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情谊(月票加更)
黄昏下,广东会馆门前,十余辆马车挤在巷道里。
三十七名举人聚在这里,身上虽显风尘仆仆,但脸上都绽放着笑脸。特别是看着高悬的广东会馆的牌匾,对这里倍为亲切。
这从广州城到北京城,历时三个多月,一路走来殊为不易。
途中经历了倭寇来袭,后来船渡黄河又是惊险万分,船只进入惠通河又搁浅,昨晚眼看着就要来到京城,结果差点被风雪所困。
不过他们是庆幸的,虽然这路途颇为艰辛,且还经历了多起波折,但总算是来到了京城,而且还是赶在会试之前。
他们这般辛苦,自然是希望能够参加今年的会试,而且希望能够取得好成绩。只是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会试,他们又不免紧张起来,这将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又一场重要考试。
正聊着考前该准备什么东西的时候,先前进去揭穿骗子的杨富田冲了进来,得意地朝着他们高声道:“你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谁?”
却见一个英俊的书生从会馆里面走了出来,脸上亦是憋着一丝微笑,得意地望着这里的每个人,并朝着他们拱了拱手。
在这个时代,有一种比一起嫖过娼更深的情谊,那就是一起中过举。
“师兄?”
“林兄没死!”
“哈哈……我早说吉人自有天相嘛!”
……
正在闲聊的举人抬头看到林然突然出现,亦是大喜过望。
大家都以为林然那晚是葬身于火海中,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牛人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比他们先一步到达了京城。
杨富田看到有仆人要从马车上搬东西,当即指着他们呵斥道:“都别搬了,今天我们再寻住处!老子家里捐的二千两都喂了狗,这会馆被姓戴的给占了,要将我等扫出门去!”
这一路走来,大家都熟悉杨富田的性格。虽然有时做事很不靠谱,但为人极为豪爽,而且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如今听着他所说的话,再结合方才会馆这边的人叫我们进行去指认林然这个“骗子”,都不由得望向了林然。
“诸位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但我确实是被赶出来了,此事跟诸位无关!”林然朝着大家拱了拱手,说出了这一个事实。
“怎么跟我们无关了,我们来之前就说好了,要同进退,大家说对不对?”话刚落,却见一个粤西的举人先是表了态,并且冲着其他人询问道。
“对!”
“不就是一个会馆吗?还摆谱了!”
“大家放心好了,没钱我这多得是!”
……
其他举人亦是纷纷表态,这一路走来,让他们这帮人早已经扭成一根绳般。
何况他们都已经是举人了,而且大多家庭都富裕,却不会过于贪图小利。虽说会馆不收钱,但住的环境其实很是一般,而且其他花费未必会少上多少。
正是如此,大家当即就站在同一战线上,打算放弃入住这间会馆。
却这时,戴掌柜和戴北辰从里面走了出来,似乎都还不知道这外面发生了什么,脸上都挂着笑容,显得很是热情。
这帮举人看到“元凶”出现,交流了一下眼色,选择默不作声。
戴掌柜如同一个亲切的管家,微笑地朝着众人拱手道:“得知诸位前来,我已经整理好房间,诸位老爷里面请!”
只是他的笑脸很快僵了一下,发现大家都没有动,而且目光显得很是冷漠。看着众人这个反应,他忍不住望向了林然,猜测到事情有了变故。
但这才多长的时间,几乎就前后脚的事,这个书生怎么可能会煽起这一大帮举人的情绪?
林然没有想到戴掌柜的眼神,招手叫来了两个仆从,却不知道跟那两个仆人说什么。只见那两个仆人点了点头,不知道跑去街口寻找什么。
戴北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恶恶地瞪了一眼那边的林然,自然知道根源在这个年轻书生身上,但自信地站出来朝大家拱手道:“我是壬子科乡试第十一名戴北辰,算是大家的师兄了,今晚我会为在青林酒楼设宴,为诸位师弟洗尘!”
“前十都进不了,我们这里有十人进了前十,却不知道谁是谁的师兄呢?”公子哥脾气的宁江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是壬子科的举人!”戴北辰却没想到有这么不懂事的举人,便沉声强调道。
“壬子科?这怕是考了好几次了吧?还不中进士,是不是应该到吏部报道了呢?”说话的是张伟,一个骄傲的书生,乡试排在第二。
“你这话是何意?”戴北辰心里那个气啊,这无疑是他的一道伤疤。
“这话的意思都听不明白,怪不得考不中进士!他是说,你就别再考了,丢人!”宁江故作惊讶,然后装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大家听着这二个人损人的话,都是拍掌称快,亦是笑作一团。
“你……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戴北辰气得脸色铁青,当即恶恶地问道。
“忘了,刚才你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们压根就不打算记!”张伟用手指掏了掏耳屎,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嘎嘎……工部待郎戴义是我族叔!”戴北辰咬得牙齿都要碎了,当即亮明了身份。
只是不曾想,这个身份根本没有杀伤力,宁江轻睥了一眼道:“他儿子戴水生都没被我们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一个小小的族中子弟!”
这话一出,大家纷纷点头。
他们这里的人都没有抱戴水生的大腿,亦好在没有抱那条大腿,不然就真的像李学一那般,纵使有万千才学,亦得名落孙山。
“你们狂妄!”戴北辰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那个气啊!
一直以来,他就是靠着这个身份,在广东举人堆里以领头人自居,而所有人亦卖他面子。只是这些新兵蛋子,竟然敢对他冷嘲热讽。
原本有才学又有背景的他,是大家争先要巴结的对象,但如今却被这群人贬得一文不值,真是将他的肺都气炸了。
第195章 来咬我呀
戴北辰是好面子之人,只是今天真是丢大脸了,不管是从会馆跟出来的举子,还是恰好从外面回来的举子,都将他丢脸的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这比不上你们姓戴的吧?这个广东会馆明明由集资所建,现在却占为己有!”面对着戴北辰指责他们狂妄,有人站出来嘲讽道。
在这里,家里给会馆捐款的不仅杨富田一人,有几个举人家里或多或少都有捐赠。在建造之初,就已经约定为进京举人免费提供食宿,如今却沦为了戴氏的私产,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气愤。
此言一出,自然亦表明这群人要为林然鸣不平了,所以先前才对戴北辰进行冷嘲热讽。
“我只是不让这小子入住而已,可没有不让诸位入住,我对大家是欢迎至极,我族叔对你们也是期待很高!”戴北辰误以为他们是听信林然的谣言,所以才如此嘲讽于他,当即拱手放低姿态表明了立场,同时又搬出了他的族叔戴待郎。
在说话的同时,他的眼角狠厉地瞟向林然,打算改日再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早上在酒楼顶撞他亦罢了,如今竟然还敢鼓动大家跟他作对。
林然注意到了那狠厉的目光,却是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有些人只会记住别人如何得罪他,但从来都不会主动检讨自己。
“不让他入住而已?小子?那你可知道我口中的小子是谁吗?”宁江却是冷哼一声,冲着戴北辰问道。
“不过就一个小小的举人,侥幸中举罢了!”戴北辰对林然是打心底的不屑,扭过头便带着满是嘲讽的语气道。
“没想到,你还眼瞎!”张伟走上前来,指着林然郑重地介绍道:“这是我们广东恩科乡试的解元,我们真正的师兄!”
他们之所以对林然如此拥护,其实除了这解元身份,还有恩师尹台对林然的器重,另外还有林然的才学等因素。
此话刚落,四下愕然。
“他是解元郎?”
“这……这怎么可能?”
“原来他就是那传说中的竹君子,这也太年轻了吧!”
……
先前跟出来凑热闹的举人顿时是惊呆了,如何都没有想到,被会馆赶出去的人竟然就是他们广东恩科解元郎,连中四元的超级牛人。
想着会馆方才的举动,简直就是一个笑谈,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家会馆将本省的解元赶出去的,这可是本省最有希望中进士的人才啊!
戴北辰却亦是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个被他极度瞧不起的年轻书生,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元郎,他堂叔父最想招揽的人才。
啪!
他只感到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只图一时爽快,结果却干了一件大蠢事,得罪了最不应该得罪的人。
更让戴北辰想不到的是,这个解元郎竟然有如何强大的号召力,所有举人似乎都要拥护于他,更不惜跟他们戴氏对着干。
“怎么办?该怎么向二哥交待?”戴掌柜亦是惊呆了,嘴里喃喃地说道。
正当大家震惊地望着解元郎的时候,却看见这位连中四元的牛人正指挥着两个仆从道:“对,就是这块,给我捅下来!”
先前被林然吩咐离开的仆从,这时手持着长棍跑了回来,正在林然的指挥下,准备将悬挂在门上的牌匾捅下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戴北辰看到此情此景,当即大声地惊呼道。
林然却是冷哼一声,傲然地回答道:“既然你都能将我这个解元驱逐出来,还将我的行李丢掉,我砸这名不副实的会馆招牌亦很合理吧?”
面对着被人家如此无理对待,他心里亦是憋着一把火。哪怕这里是戴待郎的地盘,他亦要捋捋这只老虎的虎须,何况当初在乡试他偷偷向锦衣卫状告过这位戴待郎帮儿子舞弊,这事恐怕最终包不住,算是早已经将人得罪了,不在乎多这一回。
“对!砸了它!”
“不错!这间会馆名不副实!”
“砸了!砸了!这根本不配挂这个牌匾!”
……
当知道林然竟然是要砸这间会馆的招牌,广东的三十八名举人当即是群情涌动,纷纷出言表示支持,眼睛更透着精光。
砰!
没等戴掌柜等人反应过来,那副“广东会馆”的牌匾被捅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林然走上前捡起那个牌匾,将它高高地举起,然后往着那门前的石狮身上重重地砸去,牌匾顿时被砸得要裂开。
其他举人走过来,又是继续往着石狮子上砸去,便裂成了两半。有人捡起那两半,往着地上又继续兴奋地砸了起来。
刚刚还高挂在门上的黑漆金汤的牌匾,这时却被摔成了数块,面目全非。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戴掌柜看着好好的招牌被砸,而且砸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上京赴考的三十九名举人。
“你……你们可知这样做的后果!”戴北辰心里那个气呀,指着这些狂妄的举人怒斥道。
“到官府去告我们呀!”有人不屑地调侃道。
“别以为我们不敢!”戴北辰咬牙道。
“我们广东三十九名举人在此表态,广东会馆的招牌是我们砸的,会馆要追究我们的责任,我们会奉陪到底!”张伟站在马车上,朝着围观的众人拱手朗声道。
“啊?闹了半天,你们都是自家人啊?”
