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3章 旨降
兵部尚书杨博上疏请辞的消息宛如一个重磅炸弹般,迅速地京城的官员炸裂开来,让吃瓜群众既是兴奋又是惊讶。
“杨博犯了什么事,为何突然上疏请辞了?”
“这些年杨博其实没有什么大作为,怕是被皇上勒令退休!”
“乖乖,这三尚书一侍郎的空缺已经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兵部尚书!”
……
众官员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亦是纷纷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已然又是进行了延伸,发现当下的朝堂局势变得越来越扑朔离迷。
由于正处在这个特殊的敏感时候,这个消息刚刚从通政司那边传过来,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官场。
龙池中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亦是第一时间跑到了林晧然这里,整个人兴奋得手舞足蹈,目光颇为兴奋地望向林晧然。
因为杨博一旦去职,以林晧然的地位和战绩,必定有很大的机会接任兵部尚书,从而令大明北边的军事战略由守转攻。
“魏兄早前已经上疏弹劾杨博,杨博上疏请辞不是很正常的行为吗?”林晧然倒是保持着冷静的态度,抬起眼皮淡淡地说道。
龙池中知道确实有很多官员选择上疏请辞自证清白,但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道:“虽然这样说也没有错,但杨博突然间上疏请辞,应当是他意识到魏时亮弹劾的内容击中他的要害了!”
“皇上昨晚看过魏兄的奏疏,当时便将我们老师和徐阁老叫到万寿宫!”林晧然将手上的文书放下,端起旁边的参茶淡淡地说道。
龙池中深知林晧然的消息灵通,当即便是追问道:“结果如何?”
“具体情况我现在亦不清楚,但徐阁老是护着杨博……呵呵,老师此次亦是护着魏兄,当场跟徐阁老起了争执!”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努力地构想着当时的情景。
龙池中的眼睛微微一亮,又是好奇地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杨博呢?”
“依我的判断,皇上大概不会轻易将杨博换下去!虽然杨博这些年不作为,此次亦是怯敌怯战,但俺答终究打不到北京城下。哪怕皇上昨晚很生气,但亦是没有踩到皇上那边底线!”林晧然端起茶杯,显得很是理性地推断道。
龙池中相信着林晧然的判断,但会心一笑地道:“师兄你是林算子,但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没准皇上不再容忍杨博,真的同意了他的请辞奏疏呢!”
林晧然抬头望了一眼自信满满的龙池中,这确实不是没有可能。
像昔日很多官员都以为嘉靖要用吏部尚书李默取代逐渐年迈的严嵩,结果仿佛一夜间,却是以李默瘦死狱中收场。
林晧然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茶杯轻轻地放下道:“昨晚还是一个消息!”
龙池中听到这个话,当即便是来了精神。
林晧然抬起眼望着龙池中,似笑非笑地道:“皇上今日会颁旨任命三尚书和一侍郎,今日之后,咱们便无须再瞎猜了!”
这次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他们对此次的六部长官大调动已经期待了好几天,亦是猜测了好几天,但皇上偏偏没有任何的动静。
现在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已然有了确切的消息,三尚书一侍郎的人选便是在今日进行揭晓。
龙池中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当即便是关切地询问道:“师兄,你可知你的去向?”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很可能平调到吏部!”林晧然并没有埋怨,便是老实地回应道。
龙池中对这个结果却不甚满意,便又是进行追问道:“师兄,那礼部尚书是谁呢?不会是高拱吧?”
“高拱应该是跟我一起平调到吏部,礼部尚书的位置应该是我老师南京礼部尚书尹台了!”林晧然进行推断道。
龙池中对这个结果却是喜忧参半,当即叹息一声道:“徐阶这步棋真是高明,用你老师来堵了你晋升的机会!”
“我老师确实是比我更合适,如果能调任吏部左侍郎亦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我可不想贪心不足蛇吞象,不过你今后在礼部得多协助我老师!”林晧然倒是看得很开,又是进行告诫道。
龙池中用力一拍胸膛,当即许诺地道:“放心,你老师就是我……我敬重的人!”
二个人又聊了一会,龙池中手头亦是有事务要处理,正是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又是询问道:“对了,我能不能将今日皇上会颁旨的消息透露出去,好让我亦涨涨脸!”
在林晧然这个圈子看似无关轻重的事情,但到龙池中所处的圈子里,已然是一次在同僚面前涨脸的一次绝佳机会。
“此事瞒不住的,你随意!”林晧然清楚这个消息很快便会从徐阶或杨博那边传开,并不阻挠地回应道。
“好,那我现在就传出去了!”龙池中当即是喜上眉梢,便是兴奋地离开。
或许是过于高兴,既然没有注意到门槛,好在守望在门口的林福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不然就要摔得一个狗啃屎。
今日任命三尚书一侍郎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官员传来,除了孤零零在北边的顺天府衙门,这中央的衙门迅速地传遍了。
虽然很多官员都知道事情跟他们没有关系,但却是藏不住那份八卦的心,结合着一些传闻,便是进行了种种的猜测。
特别皇上有意将郭朴召回来填补吏部尚书的消息传出,令到他们更加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自然少不得有人骂郭朴不孝的。
面对一个“匿丧不举”、孝期不满就屁颠颠地跑回来的官员,众人的态度还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强烈地谴责此等不孝之人。
在这份个吵吵嚷嚷的期待中,太阳已经跳跃到了半空之上,开始发挥着它那份属于四月的热情。
正是在这个时候,西苑的宫门处走出了一个太监,手里正拿着一份圣旨,顶着烈日到宫外骑上一匹白马,便是带着几名番子出现在长安街道上。
很快地,这支队伍从西安街拐进了一个属于吏部衙门、户部衙门和礼部衙门的巷道,却是直接到尽头的那间礼部衙门。
第1754章 六部第一侍郎
“圣旨去礼部了!”
吏部衙门和户部衙门前早就安排了眼线,当李公公在礼部衙门前勒紧马绳的时候,守在门口的衙差当即便跑进里面汇报。
“一道圣旨还是两道?”
“是不是林晧然和高拱一起平调到吏部?”
“汝等不要再瞎猜了,咱们过去一瞧便知!”
……
一帮低级官员由于目前没有长官的约制,这个时候亦是结伴从衙门而出,却是想尽快知悉礼部那边的调任结果。
不过亦是有一些官员能够恪守自律的,像吏部的周幼清、户部的海瑞等官员对此似乎不关心一般,仍然是忙着手上的公务。
来到门口的一帮官员已然是蠢蠢欲动,有几个胆子大的官员第一时间便跑到了礼部衙门前,虽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跑进礼部衙门,但亦是悄悄地蹲在墙角偷听。
礼部衙门的官吏似乎早有准备,待他们潜过来的时候,香案明显已经摆好,却是听到里面宣读圣旨的声音道:“……材优干济,博闻强记,甚得朕心,特调任吏部左侍郎,钦此!”
“真的是吏部左侍郎!”
蹲在墙脚偷听的几位官员脸上既是惊讶又是兴奋,有一个官员当即跑回自家衙门,兴奋地透露这个最新消息。
苦苦等候的任命终于有了结果,跟着先前的传闻一般,礼部左侍郎林晧然真的平调到吏部担任吏部左侍郎。
烈日已经高悬于空,院子正处于暴晒之下,众官吏正是跪在一张燃烧着香的香案前,一个太监正是宣读着一份明黄的圣旨。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圣旨宣读完毕,众官吏显得规规矩矩地再次跪拜道。
李公公将手里的圣旨交给面前这位身穿三品官服的官员,亦是微笑着进行祝贺道:“高侍郎,恭喜荣升了!”
此次接旨的却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右侍郎高拱。
从礼部右侍郎一跌成为吏部左侍郎,这已然是一个极大的跃升,搁在普通人身上怕是不可能有如此的待遇。
高拱接过圣旨已然是满脸通红,那浓密的胡子亦是舒服开来,对着李公公爽朗地笑道:“呵呵……客气了,改天老夫请你喝酒!”
李公公看着高拱如此便打发自己,却是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显得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恭喜右宗伯荣升!”
祠祭司郎中屠义黄等礼部官员纷纷围了上来,对着高拱进行祝贺道。
高拱并没有理会涌上来道贺的官员,却是将圣旨摊开瞧了起来,看着上面清晰地写着任命他为吏部左侍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原以为此次是平调到吏部出任右侍郎,还得要位于林晧然之下,但没有想到直接跳到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上,成为身份最高的六部侍郎,现在比林晧然还要高出半个头。
在想到林晧然的时候,他不由得扭头望向那个显得冷冷清清的礼部左侍郎署,心里顿时生起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感。
咦?
祠祭司郎中屠义英等官吏看着高拱拿着圣旨朝着左侍郎署走去,不由得是面面相觑,不知道高拱这是要唱哪一出。
“高拱出任吏部左侍郎?”
正是签押房处理公务的林晧然自然是知道圣旨前来的消息,只是听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脸上不由得微微一愣,心里悄然地往下沉。
在他所得到的最新情报中,虽然徐阶建言将他留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上,但他岳父却抛出更有建议性的方案:他跟高拱一并平调到吏部。
只是如今看来,皇上还是比较偏重于徐阶的意见,已然是让高拱出任吏部左侍郎,而过于年轻的他则还是留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上。
一念至此,看着这个跟预期不相符的结果,他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本以为遇上如此良机,他怎么都能向前迈一步,结果还是天意弄人。
主宾司郎中何宾和仪制司员外郎龙池中已经是处于林晧然的阵营,看到这个结果既是失落又是开心,其实他们倒不是十分希望林晧然离开礼部。
正是林晧然消沉之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人却是不经通禀,高拱带着爽朗的笑声直接推门而进道:“哈哈……左宗伯,老夫此次要调任吏部了!”
何宾和龙池中看到高拱如此言行,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
林晧然面对趾高气扬地出面在自己签押房的高拱,心里无奈暗叹一声,却是主动站起来保持着礼数地拱手道:“恭贺高大人荣升!”
“左宗伯,你当下还年轻,留在礼部未尝不是好事呢!”高拱看着林晧然如此懂礼数,反倒又是安慰一句道。
林晧然听着这扎心之言,脸上保持着平静,主动走向茶桌道:“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皇上的深意,本官能明白皇上的栽培之意!”
不管心里如何的不痛快,但他现在都不能抱怨,不然很容易被徐阶那边利用上,那么他这个礼部左侍郎的位置恐怕都会不保。
高拱原本是想过来炫耀的,只是看着林晧然如此平静应付,反倒觉得有些无趣,直接阻止准备上茶的林福。
林福显得进退两难,却是将目光望向了林晧然,林晧然则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调任已经下达,那老夫亦不能耽搁,今日便将最后的工作交待妥当,礼部今后便依仗左宗伯打理了!”高拱端着长辈般的姿态道。
林晧然倒是不计较,显得温和地回应道:“本部堂代理礼部尚书多日,礼部祠祭和精膳二司的事务并不多,高大人尽管前往吏部上任,本部堂能应付得了!”
高拱发现还真占不得什么便宜,点了点头便是站起来准备离开,却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般道:“呃,对了,那就劳烦左宗伯帮老夫安排今晚的荣升宴了!”
按着官场的传统,六部尚书和侍郎升职,都会在本部举行一场荣升宴。前阵子李春芳入阁,便是由林晧然操作了一场荣升宴。
这……太过分了吧?
龙池中和屠义英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尽是骇然之色。
人家李春芳是正堂,自然是能够直接让林晧然代为操办荣升宴。但他在本部是礼部右侍郎,地位低于林晧然,却是有何资格吩咐林晧然替他做事?
林晧然的顿时脸色一正,却是没有接下这句话,眼睛则是直接平视着高拱。
他可以允许高拱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对高拱的狂妄亦是能适度地忍让,但他从来都不怕过高拱,哪怕高拱现在已经是吏部左侍郎。
昔日他既然能够狠狠地阴了一把时任吏部尚书的郭朴,对待羽翼未丰的高拱并不是什么难事,高拱最大的依仗其实还是那位目前自顾不暇的裕王。既然高拱将自己的谦让视为软弱,甚至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那么他不介意跟高拱来一次硬碰硬。
高拱从接旨开始便处于亢奋中,这个时候面对着一言不发的林晧然,终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可不是普通的年轻人,而是靠着一个个实打实功绩在官场崭露头角的礼部左侍郎,一个一直压着他一头的恐怖存在。
气氛安静得可怕,二个人目光对视,高拱的额头已然是冒出了汗珠子。
龙池中和屠义英看着这一幕,却是大气都不敢粗喘,显得敬畏地望向了林晧然。
却是这时,一个身影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外面道:“圣……圣旨!”
第1755章 官拜尚书
“圣旨?什么圣旨,哪里还有圣旨?”
高拱听着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低头看着手里的圣旨正好端端地紧攥着,显得一头雾气地反问道。
龙池中和何宾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衙差所指的方向,嘴角微微地张开,心里当即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林晧然原本不为所动,只是看着高拱已经将视线移开,他亦是朝着礼部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圣旨到!”
正是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特有的声音,已然有一道圣旨降临到礼部。
这……
高拱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知道这个衙差是跑进来报信的。他先是一阵疑惑,旋即意识到某种可能,当即震惊地重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仍旧是板着那张脸,虽然不打算跟高拱撕破脸,但亦是不打算给他好脸色,却是扭头对着龙池中和何宾淡淡地说道:“龙大人、何大人,你们二人随我一道出去迎旨吧!”
“下官遵命!”何宾和龙池中心里对林晧然越发的敬重,当即规规矩矩地施礼道。
林晧然并没有招呼高拱,甚至都不再瞧一眼高拱,则是昂首朝着外面大步走了出去。他发现这个官场若是没有点身份,还真的很容易便被人骑到头上。
这……
高拱看着林晧然如此的举动,知道刚刚的举动是触碰到对方的底线,而他刚才的行为确实大大的不妥,亦是不由得生起了一阵后悔。
本以为他已经位居于林晧然之上,只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最为重要的是,如果真论政治实力的话,他其实远远比不上对方。
且不说他的盟友郭朴此次能不能重返朝堂,这大明的官员历来都是南强北弱,他在先天上就已经不占优势了。
如果当今圣上继续在龙椅呆上十年八年,那么他恐怕永无出头之日。
何宾和龙池中是懂礼数的官员,经过高拱则是微微地拱手,然后急步跟上林晧然一道出去迎旨。
高拱心里黯淡一叹,亦是怏怏地跟了上去,心里已然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礼部的正院中,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官吏。
案香被官员重新摆上,站在堂上手拿圣旨的公公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兼东厂都督。
陈洪是当今皇上身边的近侍之一,身份已然是非比寻常,由他所颁发的圣旨自然是含金量要更重一些。
屠义英等官员心里已然有了猜测,但却是谁都不敢上前打探口风,而是老老实实地顶着烈日等候着林晧然的到来。
“林部堂来了!”
当看到林晧然一行人出现的时候,院中当即发生一阵骚动,很多官员的脸上亦是洋溢出兴奋的笑容,视林晧然是他们的骄傲般。
陈洪安静地站在堂中等候,在看到林晧然出现的时候,便是脸带微笑地打招呼道:“林大人,准备接旨吧!”
“有劳陈公公了!”
林晧然对陈洪施予一礼,这才站在最前面整顿衣容准备迎旨。
众官吏看着陈洪脸上的笑容,心里知道这肯定是荣升。只是让他们感到疑惑的是,吏部左侍郎已经被高拱占去了,那么应该是尚书一级,但礼部尚书不是传闻给南京礼部尚书尹台了吗?
高拱看着四司郎署官和书吏几乎全部到齐,想起自己刚刚迎旨的那个寒酸劲,却是不免摆出了脸色。不过他同样感到深深的疑惑,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皇上打算给林晧然授予什么职位呢?
陈洪举起手中的圣旨,对着众官员朗声地道:“礼部左侍郎林晧然接旨!”
“臣礼部左侍郎林晧然迎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晧然站在香案前,对着那道明黄的圣旨行跪拜之礼道。
高拱等官员随着林晧然跪了下来,一起跟着高呼万岁之声,迎接着这一份由司礼监秉笔兼东厂都督陈洪亲自宣读的圣旨。
却不说其他人,哪怕林晧然心里亦是吃不准,不知道他会得到一个怎么样的新职位。
从目前所得知的讯息来看,可能是皇上不喜欢老师尹台,所以改由他来填充;亦可能如同龙池中所言,皇上摒弃杨博改任自己为兵部尚书;若是异想天开一些,皇上还有可能并不喜欢郭朴和胡松,改由自己出任吏部尚书。
只是结合现在的情况,礼部尚书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吏部尚书可能会是甜蜜的陷阱,兵部尚书则是风险和机缘并存。
如此种种的胡思乱想,他亦是跟着所有人这般,跪在地上悄然地耸起了耳朵,等候着这云里雾里的答案。
诺大的正院之中,足足一百多号官吏,包括在外面蹲墙脚的吏部和户部官员,所有人现在都是大气不敢粗喘。
陈洪将众人种种的反应看在了眼里,先是笑了笑,则是摊开了那道明黄的圣旨,则是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左侍郎林晧然才学惊世,治政斐然,入礼部能正身百官……今特此擢升户部尚书,往稽古训,勉钦职任,上必有以光辅朕德,下必有以厚民之生,钦此!”
