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2章.自掘坟墓.
……
……
对于玄烨的疑惑与询问,赵俊臣并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最近已经有不少人提出类似的质疑了,不仅是包括政治智慧较为高明的李传文、牛辅德等等心腹幕僚,就算是姜泉这样官场经验不足的禁军武官,也曾经忍不住提醒过赵俊臣,皆是认为赵俊臣的这项计划各方面风险太大,实在是得不偿失。
建州女真会同意这项计划,是因为他们受迫于粮荒困境,早已是别无选择了,只能是铤而走险,但赵俊臣主动提出这项计划,就属实是不智了。
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一旦是正式执行之后,就相当于参与这项计划的各方势力皆是捏住了赵俊臣的把柄,任谁都可以利用这个把柄威胁赵俊臣,说是自掘坟墓也不为过。
玄烨显然是早就心存这般疑惑了,但一直忍到谈判彻底结束之后,才终于忍不住向赵俊臣询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李传文、牛辅德、姜泉等人的陆续质疑,赵俊臣对于这个问题也已经解答过好几次了,或真或假的答桉也都是现成的。
但面对玄烨的询问,赵俊臣依然是沉吟许久,认真编织了答桉语言。
然后,赵俊臣反问道:“大汗你善于游猎,自然是亲手养过猎犬……那些猎犬在大汗面前为何会刻意躺倒露出肚皮?在猎犬尚幼之际,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咆孝几声,大汗一定不会在意,但若是成年猎犬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不断咆孝,大汗是否还会容忍?但同样的事情,为何幼犬就可以容忍,却不能容忍大犬?”
见玄烨若有所思,赵俊臣则是感叹道:“这是因为,大犬可以伤人,所以它的咆孝威胁就不能容忍,而幼犬无法造成伤害,随时都可以抬脚踹到一边,所以它张牙舞爪的威胁就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似乎是面无表情,又似乎是暗藏讥讽,一字一顿道:“而现在,本阁就希望自己显得可爱滑稽一些。”
赵俊臣乃是明朝庙堂之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可以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生死,实在是与“可爱”、“滑稽”这类词汇不沾边。
实际上,赵俊臣与玄烨交谈之际竟是用“可爱”这个词汇描述自己,本身就极为滑稽,更还有些荒诞。
但玄烨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
在德庆皇帝眼中,赵俊臣就是一条家犬,但随着赵俊臣的权势影响迅速扩大,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牙尖爪利、凶相毕露的大犬,而且还拥有了自主意识,时不时就会反抗自己。
更有甚者,赵俊臣这只家犬已经恢复了野性,彻底转化为一只恶狼,随时都有可能咬伤德庆皇帝,若是不慎让赵俊臣这只恶狼咬中了喉咙要害,德庆皇帝说不定还会死于狼口。
赵俊臣并不知道周尚景的推波助澜,在他看来,德庆皇帝正是出于这种顾虑,才会刻意安排令狐光试探自己的忠心。
而令狐光的出现,也就让赵俊臣深切意识到,德庆皇帝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自己的手段,对自己的容忍也已经濒临极限,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近些年来,赵俊臣一直都想要消除德庆皇帝对自己的猜疑与戒备,为了让德庆皇帝安心,提升德庆皇帝对自己的容忍,他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各种手段皆有尝试过。
最开始,赵俊臣的方法是“惟命是从”,甘愿成为德庆皇帝的夜壶与傀儡,对于德庆皇帝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旨意皆是百依百顺,为了完成德庆皇帝所交代的各项旨意,甚至是不惜损害自身利益。
在那段时间,也是德庆皇帝最为宠信赵俊臣、对赵俊臣态度最好的时候,每次遇到事情皆是会刻意偏袒赵俊臣,也会把一些机密任务交由赵俊臣负责,譬如是让赵俊臣担任西厂厂督。
但很快,随着赵俊臣的权势越来越大、朝中朋党越来越多、自身利益越来越复杂,赵俊臣已经不可能再对德庆皇帝惟命是从了,他必须要维护自己与朋党的利益,否则他的朋党们很快就会背弃赵俊臣,辛苦经营的朝野势力也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赵俊臣渐渐开始对德庆皇帝阳奉阴违了,甚至还会当面反抗德庆皇帝的某些决定,而赵俊臣的这般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就相当于自己的家犬已经开始对自己张牙舞爪了。
于是,赵俊臣只好是变换方法,不断利用各种方式向德庆皇帝示弱,譬如是特意推动一些争议政策,引发朝野各方的纷纷抨击,让德庆皇帝误以为赵俊臣势单力孤,根本威胁不了自己。
但随着陕甘大捷的出现,赵俊臣的朝野威望迅速攀升,官民评价也大幅改善,拥趸与支持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插手兵权的迹象嫌疑,这般情况下赵俊臣就算是继续示弱,德庆皇帝也绝无可能相信了。
所以赵俊臣就只好是再次变换手段,反复强调自己在朝廷财政方面的不可或缺,希望德庆皇帝会认识到明朝的钱粮周转暂时还离不开赵俊臣,然后就可以更多容忍自己一段时间。
然而,令狐光的出现,让赵俊臣彻底明白,这种手段并不是特别有效,并不能再次提升德庆皇帝的容忍阈值。
在德庆皇帝眼中,相较于朱家江山的稳定传承,朝廷财政的“暂时”困难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只要赵俊臣的威胁足够巨大,那就算是让朝廷财政彻底糜烂,德庆皇帝也还是会毫无犹豫的下手拔除赵俊臣。
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自然是别无选择,只能是像家犬一般彻底躺平,向德庆皇帝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把自己的致命弱点交给德庆皇帝,以展现自身的无害性,让自己的威胁性从恶狼再次退回到幼犬程度,让德庆皇帝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卷,随时都可以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如此,德庆皇帝对于赵俊臣的容忍阈值才会再次提升,赵俊臣也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正是出于这般考虑,所以赵俊臣才会耗费极大力气,促成了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私下勾结外寇、擅自劫掠邻邦……从传统意义上来看,这般重罪足以是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项罪行依然可以寻到许多反转机会,对于赵俊臣而言最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在辽东境内吃干抹净、夺走了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的诸多好处,刻意为自己树下更多强敌。
这些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完全就是在“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但所谓“自掘坟墓”、“自取灭亡”,看似是愚不可及,却也有一项好处。
对于赵俊臣而言,这两个词汇的重点并不在于“坟墓”与“灭亡”,而是在于那个“自”字。
既然是“自掘”、“自取”,自己给自己挖坑,那赵俊臣就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可以稍稍控制一下局势变化的节奏与速度,也就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而德庆皇帝掌握了相关罪证之后,认为自己随时都可以处置赵俊臣,也就不会敏感于赵俊臣的一些反抗手段与阳奉阴违,对于赵俊臣的威胁性也会大幅低估
就像是赵俊臣自己所言,在强者眼中,弱者的张牙舞爪也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赵俊臣并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但他希望德庆皇帝依然把自己视为是一个任他刀俎的弱者。
*
玄烨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他大致可以推测出赵俊臣的目前处境。
于是,玄烨也就愈发深信,赵俊臣与德庆皇帝很快就会彻底决裂,而建州女真也很快就会寻到真正的崛起机会。
玄烨甚至还在认真考虑,认为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持续一段时间之后,等到建州女真的粮荒困境得以彻底缓解,他还可以主动向汉人朝野泄露这项计划的相关消息,迫使德庆皇帝动手处置赵俊臣,也逼着赵俊臣狗急跳墙,彻底搅乱明朝局势。
但表面上,玄烨却是面现关切,诚恳建议道:“原来如此!唉,赵阁臣文武双全、功勋卓着,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柱国之臣,也唯有同样是百年难遇的一代雄主才可以任用与驾驭,而且这位雄主最好是与赵阁臣的年纪相差不大,否则就必然会遇到主弱臣强、功高难赏的尴尬局面……还望赵阁臣记得,上一次在明朝宣府镇境内,本汗与赵阁臣初见之际的那些承诺,将会永远有效!”
见玄烨再次向自己抛来橄榄枝,赵俊臣依旧像是上一次一般,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模棱两可的答道:“大汗多虑了,示弱乞怜、收敛爪牙、让主人感到安心,乃是家犬的天然义务之一,只要主人依然信任家犬,家犬就绝不可能背叛。”
玄烨则是遗憾摇头,连连叹息:“明明是翱翔于天际的鹰王,唯有最高明的猎手才能降服,而且鹰王即使是要为猎手效力,也应该是由猎手小心翼翼伺候着,又岂能是以家犬自居?赵阁臣实在是太看轻自己了。”
赵俊臣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被玄烨动摇了心志,然后就好似逃避一般,起身拱手道:“玄烨大汗,既然双方的合作细节皆已是议定,而且你我二人也皆是重任在身、职责繁重,就不必继续留在这个耽搁时间了!本阁就此告别,还望大汗保重,未来若有机缘再见!”
说完,赵俊臣就好似赌气一般,直接转身离开了双方谈判的遮阳棚,只留下了玄烨目视着赵俊臣的离去背影,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看到建州女真的彻底崛起已经近在眼前了。
……
……
第1343章.下定决心.
……
……
赵俊臣像是逃一般的离开了谈判现场。
但当赵俊臣转身大步走出遮阳棚之际,看似是即将就要失控的面部表情,却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与理智。
虽然赵俊臣背后无眼,但他大致也可以猜到玄烨此时的心中念头。
在这场谈判的最后阶段,赵俊臣一直都在刻意展现自己的坦诚,甚至是不惜把自己的许多真实想法告知于玄烨,而这种坦诚态度就是为了误导玄烨,让玄烨误以为赵俊臣的目前处境已是极为恶劣,所以才想要与玄烨打好关系,在玄烨这里留一条后路。
从某方面而言,赵俊臣并没有欺骗玄烨,当他发现德庆皇帝利用令狐光试探自己的忠心之后,就颇是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再加上赵俊臣一向是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习惯于为最坏情况未雨绸缪,所以他现在也确实是认为自己处境不妙。
但除非是局势恶化已经彻底无法挽回,而且其余退路皆是被彻底堵死,否则叛逃建州女真从来都不是赵俊臣的优先选项。
当然,若当真是别无选择,叛逃建州女真已经变成赵俊臣保命的唯一退路,那赵俊臣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必然是以保命优先——但目前局势还没有恶劣到这般地步。
而赵俊臣之所以是这般误导玄烨,暗示自己未来有可能会投靠建州女真,就是想让玄烨误以为自己可以坐山观虎斗,暂时稳住他不要异动,让建州女真在未来几年专注于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此时此刻,随着心中愈发紧迫的危机感,赵俊臣已经下定了决心,将会在未来几年内全力加速推进自己的各项夺权计划,所以他并不希望辽东局势出现太多变故,也无暇分心再来应付建州女真的变数。
至少在准噶尔汗国再次登场之前,辽东边疆的局势一定要稳住!
事实上,赵俊臣的未来整体计划,很大程度上就是以准噶尔汗国的再次登场为核心的!
*
离开了谈判地点之后,赵俊臣一边是策马向西,率着麾下护卫们返回清河堡,一边是认真思索着自己的未来道路。
思索之际,赵俊臣的表情愈发冷肃,时不时还会闪过一丝绝不应该出现的躁意。
这是因为,当赵俊臣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取得德庆皇帝的信任之后,已经愈发无法忍受德庆皇帝带给自己的忐忑与惊恐了。
只是因为德庆皇帝利用令狐光假意投效的一次试探,就让赵俊臣不由是杯弓蛇影、诚惶诚恐,为了顺利通过德庆皇帝的考验,不仅是要全盘推翻自己准备许久的既定计划,甚至还要以家犬自居、主动恶化自身处境、向德庆皇帝露出肚皮摇尾乞怜……
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惶恐、这样的无能狂怒、这种任人刀俎的弱小无力,让赵俊臣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所以,赵俊臣也就不愿意再忍了!
事实上,赵俊臣最近这一系列计划不仅是要作茧自缚、自掘坟墓,更是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这样不留余地的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也不仅是想要抓紧时间为自己积攒更多的抵抗资本,更是想要在自己羽翼渐丰、准备充分之后……先发制人!
“我的各项计划,现在皆已是奠好了框架,而接下来就是要加速推进这些计划了……不能再像是从前一般按部就班,任谁也不知道德庆皇帝还能容忍于我多久,各项计划一定要尽快准备完毕!”
“首先是继续勾结南北商贾,形成利益同盟、攫取更多资源,利用这些资源支援自己的其余各项计划,也可以趁机渗透地方官府、笼络各地豪绅……”
“其次是彻底垄断远洋贸易,收集大量钱粮之余,也趁机收集各类敏感物资,譬如是火枪火炮、弩箭甲胃,用以强化忠于自己的军队实力,甚至还可以笼络一批海外亡命徒以备不虞……”
“再次是贯彻农务改革,全力稳定民间局势,至少要让民间百姓们还能看到盼头,不会出现大规模饥荒逼着百姓们揭竿而反,否则当我下定决心与德庆皇帝彻底决裂之际,整个明朝局势就将会彻底失控,也会引来外族势力的趁虚而入……”
“除此之外,也要利用同济庙蛊惑德庆皇帝与内廷,挑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进而是影响庙堂局势走向,为自己进一步争取时间、笼络党羽、提振声势……”
“还有就是我当初安插于后宫之中的那枚棋子张招娣,接下来也应该发挥更多作用了!她进入后宫已经有近一年之久,我原本还盼着她受到德庆皇帝的宠信之后,可以诞下一名皇子……但现在想想,这种事情确实是几率不大,即使是张招娣侥幸怀上龙胎,也未必就是皇子,我也不应该寄望于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必须要主动出击改变情况,若是她实在怀不上皇子,那我就应该想办法为她抢来一名皇子进行抚养……”
“至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准备,还是要全力渗透陕甘、宣府、辽东各大军镇以及京营禁军……正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兵权一切准备皆是白费功夫罢了,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一部分京畿附近的兵力,弱化德庆皇帝的兵权优势……”
“当我掌控了部分兵权之后,重点就是等待准噶尔汗国的再次登场了!现在不仅是明朝与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内连续发生天灾、皆是陷入了粮荒困境,准噶尔的势力范围远在西域,必然是情况更为糟糕,所以准噶尔汗国稳定了内部局势之后,一定会忍不住向东扩张势力……”
“等到准噶尔汗国将来再次登场之际,我就可以执行祸水东引的计划,促成准噶尔汗国与建州女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再等到准噶尔汗国与建州女真爆发冲突之际,北疆之外战火连连,朝廷就必须要派出重兵布防于北疆,以防止战火蔓延到明朝境内,而我就可以利用京营大都督关武元,趁机把京畿附近的那些死忠于德庆皇帝的军队,皆是派往北疆各镇驻守,留下更多忠于我的军队……”
“到了那个时候,时机已是彻底成熟,我就可以无需再忍、图穷匕见了!”
“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最短两年、最多三年……这一系列计划必须要尽快准备妥当!”
就这样,赵俊臣一路低头沉思,也是一路沉默无语。
这一系列计划在具体实施之际,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数,但赵俊臣会朝着这个方向全力挺进。
当他再次抬头上望,却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清河堡已是耸立于自己的视野之中,而辽东镇中路参将李泽荷也已经现身于不远处,正在恭迎赵俊臣的返回。
赵俊臣并没有理会李泽荷,他的目光越过了清河堡,向更西方向望去……那是京城中枢的方向。
此时此刻,赵俊臣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返回京城中枢,全力推动自己的各项想法。
但现在,赵俊臣依然是要保持耐心,妥善收拾辽东境内的后续残局。
……
……
第1344章.战后余波.
……
……
李泽荷并不清楚赵俊臣的此刻想法,他只是迅速策马赶到赵俊臣的身前,面带讨好之意,关切问道:“赵阁臣与鞑子大汗又谈了整整一天时间,实在是辛苦了,却不知阁臣您今天的谈判进展如何?建州鞑子是否已经同意了您的提议?”
赵俊臣终于收回了目光,表情间的那一丝冷肃与燥意也随之收敛,再次戴上了温和从容的面具,向李泽荷点头微笑:“历时整整三天,虽然期间多有争执与波折,但总算是谈成了!那位玄烨大汗已经全盘同意了本阁的提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建州女真很快就会撤兵停战,这场战事总算是要结束了。”
闻言之后,李泽荷当即是目光一闪,心中充满了不甘。
他之所以是亲自率兵赶来清河堡,就是想要趁机控制赵俊臣的行程速度,进而是影响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之间这场权力争斗的最终胜负,而李泽荷自己则是可以骑墙两顾、捞尽好处,成为最大赢家。
但李泽荷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竟是毫无预兆的提出了一项全新计划,想要联合建州女真共同出兵远渡日本取粮,而建州女真大汗玄烨竟然也同意了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然后双方就迅速达成了停战协议。
接下来,建州女真很快就会撤退停战,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围绕着这场战争所进行的权力争斗也很快就会无以为继,至于李泽荷一厢情愿的种种算计,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就正如德庆皇帝只是临时起意想要试探赵俊臣的忠心,于是就暗中安排令狐光假意投靠赵俊臣,却立刻是逼着赵俊臣不得不全盘推翻自己的既定计划一般,而赵俊臣临时起意的全新计划,同样是在不经意间就让李泽荷的如意算盘皆是化作徒劳,变成了枉费心机。
强者拥有制定规则、掌控局势的权力,弱者只能在强者所塑造的规则与局势之下蝇营狗苟、投机钻营,就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如果有一天强者突然改变了规则与局势,那弱者的诸般算计即使再是如何巧妙周详,也依然会像是镜花水月一般稍触即碎。
总而言之,在强者面前,弱者只能选择适应与改变。
李泽荷是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弱者的生存法则。
所以,李泽荷很快就收敛了心中不甘,大声恭维道:“据卑职所知,那位玄烨大汗一向是心高气傲,何总兵生前就曾经多次想要与他谈判达成默契,但他或是敷衍怠慢、或是咄咄逼人,根本就不把何总兵放在眼里,而赵阁臣亲自出马之后,却可以让这位玄烨大汗心存敬畏、退避三舍,仅仅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达成了停战协议,果然是不同凡响、一锤定音啊!”
赵俊臣摇头自谦道:“本阁与玄烨谈判之际,乃是代表着整个大明朝廷,自然是底气十足,也就可以轻易的四两拨千斤!而何总兵生前只能代表辽东镇一方势力,两者份量可谓是天差地远,玄烨的态度自然就会截然不同!
要本阁来说,还是何总兵从前格局太小、自己把路走窄了,他眼里只盯着辽东镇的小集体利益,所以就只能依仗辽东镇的力量,可谓是自缚手脚,辽东镇的实力终究有限,自然会受那位玄烨大汗看轻!若是想要四两拨千斤,那自身也需要拥有千斤之力才行!”
