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6章 无如我富
万寿宫中,檀香从铜炉中袅袅升起,充斥在殿中的每个角落。
嘉靖对严嵩还会念一些旧情,但对严世蕃却全然没有好感,显得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徐爱卿,你以为当如何处置呢?”
“臣以为,此案当秉公处置,查明林润所奏之事是否属实!”徐阶仍然跪在地上,显得正义凛然地回应道。
嘉靖知道徐璠的次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显得饶有兴致地询问道:“徐爱卿,你当真以为严世蕃谋逆?”
虽然他并不喜欢严世蕃,但说严世蕃要在江西举旗谋反,他其实是不相信的。昔日江西的宸濠之乱,宁王手里有钱又有兵马,但仅过四十三天便给赣南巡抚王守仁给平定了。
严世藩不过是一个逃军,实质是一个自身难保之人。现在严世蕃有着严嵩庇护着,他方能在江西苟延残喘,又怎么可能会自寻死路呢?
最为重要的是,以他对严嵩的了解,却不可能任着儿子如此的胡来。
“回禀皇上,事关大明基业,臣不敢轻言妄断!”徐阶没有正面回答,接着侃侃而谈地道:“据南京御史林润所奏,严世蕃其家奴严年和谋客彭孔家资亿万,严世藩更是放言:朝廷无如我富!虽无兵权,但其财帛怕是已经……富可敌国。林御史之言虽是骇人听闻,恐怕亦非空穴来风,还请皇上明察!”
家奴严年和谋客彭孔家资亿万?朝廷无如我富?
冯保和陈洪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在惊讶之余,亦是为着严家感到了一丝担忧。
昔日的沈万三为何而亡,正是沈万三不懂得收敛财富,致使太祖盯上了沈万三这一块肥肉。现在严世蕃的家奴和谋客都如此富有,而严世蕃还放言“朝廷无如我富”,这财力已然是超乎想象了。
经过徐阶如此的分析,事情不仅关乎严世蕃是否谋反,亦是涉及到严世藩的惊人财富。
嘉靖自然知道严世蕃的手并不干净,不然当年亦不会执意判处严世蕃到雷州戍边,便是微微地眯着眼睛,显得玩味地求证道:“一个小小的家奴便身价亿万?”
“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林御史怕亦是经过求证,断然不会诬蔑一个家奴!今严世蕃拥有如此财力亦就罢了,偏偏聚集四千江盗于山林,却是危及大明矣!”徐阶循循善诱,显得痛心地回应道。
嘉靖的脸上越发的冷漠,随手抄起一本奏疏,便是冷哼一声地道:“严家的祖上并非大富之家,其钱财从何而来?”
这……
黄锦听到这个问话,却不由得暗暗地扭头望向嘉靖,想要窥视着皇上的所思所想。很显然,那句“朝廷无如我富”已经刺激到皇上,而皇上对严世蕃的财富产生了怒意。
“皇上,当年以严世蕃贪墨八百两判之,八百两应当不是其贪墨的实数!只是臣今无凭无据,却万万不敢乱说!”徐阶做了一个小推测,然后态度中立地回应道。
冯保听到徐阶这个回答,却是不由得暗暗地翻一个白眼道:这想要说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留着,你还说不敢乱?
至于严世蕃当年贪污八百两,谁都清楚这不可能是实数,哪怕现在徐阶给他们这些宫中的头目,实质都远远超过这个数。
不过经徐阶这么一说,皇上怕是往着严世蕃贪墨一事上联想了,且似乎只有这么一个答案,这“朝廷无如我富”的财富正是来自于严世蕃多年的贪墨所得。
嘉靖看到手中为严世蕃求情的奏疏,一股莫名之火当即涌上心头,便是重重掷下奏疏道:“着三司会审,务必尽快查明真相!”
随着奏疏落下,包括黄锦在内的太监,纷纷跪倒在地上。
“臣领命!”徐阶一直跪在地上,此时恭敬地施予一礼道。
嘉靖吐了一口浊气,便是大手一挥道:“下去吧!”
“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徐阶又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只是他那双低眉顺目的眼睛分明闪过一抹狡黠。
冯保看着离开的徐阶,心里却是黯然一叹,深知严世蕃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被林润污蔑造反,皇上念在他们父子的情份上,很可能还会继续发配充军。
只是严世蕃现在偏偏说出“朝廷无如我富”这等无脑子的话,这简直就是要找死,哪怕他严世蕃再如何富可敌国,那亦是不能对外乱说。
却是不得不承认,严世蕃这场祸事根本不值得同情,完全是自找的祸事,可谓是“祸从口出”的典范。
徐阶走出了万寿宫,面对着外面的明媚的春光,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脸上亦是洋溢出满意的笑容。
回到无逸殿,原本他想派遣得意门生张四维前去办差,结果才想起张四维跟那个小子还被“关”在顺天贡院,便是差遣其他人前去。
消息一经传出,自然引起京城的一片哗然。
不过随着家奴严年和谋客彭孔家资亿万和严世蕃所放言的“朝廷无如我富”,纯朴的北京百姓对于严世蕃是恨之入骨,特别是想到历年背负的提编提入了严世蕃的口袋,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三司会审,这是大明最高等级的堂审。
所谓的三司,自然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只是跟着当年不同,现在的三司长官早已经换了人,其中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
在得到命令之后,左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来到了刑部衙门,在经过简单的商议后,便是一起提审严世蕃。
身穿一身干净囚服的严世蕃走上了公堂,面对着这三位高高在上的大佬,他的眼神却是丝毫不惧,反而似笑非笑地望着在场的三名高官。
一时间,刑堂大堂突然静止了一般,三位长官面对着一位钦犯却是大眼瞪小眼,这是刑部大堂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局面。
第1707章 三司会审
刑部衙门大堂,两排并列的衙役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亦是不敢吱声。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当即打破了这堂中的寂静。
刑部尚书黄光升居中,左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居于两侧,每个人前面都摆放一张长案,而案上均放着惊堂木。
只是敲响惊堂木的并非刑部尚书黄光升,而是位居右侧的大理寺卿张守直,却见他正怒视着堂中站着的严世蕃。
“威……武!”
十二名身体高大的衙役手持着水火长棍,很是配合地用力捣着青砖地面上,嘴里齐齐地喊着威胁之声,令人是头皮生麻。
这个声音在公堂回荡,彰显着刑部大堂的威严,对堂中的犯人施予一种无形的压力。
如果堂中站着的是普通人,怕早已经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了,但严世蕃是曾经站在官场最顶峰的官员,那张胖脸仍然是充满着不屑。
他确确实实有嚣张的本钱,在他老爹还在首辅宝座上之时,面前这三位对他都是低眉顺眼,而黄光升更是在工部给他打过下手。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优势,令到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害怕,很是坦然地面对着这些捣棍声。
十二根水火长棍捣在青砖的声音慢慢停歇下来,整个公堂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谁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张守直先发制人,对着严世蕃直接地质问道:“堂下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张守直出身于顺天府官宦之家,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历任吏部主事,历考功、文选郎中等职,今任大理寺卿。
如果严世蕃还是昔日的小阁老,他自然不敢如此说话和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严世蕃早已经丢了官职,现在的身份是逃犯,跟他这位大理寺卿可谓是天壤之别。
“张时举,你是如此不识尊卑的吗?两位大人都还没有发话,你一个三品的大理寺卿着什么急呢?”严世蕃迎着张守直愤怒的目光,却是云淡风轻地反过来质问道。
虽然本次是三法司会审,大理寺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但其品秩仅是正三品。若是论身份和地位的话,张守直其实是要位居于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左都御史张永明之后。
在大明官场,最讲究的还是官员间的上下尊卑,像海瑞那种“海笔架”还能得到升迁的,其实算是另类了。
张守直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算了,他的面前可不是一般的犯人,而是官场的老油条。
他率先发难固然是想要做出头鸟,更是给严世蕃一个下马威。只是真要较真起来,他却是破坏了官场中最重要的尊卑规则,他确实不能抢在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两位大人前面发话。
张守直被严世蕃直击了软肋,一时间又怒又恨。
黄光升轻咳一声,先是给予张守直一直安抚的目光,旋即板起脸并沉声地质问道:“严世蕃,你可知罪?”
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刑部尚书,对方是一个嫌疑谋反的逃犯,只是想着这些日子陆续出现的董份、朱衡和吴山,再念及那位远在江西的老首辅,却是并不打算逼迫对方下跪。
“何罪?”严世蕃昂首挺胸地站在堂中,故意装糊涂地反问道。
黄光升跟张永明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是直接说道:“据南京御史林润所奏,你勾结江盗洗劫民财,且聚众四千人意图谋反,可有此事?”
听到这个问话,张永明和张守直显是紧张地望向严世蕃。
“林若雨说我勾结江盗,可有人证?至于聚众四千人,说的是他修宅子招募的上千名工匠吧?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在老家修的宅子,莫非都是自己亲自搬砖不成?”严世蕃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显得早有说法地回应道。
黄光升等三人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发现这个案子确实比他们想象中的棘手,严世蕃当场伏首认罪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黄光升等三人自然不可能全然没有准备,便是拿起林润弹劾严世蕃的奏疏道:“这里有林润的奏疏抄本,他在巡江之时,知悉你跟江盗暗自勾结往来,很多江盗都是逃入你家中!”
“他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我袁州府内并没大江,他说江盗千里迢迢逃到我严宅,为何不令官府拿人,来个人赃并获呢?”严世蕃显得不屑地反问道。
黄光升听着严世蕃如此理直气壮地反驳,亦是一阵暗自头疼。
虽然林润在奏疏中是言之凿凿,但他们手里不仅没有人证,甚至连物证都没有,根本无法证明严世蕃勾结江盗,更无法证明他聚众谋反。
他自然是想要抓到严世蕃的谋反证据,从而好讨西苑那位元辅大人徐阶,但严世蕃现在摆明没有谋反,他总不能伪造证据。
张永明看着黄光升不吭声,便是对着严世蕃道:“此事虽然暂无实证,但林润所奏之事,袁州知府李寅实已经证实!”
“袁州知府李寅实?你翻一翻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榜单,再看看是谁任主考官!”严世蕃用小拇指挖了挖耳屎,显得愤恨地说道。
黄光升和张永明都是见惯官场风云的老人,如何不知道所谓的谋反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这里分明透露着浓浓的政治味道。
张永明却是装着没有听到一般,又是继续说道:“除了袁州知府李寅实证实你跟江盗勾结,袁州推官郭谏臣亦是证明林润的说辞,你有聚众谋反之举!”
“袁州府推官郭谏臣?”严世蕃的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旋即便是嘲讽地道:“我前些年在牢里,有旧属前来探监,听说郭谏臣的外察得了优评,吏部打算提升他出任吏部考功司主事,什么时候吏部衙门的考功司主事要从地方官中选人了?难得京城六部的人才如此凋零,却是要从袁州调来一个喜欢窥视别人私隐的推官?”
这无疑是一种浓浓的讽刺,郭谏臣虽然跟徐阶表面仅仅是同乡关系,但从这个事情看来,恐怕亦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光升和张永明交换了一下眼色,眼睛都透着忧虑,发现这个案子当真比他们想象得更要棘手。
第1708章 定罪
“你们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严世蕃不是一个蠢人,不可能做出谋反之事!你们想要跟徐华亭邀功,我严世蕃不怪你们,但我严世蕃也不是任人任意拿捏的。如果你们想要栽赃于我,那我劝你们还是好好考虑,犯不犯得着为了前途而冒被砍头的风险!”严世蕃负手而立,直接捅破他们的心思并朗声地道。
黄光升和张永明交换了一个眼色,眼睛中的忧色更浓了一些。
他们确实如严世蕃猜测的这般,既想要踩着严世藩的尸体讨好那一位,但他们又不敢对严世蕃进行栽赃陷害。
终究而言,严世蕃不是阿猫阿狗,不说他的老爹是当国二十载的前任首辅,这朝堂还有诸多大佬跟他有往来。
如果他们真的伪造了严世蕃谋反的罪证,一旦被追究起来的话,不仅是他们的乌纱帽不保,这项上人头亦得搬家。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淌这一趟浑水!我严世蕃逃军一事属实,汝等当按大明律论典,判处我流放吧!”严世蕃显得有恃无恐地道。
黄光升和张永明相视一眼,发现似乎只能这样处置了。
林润的弹劾看似来势汹汹,但实质很多东西都是捕风捉影,完全拿不出半点证据。昔日林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杀人,何尝不是捕风捉影,致使沈坤在狱中被拷打至死。
张永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对着黄光升轻声地提议道:“黄大人,要不咱们判他逃军之罪,择云南之地再流放?”
