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机缘巧合
这一里夜里,圆慈破天荒地没有去让王安风砸树,而是让他一遍遍地去演练那只有三十二势的少林长拳,从星河灿烂一直打到了金乌东升,一直打到了这群山从沉睡之中苏醒,鸟啼虫鸣,众生复苏,其间圆慈却并不提点少年,只是看着他自己琢磨如何变化联系。
虽然说这五个时辰时间,少年手中原本娴熟已极的少林长拳,此时打出如同邯郸学步一样断断续续却又极为古怪,可在圆慈眼中,这有些乱糟糟的拳术比起之前那法度森严的少林长拳,更为值得赞许,师徒二人便在这里一直练拳,直至时间已到,王安风眼前的少林群山崩碎成了道道碎片,回到了忘仙郡县城中的药铺偏房之中。
躺倒在绵软的床铺之上,此时的县城依旧是一片黑沉沉的,间或听得到打更人的声响,可王安风却依旧神采奕奕,双目微亮,脑海中原本几乎变成本能定理一般的三十二势拳法此时被打得纷乱,却又不断重新组合,就仿佛重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心中快乐竟是比击败敌手何止强了十倍。
按捺不住,起身下床,此时房中一片昏沉,少年披着衣服踱步到了窗前,缓缓将那窗户推开,但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幽幽清光登时涌入房间,将这黑暗的屋子照得一片通透,抬眼看去,只觉得天空繁星遍布,明月皎洁,天地之间更是一片广阔。
此时此景与他心中欢悦不谋而合,心胸不由得为之一开,平缓的心湖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丝豪迈磊落,低低道: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是当年父亲还在时候教过的一首诗,他此时只依稀记得这一句,此时从窗子里看去,既没有平野,也看不着大江,但是他心中却是喜欢的厉害,万物万象皆由心生,心胸开阔,纵是繁华所在,也可见平原之苍茫浩大;目之所及,不见滴水之流,也能感大江之波涛不息。
立在床边看了半响,心中却仍旧毫无半点睡意,索性盘坐在了床铺之上,打坐运功,王安风只感觉今天修行《一禅功》的时候极为顺利,滚滚热流就如同波涛之水,迅猛地在他体内流淌,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惫一般,直到清冷的月辉化为了温热的晨光,他才缓缓收功。
双目刚刚张开,便从窗口见到了外头初升之日,本能地一吸,似乎是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流没入口鼻之间,随即却又缓缓散去,并不曾被吸纳,但是却激地原本经过百日苦修,已积蓄地极厚的《一禅功》内气颤颤巍巍地迈过了最后一个小小的门槛。
所谓关隘者最为磨人,小小关卡却足以困住武者数年甚至于十数年之久的时间,而王安风这百日时间本就每日里苦修不止,内服丹药,更有外功锻体以活跃内气,加上昨夜里状态奇佳,内气堪堪抵达一重关隘。
本来他的火候还不足以突破,但是这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再加上那一股气流在口鼻间转了一圈儿,就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和以往比起来堪称浑厚的内气宛如雪峰之巅的积雪一样滚滚而落,势如破竹般没入了他的全部经脉,继而趁着这势迅速改变路线,进入了第二重的线路之中,一道道热流辐散到了他周身经脉肌肉之中,缓缓开辟细微的脉络,直至将来进入第三重天,一禅功大成之时便可以做到气走周身,浑然一体。
王安风收了内功,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白气如箭般直直喷吐出了三寸之远,握了握拳,只觉得内气涌动,可见浑厚,原本修行结束之后,那种内气充沛的感觉会缓缓散去,变成如溪流一般,可现在那内气不但不曾散去分毫,反倒还在慢慢提高,心中更见欢畅。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婶娘唤他吃饭的声音,赶忙翻身下床,草草洗漱了一遍,叠好被褥才出了房门,婶娘早在门前含笑等他,从门缝里瞥到收拾地整洁的屋子,心中对这个知礼的少年更加喜欢,抬手替王安风整了整头发,含笑道:
“风儿昨夜睡得可好?”
王安风挠了挠头,显出几分少年姿态,笑道:“床铺那么软,睡得很香。”
“那便好,你常年在山下,便来试试婶娘的手艺可还合你胃口。”
妇人慈和笑了笑,只在这几步之间两人就已经入了正厅,一张红木大圆桌上摆了些菜式,李康胜端坐在正首之上,儒雅的面色之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咳嗽一声,道:“贤侄来了,快些入桌,你婶娘做的烫干丝别有一番风味,老古家的面点也滋味甚好。”
王安风点头坐在桌旁,只闻桌上饭食香气扑鼻,不由得心中想到:“原来简简单单的吃饭也有这么多的讲究吗?看这样子,我原本吃的东西都不算是饭罢。”目光则落在桌上,李康胜笑道:
“贤侄可以试试,这烫干丝是夫人家乡特色,特制豆腐干切成细丝,反复洗烫,去尽豆味,浇上精制卤汁、小磨芝麻油,佐以姜丝、虾米等而成,滋味绝佳,旁处可吃不得。”王安风听他明面是在介绍这道菜式,可暗地里却分明是在对婶娘讨好祈饶,心中不由有些失笑,面上则是恪守礼仪,并没有失态。
吃完饭食,要帮着收拾却被婶娘婉拒,王安风感觉颇有几分无所事事的感觉,心中思考道:“内功修行需要勤奋,但是也不能够贪多,不若寻一处空地,练上几趟拳法。”打定了主意便准备去和李康胜说一声,后者自然没有什么不允许,只是嘱咐道中午时候须得回来吃饭,便忙着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那妇人却开口讲他叫住,王安风有些好奇,后者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份银钱递给他,道:“你昨日为我们破财,这十两银子你还拿好。”
王安风后退了一步,并不去接那银子,心想着若是直接拒绝,恐怕难以说服,便笑问道:“我昨日听街坊说,叔叔婶婶常为贫苦人问诊却不收诊金?”
妇人先是点了点头,随即摇头道:
“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这不是我们要昧你银钱的理由。”
王安风连连摆手,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朝吕相曾言,‘为善事者,必享福报;积阴德者,子孙荣昌。’这十两银钱能让叔叔婶婶多救助些人,多多少少,也可以分我一些阴德罢,毕竟,我家此时只有我一个子嗣……”
妇人愣了下,身为女子以及母亲,对于子孙总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听王安风说家中只有他一人,心中大起怜爱之心,想了想便收起了银子,柔声宽慰道:
“那婶娘便给你收好,风儿安心,你生的秀气,又知道礼仪,将来肯定会有许多女子倾心于你,保你子孙荣昌,不若婶娘为你介绍一二个良家子?”
王安风脸上神色不变,抱拳温声道:“小侄目前并无这种想法,况且还要问过师父和离伯,才能够下这决定。”
“确实……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离大侠豪迈,不知你师父……”
王安风微笑回应道:“师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可唯有娶妻这件事情,婶娘你绝说服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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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再遇
又与婶娘闲聊了片刻之后,王安风终于出了门,这县城距离忘仙郡的郡城不远,当年轩辕氏乘龙飞天,众臣攀附龙鳞也得长生呈现,这座县城毗邻郡城,算得上攀龙附凤,故而繁华程度实在不是寻常县城可比,更不必说是小小的大凉村,一路繁华似锦,可他却只是去看,并没有流连忘返。
之前王安风已经详细问过婶娘,知道出了城之后,北去不过十几里地就有一条长河流经,两岸垂杨绕柳,多的是僻静所在,以少林健步功的功夫一路行去,果然有水声潺潺入耳,这里美景虽然诱人,但是毕竟离得城远,大多居民忙于生计,这里倒真的没有什么人在。
他寻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深吸口气,缓缓拉开了拳势,将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少林长拳三十二势打出,法度严谨,刚猛浩大,虽是简单入门的拳术,可却又给人不凡之感,拳路顷刻间打完,顿在原地沉思了下,随即又重新开始打拳,拳风大变,招式连接之间颇有几分古怪可笑,但是偶尔却又有神来一笔,宛如平地惊雷般突兀而凌厉的招数出现。
虽然失之于圆融,却长于攻伐,宛如孤峰险峻拔地而起,令人心中悚然一惊,如此又打了数趟,却又停了下来,皱眉沉思,复又重新打起了最初的三十二势,虽然圆融,可却隐隐有另外的东西孕育其中,使其跟原本似乎有了些许不同,一趟趟拳打下来,拳风赫赫,激起了片片落叶,气势垒叠,宛如猛虎啸于深山,刚猛浩大。
突地拳势又是一变,依旧是三十二势顺序,可又多出了许多轻盈,与之前浑然不同,一前一后,却更见精彩,林外突然传出一声高声赞叹:
“好拳术!好拳术!”
王安风心中一惊,拳势直接停下,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面容俊秀,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踏步出来,满脸欣喜赞叹之色,不由得微微一怔,惊道:
“是你!”
“可不就是我,王小兄弟。”
那少年正是当时在凉茶铺子上见到的少年,只是当时候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此时长衫换做银灰圆领袍,上绣仙鹤振翅,失了一分温雅,却多出三分贵气,闻言笑回了一句,随即抱拳正色道:“江湖上偷看他人习武是大忌,本应离去,但是看到小兄弟招式雄浑圆融,心痒难耐,故而出来想和小兄弟交手看看,还望勿怪。”
“当然,既然我看了小兄弟习武,自然不能占你便宜,我看你虽然拳术娴熟,但是步法似乎有些僵硬,我这里有一式九宫步,虽不甚高明,但是却对你以后习武练功多有裨益,你且看好。”
王安风抬手止住他,道:“且慢,等一等。”
少年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道:“怎么,小兄弟还有甚么见教吗?”王安风摇头道:“不是,只是你不过看我练了几招拳,可却要教我一门步法,这对你太吃亏了。”
那少年闻言微怔,随即便笑笑道:“这一门步法不过是道门基础,会的人多了去了,而你这一套拳术虽刚猛,却又圆融如一,堪称大家手笔,不破之武学,能窥见其一已经是我占了很大便宜,而且……呵,这套步法,你且看好。”
一边说着,便撩起衣摆,放慢速度踏出了一路步法来,口中道:
“乾坤本末避其真,虚空闪进势如风。”
“四象翻转天外现,顺逆九宫寻不停。”
“惊弓步调终玄妙,踏破八方势如牢。”
来回踏了几趟,因为并不复杂,加上王安风自小读过些书,所以轻易便记在了脑海里面,脑中回想默念了数遍,抬起眼来就看到那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站在他前面看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之色,也不知等了他多久,便抬手抱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多谢。”
那少年抱拳,含笑道了句不谢,然后便双拳交错,拉出了个拳架,道:“我习得过些许粗糙拳术,此时还请小兄弟让我见识一番这套拳法。”
王安风微微点头,也不含糊,摆手拉出了少林长拳起手式,道:
“此为我少林寺少林长拳,请指教。”
“请!”
两人对峙,气氛渐渐沉凝,突地一阵清风拂过,柳叶微扬,将落不落之际,王安风双目闪过一道精光,内气流转,脚下猛地踏步向前,一招中平掌堂堂正正击出。
脚下冲锋之势,脊骨扭动之力尽数灌入右掌,力达指尖,几如钢刀般直指少年喉管,气魄凌冽,但是后者却神色平静,脚步后撤,双手十指如繁花交错,亦或是轻抚琴弦,次第落在王安风手掌之上,使其力道软绵绵地尽数散去。
王安风心中惊讶于这一招的清雅随意和威力,这本来是两人切磋,没有胜负之分别,但是他心中却不知为何却腾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此时若按照拳招,当接着反身断肘之势,可他心中略有不服气,再加上内气突破,昨夜那星垂平野,月涌大江的浩荡之意梗在胸中尚未散尽,步法竟然陡然一变。
身形如长江涌动,左脚顺势向前如战弓拉紧,失了力的右掌并未如原本那般,而是五指勾起宛如虎爪,近乎是擦着少年白嫩的脖颈处斜拉而出,以为佯攻,而左手则从肋下趁势旋转砸出,直指下方腹肋要害。这一招与之前拳势的堂堂正正,圆融无碍截然相反,倒有几分圆慈杀招的凌厉。
那少年轻咦了一声,脚下踏出刚刚的九宫步,脚落乾宫,轻飘飘绕在王安风身后,避开了他这凶猛一招。
此时气机牵引,王安风精神集中,几乎本能地变招,右足不动,以为中轴,猛地旋身肘击,凌厉而刚猛,身上短打衣摆发出一声短促爆响,而身畔少年袖袍轻柔挥舞,一刚一柔,宛如阴阳二极而舞,更是神来之笔一般封锁了少年九宫步下一步的步法。
若要避开则只能够后撤,可那少年似乎也被激起了心中豪气,轻笑一声,不退反进,手臂抬起,拳势自清雅随意变为沉重浩大,正正接了这一拳,继而便直袭王安风喉处。
王安风心中微惊,这一招在他新力未生之时出手,他将对手逼到了绝路,可自己也深陷险境,几乎退无可退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昨日里师父的处理,身子本能撤了半步,右手以退步赶肘半招路数,将少年手掌格开,左手往下一砸,转守为攻,少年再度轻咦了一声,隐有几分惊讶几分欣喜,笑道:
“好好好,果然好拳术。”
轻笑声中,手掌招数丝毫不落下风,强攻直上,在这绕岸垂柳之地,安静无人之所,两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者穿着蓝色短打,一者身着贵气衣着,却你来我往,拳术交锋,声威不小。
第十八章 论武
啪!