这个朗读圣旨的声音在公堂中久久回荡,向前散落在正院的每个角落,亦是穿透性地传到了蹲在外面墙角处的官员的耳中。
只是这一个圣意一出,宛如是一道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响,令到所有人当即是目瞪口呆。
在他们诸般的猜测中,现在答案正式揭晓,可谓是出乎意料。
却不是他们所想象中的礼部尚书,亦不是要取代杨博兵部尚书的位置,而是掌管大明钱财的户部尚书,当今大明实权最重的两位尚书之一。
陈洪顿了顿,面对着在场跪地的官吏,郑重地继续朗声念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翰林院侍讲!”
“三任,雷州知府兼广东市舶司提举!”
“四任,广州知府兼广东巡海道副使!”
“五任,顺天府丞!”
“六任,顺天府尹!”
“七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总理淮盐!”
“八任,礼部左侍郎!”
“九任,今职,户部尚书!”
……
这无疑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履历,只是林晧然每一步走来,都是一个个踏踏实实的脚印。从进入翰林院那日开始,他用少说多做的行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这个大明王朝的弊病,而将来还会改变得更多。
第1756章 三方得失
随着陈洪宣读的“今职,户部尚书”落下,众人的身体微微一震,这个声音已然是在心头久久地回响着。
林晧然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却是生起一份不真实的感觉,但还是极力平静地接旨谢恩道:“臣林晧然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拱等官吏跟随着高呼万岁之声,然后纷纷从地上站起来,眼睛已然敬畏地望向林晧然,这个位居正二品的户部尚书。
扑通!
在礼部衙门的外墙,有一个官员想要将这个结果公之于同僚,却不知过于激动还是腿已经蹲麻了,才刚走两步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林晧然手里拿着属于正二品的五色诰封圣旨,织绵纹理为卷云五彩龙,右首织有荫纹双龙围护“奉天诰命”四字篆书,彰显着这份圣旨的不凡。
他终究是经历过太多的心情澎湃时刻,此次能够官至尚书自然是不错的结果,但拿不到也不见得会寻死寻活。
现在被委托户部尚书一职,他反倒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一些,既有接下来跟徐阶间的相互算计,又有时代所赋予的一份责任。
每个王朝的衰亡,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昏君奸臣,而是始于国家的财政出现大问题。而每个王朝的盛世,亦不能简单归功于明君贤臣,却都是拥有一个健康的财政局面。
现在他既然坐上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却不能如同和坤那般粗暴地替皇上捞银子,而是要趁机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举措。
“林大人,恭喜荣升尚书!”陈洪跟着林晧然是老熟人,这时从堂上走下来,亦是由衷地拱手祝贺道。
“此次有劳陈公公跑这一趟了,还请移步到署内用茶!”林晧然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温和地进行邀请道。
陈洪却是轻轻地摇头,显得别有深意地道:“不了,杂家还得赶着回宫复命,另外还一道有旨意要颁发!”
林晧然听着这话,亦是顿时明白过来,跟着陈洪是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是让林福替自己将陈洪等人送到门外。
按说凭着林晧然跟陈洪的关系是不用赏钱这种俗套事,但陈洪后面还带着好几名小太监,林福自然是一一塞上赏钱。
“祝贺林部堂荣升!”何宾等一众官员纷纷围上前,对着林晧然进行了由衷的祝贺道。
如果仅受皇上恩宠就罢了,却是偏偏林晧然是一个如此有能力的官员,且还这般的年轻,此时不多刷脸更待何时?
林晧然并没有端架子,而是温和地进行了回礼。待林晧然一副有话要说之时,所有人都很是识趣,便是静了下来。
林晧然面对着在场的众官吏,亦是即兴演讲道:“我跟诸位一般,从小研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寒窗十载博取功名,入仕为官以推行圣人之治。诸位今日能站在这里,已然是吾辈读书人的佼佼者,只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跟诸位共事一年多,深知诸君都是才能兼备之人。只是我等为臣子,纵使一时不得其志,亦当严行律己,持身而正,此乃真君子也。今我林某人幸得皇上厚爱,今日得以位列公卿、起居八座,替皇上执管大明财政。我林某人比诸君幸得先行一步,虽然已是持尚书印,但亦是不敢半点松懈。圣人有云:舍之则藏,用之则行,今与诸君共勉!”
说着,他对着在场的官员郑重地施予一礼。
众官员早已经清楚林晧然的能力和抱负,看着他身居尚书仍如此的不骄不躁,还能如此端正地不忘初心,心里更为佩服。
高拱想着刚刚的得意忘形,为着到手的吏部左侍郎而沾沾自喜,这两相比较之下,真切地感到自己确实不如林晧然。
何宾等人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林晧然强烈的人格,看着他如此高升,深知这是大明之幸,便是回礼并齐声道:“谨遵部堂大人教诲!”
林晧然看着这帮同事一年多的部下,心里亦是生起了一丝不舍,最后目光则是停留在高拱身上道:“高大人!”
“在!”高拱深知地位已经居于林晧然之后,想着刚刚的狂妄之举,这个时候则是硬着头皮拱手道。
何宾和龙池中是目睹先前的一幕,这时则是幸灾乐祸地望向了高拱。
林晧然正视着高拱,显得平静地说道:“你的圣旨在先,今晚便由你先行举办荣升宴,本部堂的荣升宴安排在明晚!”
由于二个人同时升官,自然是要安排荣升宴的,通常是以尊者先办。林晧然如此的礼让,已然是给高拱一个很大的面子。
高拱的老脸顿时一红,却是摇头道:“大人是小瞧老夫了!今大人高升大司徒,老夫当与诸位同僚为大人庆祝!”
咦?
何宾和龙池中看着高拱如此大的改变,竟然还会主动参加林晧然的荣升宴,却是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好,那本部堂则却之不恭了!”林晧然亦是没有跟高拱进行谦让,转而将事情交给何宾进行操办。
在众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他离开了礼部正院,已然是要开始进行最后的工作安排。
当回到签押房,林晧然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字:“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仿佛是昨天挂上去这般。
林晧然早些天就已经做好了交接的准备,这个时候需要进行吩咐的其实已经不多,甚至他什么都不管亦不会出现什么大差错。
在他准备离开礼部衙门的时候,消息陆续传了过来,此次的大调整已经有了最终的结果。
传闻中的兵部尚书杨博的辞呈并没有被皇上受理,吏部尚书亦没有给有匿丧不举前科的郭朴,此次的三位尚书分别是:兵部侍郎胡松出任吏部尚书、礼部左侍郎出任户部尚书、南京礼部尚书尹台填补礼部尚书。
在这一场大调整中,北系官员杨博没有倒台,郭朴没能起复,但高拱迈进一大步;徐系抢占了份量最重的吏部尚书;吴系则不逞多让地占据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二个要职。
纵观此次朝堂的大调整,各方都算是有所得失,虽然徐党的势力有所增强,但没有形成真正一家独大的局面。
第1757章 尚书之家
槐树胡同,徐府显得一片喜庆。
门前挂起大红灯笼,前院铺着一条红毯,宾客纷纷前来祝贺。在后花园中搭了一个戏台,请来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正在表演着当红的戏曲。
由于徐阶一品十五年考满,皇上复赐蟒服玉带、丹药,赐勋上柱国,并恩荫一子为尚宝司丞。
遇上如此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徐夫人亦是决定进行操办,派帖宴请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夫人前来庆贺。
这一个举动,其实存在着一定的私心。
太常寺少卿徐璠是前任所生,而徐琨才是她的亲儿子。这看着亲儿子终于能够得以出仕,做为娘亲如何不高兴,自然应该是“昭示天下”。
正是如此,这既是给徐阶受到的恩典进行庆贺,亦是为他儿子的入仕制造声势了。
徐夫人已经年过五旬,但保养得很好,皮肤很是白皙,有着江南女人的精致面容,令到她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模样。
她是原刑部尚书张蓥的孙女,嫁给徐阶正是徐阶被贬之时,对徐阶重返京城亦是多有帮助,至今的地位极为稳固。
众诰命夫人纷纷携礼而来,在客厅拜见徐夫人后,便被安排到后花园听戏,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景象。
“礼部左侍郎林夫人到!”
吴秋雨自然受到邀请,却是没有像母亲那般拒绝出席,而是携礼参加这一场宴会。随着她的出现并送上礼物,司仪亦是喝起了她的身份。
徐夫人今天的心情显得很是不错,正坐在厅中接待着来客,跟着贵客在厅中说着话语,被逗得数次开怀大笑。
当得知礼部左侍郎的林夫人到来的时候,在客厅陪坐的诰命夫人则是不由得望了过去,这可是当朝次辅吴山的掌上明珠、当朝礼部左侍郎的正妻,眼睛不免生起了一丝妒忌和羡慕。
“秋雨给徐夫人见礼,今日送来一对玉如意,祝徐家恩泽绵长!”吴秋雨来到厅中如同仙女下凡尘般,显得彬彬有礼地欠身施礼道。
“好!好!”徐老夫人脸上笑靥如花,对着旁边站着的二儿媳吩咐道:“你领秋雨到你那一桌,你俩今后要等多加亲近!”
“是,娘亲!”徐琨的妻子沈氏恭敬地施予一礼,然后又是对着吴秋雨轻声地道:“林夫人,这边请!”
这……
在场的诰命夫人看着徐夫人如此这般,却是暗暗地瞠目结舌,特别是兵部左侍郎胡松的夫人和刑部左侍郎钱邦彦的夫人。
吴秋雨的眉头微微蹙起,明显感受到来自徐夫人的那一份轻视。只是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要强的性子,却是不打算争执什么,而是平静地随着徐琨的妻子前往后花园看戏。
她是礼部左侍郎的妻子,按说应该是能在核心圈子,只是徐夫人将他排挤在外,她亦不会因此就会大闹,这传出来反倒失了他相公的脸面。
咦?
看着吴秋雨被安排在这张桌子,在场的诰命夫人则是微微感到诧异。
大约是半炷香后,徐夫人领着那帮身份高贵的夫人到首桌而坐,而喜宴亦是随着开始,而台上由当红花旦九岁红演绎《杨家将》。
吴秋雨安静地用宴看戏,她已经不是昔日的活泼少女,这些年随着母亲亦是看惯了人情世故,却是懂了一些为人处世之道。
戏台很是热闹,台上的戏子使出了浑身解数,讨得徐老夫人颇为开心,还一度让仆人朝着台上撒了一盆喜钱。
此次不能坐首席就罢了,偏偏连第二桌都排不上,而是轮落到了第三桌,这简直就是一份**裸的排挤。
吴秋雨从来都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亦不喜欢做什么过分的事。哪怕明知道徐家是故意排挤于她,但她并没有想着什么以牙还牙,只待酒席结束便早些离去即可。
“我可是听说了,今天皇上要公布三位尚书和吏部左侍郎的人选!”说话的正是直隶提学徐爌的妻子,今日亦是在受邀之列,此时主动挑起话题道。
徐爌由两淮巡盐御史直接升任正三品的北直隶提学,已然是少不得徐阶的提携。哪怕去年秋闱出了冒籍的案子,但并没有影响到徐的官职,身上深深地烙上了徐党的标志。
在吸引到足够大家的注意后,徐爌的夫人显得一副神秘地说道:“据宫里传来的消息,此次的吏部尚书将由兵部左侍郎胡松出任,而户部尚书则是由刑部左侍郎钱邦彦接替。”
同桌的几位诰命夫人听到这话后,若有所思地扭头望向了首桌上的胡夫人和钱夫人,敢情人家并非是无缘无故坐到那里的,而是她们的相公已经是升官在即。
特别是吏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这可是含金量最重的两位尚书,身份和地位已经是超越于其他尚书之上。
吴秋雨有着更快捷的消息源,亦是早已经知晓这个事情。只是她对着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现在比较关心相公的去处,是否会顺利地出任吏部左侍郎。
宴会正酣,大家正陶醉在戏曲和各种八卦中,气氛显得很是喜庆。
徐府管家突然匆匆走进来,径直走向那张首桌,在徐夫人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徐夫人在听到消息后,却是当即叫停了戏台正在演打戏的戏子,伴乐亦是随之停了下来,只是精彩之处的戏曲是戛然而止。
在场的所有诰命夫人扭头看到始作甬者竟然是徐夫人,可谓是敢怒不敢言。
徐夫人迎着众人的目光,却是将目光落向了高夫人身上并温和地道:“高夫人,可喜可贺,高侍郎荣升吏部左侍郎,还请到老身这边来!”
吏部左侍郎由于身处吏部,不仅位于六部侍郎之首,而且能够跟刑部和工部这种尚书相提并论。特别高拱既是词臣,又是未来的帝师,地位已然超过一般的吏部左侍郎。
高夫人心里大为高兴,本以为自家相公是升任礼部左侍郎或吏部右侍郎,但没有想到竟然是吏部左侍郎,脸上亦是露出了由衷的喜色,却是站起来喜滋滋地朝着首桌走了过去。
看着高夫人如此风光地坐在那个位置,徐爌的夫人却是微微感慨地道:“若是我能坐在那里,此生便是值当了!”
在座的几个诰命夫人似乎深有同感般,显得认可地点了点头,而徐琨夫人的脸上则是露出了苦涩之色。
吴秋雨的心情当即变得糟糕,却是叫来贴身丫环,在她的耳边轻语了几句,然后丫环便是急匆匆地离开。
徐琨的夫人注意到这个举动,但亦是不好进行过问,特别吴秋雨的目光已然是落向重新开演的戏台上。
徐爌的夫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显是怜悯地望向吴秋雨欲言而止地道:“吏部左侍郎是高大人,那么林侍郎……”
同桌的几个诰命夫人当即领悟过来,却是纷纷心领神会地望向了吴秋雨。
“那么我相公可能不如传闻那般平调到吏部左侍郎,所以可能是要留任礼部左侍郎!徐夫人,不知这有什么问题吗?”吴秋雨亦是忍无可忍,却是当即温和地回应道。
这……
同桌的几个诰命夫人不由得瞠目结舌,人家哪怕不能平调到吏部左侍郎,但礼部左侍郎亦是她们相公遥不可及的存在,哪里还有资格看人家的笑话了?
徐爌的夫人本意是想要看吴秋雨满脸沮丧,甚至是看吴秋雨的笑话,但被这么一个反问,一时间亦是哑口无言。
这边的酒桌没有已然是沉默了,但首桌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看来传闻不可尽信,林侍郎的年轻终究太小了!”
“皇上还是睿智的,让他在礼部左侍郎任上多磨炼几年!”
“相比于林侍郎,自然还是高侍郎更胜任吏部左侍郎一职!”
……
在首桌那边,亦是不知道她们哪里来的优越感,特别是刑部左侍郎钱邦彦的夫人声音最大,已然是让到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徐夫人听着这一切,虽然没有参与讨论,但已然是不打算进行制止。
吴秋雨的心底有着一条很明确的底线,事关她相公令到她的脸上亦是满脸的寒霜,便是对着徐琨的夫人道:“劳烦跟徐夫人说一声,我要给相公送些糕点到礼部,先行离开了!”
声音不小,邻近的几张桌子的人都听到了,心头亦是暗暗一叹。看着徐夫人如此做派,将吴秋雨如此气跑,当真是有失首辅夫人的气度。
“我送送你!”徐琨的夫人自知理亏,却是跟着起身道。
正是这时,管家匆匆地走了进来,又跑到徐夫人那边汇报了消息。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只是首桌的众诰命夫人刷刷地望向了吴秋雨,特别是钱夫人的眼睛都瞪直起来,空气仿佛突然间凝住了一般。
徐夫人沉默片刻,却是对着站起来准备离开的吴秋雨道:“秋雨侄女,你……当真是嫁得了一个好夫婿啊!”
