法,但他至少能够理解这番“面子”论调。
人活百年,终究难免一死。无论生前多么强横霸道,死后便只能由人评说。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身前之事、死后之名,就是他们的一生。
商满这一生,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他以孤儿出身,也曾经堕落尘埃、如土如泥,但终究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把握住了机会,从而奋发向上,最终有所成就。
总的来说,他的一生是很励志的,足以成为后世的楷模。
尽管他的成就有点小,可以他的出身来说,这样的成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现在的成就。
到了这一步,他就要在乎自己死后的名声了。
复仇这件事本身不算坏事,即便是潘龙前世那个共产社会,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是得到全社会肯定的。不少民风彪悍的民族,甚至会崇拜这样的勇士。
比方说曾经有人的孩子去山里参加野营,结果被野狼吃了。那人便极度愤慨,孤身进山,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当初杀死自己孩子的那两条狼,将它们杀死。
那位俄罗斯大妈还专门做了一个视频,介绍自己是怎么确定这两条狼是自己仇人的过程——至于前面结仇和后面复仇的部分,她倒是一笔带过。
当时联邦政府对这件事不予置评,但民间就普遍认为这位大妈做得好,令人钦佩。
就连动物保护组织,都表示能够理解和接受她的做法。
狼杀她孩子,她杀狼,这很符合自然规律,公平合理。
商满的复仇也是如此,经得起道德拷问,放在哪个时代,他都问心无愧。
但仇人的女儿为了告发他,而选择自杀在衙门大门前,这就让他很难办。
从道理上说,他不应该低头——毕竟他没杀错人。
可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那女儿告状无门只能以死明志,这件事足以打动那些受到欺凌迫害的人们。
到时候,人们就不会在乎商满的复仇是否正义,只会想到商满是朝廷官员,想到那饭店老板的女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 进而想到自己。
虽然说这件事并不大? 未必会流传后世。可只要流传下去,商满的一身臭名就是免不了的。
商满之所以得知此事就去投案自首,正是为了化解这个难题。
那女儿为了复仇而自杀? 是孝;他得知对方自杀而愿意投案自首? 就是肯定了对方的“孝”,愿意成全对方。
这么一来? 后世如果再流传这故事? 就是孝女和义士之间的恩怨,他不仅不会让人反感? 相反可以站到道德制高点。
虽然……代价是他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路并不难捋,无非就是大夏常见的那些传奇话本、民间故事的套路而已。
只是潘龙怎么也想不到,商满竟然会这么在乎后世名声,甚至只是因为一个可能? 就愿意牺牲性命。
……换成他自己? 是绝对不愿意的!
但他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商满。
他当然可以向对方许诺后世名声——以他的本事,长生不死并非难事。只要他承诺一直盯着襄平地方,当地出现民间故事? 他就出面引导舆论,想来定可以避免后世出现对商满不利的传言。
甚至于……颠倒黑白,让那喊冤无门只能自杀的饭店老板女儿成为故事里面的反派? 都不是问题。
但这种事? 他不愿意做。
他跟商满有交情? 可这交情并没有大到能让他罔顾是非、颠倒黑白的地步。
他最多只能保证后世的传言不至于失真,把整个故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流传下来。
那么后世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里面,必定会有许多厌恶商满的。
毕竟……复仇这种事情,未必人人都想。但吃了亏却无处喊冤的事情,却普遍得多。
潘龙不能在这方面出力,他就的确帮不上商满的忙。
当然,他也可以把所有关于商满的故事都压下去,让后世除非查阅史书,否则根本不知道商满这个人存在——自然也就不知道关于商满的这些故事。
可那样的结果,商满显然不会喜欢。
(总而言之,这就是“道德杀人”啊!)
潘龙叹着气离开大牢,思考该如何解决此事。
他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些意外,让商满的死罪变成活罪。
只要成了活罪,日后就有办法再行缓解。便是商满要因此坐个一二十年的大牢,或者流放到蛮荒艰苦之地,也总归还有出头之日。
若是等他日后再次出头,这次的经历便会成为他人生履历上又一抹光彩。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从现在到冬至,还有一段时间。想要制造合适的意外,还来得及准备。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潘龙还是想要找个更加简单的办法。
制造一场可以让死囚减刑的意外,并不容易。
做得太刻意,被后世聪明人揭穿的话,反而尴尬。
所以他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去找苍渊谈谈。
在他认识的人里面,苍渊无疑是最聪明最有手段的,或许苍渊会有好主意。
何况,商满的事情也算是变法的一部分,让苍渊为此出力,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又被增加了工作量的苍渊会不会苦笑三声,说一句“我谢谢您呐”……那就,呵呵呵呵。
潘龙边走边想,才回到巡风司衙门,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去找苍渊,唐敬哲已经气急败坏地找到了他。
“出大事了!”这光头大汉额头上满是汗水,“各地的巡风使里面,有一大批被人告了,很多甚至证据确凿,目前正在打官司呢!”
潘龙霍然一惊,失声问:“怎么回事?”
唐敬哲叹了口气,将消息详细说来。
就在过去的短短几天里面,大夏各地突然出现了许多状告某个巡风使的案子。
巡风使大致上有三个来源,首先是朝廷自己培养的人才——唐敬哲就是典型;其次是出自那些和朝廷关系密切的名门正派——刘云清就是这一类;最后是朝廷收编的那些心怀正义的江湖侠客——嗯,潘龙自己就属于这种。
这三种人里面,唐敬哲这类基本没什么“黑料”可以被挖出来。他们身家清白,从小就遵纪守法。当巡风使之后就算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的事情,也有“朝廷命令”可以作为解释。
想要从法律层面找他们的麻烦,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这一类人的数量也是最少的。朝廷自然是强大的,可朝廷的力量分散到培养巡风使这一部分,就不多了。
……甚至于,在变法之前,巡风使这个部门,是被朝廷各个部门很有默契地联手打压的。
皇帝不喜欢他们,王公贵族们不喜欢他们,官员们一样不喜欢他们。
就算是有合适的人才,朝廷往往也宁可把这些正义之士送去神机营培养,而不是送来巡风司。
长久以来,巡风司的主要构成,都是二、三两类。
而这两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武艺高强,而且习惯于“以武犯禁”。
以武犯禁是坏事吗?
潘龙并不觉得。
可对于朝廷的法律来说,以武犯禁多半违法,几乎一告一个准。
所以很多巡风使的身上,其实都有不少经不起法律盘查的“黑料”。
就连潘龙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别的不说,当初他为了报仇,夤夜杀人放火,将偌大一个峻善何家所有会武功的人全都杀了,这就是一桩经不起盘查的“黑料”。
而且这些年来,他杀过的人里面,按照朝廷律法不该死的,必定大有人在。
连他自己都经不起查,别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商满这种情况,只怕已经属于黑料较少了呢!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过去也一直相安无事。虽然偶尔也有像商满这种出事的例子,但毕竟只是极少数。
可如今,短短几天时间里面,大批巡风使的“黑料”被人抖了出来,苦主纷纷去各地报官,言之凿凿、人证物证俱全。
这就让巡风司十分的被动。
一个两个,倒也还好办。这么多巡风使一起出事,巡风司就算有天大的人脉和面子,也没办法全都给平息下来。
更不要说巡风使里面,像商满这种爱面子的还真不少。一旦遇到苦主喊冤、证据确凿的情况,自己当场拔刀抹脖子“给你个交代”的都不乏其人。
光是唐敬哲知道的,就已经死了十几个资格颇老的巡风使。
……这差不多已经比巡风司一年损失的人手都多了!
巡风使因为只查案不办案的缘故,其实遇到的危险真不是那么多,失手捐躯的情况也并不那么多。短短几天死了十几位老手,这在整个巡风司的历史上,怕是也只有当初帝乙亥篡位之后展开大清洗的那段时间,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若是只有这十几个人的损失,对于巡风司来说,倒也还能承受。
可现在……牵涉到官司的巡风使,仅仅截止半个时辰之前的那份内部通报,就有一千二百七十六人!
一千二百七十六位巡风使吃了官司,现在都动弹不得了!
整个大夏巡风司,总共也不过不到两千位巡风使。扣除文职人员不谈,这么一下,基本上把整个巡风司外勤团队给打没了!
甚至就连刘云清都遭了官司——她曾经因为恶霸强抢民女而仗剑杀人,那恶霸的后人倒是没报官,可当时几个被她杀了的家丁的亲人去当地衙门,把她给告了。
潘龙听着唐敬哲的报告,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都什么事啊!”他忍不住大叫。
唐敬哲愁眉苦脸,问:“潘观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潘龙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问:“刘云清呢?”
“刘右尉出去办事了,现在还没回来。”
“她那桩案子……你怎么看?”
“当时她还没加入巡风司衙门,也不能用‘阻扰办案’来开脱,这事情不大好办。”唐敬哲也是地方官出身,对于诉讼判案这些工作颇为熟悉,沉吟了一下,摇头说,“她杀那恶霸的事情倒是好开脱,可以参考‘见义勇为’这一条法令免罪。杀护院保镖,也可以用‘正当防卫’来开脱。”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是,几个不懂武功甚至连兵器都没有的家丁……真的没办法对她造成任何威胁,这没办法开脱了啊!”
潘龙皱眉,问:“真就没办法?”
“除非颠倒黑白捏造证据,否则真的是没办法。”唐敬哲也皱眉,“她当初为什么连家丁也杀了呢……”
“杀顺手了。”刘云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也随之走来,“那案子的传讯,我也已经收到了。当时那恶霸要跑,几个家丁拦住我追赶的路——以我的武功,纵身一跃就能跳过他们,本来无需出手杀人。只是当时我已经杀了六七个护院保镖,杀机正盛,就顺手一剑一个,全都杀了。”
潘龙看向她:“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斗殴杀人,证据确凿,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何况我也不想抵赖。”刘云清淡淡地说,“我大概会考虑逃亡吧。十恶之外的重罪,通缉期也只有三十年。三十年后通缉撤销,就算再有人举报,朝廷也不会受理。我躲上三十年就好。”
她自然有说这话的底气,作为名门高徒,她隐姓埋名修炼三十年后,可能甚至已经是真人境界了。
到时候,谁会为一个已经过期得通缉令,找一位真人的麻烦呢?
潘龙皱眉:“很明显,这是有人在找我们巡风司的麻烦!你若是现在逃亡,就是遂了他的心意!”