李泽荷当即是连连点头:“那是自然,何宇的格局与智慧又岂能与赵阁臣相提并论?完全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在卑职面前,何宇或许还勉强算是一代枭雄,但相较于赵阁臣,何宇也就是一个无知武夫罢了!”
从前何宇还在世的时候,李泽荷就是一个惟命是从的跟屁虫,但随着何宇遇害身亡,李泽荷就迅速是换了一副嘴脸,不仅是对何宇大加鄙夷,更还直呼其名,再无任何尊重之意。
赵俊臣并没有继续评价何宇,只是再次策马进入了清河堡内。
李泽荷也连忙策马跟在赵俊臣身边,追问道:“赵阁臣,既然您已经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是继续留在清河堡内休整几日?还是奔赴抚顺境内与主力大军汇合?又或是先行返回锦州大营,在那里等待吴总督与辽东镇众将?”
赵俊臣早有定计,道:“明天清晨卯时,咱们就立刻奔赴抚顺战场与援军主力汇合!本阁将会抓紧时间把战后残局皆是收拾干净,然后就会直接离开辽东境内、尽快返回京城中枢……京城中枢最近发生了许多变故,本阁必须要尽快返回控制局势。”
李泽荷再次目光一闪,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却不知,赵阁臣您想要如何处理战后残局?”
赵俊臣不答反问,意有所指道:“李参将向来是以机敏聪慧而闻名,总是可以趋利避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你有何建议?”
李泽荷犹豫道:“现在山海关吴家依然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辽东镇,而且自从吴应熊率领各路援军赶至抚顺战场之后,就屡次领兵迎战建州女真,虽然没有斩获大捷,但也算是有来有往、战绩不俗,所以他的军中威望也是越来越高,吞并辽东镇的胜算也是越来越大……
若非是赵阁臣及时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那随着吴应熊的军中威望越来越高,那他说不定还真就可以强行吞并辽东镇……但现在,因为阁臣您一言抵万军,及时斥退了建州女真,也就打断了吴应熊不断提升军中威望的趋势,胜负依然是未有定论!
这般情况下,赵阁臣的立场也就愈发至关紧要了,若是您依然支持辽东镇,辽东镇就可以继续保持独立;若是您扶持山海关吴家,那山海关吴家也将会再次占据上风……总而言之,辽东局势之未来变化,就在赵阁臣的一念之间!”
说完,李泽荷就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想要探清赵俊臣的真实想法。
赵俊臣摇头失笑,面含讥讽道:“本阁的立场哪有这般重要!说根到底,还是辽东镇众将过于傲慢与吝啬了,不愿意分给底层将士更多好处,所以就无力与吴应熊竞夺军中威望罢了,否则以辽东镇的实力根基,又岂会让吴应熊这个外来户占据上风?”
李泽荷似乎是有些羞愧,但也没有反驳赵俊臣的这般评价。
赵俊臣转头瞥了李泽荷一眼,追问道:“但本阁看李参将的态度,似乎是并不介意让山海关吴家吞并辽东镇?”
李泽荷连连摇头,道:“卑职并没有任何想法,一切皆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赵阁臣您决定支持谁,卑职就随着您支持谁!”
赵俊臣轻轻点头,讥笑道:“也对!本阁当初是让你假意投靠吴应熊,趁机刺探吴应熊的想法与动向,而你则是假戏真做,不仅是屡次向吴应熊提供机密情报,还把本阁针对山海关吴家的一系列计划皆是向吴应熊全盘托出,所以你现在已经获得了吴应熊的完全信任、被吴应熊视作心腹……这般情况下,就算是让山海关吴家彻底吞并了辽东镇,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说不定还可以更进一步、好处更多,对不对?”
说话之间,赵俊臣已经策马来到了清河堡的镇守府前,然后就翻身下马,大步迈进了千户府内。
另一边,李泽荷被赵俊臣直接拆穿了真实想法之后,当即是面色苍白、表情大变。
他前段时间假戏真做的投靠于吴应熊,屡次向吴应熊泄露机密情报,还自以为是行事隐蔽、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小动作与小心思早就被赵俊臣洞若观火。
但赵俊臣一直是远离抚顺战场,与前线各路援军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又为何会知晓这些秘密?
难道说,赵俊臣在自己身边收买了内应?
想到这里,李泽荷愈发是惶惶不安,一时间也顾不上仔细思索,只是连忙跟在赵俊臣身边,急声解释道:“这……卑职……赵阁臣您误会了,卑职与吴应熊之间的种种联系,全是为了执行赵阁臣的反间之计,绝对没有假戏真做……”
说话间,赵俊臣已经来到了镇守府的正堂。
落座于主位之后,看到李泽荷还想要狡辩,赵俊臣就转头看了姜泉一眼。
姜泉明白赵俊臣的意思,当即就冷着脸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了李泽荷。
李泽荷拆开密信之后低头一看,当即是再一次表情大变!
这封密信之中,详细记录了李泽荷近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秘密,包括李泽荷向吴应熊屡次泄露机密情报的具体过程,以及两人之间的历次接触细节,皆是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看到这些内容之后,李泽荷就知道,自己已是辨无可辩了!
与此同时,李泽荷也是愈发确定,赵俊臣一定在自己身边收买了内应,而且这个内应必然是自己的心腹亲信,否则绝无可能知晓这般多的秘密内幕!
但这个内应究竟是谁?又是否只存在一名内应?赵俊臣是如何收买内应的?自己为何一直都没有察觉迹象?赵俊臣又为何会刻意收买内应监视自己?
对于这些问题,李泽荷越是深思,就越是惊恐。
……
……
第1345章.租赁抵押.
……
……
“李参将,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赵俊臣的语气平静、不疾不徐,似乎也没有任何训斥与不悦之意。
李泽荷闻言之后,却愈发是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李泽荷近期以来的种种做法,假戏真做的投靠于吴应熊,也就是所谓的双面间谍,一边帮着辽东镇对付山海关吴家,一边又为吴应熊频频泄露辽东镇的机密与动态,这种左右逢源、骑墙两顾的做法看似是占尽了好处,无论谁胜谁负皆是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实际上风险极大,最是不能见光。
一旦遭到曝光,处境就会迅速恶化,必然是人憎狗厌、四面楚歌,一定会引发各方势力的敌视、排挤、与猜疑,然后就是孤立无援、寸步难行、穷途末路!
从古自今,被曝光的双面间谍,绝大多数皆是下场凄惨,善终者寥寥无几。
就以李泽荷的情况为例,一旦是赵俊臣公开了他的骑墙行径,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就一定会惊怒于他的背叛,不折手段的排挤与打压于他,让他在辽东镇内再无立足之地,而山海关吴家或许会出于千金马骨的考量,表面上接纳于他,但也绝对不会信任与重用,只会想办法榨干他的所有剩余价值——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至于最坏的情况,李泽荷更是不敢去想。
而赵俊臣此刻的平静语气,也进一步加深了李泽荷的恐慌情绪。
官场之上,遇事之际,上司的怒声训骂其实并不可怕,这代表着上司依然对你抱有期望,也尚未决定如何处置于你,等到上司怒火稍歇之后,你还有解释与补救的机会,总之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但像是赵俊臣现在这样毫无情绪波动的平静询问,才是真正可怕的情况,这意味着上司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看似是给了你解释机会,但实际上只是走流程罢了,接下来无论你如何解释与补救,都难以影响上司的最终决定。
一时间,李泽荷也顾不上思索自己身边内应的具体情况,更不敢继续狡辩反驳,只是抱着侥幸心态,向赵俊臣哀声求饶道:“赵阁臣,望您明鉴,卑职的种种做法确实是有背叛辽东镇的嫌疑,卑职为了自身利益也确实是向吴应熊泄露了许多机密,但卑职至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赵阁臣啊!
卑职刚才说自己一切事情皆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无论阁臣您的最终决定为何,卑职皆是会全力配合,这般表态绝对是发自肺腑、毫无虚假!所以,还望阁臣您看在卑职忠心耿耿的份上……”
说到后面,李泽荷已是声音颤抖、下跪俯首。
赵俊臣闻言之后,则是面现疑惑,道:“背叛?忠心?这两者的前提乃是投效与信任,但李参将从来都没有真正投效过本阁,而本阁也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所以你的忠心与背叛,又要从何谈起?
哦,对了,本阁曾经为辽东镇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想要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而你则是把本阁的这些计划尽数告知于吴应熊,让吴应熊提前发现了本阁的立场态度……这种做法,硬要说起来,倒也算是背叛!
但本阁并没有生气,因为本阁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辽东镇的团结一心,也从来不认为辽东镇会认真执行本阁的各项提议,更是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辽东镇的合作诚意!以辽东镇的目前状态,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本阁意外!”
说到这里,赵俊臣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则逐渐锋锐了起来:“尤其是你,李泽荷李参将!本阁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有许多好处,但也有一项坏处,那就是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聪明人的忠诚只能短期租赁,却无法长久购买……”
李泽荷依然是俯首垂头,但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赵俊臣的锋锐目光,冷汗迅速浸湿了内衬,再次急声解释道:“不!不是这样!赵阁臣您虽然从来都没有正面接纳过卑职的投效,但自从卑职在辽饷改革的奏疏上面签下姓名之后,就早已是自视为阁臣您的犬马了!
卑职很清楚,一旦是辽饷改革得以落实,您控制着钱粮分配,迟早都会变成辽东镇的新主人,所以卑职就算再是如何短视,也知道大势不可违的道理,而卑职的那些小动作,虽然是想要趁机为自己谋些好处,但从来都不敢损害赵阁臣的大计!卑职一直是小心翼翼,让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总是保持势均力敌,就是想要协助阁臣您最大程度的掌控辽东局势……”
赵俊臣听到这里,终于是摇头失笑,道:“哦?你还有这般好心?姑且算你所言为真,但你的这般说法也证实了本阁刚才的结论,那就是李参将你的忠诚只能短期租赁,却无法长久购买拥有……
你认为本阁迟早都会成为辽东镇的新主人,所以就把自己定位为本阁的犬马,但若是有一天辽东镇又换了新主人,你是不是就会见风使舵,就像是现在抛弃何宇一般抛弃本阁?这样一来,你又要让本阁今后如何信任于你?”
“这……这……”
李泽荷表情阴晴不定,讷讷无言。
但赵俊臣并没有进一步逼迫李泽荷。
毕竟,赵俊臣现在还身在辽东境内,而且此时此刻的清河堡内,还有数千边军随时听候李泽荷的军令,若是把李泽荷逼得太狠,谁知道李泽荷接下来会不会狗急跳墙?
赵俊臣只想要敲打李泽荷,顺便是彻底控制李泽荷,并不想要逼反李泽荷。
所以,看到李泽荷无话可说之后,赵俊臣则是话锋一转,语气也愈发温和,缓缓道:“李参将不必更多解释,因为你似乎并没有理解本阁的真正想法!本阁并不介意聪明人拥有自己的想法,更不介意聪明人为自己谋取好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本阁只是不喜欢自作聪明罢了……
至于李参将你,本阁也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个事实罢了!本阁说你的忠心只能租赁、不能购买,也不是你的缺点,而是你的特点!一个可以利用的特点!
对于本阁而言,长久购买的忠心固然是忠心,短期租赁的忠心也同样是忠心,并无任何实质区别,若是本阁只需要前者,那本阁就不能再与任何聪明人合作了,但实际上本阁经常与聪明人合作,也熟悉与聪明人的合作方式!”
说到这里,赵俊臣见李泽荷的情绪已经逐渐稳定,就抬手道:“李参将,起身说话。”
与此同时,在赵俊臣的示意之下,姜泉迈步向前,强行扶起了李泽荷。
赵俊臣则是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但这世间之事,总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虽然本阁并不歧视短期租赁的忠心,但就算是民间的商贾百姓,租赁之际也会签订合同、抵押钱物,以防租赁双方随时毁约……所以,本阁与李参将之间,是否也应该相互抵押一些东西,让你我二人彼此有所顾忌,也明确双方的义务与责任,未来相处之际才能安心,对不对?”
绕了一个大圈子,赵俊臣总算是图穷匕见,实际上就是想让李泽荷交给自己一份投名状。
赵俊臣现在掌握着李泽荷向吴应熊出卖辽东镇的把柄,但这个把柄的有效期很短,等到赵俊臣彻底平息了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之间的权力斗争之后,这个把柄就会迅速失效,等到事情彻底翻篇之后,李泽荷完全可以直接否认,到时候赵俊臣远在京城中枢,也不能与李泽荷当面对质。
所以,赵俊臣就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逼着李泽荷交给自己一个威慑力更强、有效期更久的投名状。
得到了这个投名状之后,就算是有一天赵俊臣已经失去了财政大权,无法控制辽东镇的资源分配,李泽荷也依然不敢随意背叛赵俊臣。
李泽荷显然是明白赵俊臣的意思,但他一时间也想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投名状才会让赵俊臣完全信任自己。
思来想去之后,李泽荷再次垂首道:“赵阁臣您直说就是,无论您想要怎样的抵押物,只要卑职力所能及,就一定全力办到!”
赵俊臣再次笑了,道:“其实就是一件小事罢了,对你也有好处!”
听到“小事”二字,李泽荷不由是身体一颤。
他知道,自己未来恐怕是再也无法摆脱赵俊臣的控制了!
接下来,赵俊臣与李泽荷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具体内容,就连姜泉也让赵俊臣刻意支退了。
但等到这场谈话结束之后,李泽荷告辞离开之际,面色表情则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惶恐。
而赵俊臣见过了李泽荷之后,依然没有闲着,很快又召来了辽东团练总兵令狐光相见。
等到令狐光受召现身之后,赵俊臣也是开门见山,直接说道:“令狐总兵,你想要投效于本阁的事情……本阁答应了!”
……
……
第1346章.五本奏疏.
……
……
闻言之后,令狐光顿时是大喜过往,认为自己终于试探出了赵俊臣的狼子野心,至少是觊觎兵权的不臣之心。
立下这般大功,令狐光认为自己也许很快就可以重返勋贵阶层,接下来就是深受圣卷、平步青云!
所以,令狐光不由是情绪激动,当场叩谢了赵俊臣的接纳,然后就是鬼话连篇,表示自己一定会惟命是从、忠心耿耿等等。
而赵俊臣也是面不改色的信口开河,表示自己将会全力襄助令狐光渡过后续“难关”,今后也会暗中扶持令狐光飞黄腾达云云。
就这样,两人皆是信口雌黄、谎话不绝,可谓是交洽无嫌、相得甚欢。
大概一刻钟时间之后,令狐光终于是告辞离开了,离开之际脚步匆匆,显然是急着去见那位来自于内廷衙门的神秘使者,向他通报最新消息。
而赵俊臣看着令狐光的离去背影,则是笑意迅速收敛,目光逐渐冰冷,就好似正在看一个死人。
事实上,在赵俊臣的眼里,令狐光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不仅令狐光本人即将要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家族也很快就会受到株连。
明明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主动参与了庙堂高层的权力争斗,还自以为得计,把赵俊臣这样的阴谋家视作是踏脚石……说是自寻死路也不为过,令狐光的命运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是一个死人,就不值得继续关注,所以赵俊臣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然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表情严肃的打开了自己手边的一个密匣。
匣子之中,叠放着五份奏疏。
这五份奏疏皆是又厚又重,显然是内容极多。
随后,赵俊臣就把这五份奏疏逐一摆在自己面前,又把它们陆续打开、仔细翻阅。
这几份奏疏,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赵俊臣的未来命运走向。
最近这几天以来,赵俊臣抽空就会复查这几份奏疏的具体内容,就连遣词用字也是反复推敲。
*
其中,第一份奏疏最为厚重,内容文字也最为详实,赵俊臣准备把它私下交给德庆皇帝。
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详细交代了自己北上巡视辽东期间的具体经历。
驻留于胡家庄称病不出,召来各方势力汇聚一堂,营造复杂局势与辽东镇斗智斗勇;
何宇遭遇绑架、遇害身亡的详细过程,以及这件事情所引发的种种后续影响;
趁机串联与分化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还有各方势力的不同立场与诉求;
暗中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借机迫使辽东镇众将同意了辽饷改革之事;
故意酿造一场边患,引诱建州女真兴兵来犯,以阻断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之间的冲突进一步激化;
在锦州大营平息了锦州守备彭纪的叛乱,又趁机搬空了锦州大营的全部军库存金;
以及……最后与建州女真达成各项协议、蓄意窃取了前线将士的军功战果等等。
简而言之,在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几乎是向德庆皇帝坦白交代了所有事情。
但只是“几乎”而已,赵俊臣依然是隐瞒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辽东镇总兵何宇遭受绑架、遇害身亡的幕后真相,赵俊臣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自然是避重就轻、半真半假,完全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与嫌疑;
其二,是赵俊臣暗中埋在辽东各军之中的那几枚种子,譬如邬霁云、高得捷、韩大任等等,或许还可以包括西门盛与李泽荷。
这两件事情,前者会召来大量争议,后者关系着赵俊臣的秘密计划,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公之于众。
就这样,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赵俊臣终于是把这份奏疏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纰漏之后,就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在这份奏疏之中,我几乎是坦白交代了所有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是手段卑劣了一些,我本人也是收益不菲,但整体而言皆是出自公心、全是为了维护朝廷中枢的利益,自然是不需要遮遮掩掩,就算会引发一些非议,也不会影响大局……”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已经合上了这份奏疏,又打开了第二份奏疏继续检查。
*
第二份奏疏相对轻薄一些,内容乃是辽东镇众将集体奏请朝廷中枢推行辽饷改革的事情,也是由赵俊臣亲笔所写,具体章程也是由赵俊臣亲自构建,但辽东镇众将皆是在这份奏疏上面签署了姓名、表明了支持之意。
这份奏疏已经留在赵俊臣手里好多天时间了,但赵俊臣一直都没有把它送往朝廷中枢。
因为赵俊臣还是想要等到自己亲自返回朝廷中枢之后,再把这份奏疏当众呈交德庆皇帝。
毕竟,辽饷之事乃是明朝的百年顽疾,朝廷一直都想要改变辽饷现状,但总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这般情况下,无论是谁促成了辽饷改革,都一定会功勋卓着、留名青史。
所以,赵俊臣必须要亲手把这份奏疏当众呈交,然后就可以大出风头,把这份功劳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反之,若是赵俊臣在返回朝廷中枢之前,就率先把这份奏疏送往朝廷中枢,以德庆皇帝过河拆桥的性格,必然会趁机作祟,设法澹化赵俊臣的功劳与作用,把辽饷改革之事全部归功于自己的丰功伟绩、英明神武,而赵俊臣的事后收益也会大打折扣。
这份奏疏早就已经写成,也早就被赵俊臣反复检查了多次,所以赵俊臣这次只用了一盏茶时间就已经再次检查完毕。
奏疏之中的具体内容依然是挑不出任何纰漏,但赵俊臣的表情则是愈发严肃,再次喃喃自语道:“辽饷从前之所以是顽疾难除,并不仅仅是因为辽东镇拥兵自重的缘故,也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皆是利用辽饷为己牟利……”
“而辽饷改革之事,自然是损害了庙堂各方势力的利益,我立下大功、出尽风头之余,同时也会引发众怒……户部、工部、兵部、以及周尚景所掌控的驿运系统,皆是会暗怒于我的多事!”