“徐夫人,我既已出嫁,还是称我为林夫人为妥!此次受邀,我亦是以林夫人的身份而来,并非是吴家的女儿!”吴秋雨意识到事情有变,但还是郑重地进行申明道。
她虽然以吴家的女儿为荣,但一直是以林夫人的身份为傲,而这个身份更能代表着她自己,亦能代表岭南最显赫的林家。
众诰命夫人听着吴秋雨这番话虽然显得气势逼人,但却是于情于理。人家本就已经妇凭夫贵,徐夫人却还是如此贬低人家的身份,现有不掀翻桌子已然是卖给徐家一个天大的面子。
“呵呵……是老身思虑不周!林夫人,林侍郎今已经荣升户部尚书,还请过来上座吧!”徐夫人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显得热情地邀请道。
户部尚书?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是惊呆了,望向吴秋雨的眼神明显变得古怪。本以为林晧然没能升任吏部左侍郎,只能是留任礼部左侍郎,但万万没有想到是直接升任户部尚书。
论前程而言,林晧然出身于翰林院,自然是排在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之上,而实权亦是仅逊于吏部尚书。
想着对方的年纪上的优势,在场很多诰命夫人暗暗感到一阵后悔,哪怕明知道会得罪于徐夫人,亦得好好地巴结这位林夫人才是。
吴秋雨压抑着心头的狂喜,却是从而淡定地回应道:“多谢徐夫人的美意!只是这张首桌怕亦是坐不下了,而我亦不屑跟诋毁我相公的人同桌,更不敢跟妄议皇上的人同桌。本夫人已经让下人准备好糕点,正打算给相公送过去,便是先行离场了!”
说着,便是盈盈地施予一礼,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这……
首桌的诰命夫人目光复杂地望向了徐夫人和钱夫人,前者是当场失了颜面,而后者则是有妄议皇上之嫌。
徐夫人的脸色则是阴晴不定,今日其实是她故意为之,却是为了林晧然当年打击私盐令到她娘家和徐家所蒙受的经济损失。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既然再上一步,令到她亦是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毕竟她相公已经六十三,而林晧然才二十多岁。
看着吴秋雨悄然离开,在场的诰命夫人的心思却是久久不能平静,深知这京城的天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了。
四月的天空在晴天的时候,那蓝天白云还是颇具美感,加上这座古色古香的帝城,宛如是一处人间美景般。
吴秋雨的马车前往礼部衙门的途中,却是跟着乘轿子而归的林晧然相遇,林晧然则是索性坐上了吴秋雨的马车一起回家。
“相公早上还说妾身此次不能戴二品珠冠,结果还是这般的吓人!”吴秋雨显得怨念地说着,只是到最后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晧然将两手一摊,显得一本正经地道:“为夫也没有想到,不过为夫认真地计算了一下,这个事咱们不亏!”
“当然不亏,就是每次都有点吓人,上次你升官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相公,妾室都怀疑你真是妖精变的!”吴秋雨笑盈盈地望着林晧然,亦是开了一个小玩笑地道。
林晧然别过脸,显得满脸认真地道:“难道为夫是几百年后最帅的杰出青年回来拯救天下苍生的事,亦要告诉你不成?”
吴秋雨扑哧一声,却是当场笑了出来,早已经习惯自家相公这般没正形的模样。却是说起刚刚参加徐家喜宴的事情,还将那个震惊的场景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
如此一路回到林府,得知消息的下人亦是喜上眉梢,宛如是过了节一般。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他们已经成为尚书的家奴,身份已然是超乎以往。
林晧然亦是按着优良的传统,给家里的仆人发放了喜钱,只是告诫他们依旧要像以往那般慎言慎行,切不可借着自己的声名而为非作歹。
林晧然升任户部尚书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却不论是京官还是在京的地方官,纷纷携礼前来道贺,几近是将灵石胡同给塞满了。
虽然礼部左侍郎的地位清贵,但户部尚书不仅是地位更高,而且权柄更重,受到的待遇自然是有着极大的差距。
对此,林晧然亦是该见的见、该拒的拒,已然是深谙官场的这套游戏规则。
第二天,林晧然一早便前往西苑面圣谢恩,在宫门处却是遇上新任的吏部尚书胡松和新任的吏部左侍郎高拱。
这一次,嘉靖早已经留下话,让他们三人各忙各的,却是直接拒绝跟他们相见。
在往朝可能是一件坏事,但在本朝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哪怕阁老履历都未尝会起床相见,他们这些人被拒绝亦是情理之中。
三个人告别后,则是忙碌着上任的事宜了。
第1758章 户部
四月十八日,正式就职于户部尚书。
户部衙门跟礼部衙门比邻而居,右侧是吏部衙门,只是户部衙门跟吏部衙门中间有一条夹道,夹道可以通往后面的工部衙门、兵部衙门、太医院和钦天监等中央衙门。
由于今日林晧然前来上任,户部左侍郎马森和户部右侍郎黄养蒙已经等候在衙门前,恭候着新任尚书的到任。
户部除了左右侍郎外,下设十三司郎中,分属浙江、湖广、江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司清吏司。
每司设郎中一人,秩正五品;员外郎一人,秩从五品;主事二人,秩正六品。此外还有照磨所、广积库、内、外承运库、军储仓等职司。跟着府衙的六科目相类似,每司的责任可分为民、度、金、仓四科。
民科,主管所属省府、州、县地理、人物、图志,古今沿革,山川险易,土地肥瘠、宽狭,户口、物产多寡登耗之数;度支科,主管会计夏税、秋粮存留起运及赏赉、禄秩的经费;金科,主管市舶、鱼、盐、茶、钞税课及赃罚的收折;仓科,主管漕运、军储,出纳科粮。
正是由于事务繁多,户部的官吏达到了三百人之多,却是六部人员最多的衙门,而这些人悉数等候在这里。
“来了!”
当林晧然的仪仗队出现的时候,便有差役从巷道口急匆匆跑地回来通禀于两位侍郎,众官吏亦是跟着激动起来。
跟着就职知府有所不同,京官的就职仪式历来是一切从简。
林晧然的仪仗队虽然竖起了一对对亮瞎人眼的旗牌,但并没有鸣锣打鼓,显得很是低调地乘坐轿子前来上任。
很快地,那个八抬大轿来到了户部衙门前,缓缓地落地后,身穿正二品崭新绯红官服的林晧然从轿子中走了出来。
三品文官的补子是孔雀,而二品文官的补子则是锦鸡,这只伫立于青石上的锦鸡显得格外的威风凛凛。
“下官恭侯正堂大人上任!”
户部左侍郎马森和户部右侍郎黄养蒙都是福建人,马森的体型偏瘦,黄养蒙的体型则是矮胖,亦是率领众官吏恭恭敬敬地进行跪拜道。
林晧然望着面前黑压压一大片的官吏,其中不乏熟悉的身影。既有他的同年好友杨富田,亦有刚刚入职户部的学生蒙诏,还有广东的同乡海瑞。
官场便是如此,官员间的关系显得是千丝万缕,特别是师生、同年和同乡的关系令官员间几乎是无所遁形。
“马侍郎、黄侍郎,请起!诸位,都起来吧!”林晧然上前先是对着两位侍郎亲切地虚扶,然后对着一众官吏又是淡淡地说道。
众官员恭敬地谢过后,亦是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大多数官员的眼睛颇为复杂地望向了林晧然,其中便是包括云南司主事海瑞。
“正堂大人,衙内已经打扫干净,请您移驾上任!”马森已经年近六旬,脸容显得俏瘦,整个人颇有官相,对着林晧然温和地说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抬头望了一眼户部的大门,便是直接走进了这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户部衙门。
户部衙门跟礼部衙门和吏部衙门的占地一致,不过门面更显气派,而里面亦是经常进行修葺,院中的青砖显得平整而干净。
终究是执管天下钱粮的衙门,却是不可能过于亏待自己,哪怕有着“官不修衙”的传统,但经常性翻修一部分亦是很有必要的。
林晧然穿过正院,径直来到了正堂,拜正堂印。这是户部的部印,整个户部衙门仅此一枚,一切户部的公文均需加盖此印方能正式生效。
随着林晧然往堂上坐下,众官员依次上前参拜,纷纷主动报上官职和姓名。
礼部仅仅有四司,但户部却足足有十三司,是六部拥有最多司级官员的衙门,以致林晧然没能一下子全部记下来。
只是他大概有些猜测,由于户部同样秉承着异地任官的原则,通常都是南人管北省、北人管南省,倒是有着规律可循。另外,杨富田、蒙诏和海瑞都是相熟之人,想要记全亦是数日功夫的事情。
众官员在逐一拜过林晧然后,则是悄然地回到所属的位置,静静地等候着这位早已经名震天下的新尚书训话。
林晧然望着面前的一众官吏,知道户部跟礼部有所不同。
礼部主要是科举、教育和接待外宾等事务,算是比较务虚的工作,很多事情按部就班即可,所以李春芳那种老好人便能够管理好礼部。
反观户部,执管着大明朝廷的钱粮,跟着十三省有直接的业务往来。不仅需要更多灵活变通的手段,而且还涉及到巨额钱财,却需要更加铁腕的手段才能治理好户部。若是还想要多做一些事情,那么就更需要铁腕的手段。
林晧然的脸色微正,对着在场的官员训话道:“本正堂刚刚到任,虽于户部事务不熟,然本正堂想要先跟诸位约法三章。汝等皆要依照遵行,此举算是先礼后兵也!”
由于户部右侍郎是常驻于通州兼任仓管总督,户部左侍郎则会时常前往九边监督军饷,故而户部不再有明确的左右侍郎分工,通常都是户部尚书主管一切。
众官吏亦是早已经打听到林晧然的官风,现在近距离地领教到这个铁面部堂,亦是暗暗地捏了一把汗,硬着头皮齐声地回应道:“请正堂大人训示,下官定当遵行!”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便是一本正经地道:“素闻有官员时常缺席,以往如何散漫,本官不予追究。然至本正堂上任之日起,每日点卯不可无故缺席,外派归京者最迟返京次日卯时前来本部报备,逾越者均按太祖的定制而罚!”
堂下的诸多官员听到林晧然紧抓考勤,心中顿时是暗暗叫苦。
他们户部的事务比较多,且需要的专业比较强,故而不少官员到户部其实是混日子,缺勤的情况是比比皆是。很多从外地返京的官员由于离开的时候比较长,他们都是先跟家人团聚数日,这才会慢吞吞地前来报备。
众官吏面对着如此严苛的新正堂,亦是乖乖地硬着头皮回应道:“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
林晧然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显得铁面无私地继续道:“户部执管大明的钱粮之事,每司负责一省之地,事务极为繁杂,非勤务者不可任也!今十三司郎中须全副精神注在事务,今日事今日毕,迟则生迟,弊乱之始也。今后事务本正堂均定下限期,限期不决则记过,记过多过者则……以失职而论矣!”
这……郎中失职?
众官员听到这番话,在感受到林晧然的铁碗之时,亦是暗暗怜悯地望向了十三位郎中。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的第一板斧斩向了十三位郎中。
户部郎中在京城算得上是地位崇高的官员,虽然没能像吏部考功司郎中和文选司郎中那般可以直接无视督抚,但他们则是能够节制于管辖属省内的布政司和府县级等官员。
偏偏地,他们今日却是遇上了林晧然,脖子上被悬上了一把斩刀。
林晧然现在已经身居户部尚书,将来入阁拜相是板上钉钉之事,内阁又有当朝次辅吴山撑腰。一旦他真想要将某位郎中进行调任,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哪怕各方争斗如何,亦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卒再打上一场,特别徐阶早已经言明政务还诸司。以前在严讷的手下还能得过且过,但现在则很可能要被外放了。
“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十三位郎中心里是暗暗叫苦,只是面对着这位素有革新之名的新正堂,亦是纷纷无奈地拱手回应道。
他们其实亦是明白,林晧然给他们十三位郎中施加压力,而他们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的话,那么则相应地要对下面施加压力了。
林晧然看着十三位郎中的态度还算端正,便又是正色地训示道:“受不得穷,则立不得品。户部的堂食今后不得再开小灶,自本部堂而下,皆一起同堂同食,由专人管理!”
这……
原本事不关己的员外郎和主事则是暗暗叫苦,户部的伙食是有了名的好,而他们官员更是好上加好。只是偏偏地,林晧然竟然指向了这里,直接取消了他们吃小灶的权利。
咦?
下面的胥吏倒是颇为意外,不由得对这位新尚书生起了一些好感。
他们虽然没有埋怨户部的伙食,但看着跟那些官员的差距,心里难免会有心理落差。特别这些官员对户部账务颇为外行,真正干活的却是他们这些胥吏,现在伙食能够处于一个水准线上,却是令到他们的心里感到了一些平衡。
海瑞在听到这约法三章,亦是重新审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同乡。
“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众官员一并施礼,面对着如此强势的新正堂,亦是只能勉强接受这个安排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林晧然出任户部尚书,那么一切自然是由他说得算了。
跟着官员说完这一切后,则是让他们各自散去,而他则是开始熟悉这里的新环境。
户部正堂后面是二堂,点卯的场所便在此,两侧是正堂属吏的办事之所。再后面则是一处庭院,签押房和火房均在这里。
签押房只是比先前的稍大,但再进则是一间摆放着四个书架的房间。上面堆放着书籍、卷宗,有着一张罗汉床,这里可作作息或休闲之用。
另外还有一道小门,里面的东墙放置了一张精致的雕花大床,旁边的衣柜和洗漱用品均是齐全,宛如是自家的卧室般。
随着地方的提高,待遇已然是有所相同,这亦是为何大家是削尖脑袋亦要千方百计地往上钻的源动力。
“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林晧然在签押房上挂起一个警示自己的话语,便是拉开了他执掌户部的生涯。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的四月,已然是显得很不平静。
随着林晧然和高拱离开礼部,词臣体系迎来了一次大调整。
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高仪升任礼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陈以勤直接升任礼部右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潘成改任大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右赞善兼翰林检讨殷士儋升为翰林侍讲。
不过在这场调整中,原本有望再进一步的裕王的老师翰林院侍读学士胡正蒙突然病故,这位嘉靖四十四年的副主考官就此离开人世。
却不知是张居正的命格太好,还是陈谨流年不利,原本他同样有机会再进一步的,但因父丧要返乡守制。
陈谨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状元郎,又有着徐阶为恩师,可谓是前程似锦。只是在嘉靖三十四年,他奉命离京册封藩府,因病逾期落职,被外放任惠州推官。
翌年,因治理地方政绩卓著,经徐阶提携升任南京太仆寺丞,不久改任尚宝司丞,转授南京国子监司业,今迁右春坊中允兼翰林侍读。
正是在徐阶的悉心栽培下,陈谨虽然有过外放的波折,但现在亦算是迎头赶上,此次完全能够谋得翰林侍读学士的职位。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陈谨因为父丧而要回乡守制三年,却是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然是要落后于张居正等人。
另一方面,由于胡松出任吏部尚书,加上徐阶稳居于首辅之位,徐阶对严党残余分子的清算悄然开始。
吏部右侍郎朱衡“升任”南京刑部尚书,刑部右侍郎万虞恺调任南京刑部右侍郎,甚至户部右侍郎胡黄养蒙亦是受到弹劾。
另外,刑部以刑部尚书黄光升为首的官员上疏朝廷,请求调任刑科给事中欧阳一敬。
正是在这种种的乱象之中,五月已然是悄然来临了,亦是迎来了五月的第一场大暴雨,正是疯狂地洗刷着京城的宅子和青砖街道。
第1759章 不期而遇
户部衙门同样避免不了这场暴雨的侵袭,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成片的雨幕横挂在院中或门前,令到这里宛如自成一个天地般。
面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这里的人别说是要到外面,哪怕撑着雨伞穿过一处院子,浑身亦非得湿透不可。
衙差并没有闲着,有人匆匆跑回吏舍收取晒晾的衣物,有人则找来陶盆放到屋顶的漏雨处接水,亦有人清理着泄水口的杂物。
这个时代,面对着这种暴虐的天气状况,他们只能是被动地忍受。或许正是基于这种无奈的心情,拥有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房屋,一直都是很多普通人的最高追求,故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能够广为流传至今。
户部的饭厅坐落在衙门的北侧,一个门窗颇多的屋舍,只是迎风雨的一边窗子都已经关上了。
这里原本有几张专门给胥吏用餐的矮长饭桌,但现在已经不见了踪迹,全部改为统一的八仙桌,每张桌配备四张椅子。
却是不管胥吏,还是户部的官员,却是通通能够坐在八仙桌前享用午饭,这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间迎八方客的馆子。
由于正是午饭的时点,这里亦是聚集了一大帮的官吏。
虽然他们被外面的暴雨所阻,但郎署中的官吏亦是很难过来,故而吃完饭的官吏却都不用过于着急让座,哪怕吃完饭亦是在这里闲聊。
不过他们的声音太抵都不高,甚至是很多人明显是心不在焉,因为正堂大人现在正坐在最东边那张饭桌上。
却不管他们私底下如何评价这位新正堂,只是看着他能够天天到这里吃堂食,充分体现他言行一致的一面。
这场暴雨肆虐着可怜的屋顶,只是除了声音比较嘈杂外,其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林晧然到户部已经上衙大半月,在入职的第二天便对无视他禁令的官员动了真格,接着便动用铁腕手段对户部十三司的人事进行了重新的梳理,直接剔除了一些害群之马。
通过雷州衙门、广州衙门和顺天府衙的三次主政经历,让到他深刻地意识到:有效地整顿衙门人事的重要性。
他制定再好的计划,其实都需要下面的人去执行,如果这执行人本身存在很严重的问题,那么他肯定得为失败而买单。
好在户部的人事调整很是顺利,不管是吏部尚书吴松,还是位居百官之列的首辅徐阶,对他在户部的人事调整都没有任何的异议和阻碍。
只是难免会有一定的负面作用!通过这场由上到下的人事梳理,令到户部所有的官吏见识到他的权势,故而他们对林晧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那边林晧然跟杨富田正是悄声说着话,只是双方距离太远,加上屋顶雨滴打青瓦的嘈杂,耳朵却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咦?