“这会馆不让自家的举人入住,还有理了?”
“我刚才听说了,这不是广东会馆,是戴氏会馆呢!呵呵!”
……
一帮喜欢凑热闹的百姓围了过来,特别是听说有人砸招牌更吸引来了很多人,这时得知真相后,都一致指责起会馆来了。
确实是如此,会馆不管是属于谁的私产,但竟然打了这个招牌,那就应该为本省的举人服务。而如今这间会馆却厉害了,竟然还要状告自家的三十九名举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戴举人,我们大伙等着,你若不敢状告我们就是牲畜!”临上车前,杨富田又是故意挤兑道。
戴北辰意识到不能如此做,不然他们戴氏真成了笑谈,脸上气得是青一块紫一块。
在一起将招牌砸了之后,大家伙的感情似乎又深了不少,又是一起上了马车,离开了这条巷道,向着潮洲会馆而去。
潮州会馆原名广东会馆,只因戴义表示要设立新的广东会馆,所以那边才选择改的名。现在他们这帮举人到那里,虽然会挤一些,但却亦是能住得下。
第196章 悄然而至
当晚,潮州会馆热闹非凡。
陈掌柜看到三十九名举人竟然选择入住他们潮洲会馆,当即是欣喜若狂,派遣着下人忙上忙下,生怕这帮举人挑出什么毛病来。
在得知他们有搞酒席的意图,又是招呼着自家的厨子,又是叫人到酒楼点菜和搬酒,将这些突然而至的举人当成老爷般侍候。
酒席就在会馆的大堂中举行,虽然有些拥挤,但大家要的正是这个气氛。外面恰好又飘起了小雪,但却增添了酒席的气氛。
南方人,特别是没有看过雪的广东人,对雪还是很向往的。
酒席上,林然自然是成为大家所关注的焦点,特别是关于他那晚经历了什么,为何又会比他们先一步到达了京城。
那晚发生的事情并不需要保密,林然便将那位霍参将跟徐海余党的勾当说了出来,特别指明三楼的那些人是在偷袭前便被杀了。
“我说呢!当时船顶怎么会滴下血来!”
宁江的手往着桌面重重一拍,那英俊的脸有些扭曲,只是抬头看着杨富田揶揄地望着他,他的脸不由得泛起红晕。
大家亦是恍然大悟,敢情他们一直都是被蒙在鼓里,原来那个霍参将竟然是一个大反派,心里头不免涌起了一股寒意。
“师兄,然后呢?他们发现你了?”
陈青书等人听得入神,便是开口追问道。
林然又将霍参将离开后,却又突然去而复返的事情说出,迫不得已选择跳海逃生,然后流落至海岛,最后被俞大猷率领的水师所救。
在这里,他隐去了冯三。冯三毕竟是宫里的人,以后还可能会成为宦官,而他亦会考进士成为文臣,那段经历最好自然是隐去。
大家听得是津津有味,亦是频频点头,为着林然的经历感到心惊。
只是他们都以为林然乘坐俞大猷的船只回浙江,然后上京赴考时,却听到林然话锋一转,竟然是跟着船队一起前往了白鸟岛剿灭徐海的余党。
这一次,林然没有隐瞒他杀掉徐亮的事,虽然那是一个无意之举,但无疑亦会成为他的一段漂亮的履历,甚至对他将来的仕途亦有帮助。
正在给他倒酒的宁江一愣,惊讶万分地抬头道:“你……你就是那个血书生?”
其他人停是停住了酒杯,纷纷震惊地望向了林然。
他们前些天在途中就听到一个书生博杀徐亮的英勇事迹,当时还称赞那位书生有血性,但却没有想到竟然就是他们的师兄林然。
林然倒不谦虚,微笑着说道:“正是立了这点功劳,俞总兵跟吴总督说了情,我才能随着贡船北上,比你们提前到达。”
众人听到这话,亦是心悦诚服,同时终于明白为何林然会快他们一步了。
“早知道如此,那晚我真该跟你上三楼查看,那我也能成为英雄了!”杨富田怪叫了一声,不无懊恼地大声道。
宁江当即打击道:“成死尸还差不多,能装下你的木柜还没面世!”
“总比你强,你连上去的选项都没有!”杨富田轻睥一眼,大声回击道。
宁江听到这话,便不再吭声,蹲到地上画圈圈。那是他的糗事,真怕这大嘴巴宣扬出去。
众人在听完林然的精彩经历后,有人倒亦是将他们的悲惨经历说了出来,只是相比较而言,却是暗淡无光了。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们都是平安到达了京城,取得了最好的结果。
第二天中午,尽管许多人还晕呼呼地躺在床上,但都被一一拉了起来。三十九人一起前往礼部衙门,在那里进行参加考试登记。
在众人回到会馆的时候,陈掌柜迎了上来道:“诸位老爷,附近的江西会馆举行馆会,邀请我们潮州会馆的人参加,给了我们四份帖子!”
“我不是潮州人士,宁兄,还是你代表我们过去吧!”林然发现大家都望向他,便将麻烦交给宁江,耸耸肩就走进了里面。
宁江亦是不客气,叫掌柜将那四张请帖交给他,便邀着潮洲籍的举子到时一同前往。
林然回到房间后,便写了一封家书,给了银两让会馆的小二给他寄出去。尽管这时代有民信局这种赢利性机构,但信件是到不了长林村的,只能到达广州城的尚食酒楼。
只是以着虎妞那贪玩的性子,怕不需要孙掌柜托人转送回电白城的庆丰酒楼,她本人就在广州城,信会直接到她手里。
日子悄然而过,而这些时日举人圈子里亦出了些名人。
由于接下来的会试、殿试,策论的份量极为重要,特别策论在殿试更是核心地位,所以文会上交流更多的是策论,而不是诗词歌赋。
一篇好的策论,获得的文名其实不亚于诗词歌赋。
以苏轼他爹苏洵为例,苏洵几乎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作品,但仅凭着一篇《六国论》,不仅名噪一时,而且还博得了唐宋八大家的美名。
正是如此,哪位举人能在文会中拿出一篇精妙绝伦的策论,文名便能在京城中唱响,甚至还得到一些大人物的青睐。
如今数千举人云集于此,可谓是百花争鸣,佳作亦是层出不穷。
在这么多作品中,徐渭的《论漕弊》、毛元的《抗倭策》、林士章的《海禁论》是最为出众,故而他们三人被人津津乐道。
宁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主儿,亦是凑到了文会中,他的《强兵策》亦博得了一些声名,所以这阵子走路都有些飘飘然了。
林然却是不管这些“纷争”,整天都呆在会馆中温书,从来都没有去参加过任何一场文会,专心于会试的备考之中。
在他看来,与其花费时间在这里文会上,倒不如专心备考。只是他知道事情后续的发展,怕不会在这个念头了。
一砚梅花香染墨,挥毫泼墨写春秋。
岁月如梭,时间在沾着墨的笔尖中流逝,会试之期悄然而至。
第197章 恩科会试
嘉靖三十七年二月初六,这是恩科会试的日期。
对于居住在潮洲会馆的广东举子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既将参加一场关系命运的考试。成则,光宗耀祖,入朝为官,尽亨荣华;败则,仍得钻研于四书五经中,挑灯夜读,以寒窗为伴。
昨晚,天一黑便各自回房睡觉,约定寅时一同起床前去赴考。
林然跟宁江、杨富田同居一室,杨富田回到房间兴致勃勃地建议一起打马吊,但给宁江制止了,并踹他上床去睡觉。
在各自睡下后,林然在脑海温习着一些经典名篇,特别是后世的那些状元名篇。以往这样,都会让他慢慢地睡去。
只是这次却没有,反而是越睡越有精神,最后睁开眼睛显得精神抖擞,让他赶紧又闭上。但耳边却是传来了呼噜声,显现着排山倒海之势,有断金裂石之威。
这死胖子!
林然心里暗暗地咒骂着,却没有想到这死胖子还有这一出。
过了没多久,他还发现对面的宁江根本没有睡着,突然从床上跳起,跑过去往着杨富田身上踹一脚,呼噜声停了,但没过多会又是重新响起。
林然长叹一口气,亦是效仿宁江的做法,跑过来踹上一脚,呼噜声果然是止住了,但没多会呼噜声又是大起。
如此反复次数,二人都累得爬床上,放弃了这个治标不治本的行为。
好在呼噜声虽然不断,后来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只是觉得仅睡片刻,隔壁就传来了拍门声,没多会就有人拍响他们的房门,通知他们寅时已到。
“杨富田,你妹!”宁江从床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指责杨胖子。
“哪个妹妹?你同意了,做我妹夫?”杨富田坐在床上伸着懒腰,突然欣喜地问道。
“我呸,老子是钟情的好男儿,谁要娶你家的猪妹!”宁江又是轻啐了一口,不再跟他斗嘴,便下床准备洗涮。
林然在另一张床上起来,虽然没有朝杨富田破口大骂,但眼睛充满着幽怨之色。这货真是一个祸害,害人不浅。
等三人洗漱完毕,来到大堂的时候,已经摆好了早餐在桌面上,有北方的馒头,亦有广东的皮蛋瘦肉粥,显得很是丰富。
有些人没到,有些人却已经到了,正坐在那里吃着早餐,但好几个人都是哈欠连天,显然是没睡好。
看到三人出现,大家亦是纷纷打招呼,宁江却是大大咧咧地道:“大家都别客套了,昨晚听了一夜猪叫,根本没睡好,我火气太得很呢!”
这话一出,竟然惹起大部分人倒起苦水,谁谁睡觉磨牙,谁谁频频起夜,谁谁谁半夜做梦痛哭。只是虽然是指责,但却没有真正介怀。
剩下的举人陆续来到,有如同杨富田般精神抖擞的,但这是少数,而大多都是顶着一双熊猫眼的。面对着关系命运的一场考试,紧张才是主旋律,特别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会试。
快到用餐尾声,陈掌柜从门外走进来道:“诸位老爷,马车已经到了,大家带好考引和物品,可以动身前往贡院了。”
得知马车已经到了,没吃完的,都急忙将东西塞进嘴里,囫囵地吞下去,急忙检查自己的东西。
马车队已经停在了门前,挂着“顺天贡院”的灯笼,在漆黑的巷道中很显眼。只是林然很快注意到,这里的马车不够数,便问掌柜怎么回事。
陈掌柜苦着脸道:“我是按着你的吩咐,到马车行订好马车的。只是方才那个领事的才告诉我,广东会馆说你们有些人搬到他们那里了,所以马车行分了些马车到了广东会馆了。”
“这太无耻了吧!”