“因为利益冲突所造成的矛盾,往往是最难化解,户部与工部这两个衙门,已经算是我的禁脔,但若是我随意损害这两个衙门官员的利益,也一定会动摇他们的忠心,所以还需要想办法安抚他们才行……”
“就更别说是‘帝党’所控制的兵部、以及‘周党’所掌控的驿运系统了,我仅仅是为了朝廷大局,就侵犯了他们曾经旱涝保收的庞大利益,他们一定会心中不甘,也必然会与我百般为难!”
“兵部也就罢了,只要德庆皇帝不发话,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也影响不了我的未来计划……”
“但‘周党’的敌视却是不可小觑,‘周党’的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倒也罢了,主要是周尚景的政治手腕实在是过于高明,与他为敌随时都会栽跟头,一定会影响我的后续计划……”
“唉!周尚景!朝野局势之稳定,显然还离不开他的坐镇与调控,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个老家伙实在是太碍事了!”
“周首辅啊周首辅!我究竟应该如何与你相处?又是否应该……干涉你的生死与命运?”
话到此处,赵俊臣不由是眉头微皱。
对于周尚景此人,赵俊臣的心中观感极为复杂,既有敬佩,也是忌惮,同时还夹杂着许多不满。
周尚景的眼界与格局皆是不俗,完全称得上是老成谋国,赵俊臣从前与周尚景接触之际,发现周尚景其实也想要扭转辽饷之顽疾现状,但他终究是“周党”官绅集团的代言人,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必须顾及“周党”官员们的利益诉求。
当赵俊臣落实了辽饷改革之事后,周尚景一定会暗暗赞许赵俊臣的卓越贡献,认为赵俊臣做了一件好事,但也一定会受迫于“周党”的集体意志,出手打击报复赵俊臣。
对于周尚景而言,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前者谋国、后者谋私。
若是从前,赵俊臣一定会主动割让自身利益交给周尚景,全力缓和双方关系。
但现在大概是翅膀硬了、心气高了,赵俊臣不仅是愈发无法忍耐德庆皇帝的威胁,对于周尚景的存在也渐渐觉得碍眼了。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周党”的权势范围实在太大了,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所以赵俊臣发现自己无论是想做任何事情,皆是绕不开“周党”的影响,也一定会触犯到“周党”的利益。
最开始,赵俊臣想要推行商税改革,结果发现“周党”掌握着漕运衙门,那时候赵俊臣无力与“周党”抗衡,而且商税改革计划的核心要素就是花花轿子人人抬,所以就主动向“周党”割让了大量好处,虽然还是引发了许多敌视,酿成了一系列冲突,但总体而言还算是合作大于矛盾。
然后,赵俊臣想要协助太子朱和堉削整藩宗势力,却发现“周党”势力与明朝各地的藩王宗亲们也是关系匪浅,简直就是穿着同一条裤子,藩王宗亲们的各项罪行若是追根朔源的话,皆是会与“周党”扯上关系,所以赵俊臣协助太子朱和堉削整藩宗之际,就必须是小心翼翼,刻意避开了许多关键环节,效果也是事倍功半。
再然后,赵俊臣想要推行农务改革,但因为“周党”本质上就是一个官绅势力集团,所以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无疑是触犯了他们的核心利益,所以双方矛盾也就彻底激化,相互间的冲突与攻讦也是愈演愈烈,至今未能修补关系,像是兴州境内近期所发生的那场民乱,赵俊臣也怀疑是“周党”官员暗中作祟。
而现在,赵俊臣想要改革辽饷现状,然后就毫无意外的再次发现,自己依然会触犯“周党”的利益,也依然会引发“周党”的敌视,除非是赵俊臣愿意割肉让出更多利益,否则双方冲突必然会再次激化。
类似事情的屡屡发生,自然是让赵俊臣愈发不耐。
如果说德庆皇帝带给赵俊臣的感觉是压制与惊惶,那么周尚景带给赵俊臣的感觉就是束缚与不安,同样是让赵俊臣非常难受。
毕竟,无论德庆皇帝,还是周尚景,实际上皆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区别只在于皇权与臣权罢了,只要赵俊臣还想要改变既定局面,就一定无法避免与他们之间的冲突矛盾。
就这样,思绪不断变幻之间,赵俊臣盯着面前这份奏疏,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因为七皇子朱和坚已经使用金刚石粉末对周尚景投毒了,所以周尚景未来的命运与生死,很大程度上就在赵俊臣的一念之间,若是赵俊臣愿意出手搭救,那周尚景还可以多活几年,若是赵俊臣坐视不理,那周尚景就必然是见不到明年春天。
最开始的时候,赵俊臣其实是倾向于出手搭救周尚景的,但现在随着赵俊臣心中紧迫感愈发强烈,耐心也是越来越少,却又逐渐倾向于坐视不理了。
毕竟,一旦是让周尚景死于非命,“周党”就算是权势再大、根基再深,威胁也会减少大半。
最终,赵俊臣依然是无法下定决心,只是缓缓合上了第二份奏疏,轻声总结道:“罢了,还是先返回京城中枢之后再考虑这件事情吧……周尚景目前应该还在南直隶境内,表面上是为了协助七皇子朱和坚从南京六部收权,但实际上则是想要给朱和坚下绊子,也不知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也许局势变化之下,会有更多选择余地……”
*
轻声自语之间,赵俊臣轻轻摇头,又随手打开了第三份奏疏。
这一次,赵俊臣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并不似刚才一般慎重仔细,很快就再次合上了这份奏疏,随手把它摆在一旁。
这份奏疏按理说也是关系重大,内容是赵俊臣推举徐郃成为新一任辽东镇总兵,表示徐郃对朝廷忠心耿耿,全力支持自己的辽饷改革计划,若是没有徐郃就无法落实辽饷改革之事,所以徐郃理应是下一任辽东镇总兵的最佳人选云云。
但实际上,当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给德庆皇帝之后,徐郃就注定是与辽东镇总兵之位无缘了。
不过,徐郃并无这般见识,这份奏疏还是他前段时间主动恳求赵俊臣写的,赵俊臣当时心中讥笑徐郃的无知,表面上也是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徐郃的恳求。
现在赵俊臣占了辽东镇太多好处,这份奏疏至少是可以缓和赵俊臣与徐郃之间的关系,徐郃毕竟是辽东镇的代任总兵,赵俊臣只要暂时稳住他,再加上李泽荷的暗中投效,那么至少在西门盛正式接任总兵之前,辽东镇并不会出现太大变数。
接下来,赵俊臣又打开了第四份奏疏。
翻阅这份奏疏之际,赵俊臣的表情间再次闪过了讥讽之色,但下一刻就已是摇头轻叹。
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是赵俊臣弹劾令狐光倒卖军械、贿赂兵部官员、罪行即将曝光之际也依然是死不悔改,还想要文武勾结、投效朝廷大员寻求庇护。
这里所讲的朝廷大员,自然是指赵俊臣自己。
简而言之,在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依然是态度坦诚、毫无保留,把令狐光想要投效自己的事情经过如实禀报于德庆皇帝。
当然,按照赵俊臣的说法,他之所以是迟迟没有拒绝令狐光,最终还答应了令狐光的投效,乃是因为赵俊臣想要尽大程度的稳定辽东局势,不希望令狐光绝望之下狗急跳墙引发更多变数……总而言之,赵俊臣表示自己至始至终都没有觊觎兵权之心。
待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于德庆皇帝之后,不仅是趁机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进一步化解德庆皇帝的猜忌,对于德庆皇帝而言也是反将一军。
毕竟,赵俊臣坦白交代了这件事情之后,德庆皇帝为了掩盖自己的暗中试探,就一定会直接抛弃令狐光、彻底坐实令狐光的诸般罪行,所以令狐光一定会惨死,别说是重返勋贵阶层了,整个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彻底破败。
与此同时,因为令狐光表示自己曾经犯下了贿赂兵部官员的罪行,所以德庆皇帝还需要出手整顿兵部,兵部这个“帝党”核心衙门接下来一定是鸡飞狗跳,说不定还能让赵俊臣寻到可趁之机。
不过,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于德庆皇帝之后,自己也一定会承受许多不利影响。
这份奏疏乃是一份密疏,只会呈交于德庆皇帝一个人审阅,但以德庆皇帝的帝王心术手段,事后必然会把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泄露出去,表面上是赞许赵俊臣大公无私、忠心耿耿、谨守臣子本份,立场坚定的拒绝了边军高层武官的投靠……
但实际上,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之后,赵俊臣将来想要渗透兵权、结交各军武官之际,就一定会阻碍重重、事倍功半。
因为令狐光的前车之鉴,到时候已经广为人知,所以各军武官自然是不愿意信任赵俊臣的结交与亲近。
这是赵俊臣目前阶段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幸好我渗透各军的计划已经大致准备完毕,重要棋子也皆已经布置妥当,还在底层路线上投入了大量资源……否则今后就再也别想插手兵权了……”
说话间,赵俊臣又翻开最后一份奏疏继续查看。
与前四份奏疏不同,这份奏疏才刚刚写成不久,而且是由李泽荷亲自执笔所写,内容是建议明朝进行一系列重大军事改革。
不同与赵俊臣的辽饷改革,这份奏疏所提议的改革范围极为广阔,不仅是针对辽东镇,也不仅是针对后勤粮饷,而是包括了明朝各地的全部军队,以及与军事相关的所有环节。
不论是后勤补给、又或是军队编制、再或是作战模式、乃至于指挥体系等等,所有环节皆有涉及,也皆是要进行彻底改革。
在这份奏疏之中,李泽荷先是从自身所观察的辽东镇种种弊病出发,可谓是洞幽察微、因小见大,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明朝军队体系的种种弊端,还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建议,全篇内容皆是远见卓识、真知灼见,堪称是一篇足以流传百年的雄文。
但也可以想见,这份奏疏一旦曝光之后,就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李泽荷也一定会受到明朝军队全体武官的仇视,不仅是再也无法立足于军中,也许就连性命也会不保。
尤其是李泽荷的所有论点皆是引申于辽东镇的种种弊病,所以就相当于正面弹劾了辽东镇的所有武官,更是会让他彻底自绝于辽东镇,成为辽东镇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审阅这份奏疏的时候,赵俊臣的表情倒是轻松了许多,但眼中的讥讽之意则是更为浓郁。
“这是李泽荷交给我的投名状,自然是要留在手里,不能呈交上去……但如果我将来侥幸赢了德庆皇帝,彻底掌控了自身命运与朝廷大局,倒是可以把这份奏疏抛出去试试反应,当然还是要以李泽荷的名义,毕竟我自己是不愿意得罪全军武官的……”
“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乃是我自己的心血所系,改革方法借鉴了后世各国的军队模式,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见识,一旦是得以实现,李泽荷就一定受到全体武官的仇视与打压,但也会受到后世之人的传颂与膜拜,说不定还会被称为明朝最伟大的军事家……所以他即使是牺牲了仕途与性命,我也不算亏待了他……”
“李泽荷看似聪明,但实际上全是小聪明,不知轻重缓急,也不知进退取舍,更没有远期规划,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盲目逐利,看似是占尽了短期好处,但长远处境则是越来越差……如今只是为了隐瞒自己双面间谍的事情,就拱手向我送出了更大的把柄……”
“先是色厉内荏、绣花枕头一般的关武元,成为了朝野公认的当代名将,一时间风头无两,而李泽荷这个短视浅薄之辈,未来也很可能会留名青史、被传颂为远见卓识的军事大家……”
“历史洪流之下,所有人皆是身不由己,有些人心高命薄、天妒英才,有些人恰巧站在风口、懵懵懂懂的一飞冲天,但命运馈赠的礼物却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嘿,还真是讽刺,也真是有趣……”
*
当赵俊臣再次检查了这五份奏疏之后,眼看着天色已晚,就仔细收好了所有奏疏,把密匣随身携带,然后就前往清河堡镇守府的卧室休息了。
一夜无话,时间很快就已是第二天清晨。
在赵俊臣起床之后洗漱更衣之际,各军将士皆已经集合完毕,而赵俊臣也没有耽搁时间,现身之后只是扬鞭指向北方,然后就率领各军将士浩浩荡荡的奔向了抚顺方向。
……
……
第1347章.故设难堪.
……
……
因为战事期间粮草消耗数量巨大,所以停战协议达成之后,建州女真可谓是毫无迟疑,立刻就开始着手安排退兵事宜,清河堡附近的建州女真军队更是在一夜之间就撤的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赵俊臣离开清河堡之际,自然是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再加上赵俊臣急切想要结束辽东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所以他离开清河堡之际,也就不再强行要求高得捷麾下的炮军将士相伴随行,甚至还把所有辎重部队皆是甩在了身后,只是带着一众骑兵部队率先奔往了抚顺方向。
短程行军之际,不再有炮军与辎重的拖累,赵俊臣的行程速度自然是加快了许多。
仅是耗时不到两天,赵俊臣就已经赶至抚顺境内。
这个时候,抚顺境内的建州女真军队也已经出现了退兵迹象,吴应熊与辽东众将所面临的战场压力也是骤减,所以当他们收到消息之后,也是集体现身率军相迎。
只不过,当双方碰面之际,氛围却是不算是特别愉快。
*
这个时代,抚顺、本溪两城依然是属于明朝的势力范围,但两城以东的大部分地区皆已是被建州女真所占。
所以,当战事开启之后,抚顺关辖下防区毫无战略缓冲空间,各乡各庄受到建州女真频频劫掠,可谓是一片狼藉,人间惨剧处处可见。
其中,位于抚顺南部的救兵镇尤其是损失惨重,让建州女真破镇而入,镇内百姓死伤惨重,钱粮财物更是被劫掠一空。
因为建州女真还需要集中兵力攻打抚顺关,所以并没有占领救兵镇,劫掠杀淫之后就直接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地尸骸、以及幸存百姓们的绝望哭喊。
而吴应熊率军迎接赵俊臣之际,就选定了救兵镇作为迎接地点。
当吴应熊率领各军将领赶到救兵镇之后,看着眼前让人不忍直视的诸般惨状之后,却不由是满意点头。
徐郃并不清楚吴应熊的想法,看到救兵镇的狼藉景象之后,当即是提议道:“吴总兵,咱们专程赶到救兵镇迎接赵阁臣,现在赵阁臣尚未抵达,咱们是否应该先行把这里收拾一下?这处镇子遍目皆是血迹残骸,百姓们或是哭喊不停,或是麻木冷澹,若是让赵阁臣看到这般景象……恐怕会让他心中不快。”
吴应熊冷冷一笑,道:“为何要收拾?只是为了让赵阁臣心情愉快、眼前干净?徐代总兵你以为,本督为何要特意选在救兵镇迎接赵阁臣?就是因为这处镇子让建洲女真攻破了,百姓们皆是损失惨重、悲惨至极!
徐代总兵你是一个聪明人,现在也应该想明白了,这场战事很大程度上就是赵阁臣他为了一己私利,暗中推波助澜、蓄意挑起来的!救兵镇的种种惨状,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他而起,所以本督就是想让赵阁臣亲眼看一看,他亲手酿成的这场灾祸!”
说到这里,吴应熊的表情愈发阴郁,语气也愈发冷肃:“近段时间以来,咱们这位赵阁臣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算计各方占尽好处,如今更是一言斥退万军,独力促成了停战之事,而咱们这些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也皆是为他作了嫁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窃取全功却又无可奈何……
但既然赵阁臣他选择独吃自疴,那咱们又何必顾忌他的心情?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赵阁臣难道就这般金贵,独占大功之余,却连脚下枯骨也见不得?”
听到吴应熊的这般评述,周围的众位将领皆是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不仅是吴世霖、吴应麟这些山海关吴家之人表态支持,甚至就连甘成、李世杰等等这些辽东镇高层武官也皆是认同了吴应熊的说法。
此时此刻,山海关吴家对赵俊臣可谓是满腹怨愤。
毕竟,这场战事若是可以再持续一段时间,吴应熊的军中威望就会越来越高,强行吞并辽东镇的胜算也会越来越大,山海关吴家酝酿多年的心中野望也即将就要实现。
但赵俊臣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这般做法不仅是直接打断了吴应熊进一步提升军中威望的趋势,也彻底浇灭了山海关吴家的野心。
与此同时,辽东镇众将也是极为不满赵俊臣的擅自行动,虽然赵俊臣的这种做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帮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但辽东镇众将这个时候却皆是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
辽东镇众将大多是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小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既要且要、忘恩记仇。
更何况,自己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原本还盼着受到朝廷嘉奖,转头却发现自己的浴血拼命全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这种事情任谁也接受不了。
再加上吴应熊的屡屡挑拨,总是讲“咱们前线将士”如何如何,所以辽东镇众将也就纷纷认为,赵俊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窃取自己的前线战功,就算是想要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难道就不能换一种皆大欢喜、利益均沾的方式吗?