当众官吏都在观注着正堂大人那边动静之时,突然有人竟冒雨跑到了门前,令到不少人纷纷投去了惊异的目光。
按户部现行的规章制度,并不限制官吏的用餐时间,且每个人的饭菜都有着严格的定量。若是遇上这种暴雨的天气,他们历来都是在衙署内磨洋工,亦不需要急着过来用午餐。
只是偏偏地,户部竟然有着这么一个独立独行的人。
来人是一个皮肤比较黝黑的小老头,身形显得很消廋,不过眼睛如炬。他身穿着六品官服,已然是户部的一名主事。
他却是没有急着走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处抖动着身上的雨水,接着解开乌纱帽抖掉上面的水迹,又是捏了捏六品官服上袖子的水渍。
待处理妥当后,他这才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打饭处。
如果是四个人,这里的衙役会安排桌子,并送去标准的四菜一汤。如果仅是一个人,这里的衙差则是直接用一个大碗装上饭菜,另加一个小碗的汤。
“不用给我端,直接给我就行!”小老头接过那只大饭碗,却又是主动要过了另一个汤碗,便是头亦不回地走向了饭厅。
由于受大雨所阻,哪怕他想要将饭菜端回衙署享用恐怕亦是行不通,却是只能是在这里寻找位置坐下来享用。
偏偏地,今日却是坐无虚席。虽然有官员已经吃用完毕,只是看着这个小老头,很多官员都是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几个六品主事还直接扬起了下巴。
这个小老头并不是别人,正是云南司主事海瑞。
能够进入户部做事的官员都是进士官,甚至其中不乏二甲进士。反而海瑞,仅仅是举人出身,却不知走了什么狗屁运被原吏部右侍郎朱衡提拔入京。
对于这个同僚,他们亦是愿意保持着进士官的团结,一起排挤着海瑞。
海瑞入职已经近半年,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情况。他便端着饭碗一路寻着过去,眼睛突然微微一亮,却是见到了两个空位置。
咦?
杨富田正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话,却是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那张胖脸显得极为诧异地扭头望了过去。
“下官见过两位大人!”
海瑞亦是这个时候才看清坐在这张桌子的二个人,只是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自然,而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句道。
林晧然和杨富田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是没想到海瑞竟然有胆子做到这里来。
这……
饭堂中的官吏亦是一直关注着这一边,看着海瑞真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少官吏的眼珠子仿佛都瞪了出来。
海瑞坐下之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完全不理会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他仿佛是饿死鬼投胎般,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由于林晧然取消了官员开小灶的权利,户部的堂食现在是普通的荤素搭配,只是看着海瑞吃饭的样子,却是如同吃着山珍海味般。
杨富田从小锦衣玉食,对吃的极为讲究。若不是今天林晧然拉着,加上大雨滂沱,他会选择到外面或让家人送餐过来。
原本吃得并不多,这时看着海瑞吃得如此美味,却是忍不住夹起一块豆腐放到嘴里,当即扭头望向了打饭处,严重怀疑厨子对海瑞另有优待。
“虽然具体的数据还没有出来,但这些年拖欠最严重的当属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了!”林晧然重新回到话题上,显得无奈地说道。
他上任的第一个大动作便是清查历年各省积欠的税粮,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形容的话,那么便是开始清查这些不良应收账款。
哪怕当今天下是大明的天下,但亦是难免有人拖欠税粮的情况。既有真正无力纳粮的贫穷百姓,亦有地方拒不交税的乡绅,还有一些情况颇为复杂的纠纷。
如果能够将所有的应收账款悉数收上来,那么大明目前的财政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但这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户部最棘手的问题,可谓是一个顽疾。
户部固然能够追缴税粮,但地方官府征粮的手段太狠会直接伤到那帮无力纳税粮的贫苦百姓,若是太宽仁则会纵容更多的富户逃税。
正是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历届的户部通常都是浅尝而止,宁愿采用征收杂税的方式增加收入,亦是不愿意再碰这个难题。
经过这些时日的清查,各省的欠税情况慢慢地被整理出具体的数据,甚至已经是精确到府县,而浙江、南直隶和江西已然成为了“重灾区”。
杨富田对这个结果并没有意外,亦是郑重地点头道:“这三地的地方乡绅最为顽劣,且他们太多在朝中有人撑腰,地方官员确实不敢动用过激的手段,不过……”
“旦说无妨!”林晧然已经养成不轻易表态的习惯,更喜欢聆听别人高谈阔论,却是温和地回应道。
杨富田这些年一直在户部,且出身于商贾之家,见识已然处于这个时代的顶尖,便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户部尚书贾应书刚刚上任之时,提出以征粮的成绩来决定该县官的升迁。虽然当时的成效几乎没有,但我这些年仔细研究,这其实算是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若不是他威望不够,且上任不足半年便辞官,恐怕效果会体现出来,甚至能够缓解咱们大明粮税下滑的颓势!”
海瑞虽然一直在埋头吃饭,但耳朵终究是长在两侧,这时却是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林晧然知道这个举措,却是轻轻地摇头道:“恐怕亦是未必可行,除非他能够身兼吏部尚书,而且还要在这个位置做上几年方能真的见到效果。这征粮是得罪人的活,若是仅仅规划三年后一个看不着的好处,很多知县怕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得罪那些恶绅!哪怕我现在依葫芦画瓢,恐怕更多地方官还是观望,顶多观望的时间会短一些罢了。但……咱们大明现在拖不起,我亦不能保证永远能够留在这个位置,而且这个办法治不了本!”
如果他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下面的税粮能够多收一些,但他离开户部尚书的位置后,下面的税粮还是逐年下滑,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确实是如此,这确实不是治本之策!”杨富田沉思片刻,亦是无奈地点头道。
雨势有所减弱,头顶的嘈杂声已经慢慢变小。
林晧然知道事情亦是瞒不了多久,便是进行透露道:“我已经向皇上上疏,请求夏税在江浙改征部分银,非粮非丝全部改征银,以此缓解运河的运力之艰,亦可方便用银支付宗藩禄米!”
在去年的宗藩禄米改革中,虽然他无法推行治根的宗藩条例,但在他的坚持之下,让到支付宗藩禄米增加了白银一项。
亦是如此,去年的秋粮便是进行了折银,从而解决宗藩禄米的银子欠额。
“征银?”杨富田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颇为意外地望向林晧然道。
却是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道:“此事不妥!”
说话的正是旁边吃饭的云南主事海瑞,他已经将饭碗是吃得底朝天,又将那碗汤一饮而尽,却是突然一本正经地表态道。
这个声音并不小,整个饭厅的注意力原本都聚在这里,此刻更是惊诧地望向了云南主事海瑞。
不说他仅是户部最底层的六品主事,且还是举人出身,哪来的自信让他竟然胆敢跟文魁正堂大人如此的说话?
“海主事,注意你的身……”杨富田的眉头微蹙,当即便是要端起上官的架子道。
林晧然却是抬手制止了杨富田,显得温和地询问道:“海主事,却不知本正堂哪里不妥呢?”
“且不论太祖时期已经明令禁止金银交易,一旦改征粮为征银,那么各地知县必从中谋取私利!下官做为淳安知县和兴国知县,这银子的成分便有大学问,若是地方官以火耗谋之当是如何?”海瑞并没有畏惧林晧然,显得是有条有理地道。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小了下来,一些官吏纷纷朝着这里而来,这个时候还没有进门,便是看到这个令人惊诧的一幕。
有官员倒是乐于如此,心知这位踩了狗屎运的云南司主事海瑞是到头了,必定如前些时日的一众官吏那般被铁面正堂扫出户部。
林晧然喝了一口凉掉的汤,却是淡淡地回应道:“海主事所言不无道理,本正堂会好好斟酌的!”
咦?
众官吏看着堂堂的正堂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接受了一位举人出身的云南司主事的狂妄之言,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
“走吧!”
林晧然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渐停,便是招呼着杨富田道。
杨富田倒是没有过于意外,林晧然清洗那些官吏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而不是排除异己,更不可能因为海瑞一句不中听的话便打击报复。
海瑞却是同样的意外,亦是颇为意外地目送着林晧然和杨富田一同远去,发现这个同乡比想象中更好相处。
这一场暴雨来去匆匆,倒是造就了林晧然和海瑞的一场邂逅。
第1760章 治国第一人
五月中旬悄然而至,京城的天气在闷热和潮湿中不断地进行切换。
在经过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后,朝堂形成了新的格局,亦是重新进入了一个平静期。不过这终究是明枪暗箭的朝堂,却是表面上的平静,底下仍然是暗流涌动。
以首辅徐阶而言,他始终还是无法彻底地安心下来。以前他需要提防着袁炜,但严讷没能成功坐到次辅的位置上,却是要提防于吴山。
这一场人事动荡结束,大家亦是默默地关注着各位大佬的举动,不仅是要时刻提防着对方的招数,而且亦要从中寻得置对方于死地的良机。
自从林晧然下令十三司郎中整理各省历年欠粮的具体数据,大家当即猜到林晧然是要对最棘手的财政难题动手,恐怕是要对那些胆大包天的富户追缴欠粮了。
其实亦不用怎么猜测,林晧然在事情没过多久便公开承认了这个事情。
在五月最新一期的《谈古论今》中,林晧然便以户部衙门的名义刊发了一个向公众征集意见的告示,内容如下。
“国初夏秋二税:麦,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十万余石;米,二千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二百七十余万石。国朝以来,民田有增,而赋入日损,何也?此粮税日损第一事曰:欠税粮数目益年有增矣。”
跟着很多文科生官员喜欢打感性牌不同,林晧然却是更喜欢引用数据说话。从国初到现在的数据对比,指出了夏秋二税收入下降的事实,进而将矛头指向了税粮拖欠的顽疾。
“经户部查实,以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为重……今户部有志于追缴历年欠粮,恐伤无米之贫苦之民,故请天下有识之士为户部献上良策,以解国之困殇!”
在后世的政府部门向社会征求意见无疑是比较普遍的做法,林晧然亦是打破了这个时代的常规,借着翰林院修检厅公开向京城的士子征求良策。
“难,太难了,此事无解也!”
“我有一良策,今谁请我喝酒必倾囊相告!”
“呵呵……当下能解大明之困殇,非我陈某人莫属!”
……
由于三年大比刚刚过去不久,京城的士子正是最为放松之时,现在得知户部公开征集良策,自然是纷纷绞尽脑汁准备献上良策。
特别《谈古论今》已然成为时下最具影响力的刊物,很多士子正是通过《谈古论今》而一夜成名,京城的士子自然亦是想要借此良机博取声名。
这追缴欠粮的手段很多,但想要不伤贫苦百姓而达到目的,却是令到很多人头痛不已,前往翰林院投稿的士子更是寥寥可数。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令到如何解决拖欠粮税的顽疾成为时下京城最热门的话题,更是引起各方的热议。
夜幕降临,一轮洁白的圆月慢慢地爬到了树梢上,银白的月色洒落在屋顶和青砖街道上,让京城如同白昼般。
大时雍坊,杨府客厅的烛光亮了起来,已然是正在这里招呼来客。
面对兵部给事中魏时亮言辞激烈的弹劾,杨博当时选择上疏向皇上请辞,虽然他一度置己身于危局中,但终究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场浩劫。
随着九边重归于安定,特别俺答并没有兴兵辽东,他兵部尚书的位置显得越发的稳当。
如果说有什么不顺的,便是随着石华山的横空出世,令到“南将北调”的呼声更高。一些身上印着林晧然或胡宗宪的将领,已然是被强行安排到九边担任紧要的军职。
兵部原本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哪怕徐阶都不曾插手兵部之事,偏偏林晧然就是找他的不痛快,强行将水泼了进来。
虽然他很是愤恨,但亦是无可奈何。
终究而言,他已经没有能力将林晧然彻底阻挡在外,这个朝堂是徐系和吴系在分庭抗礼,偏偏他是越来越得不到皇上的信任。
前些年俺答的几千骑兵从辽东的溃墙进来,若不是徐阶帮忙打了掩护,却不仅是蓟辽总督杨选被斩,他头上的乌纱帽怕已经不保。
杨博靖坐在堂中饮茶,却是没有将最近的困扰摆在脸上,跟着今晚从蒲州过来的旧交范千山聊着事情,亦是将话题扯到了林晧然身上。
“惟约兄,现在他已经是户部尚书,他没有拿兵部九边的军饷为难于你吧?”范千山知道林晧然这号人手段颇多,显得关切地询问道。
杨博伸手端起茶盏,当即冷哼一声道:“他还不敢如此的嚣张!如果他胆敢以军饷的事情为难于我,老夫便直接闹到皇上面前,倒看他林若愚如何收场!”
“惟约兄不愧是我蒲州第一人杰,从来都不怕事!”范千山知道杨博的性子,却是知道不会吃亏的主,亦是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杨博轻呷一口茶水,显得开门见山地道:“范兄,你们已经相识几十年,此次从蒲州过来,却不知是因何事?”
“咱们蒲州那边听闻林晧然要追缴欠粮,很多亲朋故旧对此颇为担忧,我跟他们说大可不必,只是还是让我跑这么一趟!”范千山道出了缘由,看着杨博的脸色如常,便又是侃侃而谈地道:“咱们蒲州如此贫瘠,若是跟江浙那边交足税粮,一旦发生灾荒,如何还能养得蒲州十万乡邻?太祖当年便说过:新垦之田永不起科。我们蒲州地处边隅,今半数之田是太祖后的新垦之田,却没道理亦要……足额交税。惟约兄,你说可是如此?”
从山西蒲州赶过来,却不仅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蒲州的那帮亲朋。虽然不清楚林晧然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已然是希望杨博能够庇护一二,甚至是阻止林晧然向山西蒲州追缴欠税的行径。
“范兄,你尽可放下,当下的朝堂之事还是徐阁老说得才准,还轮不到林若愚胡作非为!”杨博正是靠着晋商的相助才有此高位,亦是变相地答应道。
范千山闻言大喜,亦是郑重地施礼道:“如此的话,那么鄙人便代表诸公感谢杨尚书的庇护。今后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的,尽管差遣便是,我等必定是义不容辞!”
“客气了,咱们无须分彼此!”杨博等的便是这个话,却又是认真地叮嘱道:“倒是你那里,今九边已经多了很多姓林的眼线,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等行事定然会小心谨慎!”范千山当即许诺地道。
在扬州失利后,虽然在炒作旧盐引中损失惨重,但他在山西还是有不少资本。前年回到山西发展,悄悄地跟蒙古那边从事一些贸易往来,倒是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杨博对范千山这个人还是比较放心,喝了一口茶水又是闲聊道:“范兄,你是精于商贾之道。依你之见,林若愚集京城士子之智慧,此次能否解决这个顽疾?”
“惟约兄,这困扰着历代户部尚书的难题,他自己都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便寄望于京城士子,此举犹是缘木而求鱼也!”范千山是晋商的佼佼者,当即便是发表言论道。
杨博听着范千山亦是这个观点,心里不由得安定了不少,便是放下茶盏道:“确实是如此,如果真的这般容易解决,那么便不会困扰至今!”
