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日常
感受到小天地里曲红绡的状态后,叶抚稍稍缓了口气。
曲红绡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叶抚相信她能够撑到最后一刻。毕竟她虽然修为溃散了,但是神魂和身体的强度还在。
叶抚刚刚把早饭做好,胡兰便恰巧赶到了,二话不说,第一个便冲进了厨房。
问过一遍后,叶抚不禁感到有些无奈。
这小姑娘为了能够蹭到这一顿饭,早上特意没有吃饭便赶过来了。
叶抚倒也无所谓,添一个人的碗筷没什么问题,三个人还热闹一些。
吃过早饭后,稍作歇息,叶抚便领着胡兰去上课。
至于秦三月则是按照叶抚的吩咐,去街上买了一些花种子回来种。叶抚昨晚就把一些种花的方法写在了纸上,秦三月就照着方法开始在院子边上那一块土地里种花。
秦三月其实更加倾向的是用那一块地来种菜,既可以吃到新鲜的菜,还可以节省一些开支,她跟叶抚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被叶抚一口回绝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拒绝这个这么好的主意。
其实叶抚想的是以后种出了花,还可以来做花茶和花酒。他前些天尝过了这边的酒,觉得还没有自己做的好喝,茶也是一样,所以就想着自己来做,才让秦三月买花种在那里。
秦三月做事情很认真,一丝不苟地按照方法在土地里面劳作着,只有左边堂屋里胡兰大声跟叶抚辩论时才会抬起头看一下,瞧见两人只是在辩论,不是在吵架后才又带着笑意开始手头的活计。
不过,她有一个疑惑,那就是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红绡姐姐去哪里了,今天早上还看见,跟先生说完话后就不见了。
中午一些的时候,胡至福悄悄地来了书屋,看一下女儿胡小妹有没有给先生添麻烦。
他没有打扰叶抚和胡兰,跟秦三月说着。
早上的时候,胡兰没有吃饭便想着出门去上学,他拦着好好盘问了一番后才得到个“先生做的饭比家里的饭好吃无穷数倍”的回答,之后她便一直囔囔着以后也要在先生家吃饭。
过不了宠爱女儿这一关,胡至福满不情愿地答应把与女儿共餐的时间让给先生。
这次来,看胡兰有没有认真读书是其次,把伙食费交给先生才是正事,他做生意的人知道,这点意识还是要有的,不能让自家女儿因为蹭饭讨人嫌。
所以他给了双倍的伙食费,跟秦三月叮嘱了一番,说了些“不要娇惯小妹”、“她也可以帮忙做些事”之类的话,便又看了看堂屋里的二人,看到胡兰难得听得这么认真后,便带着对叶抚的尊敬又悄悄地离开了。
叶抚自然是知道胡至福说的什么,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伙食费是小事,做人的情分和道理是他比较看重的,好在,胡至福在他看来做人还不错。
这书屋里的钱是由秦三月记录管理着的,叶抚也很放心,毕竟大多数时候都是秦三月出门去买东西,每次从他这儿拿钱也麻烦,所以叶抚就干脆让她管着钱。
秦三月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床边的一个柜子推开后,再把柜子底下一块石板给揭开,露出一个小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了锁,她将随时随地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扯了扯,扯出藏在胸前的钥匙,然后把锁打开。
匣子里面是几支银叶子和一堆铜钱,看到这些,秦三月立马就眉开眼笑,笑得很干脆,就是见到喜欢的东西的笑容,连带着那道疤痕也变得好看起来。
她把胡至福给的伙食费放进去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匣子合上。
上锁,关上石板,推来柜子。
一套动作做得流畅无比。
叶抚早早地就知道秦三月这样藏钱了,一度想给她说明一下,免得她变成小财迷,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他理解,秦三月喜欢的其实并不是钱,而是于她而言,来之不易的这一切。她的心思很单纯,单纯到以为这钱里面便是叶老师对她的信任,与现在这种生活是事实的一个证明。
吃过苦,才知甜。叶抚对这句话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时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溜走。
一切都循序渐进。便到了胡兰最喜欢的讲故事的环节了。
叶抚不是个教死书的人,每天都会选定一个时间,给胡兰分享他原本世界的一些故事。
下至童话,上至神话,无所不讲,胡兰接受能力很强,不论是恐怖的还是悲剧的都听得津津有味。每每于此,她眼里都直冒光,于她而言,先生总是能够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脑袋里面还有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很了不起。
总之,这就是一个提升好感度的环节。
秦三月也总是会在这个时间里,放下手头的事,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静静听着叶抚讲故事,她没少因为代入太深而忘我。昨天那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便是如此,最后讲到化蝶,秦三月在外面忽然就哭了起来,弄得叶抚有些措手不及。
叶抚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
今天的故事是《倩女幽魂》。因为叶抚大学学的是文学,算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自身的实力又很强,讲的故事很有代入感,一度把外面坐着的秦三月吓得瑟瑟发抖。
秦三月那副又害怕又想听的模样倒是让人好笑,至于胡兰压根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听悲剧不伤感,听恐怖故事兴奋得没边儿,只有听喜剧才笑得前仰后翻。
笑笑闹闹的时间这般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进入了正常的节奏。
叶抚除了每天规划自己的教学计划以外,就是观察曲红绡的情况。
最危险的时候,曲红绡一度肉身差点蹦碎,看的叶抚心境肉跳,好几次差点他就先忍不住要终止曲红绡读书了。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曲红绡一直在咬牙坚持,表现出了绝对的韧性,即便全身痛到使不出力气,双眼也不肯离开书本片刻。
叶抚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痛苦,差不多就是把一个普通人的骨头一节一节地打碎那般。曲红绡能有这样一份执着与坚持,在叶抚看来她的修行之路便已经是通过了最大的阻碍了。
她的修为恢复得很快,身体的经脉每蹦碎重铸一次便上升一个档次,并且比起之前来要更加通透,毕竟是沾染了浩然正气。
这样一直到第五天的晚上,最后的时刻,《清风》也要被曲红绡读完了。
而真正的考验也是这最后的一点。
那是叶抚自己添写的内容,是他按照曲红绡的情况,为她定制的。
第三十二章 人间诸事千千万
叶抚的小天地里。
曲红绡颤抖着将手放在最后一页上,还未翻开,她便深感那一份压力了,不单单只是猜测最后一页或许会很难读,实实在在地也是表现在书上的。
最后一页纸张不断颤抖着,好似有什么要突破纸张的束缚而出。
只是轻轻碰了碰,曲红绡便感觉到一股灼热。
她没有选择马上翻开最后一页,而是起身走到木屋外面,看着山谷之景良久。
眉头之间染上一份凄怆,这是她以前从不曾有的。
抬头望着山谷上面投下来的微光,她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转身。
她有预感,这最后一页会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难读,有可能……有可能会死。
虽然曲红绡认为先生既然说了这里很安全,便不会看着她因此而出现生死危机,但是她并不希望自己到需要先生出手帮忙的地步。
她不想先生以为她是一个需要庇佑的人。
咬牙,横眉。
曲红绡重新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看了一眼在一旁安静呆了五天的梨树枝丫,抿着嘴欲言又止。
终地,她翻开了最后一页。
一团云雾蒸腾而起,她只隐约看到一只布谷鸟腾飞而起,在空中婉转名叫片刻又消散掉。
待到云雾散去后,曲红绡才呆愣愣地呢喃,“一言一句皆已通灵,先生,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闭目沉沉吸了口气,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看着那仅有的一行字缓缓念:
“先生问: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刹那之间,曲红绡双眼失神,陷入一片混沌。
那消散在木屋之中的知更鸟忽然凝聚起来,直冲而下,扑进曲红绡的身体,然后瞬间溃散。
曲红绡微微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一丝殷红从嘴角缓缓淌下。紧接着,眼角、鼻孔、眉心、双耳淌下殷红鲜血,瞬间将她整个人染成一片红。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不是痛苦,好似最后能够感觉的东西都消失了,眼前只是一片黑,只有一片黑。
她不知道自己浑身的血管都已蹦碎,不知道经脉、丹田、紫府、灵台都已崩塌,也不知道自己一身胜雪白衣染成血红色。
只是觉得自己在黑暗之中前行,见不到一丝亮光。
甚至是,她恍然片刻后,再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小天地外。
叶抚站在梨树下,看着梨树良久,没有出声。
梨树垂下一条枝丫,轻轻抚弄着他头上的短发,花朵之间散发出微光萦绕在他的身周。
它在安慰自己。叶抚知道。
叶抚心里麻麻的,不知作何感受,许久许久后所有的失望都化作一声叹息落空。
曲红绡没有撑得过去。
“怪不得她,她怎么承受得住圣人之言嘛。”
叶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些乏力地坐在石凳子上。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到乏力,并不是身体上的,也不是精神上,而是思绪上。
他觉得是自己太过严格了。曲红绡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便想着尽快看到她的成长,而就忽略了她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么快速的成长。
“我一直想着不要拔苗助长,看来也不过是泛泛而已。”
叶抚再次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了敲,一道浅淡的波纹浮现,然后眨眼之间又消失。
小天地里。
叶抚的一丝神念凝结成他的模样。
他缓步走进木屋,一进去,便不由得露出不忍之色。
按照意识形态和身体状态而言,现在的曲红绡的的确确是死了,不过有叶抚留下的那一道梨树枝丫,保留了她的神魂。
此时那一截梨树枝丫被一团柔白色的光晕环绕着。
叶抚缓缓向前走去。
抬手,一抹青色在手间环绕,神通“枯木逢春”。他要恢复曲红绡的**,然后再让神魂归位。
但是他手头的青色还没有递过去时,便不由得顿住了。
他隐约之间看到一道明黄色的光拂过了曲红绡的身体。
叶抚眉头微微皱起,片刻之后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前面。
曲红绡溃散一地的鲜血蒸腾起来,一道明黄色光芒拂过,瞬间被分散成无数细小的血雾,然后拿血雾开始盘旋纵横,片刻之间凝结成一只火红色的怪异之鸟。
那只火红色的鸟忽地扑腾翅膀,一股热浪瞬间侵袭向四周。
叶抚连忙抬手将热浪压制住,免得将这木屋毁坏。
转而,他笑着对那只火红色的鸟说:“小家伙,你过来。”
火红色的鸟刚开始露出警惕之色,但是片刻之后,便温顺起来,缓缓朝着叶抚飞过来。
叶抚轻轻伸出食指,向前递过去。
火红鸟温顺地用喙蹭了蹭,接触之间,一道白芒爆发。火红色的鸟浑身的火焰猛然变得剧烈起来,同时颜色变得明黄一片。
“去吧,回去吧。”
这只鸟轻鸣一声,眼中升腾起火焰,然后逆转身形,扇动翅膀,眨眼之间冲进曲红绡的身体。一团火焰自她的身体向四周弥漫,灼热的温度将空气扭曲,叶抚只是轻轻用手一压,便将火焰压了下去。
梨树枝丫颤抖起来,那团萦绕其周的柔白之光脱离,然后飞进曲红绡的眉心。
一道清风吹来。
郎朗的念书声在四周响起。倾耳一听,皆是
“先生问:人间诸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先生问:人间诸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
郎朗之声,环绕于耳,转承回响,久久不散。
叶抚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出一言。等待着。
曲红绡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还未睁眼。酝酿着。
待到这郎朗发问声快要散去之时。
又一道清风从门外吹进来,山谷之上微光更盛。
曲红绡猛然睁开眼睛,一股浩然正气从她身体里倾泻而出,化作清风吹拂,吹起叶抚垂落在额头的头发。
叶抚吸了口气,轻声问:“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
郎朗之声响起在这山谷里的每一个角落,是曲红绡的声音。
她答:
“我看故我在,我听故我在,我言故我在,我身动故我在,我心动故我在,我思故我在。”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第三十三章 蛰伏之变
曲红绡站在院子里面,望着天上的月亮。
现在已经是月落当空了,早就过了她该离开的时间了,但是她仍旧站在这里,久久没有动过。
她换了身衣服,是秦三月唯一两套衣服之一。秦三月虽然年龄不大,但是身子高挑清瘦,曲红绡穿她的衣服也不显得违和。
大概也只有曲红绡这样的修仙之人穿着这衣服,才能真正地体会到这衣服的不同之处。穿上这身衣服后,不论是修炼还是推演神通都快了不少,而且有明心的效果,不用担心走火入魔。
她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套衣服是先生做的。
曲红绡现在有很多东西都明白了,诸如为何自己的明镜之心那么不堪一击,为何先前修为早就到了元婴巅峰,却迟迟不见分神,为何驼铃山的师父一直都说自己少了一点实在感……
她明白了很多,在那木屋里的五天时间里。仅仅只是读一本随手就可以买到的两文钱一本的《清风》。
同时她又有很多的都不明白,不明白自己读书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与这边对比起来才发现那木屋里居然处处都是道韵。她还不明白自己在在看了那最后一页意识溃散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她在那黑暗虚无之中感受到自我。
先前在那黑暗虚无之中,她最先看到一点微光,所以有了“我看故我在”,然后听到了一声“人间诸多事,有万万千千,何有你在”,所以有了“我听故我在”,然后她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有了“我言故我在”,之后她发现自己被一道清风吹动,可以活动身体,就有了“我身动故我在”,再之后,她恍然明悟了先生为什么问出这样一个问,便有了“我心动故我在”。
所有的恍然大悟,全都汇成最后一句话,“我思故我在”。
当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存在时,已经重新站在这梨树之下了,手里拿着一本《清风》和一根梨树枝丫。跟她那天从这边儿消失的位置一模一样。
只是片刻,她便知道自己身体的封印解了,修为也已经恢复了巅峰,神魂紫府更是开了一条缝隙,随时随地都可以迈入分神期。
不过,比起这些,更让她惊异的是,她发现丹田里,金丹之上开了一朵细小的金色莲花,元婴手中沉睡着一只浑身散发金色火焰的鸟。
那只金色的鸟她知道是什么,原本是藏匿在心田的,自她生下便有了,是她从未向他人说起的秘密。心有灵犀。只是现在脱离了心田,在丹田沉睡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觉得不会是坏事。
身为东土三大圣地之一的驼铃山人间行者,她很清楚金丹开莲花意味着什么,这是圣人资质。若是在以前,她定会露出欣喜之色,但是经过了木屋五天的洗礼后,她看待事物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无限接近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相比之下,更加让她惊异的是,自己不过读了五天书,便成就了圣人资质。而这一切,起源于那位始终把微笑挂在嘴边的先生。
她看着梨树许久,也不见先生在哪里。
就这样等着。
半晌之后,一声开门声响起。
曲红绡转头看去。
叶抚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他笑着说,“回来啦。”
曲红绡点点头。
五天之后再相见,平平淡淡,就只是一句“回来啦”,出乎意料,合乎情理。
叶抚用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头,走了前去,“刚才在洗澡,让你久等了。”
“学生等先生是应该的。”曲红绡轻声回答。她正想开口向叶抚汇报成果。
叶抚挥手打断了她,“没什么好说的,回来了就好了。”
曲红绡不知道说什么,吐出一口气,轻声说:“谢谢先生点拨。”
“我终其到底,不过一个引路人,能否做到全在你。”
“先生,我有很多不明白。”曲红绡语气略微急促,认真地看着叶抚。
叶抚坐在石凳子上,笑着说:“你问吧。”
曲红绡看着叶抚,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来。一旦细细地思考,她才发现,关于先生,自己居然有那么多的不明白。
同时她又在心里反问自己,弄明白这些事情真的很有必要吗?