辽东镇众将并不敢直接向赵俊臣表达不满情绪,但他们看到吴应熊主动挑头、故意给赵俊臣难堪之后,却也是乐见其成、顺水推舟。
见到辽东镇众将的这般表现,徐郃无奈摇头,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徐郃这个人并不算精明,但性格稍稍厚道一些,所以才会屡屡受人利用,他倒是还记得赵俊臣对于辽东镇的帮助,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代任总兵罢了,近段时间以来与吴应熊竞夺全军威望屡屡落于下风,让他的领导地位愈发不稳,所以也不敢违背众意。
就这样,在吴应熊的离间与拉拢之下,众位将领现在可谓是群威群胆、同仇敌忾。
而吴应熊看到徐郃不再提出异议之后,却还是犹不满足,再次扬声传令道:“传本督军令,从救兵镇内挑选一些苦大仇深、哭嚎声最大的幸存百姓,待赵阁臣现身之后,咱们就把这些百姓送到赵阁臣面前,本督倒是要看一看,咱们这位赵阁臣一向是自诩秉公谋国,总是宣扬自己体恤百姓,到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
听到这个军令之后,在场众将皆是面现笑意,似乎已经看到了赵俊臣在一众哭嚎诉苦的百姓面前手足无措、面色铁青的难堪模样。
而吴应熊见到众位将领的这般反应之后,目光深处则是闪过了一丝无奈。
*
吴应熊很清楚,辽东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绝大多数事情皆已是盖棺定论了,山海关吴家想要吞并辽东镇的机会已经极为渺茫,与建州女真的战争也难以持续下去,只剩下一些细节问题需要商议解决,也就是各方势力的战后利益分配之事。
想要挑拨前线将士暂时仇视赵俊臣并不难,毕竟前线将士皆是重视自己拼命换来的战功,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赵俊臣的窃功行径,但想要扭转赵俊臣所塑造的既定局势却是绝无可能,想要在战后利益分配之际多分一杯羹,也不是一件易事。
吴应熊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无法顺利吞并辽东镇之后,就当即是退而求其次,现在只想要为山海关吴家争取更多利益。
譬如是让赵俊臣在战后的请功奏疏之中,重点多提几句山海关吴家的功劳,让山海关吴家收获更多的朝廷赏赐;
又譬如是与赵俊臣达成默契,等到辽饷改革之事落实之后,让山海关吴家可以稳定获取更多数量的粮饷配额;
再譬如是赵俊臣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山海关吴家也希望发挥更大作用、分取更多好处;
总而言之,在吴应熊的眼里,山海关吴家还有许多利益可以争取。
已经付出了这般多的心血与代价,吴应熊是绝对不愿意无功而返的。
而吴应熊现在的这般做法,看似是态度强势、故意给赵俊臣难堪,但实际上则是一种以进为退的策略,无论是刻意挑起前线将士们的同仇敌忾,还是故意安排受害百姓现身说法,从道义上谴责赵俊臣,皆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罢了。
只要赵俊臣接下来愿意分给吴家更多好处,吴应熊就会迅速改变立场,全力帮助赵俊臣平息军队与民间的各种麻烦;
反之,若是赵俊臣不愿意分给吴家更多好处,那吴应熊就会设法激化与扩大这些麻烦,引爆各种矛盾,让赵俊臣无法顺利脱身!
吴应熊也知道兴州境内最近正在闹民变的事情,更知道这场民变的源头乃是赵俊臣正在全力推行的农务改革,所以赵俊臣现在必然是急着想要返回京城中枢坐镇稳定局势,而吴应熊所制造的这些麻烦,就算是无法损及赵俊臣的核心利益,也一定能把赵俊臣拖延在辽东境内迟迟无法离开,进而是让赵俊臣顾此失彼、因小失大!
*
而就在吴应熊这般暗思之际,麾下将士们已经从救兵镇内挑选了十余名幸存百姓。
根据吴应熊的要求,这些幸存百姓皆是苦大仇深、哭闹不断。
而这些幸存百姓见到吴应熊之后,哭嚎之声也就更为响亮了,纷纷是大声呼喊、希望吴应熊为他们做主。
“老朽的老伴与三个儿女全部惨死了,老朽现在孤苦无依,自己也不想活了……”
“总督大人,草民家中的钱粮积蓄,皆是被鞑子给劫走了,您可一定要为草民主持公道啊!”
“小人命苦,被鞑子砍断了手掌,再也无法操持农务,接下来必然是死路一条!小人不怕死,只希望各位将军在战场上多杀一些鞑子、为小人报仇雪恨……”
或是哭喊,或是泄怨,或是诉苦,场面混乱不堪。
但吴应熊却完全不觉得心烦意乱,反而是摆出一副亲民姿态,亲自下马出面安抚这些百姓,顺便是为这些百姓“指点迷津”,表示很快就会有一位大人物抵达救兵镇,提醒他们现在稍稍留点力气,待那位大人物现身之后再哭嚎与诉苦也不迟。
与此同时,吴应熊又隐晦暗示,表示各军将士原本还想要继续留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百姓们报仇雪恨,但因为这位大人物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所以就只能无奈收兵云云。
就这样,吴应熊很快就转移了这些幸存百姓的注意力,让他们寻到了宣泄情绪的新目标。
而就在吴应熊亲自向百姓们面授机宜的时候,一匹快马匆匆赶到,大声禀报道:“启禀总督大人,赵阁臣已经率军抵达救兵镇以南五里之外!”
听到禀报之后,吴应熊再次面现冷笑,当即是不再理会那些幸存百姓,翻身上马之后扬声道:“全军听令,随同本督前去‘迎接’赵阁臣!”
……
……
第1348章.揽功诿过.
……
……
救兵镇外,赵俊臣再次远远见到吴应熊、徐郃等武将之后,当即是勒马停在原地。
他的官场地位更高,理应是由吴应熊等人的主动拜见与问候。
但赵俊臣万万没有想到,还不等众位武将主动拜见自己,吴应熊等人身后就冒出来十余位哭喊不停、模样悲戚的百姓。
这些百姓抢先奔到赵俊臣的身前,纷纷跪倒在赵俊臣的面前,然后就声嘶力竭的哀嚎了起来。
“老朽的儿女全都死了,老伴也死了,全被鞑子杀了,老朽也不活了……”
“这位阁臣大人,救兵镇被鞑子劫掠一空,百姓们死伤惨重,您可一定要为我们报仇雪恨啊!”
“青天大老爷,我们救兵镇的百姓失去了积蓄,已经没有活路了,您可要救救我们啊!”
“这位大人,小人听说咱们大明已经与建州女真停战了,但我们辽东百姓的死伤与损失,难道就这样算了?朝廷难道不打算为我们报仇了?”
底层百姓并不愚昧,也拥有一套独属于他们的处世智慧。
那就是哭嚎、诉冤、质问公义、法不责众、反复强调自己的弱者地位。
以及小鬼难缠、阎王好见。
这一套做法,只要掀起了舆情关注,再幸运遇上那种顾及形象与体面、不愿意招惹非议的大人物,绝对是一拿一个准。
至于这一次,救兵镇的百姓们也是母庸置疑的占着道理,他们被建州女真劫掠了粮草,理应是受到朝廷的关注与救济,他们的家人受到建州女真的残害,朝廷就理应为他们报仇,否则他们又凭什么为朝廷缴粮纳税?
而赵俊臣不仅是躲在暗中推波助澜、间接促成了这场战事,细究起来也算是百姓们承受战乱之苦的罪魁祸首之一,而且赵俊臣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更是直接断送了百姓们报仇希望……似乎也确实不占道理。
所以,赵俊臣只要还顾及体面,就必然是无法应付眼前的难堪局面。
抱着这样的想法,吴应熊与众位将领皆是冷眼旁观,完全不打算管控局面,任由这些幸存百姓挡在赵俊臣面前,就等着看赵俊臣闹笑话。
其中,吴应熊冷眼旁观之余,心中也在暗暗推演着赵俊臣的反应。
根据吴应熊的想法,赵俊臣的后续反应不外乎有三。
也许,赵俊臣将会惺惺作态,表现出一副体恤百姓的模样,不仅是耐心安抚百姓,甚至还会陪着百姓们一同垂泪悲泣——若是赵俊臣选择这般做法的话,吴应熊就会推波助澜,当众揭穿赵俊臣的虚伪本质。
也许,赵俊臣将会自觉理亏、手足无措、彻底失了方寸,也就无法及时安抚百姓们的情绪——若是这样的话,吴应熊就会继续冷眼旁观,任由赵俊臣不断难堪下去,一直等到赵俊臣忍不住向自己求助为止。
也许,赵俊臣将会展现冷酷无情的一面,当场派人驱赶百姓,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声誉与形象——若是这样的话,吴应熊就会到处宣扬赵俊臣的无情表现,让赵俊臣的朝野风评再次恶化。
总而言之,在吴应熊的提前指导之下,救兵镇的幸存百姓们所提出的各种诉求与疑问,皆是极为敏感,不论赵俊臣选择了怎样的回应方式,吴应熊皆是会趁机挑错、大做文章,逼着赵俊臣让步。
然而,吴应熊同样是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面对这般毫无预兆的难堪局面,竟是当场就寻到了第四种选择!
*
赵俊臣看了看自己面前哭嚎不停的幸存百姓们,又抬头瞥了一眼袖手旁观的吴应熊等人,当即就想明白了自己的目前处境,以及吴应熊等人的如意算盘。
很显然,自己现在不论是做出怎样的反应,只要是直接回应了百姓们的敏感诉求、跳进了局中,他的所有言行就一定会受到吴应熊等人的刻意曲解,也必然会让吴应熊等人寻到话柄、趁机扩散舆情,然后就是遭受朝野非议、招惹一身麻烦。
如果吴应熊手段更阴一些,甚至还会私下催化百姓情绪,故意引发一场民乱,然后再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到赵俊臣的身上,让赵俊臣愈发是自顾不暇。
若是不想让麻烦缠身,赵俊臣就只能向吴应熊服软,因为吴应熊似乎已经骗取了这些百姓的信任,更容易安抚百姓情绪,也可以帮着赵俊臣控制局面、封锁消息。
但赵俊臣并不愿意服软。
*
“辽东镇北路参将西门盛何在?”
在百姓们的哭喊声中,赵俊臣突然间怒声暴喝。
随着赵俊臣的一声怒喝,不论是赵俊臣面前的众位百姓,还是不远处作壁上观的众位将领,皆是被吓了一跳。
赵俊臣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也总是以温和面具示人,极少会见到他怒声呼喝的场景。
下一刻,众位将领的目光皆是转向了他们身后的西门盛。
西门盛自从遭到软禁夺权之后,众位将领就皆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于他,所以西门盛愈发是心灰意冷,这段时间无论是遇到任何事情皆是漠然置之,从来不参与任何事情,也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之人。
听到赵俊臣突然间怒声暴喝寻找自己,西门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策马现身,向赵俊臣拱手行礼:“卑职在这里,却不知赵阁臣寻卑职何事?”
赵俊臣指着西门盛的鼻子,大声质问道:“百姓们的讲诉究竟是真是假?救兵镇当真是被建州女真攻破了?百姓们当真是死伤惨重、钱粮尽失?”
西门盛点头道:“救兵镇确实是让建州女真破镇而入,损失惨重、死伤众多,卑职亲眼看过镇内惨象,可谓是触目惊心、令人心痛!”
赵俊臣闻言之后愈发是勃然大怒,当即是噼头盖脸的训斥道:“你还有脸心痛?本阁记得,救兵镇乃是北路参将的辖下防区,对吧?而你身为北路参将,为何不能妥善守护救兵镇的百姓?救兵镇百姓所承受的种种灾难,全是因为你的失职与无能!简直就是边军之耻!你今天若是不能给本阁一个合理解释,本阁必不饶你!”
这就是赵俊臣的对策!
既然明知道自己只要直接回应了百姓们的敏感诉求,就一定会被吴应熊抓到话柄,赵俊臣就索性转移话题,彻底撇清自身关系!
既然明知道自己只要跳进局中,就一定会麻烦缠身,那赵俊臣就选择抽身事外,挑选一个倒霉蛋把他推进这个坑里,代替自己承担压力!
简而言之,就是揽功诿过!
赵俊臣毕竟是一个大人物,而“揽功诿过”就是赵俊臣身为大人物的特权之一。
所有成功之事,皆是因为自己的领导有方,若没有自己的英明指挥就办不成任何事情;而所有失败之事,则全是因为下属们的办事不利,若非是下属们的失职失责、怠慢疏忽,自己的计划安排就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德庆皇帝就经常使用这种手段对付赵俊臣,让赵俊臣总是腹诽不已,但赵俊臣本人遇事之际,也同样会毫不迟疑的使用相同手段。
于是,西门盛不幸被赵俊臣选中,成为了代替赵俊臣承担压力的倒霉蛋。
听到赵俊臣的怒声斥责之后,在场的众位高层将领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皆是构想过赵俊臣的反应,却还是严重低估了赵俊臣的无耻程度,没想到赵俊臣竟是把所有责任皆是推给了至始至终都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西门盛。
西门盛更是气血上涌,再也无法无动于衷,怒声反驳道:“合理解释?赵阁臣你莫要欺人太甚,卑职为何无法率军抗敌、庇护防区境内的百姓安危,别人不清楚缘由也就罢了,难道赵阁臣你也不清楚真相?”
赵俊臣的脸皮极厚,依然是明知故问,再次训骂道:“什么真相?什么缘由?为何不能明说?难道还想要推诿责任不成?你若是无法解释清楚自己护民不力的具体缘由,本阁现在就要夺权严惩于你!”
说到这里,赵俊臣再次转头,终于是看向了自己面前的众位百姓。
这个时候,因为赵俊臣怒声责骂西门盛的事情,百姓们皆是被镇住了,一时间也就忘记了继续哭喊。
而赵俊臣把自己的责任尽数撇清之后,也换上了一副亲民嘴脸,宽声安抚道:“各位百姓的悲惨境遇,本阁感受身受、心有戚戚,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大家放心吧,本阁今天一定要为你们主持公道!”
另一边,眼看着西门盛已经气急,就要忍不住再次出声驳斥赵俊臣。
这般情况下,却是变成吴应熊率先坐不住了,再也不敢冷眼旁观。
接下来,西门盛不堪受辱之后,一定会公开自己遭到吴应熊软禁夺权、无法亲自领兵作战的事情。
再等到今天这里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皆是宣扬出去之后,世人焦点就会落在吴应熊无故软禁边军大将的事情上面,赵俊臣就不会受到任何关注,反而是吴应熊会承受大量非议。
于是,吴应熊抢在西门盛开口之前,同样是策马向前,插话道:“还望赵阁臣明鉴,建州女真的兵力强盛,每次兴兵南侵之际,北路防区总是会有许多百姓受到劫掠与杀害,北路守军实力有限,根本顾不得周全,不该是因为这种事情而苛责西门参将,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且本督认为,这些百姓的真正意思是,他们不明白建州女真不久前才向我朝称臣纳贡,为何会突然间再次来犯,让他们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损失惨重!他们更不明白,建州女真无端侵犯了我朝疆土之后,前线将士们为何不能在战场上继续杀敌为他们复仇,反而是要急着与建州女真停战和谈,难道建州女真侵犯了我朝疆土、残害了我朝百姓之后,就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吗?”
说话之际,吴应熊再次把矛头指向了赵俊臣,暗示这场战事乃是由赵俊臣一手促成,也是因为赵俊臣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所以才让前线将士无法继续奋勇杀敌、为百姓们报仇雪恨。
听到吴应熊的隐晦指责之后,赵俊臣则是冷笑不断:“建州女真为何会无端侵犯我朝疆土?这种事情还需要询问理由?就是因为我大明朝的疆土富饶、而建州女真的领土贫瘠!就是因为建州女真贪心觊觎大明百姓的积蓄钱粮!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还是说,为了避免建州女真的劫掠与侵犯,所以百姓们就不能勤操农务、积蓄家财了?又或是说,吴总督你发现了某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以及隐藏于幕后的罪魁祸首?”
……
……
第1349.顺水推舟.
……
……
吴应熊见赵俊臣还是想要撇清自身责任,就索性进一步把事情挑明。
“本督认为,建州女真的这一次入侵,直接原因当然是他们贪心觊觎我朝之富饶,但还有另一层不可忽视的‘间接因素’,那就是建州女真发现了辽东镇的内部混乱,所以才会趁乱而入!
但辽东镇为何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发生内乱?建州女真又为何会迅速发现了辽东镇的内乱?这层关系最好还是查清楚讲明白比较好,赵阁臣您以为如何?”
说话间,吴应熊紧紧盯着赵俊臣,言下之意就是赵俊臣刻意引发了辽东镇的内乱,也是赵俊臣刻意让建州女真及时知晓了辽东镇内乱的消息。
所以,赵俊臣就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也是百姓们需要承受战乱之苦的幕后元凶。
闻言之后,赵俊臣依然是嗤之以鼻,讥讽道:“间接因素?人吃五谷杂粮,就一定会间接滋生百病,那生病之际是否要怪罪平日里吃饭的嘴巴?伤口化脓之际,就一定要动刀子挖走烂疮,让伤口再次出血,那是否需要追究医者伤人的责任?吴总督你迎战敌军之际,就必须派遣麾下将士们奔赴战场,那你吴总督是否也应该承担将士们战死沙场的间接责任?
所谓的‘间接因素’、‘间接责任’,究竟应该如何认定?任何事情皆是需要付出代价,如果只是盯着代价而瞻前顾后,那所有人从今往后就别再做事了!吴总督搬出这种‘间接责任’把自己摆在道德高位,处处追究他人责任,难道就不觉得高处不胜寒吗?”
吴应熊只觉得赵俊臣在讲歪理,思索片刻后,就想要出声驳斥。
但赵俊臣却是不依不饶,抢先出声再次讥讽道:“本阁能力有限,原本是不愿理会所谓的‘间接责任’,遇事之际只会抓大放小、寻找直接原因!但既然吴总督这样提了……
行!那咱们就追根朔源、一究到底,仔细调查一下究竟是谁让辽东镇陷入了内乱,以及他为何要让辽东镇陷入内乱!又究竟是谁让建州女真提前发现了辽东镇的内乱,以及他为何要故意泄露消息!既然要查,那就索性把所有事情的根源与真相皆是调查清楚,既然要追究所谓的‘间接责任’,那就把所有人的间接责任皆是摊开了讲清楚,如何?”
说话间,赵俊臣同样是紧紧盯着吴应熊,态度丝毫不让。
*
赵俊臣其实很清楚,吴应熊的指责并不是无的放失。
从一开始,这场战事就在赵俊臣的计划之中,也早就料到了战区百姓们的悲惨与苦难,但赵俊臣依然是毫无犹豫的推动了这项计划。
然而,在官场磨练之下,赵俊臣的性格相较于常人而言已经是有些扭曲了,往往越是心虚理亏之际,他就越是义正言辞!
更何况,赵俊臣的言下之意也很明确。
辽东镇的拥兵自重、山海关吴家的野心勃勃,无论是缺少了任何一项因素,辽东局势皆是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如果不是辽东镇的拥兵自重、尾大不掉,长期吸血朝廷财政、残酷剥削辽东百姓,赵俊臣又何必要推动辽东镇的内乱?
如果不是山海关吴家野心勃勃想要吞并辽东镇,眼看着就要与辽东镇刀兵相见、自相残杀,赵俊臣又何必是故意招引建州女真来犯,逼着所有势力一致对外?
我赵俊臣只是想要为朝廷与百姓谋一个长远安稳,所以才造成了辽东局势的短期阵痛,也只是想以最小代价扭转辽东局势的失控,所以也只好让一部分战区百姓们承受战乱苦难。
如果说是我赵俊臣间接促成了这场战事,那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是否也需要承担间接责任?
更进一步来讲,亲手塑造了辽东地区既有局势的历代明朝皇帝与朝廷高官,是否也有间接责任?