黄光升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时亦是拿不定主意。这无疑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法,亦是最公正的判处结果,但徐阶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却是这时,一直不吭声的张守直突然对着严世蕃开口道:“严世蕃,你可还记得杨椒山?”
现在事情陷入了僵局,这位大理寺卿突然发声,已然不会有人指责他尊卑不分了。
实质上,黄光升巴不得如此,当即投去了感激和关切的目光。
“杨椒山?倒是有些印象,一个不长眼的小人物,不过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严世蕃看着黄光升和张永明原本已经动摇,结果张守直横插一脚,显得没好气地回应道。
张守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严世蕃,显得愤恨地说道:“不错,杨椒山已经死了,正是被……你陷害至死!”
所谓的杨椒山,正是原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
有的时候,大明官场的圈子其实很小。
张守直和杨继盛同是北直隶人士,仅比杨继盛大上一岁,二人于嘉靖十六年在顺天乡试中举,然后一同到国子监学习。
虽然杨继盛不久便拜到时任国子监祭酒徐阶的门生,但张守直在嘉靖二十三岁高中进士,而杨继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
由于二人同朝为官,加上是同乡这一层关系,却是免不得时有往来。
只是杨继盛这个人过于刚直,却是惹来了天大的祸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时任兵部武选司员外郎的杨继盛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这本是为国报奸之举,奈何严嵩父子蒙蔽嘉靖,嘉靖不仅没有治严嵩的罪,还将杨继盛给关到了刑部大牢中。
嘉靖三十四年十月,适逢赵文华送来对闽浙总督张经等人的论罪奏疏,严嵩父子在这份奏疏之后附上杨继盛的名字。
偏偏地,皇上在阅奏时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便草草同意处刑,致使杨继盛不仅被斩头,而且还蒙受了不白之冤。
虽然已经时隔十年之久,但张守直却不曾忘记这个事情,一直心心念念替那位昔日的好友杨继盛平冤昭雪。
亦是如此,他虽然知道严世蕃没有谋反,但并不打算放过严世蕃,要他为昔日的所作所为付出惨重的代价。
“呵呵……我如何陷害杨椒山了?”严世蕃的眉毛轻轻一挑,显得似笑非笑地询问道。
张守直仿佛是憋了几十年般,一字一句地说道:“杨继盛弹劾你父亲,而你对杨继盛怀恨在心,盗用威福,借助张经一案,便将杨继盛的名字添上。皇上一时不察,令你的恶行得逞,此乃诬陷忠良之举也!”
盗用威福和诬陷忠良,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黄光升和张永明听到这里,眼睛不由得微微发亮,纷纷扭头望向了严世蕃。
虽然他们无法给严世蕃扣上谋反的罪名,但如果给他冠上“诬陷忠良”,那么他们便可以向徐阶进行交代了。
严世蕃迎着三人的目光,却是微微一笑地回应道:“好,我认罪!”
黄光升和张永明一听,心里当即是大喜过望,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转,在这里得到了重大的突破,不由得赞许地望向了后辈大理寺卿张守直。
张守直仍然板着脸,对着严世蕃又是沉声地说道:“还有沈纯甫!”
沈纯甫的本名沈炼,嘉靖十七年的进士,跟着杨继盛的遭遇很是相似。
因以“十罪疏”弹劾严嵩,被嘉靖处以杖刑,谪居保安州为民。沈炼在塞外,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
嘉靖三十六年,恰逢白莲教教徒阎浩等人被捕,招供多名嫌犯,于是列上沈炼的名字,沈炼终因此遭到杀害。
“好,我亦认罪!”严世蕃很快想起了沈炼这个人,显得很是痛快地回应道。
黄光升看着严世蕃如此痛快地认罪,忍着心中的激动,当即给旁边的书吏递去一个催促的眼色。
书吏是一个很有办事能力的人,在写好供状之后,便是将供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严世蕃的面前。
严世蕃并没有出尔反尔,很是痛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承认昔日诬陷杨继盛和沈炼这两项要被杀头的重罪。
“走,咱们一起出宫见元辅大人!”
黄光升拿到严世蕃的供状仔细地确认了一遍,在打发严世蕃下去之后,对着张永明和张守直显得欣喜地说道。
事情到这里,三法司会审已然取得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在他们三人的联合施压之下,严世蕃终于是认罪伏法。
第1709章 倒海水
严世蕃被几名衙役押回牢房,牢头认领了人,显得殷勤地替他打开了牢门,早已经准备好满满一桌好酒好茶。
人家坐牢都是过来遭罪的,但严世蕃除了人身受限外,每日都是高规模的待遇,牢头更是如同他严家的仆人般。
严世蕃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这才负手走进属于他的干净牢房,直接在酒桌前坐了下来。
“小阁老,刚刚……审堂怎么样呢?”牢头殷勤地抱起酒坛倒酒,一边陪着笑脸打听着情况道。
严世蕃拉了拉袖子,显得不以为然地答道:“我招供了!”
啊?
牢头一听,脸色当即大变,不由得倒洒了酒。
在隔壁还关着罗文龙,亦是着急地询问道:“东楼公,你真的招供了?”
“当然,我严世蕃还能骗你们不成?”严世蕃拿起摆放在桌面上的筷子,很是肯定地回应道。
牢头站着身子抱住酒壶,眼睛阴晴不定地望着这个“死人”,却是考虑要不要现在翻脸。
“完了!”
罗文龙听到严世蕃已经招供画押,整个人颓然坐到地上,双目显得失神地喃喃地道。
他原以为攀上严家从此便是人上之人,结果跟着严世蕃一起被判戍边雷州不说,现在很可能被推上断头台。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严世蕃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边是咀嚼边是得意地道:“三个蠢货,以为这事能要置我于死地,却不知是实则为我严世蕃请功呢!”
罗文龙听到严世蕃如此镇定自若,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追问道:“东楼公,为何如此一说?”
牢头看着严世蕃如此镇定自若,意识到问题很可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没准他还能“因祸得福”,甚至从这里走出去。
一旦这位爷从这里走出来,那他巴结上这位爷,那么从此大概便衣食无忧了。
严世蕃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顺手便抄起酒碗,结果看到碗里仅有小半碗酒,却是不由得蹙着眉头望向抱着酒壶的牢头。
牢头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陪着笑容替这位爷倒酒,比平日还要尊敬几分。
严世蕃喝了一辛辣的酒,这才揭示答案地道:“我还不至于那么软骨头,并没有承认他们栽赃给我的谋反一事。只是招认诬陷忠良,令到杨继盛和沈炼被处斩!”
诬陷忠良?
罗文龙和牢头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道:这不还是要死吗?
严世蕃自顾自地继续吃着肉道:“杨继盛和沈炼本就是一起糊涂案!只要案子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哪怕再无情,亦要好好想想我们父子这么多年替他做了多少事,又替他背了多少骂名和黑锅!”
罗文龙和牢头虽然仍旧是一头雾水,不过看着严世蕃如此自信的模样,知道这里的门道似乎不简单,事情很可能真的迎来了转机。
无逸殿,首辅值房中。
三个人得到了严世蕃的供状,便是一起来到了内阁,对着当朝首辅徐阶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下官见过元辅大人!”
三个人都不是词臣出身,虽然现在亦算是身居高位,但却连见皇上一面都难。很多事情还需要跟徐阶沟通才敢递上拆子,个人的前程实质掌握在面前这位大人物的手中。
徐阶得知三司审理有了结果,便是放下手上的奏疏,只是看过严世蕃的供状,却是对着三人冷笑道:“三位大人送来这份供状,你们这是要治严世蕃的罪呢?还是想要救严世蕃呢?”
三个人以前跟严家多少有点瓜葛,现在听到徐阶突然冒出这个话,却是担心徐阶这是要“旧事重提”,心中不由得大为慌乱。
黄光升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进行否认道:“严世蕃如此陷害忠良,我等恨不得即刻杀了他,自然是要治严世蕃之罪了!”
张永明和张守直亦是连连点头,在一旁附和黄光升的话,表示他们坚定地站在代表正义的徐阶这一边,要置严世蕃于死地。
“你们真将这个东西交上去,不仅严世蕃没事,你们怕要有麻烦了!”徐阶将手中的供状放了下来,显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三人如雷霆轰顶,心里大为疑惑,不过并不敢反驳徐阶的话。
黄光升遇事能够稳定很多,便是率先进行拱手道:“请元辅大人明示!”
“杨继盛和沈炼弹劾严阁老,皇上当年偏袒于严阁老,所以才给这二人都治了罪!现如今,你们说严世蕃构陷忠良,杨继盛和沈炼若是忠良,你们这是要置皇上于何地?”徐阶道出事情的原委,正色地望着三人质问道。
其实有一句他还没有说,这个事情已经牵涉到了严嵩。
虽然严老头已经失宠,但终究是二十年的君臣情分,且严嵩这么多年是真的忠心替皇上做事,皇上还不至于无情到要以“构陷忠良”的罪名将严嵩推上断头台。
正是如此,这个事情不仅不能置严世蕃于死地,而且很可能激发皇上念起严氏父子昔日的忠心。
黄光升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严世蕃刚刚如此的配合,敢情严世蕃亦是看到了这其中的门道,所以才会爽快地签字画押。
张守直听完徐阶的分析,亦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刘永明心里微微一动,当即进行求助地道:“元辅大人,现在当如何是好?咱们怎么做才能置严世蕃于死地呢?”
这个“咱们”,不仅拉近了距离,而且表达了他们三人的“忠心”。
终究不是三年前的朝堂,现在不再是严党的天下,而应该算是徐党的天下。
黄光升和张守直的立场同样鲜明,亦是抬头望向了徐阶,表示愿意听从徐阶的安排。
“构陷忠良不可为,只是严世蕃通倭和通虏皆有明证,你们如实上奏即可!”徐阶如同变戏法般从怀中取出一物,又是提出要求道:“你们莫要回去再反复集议了,这般会带来不少枝节,你们立即按此抄一遍即可!”
黄光升接过纸张一瞧,却见上面写道:“事已勘实,其交通倭虏,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典刑,以泄神人之愤!”