“我无非只是改名换姓,巡风司有事情需要我出力的话,我依然可以帮忙。”
“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幽州观风右尉刘云清’毕竟是没办法再公开出现了。”
刘云清叹了口气,俊俏冷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苦恼无奈之色。
“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潘龙眉头紧锁,沉吟了一下,说:“你先等一等,我这就回神都,去找苍渊问一问。”
“这件事必定牵涉重大,苍渊那边或许会有别的情报。你们等我回来!”
第二百零一章、有所不为
因为出发得有点迟,等潘龙赶到神都的时候,天色已晚。 算算时间,各个衙门早已结束当天的办公。于是他就先去了南夏城的苍府,却只见到了苍夫人白映玄。 “我家官人这几天都回来得很迟。”她说,“而且每天都忧心忡忡,似乎遇到了什么碍难的事情。” 潘龙叹了口气,将各地巡风使纷纷吃了官司的事情告诉了她。 此事必定是反对变法的官员们搞的,他们既然搞了这么大的局面,肯定要趁机把事情闹大,进而打击整个巡风使系统的声望。断不会无声无息地解决,或者是做什么台下的暗箱交易。 白映玄听得连连皱眉,最后问:“那些案子,难道就都是真的?其中一个冤假错案都没有?” “估计不会有。”潘龙叹道,“何况,一千多桩案子,就算有一两个冤假错案,也于大局无补啊!” “有一个就算它一万个!”白映玄眼中寒芒一闪,“那些人之前不出来打官司,现在却跳出来了,其中或许也有一些是念念不忘想要报仇的,但大多数必定是为了利益。只要揪住一个诬告的打到死,再加上威胁利诱,至少能够让这些为了利益而出面打官司的退缩许多。” 潘龙一愣,没料到白映玄居然也有如此心机。 转念一想,天底下最阴险恶毒之处,莫过于妓院和监牢。她在画舫多年,就算自己本身不怎么用阴谋诡计,耳濡目染之下,必定也学了不少手段。有这样的心机,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过,潘龙觉得她的办法,终究还是差了几分火候。 而且……她很明显,也并不真正了解巡风使们。 愿意当巡风使的人,一般都是有些正派坚持的。他们可以狡猾,也可以凶狠,但真的到了大是大非的关键问题上,他们是不愿意退让的。 如果是诬告,他们必定不在乎使用什么手段,甚至于想要直接把诬告的人给弄死都大有人在。 可要真的事情说起来过不去自己良心的话,他们反而会束手束脚,各种狡猾的凶狠的手段都用不出来,只能束手就擒。 利益可以困小人,道德可以困君子,无非大家在乎的东西不同而已。 正派总有一些在一般人看来很傻的坚持,可正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坚持,他们才是正派。 所谓“好人就要比坏人更坏”其实只是气话,好人……可以狡猾可以凶狠,唯独不能坏。 潘龙叹了口气,将这些缘由解释了一遍。 白映玄听得连连皱眉,最后叹道:“那……好人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欺负?” 潘龙笑了:“做好人,很容易得到大家的支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是理所当然。又想要大家支持你,又不愿意吃亏,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白映玄没说什么,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并不赞同潘龙的说法。 大概在她看来,“得到大家的支持”这点好处,比不上“做事必须讲究手段”的损失吧。 “既然苍兄还在加班,那我就去神都找他。”潘龙叹了口气,向白映玄道别,纵身一跃乘风而起,飞到了空中,却没有立刻靠近神都。 神都乃是天子居所,是整个大夏皇朝的中枢核心,也是九州大阵的控制中心。它对于人员进出管理得非常严格,想要不经许可就自由出入,必须有上三品的官爵才可以。 潘龙作为幽州观风使,是五品官,自然不能擅闯——那会引来神都守护大阵的攻击。 神都大阵究竟有多大的威力?谁也说不清。但可以肯定,这大阵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发动,光靠自身的力量,就足以杀死寻常真人——大夏初年,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 潘龙站在距离神都大约二百丈距离的空中,拿出自己的官印,真气导入,向其中发出一道讯息。 片刻之后,官印里面便有回应传来,同时一道光柱出现在他的面前,引领他进入神都。 上三品官员可以直入神都,中三品可以申请之后进入神都。 至于下三品,那就连主动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由上官代为申请。 据潘龙所知,当年神都刚刚建成的时候,规矩并不是这样的。 设计这座阵法的文超并没有设计“按照官爵高低授予入城权”的内容,他所设计的,是“按照申请是否合理授予入城权”。 悠悠千载,大夏改变了很多,这座守护神都的大阵,便是其中之一。 心中感叹着,潘龙飞入神都,很快就来到了巡风司。 巡风司里面灯火通明,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从议事大厅那边传来的争论声。 他走到门口,看门的卫兵注意到他身上的官服,眼睛猛地一亮。 “您就是幽州观风使潘大人?”那个只剩一条腿,气息衰弱的中年人问。 潘龙微笑点头。 对方是因工受伤的巡风使前辈,他理应尊敬几分。 “您来得太好了!我带您去见苍御史他们。”门卫立刻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这几天大家都很发愁。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规模又这么大,谁都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捣鬼。究竟是谁在捣鬼?大家差不多也能猜出来。” “可猜出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案子都是真的。事情是真的,别的其实就都不重要了。”这位差不多算是退休了的巡风使叹道,“若是办案时候产生的误伤,还能说是公事公办法不容情。入职之前的恩怨……真的是找不到什么借口啊!” “说到底,我们巡风使的来源……”潘龙并没把话说完,但这位老巡风使也明白他的意思。 巡风使里面,真正朝廷培养、身家清白的,实在太少太少。 朝廷有没有自己的人才培养渠道?当然是有的。但培养出来的人,实力较差的去当了官差、捕快;实力强的则被收入了军队甚至暗卫。 巡风使这个部门和神机营类似,都是朝廷主流之外的冷衙门。朝廷不克扣开支,大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指望朝廷派足够的人手过来呢? “要是这事情能够迟几年发生的话就好了!”老巡风使叹道,“迟几年,新一代的人手就培养出来了……” 这次变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加强巡风使。得到加强的不仅仅有权力,也包括人手。 按照变法计划,这两年朝廷培养的年轻骨干,大约有两成被选拔为巡风使。这么阔绰的日子,老巡风使们可是做梦也没梦到过。 奈何那些年轻骨干们大多还没能完全成长起来,现在大多只能做一些辅助的工作,想要等他们能够成长到足以挑大梁,至少还要好几年。 这情况,潘龙自然是知道的。 他们的敌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们趁着这个时候发难,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第二百零二章、抽丝剥茧
潘龙来到大厅,果然巡风使们正在争论。而坐在正对着大门位置上的苍渊,则一脸疲惫,却不见愁苦思索之色,而是显得有些犹豫。 见潘龙到来,大家都站起来欢迎。 等潘龙入座,一位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便率先问道:“潘观风来此,想必也是为了各地有人控告巡风使的事情吧?” 潘龙认得他,他是雍州观风使“气吞河汉”杜自晦,和自己一样也是真人境界。不过这位杜观风是老牌真人,成名已经五十多年,如今一百六七十岁了。 潘龙点头:“我部下的驿骑商满就被人告了,现在关在襄平府大牢里面,判了冬至问斩。” “冬至问斩?这么严重?”苍渊皱眉,“斗殴伤人的情况,若是涉及见义勇为,是可以减罪的。那襄平府怎么判得这么重?” 潘龙尚未回答,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巡风使(潘龙认得他是巡风司案卷主事李清)便说:“商满,原名小九,又称哑巴九。孤儿出身,曾经在大盗‘只手燕’手下厮混,后来被恶丐‘癞头’苏三五药哑,当了‘闭口’的‘惨活儿’。后来他得到巡风使商无缺的临终传功,修复自身残疾,又以帮助商无缺传讯的功劳换了一些基本的武功。隐居修炼数月之后武功有成,将十四个和自己有仇的人杀死报仇。” “只杀了十四个?”名义上的巡风司主官,巡风郎中赵心诚(这位也是诸赵出身,祖上是帝乙亥的次子,帝丙子的弟弟)有些惊讶地问,“他都被害成‘惨活儿’了——那是全靠卖惨乞讨的行当,几乎活不过半年——不杀个血流成河对得起一身功夫吗?” “商满是个要面子的人。”潘龙说,“有仇报仇才有面子,滥杀无辜没面子。” 诸位巡风使们纷纷点头,不止一人赞道:“好汉子!” 老巡风使李清继续说道:“商满复仇之后,就加入了巡风使。他继承了商无缺的姓氏,给自己取名商满。他腿脚快、做事小心,一直干的是传讯的工作。后来更发现他有修炼‘心网’绝学的天赋,就经过了专门培训,成为了驿骑。” “这人可以算是咱们巡风使里面的中坚了。”杜自晦满意地说。 “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明白。”巡风司水火员外郎(这个职务主要负责一些强硬的行动,大概可以理解为应急反应部队那类)胡参忍不住说,“他当年有仇报仇,也没滥杀无辜,就算是东窗事发,最多也就是几年徒刑的事情,何至于冬至问斩?” 潘龙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诸位巡风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又牵涉了一条人命! 人命关天,何况这人还是自杀在衙门大门口的。如果不让商满抵命的话,襄平知府何以服众? 难道说,要闹出一个“官官相护昧天良,孤女冤死无奈何”的戏码来吗? 那是万万使得不得的啊! “真是晦气!”杜自晦生气地说,络腮胡子气得都在抖动。 “有问题!”苍渊眼睛眯了起来,“那女人的情况不正常!” 他看向李清:“李老,事情急,麻烦您查一下当年的案卷,看看当年那女人可曾报案,态度如何?” 李清点头,闭上眼睛。一头白发无风自动,犹如蛛网一般散开,看起来颇为骇人。 潘龙没见过这场面,有些纳闷,旁边的扬州观风使朱宝贵低声说:“李老乃是当世修炼‘心网’秘术造诣最高的人,只要身处于九州大阵的范围里面,就能借助九州大阵,随时以‘心网’秘法联入朝廷的案卷库,查阅各种案卷。” 潘龙这才明白究竟,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知道驿骑多半要修炼一门称作“心网”的绝学,也知道这门绝学是用来秘密联系的,却不曾见商满施展过这门绝学。 想来……商满施展这门绝学之前,大概要先洗个头。 否则他那些用发油发胶固定,俨然一丝不苟的头发,怕是没办法这么顺畅地散开……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李清睁开了眼睛,沉声说:“那饭馆老板叫杨贺,他有一子一女,儿子杨富去年已经病死,女儿杨安就是这个自杀的。当年他被杀,杨富曾去报官,但不曾见态度如何急迫。后来判断凶手可能的名单之后,朝廷也派差人告诉过他。他听了‘哑巴九’的说法之后就恍然大悟,感叹‘原来如此,报应’……” 老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疲倦之色,想来在庞大的案卷库里面查询陈年旧事,着实消耗了不少心力。 “案卷之中并未提到杨安。大致上可以判断,当初杨家子女对于父亲被哑巴九杀死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怨恨。案卷之中有当时官差的评论,说的是‘……凡十四人,皆昔日酷苛仇虐之辈。种种不义,终得恶果,殊为可叹。’这应该也是当时大家一致的看法了。” 苍渊点头:“麻烦李老了,您休息一会吧。” 然后,他看向众人:“诸位,从案卷可以看出来,既然当年商满杀人这件事,大家都觉得是合情合理,那么如今杨安为什么要拼了命去告状呢?” 众人都皱起眉头。 “不仅如此,当初的事情,她父亲也未必有多大的道理。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女,凭什么能够凭借言辞,说得商满无言以对?” 潘龙眼中寒芒一闪:“你的意思是说,她被人控制了?” “没错!”苍渊面沉如水,“她和商满争吵的时候,只怕不远处就有人在秘密传音指点。而她之所以会在告状之后,不等衙门答复就急着自杀……只怕她也未必是真的‘自杀’!” 潘龙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中陡然涌起的杀意压下去。 他之前没想到这些,此刻被苍渊一顿分析,顿时发觉此事其实疑点甚多。 最大的疑点,就是那杨安的死。 她去襄平府喊冤,却连份状子都没准备。 按照大夏的规矩,喊冤之人若是没有状子,需要找官府的讼师写状,然后才能正式诉讼。 她既然喊了冤,该去找讼师写状才对,怎么就在衙门大门口哭号,然后迅速自杀了呢? 不仅如此,衙门口有衙役看守,又怎么会允许她就这么在那里闹事? 他不擅长计谋,之前没想到这些,此刻想起来,此事当真处处破绽,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我回一趟襄平府,找当时看门的衙役问个清楚!”他冷冷地说,“那背后之人如此阴险恶毒,着实可恨!我定要将他找出来,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夺命铜钱!”