“我们那天真该烧了那里!”
“他们这是安什么心,竟然下这般黑手,难道是想要我们参加不了会试吗?”
……
得知情况的举人亦是磨牙切齿,当真是气到了肺,这可是关系到会试大考,关系他们的命运啊!
林然迎着大家的目光,咬牙道:“现在考试要紧,他日再找他们算账!我们都已经从广州城不辞辛劳走过来了,这点路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大家都委屈一下,三四个人挤一辆马车吧!”
“对!我们挤一挤!”大家纷纷是点头,特别想着一路走来的苦头,这确实算不得什么。
有了这个共识,大家便将东西搬上马车,然后挤进了马车里。或许都有着这么一口气,大家反而突然都不紧张了。
顺天贡院位于崇文门内东南方向,这时前来参加会试的举人都往着那边而去。
据礼部统计,此次恩科会试参加的人数比往年略少,只有四千五百名。从概率学的角色来看,这考进士的成功率无疑是要高于乡试。
只是这四千五百名举人,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经过了多次的磨砺才走到这里。特别敢选择上京赴考的,都是有几成把握的举人。
正是如此,面临的竞争其实更大,哪怕是林然这种解元郎亦不敢说有稳中的把握。
在离贡院还在小段距离的时候,马车便走不动了,给前面的人或车给堵住了。
大家相互帮忙,将马车上的行李都一一搬了下来,并清点无误,然后让围上来的脚夫们帮忙将东本挑到贡院门口。
这些脚夫穿着特定的衣服,都是官府征来为会试服务的民役,自然是没有薪水的。不过这些脚夫都很是积极,因为历来举人老爷都很是大方,他们都可以领到一些赏钱。
一行三十九人到了贡院门口排队,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不过考生的面目明显出现了差别。这里不仅是来自于二京十三省的考生,你甚至还可以看到高丽、安南、占城等藩国考生的身影。
当然,虽然大明是允许这些藩国的考生参加考试,且不限名额录取,但他们面对这群经过血汗洗礼的大明考生,只有做炮灰的份儿。
第198章 入场(月票加更)
顺天贡院,全国最大、最尊贵的贡院,是大明历届会试的指定举办地点。
全国二京十三省的应试举人云集于贡院的门前广场,比乡试时还更要拥挤。林然一行人相互照应着,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栅栏前,将考牌交给外门官核查。
在核对考牌无误后,他们顺利进到了里面,止于辕门前。
这里是要按着籍贯进行排队,他们很快找到了“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牌子,进入了所属的那支队伍进行排队。
随着他们一行人到达,广东的这支队伍瞬间壮大了一大截,大家跟着相熟的举人纷纷见礼,但却都不敢在此长谈。
虽然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但由于三十九人齐心,气势倒亦是不弱。
天空漆黑一片,这个广场却灯火通明。
贡院大门高悬着“顺天贡院”的墨字匾额,三个门上亦有横匾,中门立着“天开文运”,东门立着“明经取士”,西门立着“为国求贤”。
毕竟都是从县试、府试、院试和乡试一路走过来的,如今一切都回归到熟悉的流程,大家反观没有那般紧张了,甚至还能开起玩笑来。
在将东西放下后,林然便老实地等待考试的开始,正猜想着贡院的大门什么时候会打开,突然有人在旁边摔倒。
林然困惑地扭头望了一眼宁江,不明白这个闷骚的公子哥为何要阴这个人,结果待看清楚地上摔倒的人后,却想上前往他身上狠狠地踹上一脚。
“是谁干的!”
被拌倒在地上的戴北辰爬了起来,大声地朝着他们质问,狠厉的目光从林然几个人的脸蛋扫过,最终落到了林然的脸上,显然认为是林然所为。
“如果你还想参加考试的话,就给我滚到后面老实排队!”林然自然不会忘记这人在背后使拌,让他们马车不够数的事,冷冷地瞪着他告诫道。
这里的三十九人连成队,发现竟然是戴北辰,都是恶狠狠地瞪向他,大有动手群殴的意思。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待我中了进士,有你们好瞧!”
戴北辰看着这帮举人朝着他怒目而视,亦是一阵心虚,不敢再往前插队,提着东西走灰溜溜地走回后面,但嘴里却不服输。
“真该群殴他一顿,让他如何进去考进士!”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杨富田愤愤地说道。
“算了,咱还是考试要紧,不要节外生枝了!”陈青书却是摇头道。
这是一个小插曲,大家都静静地等候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卯时一到,三声炮响,贡院大门打开。
仪式开始,两队士兵分别持着红色和黑色的招魂旗子,在贡院门前高喊着:“恩鬼进,有恩报恩;怨鬼进,有怨报怨”。
接着,一位朝廷二品大员在同考官的陪同下,站在门前大声训话。主旨无非有两点,一是感谢皇恩浩荡,二是作弊的后果很严重。
本届恩科会试由礼部主持,礼部尚书吴山担任主考官。
副主考官则由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担任,另外还有十八房的同考官。跟着乡试一样,还有由锦衣卫充当的监官。
各省入场的先后,理论上对考生是有影响的,故而在训话后,由各省的带队官员进行抽签,决定各省各京的入场顺序。
正常而言,应该是由本省提学官带队。只是今年八月便是正科乡试,故而这次广东的宋提学没有来,改由陈副提学带队。
陈副提学的运气很好,抽到了第三名,仅在江西和南直隶之后。
在天亮不久,一个官员站在辕门前朗声地说道:“广东搜检!”
原本散乱的人群,当即便排成了队伍,依次走进了辕门。跟着乡试一样,为了保证考试的公正性,对每个举人又进行了繁杂而细致的搜检。
很快,轮到林然等人,跟着差役走进贡院的大门,十二个人来到甬道里。不仅需要检查携带的物品,还要检查的考生的衣物和身体。
两名搜检军一左一右地仔细地检查着考生的身体,仿佛这是一条死鱼般摆弄,一名身穿五品官袍的搜检官则在旁边监督,以防出现什么纰漏。
这些军士搜检起来很是变态,从头搜到脚搜检并没有什么毛病,但看着旁边的杨富田的**被捅得怪叫,当真是让林然的菊花收缩、寒毛直立。
林然有一种赴死的决心,只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负责搜查他的两位军士,别说他的**了,哪怕是手指头都没怎么碰。
面对着他的询问眼神,一个搜检兵故意搜搜他头发是否有夹带,并在他耳边悄声道:“血书生,我们一起上京的!”
林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两人有些脸熟。
既然算是熟人,自然就不会受到虐待,二人只是做做样子就放他过去了,当真让他感到侥幸。
杨富田是否注意到了他所到优待,如同一个受委屈的小娘子般,目光充满着幽怨。
在检讨过后,大家便跟着一名差役入场。
青砖甬道虽然经过打扫,但夹缝中仍然有着雪的踪影,这条显现着白格图案的中轴线延伸至一座高楼前,这便是贡院的标志性建筑物明远楼。
跟着广州贡院的明远楼有很大不同,这座明远楼更加雄伟,而且是三层的建筑物。底层四面为门,二楼有墙有窗,而三楼则没门没窗,上面已经有着官员的身影。
明远楼坐落在甬道中间位置,不仅是整座贡院的最高建筑物,包括贡院以外一定范围内的建筑,在高度上均一律不准超过此楼。
在甬道两边分立着一排排的矮屋,每排矮屋都画出一间独立空间,这便就是考生的号舍。
每排号舍,都以《千字文》进行顺序,所以考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密密麻麻的考巷中,找到属于他的考巷。
林然来到了“列”字巷,而他的座号是“十一”,却不知道将会是什么样的待遇等待着他。
第199章 舍之则藏
二月初的京城,北风不再刚猛,但却是绵里藏针。从脸颊轻柔地经过,会如刀子划过干燥的皮肤般,让到人感到疼痛。
林然站在舍号前,表情郁卒。
却如何都想不明白,他生得如此英俊,但却要跟老鼠做邻居。虽然这话没有什么逻辑性,但代表他此刻糟糕的心境。
在里面的坑上,正洒落着几堆黑色的老鼠屎。有被风干如石粒的,亦有还能散着味道的湿屎,无不证明这里是老鼠的栖息地。
缓缓地抬起头,这瓦顶很是严实,但并没有老鼠的身影。只是那梁木间的巨大缝隙,保不准老鼠同志晚上会回来就寝和聚餐。
值得一提的是,这会试跟乡试略有不同。
乡试每场结束后,可以交卷离开贡院,次日清晨再回来接着进行下一场考试;会试每场结束后,均不得离开贡院,需要三场全部考完方能离开。
正是如此,他需要在这里呆上九天八夜,直到二月十四才能离开。
林然深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放下后,便认真地进行打扫。如今亦只能进行自我安慰,相对于传说中的臭号和蛇窝,这已经算是一个好结果了。
由于北直隶去年九月的恩科乡试在这里举行,所以号舍比广州贡院时要干净很多,所以清扫起来倒不算太费劲。
尽管头上的屋顶没有窟窿,而这个时节亦只能下雪,但他还是在上面挂起了准备好的油布,不防雨也可以防老鼠,特别是发情的母老鼠。
跟着广州贡院有所不同,这号舍里面不再是上下各一块木板,而是一个炕和一块可充当饭桌和书桌的可移动木板。
将木板取下后,他在炕上铺被子。不得不佩服考具店,这褥子放在炕上是大小合适,而被子是盖身上自然不用在乎大小了。
由于他是属于进得比较早的一批,所以打扫完舍号后,明远楼那边竟然没有动静,估计外面还有一大帮考生仍在排队搜查。
林然生起了火炭,便开始弄早饭了。
将带进来的鲜肉、鲜虾和羊腰子清洗干净,然后用竹签串起来,在炭盆中悠然地烤起来。另外,他还简单地煮了半锅蔬菜肉汤。
从寅时到现在,说不上多饿,但有规律的饮食习惯,无疑会让人变得更帅。而且在这九天里,他打算改为早晚两餐制,权当是减减胖。
由于他这个十一号是靠近考巷的外面,故而进来的考生一般地经过这里,闻着那香喷喷的烤肉,眼睛都满是幽怨。
林然吃着烤熟的羊腰子,品尝着这香喷喷的美食,亦是时不时打量着经过的考生。
由于礼部会尽量将同省的考生打散,所以面前经过的人真是来自五湖四海,甚至他还看到跟离广东不远的安南人。
值提一得的是,由于安南国不安分,于嘉靖十八年从藩国降为属地。
只是那里实在是太贫穷了,而且又没有什么矿产资源,上缴的粮食不及江浙百一,故而朝廷对这个属地谈不上多重视。
在吃过饭后,他打了一个哈欠,昨晚睡得并不好,此时困意突然袭来。
炕没有一点温度,却不知道是摆设,还是要待到真正开考才会生火。林然将被子摊开,然后畏缩在炕上准备睡上一会。
外面的风突然变大了一些,传来了呼呼的声响,而他卷缩在被窝中。地方虽然确实是小一点,但反而让他很是安心。
中午过后,明远楼传来了鼓声,嘉靖三十七年恩科会试正式开始。很快小吏开始派发试卷和草稿纸,都在密封的信封里装着。
林然睡得很浅,在鼓声响起便醒了。先是去小解,然后回来准备应付考试,只是心里始终担心着考题,怕嘉靖帝选的题会太过于刁钻。
会试第一场跟乡试一样,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一共是七道题。