王安风右拳被拦截下来,与此同时,一只白皙的手掌闪电般抬起,架在了他的脖颈处,让他不得不安静下来,轻呼口气,道:
“我输了。”
“你我说好不过是切磋拳术,何来胜负之分。”
对面少年也收了招法,立在那里含笑看他,此时王安风已经浑身热汗淋漓,经脉之中内气已空,而那少年却依旧面如冠玉,气度清雅,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三分潇洒,他在大凉山下从未见过如此风采气度的同辈人,心中本就有几分好感,而少年之前在凉茶铺和刚刚展现出的行事风格他也很是赞同,便也没有对于自己的想法多做掩饰,看他笑着道:
“胜便是胜,败就是败,不过一时之局,你我之后胜负,可未可知。”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看他双目一片澄净,有的只是坦然,知道王安风所说的不是什么客套话或者撑场面的话,便笑出声来,道:
“很好很好,便是如此,夫子注书《易》曾说‘心静如止水,志刚如磐石,故曰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之前便发现小兄弟你很有趣,现在看来,果然比起其它人有趣许多。”
王安风摇头道:“当不得君子。”
少年笑起,道:“却也不做小人。”
王安风哑然,脸上有些犹豫之色,那少年天性聪颖,鉴貌辨色,看他样子就猜出了七八分,笑道:“小兄弟你可是想问刚刚交手时候,我为什么能够破了你的招数?”
王安风怔了下,既然被人看破心里心事,便也索性不做掩饰,点了点头道:“确实……我师父说这门拳法已经被打磨到了极致,你也曾经说过这是‘不破之武学’,所以我有些不解……”
那少年含笑听完他的问题,心中突然升起了些许考教之意,不答反问道:
“那你心中可有答案?”
王安风想了想,回答道:“我想着,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
“何以见得?”
“我之前曾经和别人打斗的时候,脑海里面一片空白,出招完全凭借之前练习的本能,实在呆板的和树木石头一样,我打木头的时候不会觉得木头有威胁,那么那些有功夫在身的,看我的招法是不是也和木头一样?”
那少年闻言双眼微亮,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王安风,抚掌叹道:
“有见地,好想法。”
“不过,树木石头可不会动弹,更不用说像是这样动脑筋了。”
王安风见他嘴角微挑,隐有揶揄之色,也不以为恼,只是道:
“或许它们也会动,只是动的慢,我们人的寿命根本察觉不了。”
少年微怔,问道:“此话何解?”
王安风挠了挠头,笑道:“我自己瞎想的罢了,岂不闻海枯石烂,山河起陆?石烂即为凋零去世,起陆不就像是居民移居?这些史书记载的东西,可是一两代人能够看得到的吗?”
那少年哑口无言,他自诩聪慧,可是现在面对王安风这句话却辩他不过,便干脆转移了话题,重回到武学上来,含笑道:“确实有趣,和你刚刚所说的想法一样有趣。”
“我有一位叔叔也有跟你差不多的看法,天下或有不破之武学,却未有不破之人,未有不破之招式,任何招式,只要是凡人使来,都必然存在破绽,同理任何高手也必然存在破绽,问题在于,你能否抓抓得住这个破绽,一击绝杀!”
王安风闻言双目微亮,下意识地道:
“那要如何才能够抓得住破绽?”
那少年看他一眼,王安风这个问题涉及了武学本质道理,已经算是逾越许多,本该拒绝,严词呵斥其非,但是他对于这个衣着简朴却又偶有惊人之语的少年也颇有赞赏之意,便也毫不藏私,言简意赅道:“水。”
“水?”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岂不闻《道经》‘天下至柔,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军神《兵道》亦言‘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按我那位叔叔的说法,若能以至柔之态而行攻坚之举,以水之神,避实而击虚,在功夫上就已经小成。”
王安风心中若有所悟,可是想要细细思索,却又没有什么感觉,定定看着前面奔涌的河流,俯身捡拾了一块石头,随手一甩,在河上打出了几个水花,颇有些出神地思考着,突地感觉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微微偏了下头,就看到那少年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其中似乎都在闪着微光。
“刚刚那个……是什么?”
“什么什么?”
王安风愣了下,随即便反应过来,奇道:“打水漂啊……你没有玩过吗?”
“嗯嗯,没有没有。”
少年嘴里答应着,却是在连连摇头,交手时候的从容清雅,谈道论武时候的潇洒风度,待人接物的豪迈尽数去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无忧童心之色,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王安风,后者失笑一声,此时方觉得这个少年才和自己一般年岁,要不然那般沉稳,可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从地上捡拾了两块薄片,递了一块过去,笑道:
“连积水都不曾有过吗?你莫不是在山巅上长得这么大。来,我教你,打水漂呢,要用这种薄薄的石头,就顺着水面斜斜擦过去,像是这样。”
一边说着,顺手斜抛出去,薄薄的那石头在河面上点了五六次,直接跃到了对岸去,一旁的少年眼中露出了兴奋之色,扬臂用力一甩,那石头斜斜入水,咚的一声砸出了好大一个水花,王安风险些笑出来,好险憋住,道:
“要用巧劲儿,你看着,这样……”
咚!
“不是不是,你要看我这样……来,斜斜抛出去……”
咚!
“噗……你,你再来试试?”
咚!
又是重物如水的声音,看着眼前少年瞪大了眼睛,颇有几分气急的模样,一直憋着笑的王安风终于忍不住,径直大笑出声来,一旁少年咬着牙再度甩出了一枚石子,却还不如刚才,转头恨恨看了大笑的王安风一眼,明明心有怒气,却也不自觉笑出声来。
第十九章 再离
在这原本寂静的河岸旁边,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欢畅大笑,彼此感觉似乎亲近了些,那位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上,止住笑容,道:“我今日本来只是出来散散心,可是却没有想到能够再度和小兄弟你相遇,不但见识了一套上等拳法,还能够开怀大笑一番,真的是不虚此行。”
“可惜……我今日便要离了这城,否则真是希望能够和你把臂言欢。”
王安风微微一愣,道:
“今日便走?”
“顷刻便走。”
少年叹息一声,而在杨柳堤岸,那匹颇为神骏的青骢马甩着尾巴走了出来,却是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将脑袋在少年手上蹭了蹭,转眼看了王安风一眼,那一双眸子竟然宛如神话中的龙类,乃是暗金竖瞳,只是一眼,便令他后背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这牲畜,怎的这般大的脾气?”
那少年抬手在青骢马头上便是一下,笑骂了两句,顺便从马背上一个精致包裹里取了一个小盒子,转手递给王安风,笑道:
“适才相逢,便要离去,这东西便算是我给你赔罪的罢。”
王安风并不曾扭捏,直接接过了那看去便颇为名贵的盒子,神色坦荡,只看着那少年道:“你上次说,我们再度相遇的话,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失笑,抱拳道:
“我姓薛。”
“至于名字……”
少年朝着王安风眨了下眼,揶揄道:“我说一面之缘,可没有说是这一面啊,小兄弟,咱们过些天再见咯。”
笑声落下,少年身形腾空而起,展现出了极利落清雅的身法,落在那马背上,只听到了一声长嘶,那匹古怪的青骢马迈开步子便远远去了,只留下王安风在身后受了捉弄,可又说不出不合理之处,哑然无言,目送他远去,随手将那颇为精致的木盒子打开,随即便微微一愣。
不过两掌大小的木盒里面却极为仔细分开,最中间一个圆形空间,周围按照八卦模样分为八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面都放着些许点心,虽说是点心,但是却精致地不像是食物。形状有圆鼓形、佛手形、蝙蝠形、桃形、石榴形等多种多样且小巧玲珑,中间那格子里有一纸条,王安风取了一看,低低念出来道:
“过天京,饮食大油大盐,颇有北方豪迈,唯有这‘京八件’技巧细腻,入口绵软,着实上品……好吃!”
王安风不由失笑,道:“原来薛兄弟除了酒,也还喜欢吃糕点……”
“这个可比酒要好多了!”
将那字放回木盒,顺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嘴中,双目不由得微微眯起,道:
“果然入口绵软,好吃!”
那薛姓少年既然已经走了,王安风自己也感觉有些无趣,加上天色已经渐渐逼近了午时,当下小心收好那个木盒,施展开了少林健步功朝着那座县城而去,只消得片刻时间便回了城,一路行到了李家药铺边上,还不曾过去,便听到了一道粗狂的嗓子在扯着叫道:
“不行!你若不医,咱就砸了你这铺子!以俺们的朋友兄弟,你必在在忘仙郡都混不下去!”
王安风神色微怔,听着口气似乎还没动上手,就没有贸然冲进去,只混进人群中去,站在一旁看着局势,只见药铺地面上摆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昂藏大汉,身披着块血布,双目紧紧眯着,而在担架旁边站着两个青年汉子,身上衣物有斑斑血迹,眉宇间藏着煞气,不似良善,一个络腮胡大汉站在前头,豹头环眼,手持着一把厚背镔铁刀,怒喝道:
“姓李的,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李康胜抿着一张嘴,道:
“我救不得!”
隐在人群中的王安风闻言微微愣了下,看李康胜的模样,和那几名壮汉的煞气,突地便想起了这位叔父年轻时候因为拒绝为贼匪头目治伤而险些被杀的情形,心中道:
“这模样……难道说是附近的贼人溜进了城,被叔父发现?还是说是城中帮派人士斗殴受伤?”
而在此时,那大汉已经几乎怒不可遏,手中长刀咔嚓一声斜斜劈斩下来,刀锋擦过李康胜,直接砍入了厚木柜子一大半,怒道:
“姓李的,你是不是想死,谁都知道你专擅舒筋活络,俺家大哥是什么身份,你是不是不明白?那是县尊都能说上话的人物,你不听话,当心俺剁了你这头颅,全家抄了进大牢去!”
李康胜本就反感他一根脑筋地在这里无理取闹,闻言更是厌恶,倔脾气发作起来,当下也不解释,只冷冷笑道:
“好大的威风,不愧是当街拳殴老丈的赵军爷,你想要抄就抄!”
“我说了我治不了,将这人抬走,另寻高明去吧,当心待会儿内伤发作,死在我这回春堂,晦气!”
“找死,老子劈了你!”
那汉子闻言几乎暴怒欲狂,怒吼一声,猛地一扬右臂,掣着长刀便朝着李康胜便狠狠劈斩下去,寒光暴涨切割开空气,发出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凌厉破空声音,周围围观之人骇然尖叫出声,连连退步。
王安风心中一突,心中还来不及害怕便猛地冲了出去,一肘破空,毫无半点留手直接砸在了那汉子腹肋之处,却是金铁触感,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那壮汉毫无防备,脚步一个踉跄便朝着一旁跌了两步。而那长刀则失了原本的方向,径直朝着王安风头顶落去,寒光凌冽。
那壮汉见只是个少年人,心中一突,怒吼一声,浑身发力强行偏转长刀方向,狠狠地砸在了一旁的柜子之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手掌处登时便涌出了大片鲜血。
而一旁的王安风面色微白,正大口喘着粗气,此时方才发现刚刚这处于暴怒的壮汉出手竟然只是用了刀背,而似乎也不是朝着李康胜身上落去,威慑大于攻伐,此时更是为了变招,砸在厚木柜台上,刀锋反倒因此入手数寸,不由得神色微怔。
而那壮汉则是长舒口气,继而便指着王安风额头,破口大骂道:
“哪里来的小娃娃,想死不成?!想死老子一刀子抽死你!滚一边儿玩去!”
王安风看他神色凶悍,仿佛要择人而噬,可刚刚却分明下手处处皆有理智,并不像是外表那般粗狂,刚刚想要说什么,一旁的李康胜视线被挡住,却只道是壮汉抽刀发狠,王安风冒险救了自己,心中愤懑,猛地抽出了捣药的石杵,抬手将王安风直接护在身后,指着那壮汉破口大骂道:
“你个腌货色,要我侄儿出了半点问题,我今日抽死你!和你有关的,我一个不救!”
“好啊,你个庸医!”
那壮汉同样怒火上头,身后大哥受了重伤,自己多番留手,唯一有能耐救下大哥的大夫却如此态度,他心性粗狂,当下只觉得暴怒憋闷几欲发狂。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正在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虚弱的咳嗽声音,这壮汉神色陡然大变,脸上全无半点怒气,撒手一扔长刀,直接转身奔了过去,跪在那汉子旁边,急急道。
“大哥!”