第二百零三章、逆转时光、追溯前因
天还没亮,潘龙就急急忙忙回到襄平府,却发现自己实在来得太迟。 杨安自杀时候在衙门大门口轮值的两位衙役,对当时的情况都有些记忆模糊,只记得那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以及流淌了满地的鲜血。 乍看上去,这似乎是惊吓过度的结果。但能够负责看守衙门大门的人,怎么可能胆子那么小,区区一个死人就吓成这样? 别说当着他们的面自杀,就算是自杀之后还站起来血淋淋跳个桑巴舞,也别想吓住他们! 这世界可是有妖魔鬼怪的,那些经验丰富的衙役们,谁没做过一点降妖抓鬼的活儿? 嚎哭一场,再一剪子捅死自己,就这个程度,想要让他们害怕? 呵呵,正常情况下,他们大概只会觉得“靠!好无聊!”吧……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潘龙本想要立刻联系苍渊,但看看天色,琢磨着苍渊大概才睡着,就不做这可能被白映玄扎草人的事情了。 于是他悄悄拿出老师的纸鹤,联系了老师,询问老师有没有恢复这俩人记忆的办法。 “记忆这东西,破坏成这个样子,就很难恢复了。”毕灵空回答,“就算是我,也没多大把握能够让他们恢复如初。” “啊?” “常言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要把毁掉的东西恢复如初,又不能凭空捏一块补上去,而要用原来的部分,这实在太难太难。”毕灵空叹了口气,“人的记忆是很精细的东西,只是失去一些记忆,想要让他们想起来,倒还容易一些。可按照你的介绍,他们这一段记忆已经被人捏造了虚假的内容给覆盖了……这想要再恢复,就几乎不可能了。” “连您都办不到?不可能吧!” “不要以为仙佛就真的无所不能,人力有时尽,仙佛也一样。我大概只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那段记忆出了问题,被人动了手脚。但想要让他们想起当时全部的实际情况,就太为难我了……” 毕灵空想了想,说:“术业有专攻,要做这种事情,必须找医圣越人出手。可医圣当年被赵胜文超喷了一顿,喷得灰头土脸,连自己的招牌旗幡都折了,发誓‘一日不能胜过赵、文,便一日不履红尘’……从那以后,就再没人见过他。连这次我修成仙佛,他也没发消息祝贺。” 潘龙无语。 记得之前见到道门太清祖师,听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曾经和赵胜文超辩论,吃了不小的亏;如今听老师说,医圣甚至被他们俩喷得闭了关,到现在都还没出关…… 这俩人当年仗着科技领先,究竟做过多少欺负老前辈的事情?真是一点也不讲武德! 劝你善良,好自为之啊! 但事情早已过去,现在就算想要找医圣也找不到,潘龙实在无可奈何。 他也懒得请老师出手了——老师出手,让那两个衙役发现自己记忆出了问题,那又怎么样? 人毕竟是死在衙门大门口的,又找不到背后控制的人,这还能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正要结束通话,毕灵空却突然说:“其实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困难。” “哦?老师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虽然没办法恢复他们的记忆,但我却能追溯时光,将当时的真实场面映照出来。”毕灵空得意洋洋地说,“反正只要把当时的实际情况弄明白就好,至于是从衙役们那里问出来的,还是靠追溯时光看出来的,很重要吗?” 潘龙想了想,说:“追溯时光……这个太高端了一点,我该怎么解释呢?” “你可以说是山海图的妙用嘛。” “山海图还有这用处?” “我也不知道,你就说是偶然之下触动灵机……暂时无法重现……编故事嘛,当年文超编了那么多的故事,你是他的老乡,难道编一个故事都不行?” 潘龙无语。 文超那是“编故事”吗? 那家伙是在抄袭剽窃啊! 最多……也就是在写同人小说! 他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接受了老师的建议。 片刻之后,他回到衙门大门口,双眼作茫然状,看着地上还残留着细微血斑的那片区域。 在他的眼前,光影晃动,仿佛快镜头倒放一般,人们倒着走路,日头西升东落……很快,就看到了杨安来告状和自杀的一幕。 杨安是一个瘦瘦的,颧骨有些凸出的女人,眼睛很细,眉毛更细,看起来就让人感觉刻薄凶狠,不好对付。 她怒气冲冲地来到衙门大门口,冲着里面大喊大叫。 两个衙役皱着眉头出来,跟她说了什么,然后二人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转身就走,似乎觉得她说的话很好笑的样子。 杨安越发气愤,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坐在那里哭,衙役们也只是冷笑,一个衙役还斥责了几句,大概是要她快点离开,否则就要赶人的意思。 杨安脸上越来越气,很快就变得扭曲狰狞起来。突然间,她猛地拿出一把剪刀,一下子就扎进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洒得满地都是。 潘龙皱眉,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找到了!”她说。 随着她的话音,“镜头”再次倒放,倒放到了杨安拿出剪刀的那个瞬间。 然后,杨安和衙役们的形象都变成虚影,远处一个双手对拢在袖子里面中年人的形象却变得清晰起来。 那中年人相貌普通,乍看上去没有半点特色。无论身高、胖瘦、五官……没有任何能够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征,属于那种非常典型的大众脸。 他远远看着衙门口的情况,表情淡然。 然后,“镜头”再次从倒放变成正放。 杨安自杀,血流满地,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很惊慌,不止一个人朝着这边跑过来,也不止一个人仓皇逃跑。 那中年人神情依旧淡然,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不急不慢地走了。 “他是谁?您认识他吗?”潘龙在心里问道。 “当然认识。”毕灵空冷笑,“他叫赵贤达,是诸赵的成员。按照辈分,算是帝壬辰的叔叔。他修炼‘大自在天王咒’,最善于迷惑人心。过去这些年,为帝家训练暗卫的,就是他的叔叔赵忠武,诸赵的天人大宗师之一。” “之前我消灭暗卫,赵忠武也被我一掌打死。当时他不在,我寻思着区区真人,不值得我专门跑一趟,就没有去找他。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应该除恶务尽啊!” “既然只是真人,就不劳老师您动手了。”潘龙冷冷地说,“敢算计我的下属,还是以道德杀人这么卑劣的手段……您帮我找找他,我这就去把他揪出来,要么让他作证翻案,要么……就把他给直接打死!”