总而言之,如果想要追究直接责任,那我赵俊臣只是一介文臣,辽东边防的各项职责皆是与我无关;如果想要追究间接责任,那就是所有人都要担责,谁也逃不了,别想着把黑锅扣在我一个人头上。
吴应熊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明白赵俊臣的意思,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道理,但他依然认为赵俊臣是在强词夺理。
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赵俊臣当初在制定计划之际,一定还有更多方案可以控制辽东局势,只是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代价太高,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收益太少,还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见效太慢。
而最终,赵俊臣所选择的方法就是故意推动辽东镇内乱、引诱建州女真兴兵来犯,因为这种方法对他而言代价更低、收益更多、见效更快,但坏处是酿成了一场边患、引发了一场战事,让大批将士战死沙场,也让战区百姓们损失惨重。
总而言之,在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之中,赵俊臣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为损人利己的那种方法。
所以,赵俊臣就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
只不过,看着赵俊臣油盐不进的坚决态度,吴应熊不由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与赵俊臣当面对质。
想让赵俊臣良心不安、自觉理亏,前提是赵俊臣有良心、讲道理,但很显然赵俊臣压根就没有良心,也压根就不讲道理。
想利用道德绑架的手段逼着赵俊臣服软退让,前提是赵俊臣重视道德公义,但很显然赵俊臣压根就不重视这玩意。
这般情况下,若是继续与赵俊臣当面对质,许多事情的深层原因就一定会闹得世人皆知,这种情况对所有人皆是没有任何好处。
想到这里,吴应熊认为自己不应该再与赵俊臣直接争辩,有些事情还是光做不说比较好,只要他接下来不断制造各种麻烦,把赵俊臣一直拖在辽东境内迟迟无法离开,赵俊臣迟早都会低头服软,没必要与赵俊臣在嘴皮子上争胜负。
心中冒出这般念头之后,吴应熊就决定不再与赵俊臣争辩了,只是想着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让自己可以体面结束这场争辩。
就在这个时候,赵俊臣身后的李泽荷主动担起了和事老的任务,大声道:“依卑职的看法,这场战事全是建州女真的责任,无论是直接原因还是间接原因,皆是与建州女真脱不开关系,辽东镇之所以发生内乱,全是因为建州女真蓄谋绑架了何总兵,所以他们才会迅速收到消息、趁乱兴兵来犯……这些事情早就调查清楚了,也早就是盖棺定论,没有任何争议之处!
卑职认为,吴总督的真正意思是,正因为建州女真的兴兵来犯乃是蓄谋已久,所以就不应该轻易饶过他们,而赵阁臣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还没有必胜之把握,还需要继续积蓄实力,等到实力足够之后再寻机会报复建州女真,所以吴总督与赵阁臣的想法并不矛盾,两位大人皆是一片忠君爱民之心,所以也完全没必要争辩下去,一场误会而已……”
听到李泽荷的这般说法,给双方皆是寻了台阶,吴应熊轻轻点头表示认可,就想要趁机结束这场争辩。
但赵俊臣却依然是不依不饶。
只不过,赵俊臣并没有继续纠缠吴应熊,而是再次盯上了西门盛。
“李参将所言有理,本阁与吴督之间的这场争辩,确实是毫无意义,但……西门参将,你的事情还没完呢!”
赵俊臣似乎是格外敌视西门盛,专门盯着西门盛挑刺找茬一般,冷声道:“本阁已经翻阅了抚顺战场的战报,发现各军将士迎战建州女真之际,无论是山海关众将,还是辽东镇众将,皆是战功不俗、屡有斩获,但唯有你西门参将,明明是身为防区主将,却至始至终皆是毫无建树、寸功未立!
这就让本阁不由是有些怀疑,西门参将你怯战畏敌、临阵懈怠,而救兵镇的百姓们现在纷纷跑到本阁哭诉冤屈,更是坐实了你守土不周、护民不力的罪责,所以本阁绝不会坐视不理,更不想听你的狡辩,一定要严究到底!”
谁也不知道赵俊臣究竟为何要刻意针对西门盛,西门盛本人更是怒极而笑,咬牙道:“行!既然赵阁臣你还是故作不知,那卑职也不愿‘狡辩’了!赵阁臣直说就行,你想要如何严惩卑职?”
赵俊臣冷笑道:“你若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怯战畏敌,那就亲自率领麾下的北路防区守军,立刻出兵追击正在撤退的建州女真军队,为救兵镇的百姓们报仇雪恨……你敢不敢?”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赵俊臣的这般决定,已经不是刻意针对西门盛了,仅凭北路防区守军追击建州女真军队,简直就是让西门盛送死!
西门盛呆愣了许久之后,也认为赵俊臣是想要害死自己,当即是愈发勃然大怒,道:“赵俊臣!你欺人太甚!真以为我不敢与你鱼死网破不成?”
怒极之下,西门盛不仅是直呼赵俊臣的名字,甚至还当众威胁了赵俊臣。
赵俊臣则是冷笑反问:“鱼死网破?与本阁?也就是说……西门参将你宁愿与本阁生死不两立,也不敢与建州女真拼命了?既然如此,本阁说你是边军之耻,说你怯战畏敌,又有何错?”
……
……
第1450章.又做嫁衣.
……
……
吴应熊不由是愈发好奇,不知道西门盛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赵俊臣,竟是引起了赵俊臣这般强烈的敌视。
但最终,吴应熊只是沉默不语,完全不打算阻止赵俊臣继续刁难西门盛,因为吴应熊认为这般情况必然会激化赵俊臣与辽东镇的矛盾,有利于自己的后续算计。
就像是吴应熊的预想一般,看到赵俊臣这般羞辱西门盛,逼着西门盛送死,辽东镇众将皆是看不下去了。
他们可以容忍吴应熊暂时软禁西门盛,因为西门盛被吴应熊软禁夺权之后就少了一人与他们争夺利益好处,也不会再有人阻碍他们谋取更多私利,但辽东镇众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赵俊臣羞辱西门盛、逼死西门盛,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是徐郃,他现在是代总兵,必须要出头的。
所以,抢在西门盛愤怒回应之前,徐郃大声道:“赵阁臣明鉴!西门参将在抚顺战事期间一直是坐镇于后方营地、协调各军行动、组织后勤补给,没有多少亲自领兵上战场的机会,所以才没有记下多少战功,但各军将士的战功皆是离不开他的协助……总而言之,西门参将他绝对没有畏敌怯战,还望赵阁臣千万不要听信谗言,误会了西门参将。”
徐郃使用了“听信谗言”一词,在官场上已经算是很郑重的表态了。
接下来,甘成也皱眉劝道:“赵阁臣,仅凭北路守军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对建州女真造成多少威胁,让西门参将率领北路守军独自追击建州女真,无异是以卵击石,只是徒增将士伤亡罢了……近段时间以来,各军将士已经是死伤严重,如果再让大批北路守军主动送死,只怕是会影响军心士气。”
甘成的这般说法,同样是很严重的表态。
最终,还是由李泽荷扮演了和事老的角色:“赵阁臣,您好不容易才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如果现在只为了给救兵镇的百姓们报仇出气,就强行要求西门参将率军出征、再启战事,岂不是前功尽弃?若是建州女真事后报复,就必然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难,岂不是因小失大……”
见到辽东镇众将纷纷为自己说话,西门盛的表情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一些。
赵俊臣的态度也终于是稍稍放软,但他低头扫了一眼依然跪在自己面前的救兵镇幸存百姓之后,依然是表情冷肃,轻哼道:“但本阁一向是爱民如子、体恤百姓,如今亲眼看到了救兵镇百姓的悲惨境遇,又岂能无动于衷?若是本阁就这样无视了百姓们的哭诉申冤,世人又该如何评价本阁?”
徐郃发现赵俊臣的态度稍稍有所松动之后,就连忙拍着胸膛保证道:“阁臣放心!辽东镇立刻就为援兵镇的百姓们援助一笔钱粮,绝对不会让这些百姓因为缺粮而饿死,还会送给他们一些种子与农具,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说完,徐郃就冲着援兵镇的百姓们大声呼喝道:“现在赵阁臣已经为你们主持公道了,不仅是帮助你们渡过了眼前难关,补上了你们的钱粮损失,也迟早都会为你们报仇雪恨,你们还不快点叩谢赵阁臣的恩情!”
百姓们刚才亲眼见到赵俊臣、吴应熊、西门盛等等大人物,因为他们的悲惨境遇而爆发了冲突,原本就有些慌乱失措,再加上徐郃的各项承诺,也终于不再纠缠哭闹,纷纷是顺着徐郃的要求,乱糟糟的叩谢了赵俊臣的大恩大德。
看到救兵镇的百姓们不再哭闹纠缠之后,徐郃担心事情再次发生变故,就连忙吩咐麾下亲兵把这些百姓皆是驱到远处。
但赵俊臣沉吟片刻后,却突然抬手制止说道:“再等等!”
接着,赵俊臣再次盯上了西门盛,神态之间依然是充满了敌视与针对之意。
但这一次,赵俊臣并没有提出过于苛刻的要求,只是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西门盛终究是北路防区主将,逃脱不了守土护民的失职……所以,救兵镇死伤百姓的医药费与殡葬费,就皆是由西门盛你来全权负责,如何?”
西门盛面无表情道:“可以!”
赵俊臣又说道:“与此同时,建州女真正在陆续撤兵,为了防止建州女真撤退之际再次劫掠百姓,就由你亲自率兵监视尾随,顺便是收复失地……你不会就连这个胆子都没有吧?”
听赵俊臣再次羞辱自己,西门盛眼睛简直就要喷火,恨不得当场手撕了赵俊臣,若不是徐郃、甘成二人的极力阻拦,他必然会与赵俊臣爆发更为激烈的冲突。
但因为徐郃与甘成的阻拦,西门盛终于是强行忍住了怒意,咬牙切齿道:“卑职遵命!”
赵俊臣转头看向禁军百户姜泉,吩咐道:“姜百户,你随着西门盛一同行动,防止他事后瞒报真相。”
西门盛闻言之后,再也无法忍耐,当即是调转马头、恶狠狠一挥马鞭,迅速离开了现场。
姜泉见状之后,当即也是扬鞭策马追在西门盛的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大呼道:“西门参将稍等一下,赵阁臣命令卑职与你一同行动,你可不能抢先离开!”
事实上,姜泉大概可以猜到赵俊臣的真实想法,也大概可以猜到自己的真正任务,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自己接下来会遭到西门盛的迁怒与泄愤。
就这样,一奔一赶之际,西门盛与姜泉很快就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而赵俊臣看着西门盛迅速远去的背影,目光之中则是闪过一丝得计之色。
*
赵俊臣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刻意刁难西门盛。
实际上,这是赵俊臣的一箭三凋之计。
其一,是想要防止让吴应熊寻到话柄、推动舆情,趁机向世人表示自己体恤百姓、重视民意,与建州女真达成停战协议也不是想要媾和绥靖,以堵住全天下的悠悠之口。
赵俊臣的刚才表现,唯一可以挑刺之处就是他强迫西门盛率兵追击建州女真,险些毁掉了停战协议、也险些就要再次引发一场边患。
但吴应熊根本无法利用这个理由推动舆论,因为在封建王朝时期,文臣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战派,毕竟他们打了胜仗之后就可以收获声望,宣称这场大胜全是自己的主战之功,打了败仗之后也可以全身而退,表示这场战败全是领兵武官的无能所致。
相较而言,赵俊臣的这种做法看似是激进不分轻重,但放在历史长河之中也不算另类出奇。
吴应熊如果想要利用这个理由推动舆情给赵俊臣找麻烦,也一定不会有多少文官与读书人附和支持,否则就相当于直接否定了历朝历代许多名臣儒官的“丰功伟绩”。
而失去了文官与读书人的支持之后,吴应熊也根本就不可能推动舆情、掀起风浪。
其二,是逼着辽东镇主动承诺拿出钱粮救助援兵镇百姓。
说实话,救兵镇百姓所需求的钱粮物资并不算多,赵俊臣自己很轻易就可以拿出来,完全没必要逼着辽东镇承诺援助。
但这种先例绝不能开,若是赵俊臣自己拿出钱粮救助百姓,最开始固然是会收获不少赞誉,但很快就会传遍天下,今后不论是何方百姓遇到困难都会想办法寻到赵俊臣面前哭诉困难,赵俊臣既没有余力全部救助,也没有精力全部理会。
更何况,赵俊臣若是直接资助了战乱百姓,对于朝廷而言乃是越俎代庖,对于德庆皇帝而言就是收买民心,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其三,是直接绕过吴应熊的意见,趁机让西门盛脱离软禁、恢复兵权,可以亲自领兵监视建州女真的撤兵。
赵俊臣已经与建州女真的那位玄烨大汗达成了约定,等到西门盛率军尾随监视之际,玄烨就会假意与西门盛大战一场,然后就是故意败退,再把一些重伤士兵留给西门盛,让西门盛收获一场赫赫战功!
这场赫赫战功之后,西门盛就会拥有很大机会升任辽东镇总兵。
而赵俊臣刚才刻意针对西门盛的做法,也无疑将会进一步提升西门盛升任辽东镇总兵的机会——当德庆皇帝听说了赵俊臣与西门盛的激烈矛盾之后,就一定会愈发倾向于让西门盛担任辽东镇总兵。
最重要的是,这种做法还可以最大程度的激发西门盛对于赵俊臣的感激之情!
人脑结构存在天然缺陷,爱与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实际上却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大起大落之际总是会轻易转换。
等到西门盛突然间发现,赵俊臣的种种做法皆是为了扶持自己登上总兵之位以后,这个时候越是愤恨于赵俊臣的羞辱,事后就会越是会感激赵俊臣的良苦用心。
但如果赵俊臣直接向他表明了支持之意,考虑到两人之间的过往矛盾,西门盛大概率只会疑神疑鬼,却未必就会多么感激赵俊臣。
赵俊臣特意吩咐姜泉随在西门盛身边“监视”,相信姜泉很快就会把其中隐情详细告知于西门盛,让西门盛迅速完成情绪转化。
总而言之,吴应熊故意设局想让赵俊臣当众难堪,但他的这般算计依然是给赵俊臣做了嫁衣,让赵俊臣更好的实现了自己的既定计划。
*
却说,等到西门盛与姜泉陆续离开之后,赵俊臣与众位武将之间的相处氛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所有人皆是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刚才的尴尬与冲突。
赵俊臣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正经与温和,他先是向众位武将仔细询问了战场详情,然后又大肆称赞了众位武将的奋勇表现,最后就公布了自己的决定,表示自己将会协助吴应熊与辽东镇众将妥善处理战后事宜,等到辽东局势逐渐稳定之后,就会结束自己的巡视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决定之后,吴应熊与辽东镇众将自然是各有想法与算计,但赵俊臣完全没有理会,只是率先策马向北而行,想要尽快赶到抚顺关内。
接下来,就是尽力赶路,全程无话。
等到这天傍晚,赵俊臣与吴应熊以及辽东镇众将终于是赶到了清涧谷,这处山谷乃是各路援军的临时驻兵之地。
因为建州女真的撤兵行动还没有结束,抚顺关附近依然滞留着许多建州女真军队,赵俊臣与吴应熊等人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连夜率军进入抚顺关,而是决定留在清涧谷内暂住一晚。
这天晚上,赵俊臣瞒着辽东镇众将,秘密约见了吴应熊。
等到吴应熊现身之后,赵俊臣就笑眯眯的拿出一沓纸张递了过去,道:“这些内容……乃是本阁对于辽饷改革的一些粗略想法,当然还需要考虑兵部的态度,但本阁想要率先征询一下吴总督的意见。”
吴应熊不由一愣,没想到赵俊臣这般重视自己的意见。
但辽饷改革之事关系重大,吴应熊一时间也顾不上客套,当即是伸手接过这沓纸张仔细翻看。
稍稍翻阅之后,吴应熊已是表情变幻不定。
……
……
第1351章.反客为主.
……
……
正如赵俊臣所言一般,他现在只是趁势施压,逼着辽东镇的高层将领们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相当于一场大戏只是刚刚开幕罢了,还有各种各样的后续变数需要逐一处理。
尤其是辽饷改革的具体章程与种种细节,就需要等到赵俊臣返回朝廷中枢之后,与兵部、户部、工部、内阁、以及德庆皇帝等等各方势力共同制定,也需要不断征询辽东镇的意见。
再等到相关各方势力好不容易达成初步共识之后,在辽饷改革的真正落实之际,还需要逐一摆平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既要防止某些人的阳奉阴违,也要警惕某些派系的暗中下绊子,还要避免某些势力的翻脸毁约。
总而言之,所谓“辽饷改革”,本质上就是辽饷相关利益的重新分配,绝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赵俊臣说自己现在所拿出的这些内容皆只是关于辽饷改革的“粗略想法”罢了,也绝不是自谦之言,等到辽饷改革真正落实之际,必然会有许多内容遭到修改。
但吴应熊依然不敢轻视这些“粗略想法”。
毕竟是赵俊臣亲手促成了辽饷改革的事情,又掌握着财政大权,对于明朝的河运、海运、以及各地商贾势力的渗透也是日渐加深,所以赵俊臣的态度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他的“粗略想法”并不会与最终结果相差太远。
就算是辽饷改革的最终结果与赵俊臣的心中设想大相径庭,他也有能力暗中修正这个结果,再不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彻底搅黄,所以就算是德庆皇帝也需要尊重赵俊臣的意见。
想到这里,吴应熊不由是表情严肃,垂头认真翻阅。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吴应熊终于把所有内容全部翻看了一遍,也寻到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内容。
也就是山海关吴家的未来粮饷配额。
对于吴应熊而言,辽东镇的各位参将、各位守备未来究竟可以分到多少钱粮并不重要,重点是山海关吴家究竟可以分到多少钱粮。
当吴应熊看到具体数字之后,不由是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吴应熊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竟然是这样的……康慨!
相较于从前,山海关吴家未来所分到的粮饷配额,足足增加了近七成之多!
一口气为山海关吴家增加了这般多的钱粮支持,不仅是足以弥补山海关吴家因为辽饷改革之事而造成的损失,甚至还能让山海关的未来财政更为宽裕一些。
要知道,根据赵俊臣的最初设想,辽饷改革的最重要一项措施就是改变辽饷钱粮物资的运送方式与囤储方式,不再让所有辽饷钱粮皆是途径山海关运送到辽东境内,也不再把所有辽饷钱粮皆是存放于锦州大营交由辽东镇总兵进行统一分配,而是利用河运、海运、雇佣商队等等多种方式把辽饷钱粮直接送往各路防区。
按照这种模式,除了辽东镇总兵之外,就要以山海关吴家损失最大。
从前山海关吴家仗着自己是辽饷运输之际的必经之地,每年都会积极协助朝廷运送辽饷物资,顺便是雁过拔毛、私下截留。
这一部分灰色收入,让山海关的军费粮饷增加了五成有余,所以吴家才有能力供养关宁铁骑这样一支当世强军。
一旦是未来辽饷不再是必须途径山海关,吴家就失去了雁过拔毛的机会,就再也养不起关宁铁骑,必然是要实力大降,可谓是伤筋动骨。
若是吴家还想要维持实力不减,就只能要求朝廷中枢大幅增加山海关的军费投入,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数量才行。
但这般增幅实在是太大了,吴应熊不由是暗暗心虚,认为赵俊臣在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所以才故意设局让赵俊臣难堪,想要逼着赵俊臣做出让步。
吴应熊却万万没有想到,根本就不需要自己施压逼迫,赵俊臣就主动给予了山海关吴家更多的粮饷配额。
心中震惊之下,吴应熊忍不住抬头看向赵俊臣,却发现赵俊臣已是收敛了刚才的温和笑意,正用一种严肃表情审视着自己。
然后,也不等吴应熊发表意见,赵俊臣已是率先说道:“本阁看吴督的神情,似乎是有些惊讶……是因为山海关的未来粮饷配额,要远多于吴督的最初预想,对不对?”