第二十章 解救之法
“大哥你怎么样了?且稍事休息,这大夫马上就为你治伤。”
那络腮汉子跪在担架旁边,将躺着的男子扶起,后者面如金纸,虚弱咳嗽了两声,却颤巍巍道:“大牛……咳咳咳,你来,来。”赵大牛闻言附耳过去,便听得自己大哥虚弱冷笑道:
“你的朋友兄弟,能驱逐良家大夫?”
声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便抬起朝着赵大牛左脸狠狠地抽了一下,虽然身有重伤,但是这一掌下去却极为狠辣,直抽地赵大牛眼冒金星,嘴角淌下些鲜血来,而那汉子似乎也因为牵动了内伤,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喷出血沫来。
“都头!”
左右两个兵士连忙要过来扶,却被他抬手拦住,一双如鹰隼般的眸子死死等着面色煞白的赵大牛,复又颤巍巍地道。
“咳咳咳,大牛,你来,来……”
赵大牛定了定,却再度附耳过去,那汉子反手又是一耳光下去,这此另一个完好的脸颊也红肿起来,那汉子抬手一把揪住赵大牛衣领,挣扎着站起,气喘如牛,却声色俱厉,嘶声斥道:
“赵大牛!我带了你七年,七年!可曾教过你欺压良善?!可曾教过你危言相逼?!我铁兵卫什么时候有这种军令?!啊?!我怎么不知道!”
赵大牛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哭声道:“大哥勿要动怒,我只为让这大夫救你一救,我自领了军棍,大牛死不足惜,但是哥哥千万保重身体,勿要动怒,勿要动怒!”
“放肆!”
那汉子怒斥一声,抬手推开左右,弓着腰杆晃了晃,恨铁不成钢地道:“糊涂糊涂!我身死事小,我军名为大!”
踉跄几步,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黑甲,只是腰腹间有不少干瘪的痕迹,仿佛是被重型兵器砸过一样,可是定睛去看,那分明就是一个个拳印,就连手背纹路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令人心中骇然究竟是什么怪物才能够有这种恐怖的力量。
这汉子身子晃了下,只当看不到赵大牛,抱拳便朝着不过区区白衣的李康胜大礼拜下,道:“在下治下不严,让先生耻笑,咳咳咳,必,必严加看管!”
李康胜面色微松,抬手扶住那汉子下拜的身子,可后者穿着铠甲执意下拜,却又哪里扶得住,只听得咔嚓一声,直直半跪而下,膝盖处的铁甲将青石压出了一条缝隙,神色郑重,绝非装模作样,李康胜心中叹息一声,他本是刚正的性子,对方如此待他也不好发作,便开口道:
“将军多礼……方才在下也有多少不对,可将军之伤,确实是无能为力。”
那汉子抱拳回道:“区区都头,当不得将军称呼,咳咳咳,请,请先生明言。”
李康胜抚了抚颔下几缕长须,道:
“若是寻常伤势,我自然可以处理,但是都头脉相所示,沉郁顿结,显然是内力之伤,需以内力下针,可我不过小小大夫,手无缚鸡之力,何况是那内功修为?况且,况且这以内力下针之道,是内子家传左道,其祖明言,非亲眷弟子,不得相授……”
都头张了张嘴,却还是沉默了下去,内功难修,像是他们这样的地方卫兵,一般都是修行简单的外家功夫,况且就算是寻到了有内功修行的人,又岂能因为自己一个外人,就将对方家传之术相授?至于赶往其它城池,莫说有没有如此医术,就是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一时间只觉得死期将近,纵然是他生性豪迈豁达,此时也有万事转头皆空的挫败心寒,李康胜也叹息一声,偏过头不再去看,一旁络腮大汉似是知道没了希望,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受了伤的右手不住用力砸在地面上,血液糊了灰尘,看起来平添许多可怜,可就在此时,一旁却又传来了另一道犹豫的声音。
“李叔……敢问这种下针的手法对于内力修为有没有要求?”
李康胜神色微怔,而那大汉眸子里也亮起了微光,转头看向那穿着一身蓝色短褂的少年,后者迎着这许多目光抬起右手,内气运处登时便传出了阵阵刚猛热流,显然身居内力,且绝非短日修成,而是已有不浅火候!
李康胜眸子微亮,左右踱了几步,右手重重砸在手心,咬牙道:“你们现在此时等着,我先去问问内子。”
声音落下,便急急转入了后堂,药铺之中,王安风收回了右手,这一番峰回路转,那都头只觉得身在梦中,而在内堂之中,李康胜将这事情和自己妻子说了,然后才有些犹豫地道:
“夫人,虽然说我是说可以治这伤,但是这针法总归是你们家传的……安风,安风他毕竟不是你们家子嗣,这……”
迟疑了片刻,咬牙道:“若不能够,我便说安风修为不够,使不得这下针的手法。”
那妇人闻言蹙起眉头,颇有几分责怪地看了自己夫君一眼,嗔道:
“自作主张,我何时说不教了?”
“这……夫人有何高见?”
“我这门《太素针》虽然粗浅,可也是祖爷爷传下来的,因为我这一辈只有女子便传了我,临终时候说非亲眷子弟不可传授,旁人的话我必然会犹豫几分,可若是风儿,那我便没有半点犹豫了。”
李康胜微微愣了一下,便听到自己妻子又道:“那孩子刚来一两天,便替我们解了好多难题,生的秀气,又进退知礼为人磊落,我喜欢地紧,就是你不说,我也打算将这门针法传给他,行走江湖难免受伤,怎么能够不懂得医术?”
“只可惜年岁大了些,否则当为雅南良配。”
便在李康胜愣神的当口,那妇人便已经将自己头发利落扎起,从床下的雕花格子里取了一份卷起来的白布,抬眼看了自己夫君一样,笑道:“愣着作甚?”
“药王《大医精诚》所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你这样子,还不如当年那小小学徒。”
说完白了自己夫君一样,当先推门而出,乌发如墨,越发衬得脖颈雪白,此时行为举动更是透出几分少女气息,李康胜恍然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的小师妹,回过了神之后,更是心中大喜,既是为能救下一人之命,也是为自己妻子的通情达理,袖袍一挥,便疾步追赶出去。
第二十一章 背负生死性命之重,医者心障!
待得他步入药铺正堂时候,自己的妻子手指已经按在那虚弱汉子脉搏之上,松了口气道:
“这伤粗暴地很,却并不直接催命,反倒是给了足够治伤的时间,只消找到能以内力下针之人,并不难治,可是身居内力之辈在我们这里不常见,许是要让你在懊悔恐惧之中缓缓死去,却不知是谁如此狠辣。”
那都头脸色变幻了下,并不接口,只道:
“区区小贼而已,还请女先生下针。”
女子微微颔首,转头招呼王安风道:
“风儿你且过来。”
少年走到她身边,便见这位给他印象娴雅的婶娘继续招手,让他附耳过来,低声便说些什么,王安风面色先是微微惊愕,继而便微微颔首,仔细聆听,约莫过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她抬起头来,道:
“风儿内力修行足够,但是从未学医,更不必提针灸之术,我可指导他下针,但是有许多风险。”
“……敢问有几成把握?”
“活与暴毙,不过五五之数。”
“暴毙?!”
那位都头面色苍白,脸上显出三分挣扎之色,沉默良久,招手让赵大牛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后者脸上悲伤和骇然不断交错,最终沉默着退了下去,而那都头则朝着李康胜的妻子重重一抱拳,道:
“不知女先生尊名?”
“不敢,免贵姓风,单名一个兰字。”
都头低低念叨两声,转头厉声道:“赵大牛,天爷爷要是收了我张正阳,那是他老人家惦记我,记得每月烧纸上酒,若迁怒于风先生和李先生,及这位小兄弟,老子饶不得你,你烧来多少酒,老子一滴不沾!”
赵大牛勉强笑了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军纪严明,你还有军棍未曾罚我,怎走得了?”
张正阳闻言大笑,虽然虚弱也有三分豪迈,继而便俯身下去,咬牙道:
“还请风先生和小兄弟下针!”
风兰微微颔首,卷起银针,起身道:
“那便请张都头移步内室,此处刚刚赵大人喧闹,惹了许多人来看,已经不适合指点风儿。”
张正阳自无不可,被赵大牛几人搀扶着跟在了风兰和李康胜身后,进了施针的内室,只约莫十来平大小,有一卧床,风兰盘在床铺上,解开两根床柱上的细绳,便自两旁垂下来了黑压压的帷幕,将里外隔绝,道:
“张都头,咱们男女有别,外边由夫君寻找穴位,风儿下针,你换下衣服,将右手手臂伸来,我需要时时把脉,防止出了岔子。施针需得安静,还请赵大人几位守在外面,勿要让旁人打搅。”
此时手持银针,风兰言语之中毫无半点平素的淑雅,而是透着一股英气,赵大牛忙不迭点头,连声叫道:
“女先生放心,俺们几个在,绝不叫半个人进来!”张正阳闻言却笑道:“那你须得寻到半个人来。”
赵大牛愣了下,见张正阳还能说笑,心中微有些放松,想回上两句,却又怕延误了时间,便又住嘴,噗通一声跪倒,冲着李康胜和王安风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响头,起身道了一句:“哥哥……”话音未落,双眼就有些泛红,再说不下去,转身踏了出去,如门神般牢牢守在了门口。
而在赵大牛几人出去的同时,张正阳脸上的肌肉便狠狠抽搐了下,面色登时惨白许多,王安风微微一愣,便听得身旁叔父叹息道:
“竟能生生忍住剧痛说笑,都头定力令人钦佩,还请速速褪下衣物罢。”
张正阳忍痛抬手解开铁甲,一边掀开里衣,一边苦笑道:
“没法子……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死脑袋,若面色苦痛,恐怕心中比我还要害怕,我一个人受罪也就罢了,何苦还拉上他们几个陪我一起担心?死便死罢,连累兄弟们一起担惊受怕,那可真是孬地很。”
声音落下,那里衣也已经掀开,露出了精壮结实的身躯,正面有各种到刀剑伤痕,可背部却一片平滑,李康胜扶着张正阳过去,将手伸过帷幕,后者感觉两根冰凉手指搭在了自己脉上,便听到里面声音道:
“针行险路,当先激活身体元气,夫君,点出气海关元两穴,风儿,以刚刚婶娘告诉你的第三种下针方法,刺这两穴。”
王安风闻言心脏登时加速跳动起来,刚刚他开口只是因为想着能不能救人一命,此时临到关头方升起了许多的紧张。
眼前这条昂藏大汉的身家性命,乃至于叔父婶娘多少年来打拼下的名声,现在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过往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一时间只感觉自己手臂都僵硬了许多,数息都不曾动作,直到李康胜已用两根手指将张正阳气海穴处皮肤绷紧,才恍然惊觉。
急急抬手按在那白布之上取针,却用力有些过大,反刺破了自己指腹,渗出了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白布上,晕染出了些许痕迹。
一旁李康胜心中一个咯噔,倒是那张正阳看着取针动作僵硬的王安风,笑道:
“小兄弟何必紧张,便当我是一大块肥厚猪肉就好。”
王安风深吸口气,强行定了定神,转身看着那处穴道,手指捏着银针,却不知该如何下针,他虽老成,但是终究才刚刚过了十三岁,不是什么天生神童,人命关天也还能够淡定自若,更不是血海中打过滚的老兵宿将,漠视生死。
在心中越是告诉自己不能出错,就越发难以下手,额头不由渗出了点点冷汗,只觉三寸银针却重如千均。
房内一片死寂,听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每个人的呼吸声音都粗地可怕,似乎幽冥鬼物在身后贴耳吐息,黑压压的帷幕如云盖地,粗壮的手腕上暴起的青筋像是断蛇在惨叫着扭曲,张正阳惨白的面庞在虚弱地笑着,转眼却骤变成了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死不瞑目看着自己,外面听不得半点声响,只有脚步声音在不断响起,似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啪嗒,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啪……
“下针!”
心中烦乱焦躁,突地一声暴喝在王安风耳边乍响,手腕一抖,不自觉间已经一针刺入气海,内力竟能通过银针直入张正阳躯体,此穴居于任脉,为诸气之海,有大补元气之效,张正阳神色骤然微松,耳畔风兰再度喝道:
“风儿,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此时箭在弦上,你内气有限,而他时日无多,第二针关元,补法落针!”
人命关天,王安风再无半点回头之路,咬了咬牙,手腕一动,银针落在李康胜所指之处,屈指轻弹,轻吟可闻,来不及看张正阳面色,耳畔就又传来声音:“精元已开,若不能在泄尽前散去内气淤血,必然暴毙当场,风儿,足太阴脾经腧穴,泄法落针!”
王安风咬牙出手,寒光闪过,一根五寸长针已然刺入穴道,张正阳脸上现出了痛苦之色,来不及担忧,风兰便再度开口,声音语调宛如珍珠落盘,越发急促。
“血海!”