黄光升原本想问这样能行吗?只是看着徐阶自信满满的模样,却是将吐出喉咙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将纸条递给了张永明。
张永明看到徐阶主意已定,自然是无不应诺。
张守直之所以揪出杨继盛的案子,其实是想要替这昔日的同乡好友杨继盛沉冤昭雪,但看到现在确实不可为,亦是默默地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三位长官按着徐阶的要求,一起更改了三法司会审的结果,然后恭敬地呈交给徐阶。
徐阶拿过三法司的“会审结果”,并没有片刻的耽搁,跟着三人在无逸殿门口道别后,便是急匆匆地朝着万寿宫而去。
第1710章 拆卷唱名
顺天贡院,会试的审卷工作到了尾声。
八位同考官审阅四千多份卷子,将其中是精彩的试卷上荐,经副主考官胡正蒙进行第二轮筛选,最终由林晧然做出最后的选择。
林晧然终归是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很充沛的工作状态。他对挑选三百门生的事情很是上心,不仅审阅副主考官胡正蒙呈上来的试卷,亦会在他们打落的试卷中“搜遗”。
他深知八房存在着利益之争,如果哪一房的推荐的试卷被选中得少了,便会比较着重到那一房进行“搜遗”。
林晧然有着他的做官心得:做官不能仅靠以势居人,手段同样重要。这样既没有损害这位考官的切身利益,同时保证了此次会试选才的公正性。
像第六房的工部郎中张迪,这种地地道道的老派作风喜欢的是四书五经题目回答得老练的考生,但林晧然却更偏爱于策论写得好的考生。
张迪对林晧然这一套原本甚是不喜,只是看着对方从他的房中一声不哼地搜走了十几份,远远高于其他房,心里反倒暗暗生起一份感激之情。
咳咳……
在这十几天的审阅试卷中,大家听得最多的声音便是副主考官胡正蒙的咳嗽声。
在最初的几天里,大家还是比较关心胡正蒙,不少同考官会主动关心几句。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却是慢慢地已经习惯了。
倒不是胡正蒙的病情好转,反而是病情慢慢地恶化了一些,甚至另一个主考官都跟着咳嗽了起来,但胡正蒙只能是强撑下去。
郎中是不可能被请进来的,而他们不可能劝胡正蒙出去看病。虽然副主考官不能收门生刺,但亦是占着师生的名份,却是一笔丰厚的政治财富。
亦是如此,没有谁会不长眼地前去劝胡正蒙出去看病,看着胡正蒙选择硬撑着,便是将胡正蒙当没事人般对待。
林晧然则是全身心地投入于审卷的工作中,该民主的时候则会听取张四维等人的意见,但该决断之时却从不含糊。
实质上,张四维等八位同考官的官员都是在五品以下,自然不可能敢跟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叫板,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如此甚好,那名次便……咳咳,就这么定了!”
在商定最后名次的时候,病怏怏的胡蒙正努力地睁着眼睛,对着林晧然所罗列出来的榜单,显得没有任何异议地回应道。
他跟林晧然似乎是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林晧然不找他生病的茬子,他亦不会在榜单和阅卷上指手画脚。
正是如此,此次会试的名次正式敲定了下来。由于这些朱卷都是序列号,哪怕林晧然已经确定了会试的名次,亦是不知道究竟是谁高中。
次日清晨,早饭之后。
林晧然来到聚奎堂,对着在场的九位考官微笑着说道:“咱们走吧!”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封闭生活,他们终于是迎来了最后的填榜日,只要走完最后一道程序,他们便能够恢复自由之身了。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算短,哪怕他们不感到日子无聊,亦是会想念自己的妻儿,以及关心现在朝局是否发生变故。
“总裁,请!”
张四维等人心情亦是愉悦,便是纷纷对着林晧然进行礼让,然后跟着林晧然一起离开了聚奎堂。
石桥上,一支号军在这里严防死守。只是看着林晧然一帮官员过去,却是没有进行阻拦,而是恭敬地列队欢迎,让他们一行人这里通过。
张四维走过石桥的时候,突然感到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却是回过头朝着聚奎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林晧然一行人来到了至公堂,一帮外帘官已经等候在这里。
“见过大总裁!”
临试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岳领着一干外帘官纷纷从座椅站起来,显得恭恭敬敬地对着林晧然进行施礼道。
张岳跟林晧然同为正三品,但二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差距不小,特别林晧然是本次会试主考官,自然是要以林晧然为尊。
实质上,坐在第二个位置的人亦不是监试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岳,而是本次会试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读学士胡蒙正。
林晧然当仁不让都在首座上坐下,对着在场的外帘官说了几句你们辛苦之类的客套话,在场的外帘官自是谦虚一番。
林晧然掏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榜单”,却是将这个折子直接交给了监试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岳。
张岳接过“榜单”,又是交由下面的外收掌官员,几个外收掌官仿佛是按单抓药般,很快便将“榜单”所对应的三百份墨卷取到了堂中。
为了避免出现乌龙事件,对读官不仅认真地验证试卷的序号,而且还拿墨卷跟内帘官带过来的朱卷进来认真的磨勘。
这种红卷和墨卷的内容对比,虽然做起来比较麻烦,且会耗费不少时间,但无疑会大大地降低乌龙的概率。
会试可谓是关系甚大,一旦出现了差错,可能又是一起惊天的“舞弊大案”,那么在场的所有官员都要遭殃。
正是在这种层层的“麻烦”的制度之下,不仅最大限度地防止了舞弊的情况,而且还大大地降低了乌龙的可能性。
“你们说今科的会元是哪里人?”
“定然还是南卷,我猜此次是南直隶!”
“呵呵……我倒比较关心是官卷夺魁还是民卷夺魁!”
……
一帮闲暇的官员看着对读官正在忙碌,亦是进行窃窃私语起来。
本届会试有着创新之举,在林晧然的推动下,却是采用了官卷和民卷,这无疑又一定程度地加大的话题性。
“总裁大人,下官已经再三确认了,朱卷和墨卷完全一致,却不知可否拆卷子唱名?”对读官上前,显得恭恭敬敬地道。
林晧然喝了一口茶,轻轻地点头道:“辛苦了,现在便拆卷唱名吧!”
哪怕是朱卷之中,这个时候同样处于“糊名”状态。如果没有拆开封条,同样不知道这高中的墨卷是哪位考生。
拆卷唱名,早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流程,亦是下面官吏最为喜欢的环节。
弥封官已经验证三百份试卷弥封无误,在临试官张岳等官员的注视后,第一份高中的墨卷被当众拆开了封条。
“第三百名,陈钶,四川都远县人士!”
拆开弥封的官员在向众官员展示的同时,亦是大声地唱了起来。
有官员当即写下一张纸条,却是直接交给了一个等候以久的书吏,这个书吏拿着条子却是朝着外面快步奔走。
顺天贡院早已经组建了十几支队伍,在拿得一张纸条后,便是敲锣打鼓地跑上街,朝着那位高中的士子所住的地方而去。
三年一度的报喜环节,再次拉开了序幕,整个北京城迎来了最为喜庆的时刻。
第1711章 放榜
填榜日,亦是放榜日,故而考生们早就期盼着这一天。
特别是那些自以为考得好的考生,早已经摩拳擦掌,甚至私底下偷偷地准备好喜钱,只等报喜的官差敲锣打鼓前来。
在吃过早饭后,很多士子都会聚到客栈的前厅,亦或者是会馆的前厅。
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他们却是不会离开在礼部登记的居所了。这样既能第一时间收到喜报,又不至于让官喜的官差扑个空,所谓是“予人方便,予己方便”。
“贡院放榜了!”
“贡院放榜了!”
在顺天贡院的报喜队伍刚刚有动静的时候,一个个仆人骑着马纷纷返回客栈或会馆,大声地汇报最新的一则消息。
放榜,这是一个重要的时点,预示着一张张喜报会陆续到来。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无疑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是希望报喜官差即刻前来报喜,另一方面却又希望能够高中的名次能够靠前一些,算是最为煎熬的时刻。
城东全中客栈,前厅饭堂中。
由于这间客栈离顺天贡院不算太远,且房费相对要便宜一些,故而成为很多考生的首选,在这里居住着清一色的考生。
跟着其他地方的考生一般,大清早他们便是纷纷聚到饭厅中来,叫来了一桌好酒好菜,默默地在这里等候着好消息。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啊!”
“天气虽好,但没准是我们的阴天呢!”
“若是咱们平日对经史钻研得再深一些,此时想必不用如此提心吊胆了!”
……
以陈诂为首的一帮福建士子围桌而坐,只是听到报喜开始,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对高中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砰!
大家正说着话的时候,邻桌的一名老书生突然摔倒在地,一名同伴匆忙上前将人扶住,却发现这位老书生已经是酩酊大醉了。
同伴让小二帮忙将人送回房间,对着众人进行解释道:“李兄此次亦是倒霉,他平日专钻于经史,偏偏本次会试的五道策论有些刁钻,他却是仅能答出两道!”
“此言差矣!此次会试的策论并不刁钻!”
“他不关心国家之事,只埋头钻研经史,出仕亦是书袋子!”
“既然是林侍郎主持本届会试,那么他就当要学一些致用之道!”
……
在场的士子当即否定了五道策论题刁钻的观点,却是纷纷发表各自的看法,对于林晧然重策论都表达了支持。
没多久,大家听到了南边传来了鞭炮声,知道报喜已经开始了。
一个华服公子哥显得坐立不安,对着正在柜台间敲着算盘的钱掌柜大声地询问道:“钱掌柜,你这间全中客栈一共出过多少位进士呢?”
正是这时,一个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的青年男子从柜台前经过,仿佛天生就一张棺材脸般,却是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堂中的人都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诧异。
毕竟今天是放榜日,哪怕是确定落榜的士子,都会选择跟刚刚这位仁兄直接醉倒在这里,而不是这个时候还往外面跑。
“陈老爷,等一下,你今天又要到外面吃饭对吧?”钱掌柜叫住了这个棺材脸的青年男子,显得苦恼地询问道。
陈姓棺材脸青年男子停下脚步,显得一本正经地道:“我给了你房钱,可不曾答应要在你这里用餐,这是我的自由!”
钱掌柜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虽然故意将房价压了一压,但饭菜的要价却比较高,收入一点都不比别家少。
不过并非每个举人都这般糊涂,而这一位陈姓棺材脸青年男子更是一次都不曾在他的客栈用过餐,住的亦是柴房整理出来的特价房。
只是到了今天的放榜日,这一位陈姓棺材脸青年男子似乎还是不打算在他这里用餐,当真是节俭到家了。
钱掌柜暗叹一声,显得豪气地挥手道:“得了,你也别跑去东街刘老六的烧饼铺子,这一来一回还不得要花费多少时间,我送你一碗肉粥!”
陈姓棺材脸青年男子扭头认真地望着钱掌柜,沉默了两秒,却是突然蹦出一句道:“我饭量大!”
扑哧!
坐在饭厅吃饭的考生们看着这个棺材脸如此的小家子气,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更多人却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个人,心道:这种人若能被主考官看中,当真是老天没眼了。
钱掌柜一听这话,虽然心里很是肉疼,但还是豪气地大手一挥道:“管饱!”
“在下福建兴化府陈诂,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陈诂倒是有君子之风,显得彬彬有礼地主动站起来打招呼道。
陈吾德不擅于交际,在场的人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情况,迎着陈诂微笑的表情,显得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在下广东肇庆府陈吾德!”
此言一出,一个中年胖子便是疑惑地道:“你既然是广东人士,为何不入住广东会馆,那里可是免费的!”
众人一听,亦是纷纷疑惑地望向了陈吾德。
若是论到会馆的实力,广东会馆已然是第一位。由于得到书雅斋李云虎的支持,只要是赴京的广东考生,食宿一律全免。
陈吾德却是并没有回答中年胖子的问题,而是一个人径直到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呵呵……陈兄,你不会是得罪了人,人家将你赶了出来吧?”那个中年胖子似乎看穿了一切,当即对着陈吾德大声地询问道。
陈吾德仍然没有回应,接过小二送上来的肉粥,便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的饭量确实是大,吃过一大碗肉粥后,又要了一大碗。
大家虽然觉得陈吾德是个怪人,但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陈吾德的身上,而是静静地等候着报喜官差的到来。
突然间,一个士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有人认得这个士子,却是不由得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士子比先前醉倒的士子更是不济,却是不小心烧到了卷子,令到他提前失去了登榜的机会。
砰!
他进来之后,却是一把拿起放在柜台上的茶壶重重地朝着地上摔得粉碎。众人看着他如此的疯狂,却是以为他是疯了,有友人当即就上前进行劝阻。
“我没疯!”士子大声地回应友人,然后对着在场的考生红着眼睛地道:“你可知这间客栈为何这么便宜,比隔离街的客栈便宜一倍吗?”
“这是为何?”众考生一听,亦是带着好奇地询问道。
钱掌柜听到这个质问,显得心虚地望了一眼考生们的酒桌,却是如同乌龟般缩了缩脑袋。
第1712章 霉店之名
闹事的士子显得异常的愤怒,指着钱掌柜进行悲愤地控诉道:“这间客栈至今已经二十几年了,竟然从不曾出过进士,入住之时他却不跟我们说,这不是摆明坑我们吗?”