第二百零四章、毕灵空ptsd
找到了在背后作怪的人,潘龙心中顿时怒火大起,恨不得立刻就冲到这赵贤达的面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砰给他来个鲁三拳,把他直接打死在街上。 这个时候,就要引用前世俄罗斯最后一代总统的那位名言。 对付恐怖分子,原谅他们是上帝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送他们去见上帝!在机场抓住就在机场击毙,在厕所抓住就把他淹死在马桶里! 但毕灵空却劝他稍安勿躁,且耐心等待几天。 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某个特定的人,对毕灵空来说并不难。 可要找到这个人,却不被对方发觉有人在找他,那就有点难了。 赵贤达身为诸赵,又是为帝家训练暗卫的人,必定有不少特殊的宝物护身。一旦对他使用占算之术,他立刻就会觉察到。 九州世界对于占算方面的研究颇深,比较高端的争斗之中,也很注重在占算方面的攻防。就算毕灵空本领再大,想要占算诸如赵贤达这种重要人物而不被觉察,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若是放在去年端午之前,被占算到其实也没什么。世界这么大,江湖这么小,谁还没有十个八个或者三五百个甚或万儿八千个仇家?连潘龙这么与人为善的北方淳朴青年,仔细算算,大概都能拔拉出……算上山海经里面那些世界的话,或许他的仇家总数需要用亿来计算…… 这种情况就叫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大家都习惯了。 被占算就被占算呗,只要不打上门来,无所谓啦。 但自从去年端午节,毕灵空带队搞了一次大新闻,直接搞死了大夏皇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帝苍穹大老爷,顺带着把什么周天大阵啊、皇家暗卫啊……全给祸祸了个精光,于是大夏皇朝就得了“毕灵空恐惧症”,只要牵涉到毕灵空的事情,他们必定立刻应激反应发作,就像是听说自己大选输了的川大统领一样,抽风得厉害。 现在若是毕灵空再占算某个大夏皇朝的人,被觉察到了,那可就…… 跟朝着化粪池里面扔了个炸弹,也没多大区别。 毕灵空真心不想折腾这个,烦。 所以她若是要查找赵贤达的下落,就只能用一些间接的手段,拐弯抹角去找。 当然,她也可以找朋友帮忙。可她的朋友们里面,要么是不愿意牵涉到她跟大夏皇朝恩怨的,要么是她不想让对方现在就知道自己收了徒弟的。 这么看上一圈,其实还是拐弯抹角比较实在…… 听老师解释之后,潘龙笑了。 他还真没想到,原来大夏皇家已经被老师折腾出“毕灵空ptsd”来了! “那您就别麻烦了,反正我知道是谁了,我找苍渊他们想办法去。”他说,“您出手占算,会让大夏皇朝血压爆表,但总不至于某个阿猫阿狗占算,他们也神经兮兮吧?” “应该不至于。” “这就行了。鬼蜮之辈只要露了馅,下场其实早就注定。”潘龙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不信他能躲很久——只要在商满被押到法场之前逮住他,逼出证词来,事情就算解决。” “他要不肯作证呢?” “不至于,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愿意给区区一个巡风驿骑陪葬?” “说的也是……那这事就交给你了。需要我帮忙的时候随时联系。”毕灵空笑嘻嘻地说,“要找大夏朝廷麻烦的话,我随时都有空。” 中午时分,潘龙回到了神都城,找到了苍渊,将自己“调查”的结果告诉了他。 当然,他说的就不是占算的结果了,而是根据周围居民的证词,顺藤摸瓜,最后查出了这么一个人来。 “中年人,相貌平平,走在路上都没人注意,可能有控制别人思想和行为的手段……”苍渊听了潘龙的介绍,眉头渐渐紧锁,眼神慢慢变得凶恶,“我知道是谁了!” “哦?”潘龙明知故问,“那究竟是谁在找我们的麻烦?” “此人名叫赵贤达,是诸赵的侯爵。他们家那一支传承‘大自在天魔’的几种绝学,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影响和控制别人的手段。”苍渊对于大夏皇朝高层的情况相当熟悉——毕竟他自己也是高层之一。 “此前他们那一支的宗长是他的叔父,自从去年,他叔父被百家余孽所杀,那一支就传承到了他的手上。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安分守己,并没有兴风作浪,现在看来……他怕是早就已经跟守旧派搭上关系了!” 苍渊恶狠狠地说:“有他和他那一支的高手在暗中作祟,难怪那些陈年旧案一个个再起波澜!很明显,那些突然跳出来告状的,都是已经被他们给影响甚至直接控制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这时候正好就在旁边的巡风司主官,巡风郎中赵心诚皱眉问,“就算现在找到他们,他们也不会认账的。” 潘龙冷笑:“想要在我面前抵赖?他最好骨头够硬!” 赵心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劝道:“对方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深受天子信赖的……他们家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不方便说,但是……真的,潘老弟,你千万别对他出手,他的身份很敏感……” 潘龙皱眉,觉得十分的不爽快。 但苍渊却笑了:“心诚兄,你只说对了一半。” “啊?” “他的身份或许很敏感,但再怎么敏感,也敏感不过天子之位的争夺。”苍渊虽然在笑,但脸上却分明都是恶意,“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把手伸进这件事情里面,打伤打死,都只能说咎由自取!” 赵心诚立刻明白了苍渊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你之前不是说……二皇子他并无争夺皇位的意思……” “洛南兄没这个意思,大家都知道——最重要的是,天子知道。”苍渊叹了口气,“但禁不住有人觉得他有这个意思啊。” 然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阴险起来:“所以我们此刻用激烈的手段告诉大家,我们是来做事的,不是来帮洛南兄争储君位子的。我们为了做事,不在乎得罪谁,也不在乎会不会影响洛南兄在官场的名声和支持率……那么心诚兄,你觉得天子是会生气呢?还是会高兴?” 赵心诚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却笑了。 “可以的话,多少给他体面一些。”他看向潘龙,“毕竟也是赵家一支的宗长,弄得乱七八糟的话……” “放心,我一定给他体面。”潘龙如此承诺,“绝对不会让殓尸匠为难的。”
第二百零五章、赵心诚
“体面”是什么意思,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说法。 比方说潘龙前世,若是说一个人“体面”,那必定是他在科技文化体育等方面有卓越表现,得到许多人的欣赏和赞扬。 潘龙的朋友里面,着实有好几位体面人。 比方说有一位学历史出身的朋友,中年时代大概有三十多年的时间,一直奔波于经济落后地区,调解因为历史、宗教等原因造成的民族矛盾,六十岁的时候拿过大联邦人文奖章,后来一把年纪了还参加了半人马座开拓队…… 潘龙年纪比他大,没等到他的开拓结果出来就去世了。若是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样,他们现在应该顺利抵达半人马座,建立人类文明史上第一座太阳系外的永久居住地了吧? 那兄弟死的时候,估计联邦新闻都要专门给他开个起码十分钟的回忆录…… 可真是太体面了! 当然,也未必要这么牛逼才可以体面。当初他们小区有个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在社区热心公益,今天帮你明天帮他,一辈子下来倒也没做过什么救苦救难的大事,就是做了数不清的热心肠的事情。 那位老人一百二十岁大寿的时候,社区特地为他绘制了一副占了整片墙的壁画,名为“花甲重开,情暖人间”。 这也是很体面啊! 潘龙又想到了。 自己前世可没混到这样的待遇,追悼会上,除了自家儿孙朋友之外,还会有谁来呢? 大概没有了吧…… 这么一想,自己前世其实真的不够体面。 而九州世界的“体面”,却又与前世颇有不同。 这个世界的体面,更多注重“死”。 一个人死的时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就是体面。 至于这人生前干过什么事情,是热心助人也好,是自私贪婪也好,是德高望重也好,是臭名远扬也好……都无所谓。 只要死得漂亮,那就体面了。 这个“体面”的要求,比潘龙前世低得多,也容易得多。 具体到赵贤达的身上,大概就是……潘龙打死了他之后,需要把他的尸体带到山海图里面去,动手收拾整理一下,弄得整整齐齐的,最好是脸色红润面带微笑,立刻就可以推出去直奔追悼会会场的样子。 这就是赵心诚的要求。 这个要求并不高,只要别失手把他打得灰飞烟灭,就算被轰成肉酱,也是可以重新拼凑起来的。 对能够将力量控制入微的真人来说,只要自己填补一些小细节,的确可以把一团肉酱重新拼凑成人的模样,并不会花费多少时间。 当然,赵心诚也不是空口白牙找他帮忙,作为代价,这位巡风司主官提供了赵贤达可能出没的几个主要地点。 首先是他的家,陈国公府。 陈是战国时代的一个国家,以国为封号,意味着赵贤达这一系曾经有过极大的贡献,本身功勋就足以封爵。 按照大夏的规矩,天子的兄弟封王,一般封号是“逍遥王”、“安乐王”、“太平王”之类。 这些王爷的儿子则不能继承王爵,只能降级为公爵,多以“顺和公”、“宁永公”、“长福公”之类。 再往下一代,如果没有足够的功绩,则降为侯爵。然后是伯爵、子爵、男爵……到了男爵这一代,若是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则彻底失去爵位。只保留宗亲的身份,没有什么额外的优待了,也不能再被称之为“诸赵”。 大概就类似于前世汉末三国时代刘备那个“汉室宗亲”——那个级别的汉室宗亲,当时保守估计也有十万八万…… 若是诸赵有了功绩,能够延续爵位的,那么首先要转封。 转封,就是改变封号。从这种没有实际封地的“名封”改成“领封”。 这意味着要在大夏国土里面选择一个地方,成为他名义上的封地,将当地的赋税作为他的俸禄。 领封也是要立功的,如果三代以内没有足够的功劳,则从领封降为名封,此为“降参”。 比方说赵心诚自己,他目前就是华阴县侯。这个县侯的身份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按照他的情况,不出意外,应该足以维持爵位——也就是说,日后若是他儿子、孙子、曾孙三代都没有配得上“县侯”这个等级的功勋,就要降参,变成华阴侯、华阴伯、华阴子、华阴男,最后完全失去爵位。 华阴县侯和华阴侯,虽然只多了一个字,却有天壤之别。 县侯不仅多一份俸禄、可以多传几代,而且如果有人立功受封华阴县,那么“华阴侯”是要改封号,给“华阴县侯”让位的。 大夏的爵位,大致上是第一等王爵——王爵不设封地,只有封号,第二等国公,第三等郡公,第四等列公——就是只有封号没封地的那种,接下去是郡侯、县侯、列侯、县伯、乡伯、列伯、乡子、亭子、列子、亭男、列男。 一共十五等爵位。 在这十五等爵位之中,有一个特别的类型,就是实封公侯。 这类公侯不仅有封地,而且封地的政治民生都由他们自己管理,朝廷除了驻军之外,不对当地的民政作任何干涉,也不从当地征赋税徭役。 实封公侯并不在十五等爵位之外,但实封公侯却有超然的地位——他们世袭罔替,除非犯了罪被剥夺封地之外,否则世世代代都能拥有爵位和封地。 可实封公侯们想要不犯罪,说实话也不大容易。大夏初年的实封公侯们,五代之后还能安安稳稳没有因罪夺爵的,只有不到五分之一。 皇帝又不是做公益事业的,谁愿意把领地分封出去啊! 所以实封公侯的后代如果自问没把握能够守得住封地的,往往会选择向朝廷交还封地,从实封降为领封。 对于这种懂事的人,皇帝往往也会给面子,一般都会特旨三代或者五代免勘——免勘,就是不核功绩,等免勘满了,才重新进入三代降参的流程。 当然,像是“绥山公”这种,虽然既不是国公也不是郡公,但实际上却是实打实的绝对不会被撤销封地的。 ……人家背靠着仙佛,哪个神经病会去招惹他? 大夏亡了任长生都不会亡! 赵贤达这个“陈国公”自然是有功勋垫底的,他们家这一系,世世代代都修炼“大自在天王咒”,为大夏皇家训练暗卫,可以说是皇室的心腹。 