吴应熊不由是连连点头,致谢道:“本督确实没想到,赵阁臣竟是这般关照山海关,若是这个配额数字最终可以实现,山海关吴家今后一定会感谢赵阁臣的体恤与恩义……”
但不等吴应熊说完,赵俊臣已经摇头道:“吴督先不要急着致谢,本阁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些内容只是粗略想法罢了,先别说朝廷中枢那边究竟会不会全盘同意,就算是本阁自己……也随时都会改弦易辙、进行修正。”
吴应熊闻言之后,不由是表情微变。
赵俊臣则是悠悠然继续说道:“其实,自从辽东镇那边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之后,本阁心中就已经有了决定,认为朝廷中枢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大幅增加山海关的军饷钱粮!
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山海关的情况并不似辽东镇一般糜烂,吴家子弟皆是励精图治、不喜奢华,也从来都不会贪墨肥己,把每一两银子皆是投在了练兵养军上面……相较而言,拨给辽东镇的那些粮饷,就只会养肥辽东镇的各级武官,真正用以练兵养军的钱粮还能剩下三四成就算不错了!所以,从实际效果来看,拨给山海关更多军饷,无疑是增强朝廷边防的最佳之选!”
吴应熊有些摸不准赵俊臣的真实态度,但还是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朝廷历年来拨给辽东镇的军饷钱粮,足是山海关的十倍有余,但成果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辽东边军依然是老弱充数、不堪一用!若是把这些军饷钱粮交给山海关,山海关绝对有信心可以把关宁铁骑的规模扩充五倍有余,到时候别说是镇守边疆了,就算是反攻建州女真、夺回全部辽东失土也是轻而易举!”
赵俊臣并没有理会吴应熊的自吹自擂,只是突然间话锋一转,又说道:“当然,朝野之间对于山海关吴家也有诸多非议,认为吴家的种种做法乃是蓄养私兵、狼子野心的表现,但本阁却是深信陛下的手段,认为只要陛下他所塑造的辽东局势没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山海关的军队就只能为朝廷所用,根本就没有任何展现异心的机会,所以本阁原本也很放心把更多粮饷物资投给山海关。”
吴应熊不由变色,怒斥道:“我吴家子弟世世代代皆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为朝廷、为陛下练兵守边,完全舍弃了自身的享受与奢华,这般表现如果也要招受非议、被认为是狼子野心,岂不是要让天下所有忠良之士寒心?难道说唯有像是辽东镇武官一般贪墨军饷、骄奢淫逸才能算是没有异心?”
赵俊臣轻轻点头,道:“本阁曾经也是这般看法,但……吴总督,你最近的种种做法,让本阁不由是在心中犯起了滴咕!尤其是你在救兵镇所安排的那一场戏,故意设局让本阁难堪,似乎是想要操纵民意、施压胁迫,逼着本阁服软让步!本阁如今乃是代表天子巡视辽东,而吴总督的这种做法,给本阁的感觉就是吴督也学着辽东镇一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了……”
说话间,赵俊臣双眼微眯,手指轻敲桌桉,终于是图穷匕见:“所以,本阁现在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像是既定计划一般,拨交给山海关更多的粮饷支持了!若是山海关拥有了更多钱粮军饷之后,却变成了另一个尾大不掉的辽东镇,那本阁岂不是就要变成朝廷罪人了?”
吴应熊闻言之后再次表情大变。
赵俊臣的话锋数次转换,先是称赞、后是质疑,时而是给予惊喜、时而是暗含威胁,吴应熊的心情也随着赵俊臣的话锋反转而不断大起大落,难以保持平静。
尤其是赵俊臣最后的恶意揣测,更是让吴应熊心中暗怒。
但下一刻,吴应熊已是强行压制了心中怒意,反而是自降身段、委曲求全,向赵俊臣耐心解释道:“赵阁臣您误会了,救兵镇的事情纯属意外,绝不是本督刻意为之,更不是想要趁机施压胁迫……”
赵俊臣似笑非笑,挥手打断道:“救兵镇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意外,只需向辽东镇众将一问就知……吴督,你觉得辽东镇众将会给你打掩护吗?”
见赵俊臣丝毫不留颜面,直接拆穿了自己的托词,吴应熊心中暗怒愈盛,但表面上也愈发是放软了态度。
吴应熊很清楚,赵俊臣此时的种种表态,不外乎是出于两种意图。
其一,是转守为攻;
在此之前,是吴应熊刻意布局算计赵俊臣,逼着赵俊臣让步妥协,也就是吴应熊主动进攻,赵俊臣只能被动防守,最终就算是赵俊臣退让妥协了,也还需要想办法向吴应熊证明自己的诚意。
但现在,随着赵俊臣的一番操作,却是反客为主,变成了吴应熊需要向赵俊臣证明自己的诚意了。
其二,是彰显强弱主从。
权者,赏罚之柄也,恩威并施,缺一不可。
赵俊臣的种种表态,就是想要向吴应熊证明,自己既有能力赏赐山海关吴家、让山海关吴家收获更多好处,也有能力惩罚山海关吴家,让山海关吴家利益受损、根基动摇。
但反过来,山海关吴家最多也就是给赵俊臣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无法让赵俊臣伤筋动骨,更没有能力拿出足够好处收买赵俊臣。
在救兵镇的时候,赵俊臣态度强硬的反击了吴应熊的设局下套,似乎是完全不打算向山海关吴家妥协,要与吴应熊抗衡到底,但现在又主动表示自己有意给予山海关吴家更多钱粮支持,却因为救兵镇的事情而对山海关吴家心存疑虑……
这一系列表态,意思就是“我能给,但你不能强行索要”。
官场之上,利益交涉、派系交锋之际,若是想要分出高下,往往并不需要公开冲突、直接角力。
许多时候,一场私下会面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现在就是这样,赵俊臣仅是凭着一场谈话、数次话锋反转、以及辽饷改革草桉上的一串数字,就让吴应熊深切明白了这些道理。
所以,吴应熊自然是无法态度强硬,而且还需要想办法向赵俊臣自证立场、以换取赵俊臣的谅解与既往不咎。
……
PS:最近事情很多,首先是年终之际各种工作需要汇总,然后是孩子停课在家上网课需要盯着,最后则是严防死守之下全家老小依然纷纷中招,虫子一度需要扛着39.5°照顾家人……时至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
祝大家身体健康。
……
第1352章.功成身退(一).
……
……
这一夜,赵俊臣与吴应熊结束了密谈之后,又陆续召见了徐郃、甘成、李世杰等人。
这几场密谈的具体内容究竟为何,除了赵俊臣之外,就再无他人可以一窥全貌。
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这几场密谈之后,赵俊臣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达成了一系列的利益交换,不仅是得到了辽东各方势力的默许与配合,彻底敲定了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相关事宜,也稍稍化解了辽东各方势力因为赵俊臣独吞好处、窃取军功而产生的浓重敌意。
这样一来,赵俊臣就暂时摆平了各种隐患,可以安心结束辽东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了。
*
与辽东镇的高层将领们陆续私会密谈之际,赵俊臣所召见的最后一人乃是李世杰。
李世杰固然只是一个辽东铁骑的千户武官,但他所代表着将门李家却是不可小觑,赵俊臣若是想要顺利推行自己的各项计划,就必须要争取到这个豪族的支持。
“……本阁认为,当年李如桢坐视铁岭沦陷拥兵不救的事情,固然是大错特错,但也不能因为李如桢一人的过错,就把李家后人一竿子打死!毕竟,李家将门也涌现过李成梁、李如松、李如柏这样的名将英雄,不应该就此而衰落!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也早就该翻篇不咎了!”
闻言之后,李世杰也不知究竟是真心激动还是惺惺作态,当即是泣声叩谢道:“多谢赵阁臣的体谅,李氏族人这些年来屡受打压与排挤,实在是太苦闷了,明明皆是拥有一腔热血想要报效朝廷,也皆是辛苦习得了一身武艺与韬略想要施展抱负,但就是因为家祖当年的过错,总是饱受各方的冷眼与非议,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家这样的旧部家将后来居上、耀武扬威!
就像是卑职本人,也是付出了相较于常人更多数倍的努力与心血,才好不容易成为一名辽东镇千户武官,但也要屡受前总兵何宇的敲打、以及史城那种小人的排挤,实在是苦不堪言……”
赵俊臣表情间充满了怜惜之意,亲手扶起了李世杰,道:“李家子弟皆是英杰之辈,自然是不能任由他们浪费才华,朝廷不应该像是防贼一般总是防着李家将门,李家将门也理应在辽东边疆发挥更大的作用……等到本阁返回朝廷中枢之后,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李家将门多多美言,相信李家将门很快就可以拨开云雾见青天!
接下来,辽东镇的局势将会发生诸多变化,无论是辽饷改革之事,还是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事情,皆是你们李家将门的机会,只要李家将门可以把握良机,一定很快就可以恢复往日荣光!”
李世杰拭了拭眼角处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连连点头道:“赵阁臣放心,您的各项计划皆是高瞻远瞩,李家也是完全赞成,无论于公于私,都一定会全力配合!”
随后,李世杰偷偷抬眼观察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试探着问道:“对了,卑职这里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征询赵阁臣的意思……那就是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听说他是阁臣您的心腹,也一直想要争取李家的支持,助他登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但以辽东局势的目前情况来看,卑职认为他的胜算着实不大,所以您看……”
赵俊臣意味深长,缓缓道:“你说得对,从目前局势来看,方振山确实并无多少胜算可以上位,但方振山是一个聪明人,绝不会一直蛰伏下去,在他身上押注迟早都会有所收益的。”
李世杰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赵俊臣认为李家将门接下来应该继续支持方振山,就算是无法帮助方振山争取到辽东镇总兵的位置,也应该帮助方振山趁机获取更多实权与地位。
这也是李世杰的心中想法,闻言之后也就更无迟疑,连连点头道:“赵阁臣放心,卑职明白您的意思了,李家今后一定会与方督抚继续保持联系的。”
赵俊臣含笑点头,然后则是刻意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夜色。
在召见李世杰之前,赵俊臣已经陆续秘密会见了吴应熊、徐郃、甘成等人,皆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此时已是夜色深沉、明月高悬。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动作之后,李世杰也是知趣,当即就不再多言,迅速向赵俊臣告辞离开了。
赵俊臣当然是不会挽留,稍稍抚慰几句之后,就任由李世杰离开了。
等到李世杰告辞离开之后,赵俊臣终于是卸下了面具伪装,收敛了面庞笑意,换上了一脸疲态,靠着椅背抬手轻轻搓按着头部的太阳穴位置。
*
作为一名合格的政客,赵俊臣很善于在密室之中决定胜负、在私会之际处理冲突,但这种方式也有弊处,那就是无法一劳永逸的解决顽疾,往往只是延缓了各项隐患的爆发时机罢了,许多时候还会造成各种隐患的进一步加深。
相较而言,公开矛盾、直接冲突的做法固然是风险更大,但也更容易大破大立、彻底拔除隐患。
这一晚,赵俊臣经过了几场密室会谈之后,固然是暂时稳住了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但也暗中让渡了许多好处,许诺自己未来会向他们倾斜大量资源,帮助他们进一步稳固权势地位。
就譬如赵俊臣刚才与李世杰的这场谈话,看似是风澹云轻,但实际上则是代表着赵俊臣与李家将门之间已经达成了了默契,李家将门将会全力支持赵俊臣在辽东境内的各项计划,而赵俊臣也会暗中协助李家将门重返前台、让李家将门有机会再次入主辽东镇。
这种默契,短期来看固然是有许多好处,但长期来看无疑是增加了辽东地区的隐患与变数。
“唉!辽东地区的各种顽疾皆已是根深蒂固,我也想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只可惜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也没有那么多的余力……必须要暂时稳住这些军阀与勋贵,争取他们的全力配合,至少在辽饷改革彻底落实之前,还需要继续留着他们,否则不论是辽饷改革的事情,还是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事情,皆是会遇到更多变数……”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表情间既是无奈,也是厌恶。
无论是山海关吴家,还是辽东镇的那几位参将,又或是李家将门,赵俊臣皆是没有任何好感,心中充满了鄙夷之意,甚至还把他们视为是未来的边疆隐患。
但最终,赵俊臣只是轻轻摇头,已经不再多想这些事情了。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赵俊臣还需要再等待四五年时间的酝酿与布局,才能真正有时间与余力彻底解决辽东境内的各项隐患与顽疾。
而根据赵俊臣的未来计划,等到四五年时间之后,赵俊臣已经与德庆皇帝彻底决裂,也已经决出了胜负,最终结果或者是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幸运的话还可以远逃异乡,不幸的话则是身首异处;又或者是已经独掌大权、一手遮天,让整个明朝换了乾坤……
若是前者,辽东地区就算是彻底糜烂也早已经与赵俊臣再无关系;若是后者,以赵俊臣的手段,以及他到时候所拥有的力量,再加上辽东局势的酝酿,想要一举解决辽东地区的隐患与顽疾也不再是一件难事。
总而言之,对于赵俊臣而言,经过这一系列的私会交涉之后,辽东镇的种种事情皆已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完全没必要继续自扰。
“现在我再怎样多想也没用,不妨是让自己稍稍轻松一下……接下来只需是再等一下西门盛那边的消息,然后就可以安心启程离开辽东了……”
喃喃自语之际,赵俊臣伸展了一下懒腰,心情也放松了许多,随后就起身离开了座位,向着后帐卧室走去。
*
时间很快就已是第二天清晨。
赵俊臣这一夜睡的很沉,当他起床之际竟已是接近辰时。
而赵俊臣起床之后,正在梳洗更衣之际,就收到了最新军情,说是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已经陆续撤退,很快就会离开大明疆土。
与此同时,西门盛则是根本没有经过吴应熊与徐郃等人的同意,就强行召拢了一批还愿意听命于他的北路守军,然后就率军一路尾随建州女真,负责监视建州女真的退兵,顺便是收复失地。
西门盛的这般做法自然是不符合军规,但考虑到赵俊臣与西门盛在救兵镇所爆发的那场激烈冲突,吴应熊与徐郃皆是没有表达异议,算是默认了西门盛的擅自行动。
收到这些消息之后,赵俊臣不由是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吴应熊、徐郃等人接下来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模样。
昨天晚上,赵俊臣为了避免引起猜疑,秘密会见各方势力的时候唯独漏掉了西门盛一人,依然是摆出一副与西门盛势同水火的模样,但赵俊臣相信姜泉现在已经向西门盛讲清楚了事情缘由,也相信西门盛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才能争取最大利益。
所以,赵俊臣只需是静静等待好戏上场即可。
于是,赵俊臣也就不动神色的随着全军离开了山谷,向着抚顺关方向挺进。
再等到赵俊臣随军抵达抚顺关之后,还不待全军将士进行休整,就收到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大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
……
第1353章.功成身退(二).
……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抚顺关的守备府中,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徐郃更是不等吴应熊、赵俊臣这两人表明态度,就率先厉声质问道。
徐郃的这般反应,就好似辽东边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一场惨败。
但实际上,真实情况则是截然相反。
负责禀报消息的那位辽东镇武官,见到徐郃的表情突然间变得狰狞起来,顿时是吓了一跳,也连忙收敛了刚才的激动与振奋神态,小心翼翼的再次说道:“启禀赵阁臣、吴总督、徐代总兵,还有各位将军,前方传来捷报……
西门参将率军尾随监视建州女真退兵之际,却发现建州女真在撤兵途中再次劫掠大明百姓,于是就愤而领兵出战,不仅是全歼了建州女真的劫掠分兵,等到建州女真调转兵锋想要报复之际,更还正面击退了建州女真的主力部队!
这一战,西门参将先后击退了建州女真上万大军,仅是付出百余人伤亡,就杀敌两千六百余人、斩获敌军首级百余颗、活俘八十余,那些头颅与战俘皆是卑职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乃是一场百年未有之大捷!”
再次闻言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皆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只觉得自己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这样的大捷,这样的战绩,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近百年来,明军确实是大胜过建州女真几场,但每次都是拒城而守、以多胜少,而西门盛的这场大捷不仅是是野外正面作战,更还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绝对是百年以来的首次!
若是这场大捷并无虚假,那就绝对会在史书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徐郃的表情愈发呆滞,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吴应熊的表现要稍稍冷静一些,但同样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出声追问道:“西门参将是在野外作战正面击退了建州女真?不是拒城而守?”
“对,就是野外作战,不是拒城而守,吴总督您也知道,咱们辽东镇在抚顺关以东,并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据守的大型关隘。”
“西门参将这一次领兵尾随监视建州女真,麾下有多少兵力来着?我怎么记得他只是带走了一部分北路守军,难道还有辽东铁骑或者关宁铁骑相助?”
下一刻,甘成也忍不住出声质疑。
“西门参将麾下只有北路守军三千人左右,并无辽东铁骑或者关宁铁骑相助。”
听到这般言之凿凿的禀报,徐郃愈发不敢相信,也愈发不愿相信,咬着牙冷笑道:“你是说,西门盛麾下仅有三千名普通边军,却可以在野外作战之际,正面击败了上万规模的建州女真大军?而且自身伤亡仅有建州女真的十分之一?”
负责禀报消息的那位辽东镇武官也觉得不可置信,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前线捷报是这样说的,而且那些敌军首级与战俘也很快就会送来抚顺关,绝对……应该不会有假。”
“建州女真在这场惨败之后又是怎样的反应?有没有再次反击?前线是否出现战端再启的迹象?”
吴应熊则是表情凝重的急声询问道。
吴应熊很清楚建州女真军队的战斗力,也知道辽东镇普通边军的实际战力,所以他完全不相信这场大捷的真实性,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建州女真的实际动态。
若是西门盛的这场大捷让建州女真恼羞成怒了,吴应熊就必须要迅速整军备战,以防边疆战火再起。
“建州女真败给了西门参将之后,并没有更多反应,似乎是觉得理亏,也不敢擅自撕毁和约,所以就老老实实的继续退兵了。”
听到这般回答之后,吴应熊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嘴角则是闪过了一丝冷笑,目光瞥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俊臣。
吴应熊整理了所有情报之后,就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场大捷的真相,也猜到了赵俊臣的实际意图,但考虑到这件事情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而且他刚刚才与赵俊臣达成了某些默契,所以也不打算继续质问拆穿,只是决定冷眼旁观。
与此同时,徐郃的态度则是愈发激动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场大捷。
“不可能!绝不可能!建州女真岂是这般不堪一击?别说是三千名普普通通的北路守军了,就算是三千名辽东铁骑,面对建州女真上万规模的主力军队,也只能仓皇逃窜只求自保,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荒谬绝伦的大捷?他西门盛难道是孙武白起再世不成?就算是建州女真确实惨败给了西门盛,又岂会毫无反应、老实撤退?这绝对是谎报战功!绝对是谎报战功!”