良久之后,她给了自己否定的回答。
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总不能又什么都不问吧。曲红绡一时间陷入僵局,想要不被先生认为是胡闹,又不知道问什么,憋了半天,才幽幽吐出几个字来,“我想知道先生为何一直留短发。”
说出这句话后,曲红绡自己都愣住了。
至于叶抚,脸上更是一片错愕,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为曲红绡解惑,却不想问出这么个问题。
他抬头望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有些湿的头发说:“大概是洗头很简单吧。”
……
错落在星空之中的群星闪烁,交相辉映。
黑石城上面的星空,几颗平日里几乎见不到的星星今晚却格外明亮。
城门之上。
须发皆白的少年坐在城墙上,两只腿落空摇晃着,望着天上的星星。他身后是身材高大的女子。
“星相已现,明日大幕便要开启了。”
“这一次有什么特殊的吗?”女子问。
“五天前我观星,发现有一颗格外耀眼的命星忽然黯淡了,与之相随的是一颗略次一些的命星直接消失了。”
“应该是两个砍树人相遇了,一方死,一方重伤。”女子回答。
少年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的,但是刚才我发现那颗黯淡的命星直接消失了。”
“或许没有撑得过重伤吧。”
少年迟疑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过了一会他才说,“按道理来说是这样,但是我念想那命星时,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女子想了想说:“应该是你们同为砍树人,命格里的公通之处造成的吧。”
“我也希望只是这样。”他说,同时又在心里面添了一句,“而不是气运被争夺了的怅然若失。”
是夜。
黑石城蠢蠢欲动。
蛰伏在各个角落里的气息开始一点一点向四周散发,相互之间,去试探,去触碰。
在曲径之外那条胡同的尽头,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梧桐枯树在星光之下探出几朵新绿。
城东一座被乞丐占据的破旧老庙里,神像缓缓睁开眼睛。
一只蚱蜢趴在妇人晾晒的被褥之间,目光锐利而凶狠。
李员外前几天刚挖的小池塘中间,散发着微光,几只观赏金鱼在那里游荡。
胡至福的悦来客栈门口,两座石狮子改躺而立,气势磅礴。
徐大人家中堂屋那摆在正中的玉貔貅慢慢变红。
说书先生枕旁的梨木散发莹莹白光。
布衣坊里,被堆在角落用来遮灰尘的青灰色布匹抖了抖,将一身的灰尘抖落。
周若生周公子蜷缩在被窝里,他胸膛上的玉佩闪烁光芒。
……
城中的诸多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就在这万物皆变的情况下,黑石城青石板大道底下,一株古树还在沉睡。
黑衣青年化身成鸦,绕着黑石城飞了一圈又一圈。
黑猫舔舐着自己的爪子,明亮的眼睛透着星辰。
曲红绡站在门口,清风萦绕在她身周,撩动青丝。
眉心一点朱砂的俊秀少年随手捏死鞋子上的一只金龟子,然后笑着说:“你还配不上我。”
胡小妹一脚蹬掉被子,四仰八叉地睡着。她眉间多了一道怪异的符文。
里。一根翠竹刚刚在院子角落里冒出头,便被一朵梨花压回土里面。隐隐约约的威势从梨树身周散发出来。它似乎在宣示,这里只许它一株灵物存在。
秦三月半夜做了噩梦惊醒过来,连忙看了一下藏在石板底下的钱有没有少,没少一分她才重新安睡。
远在黑石城四方各地,无数飞剑、灵兽、飞舟急速赶来。磅礴恐怖的气息争相汇聚,势必要争夺黑石城中的先机。他们知道,这黑石城里诞生了新圣。
睡梦中的叶抚,还在细细品味着电影《杀生》。
第三十四章 黑色痕迹
门前屋檐滴水,滴滴哒哒如清泉叮咚。
曲红绡换回自己的一袭白衣,将秦三月的衣服整理好,装在一个长匣子里面。
她站在门口,看了看外面浅薄雾气中的雨,然后催动丹田,想要运转灵气,但是没有丝毫反应。
“果然如此,大幕开启之后,就用不得灵力了。”
正准备撑伞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经脉又一道热流经过,定神一看,发现是一道浅淡的乳白气息。
“浩然正气!不对啊,就算是浩然正气,在大幕规则之下也没法催动啊,难不成我修的这份浩然正气有所不同?”
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曲红绡将疑虑存在心里。
站了一会儿,撑开油纸伞,迈步走上大道。
现在天气尚早,平日里路上应该是没什么人的,但是进入却不同,路上多了许多人,而且大多数人的服饰打扮都与这城中土著有些差异。
曲红绡知道,这些人全都是自己的竞争者,被称为砍树人。大幕开启之前,但凡砍树人相遇,只能存一,所以大多数提前进入黑石城的砍树人都蛰伏起来,不愿意在大幕开启之前就损耗修为去争斗。
也只有曲红绡这种程度的砍树人之前才敢随意走动。
但是现在不同了,所有人修为都被规则禁锢了,全都处于同一平等线上,便都出来了试探机缘。
道上的人大多戴着斗笠或者蒙面,尽量遮掩自己的容貌,不想被他们认出来,若是招来平日里记恨的人说不定就会发难。
曲红绡经历了五日的读书后,现在心态有了很大的改变,整个人并不忌讳什么,就这般大方地走在前往的路上。
路上有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停留。曲红绡身为驼铃山人间行者,名声在外,即便许多人没见过真实面容,也见过画像。
此时的曲红绡被认出来了,也因此,她所走的路总是被下意识地腾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就算是限制了修为,路上的诸多砍树人也没有几个敢确保能够在曲红绡手里走过几招。
所以还是尽量避让。
雨大了一些。
曲红绡抬目望去,透过薄雾和雨水,依稀可以看到天上有许多星辰闪烁着,它们彼此勾连,如同一盘棋局中的棋子。
那便是这次大幕的阵眼。以天上的星辰布阵,这是何等的阵术修为,是这条路上的人都无法想象的。
半个月的大幕时间里,找寻机缘物,争夺气运便是砍树人需要做的事。
今天是第一天,相对而言比较和平,但是越往后面,争斗会愈演愈烈,因为修为的束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减弱。
除了现在有的砍树人以外,还有不少人只能等大幕开启才能进这黑石城。曲红绡清楚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将会面临很多的麻烦。
现在大家都敬她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但是在真正的大机缘面前,身份都是虚妄,唯有实力才是王道。
往前面走了一些,曲红绡在雨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青色影子。她走了上去,冲着那青色影子轻声喊道:“三月。”
秦三月提着手里的酱油转过身,立马笑了起来,“红绡姐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曲红绡走上前去,把伞往秦三月那边靠了靠,“怎么不带伞就出来。”
秦三月抬头笑了笑,“这边儿近,又只是出来打酱油的,就没带伞,结果刚出来打了酱油雨就下大了,我正想着一口气冲回去呢,结果姐姐你就来了,我运气真好。”
曲红绡尽管表情依旧平淡,但是眼神还是不由得温柔一些,她觉得和这个少女呆在一起很舒心。她很喜欢三月身上那一股干净的气息。
“若是我起得晚了一些,那你岂不是就真要冲回去啊。”
“这样的话就只能跑回去了。”
曲红绡轻轻瞥了她一眼,“弄脏先生给你做的衣服,你也舍得吗?”
“呀!”秦三月表情有些慌张,“我之前还没想过呢!叶老师给我做的衣服我可舍不得弄脏。”
曲红绡眼角弯了弯,“好啦,这不是没有脏吗。”
秦三月捏着衣边,提起来一些,怕沾到地上的水。她痴痴地笑了笑。
“对了,红绡姐姐,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城里多了很多打扮不同的人吗?”
曲红绡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望着远处雾气之中行色匆匆的诸多砍树人,片刻之后她轻声说:“这些人啊,是来买东西的。”
秦三月按了按右眼的疤痕,自言自语,“也没听说过黑石城今天会有集会啊。”
两人撑伞结伴而行。
……
胡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在床边双脚勾起一双鞋就摇摇晃晃地坐到梳妆镜面前。
看着光亮铜镜里的自己,胡兰的眼睛一点一点张开,然后一点一点瞪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她惊叫一声,连忙用手指去搓额头。
只见她额头之下,眉心只见,有一抹古怪形状的黑色。
她使劲儿地搓了搓没见反应后,连忙捂住眉心站起来,跑到隔壁的洗漱房里,掺了盆水,然后开始洗脸,不停地反复地揉搓着眉心的痕迹。
刚开始她以为是墨迹,但是怎么弄都弄不掉后便有些着急了。
但估摸着先生家的早饭又快要好了,她没耐心一直在这儿处理眉心只见的东西,就连忙扯了一条丝巾,绑在额头遮住那道痕迹。
拒绝了胡至福看着下雨天想要送她的想法,一个人抓起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就出了门。
胡至福在后面连连点头,心想自家小妹真是勤奋好学。
胡兰刚一拐出自家院子,走到大路上就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发现今天外面的人格外地多啊,比平时多了不少,而且看模样很多都是外地人。她想莫非今天是开了什么集市吗?