正是这时,一个身影穿过洁白月色的庭院,径直来到了客厅之中。
“爹,孩子下衙回来了!”身穿六品官服的杨俊民显得满脸疲态地来到堂中,规规矩矩地对杨博施礼道。
自从户部换了一个新尚书后,户部十三司郎中被施予极大的压力,每一项工作都被林晧然设定了固定的时间。
十三司郎中为了按时完成手头的事务,自然是要压榨下面的员外郎、主事和胥吏更努力干活,故而时常出现了加班加点的现象。
前阵子福建司因为一个关系户胥吏将兴化府的夏粮数目统计得比全省还多,令到福建夏粮总数竟然比往年多上一倍。
在意识到出现重大差错后,整个福建司不得不通宵达旦地找出其中的问题,而那个关系户当即被福建司郎中踢出户部。
杨俊民之所以到这个时点才下衙归来,却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而是他的父亲弄巧成拙了。
他被父亲动用关系安排到十三司地位最高的江浙司,只是现在江浙司反而成为事务最繁重的部司,这阵子加班到现在是家常便饭之事,每天都宛如是在打仗般。
杨博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正色地询问道:“俊民,你要不要调到刑部或吏部?”
他本来有心让儿子在户部这条线上发展,好将来能谋得户部尚书一职。只是造化弄人,偏偏林晧然出任了户部尚书,自己的儿子无疑是处于水深火热中。
看着儿子每天疲倦的模样,作为父亲心里亦是不好受,已然是想要动用关系将儿子调出户部,省得儿子天天被林晧然穿小鞋。
“爹,你无须挂心,孩子现在在江浙司很好,正堂大人并没有针对于我!”杨俊民面对着如此善意,却是坚定地摇头道。
从碌碌无为的三年,到现在却是分外地感到踏实。虽然他现在比以前工作辛苦很多,但却清楚自己是做着什么事情,亦是痛并快乐着。
至于林晧然那边并没有因为他是兵部尚书杨博的儿子而穿小鞋,但亦没有因为他是杨博的儿子亦多加照顾,反倒让他更觉得自己就是杨俊民,算是走出了父亲的阴影。
杨博其实不是第一次征求儿子的意见,只是听着他还是坚持留在户部江浙司,亦是没有继续多劝,这终究是儿子所选的路。
他的心底亦是希望儿子能够坚持,好将来将儿子运作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便是进行打听道:“他最近有什么大动作?”
范千山一直在旁边聆听,知道这个“他”指的是何人,这时亦是好奇地望向了满脸疲态的杨俊民。
“针对征收欠粮一事,今日正堂定了一个初案,临近下衙时分还让我们进行了部议!”杨俊民犹豫了一下,便是老实地说道。
范千山如同孔明再世般,当即侃侃而谈地道:“呵呵……杨公子,这征收欠粮之事,户部无非就是着令地方官员加强征税手段,但敢于逃税又有几个是善茬,亦是于事无补之举。昔日的户部尚书贾应春提出以税收成绩论地方官员升迁,倒是一个比较有效的策略,但这无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见一些效果。林若愚则是聪明的话,大抵会搬用此策!”
“范世叔,林正堂并没有用搬用此策!”杨俊民听着范千山的这个评论和猜测,脸色显得肃然地摇头道。
知子莫若父,杨博当即看出了一些端倪,便是正色地询问道:“俊民,林若愚莫非拿出了什么可行之策?”
“爹,是的!”杨俊民扭头望向老爹,显得郑重地点头道。
范千山看着杨俊民如此表态,却是困惑地道:“咦?怎么可能有可行之策?”
“爹,您请看!”杨俊民借着职务之便抄录了一份,本就打算给老爹过目,这个时候亦是从袖中取了出来,恭敬地递了给杨博道。
杨博看着儿子如此煞费其事,便是郑重地打开纸张,借着烛光认真地看了起来。
客厅的烛光熊熊地燃烧,时而受到夜风的吹拂摇曳一下,时而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只是这里却安静异常。
管家原本想要进来通禀有客来访,只是见到自家老爷如此罕见地专注于一事,则是选择站在外面,却不敢进来打扰。
杨俊民在旁边坐了下来,想着部议之时的惊叹之声,看着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现在还是感觉到事情有些不真实。
范千山伸长了脖子,特别是看着杨博脸色越来越凝重,更加好奇那张纸上的内容。只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困惑上千年的财政难题,那个小子能拿出什么良策。
过了好一会,杨博的目光终于离开纸张,却是抬起头望向那轮已经爬上院墙的圆月,如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感慨道:“此策一出,论今天下治国第一人,怕是非林文魁莫属了!”
第1761章 用之则行
今晚是一个月圆之夜,整个京城仿若白昼般。几只野猫流窜于屋顶和街道中,那个身影拉得很长,正是寻找着躲藏在角落中的老鼠。
只是在一些官邸之中,随着治欠税粮之策从户部的官员传出,令到那些看到内容的官员久久地失神起来。
“文魁之名,确实所言不虚!”
“何止于文魁,当得上管夷吾之才也!”
“昔日有人说林若愚过于年轻不堪户部尚书之职,怕今日之后无人敢言了吧!”
……
在工部尚书雷礼的府邸中,雷礼正宴请着几位江西籍的好友相聚,亦有官员带来了户部的最新动静,结果在场众人的心灵同样受到狠狠的冲击。
却是回到杨府前厅中,这里的烛火仍旧在燃烧,气氛显得安静异常。
啊?
范千山听到杨博以“治国第一人”来形容林晧然,嘴巴不由得张了开来,眼睛透露着一种疑惑和惊诧。
如果仅是杨俊民推崇的话,只能说杨俊民这个晚辈见识浅薄,分不清此策的优劣。但杨博这般高高地抬举,已然不可能是无矢放的了。
杨俊民听到父亲以“治国第一人”来形容林晧然,先是感到震惊地瞪起了眼睛,只是旋即叹息地点了点头。
范千山再也按捺不住那份强烈的好奇心,对着杨博发出请求地道:“惟约兄,可否让小弟一观?”
杨博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并没有随意地对待这个纸张,而是郑重地折叠了一下,这才将这一份令他震惊的治国之策递了过去。
今晚是一个躁动之夜,一只灰色的家猫嘴里叼着一只小老鼠出现在墙头上,显得好奇地朝着前厅这边望过来。
“贫贱之民无力肩负粮税,虽于法不容,但情可原也。然地方豪绅坐拥千亩良田,家中妻室成群、锦衣玉食,积仓存粮满盈,仍不肯向朝廷纳粮,此乃不忠之民也。”
范千山念完这个开头,发现内容平平无奇,已然就是一个就事论事的论调,矛头指向他们这种不肯主动纳粮的豪绅罢了。
只是这又能如何?
千百年来,他们早已经有了应付朝廷征粮的办法。他们山西帮更是已经抱成一团,朝中有着诸多的关系,根本不用将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更是有着万千种办法进行避税。
退一万步来看,哪怕他们某个人被林晧然抓了典型,不过就是补交一点欠粮了事,却是伤不得他们的筋骨。
正是如此想着,他便是不屑地继续念了下去,只是整个人却是如遭雷击,整个前厅亦是突然间没有了声音。
圆月如同车轮,正悬于半空之上,皎洁的月色同样丝丝地洒落在西苑无逸殿前的庭院中,将这里的庭院景致照得很是清楚。
李春芳装扮完毕后,借着洁白的月色,径直来到严讷的居室,想要跟着严讷一道前往应洪雷坛参加醮斋活动。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则是见到严讷一个人愣愣地坐在桌前,不由得关切地询问道:“敏卿兄,不知发生何事了?”
严讷听到了动静,目光这才从纸张上移开,却是没头没脑地对李春芳问了一句道:“子实,你跟林若愚共事一年多,你觉得这个人可有……经世治国之才?”
李春芳听到严讷竟然主动谈及林晧然,先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认真地回答道:“初见林晧然之时,只觉得林晧然是一个懂得进退的后辈,为人处事全然没有锋芒和傲气,让我一度都忘记他在治理地方、广东开海和整顿盐政上做出傲人的政绩。”喝了一口茶,他接着又是说道:“只是跟他共事时间久了,却是越来越觉得林晧然确实与众不同。你亦是执掌过礼部,这礼部重要的事务并不多,但琐碎事却是不少。哪怕陈陞在礼部左侍郎的任上之时,我每次回到礼部中,亦还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处理诸多琐碎之事。林晧然上任不足半月,将礼部的人事梳理一遍后,便是将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后面几乎不需要我再分多少精力在礼部的事务上了。仅此一点,便能证明林若愚治理雷州、广州和顺天的政绩并非虚言!”
严讷听得很是认真,亦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春芳将茶杯放下,嘴里没有停下地继续道:“随着我跟他接触得多了,知道他是一个敢想敢做的人,跟着喜欢高谈阔论的高肃清不同,他做事更是低调和务实。像在乡试主考官选拔上的改革和废除国子监生的‘皿字卷’的事情上,他都是抓准时机便是一蹴而就,甚至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通过了内阁。至于推动苏杭织造局跟佛郎机使者签订购销合同,这个事情很多人至今都不知晓,但他却已然是悄悄地做了。我现在亦不知道林若愚的能力到哪,但他在礼部左侍郎位置所做的事情,已然比之以前的礼部左侍郎都要优秀太多。如果不是元辅大人属意南京礼部尚书尹台,我以为林晧然才是礼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说到最后,他心里却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如果现在林晧然呆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他们完全不用操心礼部之事,林晧然必定能够将礼部打理的妥妥当当。
烛火映印在二人的脸颊上,严讷安静地听着、思索着,似乎是在重新认识着林晧然这个人一般。
“敏卿兄,为何今晚突然谈起林若愚呢?”李春芳抬头看着严讷的神情复杂,不免好奇地进行询问道。
严讷重重地叹息一声,便是将放在桌前的纸张送过去道:“这是户部今天出炉的治欠粮策,你看过之后,没准会觉得他亦是……户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李春芳的脸上浮起一抹疑惑,便是接过来进行了阅览,脸上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
在杨府的前厅中,在短暂的失神后,范千山亦是接着念了起来。
“故户部提议造刁民册,凡累欠十石粮税之家,由地方查核,编入户部刁民册。……其无须服刑受罚,然由其本人起,子孙三代皆不得参加科举,不可为大明官也!”
圆月高悬于空,仿若是一轮玉盘,天地显得肃静无比。前厅的三人,又是陷入于沉默之中,外面的管家仍然不敢进来。
刁民册?不得参加科举?
大明追缴欠税最大的问题是贫民和豪绅总是纠缠在一起,如果朝廷用力过猛,很容易会伤及平民,甚至是激发民变。
如果有办法将他们分开,那么问题就容易得多,而这个刁民册已然是达到了这个神奇的功效。能够累欠十石粮税者,绝对不可能是贫苦的百姓,矛头已然是明确地指向了地方豪绅。
简单的区分开来明显很不够,接下来自然是要打击豪绅。
对于贫苦百姓而言,他们要的是活下去,至于功名的追求早已经望而生畏。不过那些豪强定然深知功名的好处,甚至他们本人不惜花费重金买一个捐生的功名,如何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
如果因为不缴纳该缴的粮税,自家子孙今后不能再考取功名,甚至是要低人一等,郭重郭轻自是一目了然。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他们真上了刁民册,那么他们的声誉受到极大的影响,却是直接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范兄,你怎么看此策?”杨博将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但仍然无法平息心头的那份震惊,却是对着范千山询问道。
范千山将纸张郑重地交回给杨博,眼睛复杂地回应道:“此策一出,林文魅怕是要被世人冠以治世之贤臣了,其治国安邦之能怕是比之管夷吾亦是不逞多让了!”
虽然他很是厌恶林晧然,但看着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良策,亦是不得不承认林晧然有着治国安邦的相才,更是知晓这个刁民册受造成的巨大冲击。
“老夫以前便知晓林若愚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只是今日看此策,方知林文魁非侥幸,怕是……大明在他手里出现盛世!”杨博将茶盏放下,显得苦涩地点头道。
在官场中,最可怕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而是哪怕胜利亦得惹上一身的骂名。林晧然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已然让他亦是看到大明的希望,亦是看到了一个“贤相”的身影。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感慨。该争的东西却是寸土不让,他的兵部定然不会被林晧然指染,论军事还是当属自己是大明第一人。
内阁值舍的烛火正在燃烧,将这个狭窄的房间照得通亮,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李春芳看过纸张上的内容,同样是陷入于失神之中,良久才悠悠地说道:“我还是……小窥林若愚了!昔日在礼部衙门之时,他怕亦是收敛锋芒选择伏蛰,此举当真是令我对他……再度刮目相看了!”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本以为算是了解林晧然这个人,亦是肯定林晧然这个人的能力。只是现在回首望过去,人家其实还是秉行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那一套,一直都是在韬光养晦。
“有此惊世之策!纵使不能彻底根治其弊,但必定能够大大缓解逃税的现象,大明的税赋亦会因此而增益良多!”严讷的目光低垂到那纸张上,显得语重心长地评价道。
李春芳一直都是走词臣路线,听着严讷如此评价,则是认真地询问道:“敏卿兄兄,当真能为大明财政增源?”
“此策看似简单,但却直中要害!以十石税粮分得贫富,由刁民册毁豪绅之声望,用不得参加科举断其家兴盛。若非无国无君之刁民,怕还是老实地缴了!最是妙者,那么藏匿良田的豪绅如果不是只手通天之人,怕亦是不敢再藏了!”严讷曾经出任户部尚书,深知此策妙处地解读道。
“如果当真让那么人不敢再匿田,大明财政可得源泉矣!”李春芳的眼睛微微一亮,显得有意外之喜地道。
大明的逃税有明逃和暗逃两种方式,而最为严重的问题则是匿田逃税。由于太祖昔日一时兴起,说过“新垦之田永不起科”,致使很多匿田者是理直气壮。
只是这个“刁民册”放出,如果知县是海瑞那般刚正的官员,那么他们怕是不敢冒着进刁民册的风险,而是乖乖地纳上粮税。
如果说,新任户部尚书林晧然想要追缴欠粮的消息让到那些豪绅坐立不安,那么这个刁民册抛出后,他们必然是要寝食难安了。
杨府的客厅之中,肃然的气氛慢慢地恢复过来,管家亦是进行通禀贵客来访的消息。
杨博原本要离开返回书房,但临走前还是对着范千山由衷地说道:“范兄,如果刁民册当真推行,你让他们都老实缴了税粮,省得……祸及己身和子孙!”
范千山在此之前,一直都以为这次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行不过是例行公事跑一趟罢了。
只是得知林晧然的惊世之举,他亦是黯然地点了点头,显得颇为无奈地感慨道:“林文魁于百姓是福,然于我等乃祸害也!”