这……
众人听到这个答案,有人对此不在意的,但亦有人信这个的,便是纷纷愤怒地望向了躲在柜台后面的钱掌柜。
“不对,墙上的题名康光祖确实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确实有过这人,这人在我们那边做过知县!”有人指着墙上落了尘的条幅,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众人一听,又心道:“是不是误会了?”
钱掌柜的眼珠子一转,当即硬气地上前道:“刘老爷,这可是康光祖老爷住店高中时的亲笔所书,怎么能说我店里如此不堪呢?”
众书生纷纷望向了那个闹事的士子,闹事的士子显得狐疑地望着墙上的条幅,却是仍然冷声笑道:“此匾定然是你找人代写的,隔壁街的韦掌柜可是拍着胸脯说你客栈二十几年没有人中过进士,谁住在这里谁倒霉!”
由于他的试卷“登蓝”,自知没有希望的他便被友人拉在隔壁街的酒楼喝酒,那个酒楼的掌柜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却是直接揭了钱掌柜的“老底”。
闹事的士子听着那位酒楼的话不像作伪,便又是冷声地道:“现在发榜已经过了大半,在场诸位仍不见一人中榜,这不正是明证吗?”
此言一出,很多正在嗑瓜子的考生发现瓜子不香了,他们苦苦期待的报喜官差,还真的一份都没有送过来。
不过有时总是天意弄人,这说曹操便曹操到,一个披红的衙差走出来询问:“敢问陈老爷讳吾德在这里吗?”
陈吾德?
闹事的士子原本还有些紧张,但听到这个名字便是晒笑道:“这间客栈二十多年不曾出过进士,怎么可能是这里!你肯定是找错地方,我住这里都已经快两个月了,可不曾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你到其他地方找吧!”
闹事士子的友人亦是跟着摇头,表示这间客栈并没有这号人。
报喜的衙差挠了挠头,又是瞧着手中的喜报底单道:“难道找错地方了?不过写的真是全中客栈,这礼部的地址应该不会出差错才对啊!”
“没有这号人,你还是到别家找,我这里还有账要算呢!”闹事的考生如此驱赶苍蝇般,目光不善地望向躲在柜台后面的钱掌柜。
钱掌柜暗暗吐沫,眼睛中明显带着心虚,但还是进行解释道:“刘老爷,这真是康光祖老爷住店高中时的亲笔所书!”
“奇怪!”报喜官差看着大家都这般说,还将自己直接晾到一边,便是大摇其头,打算回去顺天贡院进行核实。
其实报喜的环节过于匆忙,有时候抄错地址亦不是没有发生过,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结果差点撞到一个人。
厅中的众考生看着那个棺材脸站到报喜官差的面前,很多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巴,那个张诂亦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而钱掌柜则是露出。
报喜官差正想要破口大骂,结果站在面前的陈吾德脸无表情地询问道:“可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吾德?”
“对!对!对!”报喜官差如同鸡啄米般地点头道。
陈吾德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喜情,显得平静地回应道:“呃,我是!”
报喜的官差看着不用白跑一趟,心里亦是狂喜,便是大声地报喜道:“捷报!恭贺肇庆府陈吾德高中会试第一百五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
正准备闹事的考生却是惊掉了下巴,本以为抓到了这个钱掌柜的把柄可能好好地发泄一番,结果这间客栈竟然出了进士。
一时间,这个在客栈素来独来独往的陈吾德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高中,这是从举人晋级进士,却是拿到了仕途的入场券。
虽然他们在场的人同样可以入仕,但却是从正九品做起,天花板仅仅是知县,远远不能跟进士官相提并论。
报喜的官差见过太多高中后喜极而泣的考生,甚至还见到过当场疯掉的,只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考生。心道:莫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昏了头?
陈吾德接过了喜报,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才从内衣中取出喜钱道:“我出身贫寒,只有这点喜钱,还请莫怪!”
报喜官差倒是不客气,此次另有补助,拿过喜钱便是匆匆离开,着急回去拿喜报到另一家报喜。
众考生看着陈吾德手中的喜报,眼睛中透露着羡慕和妒忌,同时还有了一份尊重,毕竟人家已经是站在他们更高的位置之上。
陈吾德望向那位闹事的考生,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来说句公道话!咱们参加会试考的是学问,跟我们住在哪里并无干系,难道主考官还因我们不住在高档的客栈,便不录取我们了吗?哪怕今日我落榜,我亦不会因为这个而责怪这间客栈,只怪自己的学问还不够!”
闹事的士子心知理亏,便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钱掌柜仿佛积了一辈子的委屈,突然放声痛哭地道:“老大开眼啊!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了,我钱家的全中客栈终于出进士了!”
不是二十几年,而是四十年?
众人听到这个时间,很多人不由得翻起了白眼,心道:这还真是京城第一霉店了。
陈吾德正想要离开,突然发现腿下多了一个人。
钱掌柜紧紧地抱着陈吾德的大腿,如同无赖般地道:“陈老爷,你不能走,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给小店留下墨宝,我钱家两代终于是盼到你了!”
“钱掌柜,你墙上不是已经挂着康光祖的手书,难道当真是假的不成?”有人看着钱掌柜如此执意要陈吾德提笔,不由得困惑地道。
钱掌柜当即争辩道:“谁说是假的,此事比珍珠还要真,这确实是康光祖老爷住店高中时的亲笔所书,不过他……他当时参加的是顺天乡试!”
说到最后,他自己亦是尴尬地涨红了脸。
第1713章 即特处斩
三百名贡士,说少并不少,但说多亦是不多。
报喜的声音在京城此起彼伏,那些高中的新科贡士纷纷派发喜钱,一些有钱的新科贡士还准备了喜宴,令到这个京城如同一个欢乐的海洋。
广东第一会馆虽然不如林晧然那一科光芒万丈,但此次亦是出了十多位贡士,整体的成绩还是保持着上升的趋势,自然是欢喜无比。
会元则存在一定的偶然性,亦是历来大家最为关心的事情。
本次会试的会元虽然出身于南卷,但并不是南直隶、浙江或江西,而是落到了福建士子的头上。
陈经邦出身于福建兴化府蒲田县,在福建的乡试中取得了前十名的优异成绩,而今更是一举拿到了会试的会魁。
对于此人夺魁,大家并没有引发什么不好的联想。
陈经邦很早便闻名于福建,曾经在《谈古论今》中发表过一番颇有见地的“抗倭策”,算是士子圈子的一个名人。
现在由他夺得会魁,很多士子其实很是认可的,毕竟在《谈古论今》发表文章的难度是有目共睹的,陈经邦可谓是实至名归。
随着新科会元正式出炉,整个北京城喜庆的气氛达到了**。
福建会馆门前的鞭炮足足放了一柱香的时间,还在大白天放了烟花,彰显着属于他们福建士子的那一份荣耀。
顺天贡院,一帮官员正沿着甬道走了出来。
由于填榜完毕,他们最后一项工作宣告结束。不管是内帘的官员,还是外帘的官员,这个时候都可谓是归心似箭。
顺天贡院并没有后门,众官员离开只能从正门而出。
由于都知道会试的官员今天被“放”出来,所以贡院门前早早就有很多轿子和马车在这里等候,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子出来。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岳是地道的山东人,身材还显得硬朗,并没有倚老卖老,跟着林晧然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林福一直在这里等候,看到林晧然出来的时候,当即欣喜地迎上前。
吴岳看着林晧然的马车过来,亦是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左宗伯,慢走!”
“吴大人,再会!”林晧然虽是知道吴岳属于杨博的派系,亦是同样温和地回礼道。
在官场之中,哪怕分属不同的阵营,但私底下大家亦是能够往来,这样会有利于彼此办事。
林晧然直接登上马车,只是做了近一个月的“聋子”,却是对着林福直接询问道:“林福,家里可安好?”
“十九叔,一切都安好,不用担心!”林福当即报以一个肯定的眼神,脸带笑容地回应道。
林晧然得知家里安好,心里便是安定不少。至于朝堂有何变化,他深知不能急于一时,很多事情终究是要谋而后动。
林福倒沉不住性子,显得八卦地说了一句道:“十九叔,在你被关在贡院的时候,严世藩被押赴京城,经三司会审,现在已经被朝廷判了即特处斩。”
所谓即特处斩,这是跟秋后处斩相对,近期便会找个时间“喀嚓”即可。
回到府中,林晧然刚刚走进大门,吴秋雨和花映容便一起迎了出来。花映容到苏州处理完事情,亦是匆匆赶了回来。
“为夫回来了!”林晧然看着二个美若天仙般的妻子,显得心情大好地道。
花映容扑哧一笑,吴秋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便是笑盈盈地说道:“相公,妾身准备了你爱吃的饭菜,咱们一起用膳吧?”
“甚好!”林晧然想到贡院的伙食,便是痛快地点头道。
三人吃过饭,林晧然洗了一个澡,便是穿着居家的衣服到了后花园的凉亭中。此时园中已经春意渐浓,花圃中已经有了姹紫嫣红。
林晧然一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但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来。
随着会试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亦要面对当前的朝堂,而严世蕃被处斩可不会像表面这般平静,没准会出现这几年最大的一场朝廷大变局。
“东翁似乎胖了一些!”孙吉祥拄着拐杖出现,显得红光满面地笑呵呵地道。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二人如同知交好友般。
林晧然打量着孙吉祥的腿,却是蹙着眉头询问道:“孙先生,你这腿怎么还不康愈?”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人老了,这腿怕是好不了了!”孙吉祥显得看得很开,将拐杖放到一边坐下道。
林晧然对这个事情很是重视,便是认真地说道:“联合医院汇集了不少全国各地的名医,我让广东那边派几个名医赴京,帮你好好瞧一瞧这腿吧!”
“现在我有人照顾,倒亦不碍事的,却毋须这般麻烦!”孙吉祥接过林金元送来的茶盏,便关切地询问道:“东翁,会试可顺利呢?”
跟着林晧然在贡院做“聋子”般,外界自然不会知晓贡院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这场会试会不会像表面般顺利。
林晧然捏着茶盖子轻泼着茶水,便是老实地回应道:“此次还算顺利,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不过胡蒙正病得不轻,在贡院苦熬了大半个月,还不知会不会落得什么病根!”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怕是都会选择苦熬!”孙吉祥苦涩地说了一句,抬眼望了一下林晧然,却是郑重地询问道:“东翁应该是知晓严世蕃被即特处斩一事了吧?”
林晧然听到谈及是正事,便是轻轻地点头道:“据我所知,皇上对严嵩还有很深的旧情,为何会对严世蕃以叛逆论处?”
在主持会试之前,他对严世蕃的事情有过关注。正是基于嘉靖对严嵩有很深的君臣情份,觉得这个事情没准可以进行利用,所以才考虑着要不要介入进去。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严世蕃真的被扣下了这么大的罪名,徐阶轻松地解决掉了严世蕃,甚至严嵩都会有大麻烦。
“我们能够看到皇上对严阁老的君臣情份,徐阶自然亦是清楚地知晓这一点!”孙吉祥苦涩地说了一句,端起茶盏接着说道:“严世蕃交由三法司会审,黄光升三人手里自然没有严世蕃谋反的证据,张守直当时想要为杨继盛翻案,严世蕃亦是招供了。状纸送到了内阁,但徐阶看过状纸,便否决了三法司的会审结果,而是给当即给严世蕃扣了通倭通虏!”
“这个事情说不通,林润并没有递交有力的谋反证明,皇上没有道理对严世蕃下如此的狠手,谋逆可是抄家严门的大罪!”林晧然思考片刻,却是轻轻地摇头道。
第1714章 权力洗牌?