挥开脑袋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后,她顶着把伞快步向前。
一路小跑过去,等到了后,鞋子湿透了不说,裤子也湿了半截。
叶抚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用一把刀在削着一截木头。他看到胡兰的模样后直接笑出声来。
“小家伙,你这是为了上学不畏艰难险阻啊,我还想着你大概不会来了。”
胡兰哼哧哼哧地捏着拳头说:“我很勤奋的!”转而,她骨碌地转了转眼珠子,问:“吃过饭了?”
叶抚挑眉反问,“你认为呢?”
胡兰立马丧气,跺了跺脚,“都怪这雨,害得我错过饭点了。”
叶抚笑了起来,放下手头的活,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还没吃呢,就等你了,快进来吧。”
胡兰一下子笑弯了眼睛,小跑着冲了过去,将湿漉漉的脑袋在叶抚腰上蹭了蹭,欢快地说:“先生真好!”然后丢下伞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子。
叶抚不由得感叹,“小孩子就是活力十足啊。”
他回首望了望天上在薄雾之间若隐若现的星辰,脸上露出浓郁的微笑。
“黑石城大幕,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饭桌上。
叶抚看着胡兰额头的丝巾,不由得问:“今儿个怎么想着打扮自己啦。”
胡兰晃悠着两只脚丫子,摸了摸额头的丝巾,嘟了嘟嘴,满不情愿地取了下来,“才不是呢!”她揉了揉眉心的黑色痕迹,委屈地说:“不知道为什么,长了这么个东西,怎么洗都洗不掉。”
叶抚看到那黑色痕迹的瞬间,眼神便沉了下来,他清晰无比地看到,那黑色痕迹之中蛰伏着一道苍老的意识。
他神识稍稍一动,便探知到那道意识寄宿在胡兰额头意欲何为。为了等候时机夺舍。
“先生你也觉得不好看是吧。”胡兰看到叶抚眼神沉了沉,便哭丧着说,“我也不想要这东西的,可是怎么也去不掉嘛。”
叶抚眼神恢复之前的柔和,笑着说:“怎么会去不掉呢。”
说着,他伸出手,大拇指按在胡兰眉心的黑色痕迹上,轻轻一抹。
一道凄厉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叶抚用神念对这道即将溃散的意识说:“你运气很不好,打主意打到我学生这儿来了。”
一股磅礴的气息就要从胡兰眉心涌出,但是下一瞬间直接被叶抚在掐灭。
叶抚笑着说:“你看,这不是抹掉了吗?”
胡兰狐疑地看着叶抚,“真的?”她早上弄那么久都没弄掉,还险些错过了饭点,她不信先生只是轻轻抹了一下就抹掉了。
她怀疑地走到隔壁去照镜子。
片刻之后,叶抚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不由得笑了笑。
……
隔壁街上,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忽然脸色苍白起来,跌跌撞撞跪倒在地上。
嘴里不断念叨:“老祖没了……”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属小鸟来,对着小鸟说:“老祖气息消散,恐遭不幸,速速来人。”
然后放飞了金属小鸟。
第三十五章 手绢
钟随花,这位被大家亲切称为花娘的布衣坊老板,此刻有些犯愁。
她收起了平时妖娆的身姿,无奈地问:“这位客人,你真的要买这块布吗?”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散开一头长发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她轻笑一声说:“真的,奴家就要那块布。”
声音娇腻柔媚,一副作态尽显诱惑。
“可那真的是非卖品啊,只是用来遮一下灰尘用的,做工粗糙不说,颜色也不好,要不然你还是看一看我们展台里面的吧。”
年轻女子轻轻踏前一步,盈盈之腰微微扭动,腰下宽大的衣袍随风摇动。
她眨动一双眼角泛起朱红的眼,水一般的涟漪在眼中流淌,“这位姐姐,奴家真的只是要那匹布而已。”
钟随花感受到一股柔软的气息,不由得心神摇曳。她晃了晃头,然后无奈地说:“既然客人执意如此”
话还没有说完,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旁边站着须发皆白的少年,少年身高只刚好够到女子胸前。高大女子朗声截停:“等一等!”
散发女子衣袖遮住的脸露出一抹狠色。
“老板,我们也看中了这一匹布。”
钟随花愣住了,心想今儿个是怎么了?一块遮灰尘的破布居然这么抢手?她又愣愣地看了一眼那灰布,实在是没瞧出来什么特别的。
钟随花抬头看着高大女子,“这位客人,你确定需要吗?”
高大女子旁边的少年温笑着接过话,“掌柜的,那布虽说长得不好看了些,但是我们看着确实想要。”
钟随花又转眼看了一眼散发女子,然而说:“但是是这位客人先来的。”
散发女子放下手,搭在腰前,冲着少年微微轻笑一声,然后倾了倾身子,“这位好郎君,的确是奴家先来的呢。”
面对着散发女子的娇媚,少年没有丝毫反应,开门见山,轻笑着说:“这匹布对我意义重大,对你而言不过是多了个材料而已,我希望你能让步一下,必有回报。”
散发女子身子一软,娇滴滴地向前倾了倾,便要跌进少年的怀抱,但是少年身旁高大女子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冷声说:“这位姑娘,生了病就早些去看病。”
散发女子娇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少年再次开口,“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适合你的东西,作为回报,我希望你能让步。”
“哦?”散发女子妩媚一笑,“好郎君知道奴家想要什么吗?”她眯起眼睛,媚眼如丝。
少年微笑着答:“离阳之珠,寸断之花。”
散发女子眼神如同一汪清泉忽然被截断,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冷漠起来,看着少年不发一言。
少年微笑依旧,神情不改,“可还愿意?”
“说吧。这布匹我让给你就是。”
“旁边那条街上有一座青楼,青楼中魁首名为如烟,如烟姑娘头戴一发簪,便是你所需要之物。”
散发女子一停,拂袖大步而走。
少年微笑着望她远去,站在他旁边的高大女子却不由得狐疑发问,“你为什么这么熟悉?”
少年脸色微微一红,摇了摇头,小声说:“前些天去过一趟。”
“哦。”
少年挥手说:“我只是去看一看,其他什么都没做!”
“其他什么?”高大女子反问。
少年一愣,抿嘴不说话。
一旁的钟随花心里不断盘算着。今天很奇怪,很奇怪,路上多了许多面生的外地人不说,少年和那散发女子之间的对话听上去也很奇怪。
他们似乎,似乎是在这黑石城找什么东西。
一想着,钟随花不由得升起一些猜想,却又感觉牵强,下意识掏出怀中叶抚给她做的红色手绢擦拭眼角。
却在这一瞬间,她面前那少年身子猛然怔住,然后颤抖起来,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声音颤抖,抓着钟随花的手问:“掌柜的,你这手绢”他一下子愣住,半天说不出来话。
钟随花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个少年郎看上去模样干净,但是没想到动作这般冒犯。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少年连忙赔礼道歉。
转而,他连忙说:“掌柜的,你这手绢卖吗?多少钱都可以!”
高大女子扯了扯他的肩膀,狐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
少年没有理会她,而是要紧牙关紧张地看着钟随花。
钟随花看着少年如同要着火一般的眼神,不由得将手绢收回怀里说:“这位客人,真的对不住了,这手绢对我很重要,卖不得。”
钟随花很聪明,仅仅只是这少年的表现,她便知道这手绢,或者这手绢的缝制技艺很珍贵,更是不由得念起了给她做这手绢的叶抚来。
“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的!”少年着急地说。
钟随花坚定地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我这人不好钱,喜欢的东西在手里便不可能会放开的。”
“不仅仅是钱!驻颜丹!寿元丹!甚至是修”
少年话没说完,他身后的高大女子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急忙小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想被守林人诛杀吗!”
少年如遭雷击,片刻之后眼神清明起来,却看着钟随花胸怀,良久之后一声长叹。
“客人,还要那灰布吗?”
少年失落地转过身,摇了摇头就离开了,高大女子连忙跟了出去。
钟随花心思细腻,把今天这事儿藏在心里后就跟一众伙计说今天提前打烊,然后关了铺子,避免招惹麻烦。
街角。
高大女子抓住失魂落魄的少年,皱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块灰布怎么就不要了?”
少年苦笑一声,就顺着墙坐在地上积水里,失落地说:“见过了那等天工之物,又怎么看得起那灰布。”
“那手绢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任由雨水滚进眼睛。
他一字一句说:“我想啊,门里老祖宗也做不出来那手绢百分之一。”
高大女子愣住,惊骇直呼,“这怎么可能!”
少年失魂落魄地说:“那种气息,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大道吧。”
高大女子只感觉脑袋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没感觉错吧,大道!”
“是啊,那手绢里蕴含了无上的大道意志。”
高大女子晃了晃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大道意志是一个怎么的概念,她这种出身名门的修仙之人无比清楚。那是无数人日日夜夜都在追求的,即便是门里老祖宗也只是半只手触摸到了大道,而那手绢居然蕴含啦大道意志。在她看来,必须要拿到手,不惜一切代价。
“我去把那手绢取来。”高大女子转身,便要离去。
少年站起来连忙说:“你要干嘛?”
“取那手绢,不惜代价!”
“你疯了!守林人瞧着呢!人家随手就可以打死你!”
“不会的,”她转过身,目露柔色,“我向你保证。不过,等我把手绢交给你后,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我到时候会通知老祖的。”
“你要做什么!回来!”
女子纵身一跃,跃上高墙,然后跳了下去,消失了身形。
“回来!”后面那白发少年嘶吼着。
转而他一口鲜血涌出。前些天受的伤,现在还没好。
他整个人只感觉到头晕目眩,刚才连续几次情绪大变,导致他现在心神虚弱到了极点,便要晕倒在地。
就在意识溃散之际,他隐约看到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女撑着伞,朝自己跑来。
第三十六章 慌不择路
少年隐隐约约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下次别随便捡人回来了,出了什么麻烦,咱这小书屋可担待不起。”
“可是乐善好施,助人为乐不是老师你平时都在念叨着的吗?”
“那你也得分什么人吧,这人明显需不着我们帮助的。”
“他都晕倒了,看上去也是很弱小的样子,又下那么大的雨……”
少年皱起眉。咳嗽声从他嘴里发出,便止不住一连串的咳嗽。他费力地睁开眼,瞧见一抹青色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道干净无比的气息。他轻轻动了动鼻子,吸进一丝气息,沁人心神。他一下子回过神来。
少女秦三月微笑着说:“你醒了。”
少年觉得头痛无比,几乎要炸裂了,使劲儿地揉着太阳穴,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撑着床沿背靠在横板上坐了起来。
“这里是?”他眼神有些飘忽,前些天受的伤随时有反噬的可能,不敢多费心神去思考。
“我先前出门,发现你倒在墙边,雨很大,就把你带过来了。这里是。”秦三月认真回答。
少年晃了晃头,差不多明白自己的处境,是晕倒后被人救了。
“谢谢。”他吐出这么句话。眼睛渐渐恢复焦距,他看到了秦三月的模样,下意识地愣了愣,这是他不曾感受到过的干净气息。与之相比,她眼眶那道疤简直微不足道。
他抬目望去,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间,没什么考究的装扮,就是寻常人家的模样。门口坐着个短发青年,正用一把小刀打理着手里的一截木头。那个青年的装扮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又偏过头,顺着青年的身体往外面望去。
看到一抹白色撑着油纸伞站在梨树之下,梨花纷纷,白衣飘飘。
少年双目瞪大,只一瞬间便感觉寒毛树立,心头如雷一般炸响。那白衣之人他认识,并且应当是整个黑石城所有的砍树人都认识的。
驼铃山人间行者,曲红绡!