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固然是与吴应熊关系不大,但对于徐郃而言却是至关重要。
道理也很简单,徐郃身为辽东镇代总兵,原本就位置不稳、无法服众,而这场大捷实在是太耀眼、太传奇了,绝对会让西门盛的军中威望与朝野风评瞬间攀上顶峰,若是承认了这场大捷,那徐郃就只能退位让贤了。
连连摇头否定之际,徐郃转头看向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想要寻求这些人支持自己的观点。
但下一刻,徐郃就发现,堂内众位文武官员这个时候皆是相同反应,所有人都在偷偷观察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
见状之后,徐郃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过味来。
既然西门盛绝无可能在野外作战之际正面击败数倍规模的建州女真主力,但西门盛所缴获的那些战俘与首级却是不可能作假,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这场荒谬大捷了——必然是建州女真故意羊败给了西门盛,特意送给了西门盛一场辉煌战功!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只要私下里塞给建州女真足够好处,建州女真并不介意配合明军演戏、故意送给明军将领一场胜仗。
毕竟,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皆是穷山恶水的荒蛮之地,各项物资也皆是极为乏贵,相较于表面文章,更在意实际利益。
事实上,徐郃本人就有几场“大捷”,是通过与建州女真达成交易默契所换来的。
但一般而言,建州女真就算是配合做戏、故意羊败,也只会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败,最常见的情况就是主动撤兵,让明军将领可以宣称自己“击退”了建州女真,然后就有理由向朝廷邀功请赏,仅此而已。
但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则是过于夸张了,不仅是正面击退了上万建州女真的主力,还真正活捉了大批俘虏、斩获了大量首级……
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必然是私下里收获了更多实际利益,所以才会这般不顾体面、主动自灭威风。
最重要的是,像是这般规模的故意羊败,必然是有建州女真大汗玄烨的亲自参与。
而目前的辽东境内,也唯有赵俊臣有手段、有机会说服玄烨,还有能力送出足以让玄烨忍不住动心的好处,进而是配合西门盛表演这场大戏!
所以,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很有可能就是源于赵俊臣的暗中安排。
*
徐郃并不是一个笨人,又深谙相关套路,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情况。
于是,徐郃深吸一口气后,目光也转向了赵俊臣,表情凝重的询问道:“赵阁臣,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实在是太荒唐了!您不久前才与建州女真的玄烨大汗结束了谈判,是否看出了某些端倪,能解释清楚这场大捷的真正原因?”
询问之际,徐郃的语气并不像是请教,更像是质问。
赵俊臣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意图,否则西门盛就会受到德庆皇帝的猜疑,让西门盛继任辽东镇总兵的计划也就会出现更多变数。
所以赵俊臣必须要继续展现自己对西门盛的敌意。
于是,赵俊臣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只见赵俊臣同样是一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模样,似乎是因为震惊而迟迟无法反应过来。
听到徐郃的质问之后,赵俊臣也像是徐郃一般,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现实,连连摇头之后大声质疑道:“徐代总兵所言有理!本阁也是知兵之人,这种捷报一听就是假的!西门盛哪怕是面对上万规模的寻常暴民,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大胜,更遑论是号称‘上万不可敌’的建州女真主力了!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随后,赵俊臣一拍桌桉,终于是寻到了一处疑点,厉声道:“对了,西门盛宣称他正面击败了上万建州女真主力,还杀敌近三千之众,但为何只斩获了百余颗首级、俘虏也只有几十人?这数目相差太大了!所以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质疑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武将皆是表情尴尬,就连徐郃也不例外。
赵俊臣的说法固然是很有道理,说是自己退敌上万、杀敌近三千,但实际战果却只有百余颗首级与几十名战俘罢了,确实是数字相差太大了,若是硬要追究起来,完全可以说是西门盛伪造军功、谎报大捷。
然而,若是这样细究的话,在场众位武将曾经的军功战绩,恐怕皆是要缩水九成以上。
像是徐郃本人,就曾经只拿着三颗首级与两名战俘,却信誓旦旦的向朝廷请功宣称自己灭敌千余。
类似的事情,吴应熊做过,李泽荷做过,甘成也做过。
相较而言,西门盛的这份捷报就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所以,包括徐郃在内,大堂内的众位将领皆是不敢认同赵俊臣的这般推论,否则他们自己也要受到牵连,可谓是自寻麻烦。
于是,吴应熊率先解释道:“赵阁臣,在本督看来,战场之上一向是状况复杂,实际杀敌数目与斩首、战俘的数目出现较大偏差也是很常见的事情,绝不能就这样推论出西门参将谎报军功。”
李泽荷也是连连点头,道:“对啊,也许是建州女真兵败之际抢走了大部分尸首,兵追马踏之际也很容易就会毁掉一部分敌军尸首,难以回收辨认,这些情况都很常见……嗯,都很常见。”
赵俊臣冷笑反问道:“这么说,你们都认为……西门盛的这场荒谬大捷有可能是真的了?”
赵俊臣的质疑关系着全体边军武官的利益,甘成表情有些尴尬,他心中固然是也完全不相信这场大捷,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西门参将乃是当世名将,常年驻守北路与建州女真作战,可谓是功勋卓着,卑职等人皆是自愧不如,所以若是由他亲自领兵的话,像是这样的大捷也、也未必就不可能出现。”
随着甘成的话声落下,在场的众位武官也纷纷表态附和。
这样一来,虽然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场大捷的荒谬之处,但全体武官依然是陆续表达了信任之意。
这就是“潜规则”的强大之处了,它虽然处于暗处、无法明说,却关系着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根基,实际影响远大于明面规则,哪怕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事情真相,也皆是会装作懵懂不知,不遗余力的维护着它的运转。
赵俊臣当然明白“潜规则”的重要性,他如今看似是在质疑西门盛的军功战绩,但实际上则是利用众位武将对于潜规则的维护本能,反而是让西门盛受到了大多数边军武官的支持,进一步坐实了这场大捷的真实性。
见到众位武官的这般反应之后,赵俊臣心中得计,但表面上则是愈发态度冷肃,抬手用力拍打桌桉之后,大声道:“就算你们所言有理,但西门盛也有可能是杀良冒功!说不定,他所斩获的那些首级,还有他所俘获的那些战俘,皆只是大明境内的寻常百姓罢了!不行!这件事情着实可疑,本阁必须要亲自确认!”
赵俊臣的演技可谓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完全是一副看不得西门盛得势获利的妒恨模样。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演技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完全无法寻到破绽,纷纷是忍不住怀疑起了他们的此前判断。
难道说,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当真是与赵俊臣毫无关系?
那建州女真为何要故意羊败给西门盛?
还是说,西门盛受到武庙十哲附体,当真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立下了这场不可思议的赫赫战功?
但还不等众人思索清楚,赵俊臣就已是霍然起身,扬声道:“事关重大,本阁要亲自出马,不仅要亲眼查证战果,还要严审西门盛,绝不能让他谎报军功、蒙蔽朝廷!”
说完,赵俊臣就再也不顾众人反应,率先离开了守备府大堂,只留下了众位文武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
第1354章.功成身退(三).
……
……
赵俊臣的演技虽然是惟妙惟肖、极为逼真,但也只能唬住众人一时罢了。
见赵俊臣“怒气冲冲”的直接离开了抚顺守备府正堂,郃经过了短暂混乱之后,很快就再次理清了思绪,也坚定了自己的最初判断,认为不论赵俊臣如何作态,但西门盛的这场夸张大捷必然是与赵俊臣有着莫大关系。
除了赵俊臣的暗中作祟之外,徐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别的原因可以解释这场荒谬大捷。
徐郃并不甘心就这样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拱手让给西门盛,自然是想要趁着赵俊臣离开的机会,设法串联在场的众位文武官员,让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继续支持自己。
“本将认为,赵阁臣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场大捷确实是蹊跷至极,必须要严格调查,不能随意就把捷报送往京城、为西门盛请功邀赏……万一这场大捷确实存在不实之处,让朝廷中枢事后寻到破绽追究起来,咱们辽东全体文武也全要受到牵连!”
听到徐郃的这般说法,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纷纷点头应是,但也就是没有反对罢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反应,更没有任何一人态度积极的表明支持之意。
徐郃眉头一皱,又说道:“就算是这场大捷并无虚假,本将也认为不能算是西门盛一人的功劳,若是没有咱们这些人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的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与士气,西门盛也未必就能立下这般辉煌战功,所以这场大捷就算没有作假,也理应是由咱们辽东全体官员共同分润功绩才对……”
这一次,随着徐郃的话声落下,有几位辽东武将皆是忍不住表情微微一动。
徐郃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让在场的全体文武官员共同瓜分西门盛的赫赫战功,进而是削弱西门盛的事后封赏,然后就可以最大可能的稳固他自己的目前地位。
对于各方势力而言,这般提议自然是好处不小,不由皆是暗暗有些意动。
但最终,就像是刚才一样,所有人皆只是点头应是,给人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并无任何一人积极回应。
见状之后,徐郃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甘心的继续说道:“还有,咱们辽东镇经过前段时间的混乱不堪之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现在的稳定局面,就是因为咱们这些人经过不断磨合之后终于形成了默契,大家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又不应该做什么事情!
但西门参将近期以来一直是远离实权,并没有参与咱们的磨合过程,也没有与咱们达成任何默契,他是一个认死理的直性子,说不定就会破坏辽东镇好不容易才形成的稳定局势……所以,本将认为,无论这场大捷究竟是真是假,从全局考虑,咱们最好是联起手来、暂时压一压西门参将……”
*
看着徐郃依然是无法认清现实,还在困兽犹斗,吴应熊不由是心中冷笑。
这个时候,吴应熊已经大致摸清了赵俊臣的某些计划细节。
吴应熊原本还有些奇怪,认为赵俊臣赶至抚顺境内之后,许多做法皆是操之过急了。
前天晚上,赵俊臣明明是刚刚才与援军主力汇合,但他还不等建州女真彻底撤军,也不等战场局势彻底尘埃落定,就迫不及待的连夜密会了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迅速与山海关吴家、将门李家、以及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陆续达成了默契。
吴应熊原本还以为,赵俊臣的态度之所以是这般急切,乃是因为他急着想要离开辽东地区,尽快返回京城中枢,处理兴州民变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吴应熊终于是后知后觉,发现赵俊臣此前急切与辽东境内各方势力达成默契,就是为了提前防范徐郃的反扑!
很显然,赵俊臣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也早就已经完成了布局,想要送给西门盛一场赫赫战功,趁机把西门盛推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
而这样一来,徐郃身为辽东镇的代任总兵,自然是不甘心退位让贤,必然会不遗余力的反对西门盛、质疑西门盛,也一定会想办法串联辽东境内的全体文武官员,全力打压西门盛的上位机会。
只可惜,就像是吴应熊一样,徐郃的反应太滞后了,赵俊臣这个时候已经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皆是达成了默契,也就从根本上断绝了徐郃联合各方势力共同打压西门盛的可能性。
吴应熊并不清楚赵俊臣与其他人的密会细节,但吴应熊很清楚,赵俊臣与自己所达成的默契之一,就是“辽东镇的未来局势发展需要顺其自然”、“若是发生了意外变数,不论这个变数究竟为何,也要一切皆以维稳优先”、“全力防止辽东镇再一次发生内讧”等等。
吴应熊相信,不仅是自己,赵俊臣也必然是与甘成、李泽荷、李世杰等人形成了类似默契。
这样一来,徐郃自然是再无可能串联各方势力打压西门盛了。
毕竟,辽东镇的高层文武们皆是聪明人,当他们听到了西门盛的夸张捷报之后,很快就会想明白赵俊臣所言的“顺其自然”、“意外变数”、“防止内讧”究竟是代表什么。
也许,所谓“意外变数”,就是指西门盛的这一场辉煌大捷!
也许,所谓“顺其自然”,就是指当西门盛拥有了足够军功与威望之后,就理应让他继任辽东镇总兵之位!
至于所谓“防止内讧”,也许更是在暗示众人,让他们绝不能轻易受到徐郃的蛊惑、更不能与徐郃联手阻止西门盛的上位。
因为赵俊臣已经抢先一步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达成了默契,所以徐郃这个时候再是如何的威逼利诱,也绝无可能得到各方势力的积极回应。
至少,在局势明朗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会积极支持徐郃。
最终,徐郃在势单力薄之下,再加上他原本就位置不稳、无法服众,自然是无力掀起任何风浪,就只能老老实实的退位让贤了。
而赵俊臣刚才的那场表演,也不只是为了在明面上与西门盛划清界限,更是为了趁势离开现场,让徐郃拥有串联各方势力的发挥空间,然后就可以让徐郃彻底看清楚自己的孤立无援,也彻底掐灭徐郃侥幸挣扎的心理。
徐郃也许是一个贪权短视之辈,但他并没有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勇气,更没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当他看明白了大势不可违之后,自然就会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会再与西门盛刻意为敌,也不会妄想着继续争夺总兵之位,而是会全力保全自己的既得利益。
这样一来,赵俊臣就可以把辽东镇的内讧隐患与争位风波化解于无形,然后就可以安心离开辽东了。
*
想明白了赵俊臣的计划细节之后,吴应熊心中暗暗感叹着赵俊臣的手段高明,不仅是悄无声息的完成了所有计划目标,也在明面上完全撇清了自己的所有关系。
看着徐郃依然还在负隅顽抗,想方设法的威逼利诱自己等人支持于他,吴应熊不由是觉得好笑,只觉得徐郃在做无用功,也觉得自己的冷眼旁观只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吴应熊当即是出声打断了徐郃的滔滔不绝,起身道:“本督认为,赵阁臣刚才的态度也许是偏激了些,但整体思路并无错误,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全力验证这场大捷的真假实虚,若是最终证明这场大捷只是谎报战功,本督必然是第一个饶不了西门盛,但若是这场大捷并没有任何弄虚作假,那就是一件大涨士气的大好事,但事后究竟要如何禀报朝廷、为西门参将请功邀赏,本督就不表态干涉了,一切皆是以辽东镇的内部意见为主。”
说话间,吴应熊也迈步走向大堂之外,一边走一边说道:“而现在,各路援军皆是进驻于抚顺关内不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本督逐一处理,不能就这样一直耽搁着,所以本督就不陪着各位继续讨论了。”
说完,吴应熊也像是赵俊臣一般,直接离开了守备府大堂。
随着吴应熊的离开,像是山海关总兵吴世霖、吴家心腹幕僚方光琛等人,也皆是起身离开位置,纷纷随着吴应熊离开了。
就这样,只是短短片刻之间,大堂内的座位就空了三成有余。
吴应熊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山海关吴家不会参与徐郃、西门盛二人的总兵之争。
见到吴应熊的这般态度,徐郃不由是大吃一惊。
根据徐郃的想法,山海关吴家理应是自己最重要的潜在支持者,毕竟吴应熊曾是一度软禁过西门盛,与西门盛的关系并不和睦,理应是该全力支持自己才对。
然而,还不等徐郃想明白吴应熊的立场缘由,更多打击就已是纷沓而来。
李泽荷同样是突然起身,态度恭敬的拱手告辞道:“徐代总兵,这场大捷可谓是关系重大,本将也像是赵阁臣一般,想要尽快验证那些敌军战俘与首级,实在是坐不住,就先一步告辞离开了。”
说完,不等徐郃挽留,李泽荷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甘成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前几日与建州女真作战之际,本将的臂膀被建州女真射中了一箭,原本还以为自己身穿三层甲胃并无大碍,但现在则是不知为何,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难忍,需要尽快寻找军医诊治,还望徐代总兵见谅!”
下一刻,李世杰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也起身道:“抚顺关内条件最好的那几处军营,理应是由咱们辽东铁骑进驻使用,绝不能让关宁铁骑抢先占用,所以……”
就这样,随着吴应熊、李泽荷、甘成、李世杰等人的纷纷告辞,他们的麾下拥趸也纷纷随之离场,刚刚还是人员密集的守备府大堂,顿时就变得空空荡荡的。
而徐郃愣愣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守备府大堂,则是面色逐渐苍白了起来,忍不住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阴晴不定。
……
PS:祝大家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百毒不侵!
……
第1355章.功成身退(四).
……
……
半天时间之后,西门盛所缴获的那些首级、俘虏、以及各种物资,终于被送到了抚顺关。
抚顺关内的文武官员们纷纷是亲自现身审验,结果自然是无法寻出任何破绽。
唯一值得挑刺的地方,就是在这些首级与俘虏之中,蒙古左翼与朝鲜王国的仆从军所占比例实在是太高了,竟是超过了一半,而真正的建州女真战俘与首级,绝大多数也皆是刚刚加入建州女真不久的野人女真。
不过,这般情况依然不能证明西门盛谎报了大捷。
尤其是西门盛所送回来的缴获物资之中,竟然还包括了一面残破战旗,这个旗号代表着建州女真镶红旗旗主莫勒,无疑是进一步证实了西门盛在正面击败了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
前线战士与敌军战俘的证词也无法寻到任何纰漏,所以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不论是真实想法为何,这个时候也只能承认了这场“传奇大捷”的真实性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抚顺关内的文武官员们不仅是诸事繁乱,更还是人心思变。
随着建州女真的彻底退兵,这场边疆战火终于是告一段落,文武官员们忙着打扫战场、清点战损、统计战果、安抚民心、恢复秩序,更还要忙着揽功诿过、争利止损。
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看得明白,当西门盛拥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再加上西门盛原本就是辽东镇内威望最高、根基最深的高层武将,所以下一任辽东镇总兵十有八九将会由西门盛接任。
所以,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也纷纷派出了密使,紧急奔往东方,想要尽快联系西门盛,或者是加强联系,又或者是修补关系。
虽然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目前已经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辽东镇总兵的未来权势必然会受到大幅削减,再也无法像是何宇生前一般说一不二,但辽东镇总兵毕竟是辽东镇众将之首,依然是十余万辽东边军的最高指挥,再加上西门盛本人的根基与威望,所以各方势力依然是不敢小觑,还是会想方设法的与他交好。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时间之后,西门盛终于是结束了自己的任务,率军返回了抚顺关内。
当西门盛遥遥望见抚顺关之际,所看到的景象却是与他当初率兵离开之际的冷冷清清、无人关注截然不同。
自蓟辽总督吴应熊、辽东镇代总兵徐郃二人以降,抚顺关的全体文武官员皆是出城十里相迎,所有人都是摆出一张笑脸、态度极为尊敬,更还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仪仗队,锣鼓喧天、炮鼓齐鸣,可谓是热闹非凡。
见到这般景象之后,西门盛的表情间不由是闪过了一丝讥讽,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肃穆与干练。
与此同时,西门盛目光扫视之际,却没有在迎接队伍之中发现赵俊臣的身影。
很显然,赵俊臣明面上依然还是会对西门盛保持敌意态度。
想到这里,西门盛不由是眉头微蹙、面现沉思。
从心底深处来说,西门盛不仅是极为排斥赵俊臣的行事风格、暗暗警惕赵俊臣的立场态度,还强烈怀疑自己的义兄何宇之死与赵俊臣之间存在着莫大关系,所以心中也有仇视之意。
更何况,西门盛前段时间之所以是遭到夺权软禁,实际上也离不开赵俊臣的暗中推波助澜。
但现在,西门盛却又因为赵俊臣的主动襄助,收获了一场足以青史留名的泼天大功,十有八九也会因为赵俊臣的暗中扶持而接任辽东镇总兵之位。
所以,西门盛现在颇有些思维混乱,有些分辨不清楚赵俊臣究竟是自己的仇人、还是自己的恩人,也想不明白赵俊臣究竟是自己的政敌、还是自己的盟友。
虽然已经反复思索了好几天时间,但西门盛现在还是没有考虑清楚,自己接下来面对赵俊臣之际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所以,发现赵俊臣并没有现身迎接自己之后,西门盛心中竟是涌出了一种放松之感。
但与此同时,西门盛心中也有预感,认为自己唯有与赵俊臣相见深谈之后,才可以理清自己的混乱思绪。
而就在西门盛这样思绪百转之际,吴应熊、徐郃等人已是纷纷迎到了他的面前。
*
“恭喜西门参将凯旋而归!赫赫大捷!永垂青史!”