“孔最!郄门!”
“地机!中都!梁丘!外丘!”
声声清喝几乎没有半点间隔,王安风瞪大了双目,心中已经没有办点时间惊怖担忧,耳朵似乎是害了聋病,朦朦胧胧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婶娘的声音却越发急促明亮。
额上满是冷汗,手却极稳,一根根银针如星辰落地,没入张正阳身躯,直至最后一声暴喝,银针入体,周身银针一齐长吟,张正阳突地翻身咳出大口黑血,面色霎时苍白。
外面守着的汉子哗啦一声一齐冲入,仿佛打开了个禁锢,风声水声喧闹声,诸般声音一齐入耳,此时王安风方才觉得浑身虚弱,不自觉已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第二十二章 圆慈的教导……转变的少年(感谢百里封万赏)
李康胜替张正阳披上了衣服,把脉之后脸上凝重松懈下来,松口气笑道:
“都头内伤已经消散开来,剩下还需施几次针便可以痊愈。我开几副养气补血的药,你待会儿去抓了。”张正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却又身子一软直接坐倒在床,一旁的赵大牛等人此时心中却没了担忧,只咧嘴大笑。
王安风身子微微一晃,朝后踉跄一步就要坐倒在地,却被出了帷幕的风兰扶住这才站稳,后者抬手替他拭去了额上冷汗,笑道:
“恭喜你风儿,终于越过了医者大关。”
王安风长呼口气,问道:
“张都头他,他看来是没有事了罢?!”
风兰笑了笑,低声笑道:“便是你下错了针也不会有什么事,现在自然更好。”
少年怔了怔,呢喃道:“那我下针失败都头暴毙……”
女子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
“自然是唬人的。”
“消散郁结淤血,哪怕一针下对,都只会越来越好,怎么会突然暴毙?不过借他来激你一激,逼你在这‘生死关头’落针,许多医者只能看些寻常小病,一旦牵扯甚大就不堪重用,唯有跨过这心结,方能够成为一代大医,否则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区区赤脚大夫一流,当不得大用。”
一边说着,一边又有些恨恨地道:“再说他御下不严,手下竟然胡言乱语说甚么逐出郡城,砍头入狱,虽说医者仁心,可我们学医之人又不是没脾气,婶娘啊,偏要吓他们一吓!”
王安风闻言哑然,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好,但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这一丝古怪的感觉转瞬便被心中对于婶娘拳拳爱护之心的感动而淹没,点头乖巧答应下来,偏头看了看儒雅的李康胜,却有些不合时宜地乱想道:
“婶娘平素贤淑安静,可看这副性格,李叔当年怕是吃了许多苦头罢……”
目光落向了几乎欣喜落泪的赵大牛和脚步有几分发软的张正阳,心中有些失笑,却又莫名想起了师父那句戏言,不由微微颔首,略有几分感悟。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诚不欺我也,师父!
张正阳休息了片刻,抓了几副药便匆匆离去,那赵大牛临走之前,还挤眉弄眼地道:“看来这小神医的手法要比那沽什么钓誉的老货高明许多了。”将性格刚直的李康胜气得面色发青,冷冷道:
“不过拳殴老丈之辈,也懂得医术?!”
赵大牛哼了一声,道:
“以他所做之事,咱没有当场砸死他,已经是对不起老天爷了!”
王安风听到这两位似乎又有吵起来的趋势,只得开口插话道:“赵大哥所说,应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隐情罢,只是也要注意行为影响才是……”
赵大牛道:“多谢小神医你为咱说话啦,可嘴巴长在其他人身上,说就随他去说,说两句话还能够让对的事情变成错的不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又不影响吃肉拉屎,怕他个鸟!”
这句话粗俗不堪,可却又豪迈过人,王安风微微一怔,似乎若有所悟,而那边张正阳又高声在催,赵大牛冲那边大剌剌摆了摆手,唱个肥喏高声叫道:
“小神医咱先就此别过,他日定订做一个红木金漆大牌匾,敲锣打鼓给你送来,这便走了!”
说完张开双臂一个熊抱将王安风抱住,后者面色微怔,只道是这汉子不拘小节,便也用力回抱了下,此时却听得耳畔传来赵大牛细弱蚊蝇的声音道:
“小神医,这段时间切记不可出城去,只呆在城内,否则怕有性命之危,这消息你自己知道便好,不要说出去,切记切记!”
王安风微微一愣,那便赵大牛已经松开怀抱,笑着挥了下手,便转身大步跑了去,远处传来张正阳的笑骂声和赵大牛憨厚的讨饶,王安风看他们背影,脑海之中登时如明镜般,心道:
“原来如此……那张都头筋骨强健,虽然不通内功,但是真打起来肯定厉害,他都受了这么大的伤势,怕是有凶人在附近游荡,这种消息为了民心肯定是要封锁的,但是却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说了出来,他对张都头忠心耿耿,可却又能做出这种事情……真不知该如何评价。”
可想着想着,心中却又悚然一惊。
那张都头真的不知道赵大牛秉性吗?七年时间,怎可能不知道?若是知道,还让他独自和自己告别又是为何?
是要借赵大牛之口,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吗?
几乎瞬间将张正阳的苦心看破,承蒙好意,可王安风的眸子却突然有些暗沉下去,嘴唇抿了抿
那……
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再说出去?
这消息若是能够告知他人,必然对他们安全有所裨益,可却与城卫的对策相左,可能令凶人警觉,得以逃窜,遗祸更大。况且赵大牛冒着严惩的风险告知于自己,自己岂能陷他于危机之中?
若不说出去,旁人无知殒命,譬如前有断崖绝壁而不言,任人坠亡,于心何忍?
左右思索了片刻,王安风只觉得思绪越发烦乱,一会儿觉得人无信义不立,一会儿又觉得人命关天,能少一分损伤也是好的,旁边李康胜看出他心绪不宁,开口道:
“风儿,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王安风身子微微一颤,从那种几乎是漩涡般的挣扎中挣脱出来,额上不觉已经有些冷汗,看着满脸关切的李康胜夫妇却并说出真话,只下意识地笑道:
“或许……或许是刚刚用力过大,有些困了。”
李康胜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笑着应承道:
“下针确实极为耗神,何况牵扯甚大,此时天色尚早,你若是困得厉害,便先回去休息罢……”
王安风回了两句,便脚步有些虚浮地往自己房间走去,临进院落,突地脚步一停,回身勉强笑道:
“李叔你这两日可要出城去?”
李康胜微微一愣,道:
“不……药材足够,并不需要出城,怎么了吗风儿?”
“没什么,只是觉得附近风景不错,李叔如果出去我想着和李叔一起。”
王安风闻言心中微松,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便转身回了自己房屋,将自己摔在床铺上,脑子里面一片混乱,目光视线落在了手腕佛珠上,事兹重大,现在唯有师父和离伯他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眸子微微亮起,急急开口道:
“我要入少林……我有事情想要问圆慈师父!”
今日他还没有入过少林,所以这个要求并没有半点问题,入了少林之后更是没有心思练武,将这事情从头到尾给圆慈讲了讲,后者听完,却并不说话,只抬起手来,朝着王安风头顶上便是数下,迎着少年委屈的目光,呵斥道:
“人贵自知,你担忧一城之地自然是好的,但是你可有能耐承担坏了事情的风险?”
王安风微怔,摇了摇头。
圆慈又道:“那你是觉得满城官员,眼界见识决断,全部都不如你?还是你比他们更了解这件事情?”
王安风哑口无言,又摇了摇头。
圆慈道:“若是师叔来说,定然会告诉你相信这个世道,但是若是天下大定,又怎会有杀人巨寇?我们佛门弟子,也唯有秉持明王心,肃清不平,荡尽贼寇,但是此心虽然不变,也要护住自身,拳头有多大,才能够去管多大的事情。”
王安风心中不服,道:“但是道理自在人心。”
“但是那些贼人不会和你讲道理。”
圆慈拿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风吹林梢,秋叶静美,只是见王安风如遭受了莫大打击一般盘坐在那里沉默不言,便又开口宽慰道:
“你在想什么?不必有太多压力,天下人,天下事,大抵都是这样。”
王安风摇了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定般,抬眸一字一顿反驳道:
“我还是相信,天下是有道理的。”
圆慈微怔,气极反笑,略略抬高了声音道:
“但天下不认这个道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有巨盗!有门派!有世家!有含灵巨贼!有窃世大盗!!他们可会认那所谓的道理?你区区一个小儿,武力不过尔尔,学识更是一般,你能如何?最多护住自己!你还能如何?!”
面对着自己师父的怒喝斥责,王安风无话可回,却又想到了这短短一两天的经历,想到那仅仅一枚银钱便能如野狗哄抢的商贾,想到那持械放贷的泼皮贼子,想到那尽忠职守的军士,那杀人即走的巨寇。心中困厄,却仿佛有一股勃然怒意在不甘升腾,烧得他难以安坐,烧得他原本的想法都砰地粉碎,什么独善其身,修习武功能够赚得银钱,通通化为了灰烬,哗啦一声猛地站起,看着圆慈,一字一顿道:
“师父……我相信您说的话……我现在实力不足,管不得那些事情……这句话是对的。”
“但是这个世界是有道理的,这也是对的!”
少年的声音猛地提高,一双眼睛看着圆慈,那浅褐色的眸子在阳光之下燃起了虽弱小却绝难以熄灭的火光,他并不知道这火焰也曾经在一个个先辈瞳中燃起,并不知道这火光也曾在困厄于陈的老者眼中燃烧,只发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仿佛冲着那天下宣战般高声喝道:
“我相信这道理!若是唯有武力才能够维持正理,令杀人者偿命,令为恶者不存,那我就变成最强,天下最强!!若巨盗,门派,世家,含灵巨贼,窃世大盗任意横行,那我便杀巨盗,伐门派,断世家,将含灵巨贼,窃世大盗一并诛绝!”
“若天下不认这道理,那我就和这天下,讲一讲道理!!”
第二十三章 师父(感谢大奥术师艾伦万赏)
声音落下,师徒二人双目毫不退让地逼视,圆慈看着前方那陡然间变得锐气逼人的弟子,缓缓收敛了眉目,道:
“既如此,你便做给我看,今日闲聊许久,去修行!”
王安风心中有气,但是却不曾失礼,先对圆慈行了一礼,才大步走到一旁,拉开拳势打起那趟少林长拳,想到这件事情自己确实无能为力,心念不得洒脱,却又升起几分变强的强烈渴望。
相由心生,心念起时,无处不可见如来,王安风此时心中郁郁,但是却已不觉气凝如山,拳路挥洒之中,越见浩大。而在他身后,圆慈垂眸看着那清亮的茶汤,瓷杯伴着这温热的茶汤无声无息间因功力震荡化为了齑粉,无有一点残存。
再抬眸看了看那小小的少年,圆慈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王安风时间已到,被遣送出了这个世界,直到黑夜笼罩,漫天辰星旋起随落,才缓缓起身,顺着山路一步一步走入了这少林大殿之中,明明不曾回去,里面却已经亮起了朦胧灯火,似是点了一夜,早有人背负双手立在佛像之下,黑发垂肩,气质幽深如狱,缓声道:
“sl1204,你唤我出来,是为何?”
圆慈抿了抿唇,沙哑道:
“……我希望开放门派,让安风可以受到各大门派传授。”
佛前那一豆灯火灯芯发出了噼啪一声轻响,屋内影子晃动了下,气氛却越发死寂冰冷,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缓缓开口道:
“为什么,你原本不是这样想的。”
圆慈道:“是,我之前只打算用正常的培养方式培养他……二三十年后,或可成为一个江湖好手。”
“sl1204你知不知道,我们进入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圆慈应道:“是。”
那人影又道:“如果你要我开启其它角色,进入这个世界获取的力量很可能会大幅度消失,我作为核心会存在下去,但是你不一样,你诞生独立意识才没有多久,如果这样做或许过不得二十年便会意识消失,而如果不那样做,起码有五十年可活,你可知道?”
“知道。”
那一豆灯火突然开始剧烈晃动颤抖起来,两人的影子就像是妖魔鬼怪一样在惨白的墙壁上张牙舞爪地晃动着,那人陡然寒声道: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这样?!我要个理由!”
言语声中,寒气迸射,如鬼龙长啸,衬得佛陀眉目幽森可怖,庄严大殿宛如鬼域降临,极为骇人心魄,圆慈依旧平和,神色却仿佛微微柔软了些许,道:
“因为我是他师父。”
“难道就只因为这个?!”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人沉默,片刻后似乎逐渐散去了怒意,略显低沉地道:
“此事先按下不提……他也未必就有这般天赋,再说……若是……”
他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但是圆慈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甚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都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偏头看着外面,窗外天色渐明,山间是云雾,云雾的下面是他记忆之中的江湖,想到脑海中无比真实的‘刀光血影’,‘热血柔肠’,眼中浮现缅怀之色,道:
“始终放眼天下巅峰之人和只以寻常高手为目标的人,差距究竟会有多大,你应该知道……”
“我的师父当年为了我身披一十七创,力竭坐化,风儿既然有此雄心,我又岂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腾空而起?”