院子里,纷纷雨下。
曲红绡轻轻睁开眼,偏过头,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睛看了一眼这位须发皆白的少年,不作一言,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便又重新转头闭眼。
却只是这么一瞥的瞬间,少年呼吸几乎要凝滞,他无法想象自己这样的状态面临最强砍树人之一的曲红绡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他知道甚至是不用想象,自己定然无法在她面前走过一招。即便他们都被大幕封锁了修为,也是一样的结果。
离开这里。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直接的选择。他很清楚这样状态的自己,甚至无法打得过面前这清瘦的青衣少女。让他跟曲红绡呆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无法安心呼吸。
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地穿上鞋子就要离开,结果刚走三步,脑袋之中便传来一道眩晕感,然后猛然跌倒在地。
“你这个样子还是躺着吧!”秦三月在后面搀扶住他。
叶抚知道这个少年是个修仙之人,并且资质很不错,甚至有“生而知之”这样的妙性。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年在这黑石城的目的是跟曲红绡一样的。他削着手里的木头,淡淡说:“他要走,就让他走。”
“老师!他这样子怎么走啊!”秦三月到底是心底善良,感念到自己以前无人相助的遭遇,便想着帮这少年一把。
叶抚放下手中木头,缓声说:“他需要你的帮助吗?你自己问一问,他需不需要。”
秦三月愣住,呆呆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白发少年。
少年顾不得叶抚和秦三月之间说了什么,他现在早已没了以前那份从容大度。他现在很是着急,一是他的同行之人要冒着被诛杀的结果去强抢那手绢,二是曲红绡就在他不足十米的地方。还有就是,曲红绡在这里,而那门口的青年却更有一种几人之上的感觉,他不由得想这会不会是某个不知名的厉害人物。
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实在是让他无法安心下来。
他慌张地站起来,就往外面冲。
秦三月看着少年慌张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沉默不发一言。
少年冒失地冲进雨中。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让他如遭雷击,猛然僵住。
“站住。”
曲红绡缓缓转过身,看着少年语气平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但是我需要你知道,离这里远点。”
那一份以弱小姿态面临曲红绡的感觉在他心里不断发酵,变成酸楚,变成无奈,变成屈服,他知道现在的局面容不得自己多说其他什么。
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他说:“是。”
他说的是“是”,而不是“好”。这是低人一等的回答。
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少年一头白发被雨水打湿,凝结成几团。他咬着牙离开这里。
他感到心酸和屈辱。曲红绡是他同辈的,然而现在却不得不以低人一等的姿态面对,这是对心性的沉重打击。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曲红绡对他并没有恶意,这样状态的曲红绡也不需要对他抱有恶意。曲红绡只是想提醒他寻找机缘不要来这边儿,这里很危险,因为有一位他们都不曾知道的庞然大物住在这里。
那是她的先生。
同时她也不希望那些为了机缘不顾一切的人打搅到自己先生的平淡生活。
只是曲红绡生来就是如此的性格和说话方式让那少年曲解了这番意思。
少年走了。
曲红绡把院门关好回到梨树之下,继续闭目感悟,左边堂屋里胡兰还在认真思索着叶抚给她出的题,秦三月像个犯错的小孩,低着头站在叶抚旁边,两根食指搓来搓去。
“老师,你说说我吧。”秦三月忽然有些委屈,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心里过意不去。”
叶抚轻笑一声说:“你又没犯错,我说你干嘛。”
“但是那人”
叶抚打断她的话,“那少年是那少年,你是你,不一样。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并没有错。如果你真的要我说你的话,那就,以后啊,帮人的时候要分清楚别人需不需要你的帮助,你的善良很珍贵,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感受到你的善良。”
秦三月没太明白叶抚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不过她还是小小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只要叶老师不怪自己就好,她想。
叶抚抖了抖手里的木头,成堆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一根平整光滑,约有一手宽,三尺长的木板来。
他端详打量着木板一番,然后抬头对秦三月说:“三月,你去买一把刻刀回来吧。”
“刻刀?是木匠用的那种吗?”
“嗯,差不多,我刻点东西。”
秦三月点点头便去自己房里取钱,然后撑着一把伞就出门去了。
第三十七章 雨天小巷
虽然伙计们想不明白今天掌柜的怎么这么早就说打烊,就算是下雨,店里的生意也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掌柜的都说了今天的工钱照算,他们也就不多问什么,白耍一天还可以拿工钱,乐得其所。
钟随花在布衣坊临时休息的隔间里换了身便装,撑着一把伞就离开这布衣坊,回家去了。
在她眼里,今天的黑石城很不寻常,多了太多的外地人了。而且看模样,这些外地人并不像是来参加什么集市的,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那散发女子和白发少年的对话,加之以前的一些经历,便不由得怀疑他们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修仙之人。
之前还有传闻说那新城主的儿子是个修仙之人,但是一直没有人瞧见过什么证据,便就只是一个饭后的谈资。
但是之前那白发少年和那散发女子给她的感觉太特殊了,不只是不像普通人的那种感觉,更有一种莫名的气质在他们身上流淌。
钟随花做生意那么久,察言观色,识人看样都有些经验,如果硬是要说的话,她觉得在自己店里争执一块灰布的那三人不是凡人。
又结合那少年看到自己手绢的表现,她实在是没有心思继续做生意,才早早地打烊。
路上,钟随花不由得取出叶抚给她做的手绢,捏在手里,便莫名地感到一种安心。这手绢不仅做工是她无法企及的,还有安人心神的感觉,自从有了这方手绢,再也没有失眠过,每天精神都很好,照镜子也感觉气色好上不少。
“莫非这手绢真的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钟随花一直认为叶抚不是普通人,但是并没想过他做的手绢会有什么超凡的神奇之处。
但是今天的遭遇告诉她,这手绢真的有神奇之处。
于是不由得将手绢看得更重,紧紧地攥在手里。她加快步伐想要早些回家去。不知道是不是杞人忧天了,她总感觉现在的黑石城哪里都不安全。
她一路过去,皆是尽量避开生人,不敢离他们太近。钟随花心里细腻,便感觉在这时候,不要跟那些外地人有过多的接触,最好不要有接触。
向前,步步都小心。
然而在一个转角后,她还是不由得心底一颤,顿住了脚步。
这条不宽的胡同小巷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然而此刻,透过雨雾纷纷望去,笔直小巷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却在这时,钟随花恍然感觉自己的视力好了不少,隔着这么一段路,她也清晰地看到那高大身影的身段。
高挑的马尾和纤细的腰肢说明了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高大的女人。
她是谁,钟随花很清楚,就是之前在她店里出现的高大女子。
而就在她意识到那女子的身份后,下一刻又恍然清楚了自己为什么隔着这么远自己也能看得这么清楚了。实际上,那女子就在自己面前,只是不知为何看上去她离自己很远,因为此刻,她分明地看到一只不太符合这女子高大身材大小的手朝自己伸过来。
她看到了那只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但是却做不出任何抵抗。
那只手似乎很轻巧,轻巧地就触碰到了她的脖子。她感觉到一抹温热,脖子上是一种被包裹住的温热。
覆盖住,缓缓使力。
钟随花下意识地丢掉雨伞抓住这只手,想要将它掰开,让它不要这么用力地握住自己的脖子。
但是,她的抵抗毫无反应。
脖子上的力越来越大,大到让她呼吸不能。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一些,双脚怎么着急地踩也踩不到地,不断地扑腾挣扎,却没有丝毫减轻脖子上的痛苦。
雨伞被一阵风吹起来,高高地吹起来,吹过这小巷的高墙飞走。
钟随花感觉雨越来越小,因为她听上去,似乎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道多少雨水滚进她的眼睛,她想眨眼,却眨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模样挺清秀的女子越来越模糊。
她还看到,又有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伸到自己的胸前,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扯出那条用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做成的手绢。她想要去抢回那手绢,但是怎么都使不上力了。
最后一口气在胸腔里用完。
双手垂落。
两只脚也没有了扑腾的力气。
……
紧紧抓住伞,不让伞被风吹走的秦三月贴着墙站着,尽量少吹一些风。她打算等这阵风吹过来再过去,要是伞被吹坏了就麻烦了,那样的话身上的宝贝衣服就得湿了。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伞被什么砸了一下。
抬目看去,一把看上去很贵的伞落在她的面前。
这把伞很好看,而且一看就是好几十文钱的那种。
“这么好的伞被吹走了,主人应该很着急吧。”
她这样想着,便蹲下身子把伞捡了起来收起来。然后抬头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什么人,她便想应该是从身后这墙那边吹过来的。
“叶老师说了助人为乐没有错。”
她点了点头,然后迈动步伐,往前走。她打算绕过这堵墙去对面看看是不是有人伞被风吹走了。
冒着雨向前。
……
她看着手里的手绢不禁皱眉。
“这东西蕴含着大道意志?看上去虽然做工很好,但也就是一块寻常的手绢啊。”
定了定神。
“不过他既然说是,便一定是。”
她又抬起头看着被自己掐住脖子起来的钟随花,愣了愣。
“死了?这么弱的吗?凡人之躯真的是脆弱不堪啊。”
摇摇头。
她随手将钟随花扔在地上,然后抬头看了看周围的高楼之顶。
“守林人说不定也没那么厉害,再说了,杀个凡人而已,不至于直接把我诛杀吧。”
她想。
“我就不信那守林人敢为了这一具活不到七十载的**跟我们春秋门做对。”
将手绢收进怀里。
“还是赶紧去和他汇合啊。”她想到这儿,又不禁弯了弯嘴角,“说着对我没感觉,刚才还不是那么关心我。”
背着手,她看上去有些开心。
转过身,迈步就要离去。
刚落脚,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厉的尖叫。
“杀人啦!”
她皱眉猛然转身看去。
一个撑着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伞的清瘦少女站在路口,正拼命叫喊着。
第三十八章 隐约雷鸣,雾气蔼蔼
秦三月惊恐地看着巷子里,被雨水打湿全身的高大女子。
当她看到躺在旁边毫无动静的人是布衣坊的老板钟随花之后,悲戚地叫了一声。
秦三月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八岁那年她亲眼见到一个大乞丐为了抢吃的将一个小乞丐一脚踩死。但是钟随花被杀给她造成了格外的冲击,前些天她路过布衣坊时,钟随花还笑呵呵地要送给她一些布。
而就几天后,再见时,钟随花已经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了。
她看见钟随花瞪大了眼睛,口张着,舌头耷拉在一旁,躺在横流的水里,头发散开了,在水里面流过去,晃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秦三月脑袋里一直回响着这个念头。她呆呆站在那里,恍然失措。
那高大女子皱着眉看着秦三月。她一眼就瞧出来秦三月是个凡人,也知道了这只是被意外撞见了,并不是什么其他砍树人的算计。
在她受到过的思想里,似乎做这种不干净的事情,不能留有祸根,指不定哪天就死火复燃然后烧身。
所以,她向前迈动步伐,打算多耽搁一些时间。
就在她落步之后的瞬间,一道凄冷冰寒的乌鸦叫声响起在远处。
她抬目横眉望去,前面那高楼之上,一袭黑衣的人浑身缠绕着乌鸦一般的黑色气息。
守林人!
她立马转身,在大雨滂沱之下狂奔,高大的身体踩起巨大的浪花。
一只乌鸦紧随其后,不受大雨的影响。
秦三月只是那么一阵子的恍然失措,当她再次回过神来,萧索的巷子里,便只留下一具尸体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钟随花面前,任由伞滑落在一旁,摇晃着钟随花的尸体,悲戚地叫喊着。
眼水混合着雨水,不知场合地随处滴落着,滴落在钟随花煞白的脸上。
冷,很冷。
秦三月感觉很冷,比那年大雪天被雪埋了三尺深还要冷。
钟随花的身体一点一点消散掉热度,她是一具不会回答说话的尸体。
秦三月拼命地想要把钟随花搀扶起来,但是奈何力气实在是太小,撑不起钟随花的尸体片刻。
她颤抖着。
秦三月她颤抖着,一身最喜爱的叶老师做的衣早已被泥水弄脏。叶老师教她绑的头发也早已经散落开来,凝结在一起,末梢滴着水。
她抹了一把眼泪,在巷子里狂奔,跑到巷子外面,哀嚎着抓着一个路人的衣服,悲戚地喊:“杀人了,帮帮我,帮帮我。”
她跌坐在地,拼命叫喊着,“杀人了!”