在林府的后花园中,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清澈的池水中,地面的荷花正努力地伸展着绿意,这里彰显着一份安谧。
林晧然和孙吉祥相对而坐,林海站在不远处等候着吩咐,林福则是站在月亮孔门前戒备,林金元却是处理宅中的事务。
任何事情有因必有果,嘉靖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亦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反而是一个极为聪明的皇帝。
以嘉靖的聪明才智,却是不可能光凭一个小小南京御史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严世蕃真要谋反,进而要对严家灭门抄家。
二十多年的君臣情份,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南京御史能够挑拨的,哪怕是徐阶亦是不行,其中定然是有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孙吉祥早已经见识林晧然的聪慧,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显得苦涩地回应道:“东翁将这一点看得很通透,不过在此期间,却是出现了一个变数!”
“什么变数?”林晧然心里微微一动,当即疑惑地追问道。
由于足足被软禁了近一个月,令到他如同聋子一般。这亦是为何从林福嘴里得知严世蕃的被判处斩,他没有贸然选择行动的原因,朝堂上的很多事情永远不会像表面的这般简单。
孙吉祥喝了一口浓茶,这才将事情揭露出来道:“当今天子重孝道,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皇上于本月中旬到显陵祭拜双亲,皇上觉得祾恩殿过于老旧,便是当场决定要重修祾恩殿!”
“我记得显陵的祾恩殿按的是景陵制,这可是要一笔不小的银两啊!”林晧然伸手端起茶盏,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地道。
跟着后世随随便便就能修建起一座高楼大厦不同,这个时候建宫殿是相当耗费银两的。不仅需要动用大量的工人,而且还要从南方砍伐高大的金丝楠木运送到京城,每一根梁柱可谓是比金子还贵重。
孙吉祥轻叹一声,对着林晧然苦涩地回应道:“徐阶当时没有率百官进行劝阻,而是当即着令工部核实重修祾恩殿的造价,结果造价竟然高达七十三万两!”
林晧然已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祾恩殿要花费七十三万两,不由得想到胡宗宪从嘉兴府库提取三万三千两遣散狼兵和抚恤伤亡士卒的家属结果落得被弹劾而罢官的下场,心里可谓是颇为复杂。
孙吉祥一直望着林晧然,又是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特意让王弘海帮我翻查了资料,这个造价比先前所修的祾恩殿还要高出三成!”
“徐阶这是要唱哪一出?他这个甘草阁老不可能做得罪人的事情,别说是给皇上弄来七十三万两,怕是七万两都弄不来吧?”林晧然深知徐阶不会像严氏父子那般肆意弄钱,显得困惑地分析道。
孙吉祥将茶盏轻轻放下,显得无奈地对着林晧然道:“徐阶要的其实就是这个局面!林润在第二道弹劾严阁老的奏疏中,却是着重提及严家的家奴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亿万,严世蕃曾经扬言朝廷无如我富!”说到这里,显得苦涩地补充道:“东翁,徐阶看似给自己挖坑,但实则是在给严家掘墓!”
“如此说来,皇上哪怕明知道是冤枉了严世蕃,但还是会默许徐阶抄了严家。一是,皇上容不得富可敌国的严家;二是,只有抄了严家,皇上才会有足够的银两修显陵的祾恩殿!”林晧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扭头望向西苑的方向道。
如果单是因为一个江南巡江御史子虚乌有的弹劾,皇上还不至于如此的糊涂,真的对昔日忠心耿耿的严家痛下杀手。只是严家的富可敌国,加上嘉靖需要大笔的银两替双亲重修显陵的祾恩殿,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
孙吉祥亦是经过很多信息的收集,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亦是认真地告诫道:“东翁,徐阶此人面善心狠,你今后行事切要小心为上!”
“我知道,徐阶若是有机会,同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同样会置我于死地!”林晧然亦是心知肚明,显得苦涩地回应道。
虽然后世都称颂徐阶将严世蕃推上断台头,这是在为国除奸,只是林晧然却不是这般认为。
若是徐阶真的如此顾及大义,那么就应该在严氏父子祸乱朝政的时候选择入手,而不是等等老虎的牙都被拔掉了好几年,这才突然想起“为国除奸”,对着没落的严家痛打落水狗。
孙吉祥看着林晧然是将这个警告听进去了,亦是不再多言。
“孙先生,你觉得我现在当如何做呢?”林晧然从桌面捧着茶盏,便是认真地讨教道。
孙吉祥这些天一直都是在替林晧然想法子,便是迎着林晧然的目光认真地道:“现在皇上想要给双亲重修显陵的祾恩殿,已然是默许徐阶抄严氏家财,严世蕃已经是救不得了!”
“严世蕃能以‘陷害忠良’的罪名处死,但朝廷没有任何实证便判处谋逆之罪,这是枉顾大明重典,此例一开怕是后患无穷!”林晧然微微地蹙起眉头,心里还是持反对意见地道。
孙吉祥显得苦口婆心地道:“东翁,天家无情,朝堂无道!若是东翁这个时候伸手搭救严世蕃,不仅是得罪于徐阶,而且还会开罪于皇上,还请务必慎重啊!”
“江西那边应该有好消息吧?难道真的不能好好地利用严世蕃的事情搅乱这个朝堂吗?”林晧然亦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显得认真地询问道。
在最初的计划之中,他其实是有所准备的,甚至还打算在徐阶后面敲闷棍。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主持会试一事,他硬生生被软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孙吉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显得苦涩地对着林晧然道:“东翁是料事如神,江西那边确实有好消息传来,亦是随时可以动手!只是东翁被关在贡院近一个月,严世蕃已经被朝廷论罪处斩,若是现在再动手的话,已然失去了最佳时机,倒不如作壁上观!”
“孙先生,我何尝不想置身事外!只是这个事情恐怕还没有完结,徐阶很可能会借此将矛头指向我的岳父,甚至朝堂会出现一场权力的大洗牌!”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将心里最担心的事情说出来道。
在徐阶的推动下,严世蕃被以谋逆论处,那么不仅是严嵩会被清算,连同朝中昔日跟严世蕃往来密切的,免不得要被言官所攻击。
偏偏地,自己岳父还曾经到刑部衙门,一旦被言官扣上意图搭救叛贼严世秋的罪名,却是会遭到很大的麻烦。
第1715章 隐忧
孙吉祥知道林晧然的政治嗅觉很敏锐,恐怕事情会如林晧然所料的一般,严世蕃案子会引发近几年最大的一场权力大洗牌。
他暗感到事情很是棘手,却是突然眼睛微微一亮地道:“东翁,徐老夫人前些日子上门拜访,当时向夫人询问起令妹的婚事!”
随着自家妹妹慢慢长大,那个野丫头早已经成了香饽饽,不过他早已经言明由虎妞自己选择夫婿。只是听着徐家那边亦是蠢蠢欲动,他的眉头却是不由得微微蹙了起来。
孙吉祥知道林晧然很疼爱自家的妹妹,亦是认真地说道:“所谓的联姻自然是下策,徐严两家联姻,结果徐阶对严家可是一点都不含糊!”说到这时,却是话锋一转地道:“不过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如果东翁能跟徐家联姻的话,东翁的前程会更有保障,此次的风波怕是不会危及吴尚书!”
“孙先生,你我相交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最在乎的是谁!”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孙吉祥对这个答案似乎早就意料到了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本子正色地道:“刚刚得罪了,此物算是陪礼!我对朝廷形势的判断不及东翁,但我亦算是一匹老马,虽不可谋一时,但能谋长远!这些天亦是没有闲着,徐阶此次的出手看似周密,但却是存在一些漏洞。这是我筛理出来的一些东西,加之鄙人的一点浅薄之见,还请东翁过目!”
每个人都有所长短,孙吉祥虽然不能谋得功名,但在翰林院当了大半辈子的差事,其眼界和见识早已经远超于常人,极擅于对某个事情的钻研。
像这一次,很多人恐怕都只能看到皇上要清算严家父子,殊不知皇上的最大动因其实是要重修显陵的祾恩殿。
林晧然接过了本子,便是认真地看了起来,脸上慢慢地浮起了一抹笑意,对着孙吉祥欣喜地拱手道:“先生乃吾之孙叔敖也!”
傍晚时分,槐树胡同吴府。
一顶普通的轿子从大门进来,在前院轻轻地落轿,管家上前将轿帘子揪开,身穿一品官服的吴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虽然他头上的银发已经过半,但那张国字脸还是严肃地敛着。只是吏部近来忙于外察,加上还要轮值于西苑,令到吴山整个人明显透着几分的疲倦。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林晧然先一步等候在这里,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吴山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林晧然,先是感到一阵愣然,旋即便是反应过来地道:“呃,今日放榜了!若愚,你主持会试可曾顺利?”
“一切都顺利!岳父大人,你……近来削瘦了不少,还请务必保重身体!”林晧然恭敬地回答,又是显得关心地提醒道。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见到岳父,令到他明显感到岳父削瘦了很多,头上的白发亦是多了一些,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些担心。
此言一出,吴母当即便是进行埋怨道:“我前阵子说你瘦了不少,你还老埋怨我是瞎说,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每日见面和时隔一个月见面,自然是后者更能够发现异常。
“无妨!”吴山对林晧然淡淡地挥手,但对自家夫人便是端着架子道:“吏部当下负责考核外官,关系着大明百姓的治理,纵使瘦一些亦是应当!”
吴母听着丈夫端出国家大义,倒是不敢吭声,现在眼看外察的事务就要结束,今后督促丈夫早些休息便是。
吴秋雨亦是意识到父亲确实瘦了不少,显得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女儿给父亲大人请安,请父亲大人务必保重身体!”
吴山面对着女儿的关心,不由得暗叹一声,便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由于姑爷和小姐过来,吴府今晚的饭菜明显丰盛不少。
吴山回到房间换了居家的衣服,便是到饭厅一起用餐。虽然他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言”的那一套,但奈何自家的夫人却不是这种性子,在饭桌便打听起女婿在贡院的情况。
对于未知的事情,人类总是充满着好奇,吴母对林晧然这近一个月的经历显得很感兴趣的模样,而吴秋雨亦是好奇地望着丈夫。
林晧然想着这近一个月的经过,却是苦笑地总结道:“这真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这帮考官被关在贡院出题和审阅试卷,哪里都去不得!嗯……就像你以前要秋雨学习刺绣,要求她将绣好鸯鸳之前,不许她离开房间一个道理!”
“那敢情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吴母笑盈盈地回了一声,却是扭头对旁边的女儿打趣道:“你这丫头片子倒是记仇,这事都跟你相公说了!”
吴秋雨的脸刷地红了,却是嗔怒地瞪了一眼林晧然。
吴山显得不喜地板着脸道:“抡才大典之事,岂可说得如此儿戏!”
林晧然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老古板,急忙回了一个是,便不敢再如此随意地开玩笑了。
吃过晚膳,林晧然跟着吴山一起到书房中用茶。
林晧然借着详细讲述主持会试经过的机会,却是再度进行规劝道:“胡正蒙的病情很重,岳父当引以为鉴!”
“我的身体我清楚,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吴山显得并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事情,便又是正色地道:“现在朝堂的形势复杂,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好好准备接下来的殿试吧!”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便是苦涩地应承下来道:“是!”
二人聊了一会,吴山的身体明显不是很好,在管家送来止咳汤药的时候,却是直接将林晧然打发离开。
林晧然刚刚前来吴府的时候,最担忧的是岳父会不会遭到此次风波的牵连,但现在反而担心起岳父这一副身体了。
要知道,岳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却是病不起。
回到府里,杨富田等一帮同年好友已经等候在这里。
林晧然跟着他们在花厅喝酒,倒没有隐瞒他们,便是将吴山的身体状态说了出来。结果这事当即引起了肖季年的响应,因为他们户部的尚书严讷同样显得削瘦不少。
第1716章 殿试
夜渐深,酒干席尽人散。
京官的生活大抵单调和枯燥,今日难得在此相聚,让到很多人喝得有点高,肖季年直接是酩酊大醉。
林府对此早已经是司空见惯,或者安排将人直接送回去,亦或者安顿在府中。
“行,行,至清兄你先回家,下次肯定跟你不醉不归!”