有如此功绩,自然足以维持国公的爵位。 实际上,陈国公这一系,即便在诸赵里面,都是名列前茅的。 相比之下,赵心诚家这个华阴县侯,就差了一大截。 看着潘龙匆匆离去,赵心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苍渊说:“子海(苍渊字子海)兄,我会不会做错了?” “此话怎讲?”苍渊一边批改案卷,一边回答。 “我让潘兄去找陈国公,估摸着陈国公就死定了。”赵心诚低声说,“潘兄乃是豪侠出身,性烈如火。陈国公虽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也是个极为固执的人。他断无可能低头认错,出来为商驿骑作证……那结果就只会有一个。” “你认为他不该死?” “我只是觉得……他乃是天子心腹,他会出手做这件事,背后只怕是有……” 苍渊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陈国公的背后只可能是太子,不可能是天子!” “子海兄为何这么有把握?” “天子和洛南兄之间,不需要玩这样的手段。”苍渊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 但赵心诚却苦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很显然,他并不相信苍渊的话。 身为诸赵,他自问比苍渊这个外人更加了解帝家,了解天子帝壬辰,以及两位皇子。 在他看来,或许直接去劝说赵贤达的,可能只是太子帝河东,但如果天子没有给赵贤达一些暗示,这位自从叔叔赵忠武死后,就一直安分守己几乎无所作为的诸赵真人,绝对不会自降身份,搞这种鬼蜮手段。 人家毕竟也是皇家暗卫的教头,总归是要点面子的吧! 至于苍渊说的那些,他也就只是笑笑而已。 手段?坐在天子宝座上,跟谁不是在玩手段? 别说跟儿子,就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整天在玩手段吗? 而且,长久以来,巡风使和暗卫互为表里,构成了直接听命于帝家的秘密武力。如今暗卫几乎彻底覆灭,巡风使一家独大,天子真的愿意看到这种情况? 说一句僭越的话,若是赵心诚自己当天子,也要找个理由,暂时把巡风使系统压制个两三年,至少要等新一代的暗卫能够接上班,才可以放开对巡风使的压制。 为君之道,首先就在于掌握平衡。 所以这次暗卫教头赵贤达出手,只怕也是天子在暗示什么。 可这些,他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了解苍渊,也了解潘龙。 这两个人都是那种正直之人,对他们来说,世界上的事情只有是非对错,仅此而已。 至于权力地位、金钱财富……他们并不是很在意。 潘龙此去,多半要杀了陈国公赵贤达,从而惹怒天子。 但……惹怒了也就惹怒了。 像潘龙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把“天子会生气”放在心上的。 相反,说句不客气的,天子会生气,他潘龙难道就不会生气? 天子生气,无非区区几十年的事,他潘龙日后可是要修成长生的,他生了气,那便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自己考虑考虑,两者相比,哪个更麻烦? 想到这里,赵心诚突然想要笑。 自从变法以来,巡风司面临的压力就越来越大,麻烦与日俱增。 他身为巡风司主官,尽管有帝洛南支持,有苍渊相助,也渐渐觉得压力太大,让人有些疲惫。 赵心诚既然来巡风司做事,内心自然是想要利国利民、匡扶正气的。可他在巡风司做得越久,就越明白,大夏如今的问题,真的不是区区一个巡风司能够解决的。 对于帝洛南的变法,他举双手支持。可支持归支持,他内心并不看好变法。 这套变法计划,实在损害了太多达官贵人的利益! 就算是天子,面对这么多利益受损的达官贵人,也只能让步。 所以他从来没指望过变法成功,而只希望能够有所成果,让大夏的情况有所改善,就已经足够了。 现在这一波反击,想来是天子也觉得变法的程度太深、步子太大、得罪的人太多,让他有些担心,想要收一收了。 按说他赵心诚既然理解了天子的想法,就该体察上意,配合保守派的进攻,将变法暂缓一下才对。 但是……当这个选择到了面前,赵心诚却又觉得不甘心。 这就结束了? 他们辛辛苦苦那么久,才刚刚得到一些成果,谈不上吃肉喝汤,不过是才闻闻味道,这场盛宴就要收场了? 凭什么啊! 别人不说,巡风司上上下下几千号人,这几年花了多少心思!多少明争暗斗!光是殉职的就有一大批! 这就结束了? 凭!什!么!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理智的明智的冷静的人,但当“凭什么”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冒出来的时候,顿时就像是往满地灯油上扔了一个火把,熊熊燃烧起来。 是啊,凭什么要他们让步? 凭什么不能是让那些保守派再让一次步? 他们家底殷实着呢,再让十步八步都不会伤筋动骨。 巡风司这么辛苦,流汗流血,哪里能够就这么算了! 最起码,也要把那些盯着巡风司不放的眼睛给戳瞎了,把那些想要打击巡风司的爪子给剁了! 所以他刚才,虽然略有犹豫,但终究还是把赵贤达可能出现的地点,都告诉了潘龙。 陈国公府什么的,都不算什么,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一个隐秘的训练营。 那个训练营没名字,却非常重要,是训练皇家暗卫的主要训练营之一。 它的位置极为隐秘,别说外人不可能知道,就连诸赵各宗的宗长,也罕有人知道的。 赵心诚自己,还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了这件事。 按照他的估计,陈国公赵贤达,多半就在那个训练营里面。 潘龙此去,赵贤达必死无疑,那个训练营,大概也要完蛋。 “这样也好。”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彻底断了天子想要快速重建暗卫的心思,他大概就只能重新依靠巡风使了。” 毕竟……对天子来说,巡风使终究也是“自己人”……
第二百零六章、画地为牢陈国公
就在赵心诚思前想后的时候,潘龙已经抵达了陈国公府。 这是一座位于北冬城郊的府邸,地方不算很大,乍看上去和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没什么明显区别。 潘龙施展潜行,正要走进敞开的大门,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停下脚步。 他看向正对着大门的照壁,照壁上有一个全副武装的猎人,肩上停着一只老鹰,脚下趴着一只猎犬。 那人雕刻的是一个身体微微侧着的姿势,脸并没有正对着外面,但老鹰和猎犬却都看着大门的方向。 虽然只是浮雕,但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从照壁上投出,注视着大门口。 他不清楚这目光的来历,可直觉告诉他,若是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很可能被那目光看出蛛丝马迹来。 潜行技能并不能让他真正变成不存在,实际上他还是在地面上走过去的,只是技能帮他大大削弱了走路留下的痕迹而已。 若是有一个擅长追踪寻觅的高手盯着他走过的地方,其实也能看到他留下的脚印。 而正从照壁上看过来的那两道目光,似乎就有这样的能力。 他皱了皱眉,退到墙壁后面,略一考虑,就轻轻跃起,整个人仿佛一片风中的树叶,从墙壁上飘了过去,在空中慢悠悠晃了几下,看清了里面的情况,才轻轻地落在地上。 这间府邸里面来来往往巡逻的家丁着实不少,而且一个个武功都不差,他轻手轻脚地走在其中,目光扫过,只一会儿就看到了好几个先天境界的高手。 虽然这些家丁只是初入先天的层次,其实也不算很厉害,但……连家丁都有这个层次的高手,那这陈国公府里面,会不会有返璞归真的真人坐镇? 甚至于,会不会有天人合一的宗师? 潘龙可是记得,上一代陈国公赵忠武,是让老师都有些惦念,忍不住亲自出手将其打死的人物。 能够有资格让“义乌”毕灵空亲自出手刺杀,这赵忠武只怕不是一般的宗师,而是那种已经在天人境界走到极致,有希望冲击长生的人物。 虽然按照老师的说法,这一代的陈国公赵贤达只是真人境界,但谁能肯定,赵忠武没有一个武艺高强却不姓赵,不能继承陈国公爵位的师兄弟呢? 潘龙小心翼翼地在陈国公府里面粗略走了一圈,大致上看了一遍,最终失望地摇头。 这府邸里面,最厉害的只是一个先天巅峰,正在静室里面闭关修炼,分裂真气,积累底蕴,为返璞归真做积累。 除此之外,整个府邸里面再没有值得他在意的高手。 显然,赵贤达不在这里。 这倒也没什么,反正赵心诚给了自己四个地点,还有三处可以去找呢。 但他却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陈国公府里面,不止一个人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怪。 这些人的气息……怎么说呢,有一种“不强不弱、不好不坏、不正不偏……”就是那种很普通,普通到走进人群里面,你稍不小心就会把他忽略掉的感觉。 之前老师追溯时光映出的赵贤达,也给人这样的感觉。 按照潘龙的理解,这种感觉多半是修炼那种名叫“大自在天王咒”的功法的结果。 那功法能够改变人心,控制别人的行为乃至于思想,端的是神妙难言,令人警惕。 这么厉害的功法,肯定会有相当大的限制。 或许这种奇特的“大众脸”的感觉,就是修炼这功法的结果? 换句话说,这府邸里面,有不少人在修炼这门功法。 想到这里,潘龙不由得有些好奇,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这门功法。 他倒不是想要自己修炼,而是想要参考参考,看看这种奇异功法,对于自己修炼“从心所欲”心法,会不会有触类旁通的效果? 稍稍找了一下,他就找到了府邸之中的书房,书房的书架上有好些明显经常被翻看的书册,颇为可疑。 潘龙悄悄溜进书房,将这些书册一一翻看,结果却是一些以忠君报国、一心无贰为主题的东西,类似于他前世年轻时代流行的“成功学”之类。 说白了,就是用“理想”、“未来”、“大局”之类理由,忽悠员工为老板卖命的骗人玩意儿。 这类书前世曾经很流行,但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渐渐的就不再能够忽悠到人了。等到大联邦建立,共产社会到来,它们更是成了历史的笑话,跟封建礼教之类丢人东西一起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除了写幻想小说的和研究历史的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想不到陈国公赵贤达身为朝廷重臣,天子心腹,主持训练暗卫这种机密要害的事情,却居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物,反而是相信这种忽悠人的鬼话。 看书上一些笔迹不同的批注,字里行间都是满溢的忠心,潘龙不由得有些好笑。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种忽悠,究竟是赵贤达思想单纯呢?还是……历代的陈国公们,都在刻意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不去想别的东西? 身为暗卫的教头,他们只要忠心就可以,别的所有一切,都不应该多想……是这样的吗? 如果这是他们自己有意为之,那么这一家人,未免就有点可怕了! 他们知道自己负责暗卫的“思想教育”,既得皇帝信任,又受皇帝猜忌,是最最“伴君如伴虎”的角色。 为了降低风险,他们就干脆自己对自己先展开思想教育,世世代代从小就拼命学习这种忽悠人的东西,通过长期的反复教育,让自己都相信了这样的鬼话。 说白了,就是自己把自己先给洗了脑。 能做到这种地步……这个家族当真是既有眼光、也有决断! (难怪当初老师要亲自出手,将前代陈国公赵忠武给打死!) 潘龙心中感叹了一番,对那“大自在天王咒”顿时也失去了兴趣,将这些垃圾书放回原位,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书房,径直离开陈国公府,扬长而去。 这府邸虽然不错,但里面住的却是一群世世代代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不肯动弹的活傀儡。 在这地方多呆一会儿,他都觉得恶心!