那人笼在袖袍下的手掌缓缓攥紧,道:“那你就愿意为此而甘为他人嫁衣?!为了这个,放弃你自己?!”
圆慈转头看向那人,眼前是个清俊男子,脑中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那个懵懂的少年人,在此之前,他的世界是被人设定好的,但自那一日起,万物便霎时鲜活了起来。
雨水滴答在青石板上的潮湿,熟悉而陌生的少室山笼在青烟薄雾之中,灰色的记忆被染上了色彩,而最鲜明的一抹便是那少年人,便轻轻笑着回答,神色温和而坦然:
“少林的忿怒明王圆慈不会为了他人做嫁衣,但是师父会。”
“sl1204,那只是设定,设定,该死的设定!”
对面那清俊男子突地便暴怒而起,圆慈看着这怒意冲心的男子,却突然想到了一句经文。
犹如青莲花,红赤白莲花,水生水长,出水上不着于水,如是如来世间生世间长,出世间行不着世间法。
神色越见平和,道:
“那已不是设定,那是我的人生。”
“我是圆慈。”
“你…………”
……………………………………………………………
王安风抵达这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五,离伯要他八月十五中秋当日将东西送上那山庄,接下来的时间里面因为有赵大牛的提醒,所以他并没有像是当日那样再出城练拳,并寻了各种理由,也不让李康胜夫妇出城。
他们二人初时不解,可随即便发现外松内紧起来的城防,结合王安风的话语的异状,也多少猜到了些许,便默默不言,白天王安风就在回春堂里面由风兰婶娘传授那套《太素针》,按她的说法这套针法粗浅,大多只是理论,时间不长的话先死记硬背下去,将来总会有用。
而每日夜间,等到所有人都安睡下去之后便进入少林寺中,他心里头知道自己还很弱小,却并不冒进,待人接物,言语交谈不曾有半点异样,依旧温和得体,李康胜有时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浩瀚天地,再回神却只是少年越发澄澈明亮的眸子。
以此心境,修行拳术内功更为心无旁碍,那被拆地支离破碎的少林长拳三十二势在这种心气之下,迅速重新组合成了或是可笑粗陋,或是凌厉霸烈的种种招法,内力耗尽,便吞服丹药,盘腿打坐修行内功。
时间便在这种虽说极为单调,却又没有什么闲心胡思乱想的状态下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日。
第二十四章 初见世家,鲜衣怒马
回春堂内室。
“内考五脏六腑,外综经络血气色候,参之天地,验之人物,本性命,穷神极变,而针道生焉。其论至妙……”
王安风背对着风兰,极娴熟地背着《太素针》中文字,风兰微微颔首,眼中闪出了几许赞赏之色,道:“可以了风儿……”
“这一卷太素针你已经一字不落地记住了,但是这终究只是些下针理论,你不若在这里多呆些时候,将这针法穴位初步入门也好。”
王安风转过身来笑道:“婶娘待我这么好,我也想要多呆些时日啊,可是家中毕竟只有离伯一个人,我也有些放心不下。”
风兰听这话,却也不好再挽留,只能无奈叹息一声,略有些不愿地道:
“难为你了,今日便走吗?不若用过午饭再走?”
王安风看了看天色,摇头道:“不了婶娘。”
“那山庄离得不远,早些出发,或许还能回来吃顿中秋圆月饭食。”
风兰见他神色虽温和,却颇为坚定,只得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道:
“也好,路上须得小心,包中给你备了许多吃食,水袋中泡了两根甘草,喝水时候小心些,去了送信地方不要去和旁人冲突,但若受了欺负也绝不可以忍着,那套银针能够传导内力,我们也没甚么用处,便一并给你装好了,记得……”
听着眼前妇人絮絮叨叨的话语,王安风心中非但没有半分不耐,反倒是充斥着一种温暖,一直听她说完,才将包裹负在了背上,温声笑道:
“那么婶娘,我这便出门了。”
“切记小心小心,遇事勿要出头。”
“嗯,晓得的。”
离了回春堂走到大街上来,此时距离他给张正阳疗伤已经过去了接近十天时间,这十天里城里一派风平浪静,就连张正阳等人来回春堂取药施针的时候,都能够看得出他们的神色从凝重紧绷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于言语谈笑,显然是那凶人的事情已经解决。
这也是为何王安风会较为安心出城的原因。
在离开大凉村之前,离伯就已经将那山庄的具体方位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他出城之后只略略认了认方向,便施展开健步功的功夫,疾步而去。
《一禅功》修为突破,脚程更快,内力运处几如键马迈步狂奔,激起了一地的尘浪,花了只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那座山下。按下脚步放眼望去,只看到了一条五马大道从官道上延伸出来,行过了数里地后直直没入了那座挺秀的山峰。
道路两旁却也不是松柏,而是种满了极秀雅的异种树材,密密麻麻簇在一起。王安风微微皱眉,视线从这大道上扫过,心中道:
“不过修个山路,竟然和官道差不多宽,这庄子的主家可真好大的排场……”
又见那些树木挤在一起,单看俊秀,可此时却只觉得如同银钱推挤,非但没有丝毫雅致,更只迎面而来一股粗陋奢豪之气,心中有些不喜,但是离伯的委托又不得不去,踌躇一二,却在心中失笑道:
“我只去送个东西,也不久呆着,考虑这些作甚?”
心想到这里,便径直上了这条山路,可才刚刚走了没有多久,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王安风撤步避在一旁,就有一匹赤色健马几乎是擦着他疾驰而去,口鼻之处隐有流火喷吐。
马背上面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衣着极是华贵,眉眼飞扬长得俊秀,这条大路宽可容纳五马并行,却不偏不倚只从王安风身旁过去,显然是出于故意,马蹄落在一处水坑,溅了王安风一身泥点,那少年回身看他一眼,便毫不以为意地大笑而去。
“……这便是膏粱子弟,鲜衣怒马?”
王安风看他模样,只笑了笑,自取一块随身的粗布,俯身一点一点擦拭着自己的身上衣服,毕竟只是粗布衣裳,片刻擦拭地痕迹浅淡,可刚刚直起身子,却又有数匹健马疾步而过,蓝布衣服上便又多了许多污点,其上的少年少女甚至于不曾回头,更不必提什么道歉,欢畅的笑声远远去了。
王安风站在路旁,手拿着那块也被贱了泥点的粗布看着那些骄纵的少年少女,并不着恼,却只感觉心中有几分好笑,心中失笑道:
“父亲说要知礼明义,这些大族子弟许是被娇惯了太多。这等无聊事情,大凉村里也只有五六岁稚童还会做罢……不过回去却也少不得几分毒打。”想到村子里穿着开裆裤到处跑来跑去的小鬼,王安风却也升起了两份怀念,抬手摸摸怀中的帖子,道:
“送了这帖子,差不多明日便可以回去了罢。”
“离伯家中粮缸也差不多见底了……”
想到这里,也索性不去管那几乎擦不干净的衣服,只继续顺着山路朝前走去,可才继续行了几百米,却又听到了一道哭泣声音,神色微怔,几步赶上前。
转过一个小弯便见一穿着灰色短打的少女正朝着一骑乘健马的少年扑去,那少年右脚轻磕了下马腹,宝马通灵,自然向前避开。
那少女扑地过猛,直接失了平衡跪在地上,双手便在地面上擦出了好大的血痕,而那少年却兀自抛着手中一个简陋的珠簪,嬉笑道:
“怎的了?虽然你冲撞了我的座驾,可本少爷心胸宽广,只要你能碰得到我的马儿,我便还你。”
那少女闻言双手发力想要撑起身子,可是山路本就崎岖,双手伤的不轻难以发力,挣扎两下反倒是痛呼一声,彻底跪坐在地,那少年见状微微皱眉,神色颇有些无趣,一旁另一位负剑的少年开口喝道:
“王柏,差不多可以了,这里毕竟是柳絮山庄,打狗还须看主人,你勿要过了。”
名为王柏的少年闻言看他一眼,冷冷笑道:
“我本就不愿来此,看甚么雏凤宴,不过是为那些家伙立威……若将我驱逐回去,我开心还来不得。”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是那少年却还是停下来了动作,随意握住那珠簪,本想抛在地上,可又看到那少女有些倔强的目光以及旁边疾步走出,半蹲下身子搀起少女的王安风,没由来地升起一阵火气,冷笑道:
“这珠簪,本少爷就替你收着,咱们的约定依旧做效,只要你碰得到我的马,我便还你,你自可以找人来帮你。”
“驾!”
说完一拉马缰,胯下火色骏马长嘶一声,纵然在山路之上,也如履平地,远远去了,而旁边三名同伴一眼也没有看那跪在地面上,双手流淌鲜血的少女和扶起她的王安风,只是自顾自地驱马追上同伴,隐隐听得到少年少女无奈的交谈声音。
“王柏怒气果然不小……”
“他父亲逼得他来此,怒气自然不小,可也是那下人撞了霉口,怨不得谁。”
“咯咯,宋公子这样说是不是过分了……”
“哪里过分……区区下仆,如何比得上那匹狂狮踏云驹?再说不也有刚刚那个泥腿子去了?”
“是极是极,玉姑娘,宋兄,你我还是快些赶上王兄罢,雏凤宴里良才美玉,才俊云集,何必在这些琐碎小事上消磨功夫?”
“也对……是婉儿优柔寡断了。”
“哪里哪里,宋姑娘心善如此,那两个下人自当感恩戴德。”
第二十五章 何为世家!
那群骑马少年远远去了,只剩下那少女跪在地上,听得这声音整个人如失了魂魄,眼中躺下两行眼泪来,只不住呢喃道:
“你们还我……还我……”
王安风微微皱眉,抬手搀扶但那少女却虚不着力,像是没有了骨头般,就只好自己发力将少女扶着站起,手掌从腰间抹过,几根银针便没入少女手掌。
这段时间他初认得几个止血的穴位,内力运处,鲜血登时止住,那少女察觉自己手上痛感消减下去才有些回过神来,朝着他行了一礼,声音中兀自还有几分啜泣,道:
“多谢这位公子。”
“我不是甚么公子,你叫我王安风就可以。”
王安风回道,见那少女泪眼婆娑,想了想,解下身后还算是干净的包裹递给少女,道:
“还要麻烦你替我保管一下。”
少女愣了下,不解其意道:
“这是……”
此时阳光明媚,一身蓝色短褂的少年冲她笑了笑,语态温和:
“我怕弄脏。”
柳絮山庄逐渐近了,一路纵马驰骋,王柏心中恼怒也逐渐消散了不少,周围风景不错,再加上同伴中还有一位秀美少女,便也逐渐忘却了刚刚的不愉快,转而侧过头去和少女谈笑,说了一句妙语逗得那少女轻笑出声,眉目之间美不可收,竟是比那美酒还要醉人。
少年恣意,鲜衣怒马,美人含羞,清风送爽,王柏只觉得心胸逐渐酣畅,隐有豪迈之气升腾,如果不是肚子里面没有货真的想要吟诗几首,但是就在此时,一旁却陡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几位好兴致啊。”
这句话相当温和有礼,但是却令王柏几人心悚然一惊方才他们高谈阔论,并不曾注意有马追上,猛地扭头看去,却见到一穿着蓝色短打的少年在旁边平和看着他们,不曾跨马,只凭借一双腿就和他们的骏马并肩而行,没有落下半分,看他们转过视线来,道:
“我来应赌约。”
王柏微微一怔,随即便认出了王安风,本来这等轻功让上一让也是无妨,可是美人在侧,他又是骄纵的性子,当下冷笑道:
“好啊,小**派了相好的来了,追得上便来。”
当下驱动胯下骏马再度提速,王安风闻言双目怒意闪过,心中极是厌恶,见他要走,抬手一把拽住了那马缰绳,但是马力强劲,如何能够拽的住,反被拖着失了平衡,王柏见状大笑出声,而那几个同伴也微松口气,只道是他是专擅轻功。
王安风却神色不变,猛地屈肘狠狠地砸在了那匹骏马腹部。
骏马吃痛长嘶,猛地人立而起,将大笑的王柏直接摔下了马鞍,这种马本身有异兽血统,不易驯服,此时越发暴戾起来,口鼻喷焰,身子一扭竟然将双蹄朝着王安风狠狠砸落了下来,声势不小,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王柏见状神色大变。
他只是出身勋贵,性子骄纵,但是毕竟十三四岁年纪,比起那些能在大街上鞭杀下人的纨绔头子差了不止一点距离,见到此种情况,直接失了方寸惨叫出声。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了柳絮山庄前,这座山庄落于山巅,大道笔直,唯有到山前却又有三转五弯,故而现在他惨叫出声,才将门口两名中年汉子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彼此对视一眼,急忙奔出。
连连抢出几个弯道,从上俯视而下,异兽名马昂首长嘶。
一个束发少年身穿蓝褂,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抱着马脖子,将那狂狮踏云驹生生翻砸在地。
尘土飞扬!