杨富田将人送走,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只有林晧然在品着茶水。
“我原本想让江西那边搞点动静,但老师让我不要插手进去,将精力放在接下来的殿试!”林晧然喝了不少酒,但仍然头脑清醒地道。
林金元给杨富田送来茶盏,杨富田先是点头表示感谢,这才进行回应道:“这是老师的风格,不过徐阶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我现在还是看得不太懂!”
“徐阶现在的地位稳固,应该还是想通过清算严嵩和严世蕃赢得清名,接下来会不会借机搞诛连,却还不好判断!”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分析道。
杨富田当即不屑地讽刺道:“他徐阶当初跟严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当政三年连韦银豹都想着息事宁人,当真以为天下的人都瞎了不成?”
“先喝茶消消气吧!”林晧然好意地提醒一句,又是正色地询问道:“显陵祾恩殿当真要耗费七十三万两?”
“这个工程虽然不归我负责,但你不在工部怕是不知其中的门道。你当年修香山新城,朝廷划拨三两万银子,地方便能修起来,这是因为青砖、石头和工人不值钱。只是祾恩殿是皇家的颜面,不说需要大量精湛的工匠,这修建祾恩殿的材料按着规制全部都要用金丝楠木,特别那十几根梁柱必定要到深山老林寻找。我看过祾恩殿的新图纸,工部给出的这个报价没有猫腻,后续恐怕还得进行追加!”杨富田喝了一口茶,显得极为专业地道。
林晧然深知杨富田不会欺瞒自己,便是提出要求道:“你安排人手盯着这个工程,一旦有异常举动,将消息交给孙先生!”
杨富田觉察到此事不简单,便是郑重地点头应承下来。
二人又是聊了一会,杨富田由于明天还要上衙,亦是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林晧然按例可以休息一日,但偏偏是最为忙碌的一天。
一大清晨,三百名新科贡士仍然保持着昨天高中时的亢奋,纷纷携带礼品和门生刺登门造访。
在这帮人群中,却是有着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既有广东乡试结吓的蒙诏、陈吾德等师生情,亦有在顺天府主持府试结下的张时举、王廷臣等门生。
不过先前很多师生关系其实是名份,就像徐阶和袁炜亦可以说是师生名份,但当事人恐怕都不当一回事。
只是到了今日,却是纷纷递上门生刺,已然是跟林晧然正式结下师生的关系。
在官场中,师生关系是最牢靠的关系,起码大明立国至今,还没有谁敢跳出来跟老师公然唱反调的。
更多的情况,还是像吴时来、张翀为他的老师冲锋陷阵,不惜跳出来上疏弹劾严嵩父子。
林金元是一个合格的管家,将每一份门生刺都检查一遍,然后小心地收起来,这是双方师生关系的凭证。
“你等初入官场,为师给你们三个宣告!”
“初入官场,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可受功名利禄所惑!”
“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做决定前要三思而后行!”
“清高太过则伤仁,和顺太过则伤义,为官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
林晧然面对着三百名门生,亦是尽着老师的责任,为着他们指着明路。
得益于此次有半数是陈吾德这种寒门子弟出身,却是默默地记下着林晧然的告诫之言。
三月一日,林晧然重新回到礼部衙门上衙。
虽然林晧然很能干,但现实却是“不管离开了谁,礼部衙门一样转”,故而并没有堆积什么事务。
林晧然倒亦不觉得自己多么重要,很快就进入角色,让到礼部衙门更加高效地运转。
看到朝鲜使臣即将前来,心里却早有了主意,仅是一笑了之。
礼部近期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安葬灵枢运到京城的景王,那便是清明祭和即将到来的殿试。
邢部衙门传出消息,严世蕃被问斩的时间已经定了下来,就在本月二十四日。
很多事情都不会一下子全部爆发出现,却是需要时间的酝酿,亦有幕后之人对时机的抉择。
正是如此,大家的精力仿佛都汇集到自己手上的公务中,各方都没有出现大的动作。
三月十五日,殿试如期而至。
新科贡士早早来到了西苑前,待到西苑的宫门大开,他们随着礼部的官员走入这座神圣的宫殿群中,来到了紫光阁前参加殿试。
他们每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科举的征途即将走完最后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将完成从士子到官员的蜕变。
由于殿试并没有设置淘汰制,只要他们不做出过分的事情,都将能拿到进士的功名,从而成为大明朝最风光的进士官。
以会元陈经邦为首的三百名贡士坐在紫光阁前的考场中,正在洁白的宣纸上挥洒笔墨,专心地发挥好最后一场考试。
虽然说是天子阅卷,但当今皇上痴迷于修玄,却不可能每一份都翻开。嘉靖通常都是查看递送上来的前十份,甚至连这前十份都不看,所以才有了令人啼笑皆非的“雷状元”秦鸣雷。
三百名贡士深知真正要打动的不仅是皇上,更重要还是此次的读卷官们,故而不仅将文章写得出彩,而且书法亦是要表现出来。
隔日,紫光阁偏殿之中。
本次殿试读卷官的阵容极其豪华,首席读卷官是首辅徐阶,次席读卷官次辅袁炜,一般读卷官有吏部尚书吴山、户部尚书严讷、工部尚书雷礼、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领工部尚书衔兼吏部左侍郎董份、大理寺卿张守直、左通政使刘体乾、侍读学士王大任,礼部左侍郎林晧然自是亦在其中。
第1717章 暗斗无处不在
紫光阁,清晨的阳光透过天际,洒落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三百份崭新的试卷送到紫光阁的偏殿,本场的殿试审批便是拉开序幕。
殿试跟会试的审卷制度有所不同,由于只有区区一道策论题目,且仅有三百份试卷,通常仅需要一日便能完成此次殿试的审阅工作。
殿试的试卷不进行“誊录”,但会进行“糊名”。虽然在理论上,考官能够通过考生的笔迹辨别考生,但其中会出现一定的误差。
十三位阅卷官围着拼凑到一起的桌子坐下,每审阅完一份试卷,就会递交给右手边的阅卷官。
同样地,右边的阅卷官审完试卷的审阅和评分,亦会将试卷交给他右边的阅卷官,这种审阅的方法叫“转桌”。
审卷官在卷子上面写下自己姓氏来标示,并各加“○”、“△”、“\”、“1”、“x”五种记号来评分,以“○”为佳,“x”为劣,共分为五等。
为防止审卷官出现打压或者作弊等现象,所以允许阅卷官的评级等次存在不一样,但却不允许差得太多。
比如“○”与“x”出现在同一份卷子中,那监试官会提卷,一旦发现某位读卷官存在打击或作弊行为,这位阅卷官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只是任何制度都会存在着漏洞,后面的阅卷官批阅卷子时,都会小心提防跟前面的阅卷官出现重大分歧产生。
正是如此,殿试的审卷工作便出现了“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大家默契地将分歧保持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在审卷之前,徐阶带领着众读卷官一起拜祭孔圣人,并当众发表了一番慷慨陈词,然后回到拼凑成回形桌坐了下来。
大明对位置的顺序是极为讲究。徐阶当仁不让地坐在首位,袁炜则是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吏部尚书吴山和户部尚书严讷。
不过在这次的位置安排上,却是没有单纯地按着一贯以地位和资历的排序方式,更偏重于“词臣”的身份。
第五位是词臣出身的吏部左侍郎董份,其早已经挂了工部尚书衔,现在更已经是轮值于西苑,故而他可谓是当之无愧。
第六位则是礼部左侍郎林晧然,他的资历和地位自然是不够的,得益于他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加上礼部左侍郎是最正统的词臣,却是直接排在其他人之上。
后面跟着的是工部尚书雷礼、兵部尚书杨博、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侍读学士王大任、大理寺卿张守直、左通政使刘体乾。
却不论他们心里作何种感想,林晧然在朝堂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现在林晧然因会试主考官的身份排在他们前面,但按照着这种形势的发展,真正排在他们的上面是早晚的事情。
哪怕兵部尚书杨博亦是不得不重视起林晧然,他的天花板是六部尚书,但这个后辈已然是必定会入阁拜相。
“林大人,你的试卷!”
监试官由锦衣卫指挥使朱孝希担任,他从木制的卷箱取出了试卷,此次殿试的试卷分成十份,每份三十卷,依次派放给在场的十位读卷官,对着林晧然显得友好地微笑道。
“朱指挥使,有劳了!”
林晧然亦是报以微笑,伸手接过递过来的试卷道。
朱孝希跟林晧然有着交情,只是在这里不宜作交流,亦是轻轻地点头,便是给工部尚书雷礼又是进行派发下去。
林晧然打开试卷,便是准备进行审阅。
他今天的心情原本还算不错,只是打开试卷之时,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却是饱含敌意地抬头望向正笑盈盈地坐在首座之上的徐阶。
随着当今圣上嘉靖越发地痴迷于修玄,今年的殿试题目直接交由内阁拟定,而本次殿试的题目正是出自于徐阶之手。
一位嘉靖二年的探花郎,出的题目应该是有相应的水准才是,只是现实却非如此。
“论当今圣明天子治下盛世的得失!”
林晧然在看到此次殿试的考题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一万匹草铌马奔腾而过,对这位面善心狠的甘草阁老恨不得手刃之。
在以往的殿试考题中,通过都会是一段数百字的皇帝感悟,现在却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只是这道题目考的哪是什么考生的才学,分明就是要从中寻找马屁文的高手。
当今圣明之主?冶下盛世?
徐阶这是昧了多少良心才能说出的这种马屁话,为了讨好嘉靖连眼睛都瞎了不成?如果当真是盛世,会连区区七十三万都拿不出,顺天府的提编银搞得高于正税?
最令到林晧然感到气愤的是,在这种题目考核下的选才,只会是让到他三百名门生“去真存伪”。着重谈论嘉靖治世的“失”会得不到高分,而对嘉靖的盛世大唱颂歌的将会赢得高分。
林晧然辛辛苦苦选了三百名有锐气的考生,为的正是要这些人能够帮着他推动改革,结果徐阶玩了这么一手,让到马屁文章好的考生地跑到前面抢了好位置,那他还怎么能带好这届学生呢?
先前还一直窃喜得到三百名进士门生,只是徐阶给他玩了这么一手,却是直接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在这个朝堂中,确确实实是争斗无处不在。却是不得不承认,徐阶是大明最阴险的政客,这一手简直是给他直接喂了一把苍蝇。
徐阶仿佛事不关己般,并没有注意到林晧然敌视的目光,已然是开始审阅起试卷。
咳!
正是这时,一个咳嗽声突然传过来。
林晧然循声望过来,却是见到岳父那张臭脸,只好怏怏地陪了一个笑脸,便是开始投入于这一场紧张的工作中。
由于这三百名都是他的门生,心里不存在太明显的偏向。哪怕是对于蒙诏和王时举,同样会一视同仁,很是公允地审评着每一份试卷。
每人三百份试卷的阅读量并不是什么轻松,哪怕在场对文章都是经验老道之人,很多年老的官员难免会吃力。
林晧然的精力旺盛,却是有足够的时间间隙观察其他人。
他发现袁炜明显削瘦了不少,脸上亦是充斥着不健康的苍白,且时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旁边的雷礼仿佛受到严世藩被问斩事情的影响,整个人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甚至有一次反过来给他递卷子。
林晧然伸手接过试卷,又是不动声色地递了回去。
雷礼这才如梦初醒,对着林晧然报以感激的微笑,旋即将那份审阅完毕的试卷递到了旁边杨博的案头之上。
杨博虽然给人一种强悍的感觉,但亦是货真价实的进士出身,对于审阅殿试试卷的事情亦是处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是聚精会神地审阅着试卷。
董份像是突然发现了宝贝一般,显得得意洋洋地赞叹道:“呵呵……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此文章有状元之才也!”