第二百零七章、找对地方了
出了陈国公府,潘龙又去了大理寺的监牢。 大理寺是从地方衙门到刑部之间的一个过渡机构。 按照大夏律法,刑分五等,依次为斩、流、徒、监、罚。依次对应死刑、流放(到荒凉偏僻的流放地服十到二十年苦役)、徒刑(十年以下的劳役)、监禁(三年以下的囚禁)以及罚金并公开诵读认罪书。 在这五等刑罚之外,还有附带的杖责、木板等刑罚,但一般不用——帝甲子当年定下规矩,除非拷问,否则不用肉刑。就算是拷问,关小黑屋其实也比单纯的殴打要有效得多。 五等刑罚之中,斩、流二刑是必须报京畿审核的。负责审核的就是大理寺。 流放罪由大理寺审核确定;死刑则由大理寺审核之后再报刑部复核,复核无误批复地方,才能正式执行。 所以一般来说,地方官府判决犯人死刑,往往会将执行时间定在几个月之后,这就是为了方便大理寺和刑部的两轮审核。 而司法实践中,大理寺往往会将一些判处流放罪的犯人押送到京畿来亲自复审,所以大理寺的监牢里面,总是关着一大批将要被押送到穷山恶水之地服苦役,估计这辈子都没命回到故乡的家伙。 苦役可不是请客吃饭,大多数犯人一般做个三五年就会积劳成疾而死。只有那些最强壮的,才可能熬过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的苦役,最终刑满释放。 而赵贤达之所以会去大理寺监牢,就是从中挑选可以训练成暗卫的人,带去进行秘密训练。 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信任和重用,甚至可能在训练之前会先被洗脑。就算他们完成了训练,在暗卫之中也是从事一些最辛苦和危险的工作,说白了就是炮灰。 赵贤达身为暗卫的教头,又是负责洗脑工作的,他当然会经常去大理寺监牢。 但潘龙也没在这里遇到他。 所以他去了第三处地点。 一个暗卫训练营。 赵心诚给他的四个地点,分别是陈国公府、大理寺监牢、暗卫训练营和诸赵陵园。 按照赵心诚的说法,赵贤达这个人,要么在自己家里,要么在大理寺监牢或者暗卫训练营选拔、训练暗卫,要么就是在诸赵陵园扫墓和怀古。 这个人的生活非常简单,简单到犹如植物一般平静。 想要找到他,除非是他出外勤了,否则只要把这四个地方走一遍,必定能遇到。 诸赵陵园距离神都有点远,潘龙要一处处拜访,自然是由近至远挨个儿来。 那处暗卫训练营十分特别,却是在东春城的一个戏楼下面。 那处戏楼占地颇大,光舞台就有正副三处,最多的时候可以容纳六千多人一起看戏,是整个京畿地区最大的戏楼。 有一段时间,它甚至是中秋赏月大典的会场,在大夏文化史里面也有一定的地位。 戏楼地下有挖掘出来的大型地下室,用以存放杂物。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地下室的下面,其实还有两层地下室。 那两层地下室,就是暗卫的训练营之一,专门负责“思想教育”——说白了就是用大自在天王咒给人家洗脑。 简单粗暴,但的确有效。 潘龙抵达戏楼的时候,一出大戏正在上演。 那出戏他颇为熟悉,讲的是杜王镇中有杀人魔头隐藏,星海派大侠海承空来此地寻亲访友,率领诸位少侠与那魔头斗智斗勇,最终将其一一斩杀的故事。 嗯,就是《降魔勇士列传》里面的“璀璨宝石”这一卷。 至于这故事为什么会和他前世年轻时候看过的某个著名动漫作品如此雷同——看作者是“文超公”,还不明白吗? 看着戏台上,扮演海承空的花脸大汉和扮演魔头吉良子的英俊武生唱念做打,配合术法幻化的各种特效,满场观众叫好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潘龙笑了笑,犹如一道无形的影子,悄悄走进了地下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进了地下室,他却有些尴尬。 这地下室里面,并没有通往地下二层三层的道路。 甚至于,他用神识扫描,都没有能够发现有地下的二层三层。 如果不是肯定赵心诚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他只怕早就离开了。 因为信任赵心诚,所以潘龙留在地下室里面,仔细地搜寻起来。 他找了足足半个多时辰,直到上方的戏曲已经暂时告一段落,演员和观众们都暂且休息,才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地下室的墙上,有几块不显眼的铜片。 这些铜片乍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但铜片的后面是空腔,还有一根细细的铜丝埋在墙壁里面,一直向下延伸。 潘龙以神识顺着一根铜丝向下找,突然间,铜丝突兀地“不见了”。 他不惊反笑。 (赵心诚没说错,这下面果然还另有玄机!) 铜丝或许会断,但断了也该有个断头,绝不应该直接“不见”。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在这地下室的下方,有一个能够隔绝神识的阵法。 除了暗卫训练营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还有哪里需要这样的阵法? 他微微一笑,凑到铜片的旁边,细心倾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有极其细微的声音,隐约从铜片上传来。 “轮到我了,上面有动静吗?” “怎么会有动静?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动静。” “教头说了,这几天可能有麻烦。所以咱们一定要盯紧了。他这几天不都在这边坐镇嘛。” “咱们能有什么麻烦?” “我哪里知道……总之执行命令就好。你先去休息吧,我来接班。” 听着这声音,潘龙嘴角微微翘起。 现在他可以完全确定,下面的确就是暗卫的训练营,而且暗卫教头,陈国公赵贤达,果然就在这里!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手上寒光一闪,用奥金和太白精粹为原料,仙佛毕灵空亲自动手打造的神兵“白金之星”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挥刀朝着地面一划,厚重的石板、夯土的地面……全都被切开,就像是快刀切纸一样,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潘龙的刀锋转了两转,地面顿时以他为中心,破开了一个两尺多宽的圆,再被他抬脚一跺,这个圆就直接朝着下面坠落。 下方是一个颇为宽阔的房间,数十个一身黑的人正在房间里面对着假人训练擒拿、刺杀之类的技术,看到头顶的天花板突然破裂,一大块掉落下来,都目瞪口呆。 转眼间,狂风吹散了灰尘,潘龙环顾周围,点了点头,然后纵声大吼。 “赵贤达,你给我滚出来!”
第二百零八章、一刀
面对来势汹汹的潘龙,那些正在受训的暗卫们微微一愣,便随即从四面八方向他扑了过来。 这些人实力不强,最厉害的一个,大概也就跟当年初出茅庐的潘龙打得有来有回——多半还打不过他。 虽然实力不行,但他们起码不是瞎子或者傻子,当然看得出来潘龙有多强。 别的不说,敢冲到这里来捣乱的,可能是弱者吗? 稍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么弱智的事情。 但他们还是冲上来了,没有半点犹豫。 虽然不强,可他们终究是战士。 战士,不畏惧战斗,也不畏惧死亡。 何况这些预备暗卫们早就经过了专门的“教育”,在他们的观念里面,忠君报国、奋战牺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需要有半点的犹豫。 至于这想法,究竟是他们原本的念头,还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那就很难说了。 潘龙看着他们冲上来,皱了皱眉,却没有挥刀。 冤有头债有主,赵贤达得罪了他,跟这些预备暗卫们无关。 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冲过来的预备暗卫们大吼了一声。 “滚!” 伴随这声大吼,狂风激荡。 他脚下原本就已经摔裂的石板破碎成了无数的石块,而夯土更是直接化为灰尘,伴随着猛烈的冲击波朝着四面八方轰散。 远远看去,就像是以他为中心,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那些冲上来的预备暗卫们还没能靠近,就犹如被狂奔的骏马迎面撞了一样倒飞出去,砰砰砰摔了一地。 对付他们,潘龙甚至都不需要动手。 相反,他还要收着力,免得发力太猛,一声怒吼就把这些多少也算是“无辜”的预备暗卫们,全给当场震死。 吼声散去,烟尘慢慢落下。 地下的训练场里面,一片安静。 预备暗卫们忍耐着痛苦,不发出半点声音。 潘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安心等待着。 他相信赵贤达不会就这么跑了,一定会来见一见他。 毕竟……人家也是堂堂的陈国公,诸赵之中的大佬,是这一大群预备暗卫们的教头。 这样的大人物,多少也是要面子的吧? 于是他站在那里等待,看着预备暗卫们络绎不绝地赶来,将自己团团围住,却没有人贸贸然冲上来。 不怕死不代表愿意毫无价值地牺牲,只有神经病才会让勇士白白死去。 暗卫的思想教育又不是弱智教育,相反,作为注定要执行秘密和危险工作的一群人,他们需要冷静的头脑和清晰的思维。 判断什么时候该战斗?什么时候该忍耐?是他们的基本功之一。 又过了一会儿,赵贤达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和别的预备暗卫没什么区别的黑色劲装,在几个先天高手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间训练场。 “潘龙……你终究还是来了。”看着气势汹汹的潘龙,他叹了口气,说,“我都躲到这里了,想不到还是没能躲过。” “潘某是个小气的人,对于找我麻烦的人,我是一定要想办法报复回去的。”潘龙冷笑。 赵贤达点头:“我也知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 潘龙冷哼一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可这里……按说不该有外人知道。” “一千多个巡风使同时吃了官司,被人挖出陈年旧账来,这么大的事情都发生了,你觉得区区一个训练营,还能是秘密吗?”潘龙反问,“赵贤达,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暗卫,太看不起我们巡风使了?” 赵贤达想了想,点头说:“你说得对。巡风司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当然是什么手段都不顾了。以你们的能量,只要改变一下态度,这天底下大概也没什么事情可以称得上秘密……” 他那平淡得犹如路人甲一般毫无特征的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之色:“我一直就觉得,大夏真的不需要什么巡风使。那些人力物力要是都投入我们暗卫中来,办事效率一定更高。” 潘龙瞪起了眼睛:“你还真敢说!当年大夏草创的时候,哪里有什么暗卫!我们巡风使才是根正苗红的大夏嫡系!你觉得自己比文相武帝都更有眼光吗?” “此一时、彼一时,法令和政策,总归是要跟着形势改变的。” “说得真好听,可为什么我们现在变法,你要来妨碍?” “所以我才说‘此一时、彼一时’。”赵贤达毫无半点愧疚和尴尬之色,“当初变法有助于巩固国家权力,是好事。但现在……差不多也该见好就收了。” “变法规划可不是这样的!” “形势比人强。” 