这一个晚上,随着“刁民册”传出,令到北京平静的夜晚卷起了一丝涟漪。
所有人都为着这惊世之策而震惊莫名,有很多人为此而寝食难安,亦有人开始重新审视着这位横空出世般的林文魁。
所谓的刁民册,其实是借用后世的征信的制度。
在后世上,那些老赖一旦登上征信黑名单,那么很多事情做起来便不是那般的方便,从而给违约者带去很大的社会成本。
虽然以后世人的目光看来,这刁民册无非就是一个简单的征信黑名单,根本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在这个时代,却可以说是“惊世的良策”。
像地球是圆的,后世人对这个认知早已经是理所当然,但这个结论其实是花费人数几千年的时间才能证实。
刁民册如同是大明建立的征信体系般,却是成为了打击逃税和匿地豪绅的核武器,能够解决困扰历代王朝的财政难题。
在林晧然看来,所谓的盛世,始终是需要建立在健康的财政体系上。如果豪绅和富户都老实地缴了税粮,朝廷财政能够达到收大于支,那么大明定然变得越来越富强。
正是在他登上户部尚书宝座之时,他便已经决定要抛出这一个“核武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改变着这个腐朽的王朝。
第1763章 步步为营
五月悄然过半,黄澄澄的稻田已经收成在即,但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暗流涌动。
昨晚的一场大暴雨将宫道冲刷得干干净净,两边的树木显得郁郁葱葱,太液池边的荷花悄然绽放开来。
身穿锦鸡补子绯红官服的林晧然从西苑的宫门进来,一个人目不斜视地走在宫道上,已然是越来越有官相。
他现在不仅挤身于六部尚书之列,如果他的理财能力跟杨博的军事能力那般得到皇上的认同,那么他甚至可以成为六部尚书第一人。
只是很多事情不可能总会一帆风顺,他以户部的名义将新的征粮方案上呈内阁,在经过好几天的等候后,内阁却迟迟得不到答复。
眼看着两京十三省地方官府的征收夏税工作即将开展,令到他在户部再也坐不住了,亦是决定亲自前来内阁询问怎么回事。
“下官见过大司农!”仪表堂堂的张居正从无逸殿的方向过来,对着迎面走来的林晧然规规矩矩地施予一礼道。
“张司业,可是刚刚见过元辅大人?元辅大人在无逸殿?”林晧然的心里有着心事,便是淡淡地直接询问道。
虽然他的年纪和资质都比不上张居正,但他已然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而张居正仅仅一个小小的正五品的国子监司业,二人的地位差距足够他表现得盛气凌人。
其实他亦不是盛气凌人,而是他现在这个身份说出的话来,已然无形中多了一股威严,对待张居正亦不用刻意的客套。
“正是!下官在离开之时,师相正在值房中票拟奏疏!”张居正亦是一个守规矩之人,显得老实地拱手回应道。
林晧然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便是继续朝着无逸殿的方向大步走去,今日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徐阶好好地谈一谈。
张居正站在原地充满敬畏地目送着林晧然远去,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国子监司业,亦是得以进入裕王府充当讲师,跟现任首辅还是师生关系,但仍然骄傲不起来。
在没有林晧然出现之前,他一直觉得最快捷的路线是在词臣路线上苦熬,这亦是无数前辈所走的路。只是林晧然的横空出世,却是谱写着不一样的精彩人生,如今已经是高居户部尚书之上。
且跟着昔日声名狼藉的张璁不同,林晧然是靠着一项项功绩上位,特别是抛出“刁民策”后,其声名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
跟着林晧然相比,他已然算不得天之骄子,不过是夜空中的一颗普通的繁星,更是感受到人生的一种挫败感。
林晧然自是照顾不到张居正的情绪,他现在心里头是想着户部的事务,想着如何替大明百姓和大明王朝做着实情。
他一个人很快来到了无逸殿的正门前,经过司值郎张四维的通禀,便是直接走进了首辅的值房。
铜炉中的檀香袅袅而起,房间内充斥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墙上仍旧挂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词,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字幅。
身穿蟒袍的徐阶虽然身矮体瘦,但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目光柔和地端坐在桌前,正在票拟着来自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以一品十五年考满仍旧居于首辅位上,纵观整个大明朝,亦是区区几人才有此殊荣,令到他心里颇为得意。
“下官拜见元辅大人!”林晧然从外面进来后,显得规规矩矩地见礼道。
二人的地位正在悄然拉近,只是年纪和资历的关系,加上中间还有一个吴山,令到林晧然没有可能对徐阶的位置产生直接的威胁。
徐阶正在书写着票拟,只是听到林晧然的声音,却是当即停下了笔,表现出一份无可挑剔的亲和力道:“若愚,请坐!”说着,他给张四维递一个眼色道:“子维,给林尚书上茶!”
张四维当即恭敬地应了一声,便是准备出去给林晧然泡茶,不过临走前忍不住再瞥了这边一眼,心知林晧然此次是来者不善。
“元辅大人,这是户部整理的历年全国夏粮收入的表格,还请先行过目!”林晧然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便是直接递给徐阶道。
这个时代并没有表格一说,甚至普通的统筹都做得一塌糊涂。随着林晧然上任,户部的很多事情自然按着他的意图而行,亦是跟着他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这份表格将时间、品种、数量和增减进行一一分门别类,令人是一目了然,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品类的征收具体情况。
现在的户部在林晧然的掌握之下,不仅是官吏更加的用心干活,亦是开始更加地追求做事的效率和方法。
徐阶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且还能稳当地坐在这里三年,自然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亦是有着他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
在看到这份册子新颖的图表之时,他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抬头望了一眼林晧然,旋即却是感到一阵释然。
前阵子经历了“刁民册”的巨大冲击之后,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然是大大地增强,林晧然拿出再新奇的东西似乎一点都不足为奇。
徐阶看着这图表详细地列出历年的数据,看到嘉靖朝的税粮收入当真是逐年下降。原本这主要是基于个人经验和感觉的判断,只是现在有着具体的数据对比,发现税粮下降的问题还真不容忽视。
过了一会,在看过数据对比后,他将册子轻轻地放下道:“若愚,若非你统计出具体的数据,当真想不到单是米粮一项,去年便已经比皇上登基元年少了五十万石!”
五十万石,这个数额看似不大,但广西一省的夏税粮亦是不过这个数而已。换而言之,嘉靖登基至今,等于是“丢”了一个广西省。
“元辅大人,大明税粮下滑的原因很多,但欠粮之事首当其冲,还望徐阶能够推行刁民册以治匿田抗税的豪绅!另外,朝廷用银益增,还请元辅大人能准许江浙试行改粮征银!”林晧然选择趁势打铁,当即表达来意地道。
现在他想要做的事情有两个:一是推行“刁民册”,二是江浙试行改粮征银,后者是他今天急迫找上徐阶的原因。
徐阶本以为林晧然是为“刁民册”而来,却看他的意思似乎更侧重于征粮改银,出于政治家的本能,自然是先要深思熟虑。
坐在他这个位置上,已然是要考虑得更多。却不说大明哪里有问题,便就要想办法进行解决,更多还是要权衡方方面面的利益得失。
就像当年的整顿盐政一事般,朝廷固然可以从盐商手里强行地夺取更多的盐税,严世藩和鄢懋卿亦是这么干了。
只是他们这么干的后果则是两淮的那帮盐商倒向了自己,而杨博和晋商亦是彻底地投向了自己这一边,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帮他们恢复旧制罢了。
现在他固然能够通过“刁民册”,亦能同意江浙试行改粮征银的方案,但他则是要考虑这两个事情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徐阶轻呷一口茶,却是不动声色地进行询问道:“大明正税征粮,此乃太祖所定的章程,今若是冒然改之,怕是有所不妥吧?”
“元辅大人,下官在地方为官多年,深知今官府向百姓征粮,多被吏员盘剥,而百姓押运税物颇为辛劳!若是朝廷能改粮征银,则可官民两便!”林晧然早就有了说辞,当即便是认真地劝说道。
徐阶将茶盏放了下来,却是轻轻地摇头道:“若愚,征粮从国初延用至今,若是冒然改之,恐会生变!百姓从事耕作故有收成,朝廷不征其作物而改征于银,岂不鼓励百姓用银乎?”
张四维送茶盏进来,只是听着二人的谈话的语气有些不对,显得有些是进退两难。
只是听着师相摆出这个理由,明显是提醒太祖时期禁民间金银交易的事,而大明的官方一直都在极力想要否认白银的地位。
“元辅大人,这些年官府的提编银等杂税,哪一样官府不是直接向百姓收银?”林晧然看着徐阶用这个托词,亦是直白地回应道。
这……
张四维硬着头皮走进值房,听着林晧然这个犀利的回应,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
哪怕大明朝廷一直都想要否认白银的地位,而是希望百姓都乖乖地使用大明宝钞,但朝廷偏偏老向百姓征银,这无疑是大大的打脸行径。
徐阶的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知道白银的事情确实不能成立,却是坚定反对地道:“话这般说亦没有错!只是杂税不是正税,若非是情非得已,正税轻易是改不得!”
“元辅大人,下官并非要全改,而是希望江浙先试行征粮改银,如广东试行开海一般。且今非昔比,实则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林晧然知道徐阶不可能轻易同意,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咦?非改不可?
张四维将茶盏轻轻地放在林晧然的面前,听到林晧然这个颇为离奇的言论,显得疑惑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司值郎,但一直都关注着朝廷形式的变化,更是清楚当前的局势,林晧然此言似乎是一派胡言。
徐阶比任何人都更能清楚当前朝局,十分确实林晧然这是一派胡言,便是微笑着反问道:“若愚,你怕是言过其实了吧?这正税征粮从国初延用至今,为何现在却是非改不可了呢?”
茶盏的热气仍在,茶香袅袅而起。
林晧然端起茶盏先是浅尝了一口热茶,这才一本正经地询问道:“元辅大人,可还记得去年制定的宗藩条例?”
宗藩条例?
张四维顾不得离开这里,当即便想起了这个事情。
由于韩王室大闹西安城,令到宗藩禄米的事情推到风头浪尖。从去年年初开始,朝廷围绕着新宗藩禄米章程几经波折,礼部右侍郎秦鸣雷亦是因此而失了圣誊。
在经过几个月的僵持后,时任礼部左侍郎的林晧然主持了重制宗藩禄米的事务。
虽然他提出颇有远见的“宗室卖籍”方案,但却没有被皇上所采纳,最终林晧然还是妥协地提交一个以削减宗藩禄米和抑制宗室人口增长为主的方案。
这个方案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宗藩的问题,亦是令到林晧然受人诟病,却是没有想到林晧然竟会突然提起这茬“糗事”。
徐阶充满疑惑地望着林晧然,自然是记得这个方案,亦是轻轻地点头地回应道:“记得,此事是由你一手操办,只是跟改粮征银有什么关联?”
“下官当时以为宗藩分散而居,每次运送禄米颇费周折,朝廷所负甚重,故而下官提议宗藩禄米改为部分粮改银。只是如此一来,朝廷每年需给宗亲发放几十万两计!”林晧然的眼睛望着徐阶,认真地解释道。
这……
张四维的眼睛顿时一瞪,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林晧然,却是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
徐阶亦是想起了这个事情,却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亦用不着非要改粮征银吧?”
“朝廷应当因时制宜,改变相应的策略!宗藩的禄米每年需银以几十万计,今后只多不少,若是朝廷继续征粮,每年由粮折银难免有所损耗。虽然目前并不紧迫,但为大明万世之大计,下官以为正税改为征银乃大势所趋!”林晧然着眼于形势,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檀香袅袅,这个值房安静异常。
徐阶静静地听着林晧然的话语,则是深深地望着林晧然。
如果在“刁民策”之前,他只以为事情仅是一个巧合。只是现在看来,从宗藩条例的时候,林晧然已经是埋下了引子,为着正税由粮改银埋下了一个大伏笔。
虽然不明白林晧然为何总是想要征银,但这其中定然不会如此的简单,必定是有更大的图谋。而林晧然正在步步为营,让整个大明王朝顺着他的意志而行。
第1763章 最后一搏
“宗藩的禄米每年需银以几十万两计……由粮折银难免有所损耗……正税征粮改银乃大势所趋!”
张四维已经走到门口,正要离开之时,但是听到后面的这番言论,整个人却是怔住了,眼睛显得难以置信地瞪向前方。
昔日的种种慢慢地浮上心头,眼前笼罩的迷雾突然间散尽,一些隐藏于迷雾中的真相映入眼帘,只是这个真相却令人毛骨悚然。
“林若愚在地方确实做了政绩,只是此次主持宗藩禄米……呵呵!”
“宗藩禄米的第一套方案还是不错的,但这第二套方案还是选择妥协了!”
“虽然削减了一部分禄米,但问题没有得到根治,林晧然可以说是不作为了!”
……
张四维想起在宗藩禄米方案定下来之时,身边的同科和同乡对林晧然的种种评价,其中不乏是趁机落井下石之人。
只是如今看来,所有人当时都被……林晧然给骗了。
在去年的时候,他提出的第一个“改籍”方案无疑是最好的,只是皇上终究是庇护于自己的宗室。殊不知,在大家都以为林晧然向皇上妥协之时,这第二套方案却暗藏玄机。
在所有人都失去警觉之时,他顺利地让朝廷同意部分禄米改银,为着大明朝廷的“征粮改银”埋下了一个大伏笔。
由于宗藩条例没有涉及到限制宗室人口的增长,朝廷既然已经改部分宗藩禄米为用银支付,那么今后的用银只多不少,这已然是林晧然向师相逼宫的筹码。
如此长远的谋划,从去年到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林晧然的真正用意,这种算计令到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咦?
严讷正是从外面回来,见到张四维目瞪口呆地站在徐阶的门前,仿佛是中了邪般,却是不由得站在原地疑惑地望过来。
“林算子?假以时日,怕是要以“林神机”相称了吧!”
徐阶是一个聪明人,第一时间就觉得落到了林晧然的算计之中,却是端起了茶盏,大喝地喝着浓茶压抑着心头的那份震惊。
他自以为一直都防范着林晧然,亦是事来临头之时,才知晓林晧然早已经设计好了一切,已然是悄无声息地为着“征粮改银”埋下伏笔。
徐阶终究是在官场沉淫几十年,很快便调整好心态,这时则是硬绷绷地询问道:“林尚书,你从拟定宗藩条例便想着要正税征粮改银了吗?”
外面刚刚还是一个艳阳天,只是东边已经飘来薄薄的乌云,令到金碧辉煌的西苑换了一些颜色,那道从天窗照进来的光束亦是变得柔弱。
“元辅大人,下官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下官当时以为宗藩分散而居,每次运送禄米颇费周折,朝廷所负甚重,故而下官提议宗藩禄米改为部分粮改银。下官今为户部尚书,自然是其位谋其政,下官以为征粮改银是官民两便之举,利国利民也!”林晧然自是不可能主动授人以柄,当即给出合理的解释道。
徐阶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托词,脑子亦是在迅速地思索。
虽然不明白林晧然为何要推动征粮改银,但他心里明白林晧然如此大费周章,此举断然不会像表面这般简单,肯定还有其他的谋算。
随着吴山入阁出任次辅,他对林晧然的提防心变得更重,特别是刁民册的提出,令到他最近的睡觉质量严重下滑。
徐阶面对林晧然的目光,将茶盏轻轻地放下并摇头道:“若愚,你怕是有所不知,皇上最近的身体严重不适,刁民册和浙江试行征粮改银一事还是再缓上一缓吧!”
在值房外面,张四维已经主动迎上了严讷,面对着严讷的打听,张四维只是托辞是自己身体不适便是匆匆地离开。
严讷亦得古怪地望了一眼离开的张四维,又是狐疑地朝着首辅值房望了一眼,不由得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
“元辅大人,你难道……还没跟皇上提起此事吗?”林晧然听着徐阶的语气和口吻,当即便是进行判断道。
徐阶抬头望着林晧然,显得理所当然地回应道:“咱们做臣子就要有做臣子的本份,今皇上身体有恙,岂可拿这种事情前去劳烦皇上呢?”
“元辅大人,现在夏税在即,若是再拖便是要到秋……好吧!你是想要等到皇上康愈再上禀此事吗?”林晧然已经耐着性子等待这么天,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给徐阶压住了,却是有着语无伦次地道。
徐阶将林晧然的反应看在眼里,显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才轻轻地点头道:“皇上近来身体不适,太医亦说尽量让皇上少些劳心劳神,你这个事情非同小可,还是再等上一等吧!”
忠君,这是臣子的本分。本朝的嘉靖皇帝特别看重臣子的忠诚,徐阶现在拿出这个理由,显得更加的无可挑剔。
林晧然明知道这是一个托词,但却是无力反驳,经过一阵权衡,便是做出决定地道:“既然元辅大人不忍打扰皇上,那么此事便交由下官亲自跟圣上阐明如何?”
在现在的官场有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六部尚书管理自家衙门之事,只是六部不能绕过内阁,有事必须经由内阁。
只是徐阶摆明是想要压着这个事情,加上时间很是紧迫,他只能是直接向徐阶提出这个请求,想要亲自面圣推动这个事情。
徐阶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微微沉默几秒钟之后,便是爽快地回应一个字道:“好!”
檀香袅袅而起,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林晧然悬着的心微微地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地站起来道:“元辅大人,既然您没有意见的话,那么下官先行告辞了!”
虽然徐阶没有将事情上禀皇上让他颇感意外,但亦是没有站出来阻拦于他,而他亦是能够冠冕堂皇地面见皇上。
其实相对于正常的流程,如果能够直接说服于嘉靖,那么事情便能够顺利地推行。不管是昔日的严嵩,还是今日的徐阶,这两任首辅从来都不敢逆嘉靖的意志而行。
次辅值房,茶香袅袅而起。
身穿蟒袍的吴山坐在桌前翻阅着史书,整个人显得很是专注的模样。
徐阶是一个颇有手腕的政客,哪怕吴山等三人入阁,但他并不打算将票拟权分发。如同当年他对待袁炜那般,将修史的工作交由三个新晋的阁臣。
正是在他的提议下,嘉靖打算重录大典纂修《承天大志》,这是承天府的史书。为了显得重视,徐阶顺理成章地推荐吴山、严讷和李春芳出任总裁官。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除了专注于修道之后,则是孜孜不倦地为着他这一脉正名。不仅将他父亲送进太庙,而且扩建了昔日的献王府,更是一直让重臣修编承天志。
吴山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重录《承天大志》,预计要明年初才能够完成,而他亦是只能游离在票拟权之外。
不过倒不能过于责怪徐阶,这实则是很多首辅的手段,不可能刚入阁便会跟阁臣共享票拟权。特别严嵩当权之时,其他的辅臣压根不能参与票拟工作。
“皇上最近确实是身体有恙,醮斋之事都已经被叫停好几天了!”吴山一直都在内阁,亦是无可奈何地透露道。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试探性地询问道:“岳父,这刁民册一事可以缓上一缓,但征粮改征再拖只能要到十月!”