林然用松墨磨好砚,从小吏手上接过厚厚的信封,深吐一口浊气,便从信封中抽出四书题试卷,亦是开启了从举人到进士官的冲击。
虽然会试有十八名同考官,审卷的时间无疑是足够的。只是从考试的场次安排来看,会试仍然是以四书五经为主,而第一道题无疑是重中之重,甚至关乎着整个会试的成与败。
所以在试卷徐徐展开的时候,林然亦不免紧张地盯着试卷,盯着这第一道四书题,心里不断地祈祷着不要太生僻。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是第一道题,到了这种层次的考试,已经不可能再出现截搭题,更不会像院试般出一个圆圈,都是从四书中截取一句话。
这句话出自《论语述而》,是孔子对他学生颜渊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主张施展才能去推行自己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作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点修养和作风了。”
这会试的题目是由嘉靖帝从诸多题目中选取的,如今他选这道题为四书的首题,无疑亦是败露了他内心的一些想法。
很显然,若这真是由他内心促成的选择,无疑暴露了嘉靖帝烦躁的内心。他已经烦透某些官员的喋喋不休,讨厌那些所谓的治国之道,更讨厌他的修道事业总是被打扰。
如今选择这道题,一方面是希望新的进士官“本分”,另一方面亦希望如今的朝廷官员“本分”,换而言之,则是“都别来烦我”。
当然,这是林然的一个猜测,嘉靖帝的内心世界绝对要比一般人要复杂得多。
不过林然的内心是欣喜的,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得益于老天的眷顾,他脑海不仅有着相应的文章,而且还是清朝时期的状元名篇,另加被他几番修饰过,算是猜题成功了。
运气,其实是实力的一部分,而机会亦只会青睐有准备的人,而帅气的他无疑正是那个人。
第200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林然轻蘸上墨汁,捻袖泼墨挥毫,便在草稿纸上写下了破题。
凡是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以“能者”二字代“颜渊”。这是八股文的风格,可以用故弄玄虚来形容。
这话的意思是:“孔圣人对于何时出去施展才能、何时深藏不露这个问题,只有遇到合适的人,才会稍微透露一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题目可能是透露着嘉靖帝的某些抱怨,但如今答题并不需要顾忌太多。按着流程进行,试卷是直接送到贡院的戒慎堂进行审卷,之后便定名次放榜了。
何况,他的观点亦很是正确,概括而言之,就是“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种文章的政治思想很正确,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只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之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为我,尔亦不执为尔也,行藏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知者予造物已矣。”
“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
按着一贯的习惯,林然先将答题写在草稿上,洋洋洒洒数百字,一篇锦绣文篇生成。纸美,字美,文章美,人更美。
林然将题目答毕,没有急于将答题写在试卷上,而是将写好的草稿纸放在旁边晾干,然后又是接着做第二道题。
由于都是正统的四书题,故而所有举人都会作答,断然不会出现交白卷的情况,但答得出色与否,这才至关重要。
跟着县试、府试那种初级考试不同,会试其实是“优中选忧”的一场考试。如果你的文章不能够脱颖而出,那只有落榜的份儿。
正是如此,在后面的二道四书题中,林然故意放慢速度,破题是慎之又慎,反复地斟酌,力争做到给考官眼前一亮。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相信这两篇文章就算不顶尖,亦是上上之选,绝对能从四千五百份卷子中脱颖而出,中进士的机会相当大。
待他将剩下的两道四书题做完时,天已经将要昏暗下来。
他将试卷小心地放回封信中,然后挂在墙上,伸着懒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看到前面空无一人的明远楼,这一切如同静止的墨画般。
这里明明就聚着数千号人,他的前后左右地是考生,但却偏偏没有什么声响及说话声,让他感到一些的诡异和不自在。
不过他亦是明白,在这场关乎命运的考试中,谁都不敢去挑战考试的纪律。
只是随着夜幕真的降临,寂静还是被打破,大家纷纷忙碌起来。有人是上茅房,有人是淘米做饭,而巷道的军士亦开始换班。
林然的晚餐是叉烧肉、蔬菜肉汤和两个馒头。这个时节的天气比较冷,所以食物的保鲜时间会有所延长,而他喜欢这满是酱汁的叉烧。
在吃过饭不久,炕里终于有了些温度,床铺下面显得暖洋洋的。
虽然地方窄了一些,而且天气亦过于寒冷,但这一夜他睡得很是舒服。甚至还在梦中盘算着,明天早饭是吃烤鸭,还是吃烧鸡。
只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是郁卒,坐在炕上盯着墙角。
这老鼠半夜摸过来跟他睡,他倒是没有意见,毕竟他确实长得帅嘛!但这只老鼠几岁了?竟然还能在床上拉屎撒尿,当真是有辱斯文。
良久,他无奈地处理起这新鲜的老鼠屎,并决定今晚好好地教育那只老鼠,让它明白在床上拉屎撒尿是可耻行为。
却不知道那只老鼠更正了错误,还是赌气离家出走,第二天早上没有看到老鼠屎的踪影。
林然中午便交了试卷,第一场考试算是结束。只是会试早有规定,考生还得老实地呆在所属的号舍中,直接迎接第二天的第二场考试。
在考试交上去后,他做了一顿午饭,在吃过后就相当无聊,便选择养精蓄锐。
在下午时分,他便是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他突然有些愣住了。因为这方天地一向寂静如画,但外面却响起了阵阵的唱曲声,甚至还有敲碗的声响。
“梅花虽好,浪影溪桥,燕子多情,空巢村店。我仔细想将起来,世间多少佳人才子,不能成就凤友鸾交。我既不能见他,他又不得遇我。日复一日,年又一年,不知何时得遂姻缘也。”
林然本以为是做梦,但猛地睁开眼睛,很确定声音就是对面墙传来的。
他揪起门帘,看到军士就站在巷道里,只是却无动于衷,而这条巷道有人却是大声叫好,这里的军士亦是没有制止。
却听到墙那边的声音又唱道:“朝朝自出,夜夜空归,树黑山深,恰又夕阳西下。笑我寒门薄命,未审何时配他。笑你王孙芳草,未审何年配咱。花枝无主一任东风嫁。”
这声音虽然是男声,但却清丽婉约,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当真是一个被科举耽搁的唱曲人。
“好!”
林然亦是跟着大家鼓掌叫好,为着这人点赞。
其实留心听的话,除了这里,其他各处亦不断有唱词传出,各种曲子应有尽有。只可惜有些离得太远,却是听得不清楚。
林然亦是心痒难耐,当即倒水在三个碗上,拿着筷子亦是敲了起来,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之间,这方天地只有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以及那在碗上敲击的响声。
第201章 似水流年(月票加更)
是夜,无星无月,夜空漆黑如墨。
高大的明远楼被夜色所淹没,两边一排排的矮屋却灯火通明,仿若白昼。且各处不断有唱声传来,叫好声亦是不时地响起,显得很是热闹。
虽然考场对纪律抓得极严,防止任何舞弊的可能性,甚至对咳嗽声都严厉制止。只是如今处于换场的间隙,却又不允许考生离开贡院,所以对于这种喧哗还是能够容忍的,甚至可以说是提倡的。
四个监考官在甬道慢吞吞地行走着,作为已经入仕的官员,算是“温饱思**”,对戏曲的偏好甚至已经在四书五经之上。
这时在这里走动,虽然是打着监督考场的名头,但更多则是抱着听曲子的心思,而这届考生的才艺似乎要在往届之上。
其中一个监考官就认出那唱得相当好的考生,正是绍兴府的徐渭。这人确实是无愧于才子之名,不仅诗文、书画出众,连同唱曲都高人一筹,亦难怪胡部堂会青睐于他。
除此之后,还有一些唱得亦是不错的,但可惜唱的是方言,却让他无法欣赏。
只是他们走到明远楼附近的时候,四位监考官却突然发现,整个考场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不再是“百花齐放”的局面,只有“列”字巷一个声音在唱着。
或许是周围的唱曲人都停了,所以“列”字巷那年轻书生的唱声显得更大更爽朗亦传得更远,包括那带着韵律的敲碗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当此话一出,几个监考官突然间震惊地停止了。其中一个年老的监考官痴呆地望着那个方向,嘴巴微微地张开着,眼睛突然涌起了一层薄薄的晶莹。
这话如同子弹般,直击在他的胸膛,然后子弹又如同烟花般绽放,美丽至极。只是一切还没有完,在那美得令人窒息的唱词在心头绽放的时候,新的子弹又接连射入他的胸膛之中。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的声响,包括最远处的角落,整个考场只剩下这里的唱词。哪怕是甬道的监考官,这时都停止了脚步,似乎担心脚步声会惊扰到这个唱词人。
所有人都在压抑着,在佩服着,在抓狂着,在细细地聆听着,心里都憋着那个叫好声,甚至憋得紧紧地攥着拳头。
碗音清脆悦耳,却又听到那个唱声带着轻佻的语气继续唱道。
和你把领扣儿松,
衣带宽,
袖梢儿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
这些唱词刚结束,周围压抑的叫好声终于释放,如同雷鸣般,达到了今晚的最高声音。拍掌、哄笑、叫好声,仿佛要将这座贡院都揪翻了。
特别是那些喜欢纵情花丛的举人,最是欢快,将那手掌都拍红了,直想跟这人引为知己,一起到青楼饮酒寻乐。
对于“艳曲”,所有男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何况这还不是那种**裸的俗曲“十八摸”,而是才华满溢的雅曲,有诗意又有味道,还能登大雅之堂。
为何《金瓶梅》能够流传千古,被文人津津乐道。古往今来,写艳书的其实并不少,但写得如此有才华的,却找不着几人。
当然,倒不全是好色之徒,有人还沉迷于前面那些绝美的唱词中,直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人不中进士,可惜了!”