潘龙大笑,拔刀:“形势比人强?你看着我的刀,然后再说一遍?” 赵贤达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觉得吃定我了?” “不服的话,尽管动手。”潘龙笑得有些嚣张,“我尽量不打脸,让你就算去医馆也不至于被当成猪妖。” 赵贤达叹了口气,噌的一声,一柄软剑如蛇,已经到了潘龙的面前。 这一剑来得突然,不仅没有半点征兆,甚至于连杀气都没有分毫。 如果他对面的是一个实力跟他差不多的高手,必定被一剑穿喉,连反应都来不及反应。 但潘龙却抬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剑尖。 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暗算修炼“绳律天下”的人,就算武功更高都没用。 何况,赵贤达的武功还不如他! 被他手指捏住,那毒蛇一般的剑锋陡然停了下来,只有剑鸣之声在空中回响。 直到这时,在场的其他人才发觉,自家教头已经出剑,并且……被对方给接住了。 一剑没有奏效,赵贤达并没有气馁,右手送开软件,人却已经到了潘龙的背后。 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身法和招式更是诡异,每一个动作都完全没有前兆,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把一个画面和另一个画面直接连接起来,没有中间过程。 犹如跳帧一般。 可潘龙却依然能够反应得过来。 赵贤达才到他的背后,还没来得及出手,一脚已经踢到了这位陈国公的小腹上。也亏得他反应够快,转瞬间用手垫在脚前,才只是被踢退了好几步,没有受伤。 诡异的是,他刚刚还在踉踉跄跄后退,但下一瞬间却又到了潘龙的侧面,手上又多了一把短剑,刺向潘龙的脖子。 这次,迎接他的是犹如挥舞扫帚一般的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手臂上。 短剑脱手飞出,被拍得扬起来的手臂里面,分明传出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但赵贤达的身影却又到了潘龙的面前,立掌如刀,朝着他的脖子砍了下去。 潘龙一口气吹出,明明只是呼吸,力量却甚至比赵贤达的掌刀更强。掌刀斩在吹出的气流上,发出犹如撕破绢帛的声音,只前进了极短的距离就不得不后退,带着他的整个人踉踉跄跄退向后面。 这次,他终于没有能够再施展出那神出鬼没一般的身法,像是普通人一样后退。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刚才被拍中的左臂软绵绵垂了下去,右手也肿了起来。 “你也算是有点本事!”潘龙赞道,“刚刚那功夫……是用什么独门手段混淆了周围所有人的感官,制造出仿佛挪移空间一样的错觉,对吧?” 赵贤达没有回答。 “大自在天王咒果然有独到之处,我这一趟没白来!”潘龙笑得有些开心。 能见识到如此奇妙的手段,着实让他大开眼界。 刚刚赵贤达连续几招,看上去就像是直接穿梭了空间,省略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一个位置挪移到另外一个位置。 但如果真是那样,潘龙按说应该来不及反应才对。 可实际上,潘龙不仅来得及反应,甚至他的动作还比赵贤达更快。 这说明赵贤达其实没有能够空间挪移,而是用独特的手段,让所有人——包括潘龙,都没有能够注意到他出手的过程,只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天下武功讲究见招拆招,如果看不清对手出招的动作,等到攻击到了面前再抵挡,多半是来不及的。 这大概就是“大自在天王咒”的独门手段。 那功法能够影响人的心神,甚至于控制人的思想。连这么厉害的事情都能做得到,稍稍影响感官,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潘龙修炼“绳律天下”略有成果,周身数丈范围内,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觉察到。就算赵贤达能够骗过他的眼睛和耳朵,也骗不过心法的自然感应。 所以潘龙不仅接住了他的攻击,还反过来借机反击,把他给打伤了。 这原理,潘龙却不会跟赵贤达解释了。 眼看自己最得意的绝学没有能够奏效,赵贤达脸色微微发白,不等潘龙再说话,便手一挥,喊了一声“上”。 一声令下,周围所有的暗卫们,也不分是正式暗卫还是预备暗卫,全都朝着潘龙扑了过去,各自施展出最强的手段,四面八方朝着他展开了攻击。 这次,他们的攻击已经竭尽全力,无数的兵器暗器如同雨点一般打过来,完全没考虑可能会误伤战友的情况。 尤其是那几个先天高手,脸色变得通红,红到似乎要滴出血来,身上的气息也骤然加强,强大到远超寻常先天层次——只以气息的“量”来说,只怕不少初入归真境界的真人,也未必能够有如此水平。 面对这样的围攻,潘龙只是摇头。 “何苦呢!” 说着,他挥起了长刀。 一圈白光骤然亮起,将稍稍有些昏暗的地下训练场映照得犹如晴天的正午一般。 轻微到几乎听不清的破裂声响起,接连一片,转瞬停下,然后便是噼里啪啦掉落的声音。 潘龙收刀而立,看着脸色苍白的赵贤达。 “你……你……你竟然……”赵贤达用还肿着的右手指着他,手指微微颤抖,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知道潘龙是来找麻烦的,却没料到潘龙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刚才他让暗卫们一起上,是因为看到潘龙之前出手并未伤人,觉得潘龙身为巡风司的官员,毕竟还要有所顾忌,不敢对同属朝廷官员的暗卫们下狠手。 这是好事,说明潘龙尊重大夏法律,尊重官场规矩。 所以就可以利用。 他的计划是让这些暗卫们冲上去,也不求能够打败潘龙——那显然不可能,只求这些人能够拖住潘龙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跑到这个训练营里面的玄机密室,借助密室里面的阵法隔开京畿大阵,将自己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这次逃了,他会索性去神都,躲进皇宫里面,什么时候这场纠纷尘埃落定,他再从皇宫出来。 潘龙本事再大,总不能冲进皇宫,去把他揪出来打吧!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潘龙居然动了真格。 而且,一动真格,便是酷烈的杀招! 此刻这间地下训练场里面,已经只有潘龙和赵贤达两个人能站着。 其余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用“横七竖八”来形容可能不合适,或许应该用“身首异处”来形容。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至少断成了两截。 而且,没了气息。 按说以他们的武功,尤其那几个先天高手,就算被人一刀砍成两段,都不至于立刻死亡——先天高手气息绵长,哪怕是被砍掉脑袋,几个呼吸之内能够凑上去的话,往往就能保住一命。何况许多人其实只是断手短腿而已。 但他们却就这么没了气,赵贤达甚至注意到,有好几个施展暗器的,只是被刀意循着杀机侵入手掌,斩断了几根手指,却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此断气。 只一刀,这训练场里面一百多个暗卫和预备暗卫,就全成了死人! 这叫赵贤达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事实上,他现在心里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所谓“吃过人的猛兽最凶残”,大抵是吃过人之后就对人没了敬畏,只当成是一种方便捕猎的两足兽,甚至会专门捕猎人类。 而江湖人一旦杀了官,也会对朝廷对官场失去敬畏,甚至可能长期被“朝廷律法”压着的杀机完全迸发出来,一口气横行千里,杀人无算。 这样的情况,他不曾亲眼见过,却不止一次听说过。 潘龙既然敢出手杀暗卫,就不会在乎再杀个陈国公。 甚至于……哪怕是大夏天子在这里,他都敢于毫不犹豫地挥出屠刀。 面对这样的敌人,赵贤达即便是从小修身养性,养气功夫了得,也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 天晓得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双腿不至于发抖。 他想要努力掩盖自己的恐惧,然而颤抖的手指和话音,却将他的胆怯虚弱,完全展现在了潘龙的面前。
第二百零九章、威慑
看着赵贤达那故作镇定却难掩慌张的样子,潘龙不由得有些惊讶。 他本拟这当代的陈国公身为朝廷重臣、天子心腹,必定很有真才实学,智勇双全自然也不在话下。 但现在看来……这人无论智慧还是勇气,似乎都并不怎么出色的样子。 他为保守派出力,参加了找巡风司麻烦的行动,这就殊为不智——身为天子心腹,他理应坚决保持中立,除了天子的命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理睬才对。 如果说这只是利益使然,那么做了这件事之后居然不躲在神都,而是留在这京畿之地,就实在是有些愚蠢了。 事实上,潘龙其实已经做好了自己四处扑空的心理准备。 按照他的猜想,赵贤达应该躲在了神都,甚至可能躲在了皇宫里面。 别人也就罢了,他暗算商满,着实将自己得罪狠了。而潘龙扪心自问,自己在朝廷这边的名声,怕是很不好。 益州一文侠那段经历,已经证明他嫉恶如仇;最近在幽州那边的所作所为,更证明了他是一个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狠角色。 招惹了他之后不躲到安全的地方? 你是不是傻! 结果这赵贤达居然还真的就没躲进神都,让潘龙之前考虑的几个后手全都成了无用功。 可以省力当然是好事,但对手层次太低,未免也让人有点缺乏成功的感觉。 如果说赵贤达不够聪明,只是让潘龙稍稍有些成就感不足,那么他此刻表现出的胆怯,就着实让潘龙觉得腻味了。 无论前世今生,潘龙所生活的文化圈都敬重勇敢坚强的英雄好汉,看不起贪生怕死的懦夫。 赵贤达身为皇家暗卫的教头,专门培养不要命的死士,结果自己却连死都怕,实在让潘龙看不起他。 对手是这等货色,那就连胜利似乎都随之贬值了。 但他转念一想,赵贤达不够聪明,也缺乏勇气,乍看上去好像很差劲,但岂不是很符合大夏皇帝的需求? 反正这个暗卫教头也不需要为他出生入死,只要为他训练死士就可以了。笨一点、胆小一点,当然更听话、更好控制。 ……或许刻意把自己培养成这个丢人的模样,正是历代陈国公的自保之道。 如果他们既聪明又勇敢,坚强无畏,那么大夏皇帝还会放心让这么一个人掌握机要权力吗? 这就像王翦求田问舍而免祸,岳飞清廉正直而被害,面对比猛虎更加危险凶恶的封建君王,当暗卫教头的,总归要想办法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才行。 但如果遇到那种“你不要钱是想要邀名,要钱是贪腐,总之只要你威望高有能力,老子横竖都要弄死你以绝后患”的皇帝,那就……谁叫你当年不一刀砍死他呢? 潘龙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身影一闪,到了赵贤达的面前。 “谁让你去构陷商满的?”他沉声问。 “我没构陷!”赵贤达矢口否认,“他当年真的杀人了!” “那饭店老板的女儿杨安,难道不是被你控制着自杀的吗!” 赵贤达面色大变,显然是没想到潘龙居然连这个都能查得出来。 “我问最后一遍。”潘龙声色俱厉,“谁让你去做这些的?” 赵贤达身体微微颤抖,面如土色,嘴唇不停地哆嗦,牙齿格格地打颤,却没有回答。 潘龙笑了:“很好!你虽然有点胆小,但竟然还真有几分勇气。那么我给你个面子,我不追问是谁指使你的,只要你去襄平府给商满作证,证明杨安之死和他没关系就行。” 赵贤达瞪大了眼睛:“我岂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转成了惨叫。 潘龙直接抓住了他的右手,捏碎了一截小拇指的指骨。 “不要以为我在跟你谈条件!”潘龙眼中凶光毕露,“我这几天心情很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拒绝我的善意!” 赵贤达恨不得破口大骂——这算什么善意啊!你家的善意是捏碎别人一截小拇指吗! 但他不敢。 潘龙身上厚重的杀意,眼中闪烁的冷厉凶光,分明告诉他,这位出身北地的豪侠不是个可以讨价还价的,更容不得拒绝。 如果自己再拒绝下去,只怕“死得很惨”都不足以形容,多半会是“惨得想死”。 赵贤达虽然当了许多年的暗卫教官,但他们陈国公这一支向来只负责思想教育,从来不牵涉别的内容,严格来说,其实算是相对的文职人员。 他当然也跟人动过手,见过血,不是一辈子只在练武场用功的书呆子。可他真的没见过特别凶残的场面。 潘龙一刀砍死上百暗卫,就已经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凶残的场面了。 此刻那上百人的鲜血满溢,坚实的夯土来不及全渗进去,红红的滑滑的已经流到了他的脚边。 这就够让他害怕的了。 再加上潘龙一言不合就出手折磨,更是将他最后的勇气也给消磨殆尽了。 他怕了,他服了。 就算难免一死,他也想要死得痛快一些,像那些暗卫一样被秒杀,倒也算是快速死亡无痛苦,起码比现在强! ——这却是他想差了,如果他真有勇气坚持拒绝下去,潘龙还真的可能手下留情,给他个痛快。 毕竟……潘龙其实真不大喜欢折磨别人。 赵贤达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说:“商满那个案子,就算我去作证,也不能改变他当年杀人的事实,终究还是死罪。” 潘龙摇头:“你肯作证,杨安的死落不到他的身上,他也就不需要以死明志了。以他的资历,弄几条抵罪的功劳出来,把择期问斩降到流放或者劳役,一点也不难。” “只要这样就可以?”赵贤达有些疑惑地问。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潘龙反问。 “我的意思是说……这次那么多巡风使吃了官司,你只要商满这件事解决了就行?” “难道你还能解决别的?”潘龙眯着眼睛,冷笑着问。 赵贤达摇头:“我插手的案子本来就没几个,何况大多数的案子其实也判不到死罪。就算我一个个去作证,那些巡风使终究还是免不了几年的牢狱之灾。” 潘龙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这是阳谋,光明正大。 巡风使们当年的黑历史被挖出来,就必定免不了一场官司,而且这官司……基本不可能赢得了。 江湖仇杀,多半证据确凿,哪里有抵赖的余地! “既然这样,那你还说这个干什么?”潘龙没好气地说,“难道说,你想要用大自在天王咒控制那些原告,让他们撤诉吗?人命案子是没办法撤诉的,控制了也没用。” 大夏的法律和前世有一些相同之处,比方说但凡重罪,都是由官府直接定罪,有没有原告,其实并不重要。 巡风使们的那些案子既然已经曝了光,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并没有什么可修改的余地。 除非是来个暗箱操作,真的官官相护,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赵贤达被反问得愣了一下,然后解释说:“其实,你们只要愿意跟对面谈谈,大家各退一步,事情也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却是潘龙一掌拍昏了他。 潘龙手一挥,昏迷的赵贤达也好,满地的暗卫尸体也好,都被他收入了山海图之中,就连地上的鲜血和沾了血的泥土,也被他全都收了进去。 偌大的训练场里面,除了满地狼藉和空中弥漫的血腥味,再也看不到任何激战的痕迹。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在地下室的破洞被戏楼的人发现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云天之上,潘龙乘着狂风,朝着幽州方向飞去。 “谈谈?”想起刚才赵贤达的话,他忍不住好笑,“大家矛盾这么大,有什么可谈的?打过再说吧!”
第二百一十章、帝壬辰的杀机
就在潘龙乘着狂风向幽州方向疾驰的时候,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报告给了各路势力。 天子帝壬辰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密探的报告,点了点头,让密探下去,什么都没说。 片刻之后,他向身边的内监提督魏略说:“外公,你觉得这件事如何?” 魏略论辈分是帝壬辰的外公,他有四个女儿,幺女魏清灵正是已故的太后。 大夏朝廷的内庭主官,向来都是由外戚之中的长辈担任的,按照当年定下这个规矩的帝乙丑的说法,是为了平衡内庭。 内庭之中的官员基本都是宦官,大夏的宦官并不要求是阉人,但首先必须是孤儿,然而必须修炼冰心诀和童子功。 这些人自然绝对忠于皇帝,可他们做事往往比较偏激,所以需要老成稳重的前辈作为首领,才能避免出事。 当年帝乙丑选的内监提督,就是自己的外公。从那开始,历代天子大多喜欢让外公担任内监提督。 除非是……他外公已经死了。 魏略是大夏最顶尖的大宗师之一,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号称“快意刀”,曾经三次和成名已久的“邛崃一剑”任长生切磋比武。第一次输了,后两次都是平手。 自从自己的外孙当了皇帝,魏略就入朝为官,再也没出过皇宫。近三十年来,他潜心修炼,谁也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甚至于……很多人都猜测,他已经修成妖神,拥有了永恒不死的长寿。 帝壬辰知道,他的确尝试了,可没成功。 原本魏略是打算慢慢来的,去年端午“义乌之乱”后,他当时身为内监提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毕灵空肆虐神都,一气之下便闭了关。 结果等到中秋之夜,听到天子遇刺的消息,他不顾一切强行出关,受了重伤,至今都没完全恢复。 这一番选择看起来着实有点傻缺,但在帝壬辰看来,那是忠而忘我的表现,令人感动。 所以面对眼前的事情,他想要听听外公的意见,借助一下外公一百六十多岁的经验。 魏略沉吟了一下,说:“这是河东想要打压洛南那一派的人,把他们给激怒了?” 帝壬辰不置可否。 魏略继续说道:“洛南手下那批人,论才干,的确是出色。只是大多性情桀骜,难以约束。对这样的人,可以用利益和他们交换,也可以用感情来拉拢他们,还可以用理想去说服……唯独不该跟他们玩权谋。河东这次,做得不够稳重啊!” 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权力固然有用,但面对武力,并没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 江湖豪客们大多也有家人、有产业,他们的确会为了家人和产业而退让,可真到关键时刻——他们有家人有产业,官员乃至于君王就没有吗? 大不了一拍两散,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他拼了命剁掉你一条胳膊,你亏不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别说一条胳膊换别人一条命,就算拿一根手指换,也是亏的啊! 所以朝廷和江湖之间,就算矛盾再大,往往也要保存彼此的面子,为的就是别让矛盾激化到拼命的地步。 就像去年端午,那些听了毕灵空的号召,击杀朝廷高手以换取灵药的江湖豪客们。朝廷也只是针对他们发了通缉令,并没有将打击面扩大到他们的师门和家属。 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啊! 而这次保守派用翻旧账的方法打击巡风使,就属于破坏了潜规则。 多年以来,朝廷对于肯报效朝廷的江湖高手,要么既往不咎,要么轻拿轻放,就算是货真价实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往往也只象征性地处罚一下。 按照规矩,巡风使们在入仕为官之前做的那些案子,真心都不值一提。 所以魏略才有如此批评。 规矩是保护统治者利益的工具,帝河东居然自己破坏规矩,的确是“很不稳重”! 帝壬辰叹了口气:“外公你太客气了,我知道你还有半句话没说。这事情……只凭河东,是做不出来的。” 魏略笑了笑,没有接话。 “河东他自己,跟洛南其实没那么大的矛盾。因为他知道,洛南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我是不可能传位给洛南的。”帝壬辰说,“这既是为国家好,也是为洛南好。洛南他性格暴躁,就算这些年修身养性,内心的火气也没被化解。让他去当天子,他不是变成暴君,就是郁气郁结于心,憋出病来。” “洛南天赋异禀,长生有望,还是专心练武的好。”魏略说。 帝壬辰点头:“我帝家受九州气运反噬,修炼艰难,但凡是三代子孙,自古就没有能够修成长生的,连昔年刀帝那等旷世奇才,也只能止步于宗师境界。洛南的天赋再搞,也不会超过刀帝。若是专心武道,或许还有长生的希望,若是再分心政务……我担心他会走火入魔,英年早逝啊!” 长久以来,“寿命”就是困扰大夏皇家的沉重枷锁。 宗室子弟只要还没出三代,没有改帝为赵,就会被气运反噬。不仅修炼艰难,而且修炼的延寿效果也会变得很差。 比方说帝壬辰自己,他是先天高手,按说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以上,可现在他才六十左右,却已经感觉精力不济,估计时日无多。 不仅如此,大夏几十位天子,数千帝姓血亲里面,修成真人乃至宗师的也为数不少,可这些真人宗师们,没有哪怕一个活到本该有的二百多岁,最长寿的一位,也不过活到一百五十五岁而已。 那位宗室真人,还是曾经有过奇遇的。按说应该能活到三百岁以上才对…… 对帝壬辰而言,传位给帝河东,既符合朝野的需求,也可以让二儿子专心练武,没准将来就能修成妖神,获得长生。 这不就是双赢了么! 所以,帝河东挤压帝洛南的权力,他并不反对,甚至乐见其成。 哪怕是帝河东的做法并不妥当,有些坏了规矩,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没有谁是天生就懂权谋的,趁着自己还是皇帝,让太子试个错,有什么不好? 但是……前提是,这事情必须真是帝河东牵头的,而不是有心人指使。 已经快要到人生尽头的帝壬辰,在这个问题上尤其敏感。 他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决不允许任何人窥视自己的巢穴和幼崽! “外公,这件事只能辛苦您了。”他低声说,“您帮我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谁在怂恿河东。如果有的话……到时候,我带他一起走!” 说着,帝壬辰的眼中凶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