“你现在想要做事,那就要沉得住气!现在徐阶才是首辅,若是他坚持将你的方案否了,你亦是只能前功尽弃!”吴山轻轻地摇头道。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却是态度坚定地道:“我知道他才是首辅,亦知道他有这个权力,所以我才更要……争取皇上的支持!”
“你想怎么办?”吴山的眉头微微地蹙起,显得警惕地询问道。
林晧然的主意已定,便是将想法说出来道:“我刚刚已经跟徐阁老打过招呼了,我打算现在亲自面圣,争取皇上的支持!”
“皇上的龙体欠安,最是反感咱们臣子打扰。若是你这个时候面圣,很可能引起皇上的反感,你当真打算这么做吗?”吴山显得理性地分析道。
林晧然无奈地点头,只是态度坚定地道:“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再拖的话下去的话,后面的阻力只强不弱。我想要劝说皇上这一次,不论成与败,总归是我……向天下百姓有一个交代!”
随着对大明的情况越来越深入的了解,他知道想要拯救这个王朝已经是刻不容缓了,亦是要尽快采用猛药才是。
大明的积弊已经涉及到方方面面,而越早动手阻力会越小。如果再拖下去,特别是各方抱团的话,且不说他一个人能够改变得了。
现如今,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大明的财政恶化,尽快打造一个健康且持久的财政体系才能让这个王朝恢复生机。
当然,这个事情亦是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反复地去尝试和改变,而“征粮改银”则是他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吴山看着林晧然离开的背影,却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总是没有表面这么简单,哪怕女婿的方案再如何利国利民,这里面却是有着其他的复杂因素,甚至在很多人眼里就是没事找事。
不过他心里却很是清楚,女婿的路才是正确的,是真正能够替大明打造盛世的那个人,而不是精于权术的徐阶。
天空如同染了墨般,整个天地已经暗了下来。
林晧然虽然猜测可能很快就会下雨,只是知道这个事情拖不得,便是一个人来到了万寿宫前,直接表示要面见圣上。
小太监对林晧然亦是和气,当即便进到里面进行通禀。
没过多久,黄锦出来对林晧然说道:“林尚书,皇上今日已经呕吐了两回,龙体欠恙,你还是请回吧!”
“请黄公公通禀,我有要事相商,此事干系大明的江山社稷!”林晧然没想到直接吃了闭门羹,却是态度坚定地进行重申道。
黄锦轻叹一声,亦是不好拒绝这位户部尚书的坚持,便是转身朝着里面而回。
天空变得更暗,一阵阵阴风从侧边吹过来,将林晧然的官袂吹得猎猎作响。
林晧然的眉头却是微微地蹙起,却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不关心政务,连他这位执掌财政的户部尚书都不肯见上一面,哪怕他已经搬出大明江山社稷。
有时不得不承认,当今皇上虽然精于帝王之术,但确实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在他的眼里,任何事情都不比他修道更重要。
又过了一会,黄锦从里面走出来,对着林晧然无奈地道:“林尚书,皇上让你回去!”
“臣有要事相禀,恳请皇上召见!”
林晧然知道这头如果回去的话,那么事情就肯定拖下去,而阻力会变得更大,便是一咬牙跪下并朝着里面朗声道。
黄锦见状,便是“哎呀”一声,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只好又是转身回去汇报这个事情了。
五月的天气当真说变就变,刚刚还是一个艳阳天,随着东边的乌云慢慢地笼罩住太阳,整个天地骤然暗了下来。
一阵风拂过太液池的湖面,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很快平静的湖面溅起了朵朵水花般,已然暴雨又是降临了。
万寿宫前,眨眼间便已经大雨滂沱。
黄豆大的雨滴不断地拍打在宫道和台阶上,身穿正二品官服的林晧然头上没有遮雨的雨具,亦是被淋成了落汤鸡般。
林晧然没想到雨来得这么突然和迅猛,更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巧。只是这个时候他却不好离开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跪着宫前被雨水淋湿全身,等候着皇上的答复。
只是偏偏地,黄锦这一次进去像是忘记了他这位户部尚书了一般,却是迟迟不再出来,令到他可谓是弄巧成拙了。
第1764章 帝心何方?
雨仍旧下个不停,像是没有休止符般。
在他原本制定的计划中,由户部的名义正式向朝廷提出这两个方案。徐阶如果进行阻挠的话,再由他和岳父共同顶着压力推进,力争能够得到皇上的支持。
由于夏税在即,纵使不能取得全国推广征粮改银,但至少能够争取到一个省份进行试点的机会,从而为将来全国推广“征粮改税”完成铺垫。
任何举措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亦是想要步步为营,在打开一个缺口之后,然后慢慢地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地努力。
只是事情终究不能全都落于他的算计中,徐阶借着皇上患病的契机,已然是冠冕堂皇地将这两个方案暂时压在内阁。
亦是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特别是以隐忍和阴狠著称的徐阶。
徐阶本身就是大明最大的地主之一,已然是不会同意这两个方案。他通过将两个方案压在内阁,由于时间上的关系,巧妙地化被动为主动。
现在两个方案都没有呈于皇上,他要么就是接受将江浙试行征粮改银的方案推迟的结果,要么只能是兵行险着亲自推到皇上的面前。
由于计划被徐阶所打乱,他根本无法揣摩到皇上的心意,这里无疑存在着很大的机会和风险。
赢则,他则是通盘全赢,能够比较顺利地试行征粮改粮;输则,他提出的方案不合圣意,这样坚持会惹得皇上甚为不喜。
冰凉的雨水不断地拍打在他身上,让到他越发的生疼。
本来只是想要再象征性地努力争一争,将两个方案亲自送到皇上的面前。只是天意弄人,让他莫名其妙地借助这场暴雨烘托了气氛,给别人树立一个锐意改革的辉煌形象。
“如此大的雨水,当真是难为林若愚了!”
“林尚书果真是忠勇有加,令到老夫对他刮目相看了!”
“且不说这两个方案如何,单凭此举足见他的赤诚啊!”
……
由于新任礼部尚书尹台还没有到任,礼部衙门的工作仍旧由李春芳主持,一起前来向李春芳汇报的礼部左侍郎高仪和礼部右侍郎陈以勤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亦是不由得微微地感慨起来。
实则上,能够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少。不说是一些宫女和太监,还有守在门前的几位大汉将军,另外还有无逸殿那边的阁臣。
完全可以想象,不管此次的成与败,林晧然的举动必定会赢得一部分人的好感,甚至很多人会给他冠以谏臣的好帽子。
当然,这里面亦会有很大的坏处,当今圣上更喜欢的是听话懂事的臣子,而不是嚎哭左顺门的“逆臣”。
“怎么这么久?快出来将我打发走啊!”
跪在沱滂大雨下的林晧然的心里阵阵发苦,随着雨水将他浇得裤裆都湿透,让到他心里早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若不是刚刚朝里面喊了话,偏偏皇上拒绝召见的旨意仍然没有出来,他早就屁颠颠地赶紧离开这里,那两个方案的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万寿宫内,檀香袅袅,这里显得一片祥和与宁静。
这座由徐璠亲自督造的寑宫,虽然当时工程比较紧迫,但却没有漏下一滴雨水。外面的雨声显得很是轻微,致使这里仿佛是处于另一个世界般。
嘉靖身穿着黄色的睡服,正是偎靠在软塌上,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毯,嘴唇微微发白,只是眼睛透露着一丝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剑般。
他潜身修道已经三十多年,结果到如今仍然没能觅得长生,反倒是落得一身的病痛,现在只能是卧躺在病榻中。
“主子,该用膳了!”
外面的雨声是忽隐忽现,黄锦轻声来到软塌前,小声地提醒道。
嘉靖暗暗地叹了一声,终究是没能炼就辟五谷,却是吐出两个字道:“不饿!”
“主子,龙体要紧,您还是多少吃一些吧!”黄锦当即是苦着脸,轻声地进行劝道。
嘉靖是一个性格执拗的人,却是不可能会听从黄锦的劝导,却是淡淡地说道:“该进灵丹了吧?”
“是!”黄锦应了一声,则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便是转身让外面的一拔宫女进来。
随着宫廷炼丹师蓝田玉和罗万象被斩于西市,现在最得宠的是新晋的炼丹师陶承恩、王金和陶仿等五人,而丹药亦是出自于他们之手。
嘉靖将丹药服了下去,小腹感受到了一阵丝丝的暖流,在黄锦关切的目光中,却是睁开眼睛淡淡地询问道:“林晧然还在外面?”
黄锦望了一眼冯保,冯保当即重重地点头,便是进行回应道:“主子,人还在呢!”
“他……还是太过懂事了啊!”嘉靖显得颇为失望地道。
黄锦陪着笑容进行回应道:“主子说得是,只是……他终究是一片忠心!”
“狗屁的忠心!如果真的忠心,那他就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烦朕!”嘉靖的眼睛闪过一抹恼气,当即便是生气地道。
黄锦心知皇上确实是生气了,亦是默默地回了一个字道:“是!”
却不管户部有什么样的大事,这不想着皇上的病情亦就罢了,竟然跑过来打扰皇上清休,偏偏还不知进退地坚持要皇上召见。
过了一会,嘉靖轻轻地叹了一声,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黄锦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是让小太监到外面将人领进来。
林晧然终究是逃过了雨水无休无止的煎熬,只是到了宫门前,却是不能直接到里面面圣,而是将自己身上的雨水迅速地擦拭一番。
这里自然不会有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他亦是只能披着湿透的衣服跟随着小太监到里面,却是隔着厚厚的帐幕,根本瞧不到嘉靖皇帝本人。
林晧然知道此次是显得冒失了,不过这是征粮改银方案推行的最后一个机会,必须要争取说服当今皇上,便是恭恭敬敬地主动认错道:“臣户部尚书林晧然打搅皇上清修,臣……罪该万死!”
第1765章 谁骂老夫?
外面的雨声显得微不可察,君臣隔着一道厚厚的帐幕。
嘉靖听着林晧然如此表态,脸上的神色显得缓和不少,便是淡淡地询问道:“林爱卿,你如此执意要见朕,究竟所为何事?”
“皇上,这是户部上呈的两个方案。一曰:刁民册;一曰:试行江浙征粮改银,请皇上过目!臣本不敢打扰皇上,只是夏税在即,故而臣……”林晧然显得早有准备,亦是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便是呈上已经湿了的奏疏道。
“不必了!”嘉靖却是突然间打断,冷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道。
啊?
林晧然的话被突然被打断,不由得愣了一下,显得颇为惊讶地抬起了头。却万万没有想到,嘉靖都还没有看过方案,竟然直接否决了。
嘉靖打断之后,又是淡淡地说道:“徐阁老日前已经找过朕,跟朕提及这两个方案!只是这两个方案都涉及祖宗之法制,徐阁老提议此事得从长计议,先经内阁进行集议,等朕过些日子病愈再行定夺,必要时举行廷议!”
这……
林晧然的嘴巴吃惊地张了开来,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一直都知道官场险恶,故而时时提防着徐阶那头老狐狸,但事到临头还是给徐阶给狠狠地摆了一道。
徐阶明明已经向嘉靖提及并商定了两个方案的处置流程,却是被徐阶利用自己着急的心理,致使他不明所以都撞到了网上。
相比于他此举的鲁莽,反观徐阶一直以皇上的病情为先,处事更显得有章程,已然是令到自己彻底落了下乘。
“朕姑且念你是建功心切,此次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徐阁老所言在理,户部的两个方案须从长计议,你且回去吧!”嘉靖的怨气显得不小,当即便直接打发道。
“祝皇上龙体早日康复,微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晧然知道此次是给徐阶狠狠地算计了一把,显得规规矩矩地施礼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跟嘉靖说明徐阶坑骗他已经没有意义了,亦是政治不成熟的一种体现,再努力推动江浙试行征粮改银只会惹得皇上的反感。
由于被徐阶所蒙骗,整个人事情已然变成他林晧然为了推动这两个方案,不惜上演了“闯宫”的戏剧。
有时候却是不得不承认,明君贤臣固然是一种很理想的治世模式,但现在往往总是出现昏君和奸臣当国。
他失神落魄地走出万寿宫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歇,天空亦是重新明亮起来。
阿啾……
林晧然面对着迎面吹过来的寒风,身体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只是望着无逸殿的方向,心里涌起一阵懊恼。
他还是过于着急了,哪怕再如何的心急推动“江浙试行征粮改银”,亦要先行摸清楚状况,而不应该轻信自信徐阶的鬼话,结果搞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
首辅值房,檀香袅袅而起。
身穿蟒袍的徐阶正在认真地票拟着奏疏,不过两京十三省的事务令到他或喜或忧,看着南京户部葛守礼的奏疏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嘉靖三十四年,因东南倭寇猖獗,为了加强备都南京的防卫力量,朝廷从南京兵部尚书张鏊所奏,由淮安府、扬州府等兵营选三千军士组建南京振武营。
然而嘉靖三十九年二月,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奏请将士兵月钱由“一石米折银五钱”改为“一石米折银四钱六分”,加上南京粮储总督户部右侍郎黄懋官请革募补军士妻室之月粮,继而发饷拖期。
于检阅演习当天,南京振武营发生兵变,这三千乱兵将南京粮储总督户部右侍郎黄懋官杀之,并裸尸于市,并胁迫南京兵部尚书张鳌发银犒军。
守备太监何绶许以“犒赏十万两”和“免死券”,这才平息此次兵变。
只是这像是开了一个口子般,振武营的将士从恢复一石米折银五钱并不满足,近几年数次哗乱要求提高折色,现在竟然提出要求一石米折银八钱。
徐阶面对着这个贪得无厌的振武营,亦是不敢轻易触碰这个兵营,正想要同意南京户部方面所请,却是突然灵机一动,便是改为票拟:“着户部堂议!”
阿啾!
徐阶这五个字刚刚写完,突然鼻子一酸,当即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不由得嘀咕一句道:“谁在骂老夫?”
天空已经放晴,北京城的上空露出了一片蔚蓝。
“十九叔,你这是怎么了?”林福一直都等候在宫门外,看到林晧然如此狼狈地走出来,当即上前关切地道。
林晧然的头发显得凌乱,整套官服还是湿答答的,关键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劲头,无疑很是让人感到很是担心。
“我没事,先回府里换洗吧!”林晧然显得情绪不高地应了一句,对着林福直接吩咐一句道。
林福当即重重地点头,便是支使着轿子过来,将林晧然急匆匆地送回林府。
回到林府的时候,林府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林晧然一直都是威风凛凛的形象,却是没有像今日这般的落魄,令到迎出来的吴秋雨和花映容很是担忧地关切道:“相公,你这是怎么回事?”
林晧然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什么事。
待回到房间脱掉湿答答的衣服,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一行字道:“被姓徐的给阴了!”
他固然是检讨自己不够谨慎,但却不代表会原谅徐阶的所作所为,这一次令到他对徐阶产生了更大的恶意。
如果仅仅是反对他的两个方案就罢了,毕竟官员的政见不同是常有之事,但这般的阴险的手段简直就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仆人很快送来了热水,而他亦是坐到澡盆里,舒舒服服地洗起了热水澡。
阿啾!
林晧然洗过热水之后,最终还是为着这个懒散的体质付出了代价,鼻子又是感到一酸,一个喷嚏响透了整个房间。
第1766章 病来如山倒
傍晚时分,红霞满天。
京城最有名的陈神医乘坐一辆急促的马车驶向灵石胡同,林府管家早已经将门打开,匆匆地将陈神医引到内宅。
“快!”
“让一让!”
“在送盆水过来!”
……
林金元领着陈神医进来,看到眼前鸡飞狗跳的庭院,一边赶着前面挡道的仆人,一边又是对着仆人进行指挥道。
陈神医扛着药箱到了病床前,躺在床上的病人毅然正是当朝户部尚书。
在吴秋雨和花映容担忧的目光中,陈神医给林晧然号了脉,那张老脸显得很是凝重地说道:“林尚书,这……这是染了风寒之症!”