“我倒觉得他不该来考进士,呵呵!”
“我方才倒听一个考生低咕,说‘被科举耽搁的唱曲人’,怕便是他吧!”
……
一帮监考官心情相当不错,不知不觉竟然都聚到了“列”字巷前,说起了玩笑话来。有人亦忍不住朝着里面的巷道瞧上一眼,却不知是哪位举人如此有才。
很多举人对这个“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的举人极为好奇,只是考场有考场的规矩,监考官能够容忍你唱唱曲儿,但却不可能容许你跑过来“追星”。
只是有人还是按捺不住,从“宿”字巷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在下扬州萧子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待出去后,我定要登门求教!”
此言一出,大家耸起了耳朵,不少人亦抱起这个心思。想知道今晚这个技压全场的唱曲人是何方神圣,为何先前对此人一无所知,更想出去后跟他一醉方休。
只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倒不是林然要深藏功与名,而是他却不敢自报家门。
“聒噪,不可通换姓名,否则以作弊论处!”
那萧子琴的声音刚落,却听到一个监考官大声喝止,声音透露着威严。
却不是他不通情理,其实他亦对这唱词人很好奇,但这确实是考场的规矩。凡是宽容,亦是有一个限度的,否则他们就是失职了。
大家听到这话,都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很多举人却已经打定主意,等会试结束后,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然后会一会这个妙人。
而后,有一个年老的监考官员又是朗声道:“已是亥时,不可再喧哗,大家准备就寝,明日还得继续考试呢!”
大家虽然都还在兴头上,但却不敢抗议,何况明日确实还得接着考试。便如同乖宝宝般,要上茅房的上茅房,睡觉的则睡觉,热闹的情景不复存在。
整个考场又陷入于寂静中,那原本灯光通明的矮屋,一道道亮光渐渐被熄灭,整个考场陷于漆黑中,整个贡院亦是如此。
只是有人忍不住哼着那些唱词,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什么“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当然最多的还是“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沾也。”
带着愉悦的心情,众举人沉沉地进行梦香中。
第202章 谨慎
会试第二场跟乡试一样,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
其实都是官场应用文写作,除了往来的公文写作外,就是根据提供案例来撰写司法判文。
对于大明这些历经寒窗的举人而言,特别很多举人还出身于官宦之家,这场更像是走个形式,大多数举人对这些题目都是游刃有余。
在考生进行第二场考试的时候,审卷亦是开始了。
跟着乡试一样的流程,墨卷经过“糊名”和“誊录”两道程序后,“墨卷”留在外帘保存,“朱卷”则送到内帘的飞虹桥上。
主考官吴山、副主考官张磊和十八名同考官却是等在飞虹桥下等候,将朱卷迎回戒慎堂后,在由锦衣卫担任的内监官注视下,进行着祭拜孔圣人的仪式,然后便让同考官抽签取卷。
跟着乡试有着不一样的地方,虽然从外帘送过来的都是“朱卷”,不过朱卷还有着“南”、“北”和“中”字样。
随着“南北榜糊涂案”落幕,大明朝便开启了区域分榜的考试制度。到了宣德年间,又从南北卷中分出中卷,规定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从这个分榜的比例来看,南卷考生无疑是占到好处的,但其实则不然。
南卷录取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南直隶部分士子,而浙江、江西、福建南直隶历来都是科举大省,状元的诞生之地,故而南卷考生的竞争却更为惨烈,占不着便宜。
在取得试卷后,十八名同考官便忙碌起来。平庸的试卷会直接黜落,优秀的卷子推荐上去,特别优秀的卷子则高荐上去。
主考官吴山端坐在大堂上,五十多岁,两鬓发白,但气色尚佳,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颇有官威。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考官的身份主持会试,对于这场会试,他极为看重。
不仅是因为他第一次担此重任,更是因为他将会成为三百名新科进士的恩师,这时代的师生关系犹如父母,这将是他的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源。
其实在这个主考位置上,出现过一场激烈争夺。毕竟这次是皇上特别召开的恩科,在“规格上”高于往届亦是正常,故而内阁的阁老都有意于这个位置。
他这个才上任一年多的礼部尚书,以为只能做旁观者的份儿,却是没有想到,最终这件好事反倒稀里糊涂地砸在他的头上。
在欣喜的同时,他亦是小心翼翼。这会试看似获益良多,但压力却一点都不小,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稍有不慎,就会给人抓着小辫子往死里整。
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翰林出身,于前年接替王用宾的位置,出任礼部尚书一职。无论是“出身”和资历,都让他有望成为阁老,有望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阁臣之一。
只是美好的背后往往暗藏着杀机,李默的那场教训,他是真切地看在眼里。由于他当时担任的是吏部左待郎,所以比别人看得更清楚。
那时的李尚书深得隆恩,又有陆柄这个得意门生,风头甚至盖过了严阁老,投奔者如云而至,都以为李默会接替老迈严阁老的位置。
只是谁能想到,就在李默风头最盛之时,一场大祸却悄然来临。李党是树倒猢狲散,李尚书本人更是身首异处,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正是如此,吴山不断告诫自己。哪怕如今正是得意之时,哪怕即将拥有一份不小的政治资源,但仍得小心翼翼,切勿犯下李默的错误。
随着一份份优秀的考卷送上来,他仔细地审阅着。在定下去留的同时,亦是要从中挑出会元试卷,让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挑不出毛病来。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这届考生的水平高于以为,短短二天功夫,便呈上了五份高荐的卷子,而他对其中两份更是爱不释手。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吴山捋着苍白的胡子,如同喝了酒一般,发现这个破题精妙无比,故而忍不住又再通读一遍这一篇文章。
“会元定矣?”张磊看到他的表情,便是好奇地问道。
吴山经过官场磨砺,早就修成了养气功夫,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地道:“可惜后面的答卷稍逊,整体不及宋同考的高荐卷,但估计可点为经魁”。
每经取一魁,即是这份试卷不在第一,但却能在前五,属于相当厉害的成绩。
“如此说来,宋同考的那份高荐卷是会元矣?呵呵……看来我先前的判断没错啊!”王磊的眼睛闪过一抹喜意,颇为得意地捋着胡子道。
吴山哑然失笑,摇着头道:“言之过早矣!这后面还有数千份试卷,还有两场卷子没有送来!”
“呵呵……我话就放在这里了,那份试卷必是会元矣!”王磊的眼睛充满着自信,一副就认定那份试卷的模样。
吴山脸上保持着微笑,又是故意翻阅起其他试卷,只是却留了一个心眼。
这个王磊是徐党中人,算是给徐阶争不着主考官的一个“补偿”。只是这人在举行仪式时,神色便有些异情,如今更显得古怪。
正是如此,他突然怀疑那份宋同考的高荐卷子藏着猫腻,若是没猜错的话,极可能是南直隶籍的考生。却不是他神经过敏,而是这场会试打一开始就透露着诡异。
先是严党主动让出主考官的位置,虽然他被外界很多人误以为是严党,以为他是代表严党坐上主考官的位置,但他却很清楚,他跟严党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如今严党不仅没指染主考官,甚至连副主考官都给了徐党,这事如何不透露着古怪呢?如何不让他多留一个心眼呢?
正是这一个原因,他从踏进顺天贡院的那一刻开始,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真就莫名其妙地栽了进来,特别是在会元的人选上,他需要慎之又慎。
第203章 狗屎运
在考官们忙碌着审卷的时候,第三场会试便悄然开始了。
跟着乡试一样,考的是策问五篇。策问,其实就是针对时政问题,让你写一篇文章,发表你的政见。
林然看完五道题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五道都是时下的热点问题,有倭患、有灾情,亦有漕弊,怕绝大多数人都押中了题目。
只是在前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某人就已经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考试是考试,跟你的真实想法无有半点关系。
老师让你写作文:“一件最愉快的事”。
你写偷看老师洗澡如何愉快,像董永偷看七仙女下凡洗澡,其实是可以的。老师审阅的时候想必亦是暗爽一番,但她却不可能给你及格分数,甚至还假惺惺地揍你一顿。
所以在后来的作文里,他最愉快的事情不再是看老师洗澡,而是“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结果全部得到了高分。
这事亦在此后的泡妞道路上指引着他,让到他懂得当初老师的用心良苦,那顿揍亦没有白挨。
现在他再度面临着选择,如这个论漕弊。
他能提议废掉滋养着一大帮官员的京杭大运河,改走海运,改造大船运输漕粮,彻底解决漕运低效的弊病吗?