那马鬃毛乱如狂狮,浑身毛发如火焰一般,唯四蹄踏雪,被翻倒在地长嘶痛鸣,挣扎不止,却始终挣不脱那少年的束缚,如此神力,如此年纪,几乎已经算是骇人听闻,将那几个柳絮山庄护卫骇地彼此对视,呐不能言。
如水之势啊……
整个人伴随着骏马挣扎之势不住调整动作的王安风双目明亮,马毕竟只是牲畜,就算是膂力惊人,但是顺着它的力气使劲儿,却还是能够轻易扳倒,这便是如水之势……浪潮来时,便顺着他发力……
至于摔倒在地?
馆主家的肥猪挣扎起来,力气也是很大的。
那匹还算是幼马的狂狮踏云驹在地上长嘶着挣扎了片刻,最终喘着粗气变得顺服起来,在它比拟四五岁幼童的本能之中,压着自己的这个人每每看向自己的脖颈,都会让它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寒意。
王安风呼出口浊气,松开了自己发酸的双手,起身看着被这阵喧闹引过来的柳絮山庄护卫,抱拳道:
“抱歉叨扰。”
“少侠客气。”
这帮柳絮山庄的外层护卫几乎全部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回礼,眼前的少年穿着有些脏乱的蓝褂,可就凭借刚刚将骏马掀翻制服的膂力,没人敢小看他,就算是他出身贫寒,可凭借这一身功夫,打不得他们全部,掀翻三五个却没有问题。
江湖上面谁能惹谁不能惹是眼力,也是能耐,武功也是能耐,他们武功不行,所以只能当个护卫,幸亏眼力不差。
眼力差的全死外边儿了,到了秋天霜落,坟头草都可以拿来当柴烧。
“我的雪儿!雪儿!”
一旁的王柏等到王安风起了身子,才惨叫着扑上那匹骏马,他那三个同伴一齐下身,方才将这匹异马幼驹给翻起来,看着马身上挣扎出的痕迹,王柏急的眼泪珠子都快要下来了,拿自己的袖子给小心擦拭着,可那马却毫不领情甩尾拍开王柏的袖子,然后迈着步子小心翼翼靠近王安风。
王安风微微一怔,只以为这匹马还要来打,这匹怪马气力贼大,若再来一次,恐怕他也要力竭,便微微皱了皱眉毛,却将那马吓得往后面退了好些步子,把王柏顶得一个趔趄。
然后发现王安风没有要攻击它的意思,才打了个响鼻,再度小心凑上前去,轻轻碰了下王安风,发现没什么反应,才放下信赖凑上头去,拿自己宝贵的鬃毛亲近地蹭了蹭少年的腰身。
“这是……”
“少侠好运气。”
一名护卫束起了大拇指,颇有几分艳羡道:“异兽讲究强者为尊,这匹马有异兽血统,你刚刚用硬碰硬的手段把它给驯住了,这马服气你,把你当主人了。”
“你放屁,这是我的马!”
王柏闻言大怒,可那狂狮踏云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王安风皱眉朝王柏伸出右手,本来是想要讨要珠簪,但是那匹狂狮踏云驹却将自己的马头提前一步凑到王安风手下,讨好似地蹭了蹭,少年微微一愣,只得摸了摸这匹异马,才道:
“这马是你的,但是现在我已经碰到了它……珠簪拿来。”
王柏微微一怔,看了看自己那蔑视自己的狂狮踏云驹,再看看自己脏乱的衣服,张了张嘴,哭也似地道:
“就因为那一钱不值的珠簪?”
“就为了那小小的下仆,你竟如此折辱于我,按照我《大秦律例》,我为世家,我便是杀了她,也只要陪些银钱!”
那王柏转而怒喝出声,王安风微微皱眉,厌恶之情几乎难以言表,就连那些原本含笑的诸多护卫,此时面色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王柏察觉到周围的厌恶和恶意,心中微微一惊,可是话已说出口去,只能梗着脖子与这几人对视。
就在此时,突有一段清越曲调从林间而起,初时婉转,萦绕于山间林稍,继而便冲云而起,将这凝固的气氛给打散了去,即便是王安风心中厌恶,也不由得有些出神,而曲调突地停止。
诸人怅然若失,却有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响起,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显然内功不低。
“大秦律例六杀中,无故杀人者,纵然郡王之子,当与庶民同罪,因己身份而枉杀他人者,罪加一等,六刑三杀,不知这位公子可想好了吗?”
声音落下了足足十数息之后,才有清脆悦耳的马蹄声响起,又是数息,一位身材欣长的少年才出现在几人眼中,十五六岁年纪,深枣红色的大衣,里面的衣服是月白长衫,绘着山水墨竹,眉眼俊秀,一股儒雅可亲,饱读诗书的气质扑面而来。
左手牵着一匹马,右手轻轻抛下了一枚柳叶,高大的白马神态温和,那受了伤的少女就在马背上坐着,抱着个包裹,神色有些局促不安,那俊秀少年又和煦有礼地笑道:
“几位,这位姑娘受了些伤,庄中应该有大夫,还请照料一二。”
脚步微微停下,那白马也温顺地驻足,少年转身伸出右手,温声道:
“姑娘,还请下马。”
那面对王柏极为倔强的少女此时却脸色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妍丽,因为手上有些血污,微微缩了下手,到他却毫不在意,反倒是托起内气,防止触动伤口让少女感觉疼痛。
动作温和有礼,眼瞳之中却平和浅淡,只如看到白云丛林一般模样,只在看到那缕羞红的时候,才在心中有些怀念地道:
“许久没有见糖葫芦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不过现在的世家是不是门槛太低了些……不不不,肯定是这忘仙郡的纨绔子弟太肤浅了,垃圾一样。”
少年心中满是不屑和自傲。
他天性身子骨很弱,修行不得多久便会大口咳血,家里便不让学这些东西,八十岁的老爷子求着自个儿孙子去青楼画船,他乖乖去了,就是嫌弃曲调老旧,便自谱了新曲,要那些姐姐们来唱。
这样一来他终于是不再犯病,家里头松了口气,可数月之后,整个城里的公子哥儿直接在他门外跪了一排要认大哥,才名流传,更有花魁宣称非他不嫁,老爷子气得差点直接见了祖宗,为了断绝流言,醒过来就嚎着要替他直接定下婚事。
然而还在大人们准备讨论谁家女儿不错的时候,当时候九岁的少年自个儿溜达出了门,用一根糖葫芦和无聊学来的观人相面之术,径直拐了个良才美玉的美人坯子回了家。
当时候满城的膏粱子弟闻言仰天长啸,为什么出了这么个妖孽玩意儿,可啸完之后还是继续乖乖在他门前跪成一排。
什么叫底蕴,什么叫世家?
就是当纨绔都能让你们失去信心。
将那受伤的少女小心而不逾矩地搀扶下来,少年看着那如乞丐般的王柏,眼底盛满了不屑怜悯,气度却儒雅可亲,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笔法凌厉而雍容,却又是令人难以比拟的气度。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在下,夏侯轩。`”
第二十六章 王安风和夏侯轩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
眼前的少年绝对称得上这句评价,眉宇温和,举止有礼不逾矩,可那折扇之上诗句却又骄纵放肆地很,平添三分疏狂,在场诸人听得他自我介绍,诸多护卫只是抱拳行礼,王柏又怒又怕,另两名世家子弟有些自惭形秽。
唯独那位世家少女则是双颊绯红,看他一眼,又偏开来,却又复看,小女儿娇羞展露无遗。
夏侯轩轻摇折扇,颇有几分傲雪凌霜,孤傲寂寞的风范,在心中叹息道:
“糖葫芦啊糖葫芦,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毕竟你有一个那么好的未来夫君。”
这种行为并不是平素的自我介绍,上位者主动地开口说出名字,于世家子弟之中更倾向于某种宣告,如猛虎啸山一样,只是更为从容,此时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一含义,可见这少年气度风雅,也没人有胆量接下。
而真的不知道这世家礼节的,唯有来自于大凉山下的少年郎,王安风只当作夏侯轩是在自我介绍,礼为人道之极,君子不可以失,便整了整衣服,抱拳坦然回道:
“在下王安风。”
夏侯轩折扇微微一顿,双眼错愕看向那位少年,周围那些人也微微一惊,而此时王安风却已经再度道:
“适才多谢夏侯兄仗义执言,在下感激不尽。”
夏侯轩看了他两眼,收回目光,复又猛地抬起落在少年脸上,确认没有从这少年眼角眉梢甚至于嘴巴缝儿里发现挑衅权威的意味,心里面有些嘀咕,而在同时却已经温和地抱拳回礼道:
“不必……,刚刚这位姑娘也说有为公子为她出手,想来就是王兄,我看王兄医术不俗,你我或可寻个机会切磋一二。”
而这个时候,那个少女也已经几步跑到王安风身前,脸上残存的红晕还没有散尽,先是深深行了一礼,然后双手将包裹递上来,感激道:“多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王安风接过包裹,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言,你且稍带。”言罢几步走到王柏身前,再度伸出手来,意思不言而喻,王柏咬了咬牙,心中恨恨,可是这连番事情之下,也已经没有心气再胡来,只得取出了那珠簪递过去,恨恨道:
“簪子给你,你,你不得拐了我的雪儿去。”
王安风看着他不甘的模样,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这样做。”
“我若强取了你的马,岂不是落得和你一般模样?”
王柏听了上一句话稍稍松了口气,但是第二句话便感觉一种鄙夷从王安风话中扑面而来,言语之中不说看不起他,但是那股子从心底而外的看不起却更令他心中憋闷愤怒,甚至于连异马回归松了口气的喜悦都被这种憋闷给压了下去。
恨恨看了王安风一眼,但是旁边轻摇折扇,面容温和含笑的夏侯轩却令他脊骨发凉,根本不敢发出一声狠话,狼狈站起,几乎是死命拽着才将那一匹狂狮踏云驹拖走,后者依旧恋恋不舍看着王安风,可少年根本不看它,却也只得认命被拉走。
王安风将那珠簪递还给了那灰衣少女,后者千恩万谢之后,便跟着两名护卫朝着另一处方向走去。
柳絮山庄规矩很多,不能随便带人进去,但是好歹还有另一处小庄子,为这些护卫而服务的诸多人口就聚集在哪里,其中有上好大夫,王安风目送几人离去,夏侯轩走上前来,肩膀略过王安风半步,含笑道:
“看不出王兄还是个冷硬心肠的无情人。”
王安风微微一怔,道:
“无情人?又从哪里说来?”
夏侯轩轻摇折扇,心中有意要压他一头,却意态温和道:
“方才那匹狂狮踏云驹如此眷恋地看着王兄,只消一开口,那王柏势必不敢多言,所付出的也不过些许流言,如此些微代价王兄却仍旧不为所动,一斑而窥全豹,未来若是有更大代价的事情,纵然美人含泪,王兄怕是也会顾全自身名节,无动于衷罢?”
“如此天性,可称无情否?”
王安风微微抬眸看着这眼底有些许得意的世家公子,并不回答,只是道:
“夏侯兄,敢问人与马比,何者为贵?何者为贱?”
夏侯轩笑答:“民为贵,社稷尚次之,何况于马。”
这是前朝贤者所说的话,王安风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经提过数次,故而他心里并不意外,又问道:
“那夏侯兄可愿因为他人而违心弃道?”
夏侯轩脸上微笑逐渐消失,缓缓摇头。
“不愿。”
王安风挺直身躯,眉目浅淡地看着夏侯轩,道:
“人贵马轻,夏侯兄不愿为人而违心,却要在下为区区一匹异兽弃道,己所不欲而施于人,更变本加厉。”
声音微微一顿,缓声道:
“如此行径,可称君子呼?”
一问一答,两人周围气氛霎时间凝固,那个三十来岁年纪的护卫额头渗出了点点冷汗,他和其它护卫不一样,当年也读过些书,走南闯北见识过种种人物,更能体会到这短短言辞交锋之中的危机。
看看左边神色温和的夏侯轩,又看看右边坦然平静的王安风,他额上冷汗不止,从未有过地明白为何自己等人的银钱比起看门护卫会高上许多。
一分钱,一分货啊。
正在这个时候,夏侯轩手掌折扇突地一合,轻轻拍在掌心,笑出声来,冲着王安风微微一礼,道:
“王兄才思敏捷,轩佩服至极,方才玩笑话,切莫放在心上。”
神态动作一丝不苟,嘴角笑意温和,只是在心里早已经开始咬牙切齿掀桌子,挥拳将眼前的清秀少年揍了个鼻青脸肿。
挥拳专打脸,上脚只踹鸟。
好小子,有意思,很有意思,郡城里那帮废物,可没有一个这么有意思。
小爷我平生第二次吃瘪!