大家听到这个诊断结果,虽然并没有过于意外,但亦是不怕掉以轻心。
这个时代的风寒可不是什么小事,一个处理不当的话,很可能就此病逝。
远的王勃且不提,以正德皇帝而言,虽然后世有很多的阴谋论,但病死还是有很大的可信度的。一国帝王尚且如此,林晧然未必就不能因此病死。
林晧然被徐阶狠狠地摆了一道,白天在万寿宫前淋了一场暴雨,加上他不像林平常那般天天锻炼,便免不得就此病倒了。
此时此刻,他虽然舒服地躺在床上,但身体还是感到很难受,心里亦不见得舒服,特别他此次已然受到了打击。
本以为他能够为这个时代的百姓多做一些事情,亦是拿出了有建议性的两个方案,却是偏偏遇到了如此大的阻力。
其实徐阶的阻力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徐阶本身就是大明最大的地主,代表的是江南的大地主阶层。只是皇上如此冷漠的反应,让到他有种心灰意冷。
如果皇上始终如此信任徐阶,一直都是沉迷于修道,那么他恐怕亦是很难推行刁民册和征粮改银的方案。
“林尚书的年轻气血旺盛,老夫开一副药方,你们照方子抓药即可!”陈神医又探了体温后,便是老成持重地道。
这病来如山倒,跟着林晧然本身的意志无关,哪怕后世亦没有谁能够直接就跳过感冒痛苦期这一个环节。
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身体像是正在燃烧一般,亦是陆续有人前来造访,隐隐间还听到了岳父的声音。
他的身体状况显得很是不好,整个人如同是失了魂魄般,身体还时热时冷,喉咙显得很是干涩,眼睛根本是睁不开来。
隐隐间,他知道吴秋雨和花映容都守在病床前,还给他喂了苦哈哈的药,然后还给他喂了几口带咸味的白粥。
当周围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很疲倦,身体亦是感到很累,加上这段时间的忙碌,他只想好好地休息一场。
平日他便是时常做梦,而今晚他的梦特别的多。既有他在户部和礼部处理公务的梦,还有他在广州府和雷州府任上的事情,甚至他还梦回到跟虎妞在长林村相依为命的场景。
在想着当年对着虎妞的承诺兑现之时,他整个人突然舒服了不少,这感冒的状态似乎还缓解了不少。
“水!”
待到夜深的时候,他分别感受到夜中的那份凉意,喉咙显得是干渴难耐,便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了诉求道。
每当他将这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总是有人会送来了水。
虽然他的眼睛睁不开,但他却是闻到了熟悉的体香味,知道有一次是吴秋雨给他喂水,还有一次则是花映容给他喂水。
在感受到这两个女人温柔的关怀后,特别是她们不断地给自己额头换上半湿毛巾,林晧然的心里亦是涌起了一股暖流。
清晨,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北京城之中,明媚的朝阳从东边缓缓地露出半个头,洒下了新一天绚丽的晨曦。
这一觉之后,让到林晧然已经退了烧,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不过他的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整个人还是相当的难受,特别是鼻子呼吸很是困难。
以前虎妞在的话,他还会偶尔心血来潮晨练一下,只是虎妞离开京城之后,他则是彻底放弃了锻炼身体的想法。
以这个身体状况,他自然是无法前往户部衙门工作,便是让林福前去通知户部左侍郎马森。
由于本朝不用上朝,户部点卯的事情直接交给户部左侍郎马森,他这位户部尚书则是安心在家休养即可。
虽然他没有即刻康愈,但现在已经退了烧,终归能够一点点地好起来。
“这药怎么能这么苦!”用过早餐不久,林晧然看着吴秋雨送着药碗进来的时候,则是不由得进行抱怨地道。
“正所谓苦口良药,相公你就别抱怨了,妾身喂你!”吴秋雨看着他精神恢复不少,亦是笑盈盈地端来药碗准备喂药道。
林晧然对此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都是良药苦口,甚至加点糖都以为会大大降低药效。
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早已经深入众人骨髓的认知,亦是没有办法拒绝吃药,亦是只好乖乖地接受这份煎熬。
不过终究是一场感冒发烧而已,只要再好好地休息两天,明天可能还会伴随着一些感冒的症状,但大抵能够照常上衙处理事务了。
由于夏粮的收成已经悄然开始,紧随着两京十三省的征收工作亦是开始,户部当前的事务其实亦是不少。跟着清闲的礼部相比,户部直接掌控两京十三省的财政,事务显得更加的繁琐。
待到中午的时候,林晧然则是改到院子的树荫下休养,为了让自己快些康复起来,亦是派林福到街上买来了各种新鲜的水果。
这里有水果和茶点,躲在竹椅望着蔚蓝的天空,让到他亦是感受到一份难得的惬意。
正是悠哉悠哉地吃着葡萄的时候,林福突然匆匆走了过来,脸色显得很凝重的模样。
林晧然心里咯噔一声,只是多年的官场让他养成了处世不惊,便是对着林福平静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十九叔,刚刚周幼清派人给您传递消息,说吏部刚刚做出了一个调职决定!”林福的脸上浮起忧色,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林晧然心里当即微微一沉,当即进行询问道:“调谁的职?”
“具体缘由还不清楚,吏部决定将兵科给事中魏时亮外放浙江按察司担任佥事,此事是吏部尚书胡松亲自做的决定!”林福如实汇报道。
林晧然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亦是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魏时亮弹劾杨博的时候,魏时亮便是处于危机的边缘。如果杨博倒台的话,那么魏时亮自然是无人敢动,但偏偏杨博安然无事。
新任吏部尚书吴松虽然是徐党的核心成员,但他跟杨博亦是同年好友的关系,加上徐阶跟杨博的良好关系,却是难保会帮着杨博找魏时亮的麻烦。
虽然他早就有所猜测,知道杨博必定会对魏时亮进行反扑,但看着魏时亮被如此的安排,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难受。
浙江按察司佥事的品秩是正五品,杭州亦是一个富庶的地方,但跟兵科给事中的权势已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特别是从京城到地方官很容易,但想要从浙江按察司佥事重返京城,已然是千难万难了。
林晧然得知这个安排,亦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有心想帮魏时亮,但他终究只是户部尚书,却是无权插手吏部的决定。
待到下午时分,孙吉祥和王稚登双双出现在这里。
孙吉祥的腿脚仍旧显得不便,手里已经多了一根拐杖,显得很恭敬地坐在旁边。王稚登则是有着几分洒脱文人的性子,显得不客气地从果盘中拿起了一串葡萄,便是满意地吃了起来。
“东翁,杨博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这个时候才对魏时亮动手!”在听到林晧然说及魏时亮的事情后,王稚登当即便是发表看法道。
林晧然端起了茶盏,知道这个事情已经无力回天,便是对着孙吉祥直接询问道:“我让你调查徐阶那边,事情可有什么进展?”
随着岳父入阁并成为次辅,而他亦是官至户部尚书,这扳倒徐阶这个绊脚石已经成为他短期最大的追求。
在徐阶对他进行算计的时候,他其实亦是没有闲着,一直让着孙吉祥发动手上的力量,势必找到徐阶的破绽。
王稚登听到谈及这个事情,亦是安静地扭头望向了孙吉祥。
“东翁,我正想要向你汇报,最近我发现一个颇为古怪的事情!”孙吉祥一直替林晧然掌握着情报方面的工作,这时亦是郑重地回应道。
林晧然轻呷一口茶水,当即郑重地询问道:“什么事?”
“严世蕃被押解上京之时,严家亦是动用了很多关系,一些官员当时便上疏替严世蕃叫屈。申明林润所奏是污蔑,严世蕃并没有说过‘朝廷无如我富’之类的话语,严府更非富可敌国!”孙吉祥双手扶着拐杖,显得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林晧然听到这个事情,亦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严世蕃很狂妄,但以严世蕃的聪明,还不至于会说出那般无脑的“朝廷无如我富”的话,且他对严府的财富始终抱着一些怀疑。
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不假,但嘉靖亦不是蠢人,虽然会允许严嵩父子贪上一些钱财,但不至于会养一条超级大蛆虫。
“然后呢?”王稚登听到这个情况,亦是好奇地追问道。
孙吉祥望着林晧然,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据我们从宫里所得到的消息,那些地方官员的奏疏一份都没有送到万寿宫,其中甚至包括……严阁老的奏疏!”
“当真?”林晧然将送到嘴边的茶杯停住了,显得惊讶地反问道。
孙吉祥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应该是错不了,此事我亦是多方调查!皇上怕是没有瞧到严阁老的一些重要奏疏,不然估计会审得再细致一些,更不会如此草率便是定罪!”
林晧然听到孙吉祥如此肯定的答案,一些真相亦是慢慢地浮于水面。
从严世蕃被押送到京城再问斩,严嵩几乎就没有什么奏疏求情。如果这个谋反的罪名属实,那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严世蕃已然是被冤枉的。
只是事情就是如此的不合常理,严嵩仿佛是认命了一般,根本没有什么求情的奏疏公开,而他得到的消息亦是严嵩没有上疏。
随着皇上的身体不适,加上所有的奏疏都交由徐阶处置,却是未必不能行瞒天过海之计,从而将严嵩的奏疏混于普通的奏疏中。
“严阁老是以首辅致仕,他的奏疏应该是归于重臣一列,故而奏疏按正常流程必定是要送到皇上面前!”王稚登当即理性地分析道。
孙吉祥轻轻地点头,直指核心地道:“徐阶截留了这些奏疏,这分明是借着皇上对他的信任,却……蒙蔽圣听!”
“你派人到通政司取得相关的文书,那些奏疏便存在后千步廓,此事足可以致徐阶于死地!”林晧然微微思量了一下,当即做出决定地道。
这个事情一旦公布出来,不说徐阶的名声彻底臭了,嘉靖必然是对他恨之入骨,他首辅的位置亦是到了尽头。
孙吉祥当即郑重地点头,便是认真地回应道:“好,我已经秘密地遣人前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存根!”
林晧然现在的同年和弟子遍布朝野,很多事情做起来亦是得心应手,而想要秘密地弄到了存根和原件并非什么难事。
“此事务要声张,切不可惊动徐阶,一切要小心而行!”林晧然亦是不敢轻视徐阶,便又是认真地叮嘱道。
“遵命!”孙吉祥郑重地应承下来道。
林晧然跟着二人又聊了一会,看着孙吉祥和王稚登离开,发现自己的病情都好了不少,不由得瞪着眼睛望着灿烂的阳光。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亦是不能再任由着徐阶胡作非为,现在既然找到了线索,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良机。
只要他将徐阶扳倒,那么不管是刁民册,还是征粮改银的事情,阻力定然会小上一大截,必定能够顺利地推行。
第1767章 林晧然的魔咒?
五月的京城,正是一个喧闹的季节。
城中的青砖街道显得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贩夫走卒谋求生计,一帮才子则是前往湖畔乘船游玩,湖边有一帮女子嬉戏着浆洗衣物,而茶楼和酒肆显得更为热闹。
趣谈和八卦,历来都是京城中人最为热衷的事情。
“林文魁这一跪,倒是跪出了文人的风骨!”
“林文魁治理顺天期间是有目共睹,他的确是大明难得的好官!”
“为了推行刁民册和征粮改银,竟能顶着狂风暴雨跪在万寿官前,此乃真贤臣也!”
……
在这茶楼和酒肆的桌上,被提得最多的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林晧然跪在冒着狂风暴雨跪在万寿宫前的事情,更是对林晧然的举动是称赞有加。
在这个年代,如果单纯地夸奖一个人,话题通常都不会持续太久时间,其中总是要掺杂着一些“私货”才能持续话题性。
就像世人都赞颂唐伯虎的画作是天下第一,但唐伯虎狎妓的事情同样被世人所津津乐道,两者结合才会有经久不衰的唐伯虎。
随着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在酒楼间响起,林晧然的热度是不降反增,但话题已然是被彻底带偏了。
“可惜天妒英才!昔日有一个比蓝道行名气更大的道士为林文魁测命,那位术士便是扬言林文魁是命薄之人,其才虽过于奉孝,然命犹不及周公瑾也!”
在茶楼和酒肆喧闹的声音中,正是一个神秘的中年士子抛出这个隐秘之事,当即将舆论的重点转了一个方向。
周瑜,字公瑾,东汉末年的名将。他亲自率吴国将士跟刘备联合于赤壁大败曹操,从而奠定吴国的争霸地位,然后年仅三十六岁便病死。
自古以来,天妒英才早已经成为一个魔咒般。世间的名臣良将英年早逝不在少数,既有武将冠军侯霍去病,又有惊世诗才王勃,还有谋臣郭奉孝,甚至诸葛孔明都逃不过寿命的劫数。
现在听到林晧然“命犹不及周公瑾”,虽然很多人都感到惊讶,但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已然是相信林晧然是一个命短的英才,逃不出“天妒英才”的魔咒。
“陈神医那日若是晚上一步,怕世间再无林文魁了!”
“我可是听说了,林府管家当日都已经到棺材铺订好棺材了呢!”
“如此说来,林文魁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才,但命数怕是不远矣!”
……
当一个事情有了开始,往往会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各种跟事实不相符的小道消息定然是被众人所津津乐道。
仅是几天的功夫,林晧然身上已然是多了一些悲剧色彩,是一个刚从鬼关门走了一回的“可怜人”,且其寿命是活不到三十六岁。
不过这份喧闹是属于京城士子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跟事件的主角无关,更是无法左右朝堂的局势。
倒是得知这个事情之后,徐璠当天是喜滋滋地摆起了酒席,将太常寺的同僚太常寺少卿陶承恩等官员请到家中畅饮。
又是一个明朗的清晨,城外的白雾还没有散去,京城的官员纷纷前往各自的衙署。
林晧然比预期多休养了一日,便是如同往常那般,在家里心满意足地用过一份粤式早点后,便是乘坐轿子前往户部衙门。
得益于他疯狂地补充维生素,虽然感冒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亦是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林福明显更喜欢上衙的日子,在经过那个炒白果的摊子又是要了一份,显得喜滋滋地边吃边护送着轿子前往户部衙门。
户部衙门下辖十三司,可谓是最为热闹的六部衙门。
由于执管着各省的财政大权,他们都能得到丰厚冰敬和炭敬的官员,故而很多官员都是选择乘坐轿子上衙,令到这条巷道门前可谓是车水马龙。
不过林晧然轿子出现的时候,所有官员的轿子通通都是靠边,将过道优先让给正堂大人。特别是经过林晧然冒着狂风暴雨跪见一事后,户部的官员对林晧然显得越发的尊敬。
林晧然先是进到签押房坐一会,待到时点差不多的时候,这才慢吞吞地来到户部二堂的公座坐下主持点卯事宜。
“下官拜见正堂大人!”
十三司郎中带领着署部早已经恭候在这里,看着林晧然出现在公座上,便是对着数日不见的林晧然恭敬地行礼道。
林晧然进行回应后,则是对着负责点卯的官员肖季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肖季年当即是心领神会,手持着一本花名册进行逐一点名,很快就将官吏今日上衙的情况如实进行汇报。
每个官员都有着各自的风格,有不意愿得罪人的老好人,亦有严于律己的铁面正堂,而林晧然无疑是属于后者。
正是在林晧然这种严厉的管理手段之下,特别林晧然一度将散漫的官员进行外放,哪怕林晧然已经消失三、四日,仍然没有官吏敢于无理缺席。
林晧然深知恩威并施的管理手段更容易拉拢人心,对着在场的官吏拱手道:“本正堂体弱染得几日风寒,幸得诸位各司其职,户部方能政令通达,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官吏心里大为意外,亦是生起了一阵感动,特别是底下的官吏有种受宠若惊,却是纷纷进行谦虚地表态道:“下官所做乃份内之事,正堂大人客气了!”
林晧然此次病休本就事出有因,现在他如此的表态,哪怕是再如此腹议“林晧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一刻亦是烟消云散了。
“马侍郎,此次亦是多得您代管户部事务,还望今后亦能多加协助本正堂!”林晧然对着坐在左边的马森又是进行感谢道。
马森是一个性情谦和的官员,亦是微笑地拱手回应道:“这乃下官的本份,正堂大人无须客气!”
面对着林晧然的这个做法,大家嘴里虽然是客气,但心里无疑是暖洋洋的。林晧然的突然病休,他们一直都是没闲着,现在听到林晧然的感谢之词都有一种满足感。
林晧然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又是温和地询问道:“本正堂病休已有多日,不知本部可有什么事情要商议的吗?”
众官吏听到这个问话,脸上纷纷浮起一抹忧色,则是齐齐地扭头望向了坐在左边的户部左侍郎马森。
林晧然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亦是疑惑地朝着马森望了过去,马森则是苦涩地说道:“正堂大人,咱们户部遇到了一个难题!”
说着,马森让人将一份奏疏送到了林晧然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