若以为这会试的策问,真是要你出谋献策,那林然就真的白活了。亦是辜负了那位漂亮老师的良苦用心,更辜负了那一番啪啪啪的打屁股声响。
要知道,这些试卷可不是呈给皇帝看的,亦不是给严阁老看的,而是送至内帘,给那些同考官审卷,由主考官吴山裁决。
吴山作为皇帝点派的会试主考官,他是来找出“漕弊”的解决方案的?显然不是,吴山这次是来开科择士,选取贡士而来的,这才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另外,他亦是自身的利益。若他让你高中,那跟你就是师生关系,而你若是个爱惹事的“愣头青”,他其实是要担责政治责任的。
正是如此,吴山第一个剔除的,便是“离经叛道”的门生,断然不会傻傻地给自己埋雷。
林然自然清楚地洞察这一点,这场考试压根不是考“政见”,主要还是你的思想,看你的思想有没有“火药味”。
在确定了这一点后,他将漕弊的矛头正指“贪”与“庸”上。痛斥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吏,建议漕运把总让能者居之,收起了他真正的政见。
不过他却是相信,不管他如何隐藏,他的才华亦会被吴山发现。正所谓,世上最无法掩饰的两种东西,一个是才华,一个是放屁。
时间不经觉,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天。
林然将最后一道题的答题写在试卷上,在检查无误后,抬头望了望天空,是难得的艳阳天,他的心亦是飞出了贡院。
这一次,无疑是最折磨的一场考试,在这个窄小的号舍中,呆了九天八夜。只是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小心地将笔和砚台清洗干净,放进了考篮中。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嘈杂的声音从巷口处传来,抬头望去,便看到了收卷官和军士在走动。
跟着以往的考试一样,会试在最后一天会进行三次放排,而这次分别是午前一批、午后一批、傍晚一批。
林然看着离第一次放排的时间不远,便亦是示意交卷。
一个肥胖的受卷官前来,将他的试卷仔细检查一遍,便进行弥封。将卷首处翻折封盖,加盖“弥封官关防”,这一切都在林然眼皮底下进行着。
在收好试卷后,便给了林然一个木牌。
林然拿着通行木牌,带着属于他的东西,便离开了这个考巷。
走出考巷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恍惚,不记得九天前是从哪一边的甬道进来的。不过仅是失神片刻,他便跟着另一个考生向着贡院大门走去。
跟他一起交卷的人并不多,只有二百多号人,绝大部分考生怕是选择在午后或傍晚那批交卷。
大门开启的时间还没到,大家都聚在先前搜检的那条甬道中等待放行。虽然有些人是相识的,但在这里却不敢交流,只用脸上的表情来表述好与坏。
没多会,时隔九天,贡院大门再度开启。
二百多号人看着敞开的大门,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当即蜂拥而出。在这里呆了九天八夜,都如同逃窜出牢笼的鸟儿,当即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阳光明媚,贡院前的广场沐浴在阳光中,一群鸽子正在那里觅食。
林然走出贡院,阳光洒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只是他的眼睛充满几分沧桑,眯着眼睛,望着那群展翅高飞的鸽子。
从广州城一路北上,经历了许多,甚至是历经生死。而如今,他达成了最初的愿望,参加了这一场关系着人生命运的考试。
虽然会试的成绩还没有出来,但无疑算是取得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起码比当初以为无法参加考试要强得多。何况,他自认这次考得相当不错,估计一个贡士名额是跑不掉了。
只要得到了一个贡士名额,那就等同于获得进士名额,他将以进士官的身份进入官场,成为大明朝的官员。
呸!
林然走下台阶,结果让他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一只脚竟然踩在一坨狗屎上,以致一口痰便狠狠地吐在地上,想要将这个霉运吐掉。
本以为即将是平步青云,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一坨狗屎在迎接他!
等等……这是狗屎运!
林然那恶心的表情消失,眉梢浮起了一抹喜意,似乎暗示他会中贡士,甚至很可能是会元。
“你可是广东解元郎林然?”几个锦衣卫从远处走来,其中一名锦衣卫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张画像。
林然的心情正佳,拱手朗声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带走!”这位锦衣卫脸色一变,当即下令道。
林然听到这话,眼睛当即瞪起,亦是呆住了。但还没待他有所反应,走上来的锦衣卫一左一右地将他擒住了。
这踩狗屎都犯法,这锦衣卫管得也太宽了吧?
第204章 坦白从宽
会试结束,四千五百名考生陆续从顺天贡院走出来。
经过九天的折磨,众人亦是身心疲倦,有人沮丧亦有人欢喜。只是才刚踏出贡院的大门,便看到一群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朝着他们扑来。
南直隶解元丁世美和福建解元林士章,这两个名人便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一帮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押上马车带走。
除了这些名人外,亦有很多的考生被押上了马车。
不少考生围上去,想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要抓他们的亲友。只是这些锦衣卫只管是拿人,却没有跟他们解释一句。
面对着这个大明的高级特务机构,特别锦衣卫左都督陆柄深受皇恩,锦衣卫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他们这帮小小的举人却只有任其欺凌的份儿。
谁都想不到,这会试才刚刚结束,便遭遇了这等祸事。
这时代的娱乐是匮乏的,特别又处于发榜的空档期,整个北京城的百姓似乎一下子就将目光聚焦在这一件古怪的事情上。
当晚,酒楼、茶楼和街头巷尾的流言满天飞,各种版本接踵而来。上至他们通敌卖国,下到他们嫖娼不给钱,应有尽有。
话说,林然被锦衣卫押上马车,直接转到了东长安街。在一个富丽堂皇的衙门前停下,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形状逼真,透露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这里的街道宽广,衙门高大,青灰色的石墙,一看便知道是大明朝的中高级衙门。
林然本以为是哪位官家千金用这种迂回的手段将他请到闺房中,只是当一股尿馊味迎面扑来时,知道自己又想多了。
他被带进令人闻之色变的北镇抚司的大牢,这个据说生人进死人出的地方,在经过九转十八弯后,便来到了一个由圆木围成的牢房前。
牢房有十几平方左右,里面空无一人,地上铺着稻草,空气有着些许的异味。
“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弄干净鞋底再进去!”林然对着押送他的两名锦衣卫说着,结果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门里扑去,差点摔得狗啃屎。
砰!
门重重地被关上,然后便是哗啦啦的声响,亦是上了锁。
就是这般莫名其妙,他成为了北镇抚司牢狱中的一员,只因踩了一坨狗屎。这就是惨无人道的封建社会,不找那只拉屎的狗,却偏偏找上了英俊的他,当真是以为他长得帅好欺负。
大牢的环境自然不好,但跟着贡院的号舍相比,这里起码能大字地躺着,让他还算是满意。
在左边擦干净鞋子,然后到右边的草堆躺下,嘴里叨着一根草蕊,想着三三二二的心事。只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一直都不见有人来提审他,他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不过很快事情有了变化,下午有批人送进来,而傍晚又送来了一批,都是本次参加会试的考生,似乎一下子就将这牢房填满了。
单是林然所在的牢房,就送进来十多人,当真是人满为患。
让林然感到欣慰的是,杨富田和宁江亦被送了进来,杨富田跟他是在同一个牢房,而宁江却在隔壁的牢房里。
“我是踩狗屎进来的,你呢?”林然叨着一根草蕊,背靠着里面的墙,朝着走过来的杨富田轻佻地问道。
杨富田一脸沮丧地走到林然身边,盘着腿坐下道:“经你提醒,我当时好像是踩了鸽子屎!”
“哎!下次走路,不要只望天,亦要看看眼前路!”林然轻叹,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师兄说得对,在下谨记!”杨富田拱手,一副受教的模样。
隔着一排圆木,隔壁的宁江不愤地道:“喂!你们不会真以为是这个原因吧?”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原因呢?”林然扭头,叨在嘴里的草蕊上去晃动。
宁江皱了皱眉头,然后苦涩地道:“……不知道!”
杨富田的鼻孔轻哼一声,并朝着他竖起了中指。
林然最初以为是踩了狗屎,后来是觉得因为长得太帅,只是朝周围随意看一眼,不得不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猜测。
这里有他们广东的,亦有南直隶、福建、湖广等,可谓是来自五湖四海,唯一的共同点只是参加会试的考生罢了。
正常推测的话,那无疑是会试舞弊,因为只有这件事才能将他们这么多人联系在一起,锦衣卫才有理由将他们这帮人抓进来。
只是他心里却清楚,他根本没有舞弊。
何况,到了会试这个层面,想要舞弊谈何容易?
哪怕他有那个心,亦没有那种渠道,更没有那个能耐。以着他的能力,别说搞定当朝的礼部尚书吴山,哪怕是他家的门房都未必搞得定。
一位朝廷的二品大员,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甚至跟徐阶一样,直接从礼部尚书到次辅。
这需要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这位礼部尚书抛弃一切功名利禄、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帮你舞弊呢?
正是如此,林然觉得事情不应该是在会试舞弊上,但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案件能将他们这一大帮人牵涉到一起?
一念至此,林然直感头疼,哪怕聪明如他,对事情的起因亦是感到一头雾水。
只是他们被抓进来后,仿佛被遗忘了一般。晚饭倒是按时送来,但对他们的罪状却只字未提,而且当晚亦没有提审他们任何一人。
第二天上午,事情终于是有了转机。
一个身穿着蟒袍的红脸汉子出现在监牢中,一帮举人自持身份,当即质问这位锦衣卫大人为何要将自己关在这里,放他们出去云云。
“汝等的罪行已经败露,不过当今圣上仁慈,凡是能主动认罪的,会从宽处置!”红脸汉子那双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朝着西面拱手,又是补充道:“若是罪刑不重的,只要是主动认罪,便能从这里出去!”
一说完,他便拂袖离开,似乎不愿在这多呆一刻。
却见一个锦衣卫千户望着众人,朗声道:“现在机会就摆在你们面前,不然错过了今日,汝等就在这牢狱中过下半辈子吧!”
第205章 抗拒从严(盖楼加更)
林然坐在牢房里面,目睹着这一幕,却是嗤之以鼻。
这种套话实在太老套了,摆明就是在吓唬人。若真是拿到他们犯罪的证据,还会跟他们这般废话,估计直接刑罚裁量。
如今这种说辞,摆明就是没有证据,故意吓唬这些举人。让心理脆弱的举人主动认罪,从而减轻他们的审讯和调查工作。
只是谁会那么傻,真的就乖乖主动认罪,没想到这锦衣卫会如此天真!
“我认罪!我认罪!我不该跟我姨娘私通!”
“我有罪!我有罪!我一时生了贪念,盗了同窗的盘缠!”
“我罪无可怒!罪无可怒!我不该吹嘘我家有皇室血统!”
……
那位锦衣卫千户的话刚落,牢房中的举人却是纷纷主动认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有的人眼泪都流到了下巴。
啪!
林然看着这一幕,却是彻底呆住了,感觉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很好!你们都跟我来吧!只要你们认罪态度良好,签字画押便能出去!”锦衣卫千户的态度和蔼,但对着其他人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哗啦啦地,竟然走出去了十多号人。
“知道先前那人是谁不?”宁江嘴里叨着一根草蕊,冲着林然卖关子道。
“谁?”林然困惑地扭过头。
“锦衣卫左都督陆柄,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宁江将草蕊晃起,有些得意地说道。
“是他!”林然心里亦是一惊。
若说当朝谁的权柄最大,那自然是严阁老,只是谁敢不卖严阁老的账,怕只有陆柄才有这个底气。他深受皇恩,又掌握着锦衣卫这个情报衙门,根本不需要看其他人的脸色。
“看来咱们惹的事不小,不然不会是他亲自出马!”宁江将草蕊取下,顺手丢在地上道。
“不错!”林然认可地点了点头,眉头紧紧地皱着。
他像是被一面鼓包裹着,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想不明白,是什么事能将他们这帮人扯到一起。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只是呆在这里的人如同热坑上的蚂蚁。
那些被带走的人果真都没有被押送回来,似乎真如陆柄所言,会将他们放走一般,那些主动认罪的人得到了自由。
待到中午过后,那位姓段的锦衣千户又走了回来,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像是在嘲讽着这里的所有人。
“你们亦是看到了,只要愿意坦白罪行,便可以从这里走出去,不然……”段千户的表情收放自如,眼睛迅速闪过一抹狠厉劲。
话刚落,却见一个举人又是痛哭道:“我认罪!我认罪!我欺邻村的胡老汉势孤,用一两银强买了他十亩良田!”