人群被吸引过来,巷子里很快就挤满了人。
又过了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带走了尸体,封锁了现场,尽管现场因为雨大而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秦三月也被带走了,但是那两把伞没有带走,在那巷子里接着雨水。
议论纷纷。
这半个黑石城都知晓或者听说过的钟随花死了,被人杀死的。
消息不胫而走。
不只是原住民一轮纷纷,那些个外地人,陌生的面孔们两两一起说着这件事。猜想着与砍树人之间有没有关系。
人群之中,那须发皆白的少年眼睛失了焦距,惶惶然跌坐在雨水之中。
“抢手绢没必要杀人的啊……没必要的啊……”
他不断呢喃。
……
叶抚看着手里半成型的手工品发呆。
“怎么还没回来?卖刀的地方也不远啊。”
他撇头看了看,一声闷响的雷。
这是春来一场雨的第一声春雷。
雨下大了很多。
叶抚莫名地有些烦躁,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然后去看了看胡兰做功课的情况后,又站在屋檐下看着梨树发呆。
“先生?”
曲红绡感觉到了一丝奇怪,她睁开眼便看见叶抚站着发呆。
叶抚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清明。
“先生,你怎么了?”曲红绡站在雨地里,撑着伞,一袭白如同水中白莲。
叶抚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三月她出去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
曲红绡说:“我出去看看。”
叶抚点点头。
曲红绡正转过身,叶抚便又说:“算了,还是我去吧,正好出门散散心。”
曲红绡转身看了看叶抚,然后点点头。
叶抚找来伞,便径直地出了。
在后面看着的曲红绡心想,先生打的伞好直,没有倾斜分毫。
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
叶抚看到的是交头接耳,摇头叹息。
他稍稍催动了修为,一下子便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这么一瞬间他错愕了。
钟随花死了?被人杀了?
脑袋里不自觉地显露出钟随花的模样来,他记得很清楚,钟老板给他说在她店里一切消费都不算钱。
就是这么位受欢迎,人也大方漂亮的老板,死了。
叶抚沉沉吸了口气,迈步向前。
穿过一条街,他便来到钟随花罹难的那条巷子。
他站在巷子口,朝里面看去,那里被划上了封锁线。
一眼看去,叶抚的呼吸乱了一下。
他看到那里面有两把伞,其中一把伞他记得样子,破了个小缺口,是秦三月出门打的那把伞。
望天,几滴雨落在脸上。
之前,叶抚想着能够不用修为的话就尽量不用,免得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神通,“大推衍术”。
片刻之后,这条巷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清楚了,时间回溯到了半个时辰前。
“砍树人啊,砍树人。”
他转身迈步离开。
“大幕开启,不是给你们立了规矩吗?怎么就不愿意遵守呢?”
也就是那片刻之内,“大推衍术”告诉了他关于砍树人和大幕的一切。也知道了守林人在其中存在的意义。
守林人就相当于监管者,监管大幕之中的砍树人,让他们在规则之内做事。
但是现在,叶抚看到的结果是,那个砍树人破坏了规矩,而目的仅仅只是为了一副自己随便做的手绢。
算不算是自己给钟随花钟老板带来的灾难呢?
叶抚很理性,也很分明,他清楚这件事里面破坏规矩的人是那个砍树人,并且的是他在那个砍树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和之前秦三月捡回来的白发少年的气息。
“难怪那么慌张地要走,原来有这么个原因啊。”叶抚莫名地微笑起来。
他微笑着转身离去,撑着伞。
决定去做点事情,而在做这事情前,他要先去把自家的小保姆找回来。
第三十九章 天有大雨,暗流涌动
一路过去,尽是大雨。
叶抚放开了自己的修为,他能清晰地知道路上的哪个人是砍树人,哪个是平凡人。
在他眼里,那些砍树人身上皆是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光有大有小,便代表着他们的在这黑石城的收获程度。
一路过去,他见到了身上闪烁的光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人,也见到了璀璨如日光的人。
他们这些人在寻找着什么。
叶抚知道,他们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缘。
而在叶抚眼里,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其他很多东西都闪烁着光芒。
牌匾、字画、花瓶、毛笔、发簪、石板、墙砖、甚至是小草、虫子……
“机缘啊,就是为了这些而来啊。”
一路过去,他还看到了很多的交易,或是重金买一只普通的毛笔,或是用品相极好的玉佩置换一根手绳,很多很多……
临到了布衣坊前。
叶抚站了一会儿,布衣坊现在大门紧闭着,或许会一直紧闭下去。他感觉很可惜,很不值,钟随花挺好的一个老板居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
“当真是弱肉强食,草菅人命啊。”
叶抚继续朝着官府赶去。
临近官府了,刚转过一个角,他就看到一个瘦弱抱着双腿坐在高墙之下。
他呼了口气,走前去,走到她的面前,把伞往前倾了倾,为她挡住雨,然后轻声说:“起来吧,地上很脏的。”
秦三月抬头凝目。
一双通红的眼睛泪如决堤,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还没站起来,就直接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叶抚的双腿,哭喊起来。
叶抚摸了摸她湿透的头发,轻声说:“不哭的,不哭的。”
“钟老板……钟老板她……她被杀了啊!”秦三月悲戚地哭着。
“老师知道。”叶抚说话尽量温柔一些。
抱住自己双腿的少女啊,从小就没过过好日子,碰到了照顾她的老乞丐,前不久死了,又碰到个对她不错的钟老板,刚才也死了,还是被人杀的。
现在,她就只剩下自己对她好了,想着要紧紧抓住。
“起来吧,地上脏。”
叶抚搀扶着秦三月站起来。
秦三月抹了一把泪和雨水,眼神凄楚。
“告诉老师,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叶抚轻声问。
秦三月抽泣着说:“那些人把钟老板带走了,也把我带走了,然后……然后他们想把我关起来的,但是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看上去跟老师你差不多大人过来说了些什么,他们就把我放了。”
穿着黑衣服的,跟自己差不多大人。
叶抚猜想着便是那个明面上城主的儿子,真实身份却是守林人。
“他们还想着关你?”叶抚皱了皱眉。
“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要把我关起来,把我当坏人一样看待。”秦三月说着有些委屈。
叶抚差不多知道了,大概就是想让秦三月做替罪羊,然后免掉麻烦的调查过程。
之前便听胡至福说着城里当官的烂到根上了,现在一看到的确是这样的。
秦三月紧紧地看着叶抚,眉眼柔弱。
叶抚其实很少看到她这个样子,平时里她都是很要强的,一些做不了的事情也要硬着头皮做,不想麻烦他。
但是现在,瞧见了她这个样子。
叶抚抬目望了望前面的高墙,以及高墙旁边大门上挂着的“正堂门”的牌匾,轻轻跺了一脚,那副牌匾咔嚓一声,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他呼了口气,轻声对秦三月说:“你把伞拿着,先回去歇着,跟红绡说声,让她屋。”
“先生你去哪?我不打伞没事的,反正都已经淋湿了的。”秦三月红着眼睛,慌忙说。
叶抚笑着说:“在我住过的地方,让女孩子淋雨然后自己打伞走,被挂到网上是要被喷出心理阴影来的。”
“嗯?”
秦三月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懂什么叫“被挂到网上”和“喷”,但是大概知道叶老师要让着自己。
“但是先生,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她紧紧捏着冻得发红的小手,看上去有些紧张。
叶抚将伞扔给秦三月,向后迈了一步。
雨很大,瞬间将他淋湿。
在雨中,雾气蒙蒙,叶抚逐渐远去。
秦三月只是隐约看到,雨滴之间,叶老师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隐约间听见他说:
“我啊,去把钟老板给你找回来,顺便给那给吓到你的人讲讲道理。”
什么?
秦三月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她抓着叶抚给她的伞,艰难地迈步。她回头看了一眼高墙,高墙之内,有那个之前笑着说要送给她好看的布的钟老板。
向前去,少女莫名地想着:要是我很厉害的话……
……
叶抚看着这幽暗的走廊,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浸出一条湿痕来。
他向前走着,然后转身拉开一扇门。
一股微酸的味道传来。
抬目望去,里面有很多张排列整齐的小床,皆是被白布覆盖着。
叶抚动作很好,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到,在那最里面的一张小床旁边,一个长着一对八字胡的干瘦男子搓着手,目露灼热。他小心兮兮地揭开面前小床上的白布。
叶抚熟悉的那个面孔露了出来,眼睛还瞪着,舌头耷拉在一边,脖子红肿。
那个干瘦男子伸出双手,舔了舔舌头,向那一对丰满抓去。
叶抚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向前一步迈去。
干瘦男子瞬间错愕了。
只是一瞬间,面前这具丰满的**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淌着血的,跟手腕分开了的双手。
叶抚将钟随花的尸体收进小天地,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不过,他不关心,也恶心去关心这种事情。他不知道那个干瘦男子还对多少具尸体做过这种事情,为了让他以后不再做,索性断了他的工具。
下一刻。
叶抚重新站在了高墙之外,他抬头望着天空,寻找着。
不一会儿,他抬起手朝着天空一抓,一道乳白色的气息便出现在他的手掌心里。他叹了口气说:“只是这一次,为了这新世界的生活,仅仅只是这一次,以后就不再做了。”
手里的是钟随花消散的三魂七魄。
他把三魂七魄放进小天地,转身离去。
叶抚很清楚,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不合乎常理,更不合乎他的认知。
但这一次,他破例了,并且也坚定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便各安天命。
接下来,他要去讲一讲道理,以一个教书先生的身份去讲道理,讲规矩。
……
徐大人今天恼火极了。
那在黑石城颇有名声的钟随花被凶杀了,一些民众居然自发地组织起来催他查案,还有那娘里娘气的周若生周公子一边锤他胸口一边哼气说要是查不出来就让他好看,给他恶心惨了。
他看了看现场,一场大雨什么都冲没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钟随花也没有的罪过人,怎么查都不知道,便是恼火至极。
便想着让那个目击的少女来顶罪,结果刚准备关人,自己顶头上司,城主,他的儿子过来后,让他放人。他哪敢用乌纱帽跟城主儿子作对啊,只好照办。
这不说,刚打算让仵作再去验尸,看看有没有其他没有发现的线索,结果钟随花的尸体被抢了,看守尸体的人还被剁了双手!
无数麻烦恼火的事情堆在他脑袋上,他头痛至极,便想着去现场在调查调查。
结果刚出正堂门,走到门口,那门顶上的牌匾忽然断裂掉下来,直接闷头砸在他脑袋上。
然后现在,徐大人昏睡在家里面。
他或许没有机会去发现,放在自家堂屋那玉貔貅正站在他床前,张大了嘴。
第四十章 煌煌有万载
叶抚站在一间木屋之前,看得出这里平时没怎么住人,门边上已经打开的锁生了些锈迹,院子口也还是一些杂草,零零乱乱被踩出了一些痕迹。
他就站在院子口,望着木屋。
木屋里面。
少年他脸色灰败,狼狈地跌倒地上,绝望地看着面前的高大女子。
“为什么……”少年只是低声吐出这句话来,就呆呆地看着。
高大女子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肩膀,还有水渍的脸上摆出微笑来,“没事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少年低着头,他白色的头发凝结成一团一团,耷拉在肩膀上,滴着水。他没有说话。
“守林人追了我一会儿也就没有追了,大概是碍于我的身份吧。”高大女子笑着抚摸他的脸。
沉默。
片刻,少年忽然抬头,面部扭曲,嘶吼着说:“你以为你做的对吗?你以为那守林人就畏惧春秋门吗?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什么啊!”
吼着吼着,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狼狈至极。
高大女子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嘶吼,这样狼狈。以前的他一直最注重仪态和风度,而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她吐了口气,耐着性子说:“一个凡人的性命而已,没必要那么看重的。”
少年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扶着墙,煞白的嘴唇皲裂出血痕来。他伸出一根手指,不断颤抖,“一个凡人的性命?”他表情那么不可置信,“你居然认为只是一个凡人的性命?”
见到少年这般模样,心有傲气的女子也难免有些不耐了,她眉头微微挑动,“你以为呢?不然还是什么。”
少年忽然站直了,抬起头,一头白色长发不断滴水,他伸出手,指着那木屋的高粱,颤抖而震声,“大幕存世十万年,守林人存世五万年,而这黑石城存世一万年,你居然就这般来对待,要知道,整个春秋门存在于世也才两千年啊!守林人畏惧你春秋门?你觉得那能够跟那三教平起平坐的势力会畏惧你春秋门吗!”