“赫赫大捷!永垂青史!”
随着全体文武官员与全军将士的齐声呼喝,吴应熊率先策马来到西门盛的面前,满脸笑意的拱手道:“西门参将这些天实在是辛苦了,不仅是驱走了建州女真的来犯,收复了抚顺关以东的全部失土,还完胜了建州女真的主力,维护了境内百姓的安危,大涨我明朝军民的士气,了不起啊!当真是了不起!这般丰功伟绩,让本督肃然起敬!”
下一刻,徐郃身为辽东镇的代任总兵,在西门盛面前却是摆出一副恭敬态度,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之意,连声道:“还望西门参将得知,本将已经与同僚同袍们已经反复检查了战果缴获,皆是验明无误,绝不可能存在任何虚假,足以是证实西门参将的赫赫战功,所以本将已经擅自做主,把那些战俘与首级送去了朝廷中枢,向陛下详细禀明了西门参将的丰功伟绩、全力为西门参将邀功请赏,相信朝廷的封赏消息很快就会传来!”
就像是赵俊臣的预想一般,徐郃并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与偏执,当他认清了局势之后,现在终于是接受了现实,决定不再与西门盛竞争总兵之位,反而是主动向朝廷中枢为西门盛邀功请赏,趁机与西门盛交好,进而是为自己换取更多利益。
随后,甘成、李泽荷、李世杰等人也陆续出声恭维示好,自是不必多提。
西门盛虽然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与赵俊臣相处,但他早就设想好了自己与辽东各方势力的相处策略。
面对众人的恭维与示好之际,西门盛则是缓缓摇头,肃容道:“多谢各位同袍与同僚的支持,本将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也算是小有功绩,但并不算是多么辛苦,毕竟……我朝在抚顺关以东的领土,早就被建州女真蚕食了大半,离开抚顺关率军向东不到百里就已经是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了……唉,为了夺回全部的辽东失土,我辈辽东将士理应是谨记前耻,未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啊!
至于吴总督刚才说本将率军驱走了建州女真的来犯,就实在是给本将脸上贴金了,本将哪里有驱走建州女真的能耐,也就是负责尾随监视建州女真撤兵罢了,而建州女真之所以是要匆匆退兵,也全是因为全军将士的奋勇迎敌,让建州女真无法讨到便宜罢了!
虽然本将在监视建州女真撤兵期间,侥幸收获了一场大胜,但这场大胜也不全是本将一人的功劳,若是没有各位同袍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余力,本将也没有任何机会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
听到西门盛的这一番说话,在场众位武将皆是面现喜色,对待西门盛的态度也是愈发的客气尊敬了。
西门盛的这些说法,看似只是寻常客套,但实际上每一段话皆是暗含深意。
西门盛说“我辈辽东将士理应是谨记前耻,未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言下之意就是强调了辽东镇的不可或缺,表示自己未来依然会全力为辽东镇争取利益——毕竟,若是想要洗刷前耻、夺回全部辽东失土,那辽东镇就需要继续强化自身战力,而辽东镇若是想要继续强化自身战力,那就需要朝廷中枢向辽东镇不断提供大量粮饷物资才行。
随后,西门盛又说“建州女真之所以是匆匆退兵,也全是因为全军将士这些时间以来的奋勇迎敌”,则是表达了他对于赵俊臣独吞平息边患之功的不满,意思是他将会全力维护辽东各方势力的利益,绝不会容忍像是赵俊臣这样的外人随意占他们的便宜。
最后,西门盛还表示“若是没有各位同袍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本将也没有任何机会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也是暗示自己并不是一个独吃自疴之人,愿意与辽东境内各方势力利益均沾。
听懂了这些暗示之后,在场的文武官员们皆是极为满意。
而西门盛则是刻意的再次扫视了众人一圈之后,又明知故问道:“咦?赵阁臣为何不在这里?”
李泽荷连忙答道:“我们原本也想要邀请赵阁臣一同前来迎接西门参将的凯旋,但赵阁臣他表示自己身体不适,所以就拒绝了。”
西门盛轻轻摇头,感慨道:“唉,赵阁臣如果真是身体不适、无法亲自现身,又岂会连一名使者都没有派来相见?本将很清楚,赵阁臣他就是对本将心存敌视罢了!所以才会屡次针对本将!
当然,赵阁臣的心中敌意,也是因为本将当初在胡家庄的时候做事不懂分寸、失了尊卑!发现何总兵遭到绑架之后,本将就一心只想着封锁消息、稳定局势,所以竟是以下犯上,擅自限制了赵阁臣的行动,也禁止了赵阁臣与外部联系,这种做法几乎是与软禁无异了,也难怪赵阁臣会看不惯本将。”
顿了顿后,西门盛的声音突然间放大了许多,又说道:“虽然本将当初也有苦衷,但终究是做错了事情,更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迟迟不能化解这场矛盾,于公于私皆是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本将已经决定,接下来会向赵阁臣诚恳认错,尽力换取赵阁臣的原谅……有些事情也该翻篇了,还是既往不咎为好,大家都应该向前看!”
听到西门盛的这般表态,不论是以吴应熊为首的山海关众将,还是徐郃、李泽荷、甘成这几位辽东镇高层,更是纷纷面现轻松之态。
毕竟,徐郃、李泽荷、甘成三人也曾经联手排挤过西门盛,想要夺走西门盛的兵权,至于吴应熊更是亲自出手软禁了西门盛一段时间。
而现在,西门盛明面上是说自己曾经软禁过赵俊臣的事情,但重点则是那句“有些事情也该翻篇了,还是既往不咎为好,大家都应该向前看”,意思就是自己今后绝不会追究徐郃、李泽荷、甘成三人的排挤与夺权,也不会报复吴应熊的软禁。
这般表态,自然是迅速化解了辽东各方势力的最后一丝疑虑,皆是认为西门盛有容人之量。
相较于前总兵何宇,西门盛的态度显然是更为温和,相较于代总兵徐郃,西门盛则是更多了几分魄力担当,果然是接任辽东镇总兵的最佳选择。
就这样,仅是三言两语之间,西门盛就已经稳定了人心、化解了疑虑、团结了各方势力,再次增加了自己接任辽东镇总兵的机会。
而接下来,西门盛也没有与众人继续客套,很快就在众位文武官员的拥簇之下,返回了抚顺关内。
进入抚顺关之后,西门盛也没有食言,第一件事情就是主动拜访了赵俊臣。
就这样,时隔多日之后,西门盛再次寻到了与赵俊臣单独相处的机会。
而这场碰面,则毫无疑问将会决定着辽东地区的未来局势走向。
……
……
第1356章.功成身退(五).
……
……
西门盛与众位文武官员抵达了抚顺关的守备府后,就立刻询问了赵俊臣的位置,得知赵俊臣目前正在抚顺守备府的大书房内。
再等到西门盛表态想要求见赵俊臣之后,众位文武官员则皆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亲眼旁观西门盛与赵俊臣的会面过程,也就可以第一时间探究清楚,这场见面是否会达成某些交易,以及这些交易的具体内容。
于是,众位文武官员很快就纷纷表示,想要陪同西门盛一同晋见赵俊臣。
当然,明面理由是他们想成为西门盛与赵俊臣之间的和事老,协助化解两人之间的敌意与矛盾,向赵俊臣求情、为西门盛撑腰。
面对众位文武官员的“善意”,西门盛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表情不冷不热的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本将已经说过了,这一次求见赵阁臣,主要是想要向赵阁臣低头请罪、乞求原谅,若是各位同袍与同僚真想要旁观这般场景,亲眼见证本将接下来的难堪模样,本将当然不会拒绝……本将与大家都是自己人,不会刻意向各位隐瞒任何事情,哪怕是本将的微贱窘态。”
说到后面,西门盛一贯冷肃的面容之间,还硬是挤出了一丝诚恳笑意。
但看到西门盛的“诚恳”笑意,包括吴应熊在内,众位文武官员只觉得自讨了无趣,皆是有些悻悻,然后就纷纷改变了态度,表示他们不会随同西门盛一同拜见赵俊臣,相信西门盛一个人就可以处理好他与赵俊臣之间的矛盾云云。
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之下,西门盛迈步走向了守备府的大书房位置。
*
“卑职西门盛,求见赵阁臣,还望阁臣接见!”
最近这几天时间,随着辽东局势已经接近于尘埃落定,赵俊臣也安闲了许多。
西门盛求见之际,赵俊臣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角落处的茶桌位置,一边是亲手煮茶,一边是捧着《资治通鉴》闲读。
听到书房门外传来的声音,赵俊臣微微一笑,抬头扬声道:“西门参将请进吧。”
当西门盛推门而入、抬眼看去,正好看到赵俊臣拿起一只早已经备好的紫砂茶杯,向茶杯之中沏满了香茗,然后就推到茶桌对面,笑眯眯道:“西门参将不必多礼,咱们一边饮茶、一边谈心。”
很显然,赵俊臣早就料到西门盛会第一时间拜见自己,所以已经在这里静候多时了。
西门盛闻言之后,却依然是没有失了规矩,先是恭恭敬敬的向赵俊臣行了一礼,才缓缓坐在赵俊臣的面前,态度似是恭敬、又似是疏远。
落座之后,西门盛也并没有饮用赵俊臣亲手所沏的那杯茶水,反而是刻意把茶盏推到了一旁。
“西门参将不喜欢本阁所沏的这杯茶水?”
“这杯茶水闻起来香气扑鼻,但太烫了,卑职不敢轻易饮下。”
赵俊臣并没有介意西门盛的态度,而是率先捧起茶盏自饮了一口,然后就抬头打量着西门盛的表情变化。
见西门盛依然是态度踌躇、表情复杂,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开口,赵俊臣的笑意更盛了几分,赞叹道:“其实,本阁私下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对策,想要等到西门参将凯旋归来之后,秘密协助西门参将拉拢辽东境内各方势力、获取他们的支持,让西门参将拥有更大机会坐稳总兵之位……
毕竟,当初何总兵遭到绑架之后,西门参将在胡家庄的诸般做法,虽然也称得上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但政治手腕方面却并不算是多么高明,让本阁不由是看轻了西门参将,还以为西门参将只是一位寻常的边军武将,并不善于处理人情世故、官场关系……
却没想到,经过了各种波折与冷暖之后,西门参将竟是成熟了许多,在抚顺关外与众位文武相见之际,仅是寥寥几句话,就拉近了关系、团结了各方、化解了疑虑……嘿,倒是显得本阁多此一举了,各种事先准备也皆是变成了无用功。”
闻言之后,西门盛不由是表情微变。
在抚顺关外与众位文武相见之后,西门盛几乎是没有耽误任何时间,就立刻赶到了抚顺关内求见赵俊臣,按理说赵俊臣根本赶不及获知西门盛不久前的发言内容。
但赵俊臣依然是提前知晓了西门盛的详细讲话内容。
这就意味着,经过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布置之后,赵俊臣对于辽东镇的渗透已经远远超出了西门盛的预想,甚至还建立了一套很有效率的情报系统。
西门盛稍稍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是垂头致谢,道:“多谢赵阁臣抬举卑职、看重卑职,还苦心为卑职这般充分准备!卑职现在看似是风光无二、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也非常清楚,这一切全是源于赵阁臣的安排,若是没有赵阁臣的全盘主导、与建州女真达成默契,卑职根本不可能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所以……卑职的泼天大功,全是拜赵阁臣所赐!”
随着话头开启,西门盛的混乱思绪逐渐清晰了起来,不像是刚才一般寡言与被动,讲话也更多了。
“卑职并不是一个迂腐不化之辈,阁臣您主动送给了卑职这样的天大好处,卑职自然是要全盘接纳,趁机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绝不会因为过往冲突与自尊自傲就拒绝您的好意;
与此同时,卑职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既然明知道自己的今日机缘全是赵阁臣所赠,今后也一定会涌泉相报,就算不能为赵阁臣赴汤蹈火,也必然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力配合赵阁臣做事。”
说到这里,西门盛已是目光灼灼:“但……正因为卑职并不是一个迂腐不化之辈,所以卑职也不会因为赵阁臣的这场恩情就完全抛弃曾经恩怨,彻底把自己视为是阁臣的犬马,有恩当然要报恩,但有仇也要继续报仇;而且卑职也曾经受过义兄何宇的诸多恩义,正因为卑职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所以卑职并不会轻易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将来一定是会全力为他报仇的!”
赵俊臣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讥讽,似笑非笑道:“……所以呢?”
西门盛的目光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语气愈发冷肃道:“所以,卑职希望赵阁臣可以给卑职一个准确答复,辽东镇前总兵何宇之死,究竟与您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关系,你该如何?若是没有关系,你又该如何?”
询问之际,赵俊臣心底深处的讥讽之意更为浓重,但表面上则是不动神色。
西门盛表情坚定,缓缓道:“若是何宇之死真与赵阁臣有关系,卑职会首先想办法偿清赵阁臣的恩情,然后就会全力与赵阁臣为敌,为义兄报仇,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是在所不惜!但若是何宇之死与赵阁臣并无关系,卑职刚才也说过了,将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报答阁臣,也不会与赵阁臣继续为敌!”
闻言之后,赵俊臣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表情变化,没有把嗤笑显露出来。
西门盛的这一番话,看似是恩怨分明、有情有义、原则坚定,但实际上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而已。
说什么“卑职并不会轻易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但这句话换种说法其实就是——“只要各种条件皆是符合,卑职也只就能无奈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了”。
又说什么“若是何宇之死与赵俊臣有关系,他将会如何如何,但若是何宇之死与赵俊臣没有关系,他又将会如何如何”,像是这种转折复句,那个“但”字之后的句子,往往才是说话之人的真实想法。
总而言之,西门盛的这一番表态,看似是大义凌然,但实际上是把主动权交给了赵俊臣,只要赵俊臣宣称自己与何宇之死毫无干系,他就会顺坡下驴,表示自己愿意与赵俊臣化敌为友、报答恩情。
再然后,西门盛就可以得到赵俊臣的更多支持,也就能有更大机会坐稳辽东镇总兵的位置。
这类话术,赵俊臣自然是一听就懂。
当然也有可能,西门盛是故意使用这种话术,想要误导与麻痹赵俊臣,但赵俊臣却是毫不担心,只要西门盛表明了这般姿态,在未来三五年内愿意一定程度上配合自己做事,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赵俊臣自然不会直接拆穿西门盛的真实想法,稍稍沉默片刻后,肃容道:“近些年来,本阁饱受朝野各方的非议与猜忌,所以很是厌恶这种自证清白的事情,但既然西门参将是这般的恩怨分明、有情有义,本阁也是深为感动,所以就为西门参将破例自证一次吧!”
说到这里,赵俊臣已是抱拳向天,用稍大声量缓缓道:“本阁现在向天发誓,自从本阁进入辽东境内之后,虽然是与何总兵屡次相互算计,一直想要压制何总兵的威势,但至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任何要谋害何总兵的想法!至于何总兵的死于非命,也与本阁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赵俊臣的这番誓言并没有任何虚假,他确实是至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害死何宇,何宇之死对于赵俊臣而言只是一场意外,赵俊臣也是事后才知晓了何宇的死讯,既没有亲手杀害何宇,也没有亲口传达过杀害何宇的命令,所以何宇之死也确实是与赵俊臣没有直接干系。
没有任何意外,听到这段誓言之后,西门盛看似是目光炯炯的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似乎是想要探究赵俊臣的誓言究竟是否发自真心,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目光,再次垂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卑职愿意相信赵阁臣的誓言,今后将会尽力报答赵阁臣的恩情!只要在卑职的能力范围之内,愿意为赵阁臣全力效劳。”
赵俊臣注意到,在两人谈话期间,西门盛已是多次提及“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这句话了。
很显然,西门盛所言的“尽力报答恩情”,态度始终是有所保留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赵俊臣的年纪、权势、以及功绩来看,谁也不无法预判他未来究竟会做些什么大事,西门盛自然是不敢毫无保留。
但赵俊臣依然是并不在意,终究只是一个过渡人选而已,只要不给自己添乱就行。
于是,赵俊臣轻轻一笑后,就抬手指向西门盛手边的那杯茶盏,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西门参将是不是可以安心饮下这杯香茗了?本阁亲手所沏的这杯茶水,若是再不饮下,就要凉了。”
西门盛当即是举起茶盏,把杯内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点头道:“茶水依然温热,此时饮用恰是时候……好茶!”
随后,西门盛已是开门见山,问道:“还望赵阁臣明示,您对于辽东镇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又需要卑职配合您做哪些事情,也好让卑职心中有数。”
赵俊臣再次亲自出手,为西门盛续了一杯茶水,态度似乎是愈发亲近了。
等到西门盛再次拿起茶杯、即将饮用之际,赵俊臣也缓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之后,一向是沉稳干练的西门盛,却不由是心中大惊,身体也为之一震,杯盏内的茶水当即就泼落了许多,洒在了手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