有了这人带头,又一批人选择了坦白认罪,纷纷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这批人被带走了,段千户临走前,又是扫了剩下的人一眼,脸上满是嘲讽之意。
这些人被带走后,亦没有再回来,似乎真是供了罪状后,便会被放出去了。剩下的举人更加坐立不安,频频往着门口张望。
待到傍晚,那位段千户终于又走了回来,脸上带着傲慢和嘲讽道:“本来我是不想来的,但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我保证,你们接下来会为错过这个机会而后悔。”
看到段千户出现,这人像是看到了爹娘般,再听着他的话后,急忙跪地坦白罪行道:“我认罪!我认罪!我昔日重伤他人,后私通知县,将事情抹平了!”
似乎都是承受不住,其他人纷纷坦白罪行,跟着段千户离开了这里。
原本显得拥挤的牢房,突然就空了起来,林然所在的牢房只剩下四人,而宁江所在的牢房却只剩下他一人矣。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林然其实亦是有故意坦白些“无痛无痒”罪行的冲动,以此离开这里再说。
只是脑海却有一个声音在明确地告诉他,这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陆柄都亲自出马了,绝对不可能这般简单就能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
正是如此,林然跟宁江、杨富田约定,一起坐观世态的发展。
似乎是人少了的缘故,狱卒送来的饭菜份量很足。
林然注意到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男子腰杆挺直,盘腿坐在角落,大口地扒着饭菜,吃得很是香甜,似乎丝毫没有受到这一件事情的影响。
“在下广东高州林然,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林然吃过饭后,冲着那人拱手打招呼道。
“原来你就是竹君子林然,你的《竹石》道尽吾辈文骨!我是淮安丁世美!”丁世美的脸上闪过一抹欣喜,朝着他拱手回礼道。
“你就是南直隶解元丁磐石,呵呵……失敬失敬!”宁江隔着圆木栅,却是凑着热闹道。
林然却是疑惑地望了宁江一眼,不明白为何有“磐石”这个雅称。不得不说,来到京城后,他专心于备考,对其他考生的情况几乎是一无所知。
宁江笑着说道:“京中有钱姓人家,有女二八年华,生得貌美如花,远近闻名。钱员外有意将女许配给丁解元,却遭婉拒,岂不是磐石乎。”
“非在下不动心,实乃贤妻亡故,吾以决心为其守身三年,三年内绝不婚娶!”丁世美认真地拱手,一脸正色地道。
林然打量着他,发现这人不像作伪,似乎真是这一个打算。而且在这人身上,他亦是感受到了一种正气和坦荡,是一个真君子。
次日上午,外面那道门又是打开。
身穿蟒袍的陆柄负手走进来,那双凌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丁世美脸上,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丁世美,你可知罪乎?”
“我丁世美行得正,坐得正,从没做苟且之事,何罪之有?”丁世美一脸正气地反驳道。
“不见棺材不掉泪,你的同伙已经招供,竟然还想抵赖!”陆柄露出怒容,当即冲着左右命令道:“给我拖出去,让他尝尝我北镇抚司的刑具!”
第206章 招供
话刚落,两个彪悍的锦衣卫打开门进来,将丁世美带走。
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一个巧合,拷问室离这里并不远处。没多会,一声声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宁江咽了咽吐沫,先前的自信与倔强不复存在,凑到这边牢房的角落,担忧地问道:“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师兄,我真受不了,我怎么可能经受得了这种折磨,我得找点罪来认了!”杨富田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亦是害怕地望着林然道。
林然嘴里叨着一根干草,抱手在胸,眉头紧蹙。事情超乎他的意料,没有想到对方如何肆无忌惮,摆明不惜对他们进行严刑逼供。
只是他们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从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从陆柄的话中不难推测出来,那些“认罪”的举仍然在牢狱中,状况怕比他们还要惨。
一念至此,林然抬头望着二人道:“我们都是有功名的,其中有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是进士官,但陆柄还敢如此对待我们。证明这事不会小,而我们若是顶撞了,怕是要被砍头的。”
“你分析得对,我听你的,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宁江认可地点头,然后望着林然问道。
“估计他们接着会提审我们,我们怕是要吃点苦头,但你们都要明白,要想从这座牢狱中活着出去,那就不能屈打成招!”林然的眼睛透着真诚,将最后四个字念得极重。
南北卷糊涂案是怎么来的,明眼人都知道这事是一个巧合,南北士子才平不均的结果。只是硬是屈打成招,一些中榜举人被迫承认行贿,最终全部被问斩。
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不要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杨富田耷拉着脑袋,悠悠地说道:“现在听着丁磐石的惨叫声,我都想招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我招什么!”
“没出息!”宁江当即怒骂道。
林然正要再说些什么,宁江突然捅了捅他,却看到牢房的另一处,那个福建的举子正卷缩在那角落里,整个身体在瑟瑟发抖。
杨富田鄙夷地望了一眼,得意地道:“比我还不如!”
只是林然跟宁江相视一眼,总觉得这人确实是有些问题。
却是这时,外面的门打开,浑身是血的丁世美被两名锦衣卫拖了回来,特别是那十个手指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解元郎林然,到你了!”
段千户将人送了回来,嘴角噙着一丝嘲笑,淡淡地冲着里面道。
“师兄!”
宁江和杨富田纷纷望向林然,目光充满着担忧。
林然心里亦是无奈,该来的总归还得来,跟着二人摆了摆手,便大步走出了牢房。
通过几道门后,便来到了问讯室,这间问讯室是砖石结构,透露着阴森的气息。
里面燃烧着火焰,空气飘着一股松脂味道,两边摆着铁架子,上面放着各式的刑具。有竹制类的拶、皮制类的鞭、铁制类的烙,可谓是应有尽有,前面则是三个并排的十字木桩。
身穿着蟒袍的陆柄背身而立,正负手站在那里,似乎是知道他进来了,便淡淡地说道:“你很聪明,但可惜我不喜欢聪明人,你选一个刑具吧!”
林然忍着心中的不愤,装着刚直地说道:“大人,我看你亦是爽快之人!要问什么就尽管问,若是我做了,我招便是;若是我没有做,用这些刑具在我身上,怕亦是浪费你的时间!”
陆柄听着这些话觉得有趣,徐徐地转过身。那双虎目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解元郎,却发现这解元郎比想象中要镇定许多,目光还透露着一丝坚毅与倔强。
踌躇片刻,对着手下道:“将他的资料给我拿来!”
作为大明朝锦衣卫的左都督,对一个小小的解元郎自然是随意拿捏。只是他做事向来谨慎,可以凌弱,但却不欺强。
由于锦衣卫独立于文官系统,他甚至可以不卖严嵩的面子。但亦有坏处,他在文官中无法扎下根基,一旦他失势,他甚至会是一无所有。
在看到这年轻解元郎表现出的淡定后,他便找来了资料,同时嘴里冷漠地念道:“林然,字若愚,年十七,生于广东高州府石城县长林村,于嘉靖三十六年参加科举,一鸣惊人,县、府、院、科、乡均第一,以《木兰词》、《竹石》而闻名,有竹君子的雅称,师从青山居士……”
陆柄突然是顿住了,抬头疑惑地问道:“你先生的名讳是?”
林然却亦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揪着这个问题。
只是有些东西却不是不想说,而且根本不知道,虽然他跟江荣华打听过,但那货却是一副爱说不说的模样,如今真想狠狠地踩他两脚。
“家师……有言,他的名讳不可跟外人道也。”林然心里暗叹一口气,只能拱手应付道。
陆柄那张红脸顿时阴沉下来,目光充满着不善,抖着手中的资料质问道:“第一次参加科举,就名列乡试解元,真当天下无人乎,这解元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考来的!”林然愣了一下,便老实地回答道。
陆柄却是揪着这个“破绽”不放,又是继续步步紧逼道:“是如何考取的,莫不是舞弊?”
“我于乡试前,第一次到广州府,跟恩师尹台更是素未谋面,怎可能会舞弊?”林然却是不怕他揪着这个问题,当即底气十足地回答道。
陆柄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冷笑道:“舞弊的方式有很多,比例……花钱买试题。”
“我自幼家中贫寒,可不会将钱浪费在这样事情上!”林然装穷,发现这个锦衣卫亦不是传说般,真的是无所不知。
陆柄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又是冷哼道:“乡试前,果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想欺瞒我们锦衣卫,我们锦衣卫知尽天下事。”
“我……我做过!”林然若是所思,便是无奈地承认。
陆柄的嘴角微翘,淡淡地吐字道:“说!”
“我……我在得知工部戴待郎的儿子戴水生竟然有通关字节后,偷偷到锦衣卫广东卫指挥使司状告过此事!”林然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如今才想起确定很见不得人。
陆柄深深地望了林然一眼,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突然朝着他摆了摆手。
“走吧!难道想要体验这里的刑具不成?”段千户看着他不动,当即冷哼道。
林然自然没有自虐的心理,看着不用承认刑具之苦,当即就调头跟着段千户离开。只是让他失望的是,段千户没有带他离开这个大狱,而是将他又带回了先前的牢房。
却不知这个段千户是不是会错了意,很想让他回去找陆柄问清楚,但看着他那张阴柔的脸,最终还是将话憋住了。
第207章 起因
拷问室,火光摇曳。
待林然离开后,从侧室中走出了一个身穿鹤形图案红色官袍的老者,五十多岁的模样,精神矍铄,只是那张枯瘦的老脸带着凝重之色。
若林然还在这里的话,定然能够认出这人,正是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徐阶,当今大明朝的次辅。
“徐阁老,此子师出名门,童子试中得小三元,科考亦是名列前茅,还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怕事情确实跟他没关系呢!”陆柄看着徐阶走出来,扬着手上的资料苦笑道。
在最初,他最怀疑这位年轻的广东解元,但经过接触,以及查看了对方的个人资料,却发现这年轻解元的嫌弃反而最小。
徐阶没有回答他的话,望着门口的方向淡淡地说道:“你派人去查查,此子在会试前是不是跟吴尚书有过接触!”