殿试的审阅工作不像乡试和会试那般严格,一旦某位读卷官发现好的试卷,却是完全可以当众分享出来。
至于监试官锦衣卫,如果是陆炳还会有一定的震慑力,但现任锦衣卫指挥使朱孝希却没能赢得皇上太多的信任。
不说皇上对此次殿试并不重视,现在他的地位其实是位于阁臣之后,甚至都比不上准阁老董份,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阶不仅没有进行制止,反而显得颇有兴趣的模样,便是对着董份直接要过那份试卷道:“用均,老夫瞧上一瞧!”
“元辅大人,请审阅!”董份的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对着徐阶恭敬地呈上了那一份试卷道。
吴山对着二人的举动,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眉头,但最终并没有选择吭声。
袁炜和严讷看在眼里,虽然没有进行反对,但亦是没有凑热闹。
徐阶认真地看过试卷,当即便是轻轻点头道:“呵呵……确实是上上之选!”说着,便是在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然后交给旁边的袁炜。
董份和徐阶竟然都是如此推崇,大理寺卿张守直和左通政使刘体乾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是继续装模作样地继续审卷。
两位大佬已经如此表态,下面的人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倒不是所有人都怕了这两位,而是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跟这两位大佬叫板,特别选谁做状元跟他们其实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状元跟其他人没关系,但跟林晧然却是关系很大。
谁都希望自己的门下是一帮能臣干吏,而不是一帮平庸之辈,他不想落得徐阶那般的窘境,所主持的嘉靖三十二年会试的三百名门生没有几个能堪大用的。
当董份将试卷递过来的时候,他很快便看到了一份画写着一连串“○”的试卷,知道这就是董份所说的状元文章。
这确实是一篇不错的马屁文,通篇都是称颂着当今盛世。
只是这文章的用词造句,却并没过于出众,在同类的文章中亦是中上等。如果硬说是状元之卷,那么就是昧着良心乱说话了。
虽然历来是文无第一,但总归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标准,这个被董份称颂的状元文章已经存在着一定的问题。
林晧然不是昔日初入官场的菜鸟,知道这份试卷的背后存在着龌龊的勾当。在思忖片刻,他并没有选择将事情闹大,却是在上面写了“林△”
除了左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需要用名字区分,其他十一位读卷官都只需要写下自己的姓氏即可。
很快地,三百份考试全部审阅完毕。
此次殿试的审卷工作明显要比以前要高一点,现在仅是黄昏降临的时分,却还有足够的时候选出最优的前十份试卷,由皇上决定最后的名次。
很是巧合,虽然此次没有全圈的全优试卷,但十二个“○”和一个“△”的考生刚好十名。
“呵呵……此乃天意,咱们亦不需要花费时间再挑选了,前十名便在此了!”徐阶看到这个情况后果,却是微笑着说道。
林晧然虽是对此次所选的方法有异议,但心知这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处理的,却是只能是默默地接受这个不算太好的评选结果。
哪怕所选的一甲三进士差一些,他亦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按着以往的惯例,在选出前十名试卷之后,他们还需要将前十名进行排序,这才上交给皇上做出最后的定夺。
虽然这个排序并不是最终的结果,但若是能够排在前面一些,其名次亦会相应会好上一些,甚至关乎状元的最后归属。
徐阶看着大家都没有异议,便是当即做出决定地道:“那咱们先打开弥封,看完考生的情况再行商议吧!”
面对着徐阶这个决定,大家亦是相视一眼,默默地点头同意。
随着话题落下,几个急性子的读卷官便逐一撕开了试卷的弥封。
十份试卷的姓名和籍贯纷纷显露出来,分别是:福建化州府陈经邦、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江西南昌府陈栋、北直隶河间府宋诺、南直隶苏州府周铎、江西南昌府徐渊、江浙湖州府范应期、北直隶池州府汤希闵、江浙嘉兴李自华和广东高州府李一迪。
如果试卷处于糊名之中,大家都不确定哪份试卷是谁的,但现在已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却是纷纷染了一点私念。
像大理寺卿张守直则是希望北直隶河间府宋诺成为状元,而刑部尚书黄光升则希望福建化州府陈经邦,工部尚书雷礼则是希望江西南昌府陈栋,已然是生起了一定的私念。
徐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是摆出了贤相的做派,显得温和地对着众官员道:“大家都议一议,应当如此排序?”
众官员听到这话,却是谁都不想冒然站出来,更不想着急地表达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故而都想要静观其变。
林晧然正想要站出来说话,结果被董份抢先一步地道:“都说举贤不避亲,老夫推荐范应期为第一备选!”
第1718章 暗斗无处不在2
范应期走的并不是正规的科举路子,是以捐粮的方式进入北京国子监读书学习,从而避开了竞争极为激烈的浙江乡试。
他先是在顺天乡试拿到了一个监生举人名额,而后接连参加会试,终于在本届会试高中一百九十三名贡士。
范应期虽然不是官宦子弟,但亦有着令人羡慕的政治资本。跟着杨博和张四维的蒲州老乡关系一般,他出身于浙江湖州府乌程县,跟吏部左侍郎董份是乌程县老乡关系。
正是有着这一层亲密的关系,范应期在国子监读书期间没少造访老乡董份,已然是为着将来进入仕途做准备。
范应期是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却是没少给董份送礼。
董份对这个同乡后辈亦是有提携之意,刚是在放榜不久收到了一份厚礼,故而才会如此花费大力气想要将范应期推上状元的宝座。
虽然将范应期的名字放在第一备选,嘉靖不一定会钦点范应期为状元,但却无疑会让到范应期有着更大的机会。
林晧然听到“举贤不避亲”,这才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董份为何刚刚会突然推荐那份仅算是中上的试卷,敢情自己这个门生范应期跟董份是最亲密的同乡关系,董份是有意提倡这个老乡了。
众人一听,虽然觉得董份的做法太过于**裸,却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了,但没有人站出来进行反对。
毕竟董份是挂衔工部尚书的吏部左侍郎,不仅是地道的词臣出身,而且已经轮值于西苑,离入阁仅仅一小步而已。
现在董份摆明有意提携同乡范应期,秉着和光同尘的为官准则,大家还是愿意卖给对方一个面子。
徐阶似乎是乐见其成,正想要点头应承下来,结果一个声音突然坚定地道:“我反对,范应期当不得这个第一备选!”
严讷等人一听,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苦涩之色。
站出来公然反对的正是林晧然。虽然范应期若是出任状元的话,会让到他跟董份的关系更加亲密,但不论是为了公道,还是给另外二百九十九名门生一个交待,他都有理由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
董份跟林晧然的关系原本还算不错,只是看到林晧然竟如此不给面子,却是当即反唇相讥地道:“林侍郎,你莫不是要举荐你的高州同乡不成?”
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在这十份试卷之中,却是有一个考生名为李一迪。李一迪来自于广东高州府茂名县,虽然不像董份和范应期同县这般密切,但这同为高州府的关系亦极为密切。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自然不会因为李一迪是自己高州老乡便举荐于他,却是拿起一份试卷朗声地道:“下官虽然不怕举贤避亲,但以卷子的质量论高低而论,此次伊在庭的文章观点和见解最为全面,当得起这个第一备选!”
伊在庭是南直隶苏州人士,原山东布政使司参政伊敏生的儿子,因官荫到北京国子监读书,先在顺天乡试考取监生功名,在此次会试高中。
林晧然亦是秉承着一份公心,哪怕由他点定的会元陈经伦亦是在前十之列,却是推荐在殿试发挥出色的伊在庭成为第一备选。
“他的文章我看了!虽然文章写得不错,但其观点过于激进,大明之失在于赋税萎靡,这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吗?”董份当即挑起毛病道。
林晧然则是正色地回应道:“你如此指责却是过于片面,其并非是要加重百姓赋税,而是指出当下粮税收入下滑的事实,指出当今天下有不法官绅偷税漏税的弊病!”
“我看他就是故意危言耸听!说大话谁不会说,只是里面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我看他就是包藏祸心!”董份显得激动地道。
林晧然知道董份并不是讲道理的谦谦君子,此人的私欲反而极强,但却不打算退让地回应道:“我的门生中没有包藏祸心之人!士子议事,朝堂决断,什么时候朝廷要求士子献行之有效之策了?粮税萎靡是既定事实,我等不设法解决,罪在吾等!”
严讷等人听到这话,却是暗暗地望向了徐阶。
徐阶再这般争下去,自己恐怕亦得受到牵连,便是站出来制止道:“你们卖老夫一个面子,这个第一备选由老夫来定夺如何?”
董份犹豫了一下,心知徐阶其实有这个权力,当即便是进行表态道:“一切听从元辅的安排!”
咳!
吴山看着林晧然犹豫的模样,却是轻咳了一声。
林晧然听到吴山表态,心里亦是清楚徐阶有这个权利,便是对着徐阶拱手道:“一切听从元辅的安排!”
徐阶刚刚还让大家集体讨论,只是随着林晧然和董份产生了激烈冲突,亦是不得不将刚刚吐出来的话给咽回去。
这十份试卷都是已经看过的,实质谁的心里早就有了想法。
徐阶来到十份试卷前,当即拿起一份试卷微笑着说道:“呵呵……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那便由这一份第一!”
严讷等人听到确实是这个理,便是轻轻地点头认同。
咦?
大理寺卿张守直上前查看,却是微微一愣,便是古怪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严讷等人看到这个异样,旋即亦是上前查看徐阶所选之人,脸上当即一阵恍然,竟然是跟林晧然有着同乡关系的李一迪。
一直不吭声的袁炜则是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徐阶,然后又望了一眼林晧然。
若是李一迪被列为第一备选,一旦李一迪顺利当选为新科状元,那么林晧然不仅会受到外界的攻击,甚至门下的三百名门生中亦有人心生怨念,很多人会认为这是林晧然徇私的结果。
林晧然在听到这个提议之时,亦是抬头望向了徐阶。
他自然是看过李一迪的试卷,哪怕是以马屁文章而论,亦是绝对排不到第一。之所以徐阶选择李一迪,恐怕是此次殿试题目一般,却是故意给自己添堵。
只是徐阶既是当朝的首辅,又是本次殿试审卷的首席读卷官,却是有着绝对的权力将某位考生列为第一备选。
徐阶却是不打算再跟谁进行商量,便是温和地说道:“圣君之治,上承天命,下恤民情……李一迪的文章可谓是字字珠玑,那便由此卷为第一备选吧!”
众人虽然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但还是轻轻地点头同意。
“此选不妥!”
正是这时,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突然传出,众官员纷纷循声望去,脸上却不由得一阵愕然。
第1719章 暗斗无处不在3
徐阶经过十年次辅和三年首辅的官场生涯,其地位至今已然没有人敢于挑战,但吏部尚书吴山却是站了出来。
吴山生得一张标准的国子脸,身体中等,眼睛显得炯炯有神,一直给人一种低调且古板的印象,行事作风偏向于独来独往,对徐阶亦是保持着一份尊敬。
只是偏偏地,这个时候却是突然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了徐阶的决定,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地望向了徐阶。
这……
众官员看到吴山如此表态的时候,当即便是石化了,仿佛看到了一头蛟龙出水般,甚至有人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别说是其他人,哪怕徐阶本人都没想到吴山会是如此的态度,更是很罕见地望着如同宝剑出鞘般的吴山,竟然亦是愣住了。
吴山却是没有理会在场诧异的目光,而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徐阶表达观点地道:“李一迪的文章过于谄媚,且通篇实则言之无物,此次殿试排不得备选第一!”