女子眼神逐渐冷了下去,她一直不喜欢他这般迂腐的思想。她觉得这是妄自菲薄。
“你一直说守林人厉害,大家都传言说守林人厉害,可他们还不是把大幕让出来供我们寻求机缘?墨守,你一直以来都活在守林人的阴影之下,是时候该走出来了。”
少年跌跌撞撞,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女子。
他张口半天,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似这一瞬间,他所有的精气神全部都泄掉了,整个人变得普通委顿起来,再也没有了那种仙气。
转身。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为她赎罪,为这个从小就被钦定为他道侣的女子赎罪。他想啊,那么喜欢她,即便是为之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不过分吧。
伸出手,他想要去开门。
然而,却在此时,嘎吱一声。
门开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微笑着的青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见那青年说:
“外边儿雨挺大的,进屋歇着吧。”
歇着吧……歇着吧……
这句话好似有什么魔力,少年呆愣愣地转过身,向前走去。越过那眼神警惕的高大女子,走到那陈旧的床上,静静躺下。
叶抚笑着说:“听话的孩子最让人喜欢了。对吧,墨青青。”
高大女子瞬间眼神凌厉起来,沉声说:“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对他做了什么?”
叶抚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喜欢一下子问好几个问题呢?就不能一个一个问吗?”
被叫做墨青青的高大女子沉声又问:“你是谁?”
叶抚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是谁?”
“守林人,哼!”墨青青冷哼一声,“为那女人而来的对吧。”
对于墨青青认为自己是守林人,叶抚没有反驳,毕竟挂一个没什么大碍的身份倒也不错。
“看来你清楚,那我就不说废话了吧。”
“你要做什么?”
叶抚微微抬手,气息扭转,光线环绕,整个黑石城的模样出现在他手心里。
“黑石城大幕的规矩,我需要再给你解释一遍吗?”叶抚笑着问。
墨青青冷哼一声,“那又怎样,区区一个凡人值得吗?”
叶抚重复道:“规矩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墨青青双手环抱,“我春秋门”
一道震声突然打断她。“住口!”
之间叶抚横眉凌目。
墨青青稍稍一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吓到了。她双手捏紧拳头,咔嚓的骨蹦声不断响起。
“你春秋门?你春秋门是有了举世之功吗?说杀人就杀人?规矩明明白白地给你立在那里,那么多的砍树人都没有逾越,全凭本事争夺机缘,你就直接硬抢?抢了不说,还把人给杀了?”
叶抚句句震声,整个小木屋不断摇晃,若是外面有人,定然会见到,那靠近木屋的雨滴瞬间就被蒸发了。
“谁知道那人那么脆弱,捏一下就死了。”墨青青眼神冷淡,语气也是爱搭不理。
叶抚忽然笑了,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也那么脆弱的话。”
墨青青嗤笑着,“我觉得那一天不会到来。”
叶抚向前一步,摇着头说:“你错了,那一天已经来了。”
墨青青忽然感觉不妙,皱了皱眉,想要动,但是却发现自己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凝固住了,一动也没法动,连说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好瞪眼,然后看着叶抚一步一步走过来。
连一句“你想做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眼看着低自己半个头的叶抚站在自己面前,然后说:“你说你啊,长那么高,我都不好下手。”
然后就看见他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
如同雷霆落下,捶打在用玄虎皮所做的鼓上。
眼前瞬间就黑了,墨青青只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很痛。
待到她再次恢复视野时,却看到低自己半个头的叶抚居然比自己高了半截身子。
而且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能动了。她低头看了看,瞬间感觉头晕目眩,只看到自己脚下那成片的石板全都破碎了,破碎出了一个大洞,而自己正站在这个大洞里面。
“啊!混蛋!”
墨青青疯狂地叫了一声,正想挥拳而出,全身却瞬间失去力气。
她感觉脖子被一道巨大的力给束缚住了,双手下意识地抓住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想要掰开,但是毫无作用。
叶抚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一点一点举高,然后笑着问: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脆弱吗?”
第四十一章 折戟
墨青青瞪大了眼睛,不管怎么挣扎都丝毫撼动不了掐住自己的手,就像是一座山脉压在脖子上。
“呃……呃……”
这样的声音不断从她嘴里发出来。
“你似乎想说些什么。”叶抚轻声说。
说完,松开手,墨青青便毫无挣扎地跌落在坑洞里,拼命喘气。
叶抚站在上面,以绝对姿态冷漠地说:“说吧。”
墨青青胸口不断起伏着,她揉了揉红肿的脖子,咬着牙恨恨地说:“若不是这大幕规则束缚了我,定将你打得粉身碎骨!”
叶抚笑了笑说,“这可是你说的啊。”
墨青青怨恨地看着他。
叶抚轻轻抬手,然后轻轻招手。
墨青青便愣了愣,她感觉自己心中好像响起了什么咔嚓的声音,就像是枷锁被打开的那种。
“好了,你现在没有规则束缚了。”
她听见叶抚说。
运气,通行经脉,感受功法,冥想神通。
全都可以了,她不动声色地扭了扭嘴角。
一股灼热的气息忽然在她双拳之间凝结,然后蒸腾,瞬间冲散空气中的风和寒气。
脚步一蹬,底下那坑洞又往下面陷了陷,粉尘飞扬,石头碎屑激发而出,扑腾而起,瞬间弥漫前面所有的范围,连那木屋之上的横梁都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冲击,出现了一道裂缝。
橙色的火焰宣泄而出,凝聚在双拳之上,大有要穿破空间袭来的感觉。
群尘激扬之间,拳头过来了,卷席起倾倒一般的气势。
这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墨青青看到叶抚纹丝不动,并且眼神平淡,好似还在上一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比如说,叶抚看到墨青青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了那么一丝嘲讽,那种轻蔑。他很熟悉这种眼神。他之间使用大推衍术追溯时光时,墨青青随手扔掉钟随花尸体时,露出的也是这种眼神。
比如说,叶抚轻轻向前走了一步。
比如说,墨青青那递过去的拳头从那灼热之火变成了一道蒸腾的烟气,随风而逝。
比如说,叶抚轻轻地朝着空中一点。
比如说,墨青青那宽阔如奔腾大河的丹田,决堤了。那巍峨如天宫的紫府之门,倾倒了。那蜿蜒龙脉一般的经脉,寸断了。
叶抚看着跌落在坑洞里,气息萎靡,愣神了的墨青青,轻声说:“以前啊,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去参加组织里面的一个酒会,被冷落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去问部长为什么,你知道部长当时是什么眼神吗?大概就跟你刚才扬起拳头时的样子大差不差吧。”
墨青青只是呆呆地看着叶抚,嘴里不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是啊,她真觉得这不可能,因为早在进这黑石城的时候,春秋门的天算之子就算到了,此次大幕守林人的最高修为不过元婴巅峰,那些幕后的大人物们又不干涉小辈的事情,所以……
所以,她被这般毫不留情地碾压得粉身碎骨了。她觉得,丹田、经脉、紫府全全破碎了,比粉身碎骨还要可怕。
绝望与灰暗笼罩住她,化作一身喑哑惨淡的尖叫。
叶抚抬头,望天。墨青青这样子是很可怜,是很惨,但是比不得钟随花临死前绝望眼神的半分。
招手,将那红色的手绢收回来。
他幽幽吐出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步伐。他回头看去,那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醒了过来。
他叫墨守,是春秋门千年的墨守。
他神色黯淡,叫住了叶抚。
叶抚转身,正面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墨守那一头的白发却在此刻缓缓枯败,缓缓掉落。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全部掉落在床前。
“我想知道,你跟曲红绡是什么关系。”这句话他说得很费力,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的。
叶抚看着他,微微一笑,轻声回答:“那姑娘叫我先生。”
只是一言,就此作罢。
叶抚转身,缓步离去。
墨守呆愣地看着雨中,叶抚的身影缓缓消失。他想,原来这般厉害的人物也会被雨淋到啊……
他还想,原来曲红绡让他不要靠近那书屋,是因为那里还有一尊庞然大物啊。
他想着想着,就想睡了。
以前,他想睡觉的时候,墨青青总是在他身边不让他睡觉。但是现在,他想睡了,墨青青不在他身边。
他缓缓闭眼,睡了。他没想到,这次沉睡,居然一睡便是万年。
静默无声。
雨小了一些的时候,一道乌鸦的叫声忽然在这边响起。
黑色的身影落在门口,然后屋里惨淡的模样落进他的眼睛。他愣了片刻,上前查探,却发现这次所要诛杀的墨青青已经是半死不活了,大道根基全都蹦碎了。
“是其他砍树人做的吗?但是都被规则束缚了,谁有能力将春秋门的人打成这样?”
他抬头撇了撇床上沉睡的墨守。又确认了一遍,逾越规矩的只有坑洞里的墨青青,然后就没理会那墨守了。
在大幕之中,逾越规矩的砍树人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抬头一抓,墨青青的神魂被他扯了出来,然后随手一扔,一只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乌鸦直接将神魂吸进嘴里。
这是他作为守林人的职责。在大幕之中,守林人不可逾越。
一道乌鸦声响起,他消失在这里。他还要赶回去报告一下墨青青奇怪的遭遇。
木屋里只落得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遥遥不知几万里之外。
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颤抖地抖落了手中的棋子,望着对面的白胡子老头惨淡一笑,轻声说:“我春秋门两位弟子折戟于黑石城了。”
只剩下棋子落下的声音。
……
良久之后,面色苍白,胡茬子长满半边脸的男子出现在木屋里。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副惨状,目露不忍。
作为亲眼瞧着这两位天资卓越的后辈成长起来的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挥手,在墨青青伸手抽离一道气息,然后开始推衍。
然后,他知道了墨守和墨青青是发现了一份了不得的机缘,但到底是什么他看不清楚。之后后面一直到墨青青逾越规矩从土著手里强夺机缘,还将人给杀了。
再之后,他继续推衍下去,想推衍出墨青青被谁所杀。
忽然之间,一道浩茫的气息扑来,他整个人当场顿住,片刻之后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磅礴的气息瞬间将他压倒,当场跌坐在地上。
他惶然瞪大双眼,直念叨,“算不得,算不得!”
跌跌撞撞爬起来,也不管坑洞里面的墨青青了,他直冲冲地走到窗前,将墨守抱起来,然后捏碎一道符篆,气息勾连,瞬间消失在这里。
一切又归于安静,只留下一具瞪着眼,还残存有疑惑之色的尸体。
第四十二章 凶煞之灵
曲红绡缓缓睁开眼,回头朝院门看去。
浑身湿透了的秦三月颤抖着,面色苍白,求助一般看着曲红绡。
曲红绡连忙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秦三月张嘴,眼睛通红,想要倾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话刚到口,她就想起,有些话只能说给叶老师听,也只能在叶老师面前哭。
她咬着牙,将眼泪憋了回去,语气微微颤抖地说:“老师说,让姐姐你看好。”
曲红绡心思一动,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追问:“先生呢?他不是去找你了吗?现在去哪儿了?”
秦三月低着头,没有直接看着曲红绡,她低声说:“先生还有些事情要做。”
曲红绡点点头,她知道秦三月不想说了,也就没有再继续问。
“快去换身衣服吧,生病了就不好了。”
秦三月咬牙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胡兰从隔壁堂屋跑了出来,看到秦三月的背影,喊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看着曲红绡问:“师姐,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呢?”