陆柄听到这话,眉头却是皱起道:“这没必要了吧?”
“你怕是误会了,我不是要拖吴尚书下水,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此子的秉性!”徐阶扭头望着他,哑然失笑地道。
陆柄心里一阵鄙夷,自然不相信这个鬼话。如今这个局面,其实对徐阶本人并不利,若是能将水搅浑最符合他的利益。
不过他历来都是唯命是从,这次皇上要他协助于徐阁老,那他就理应听从于徐阁老,便是点头应承下来道:“没问题,广东这边还要继续提审吗?”
“不用急,先晾一晾他们吧!”徐阶缓缓地摇头,心里似乎已经另有打算。
没多会,段千户走了进来,说人已经带到。
这次跟着进来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俊郎年轻举人,来自于福建,只是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看着站在这拷问室的陆柄,还没等陆柄开口,便是跪地道:“求大人放过小人,小人甘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求大人饶罪。”
“藩远明,你是打算跟本官吐露罪行了吗?”陆柄却是无动于衷,冷冷地背身问道。
“我……”藩远明却是一滞,目光有些飘忽,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
陆柄缓缓地转过身,冷哼一声道:“其实你认不认都已经没有关系,因为你的同窗好友诸子良已经招供,坦白了他所有的罪行,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我一时糊涂,还请饶命!请饶命啊!”藩远明听到这话后,心存的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当即用力地叩头求饶。
陆柄给手下打了一个眼色,然后冷冷地说道:“若是想要罪名轻一些,便将你知道的同伙都招出来,越多越好,不然你就等着被问斩吧!”
藩远明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在地,但心里却是明白,这次他算是真的栽了。不需要再期待会试的结果,不用再想着金榜题名的美事,如今人头怕亦要不保。
只是人都是如此,在从天堂掉到地狱后,都会想尽办法爬回人间。故而任着泪水在脸颊上流淌,颤颤巍巍地在纸上进行招供,并写下一个个同伙的姓名。
如何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地北上赴考,最终没有金榜题名,反而落得牢狱之灾。
陆柄没有丝毫的同情,冷漠地望着这一切,只是脸上亦没有过多的欣喜之色,眉头仍然紧锁着。
这次朝廷如此劳师动众,自然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牵扯到一起舞弊大案。
事情还得从去年恩科乡试说起。由于时间仓促的关系,朝廷让南京礼部承担了一部分主持乡试的职责,多个省份的主考官亦由南京官员担任。
在福建的乡试中,搜检军从一名考生身上搜出了夹带小抄。
这本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作弊自古都是屡禁不止,夹带更是每年都能搜出一批。只是锦衣户的千户事后却意外发现,这夹带小抄的内容跟乡试题目竟然一致。
很显然,世上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当地的锦衣卫当即从那名考生身上着手,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乡试的考试题目竟然提前泄露,矛头自然是指向乡试的主考官南京太常寺卿阮经。
事情若是到这里,怕不会闹到京城来了,将那位在南京养老的三品官员砍头便是。
只是锦衣卫继续追查泄题源头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证据没有指向主考官阮经,而是直指南京礼部尚书王用宾,泄题的源头竟然在这位朝廷的二品大员身上。
按着一贯的做法,阮经会先将拟定好的乡试题目留在南京礼部,而其带着弥封好的试卷南下,到福建主持乡试。
正是如此,能够提前知悉福建恩科乡试题目的人,第一个是南京太常寺卿阮经,第二个便是南京礼部尚书王用宾。
现在证据表明是王用宾泄的题目,那事情就突然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了。
广东、福建、湖广、南直隶等的乡试题目都经由南京礼部尚书王用宾保管,若福建乡试的题目是他泄漏出去的,谁知道他会不会亦向其他省份泄题获利呢?
特别广东、南直隶、湖广都有乡试舞弊的传闻流出,甚至锦衣卫在广东、南直隶两地都寻到了乡试舞弊的证据,这让到王用宾的嫌疑更加之大。
一个乡试舞弊就是惊天大案,这次竟然一下子牵扯数省之多,这是闻所未闻。
如今事情捅到了嘉靖这里,嘉靖亦是大为震怒,当即就下令彻查此事。在他特设的恩科中,却出现了如此的舞弊大案,这让他如何忍受得了?
好面子的嘉靖帝简直是想将这些人都亲手捅死,这事情太打他的脸了。
正是如此,次辅徐阶亦是亲自出马,试图将这起舞弊大案弄得水落石出,给嘉靖帝一个清楚的交待。
福建的恩科举人自不用说,所涉的广东、南直隶、湖广亦都被打上了嫌疑,锦衣卫试图从他们这些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林然自然是不幸的,尽管他没有舞弊,更没有提前得知乡试的考题,但却处于嫌弃区域中。而他不仅年轻,更是广东的解元郎,所以嫌弃极大。
第208章 低落(月票加更)
牢房,一个束缚人自由的地方。
杨富田和宁江很是意外,因为林然毫发无伤地回来,而他们二人亦没有被带走,反倒是那名英俊的福建举人被带走了。
林然虽然没能直接被释放出去,但相对于丁磐石而言,无疑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三人聚到了那个角落,他并没有隐瞒,当即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如今三人同坐一条船,应当是同舟共济。
“看来事情是出在乡试舞弊上了!刚才我们问丁磐石,他是被拷问乡试作弊的事,好像是跟泄题有关!”宁江指向那边的丁世美,说出了他的判断。
“他们福建乡试跟我们广东乡试有屁联系啊?各省乡试的题目都不一样!”杨富田挠着脖子,一脸鄙夷地说道。
林然亦是不解,但却知道宁江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便是抬头望向他,静候着答案。在三人之中,宁江对官场的事情无疑是最熟悉的。
“师兄,先前我们都以为,咱跟他们这帮人的共同点是一起参加会试,但我们都遗漏了一个共同点!”宁江并没有急于公布答案,而是卖关子道。
“你丫的,有屁快放啊!”杨富田拖下鞋子,作势就要砸他。
“这次恩科很是特殊,我们广东、福建、湖广和南直隶的乡试都由南京礼部主持!”宁江瞪了他一眼,这才正色地说出了答案。
“你的意思是说,舞弊的根源可能是在南京礼部,所以我们这一大帮人才成了嫌疑人?”林然顿时豁然开朗,隐隐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不错!不过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南京礼部尚书王用宾出了问题,所以事情才会牵扯这么广!”宁江打了一个指响,露出了满口白牙道。
“我们广东这次一共来了三十九人,那为什么只捉我们三个呢?”杨富田提出了一个新问题,然后越说越得意地道:“因为我们帅?因为我们有钱?因为我们三个最有才华!”
原本是一件极为不幸的事,结果到了杨富田嘴里,仿佛成了无比光彩的一份荣耀。
“你个猪头,因为我们三个的年纪最小,觉得我们年轻经不住拷问,而且谁告诉只有我们三个了?”宁江狠瞪了一眼,满脸鄙夷地道。
“是这个原因吗?”杨富田有些沮丧地望向林然。
“不管他们是按什么方式挑人,反正我觉得我肯定逃不掉!”林然将手一摊,发现人长得帅就是烦恼多,又是叹息道:“希望事情能尽快水落石出吧!”
“在这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宁江抬头望着牢房,苦涩地说道。
“对!我们就像窑子里的窑姐!”杨富田认可地点头。
“你才是窑姐!”宁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形容比你贴切!”杨富田却是争辩,并指着这个牢房说道:“这牢房就是窑子,人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们,想要弄谁就弄谁!”
“你过来,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宁江伸手要揪杨富田的衣服,但手不够长。
“你过来,我非将你当窑姐般压死你不可!”杨富田扬起下巴,朝着他挑衅地道。
林然看着争吵的二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是知道了事情的部分真相,心里反倒没那般的忐忑,便是打量起四周。
丁世美的伤并不重,正靠在墙上发呆,望着对面那从通风口照进来的亮光。
广东这三个年轻举人的谈话,他是听在耳中,亦是认可他们的判断。事情确实应该是南京礼部出了问题,所以才将他们这伙人牵扯进来。
虽然知道了锦衣卫的意图,但他却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心里更加的沉重。
“你们南直隶现在什么情况?”林然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侧,开门见山地问道。
“说我的同乡招了,并将我供了出来!”丁世美苦涩地说道。
“肯定是吓唬的,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林然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道。
“应该不是!”丁世美却缓缓地摇头,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何以见得!”林然的眉头微蹙,很是意外于这个答案。
丁世美扭过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道:“徐阁老是我们南直隶松江府人,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林然缓缓地点头,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丁世美望着对面的亮光,继续说道:“徐阁老族中有两个嫡系子弟,学问很平庸,只是这次却高中,名列前十,其中一个是经魁!榜单一出,大家当时便说此次乡试不公,只是碍于徐阁老的权势,无人敢言。”
“凭着这个原因,你就判断你们乡试有舞弊案,怕是太过于武断了吧?”林然却是明白,有些传言是不可信的,他中解元亦遭受过流言蜚语,很多落榜的举人就中伤过他。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想必不是空穴来风。何况那二人先前作的文章我亦是看过,倒不能说是狗屁不通,但绝对中不了举!”丁世美扭头望着林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你判断南直隶乡试藏有舞弊案,并且已经被锦衣卫揪了出来,而有人选择将你拖下水了!”林然脸色凝重,望着他问道。
“不错!我能够看得出来,陆柄确实没有撒谎,必定是有人供了我!”丁世美很肯定地点头,看着被弄得几乎要废掉的手指。
“那徐阁老那两个嫡系子弟的事,你跟陆柄说了吗?”林然压着声音又问道。
“我其实是想说,但你看看这里,我觉得他当时是不想我说!”丁世美将胸襟解开,上面的鞭痕当真是触目惊心,令人动容。
“放心吧!你的才学在这里,哪怕真有人胡乱指证了你,但这种谎言肯定会不攻自破!”林然的目光从他胸前的伤口移开,并且认真地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丁世美将衣服拉好,脸上充满着苦涩之色。
林然本想要再安慰几句,但心里突然像堵着一块石头似的。如今他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会不会突然就大祸临头,心里亦不免是低落。
若他们广东这边亦有人被屈打成招,必定会将长得最帅的他拖下水,那他又如何才能自证清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