声音不大,但却是透露着一种不容质疑,流露着极为强硬的态度。
同样是反对,但堂堂的吏部尚书的份量,已然不是董份和林晧然能够相比。
最为重要的是,吴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既有门生三百六十名,又担任职吏部尚书数年,更是清流的领袖,其声望和影响力实则在徐阶之上。
现在他公然旗帜鲜明地表态反对,这里面的份量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
徐阶不知是被打得束手无策,还是被吴山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却是一声不吭地带着怨恨的眼神望向了吴山。
吴山是一个很传统观念很深的官员,一直都是摆好自己的位置,毕竟徐阶的资历和地位都在他之上,只是凡事都会有一条底线。
面对着徐阶的逼视,他却是没有避让对方的眼神,凭借着身高的一些优势,令到他能够微微地俯视身材矮小的徐阶。
两道目光交汇,空气中产生了丝丝的火花。
咕……
大理寺卿张守直看到“神仙打架”,却是暗暗地咽了咽吐沫,这将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咳……
户部尚书严讷轻咳了一声,却是给左通政使刘体乾递了一个眼色。
刘体乾心领神会,当即便是充当马前卒地道:“下官以为此事当以元辅……”
“子元,你可还记得老夫当年如此教导于你?”吴山听出了刘体乾是要偏向于徐阶,却是直接打断并质问道。
刘体乾心里当即一紧,连忙从善如流地施礼道:“弟子失言!”
翰林词臣的金贵便在此,很多朝中的官员都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很容易就会染上了师生名分,都得喊他们一声老师。
刘体乾是嘉靖二十二年参加顺天乡试中举,而当年的乡试副主考官正是时任翰林侍读的吴山,二人却是有了师生的名分。
刘体乾虽然抱了徐党的大腿,亦是坐上了正三品左通政使的位置,但如果今日真被吴山当面训斥一顿,他的仕途恐怕就到头了。
弟子?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微微一愣,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吴山。
本以为刘体乾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撕咬吴山,结果马上就摇尾乞怜了,发现吴山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严讷看到此情形,心里却是黯然一叹,却是没想到吴山跟刘体乾还有师生情分,便是亲自拉起袖管子上阵道:“吴尚书,此次首席读卷官是元辅大人,备选第一当以元辅大人的意见为准!”
严讷在刚刚出任礼部右侍郎的时候,现在的大明次辅袁炜担任礼部左侍郎,而坐镇于礼部的正是吴山。
由于吴山曾经是他的上司,加上当时吴山对他颇有照拂,虽然他是站出来支持于徐阶,但口气却是不敢表现得太过于强硬。
“纵使是皇上有错,臣子都要进行纠正,何况元辅乎?今元辅大人出的题目不当亦就罢了,选一个文章如此谄媚的士子为第一备选,老夫坚决不同意!”吴山自然不能像对待刘体乾那般对待严讷,但语气同样不客气地持反对意见道。
这……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着吴山的态度如此的坚硬,却是不由得暗暗地望向了徐阶。
刚刚很多人都觉得徐阶玩这一手很是高明,直接狠狠地坑了林晧然一把,让林晧然背负一个徇私的坏声名。
只是他明显算漏了一个人,这个吴曰静真不是省油的灯,单凭一己之力便是令到形势急转直下。
林晧然看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亦是抬头望向了岳父吴山,心里微微感动的同时,发现真应该重新审视这个行事低调的便宜岳父。
董份先是望了一眼林晧然,却是突然站出来凑热闹地道:“吴尚书,话可不能这么说!文章的好坏,各人有各的喜好,咱们要秉行一份公心审卷!”
“当真秉行公心,你便不会推荐范应期,更不会在没有揭开弥封之前便嚷嚷着状元之卷!”吴山却是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道。
这……
大理寺卿张守直等人看着吴山直接撕开董份虚伪的面纱,虽然觉得吴山太不讲情面,但心里却是分外的解恨。
范应期是通过捐米才得以进入国子监学习,依靠着国子监生员的乡试待遇混得参加会试资格的监生,在此次会试亦是仅仅考得一百九十三名。
只是厚颜无耻的董份却是通过辨认笔迹的方式认得了范应期的卷子,且试图将这个乌程县同乡推上状元的宝座。
现在听着吴山如此数落董份,看着历来不可一世的董份吃腻,心里又岂能不感到高兴呢?
董份的脸刷地红了,只是面对着目光坦然而犀利的吴山,却是愣是不敢进行争辩。
虽然他早已经领衔工部尚书,但他的本职是吏部左侍郎,而对方则是吏部尚书。如果他真的跟吴山产生了强烈的口角,一顶“以下犯上”的头衔怕是跑不掉了。
最为重要的是,哪怕他的脸皮很厚,但这个事情确实是占不得理,他的的确确是设法想要推选他的同乡范应期成为状元郎。
正是这时,一直不吭声的徐阶突然开口,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地询问道:“曰静兄,却不知你想要推荐何人呢?”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听到这个以退为进的问话,眼睛当即一亮。只要吴山亮出他所推荐的人选,那么徐阶这边完全可以通过批判吴山所推荐士子的考卷,从而将场子给找回来。
林晧然当即想到了这一点,不免担忧地扭头望向了岳父。
第1720章 暗斗无处不在4
众人的目光纷纷汇集到吴山身上,都是想知道吴山青睐的是哪个士子的试卷。
吴山面对着众人的目光,显得理所当然地道:“此次试题难度不大,故而难以彰显士子最真实的水准,今前十位士子既然难分伯仲,那么……当以会试的成绩进行排序!”
按会试成绩排序?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听到这个提议,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同时暗暗地佩服吴山的手段高明。
这个提议不仅有效地避开可能遭受到的攻击,而且这看似公允的决定,其实是偏向于林晧然。毕竟会试的排序是按林晧然的愿意进行的,而排在首位的无疑是会元陈经伦。
徐阶脸上的笑容却是僵住了,却是没有想到吴山竟然抛出了这个答案。
这个提议明显是有利于林晧然,一旦真让吴山得逞的话,那么他此次不仅不能“陷害”林晧然,而且自己这个首辅的威信亦要受到削弱。
“我同意这个方案!”
正是这个时候,一个显得虚弱的声音传来。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原本想要看徐阶会如此应对,这个时候纷纷寻声望过去,脸上又是一阵愕然。
咳咳……
坐在椅子上的袁炜脸庞带着病态的苍白,在进行表态后,却是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经过今日的一番忙碌之后,整个人明显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只是在这个重要的关口,他却是毅然选择加入这一场明争暗斗之中,显得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吴山这一边。
此言一出,令到形势发生了巨大的逆转。
当朝次辅袁炜和吏部尚书吴山站到了同一战线,这已经是一个强大的同盟阵营,哪怕是徐阶亦需要好好地掂量一下了。
这……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到如此的强强联合,却是不免担忧地望向了徐阶,事情已然是朝着徐阶不利的方向发展。
倒不是说徐阶不能一言而决,只是他一种给人营造的是“贤相”的形象,上台喊出的口号是“政务还诸司”。
若是徐阶不顾袁炜和吴山的联手阻挠,执意要将李一迪推上第一备选的位置,那么他一直以来所营造的形象怕是受到损毁。
不过徐阶若是此时选择退让了,那么这里的事情一旦传出去的话,他这位首辅的威信无疑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害。
正是如此,徐阶此时已然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却是没有当初将严世蕃置于死地时候的云淡风轻了。
杨博看到了当下形势不利于徐阶,心知这一刻不能再继续观望,哪怕不能够成功,亦要站出来声援这位盟友。
正当杨博想要站出来公开支持徐阶的时候,徐阶微笑地对着众人道:“既然曰静和懋中都是这个意见,在场的诸位如果没有意见的话,那么咱们便按会试的成绩排序吧!”
咦?
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看着徐阶像是没事人一般,却不知是就该佩服徐阶的大度,还是该学习徐阶的这一份隐忍。
吴山诧异地望了一眼徐阶,却是选择了沉默。
“我等同意!”
左都御史张永明等人看了半天的戏,知道这场戏到现在是要拉下帷幕了,听出徐阶询问的语气是例行客套,亦是纷纷进行附和地道。
只是经过这么一闹,大家亦是纷纷重新审视这位历来低调的吏部尚书吴山,今日可以说是“宝剑出鞘”了。
“呵呵……范应期的卷子写得太合老夫的心意了,他的卷子不按会试的成绩排序,给他第二的位置可好?”董份充分发挥起厚颜无耻的特性,却是主动讨好地对着徐阶道。
徐阶却是将皮球踢给了吴山,吴山对这个厚颜无耻的董份亦是没有脾气,却是恢复一贯的肃静神情道:“只要首辅大人同意,我个人没有意见!”
左都御史张永明等人看着董份如此做派,当真怀疑范应期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有人取来了会试的榜单,很快就查阅起这十位士子在会试中的名次。
徐阶则是没有凑热闹,显得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他的本意是想要给林晧然制造麻烦,给林晧然扣上一个徇私的帽子。只是却没有想到,吴山为了保护林晧然的声名,却是毅然决然地站出来护犊。
在吴山站出来的时候,他的阴谋其实就已经破产。当朝首辅和吏部尚书因殿试第一备选的事情发生争执,这是一个颇有市场的话题,很容易便引发京城的激烈讨论。
事情在扑朔迷离的时候,大家会引发各方的猜测,但事情经过了充分的传播,那么林晧然便能够轻松地自证清白。
纵使是李一迪成为了状元,大家不会再过多地指责林晧然徇私了,毕竟都已经知道是他徐阶强行将李一迪推到第一备选的位置的结果。
徐阶正是清楚这一点,在吴山站出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算盘被砸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袁炜会站出来公然支持吴山。
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特别是看到吴山表现出罕见的强硬一面,他心里隐隐感到了一丝的不安,发现此人当真比袁炜更具威胁。
工部尚书雷礼站在不远处,却是一直注意着徐阶,在看到徐阶愁眉苦脸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是闪过一抹幸灾乐祸。
没多会,此次读卷官上荐的十位士子的名次排列完毕!
会试第一名,福建化州府陈经邦。
第试第一百九十三名,江浙湖州府范应期。
会试第三名,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
会试第七十七名,江西南昌府陈栋。
会试第九十二名,北直隶河间府宋诺。
会试第一百一十六名,南直隶苏州府周铎。
会试第一百八十五名,江西南昌府徐渊。
会试第二百一十五名,北直隶池州府汤希闵。
会试第二百三十四名,江浙嘉兴李自华。
会试第二百七十三名,浙江杭州府冯子京。
……
从这前十名跟会试成绩的对比可以看出,除了陈经邦和伊在庭强势地杀入前十外,其他八位在会试的名次都是偏低,充分反映出此次殿试选人跟林晧然会试选人存在很大的分歧。
在敲定了所有人的排序后,除了徐阶和袁炜留宿于西苑外,其他十一位官员则是纷纷离开西苑。
次日上午,春光明媚。
众读卷官一起来到了万寿宫门,后面还跟着陈经邦等十位被选中的士子,他们显得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模样。
虽然他们的名次还没有最终敲定,但只要在皇上面前不要表现得过于失礼,那么他们至于能得到一个翰林庶吉士的身份,而状元则从他们十人中诞生。
咳……
林晧然听到陈经邦和伊在庭在后面窃窃私语,便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同时转过头给他们二人一个充满威严的眼神。
跟着年龄无关,他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老师,哪怕他真的打骂徐经邦和伊在庭,两人亦是不敢有半句怨言。
徐经邦和伊在庭在听到这个轻微的动静后,亦是惊若寒蝉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担心刚刚的举动已经给老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按着殿试的流程,今日徐阶领着众官员前来万寿宫复命,先是在殿中进行“读卷环节”,而后则是按名引见的小传胪。
没过多会,身穿蟒袍的徐阶从万寿宫走了出来,只是眉头显得紧锁着。
董份见状,当即迎上前进行询问。
徐阶却是站在两级台阶处停了下来,对着众人神色复杂地道:“皇上有旨!”
“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包括上前的董份在内的官员,则是规规矩矩地跪下来道。
林晧然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门生,却是故意慢半拍跪下,发现竟然还真有一个是站着的,差点没气得吐出一口老血来。
徐阶面对着跪在地上的人群,然后一本正经地负手朗声道:“今科士子满腹经纶,乃栋梁之材也,尔等臣工所选之卷,甚得朕心!读卷和小传胪乃繁文缛节也,金榜前十按臣工所拟名次即可,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