王安风微微摇头,对眼前这个少年并没有多大恶意,反倒是父亲去世后第一次与人对辩,再加上之前夏侯轩的行为,颇有几分善意,抱拳回道:
“方才只是辩驳,于私交无碍,夏侯兄,你觉得如何?”
“那是……自然。”
第二十七章 凤凰帖
心中的羞恼只是一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夏侯公子摇了摇折扇,面色风采依旧过人,现在虽然入秋,但是温度还不是很冷,他的长衫外面却还套着件枣红色的大衣,可却没有多少不妥,反倒多了几分书生文弱的俊雅,一下子把旁边的王安风比了下去。
当年琴棋书画俱是上品,才色皆备的俊秀清倌人为他写下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不是凭借那几首曲儿能做得到的。只会谱曲的穷书生多了,但如他这般精通音律,谈得了风雅趣事,也能对女儿家事情体贴入微的世家子百年一遇,简直如梦一般。
只可惜,他已有了未婚妻。
尽管是个蠢到了用糖葫芦就能拐回家的小女孩子。
周围的护卫察言观色,眼力毒辣地很,行为更是恭敬了几分,只是王安风却没有多少眼色,行为上与对待大凉村那群往他家墙上糊泥巴的少年人没有多大差异,两人相互交谈,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往上面的柳絮山庄走去。
虽然说刚刚王柏的惨叫声引去了不少护卫,但是还有两名面容冷厉的男子守在门前,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搭在腰间刀柄。
腰带上相较于寻常人多出一个个玄色的铁盒子,柳家以暗器轻功传家,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正是响彻一地江湖的机括暗器。
暗器锋下饮尽了不知的多少好手的血,但这两名汉子手上沾的血只会更多,暗器是他们的兵器,却不是他们唯一的兵器,他们是柳家庄主的兵器。
也不是柳家庄主唯一的兵器。
见王安风两人过来,还有数步距离,就已经沉声开口道:
“两位公子,今日我庄有名宴,还请出示名帖,如无名帖,还请他日再来,本庄庄主已在别处设下宴席,已表歉意。”
夏侯轩折扇轻轻合上,眉目浅淡,虽温和却又有淡淡的上位者气息,道:
“在下夏侯轩。”
两名护卫闻言神色一凛,相互对视一眼,抱拳应道:“不知是夏侯公子前来,庄主已经吩咐过,若夏侯公子前来,还请尽情玩赏。”
言罢各自退了一步,让开大道,夏侯轩折扇轻轻拍在掌心,回身对王安风笑道:“王兄,取出你的名帖罢,你我一起过来,就应该一起进去。”
王安风沉默了下,微微皱眉,他哪里又什么名帖?却又想到了离伯走的时候千叮万嘱一定要八月十五才来,突然有种预感自己似乎着了离伯的道儿。
虽然也有可能这是事出突然,但是在他从小到大,何时又见过离伯吃了亏?
那老头在他小时候的时候,曾经很神棍地指着天上的大太阳说过我赌午时三刻会有晴天霹雳。
可怜他那个时候才四岁,每天和父亲看书,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荒唐事,拿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咧嘴笑的老头子,再看着离老头手上的猪肉渣,信誓旦旦把父亲给他的糖饼押了上去。
他绝忘不了那一天。
漫天的雷暴把整个村子的狗和孩子都吓得齐齐失禁,蔚为奇观。
当时的离老头说怕他吓着,拆了枕头拿棉花塞了他的耳朵,然后在他一个四岁小孩子面前吧唧吧唧把糖饼啃了个精光,抹了抹嘴上油光,拍拍屁股就扬长而去。
他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足足笑了他一个刻钟的时间,直至笑出来眼泪,才说了一句话,当时看的书要重温许多遍才不会忘,但是那句话却被他一直牢牢记着。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风儿你以为的事情终究只是你以为的,每个活的很舒服的人,肯定都比你看到的部分厉害些。’
“这位公子,您若是没有名帖,还请去另一处宴席,也有大块好肉和醇酒香茶,绝没有怠慢。”
左手边的护卫踏前一步,颇为客气地开口,能够和夏侯轩并肩同行,他也绝不敢有半点怠慢,一旁的夏侯轩则是轻摇折扇,看着王安风,眼中有种看好戏的神色。
王安风踌躇了下,还是抱拳开口问道:
“那敢问这位大哥,此次宴席,可与凤有关?”
那护卫双眼微微一亮,心里安下,便笑着开口回道:“昆山玉碎,雏凤清鸣,这一次咱们柳絮山庄要举办的正是忘仙郡五年一次的雏凤宴,以请诸多少年才俊,共聚一堂,以武论友。”
当大凉山下的少年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确认自己时隔数年,还是入了离伯的道,就是他脾气再好,被唬出来跑了几百里路来打架比武也有了几分恼意,心里冷冷笑了笑,将准备给离伯买的醇酒好肉一个一个全部划掉。
一个都不给你买!
心中恨恨念叨着离伯,王安风抬手将那贴身保护的名帖取了出来,通体墨色,上面空无一字,唯有一只凤凰振翅欲飞,寥寥几笔,那种意境便几乎扑面而来,显然绝非凡品,而那护卫脸上神色也越加恭敬,浑然没有半点刚才的冷厉威严,小心将那帖子又递还给了王安风,便退开在旁。
人总是喜欢分个高低上下,雏凤宴本就号称俊才云集,而相较于寻常名帖之外,这种由柳家家主亲手所画的凤凰帖更为珍惜。
材料珍贵,手法则更为豪奢,要纯以精纯内力制成,继而以武道入画,汇成飞凰之态,总共送出去才不到三五张,每一位背后自然大大地有来头,一旁的夏侯轩眼中也浮现出了一丝诧异。
看他样子举止,是真的寻常人家,但是寻常人家怎么会有这种帖子?
就是所谓上三品高手,柳家敬畏自然敬畏,却也不一定捞得到这东西。
再想到少年之前举止,夏侯轩便觉得越发有趣,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世间有趣的大抵迥异于凡俗,譬如喝花酒的无情客,不识字的小夫子,譬如当年那癫疯道人,拎着晾衣服的枯竹竿在道门祖庭发酒疯,大叫三祖传世间法,曾言斩吾见我,若叫老牛鼻子见到,必一棍子打杀了喂狗,换得世间太平。
道人已逝,夫子已老,那喝花酒的无情剑客再不曾饮酒。
可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第二十八章 同辈英杰
混江湖的都知道,忘仙郡的柳老爷子是个狠人。
天赋愚钝,人家七岁做到的事情,他得十岁,别人十岁时候的功夫,他得十二三岁才能弄个差不多,平生打架没怎么赢过,但逃命功夫就没怎么输过。
等他七十岁的时候,同辈人已经被他熬地七七八八,而等他八十岁的时候,一身功夫也已经达到了常人精修七十多岁的功力,少年子弟江湖老,江湖上飘的能有几个有七十岁功夫?可怜媳妇儿熬成婆,柳老爷子终于能被称上一句老前辈。
志得意满建了柳絮山庄,扔了不知道多少银子,终于把此次承办雏凤宴的资格捞到了手里,于是这五年来柳絮山庄大兴土木,山脚下那些珍贵秀木不提,山上庄里处处可见用心用钱,那些价值不菲的材料堆在一起挤到人的眼前来。
“王兄以为这柳絮山庄如何?”
夏侯轩踏在青纹岩铺成的地板上,看着周围那团团簇簇,热热闹闹的美景,侧头随意和王安风交谈,后者身穿着脏乱的蓝褂,行走在这银子砸出来的路上却没有丝毫的怯意,想了想,摇头道:
“我不喜欢,这个庄子感觉太……太着急了。”
“着急?好说法。”
夏侯轩微微笑了下,折扇合起托着旁边一簇繁花,这花本是浅淡清贵,此时在他看来却颇为厌恶,就连那尚未蒙面的柳家老爷子都从心中觉得必然面部可憎,还不如旁边那让他吃了瘪的少年来地顺眼,阖目轻嗅了嗅花香,洒然笑道:
“写字固然表现的是勾,勒,顿,挫,神妙却往往在布白处;绘画固然描写的是山,水,树,石,气韵却往往在空灵处,园林布景也是一般道理,他确实太急了。”
“人越缺什么,便越想要表达些什么,看来活了七八十岁的老者也看不破这个。”
话都说完了,才又突地摇头,折扇敲了敲头,俊脸上噙着一抹一点都不真诚的抱歉之意道:
“罢罢罢,在别人家里说主人家的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乱棍打将出去可不好,王兄,轩要去寻一好友,你如无事,不若一同前来,我想他一定会比较喜欢你的性子。”
“好友?”
王安风微微一怔,夏侯轩已从他反应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笑着抬手做了个引路的姿势,道:
“是,好友,轩此次来这忘仙郡就是为了追上他,之前听说他去了天京城,结果却扑了个空,好不容易得知他来了这雏凤宴,就写信给柳家老爷子知会一声,急急而来,省的他又跑了。”
王安风闻言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觉,但来不及思索,只是回道:
“你这位朋友听起来很有意思。”
夏侯轩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自然是很有意思,那小子长相虽有些俊秀,但是却性子豪迈不羁,家中以刀传世,偏生喜欢拳法,尤其好酒,当年在大道上追了良家姑娘一路,却只是为了闻一闻酒香,实在令人头痛。”
王安风微微愣了下,心中那种熟悉感觉越发地浓厚明显。
性子豪迈,精擅拳术。
喜爱各处游玩,刚刚路过天京城。
极为好酒……
脑海之中突然就蹦出了一位俊秀少年,含笑跟他说‘你我日后必有一面之缘。’心中霎时便如明镜般一片清楚,升起了一种旧识重逢的浓厚喜悦,心中道:
“原来如此……他第一面就猜出我是要去参加这个雏凤宴,才说必有一面之缘……”
而在喜悦之余,却又有些失笑,当时还觉得他搭讪问酒实在有些自来熟,可既然能做出追着小姑娘一路只为闻闻酒香,那问他一个大好男儿讨口酒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王兄为何发笑?是否也觉得轩之好友着实有趣?”
夏侯轩看到王安风脸上浮现的淡淡笑意,颇有两份自得地问道,后者摇了摇头,笑道:“确实有趣,我似乎遇见过他数次……他曾经在凉茶铺子找上我来,想要买我腰间那壶酒。”
“凉茶铺子买酒?”
夏侯轩哑然,却又无奈摇头道:
“他确实做得出来。”
无奈之余,他看向王安风的眼神却变得平和了些。
对于世家子而言,朋友实在是有点奢侈,他的朋友比之于寻常世家子更少,所以看得也就更重了些,既然那酒鬼能几次找上他,就证明这小子还不错,算是上他的朋友,而那酒鬼的朋友,自然也就是他的朋友。
相同一件事情,旁人做来是挑衅,朋友做来那是什么?挑衅?
不不不,那叫彼此的趣事玩笑。
当年郡守之子对他只是言语不敬,便被他用计捉弄,扒光了衣服挂在青楼上悬了三天三夜,谁敢求情直接打爆狗头,而那酒鬼把他灌得烂醉,翻倒在了姐们儿的裙下,第二天照样挂着满脸的胭脂,勾肩搭背一起喝喝小酒听小曲儿,大手一撒便是千两白银。
赏!
两人一并前行,夏侯轩聪明伶俐,有意要拉近两人的关系,两人自是谈得十分投机,路过一处小亭的时候,夏侯轩眸子微微一亮,直接笑起,大叫道:
“烂酒鬼,烂酒鬼,哈哈哈,你可算给我找着了!”
王安风微微一怔,抬眸看去却见一张不认得的脸庞转了过来,十五六岁年纪,剑眉星目,鼻如悬胆,额前一缕碎发平添三分不羁潇洒,似乎是饮了酒,眼神也有些迷迷糊糊,但是在夏侯轩靠近他三步之内的时候便浑身一个哆嗦,捂脸惨叫道:
“小白脸儿?!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说好,我绝对不会去娶你妹妹,你再逼我,我直接把我溺死在酒里!”
“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你且看看我给你带了谁来?”
夏侯轩哈哈一笑,一把环住那少年脖颈,并不回答,只并指指着王安风,可那少年却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叫道:“我这惨样子你见到就好,你还带了熟人来?!”
“惨样子?”
夏侯轩微微一愣,道:“你又输了?”
少年闻言翻了个白眼:
“咱能不提又吗?”
夏侯轩失笑,颇有几分恶趣味地看着自己好友,道:“你已经和他比过了拳法,这次你比的什么?”少年闻言又叹息一声,愁眉苦脸道:
“酒啊。”
“枉我以为我酒量如牛,拳打不过他,没想到连酒我都喝不过他。”
“这十三真的搞不过啊……”
一旁走上前来的王安风闻言心中微微诧异,疑问道:“十三?”那少年看他一眼,只以为是夏侯轩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便不客气地回道:
“对啊,大名鼎鼎的十三爷你不知道?”