曲红绡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先生让我看好这……她眼神清淡地看着雨雾,这般想着。
她清楚,先生的本领,想要知道这黑石城的事情很简单。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不得不去处理吧。”
她想,现在这里,她是最大的,先生不在,就得担起先生的位置,照屋了。
看着胡兰,她轻声回答:“先生在外面,待会儿才回来。”
胡兰努努嘴,小声说:“我问了两个问题的。”
曲红绡稍稍一愣,便又回答:“没发生什么事的,你好生做功课就是了。”
胡兰撇撇嘴,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是她没有胡闹,干巴巴地点点头又重新走向堂屋。进去之前,她偏头敲了敲正屋那边,在门口摆着一根木质长条,“那是先生一直再弄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曲红绡伸出手,雨水落在她纤细的手上。她抚摸着梨树,轻声自语,“这场雨下得令人不太舒服。”
梨树轻轻摇曳树枝。
秦三月擦了擦身子和头发,换了另一套衣服,就坐在门口,望着天发呆,眼里还带着有微微的红色。
她不禁又想到:要是我很厉害的话……
……
“先生,快些进来,外面这么大的雨。”
胡至福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街道上人群之中的没有打伞的叶抚,连忙从柜台里走出来,急急忙忙撑了把伞就跑过来。
叶抚笑着说:“真的是麻烦胡掌柜了。”
胡至福连忙摇头,“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倒是我家小妹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叶抚走进客栈,边走边说:“胡兰挺懂事的,听课认真,还经常帮忙。”
听到先生夸奖自家女儿,胡至福不由得笑开了花,“没添麻烦就好。”
客栈里。
叶抚一眼看去,这一楼吃饭打牙祭的地方座无虚席,乍一看上去很热闹,但是细心些就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像普通客栈食客那样高谈阔论,胡吹海喝。
这些人大多两两低声交谈,眉宇之间有欣喜,也有忧愁和紧张。
稍稍一听,叶抚差不多知道,这一楼的基本都是砍树人。
胡至福间叶抚打量客人,便解释说:“平时里下雨天基本没什么人的,倒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下子给坐满了,连客房都是订满了的。这些人啊,看样子大多数外地人,也不知黑石城有什么事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外地人。”
说着,胡至福指了指柜台旁边的屋子,“先生,这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你先进去歇一歇吧,等雨小了些再走。”
叶抚摇摇头,笑着说:“我就在这外面站一会儿,欣赏一下雨景也好,兴许还能写两句诗呢。”
胡至福拱手一礼,“那就不打扰先生雅兴了。”说着,他便要进去招待客人,
叶抚叫住了他,他偏过头,指着门口两头石狮子说:“胡掌柜,这石狮子是你开店后才弄的吗?”
胡至福看了看摇头回答:“那倒不是,买下这门面的时候就有那两头石狮子了,瞧着好看也就没有弄走。”
叶抚点了点头。
胡至福看叶抚没有再问的了,就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叶抚站在客栈的屋檐下,认真地大量着两座石狮子,片刻之后,哑然失笑。他轻轻迈步,走到一座石狮子旁边,伸手触摸过去。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数十道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想也不用想,定然是客栈中那一票子砍树人。
“原来是为了这石狮子而来啊。”叶抚轻吟一声,在心里叹息,“这石狮子的确是好东西,可惜你们都没有命去拿啊。”
叶抚一眼看穿本质。
这两座石狮子中潜伏着两道凶煞之灵,也就是极恶之兽的神魂。而客栈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担得起这两道凶煞之灵,若是强得,定会被反噬得万劫不复。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石狮子上,一道气机穿透进去,让潜伏其中的凶煞之灵再次陷入沉睡之中,难以被唤醒。两道凶煞之灵有同根之源,这一道沉睡了,另外一道也一同陷入了沉睡。
这两个石狮子说不定会给胡至福带来麻烦。胡至福一个普通人,如何应对得了一屋子的的砍树人。
所以,叶抚让这两道凶煞之灵沉睡下去。待到那些个砍树人许久没有见到这两个石狮子出现变化,大抵都不会在这边儿浪费时间了。
做完这些,叶抚跟胡至福打了声招呼,就先走了。
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他一步迈入自己的小天地里。
这小天地他没怎么打理过,那木屋也只是随手化出来的。此刻,木屋里那张小床上,躺着钟随花的尸体。
一道柔白色的光芒萦绕在尸体旁边,交织旋转。这是钟随花的魂魄,她是凡人,只能叫做魂魄。
叶抚伸手一招,将那魂魄推入钟随花的尸体,然后一抹绿意在她身体周围萦绕,散发点点微光。
身体渐渐有了生机,脖子上的红肿消散了一些。
叶抚迈步向前,在怀里取出那一匹红色的手绢来,放在钟随花旁边。
此时的手绢已经没有了任何道韵。叶抚清楚先前自己随手做了这手绢就给了钟随花,忘记收回道韵,才让她遭到此难。这次,他把道韵收了回来。
做完这些,叶抚在旁边靠窗的桌子上取来一张纸,动笔写了几行字。
然后,转身一步迈出,消失在木屋之中。
良久之后。
钟随花挣扎着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脑袋一疼,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面色一下惨白起来,她张皇失措,连忙起身打量周遭,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不知不觉间,她的情绪因为这木屋徐徐的清风平静下来。她偏头一看,在床上发现了自己那方手绢。
她连忙将那手绢拿到手里,确认了一番是自己的手绢,才长呼一口气。她其实有些疑惑,印象里,自己的手绢是被那高大女子抢走了的,怎么会在这里?
疑惑之间,一道清风吹来,吹起叶抚之前留的那张纸,吹到钟随花面前,她轻轻伸手捏住一看,上面写着:
“钟老板你好,先前瞧见你晕倒在了巷子里,便带你到这边休息。若是无碍,大可自行离去,不必言谢。后续之事如何处理,全在于你,你是个聪明人。”
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钟随花有些不明白,但是她想要知道到底是谁救了自己,便捏着这张纸朝门口走去。
她推开门,刺眼的白光瞬间袭来,让她看不确切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刺眼的白光瞬间消失。
恍惚感袭来。当钟随花再次回过神来时,却已经发现自己安然站在自家门口。再次回头看去时,只是一条深幽的小巷而已,不见那清风盈盈的木屋了。
有心疑惑,无心思考。
倦意沉沉的她开门,进了门脱了衣服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甲乙丙丁
“你是说,有人在你之前就将那越矩之人给重伤了?”
屏风之后,传来疑惑的问询声。
“是的大人,不仅仅是重伤,是废了道基,而且看打斗场景是碾压姿态。”
沉吟一声之后,屏风之后那人问:“越矩之人身份如何?”
“春秋门两位天才弟子之一,墨青青。”
“是她?按照她的肉身强度,在大幕束缚之下,应该很少有人能够以碾压姿态将其废掉的啊。”
黑衣青年稍稍抬头说:“大人,我觉得事有蹊跷。”
“说说看。”
“黑石城目前的开放程度,按照安排,暂时只有我一个守林人,甲乙丙三号都蛰伏期间,还未苏醒,除了我和大人之外,应当是不会有人能够这般伤人才对。所以,我觉得黑石城中可能存在着我们守林人没能限制到的事情。”
屏风之后传来肯定的语气,“你说得没错。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大幕开启之前,那布衣坊的异象,以及显圣奇景,等等”
一提到显圣奇景,屏风之后的人瞬间想起曲红绡。
“会不会是曲红绡所做?她不是已经显圣了吗?”
黑衣青年想了想回答:“虽说她已经显圣,但是自身修为能力并不高,而且未能成道,应当是被大幕规则限制住的。”
“你说的也是……”
“大人,我认为此次大幕很蹊跷,许多事情不在我们掌控范围内,而这还只是第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只会越来越混乱。我的建议时,提前唤醒其他守林人,以免出现更大的不可控之事。”
“容我考虑考虑……”片刻之后,屏风之后传来回复:“因为圣人之相,黑石城之后会吸引过来更多的人,甚至是一些大人物,这件事我需要向上汇报。现在的话,你还是负责维护黑石城安定,之后我会唤醒丙,让他去调查这次的事。”
“遵命!”
话音落罢,黑衣青年身形扭曲,片刻之后消失在这里。
屏风之后,那位大人哑然失笑,摇头自语,“春秋门啊春秋门,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你们最先下马。天算之子?居然算不到自己门内弟子会这般惨淡吗?”
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令牌,然后捏碎,一道气机肆掠开来,然后又凝聚在一起,瞬间冲出这城主府。
“丙,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屏风之后的人渐渐敛去身形。
……
黑石城北边的周府。
周若生周公子正被奴才搀扶着,掩面痛哭,一对越来越趋近于丹凤之相的眼睛红彤彤的。
“你说随花娘怎么就这么可怜啊,那么好的人儿,偏就遭了这等事。要是让人家知道是谁做的,非要把他挫骨扬灰了!呜呜呜……”
周若生撇开奴才,哀怨地走到院前,看着那朵被雨水打焉了的白玉兰,心念及随花娘,不禁又潸然泪下。
后边的奴才不由得叹息一声。
自从布衣坊那天之后,周若生便一直是这副作态了,看病、请大神没有一个管用的,不仅如此,现在连性格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周若生自己察觉不到,但是一直跟随着他的奴才感受得到。
要是以前的周若生,知道了最喜欢的随花娘被人杀了,他非要把整个黑石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可,但现在最多也只是去找办案的徐大人闹一闹,之后就躲在府中,以泪洗面。
除了性格之外,现在就连打扮长相都女性化了。去逛街的时候,每每看到了好看的发簪、首饰、衣服之类的,周若生欣喜的模样像极了姑娘。最近几天奴才发现,自家公子的眼睛线条愈发柔和起来,腰肢也瘦了不少,一双腿看上去都长了一些。
奴才时不时就想,会不会哪一天起床了,突然就发现自家公子变成了自家小姐。
“公子,外边儿凉,进屋去吧。”奴才轻声呼喊。
周若生偏过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哀怨满满,似斥责,听上去却柔声细语,“不要你管。”
奴才无话可说,只得在心里叹息。
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在前面大放,奴才下意识闭上眼睛直呼:“少爷!”
“哎呀!”一声尖叫。
待到白光消散,奴才连忙睁目看去。
周若生跌坐在了地上,原本触摸着焉了的白兰花的手此刻红了一片,脸上满是惊恐。
“少爷,你没事吧!”奴才连忙上前搀扶周若生。
而周若生站起来后,立马恢复了先前的哀怨,低声抽泣着说:“随花娘一定是死不瞑目,这才刻意用这白光来提醒我为她伸冤的。”
“少爷,你的手红了啊!”
周若生晃着头,忧伤地转身进屋。
身后的奴才忽然一阵错愕,他感觉在那一瞬间,公子身上好像有一股很……了不起的气息,他只能这般形容。
……
叶抚推开的院门,一眼瞧过去。
曲红绡立在梨树前闭眼感悟,胡兰坐在堂屋里埋头做功课,秦三月守在正屋门口望天。
一切看上去都很平淡。叶抚不由得呼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秦三月第一时间就回过神来,什么也不顾,直冲冲地就过来,捏着手,喊道:“老师你回来啦。”
叶抚笑着点了点头。
曲红绡从感悟状态脱离出来,转身轻声喊道:“先生。”
叶抚点头示意。
秦三月有些紧张,站在旁边显得局促不安,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怎么没有说出口来。
她憋了半天,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对着叶抚。
叶抚愣了愣,然后打趣着说:“怎么,要谋害老师啊。”
秦三月挥着刀连忙摇头,瞧着手里的刀,又赶忙收到背后,着急地说:“没有没有!老师你要我买的刀,我买回来了。”然后,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把刀递给叶抚。
叶抚温笑着说:“三月,记得以后递刀这种锋利的东西时,把刀柄递给对方。”
秦三月张嘴点了点头。
叶抚拿着刀走到正屋门口坐了下来,秦三月跟在他后面。
缓了口气后,叶抚才笑着问:“三月,其实你刚才不知是想说把刀买回来了吧。”
秦三月咬着牙,低头小声说:“对不起,叶老师。”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没有犯错就不要道歉。”
“老师,我想知道你之前说的”
叶抚打断她,横眉问:“把钟随花带回来是不是?”
秦三月第一次见到叶老师这般表情,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叶抚叹了口气,望着天缓缓说:“三月啊,人只有一条命的。死而复生本来就有违天和,人死了不能复生的,所以钟老板死了,也就不能复生了。”
秦三月心里忽然沉甸甸,空落落,一抹酸楚正欲升起,却被叶抚另外一句话打断。
叶抚笑着反问:“要是钟老板本来就没死呢?”
秦三月错愕,呆呆地看着叶抚。
第四十四章 暂且的平静
钟随花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了的呢?
那是当她起床了,天色傍晚,雨停了的时候。一直一个人生活的她,现在自然是要操持晚饭了,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去市场看看还有没有菜,买些回来。
然而,当她刚走出门,在巷子里看见了邻居打招呼时,却见到对方一脸惊恐地叫喊着“鬼啊”张皇失措地跑开了。
本以为是自己妆容花了,又加上天色较暗,邻居看晃了。但是当她在平静的水洼里看到自己依旧是那般模样,又接二连三地吓到其他邻居后,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先前是把在木屋的遭遇当作梦一场的,但是现在不得不细致去思考。于是连忙回了屋,在卧房找到了那张写有字的纸条后,才确信先前的并不是梦。
心思细腻的她,就乔装打扮一下自己,跟平常的穿衣风格完全错开,然后蒙了一层丝巾在脸上,再找来斗笠带上,悄悄出了门。
在这外地人剧增的今天,钟随花这身打扮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没有人过多关注她。
到人多的集市去逛了一圈后,钟随花是颤抖着回到家的。路上行人的议论纷纷,还有那些个商贩的闲言闲语让她差不多知道了自己失去意识后的全部事情。
她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死了的……从被杀死,然后被官府的人带走,再到莫名其妙被人抢走尸体……她差不多能够想到,应当是救自己那人抢走了自己的尸体,但是其中有一点她不明白,那就是为什么纸条上说的是“见她晕倒在路边”这种。
钟随花不是没有见过仙人之类的存在,早些年还没在黑石城安顿下来时,在大城市里面经常见到,许多仙术她也见过,但是从未听闻过“死而复生”这般神迹。
这一刻,她才明白那纸条最后一句话,“后续之事如何处理,全在于你,你是个聪明人”到底是想表达些什么。
“原来救我那人早就预料到后事了,让我提前准备好啊。”
钟随花其实是很慌张的,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直接是关乎到生死的问题。
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她有了余力去思考对策。
她现在需要得到的结果就是,让大家相信她钟随花其实是被误认为死了,但其实并没有死。然后就是让官府不过多地干涉她这件事情,免得被查出些纰漏来。
其实最重要的是让大家相信她没有死,只有官府的事情,钟随花清楚这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毕竟这黑石城的官府到底有多狼狈,她还是知道的。若不是黑石城的人质朴,踏实,这黑石城在这样的官府管理下怕是早就乱得不得了了。
想了一会儿,她想了个办法。随便吃了点干粮填了填肚子后,趁着夜色不重,她伪装好自己,出门朝着城北赶去。
……
雨虽然停了,但仍旧是阴云重重,见不到星空璀璨。坐在这院子里,倒是能够看到蒙蔽在云层之中那一堆交相辉映,勾连纵横的星辰。
叶抚望着天,思考着许多事情。
从黑石城大幕一系列相关的事情,到钟随花之事。他现在想的是,自己破例救了钟随花到底应不应该。
其实在生死这一个玄奥的问题前,叶抚即便是用上了自己读书成仙的状态,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硬是说起来的话,大概钟随花一事,起因还是那方手绢,只不过并不是犯的过错。
微微呼出口气来,叶抚想着,以后还是尽量别送东西给不相干的人吧,就算是送,也得消掉一些没必要存在的元素。若是因此害了别人,心里面终归不舒服。
每次思考到这些纠结的问题,叶抚总是想,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顶了一身修为的普通人而已,没必要去硬着头皮做什么圣人和大佬,也不需要担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心理负担,安安心心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就行了。
念此,他稍稍一愣,然后偏头对着搭了个长板凳坐在正屋门口的两位姑娘说:“胡兰,你该回去了。三月,送送她。”
胡兰瘪了瘪嘴,小声嘀咕,“我还想多坐一会儿呢,刚吃了饭的嘛……”
秦三月听话地点了点头,担心下雨,就去屋子里拿了把伞,拿伞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早上出门带的那把伞还遗落在那巷子里,不禁又想到钟随花,面色就有些哀怨。
叶抚瞧见了秦三月脸上这份哀怨,只得在心里叹息念叨:“这丫头还是太柔软了,需要些锻炼。”
秦三月带着胡兰出了,消失在曲径之间。
曲红绡这时悄然睁开眼,轻声对叶抚说:“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叶抚点点头。其实这个点儿是不到曲红绡平时离开的点的。他猜得到,曲红绡大概也是想着现在的黑石城不安全,打算在背后护一护两个小姑娘。
三人都走后,书屋一下子就空荡荡了。
叶抚笑着,自言自语,“孤零零一个人了。”
忽然,他身后的梨树簌簌抖动起来,一朵接着一朵的梨花纷纷落下,如同舞动的夜间萤火虫一般,摇曳着微光,乘着徐徐清风。
叶抚稍稍愣了愣,不由得心里一暖,一下子愉快了不少,轻笑仰面,对着梨树说:“谢谢。”
一朵梨花落在他的鼻子上,消解成雾气。
……
“三月姐姐,为什么你要叫先生叶老师啊?”
“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吗?”
“但是你没回答我的嘛。”
“是老师让我这么叫他的,说是老爷老爷老板老板,之类的称呼听上去太蠢了。”
“啊?蠢吗?我就经常听见先生叫我爹爹胡老板的,虽然也叫胡掌柜,但是叫胡老板的次数很多的。难道,先生认为我的爹爹很蠢?”胡兰忽然怔住,呆呆地看着秦三月。
她这副模样倒是逗笑了秦三月,后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会啦,先生是个好人,不会这样取笑他人的。”
胡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书她读的多,知识水平很高,但是人情世故就不如秦三月通达了。
到了一个转角处,秦三月忽然愣了愣,猛然偏头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在那边,靠着墙的行道上,一个身穿着灰色束身衣,面带丝巾,头顶斗笠的人快速行进着。
“三月姐姐,怎么了?”
直到胡兰催问,秦三月才回过神来,她连忙说:“没什么。”然后继续向前。
二人行在夜中,胡兰满面欢快地跟秦三月分享着她已经的种种经历,而秦三月则是时不时回头,心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看到了会有种心安的感觉?
第四十五章
钟随花躲在墙角,仔细地打量前面那座灯火通明的宅邸。把思路重新整理了一遍后,她迈步走了过去。
周府。
宅邸门口两个守门的家仆叫停了她,见她一身打扮遮得这么严,警惕问:“有什么事吗?”
钟随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撑起斗笠,轻轻取下面巾的一边,露出半边脸来。
两个家仆看到当场一愣,然后浑身毛骨悚然,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颤抖地指着她,“你……你是……钟……钟……”
不敢叫出名字,因为他们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是死了的。
钟随花重新将面巾戴上,然后轻声说:“两位莫要慌张,我的确是钟随花,但是我并不是鬼,是真正的人。此次前来,是有事寻周公子,想必你们家周公子应该很高兴我还活着,若是把这个消息传给他,说不定就会受到奖赏……”
听钟随花说话的语气平常无比,而且看模样看上去一点都看不出鬼的样子来。两个家仆不禁有些疑惑,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们都确切地听到了“奖赏”二字。
其中一个家仆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转身,一下子就冲了进去。只留下另一个家仆暗自不甘。
那去通报的家仆赶着步子,很快就跑到周公子住所之前,正欲敲门,旁边一人喊住了他。是一直跟随在周若生身边的家奴。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找公子?”
家仆连声回答:“钟随花钟老板在外面求见周公子。”
那家奴当场就怒了,吼道:“好你个陈二啊,敢这般来糊弄公子了!是嫌自己最近吃得太滋润,想掉两块肉了吗!”
被叫做陈二的家仆一下子就慌了,虽然同为家仆,但是他一个看门的自然比不得一直跟在公子跟前的,“张哥,真的没有糊弄,外面真的有个更钟老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求见公子啊!”
被叫做张哥的家奴气极,心想公子今日因为钟随花一事都那般憔悴了,这陈二居然还这样来开玩笑,当即就要拍他一巴掌。
巴掌扬在空中,正欲落下时,门突然开了,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抓住巴掌。
“住手!”一道柔气的声音传来。
两个家仆皆是弯腰喊道:“公子。”
周若生身穿一袭淡黄色长裙,散落披肩的头发随着夜风轻轻摇晃。依稀看过去,他眉眼之间的朱红之意明显不少,嘴巴似乎都要比平时薄了几分。
“你说钟随花在外面?”周若生语气较之前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几乎是让两个家仆都错愕了一下。因为现在周若生的声音不是那么娘里娘气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女声!
陈二不敢有疑,连声说:“是的,有个样貌跟钟老板一模一样的女子要求见公子您。”
周若生拂袖转身,披散着的黑发大扬而起,留下一句,“叫她进来”便悠然走进屋子里。
只留下门口两个家仆面面相觑。他们想,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却没有疑惑,为什么之前听到钟随花这个名字就恨不得立马跑出去的周公子,姿态怎么一下子就拔得那么高了。
陈二跑出去通知了钟随花,钟随花便被领着进了周府,到了这周若生周公子门前。
家仆都自觉地走开了。
钟随花咬了咬牙走进进去,刚进去便闻到一股柔和的熏香香味儿。
珠帘帷幔之间,她抬头望去,却见到一个婀娜的侧躺身影倾躺在坐床上。
朦胧之美。钟随花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朦胧之美。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走错了,直到听到一声,“随花娘,过来吧。”
印象里,只有周若生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但是,声音怎么变成了女人的声音?
钟随花满怀疑惑,一时间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便揭开珠帘帷幕走了进去。
一根手指粗细的熏香插在香炉里,烟雾袅袅。
却见,周若生黑色长发如瀑布一般从坐床上倾洒下来,出落在地上红毯之间。
钟随花错愕了……
脸的样子她还能辨别出来,是周公子那副样子,但是这姿态……完全就是个女人啊!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周若生的姐姐或者妹妹。
周若生拢了拢看样子随意披在身上的锦袍,一双眼角朱红的丹凤眼怀着笑意打量钟随花。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根细长的烟管来,轻轻吸了口,然后轻启红唇,将烟雾吐出来。
声音细腻,夹杂着一些魅惑,“随花娘,没想到啊。”
钟随花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感觉很别扭,很别扭。来这里之前,她以为的是周若生见到自己应当是喜极而泣的,却不想完全颠覆了她对周若生的认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若生也不催促,眼神倒还是像以前那般温柔,温柔地看着钟随花。
过了一会儿,钟随花忍耐住对周若生这些天发生之事的好奇,开口说:“我被杀死这件事,存在着一些偏差。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只是被误认为死了,我想请周公子帮个忙。”
周若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开口细声说:“证明你还活着,然后帮你通告一下对吗?”
钟随花心里不知作何滋味,以前跟周若生谈话,一直都是她掌握话语权,但是今天完全翻了过来,并且很彻底。她只得咬牙点头。
周若生忽然轻笑一声,声音清脆悦耳。
“随花娘,以你我的关系,你不必如此为难的。能够见到随花娘活着,我高兴极了,这个忙肯定得帮的。”
钟随花抬头,心思细腻的她知道没那么简单。
“只是”
钟随花心道果然。
“只是,还希望随花娘帮我一个忙。”周若生轻轻吐出烟雾,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轻轻敲了敲烟杆,抖落烟灰到旁边的青盂里。
“希望能够在我的承受范围内。”钟随花心里莫名紧张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以前面对周若生从来没出现过的。
“当然。”周若生轻笑一声,然后站了起来,带起一道微微的气息。
钟随花嗅了嗅,只觉得是一股淡淡的雅香。
“随花娘,在这儿歇一歇可好?”
钟随花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周若生迈步向前,莲步款款。掀开珠帘帷幕,轻轻侧头,半张脸露在外,半张脸在帷幕里,好一番朦胧轻巧之美。他轻笑着答:“自然是想多看看随花娘了。”
他站直了,添了句,“放心,绝对不做让你不满的事情。”
若是放在以前,不管周若生多么卖力地说这句话,钟随花都不可能相信,但是今天,她莫名地觉得值得相信。
良久之后,她幽幽然吐出一口气,点头答应。
周若生顿时眉眼弯弯,留给钟随花一个好看的笑脸,欣然转身,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
周若生望着天穹之上,云雾之间若隐若现的那些个勾连的星辰,哑然失笑,轻声自语:
“钟随花居然活了,真是件有趣的事啊。这次的黑石城大幕,会格外地有意思呢。”
守林人,丙,已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