王安风脸色有些发烧,挠了挠头道:“我从来没出去过……真的不知道。”
那少年愕然,抬手把自己的头发挠地一片杂乱,显是有些烦躁,却还是耐心道:
“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这世上哪有正常人家给自己孩子取名叫十三的?”
“只是因为他琴棋书画,机关暗器,轻功内功拳掌并刀剑软兵,诸般皆精,冠绝同济,又酒量奢豪,才叫他十三少,咱们私底下喊他十三爷。”
王安风双瞳微微瞪大,不敢相信有这般人物存在,心中细细数来,琴棋书画四艺,机关,暗器,轻功,内功,拳,掌,刀,剑,软兵,酒量,禁不住开口道:
“可是这总共有十四样,为什么叫他十三少?”
夏侯轩叹息道:“因为他在咱们同辈里头比较,还是少了一样东西,故而减一。”
“少了什么?”
“无敌。”
第二十九章 差距!评语!
夏侯家雄踞江东,位列四方世家之一,镇压神兵诛邪,家中以琴音入武道,当代家主武入上三品之位,琴韵清幽,当年是拎着名琴焦尾和人干架抢女人的剽悍性子,让他儿子夏侯轩叹息的人往往最后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嚎。
可是当时候他败给那十三少之后,他父亲蹲在他跟前哼哼哧哧憋了老半天,看他都快装不下去了才试探性地道。
‘要不……就算了?’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个家伙和以前的不一样,自家老爹灭不了他爹。
是个硬茬子,扎手。
之后越长越大,灵慧渐开,也越来越知道那人是有多妖孽,妖孽到即便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叹息一声无敌,再没有其它感想,毕竟作为人是要有自己的尊严的,犯不着和怪物比,自找不痛快。
身前的那黑衣少年听得无敌二字,仰脖咽了口酒,脸上神色又郁闷了些。
王安风双眸微亮,心中对那位尚未蒙面的十三少更有了三分震撼,但是却又有几分自己都不明白的跃跃欲试。
夏侯轩的内功修为已经让他讶然,眼前这黑衣少年身形虽然懒散靠坐在这红木柱子上,但是给他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头卧虎,难言的威慑气息令他体内的内力都加速了两分。
这两位已经让他自愧不如,但是竟然还有同辈人能够分别将这两人击败,能够令这两人心服口服叹一句无敌。
那是如何才能够想象得出的风采气度?
超凡脱俗,遗世独立?还是离伯所说,一览众山小,寂寞孤傲?
我的拳术,在这样的人面前,又值几分几两?
少年的双眼明亮,他知道自己必然不如那位十三少,但是心中却还是有着一种想要挑战的**和烈焰,少年人总是如此,初生牛犊,不懂得畏惧,还有勇气继续向着天花板去挑战才是少年,一旁那黑衣少年微微一怔,看着王安风眸子里熟悉的神采,轻咦一声,调笑道:
“这位小哥儿,你方才似乎有些熟悉。”
夏侯轩看了看王安风,翻个白眼,他只道是王安风与好友相识,便不客气地道:
“还有什么熟悉?这小子那双眼睛里面和你听到十三少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难怪小哥儿看起来俊了许多。”
少年抚掌笑道,夏侯轩在一旁闻言冷笑,道:
“没错,一模一样地憨。”
“只看那眼神,不用猜肯定是想要去和那十三打上一架。”
王安风平白糟了牵连被损了一句,却只是笑道:“没错……我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却还是想要和这位无敌的十三少打上一场。”
夏侯轩冷笑道:“鲁班门前弄大斧,自取其辱。”
“若不如此,又如何知道距离那鲁班还有多远?”
王安风坦然回应,却又挠了挠头,皱着眉头叹息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和我打一场,而且……他这么出名,挑战者一定会很多,会不会麻烦到他。”
那黑衣少年刚要开口,却突地传来一声轻笑,道: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你如果能够把那壶酒分我一点,我陪你打上一天一夜也没打紧。”
声音落下,夏侯轩微微一惊,而那黑衣少年则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从亭子里面弹起,一双眼睛瞬间变得清明锋锐,往外面看了两眼,双拳交错,身上霎时间涌现一股气凝如山的气魄,令王安风头皮霎时一麻,身子如暴露在了猛虎视线之下,动弹不得,而那少年却只是大叫道:
“薛十三,你给我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我可没有装神弄鬼,是你自己功夫不到家,没有发现而已。”
那道声音又笑了笑,这亭子上方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少年眼中神色一亮,猛地调转拳锋,劲力雄浑,身形沉稳,纵然事出突然,但在同样习练拳术的王安风眼中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法度森严,无懈可击!
猛然一拳自腰腹捣出,气凝如山,拳风呼啸之处隐有龙吟虎啸之声,极精准地砸在了飞出的黑影之上,但却只听到咔嚓一声,诱人至极的酒香味道瞬间盈满了左右。
晶莹剔透的酒液散落下来,衣袂飞扬,一道身影足尖轻轻踏在那酒液之上,那些酒水肉眼可见地微微滞空,而其人已然趁势而起手中折扇在落下之时轻轻一扫,如仙人折花,意态闲散,掠起了一捧酒液,顺手一送便如暗器般笔直射出,随意就破了少年拳势。
那酒液趁势直入少年喉中,引得后者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狼狈,被拳势压迫地动弹不得的王安风此时才感觉自己身子回到了掌控之中,背后已经满是冷汗。
而在同时,那少年却已经宛如仙人般轻轻落在王安风身旁,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其上竟然没有沾染一滴酒水,丰神如玉,轻轻摇了摇,眉眼含笑道:
“皇甫雄,我请你喝酒,你不领情便罢,为何还要砸碎了去?”
“咳咳咳,你……你……”
皇甫雄一阵剧烈地咳嗽,半响后才咬牙切齿道:
“我平生最恨别人在我脑袋上面坐着,管你是谁,照揍不误!”
“那我还得给你道个歉了。”
薛十三失笑拱了拱手,继而目光便落在了身旁的王安风神色,微微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方才缓缓颔首道:
“王小弟,几日不见,气度却更甚往昔。”
夏侯轩在一旁剑眉微微扬起,虽然刚刚是他说王安风和皇甫雄行为足够憨傻,但是此时他自己也好不得半分,当下便冷笑道:“区区数日,却不知道王兄是胖了几斤还是消瘦了几分?原来薛家十三少也只是个俗人,只知道虚情假意地寒暄?”
“不,确实不是寒暄。”
薛十三收敛笑意,回想起初见时候少年的怡然自得,那种仿佛沉静在自己世界中的中正与平和,再看此时那明显截然不同的气质,想了想,道:
“初时如庭前落花,闲散自得,遗世独立。”
夏侯轩冷笑道:“现在呢?”
“现在?”
薛十三还不曾回答,那皇甫雄已经止住了咳嗽,勉强理顺了气息,抬眼看一眼同是练拳的王安风,嘴角微微挑起:
“现在如山下稚虎,磨牙练齿,以待杀人如麻!”
第三十章 问与答,心性之别
夏侯轩和皇甫雄七岁相识,看过他拎着拳头揍人,听过他大醉骂人,就是没有见过这家伙明明是在说旁人不行,却还说这么好听,微微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好友。
如山下稚虎,磨牙练齿,以待杀人如麻?
这意思掰开来讲,便是你虽是猛虎,但尚未长成,牙不尖来爪不利,尚未染血。
江湖混话就是,小子你还嫩得很,说这话的时候应该眼角挑起,附带一个不屑高傲的眼神,嘴里面再啧上两声,那才有味道,这般文绉绉地说出来,一点江湖匪气也没有了。
一旁王安风不明白夏侯轩心中所想,却也能够感受到皇甫雄二人的善意,笑答道:“确实有几分际遇,想通了些事情,也只是这样。”薛十三微微一笑,正待要答话,便听到了一声钟声陡然响起,绵绵密密,余韵悠长地在这柳絮山庄之中回荡不休,便止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只转口道:
“看来时辰已到,擂台应该已经布下了,诸位,我们一路边行边谈罢。”
夏侯轩微微颔首,却又看了一眼王安风,折扇合起敲在自己额头,颇有几分头痛意味地笑道:“不过在这之前,还须得给这小子换身行头才行。”薛十三看了看王安风衣着,同样叹息一口,微微颔首。
王安风微微一怔,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脏乱的衣服,脸上略有几分发烧,挠了挠头解释道:
“这……方才路上出了些事情,沾了些泥尘。”
夏侯轩撇了撇嘴,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毫不客气轻轻敲在了王安风额头,道:
“就是干净的,也不可以。”
王安风微微皱眉,道:“为何不可以?”
夏侯轩却只是挑了挑嘴角,撇过眼去不看他,更不提回答,只等他来求自己解答,可正在此时,那一旁的皇甫雄却轻笑一声,再度开口解释道:
“人无高低,但是安风你似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话语微微一顿,少年并指指向了山下,从此地极目而去,可见远处郡县繁华,熙熙攘攘如同身在云端,使人心胸不由开阔,王安风若有所思,此时皇甫雄才微微笑道:
“这是雏凤宴,是忘仙郡十五岁下习武者梦寐以求展现自己的平台,习武者必然食肉服丹,而一套稍好的衣物却比不过一日丹药,这千里忘仙郡中每一位习武少年都在为了这一日而竭尽全力,堪称虔诚,若连一套武者劲装都不穿,只以便服而来,是否过于轻佻?”
“又将那些虔诚习武,却无缘而来的少年置于何地?或许你没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们又不晓得你的内心,扪心自问,若你全心投入所爱之事,却被他人轻慢以待,你心中如何?”
王安风张了张嘴,心中确实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忽略了这点,遇到了连番事情,竟是将父亲教导抛在了脑后,差点便成为了那种唯我骄纵之人,心中叹息道:
“君子慎独,果然不假。”
但是还不等他说话,皇甫雄却又慢悠悠地道:
“啧啧啧,你这一身上去,尚未开口便已经得罪了场下七八成武者,输面霎时便增了三分,不智不智。”
王安风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皇甫雄,一旁的夏侯轩已然冷笑道:
“蠢货,只能看得到胜负之言。”
“看他这副模样,今日必然是他初次在江湖之上登场,理应当承势而起,在这忘仙郡同辈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必须郑重。”
“再说,这世间多的是以貌取人的蠢货,少不得拿衣着烦人,换身衣着便可以堵住他们一张臭嘴,何乐而不为。”
王安风又是微怔,而那边薛十三驻足,含笑道:
“两位在此稍等,我这次来忘仙也备了些衣物,有几件没有穿过的可以赠与王小弟,安风你且随我来。”
“……嗯,多谢薛兄。”
王安风微微一怔,现在也只得抱拳道一声谢,便随着薛十三而去,而在两人身形看不见了之后,那夏侯轩便已经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下皇甫雄,嗤笑道:
“休说别人,你这神态模样,战前醉酒,也是够轻佻了,你又将那些忘仙郡习武少年置于何处?”
皇甫雄跺了跺脚下山石,颇有两分醉意地回应道:
“置于何处?哈哈哈,我现在在山巅,自然置于脚下。”
夏侯轩听出言外之意,道:
“果然骄纵!”
夏侯轩偏了偏头,意态闲散,道:
“骄又如何?纵又如何?”
“好!那敢问如此骄纵的皇甫为何为对一位初次见面之人如此上心?”
一声清喝,皇甫雄身子颤了颤,那两分醉意霎时间消散地一干二净,脑子还没转过来,眼前的夏侯轩已经冷笑着逼近,朝他道:
“说吧,你脑子里究竟搭错了哪根线?除了酒与拳之外惜字如金的皇甫大少,甚么时候竟然会屡次三番地帮别人解释?”
还拆我的台!
“额……这,毕竟是薛十三认可之人……我,我高看一眼。”
“放屁,你离家之前连他兄长都懒得搭理,何况于王安风?”
皇甫雄张了张嘴,解释不出,看了一眼冷笑的夏侯轩,叹息一声,挫败道:
“这么明显?”
“昭然若揭。”
皇甫雄闻言认命了般,又是长长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地解释道:
“呐,你看薛十三不是说王安风手上有壶好酒,如果分他一点,可以跟他从早打到晚吗?。”
“我就想能不能搞点到手。”
夏侯轩微微一怔,看着好友缓缓颔首道:
“确实……和薛十三交手的机会难得。他实力全面,却又不像是前辈那样毫无半点希望,与他交手更能映照自身所学,你若能和他打上一个时辰,拳术当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是打上三个时辰,那你的修为也必然突破。”
“这样便能超过你大哥当年,倒还不错。”
皇甫雄翻了个白眼,如看白痴般看着若有所悟的夏侯轩,道:
“我去你的,谁要和他打?”
“这种好酒,我当然是自己喝了……在薛十三那个小子面前喝,我让他看着我喝。”
“我打不过他,我馋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