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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换个恶人来

    陈矩,张诚二人从乾清宫退下后。

    二人也是边走边商量,张诚道:“陈公公,你看林侯官这位子不好安排啊。”

    陈矩退后半步,欠身道:“宗主爷所言极是,林侯官身为礼部左侍郎,可以安排的位置本就不多。”

    陈矩顿了顿道:“官场上本有明升暗降,去南京任尚书就是明升暗降,但是之前我让孙隆去探听林三元的口风,他显然不愿去南京任官。”

    张诚摇了摇头道:“不去就不去嘛,朝廷没了谁也不是行。圣上除了他就没别人用了,咱家还不信了。”

    陈矩笑了笑,没说话。

    张诚道:“但是一般人如此也就算了,林三元是谁啊,他的门生故吏那么多,朝中举荐他的奏章每个月文书房都要收了一大叠,连刚进宫那些不识字的小太监都问,这个林三元是谁啊,怎么这么多官员都举荐啊?”

    “更不用说,上面首辅申先生还在撑着他,连吏部尚书宋纁也是推举他。皇上不用他,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有哪个奸臣有碍天子圣明,故意压着不用呢。”

    张诚说完,陈矩笑了笑。

    二人都知道中间没有人作梗,完全就是天子压着,不放给林延潮实权。上一次文武百官会推漕运总督前,从不求人的潘季驯给首辅申时行,吏部尚书宋纁写信,让他们推举林延潮担任漕运河道总督。

    有了潘季驯的举荐,会推之后林延潮不仅名列其中,而且还是正推,结果天子以‘词臣不宜外任为由’不用正推的林延潮,而改用了陪推的付知远。

    但外面官员读书人不理解啊,大家都只会骂秦桧,不会骂宋高宗的。认为就是有人压着林延潮,不让他上位。

    陈矩道:“林侯官也不是一次,两次有违圣意了,此风不可长。倒是宗主爷以往你对林三元可是不满意,为何这几个月来突然转变口风在圣上面前说起他的好话了?”

    张诚笑了笑,他与次辅许国早有勾结,他一直期望许国能取代申时行的位置成为首辅。如此他与许国,又变成了当初张居正,冯保那等的政治联盟了。

    之前林延潮是申时行的门生,张诚又知道天子对申时行也有忌惮。这是从古至今一把手对于二把手的提防,提防久了也就成了忌惮。

    张诚心底一直认为申时行这首辅的位子坐不了多久,故而他就一直没说这二人好话,但现在许国将梅侃引见给自己后就不一样了。

    张诚知道许国与林延潮必有交易,似乎是两淮盐税上他们有什么秘密的商量。但具体说了什么不重要,他也不关心,他只要知道现在林延潮是自己人就是。

    张诚对陈矩道:“林三元是有才干的人,否则陛下也不是如此难以安排他的官职。其实依咱家看林三元将来迟早是要入阁,与其在那时候锦上添花倒不如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陈公公你说是不是?”

    陈矩看了张诚一眼,点点头道:“还是宗主爷高明,但又如何能两全其美呢?”

    张诚笑了笑道:“咱家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是各退一步而已。”

    陈矩问道:“哦,愿闻高见?”

    张诚笑道:“不知陈公公对现在礼部尚书于东阿了解多少?”

    “于东阿?”陈矩略有所思。

    陈矩伸手道:“眼看这天就要下雨了,你我找个地方聊!”

    二人说话功夫,于慎行从礼部衙门返回自己家中。

    这时候雨已经落下,这不是一般的雨,而是倾盆大雨。由于于府却没有轿厅,故而于慎行的轿子只好停在府门外,旁人打着伞下他这才返回了府上。

    因为雨下得极大,于慎行的官靴边上沾了不少黄泥,官袍的下摆还湿了。

    于慎行回到府中时,下人来禀告说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冯琦正在客厅等候。

    冯琦与于慎行关系密切,他的父亲冯子履是于慎行的同年,故而他是以年家子的身份在于慎行门下受业。

    冯琦见了于慎行官袍下摆湿了心想,现在朝廷上官员哪个府院里没有几进。但于慎行堂堂礼部尚书,却住在这样的屋舍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他也知道自己老师为官清廉,素来不愿意结交外头那些富商有钱人,外官给他炭敬冰敬也是态度冷淡。

    于慎行神色有些疲倦,见了冯琦点点头道:“用韫来了。”

    “是,学生今日来看望老师。”

    于慎行点点头道:“正好老夫也许久没有与你聊天了,先容我更衣再说。”

    “老师请,学生候着就是。”

    于慎行更衣后与冯琦说话,他笑了笑道:“回府路上偏偏遇上了这大雨,我看这雨不小,你不如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

    冯琦称是。

    “孙稚绳编报受知于天子后,朝野上下都看出了这新民报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不过旁人看来你在新民报任副主编任上,若是文章写得好被圣上看重,会比你在翰院修史强。但是文章不是写得花团锦簇就好,还是要有真见识真学问,至于真见识真学问,还是要从古人智慧中博观。”

    冯琦躬身道:“老师见教的事。依学生之见读书是博观,写下文章就是约取,否则道理终究不是自己的。”

    于慎行欣然道:“这就对了,你有新民报这笔耕之地就是磨练之处,对于旁人指责你的不足,你要虚心读来,如此一日学问当得旁人十日。”

    “这也是多亏了当年老师将我推举给林侯官,否则这新民报的差事哪里能到学生身上。眼下学生只想着能多写几篇能针砭时弊的好文章,不求能入圣上青眼,但求能有一二有益于经济民生,启迪人心就好。”

    于慎行抚掌道:“看着你如此,老夫甚是欣慰,这新民报确实一个可以磨练出人才的地方。而且你们是翰林,上面有皇上,内阁给你们撑腰,故而要说什么都可以说。但礼部的天理报就不同了,稍稍提及官场上就会惹来不知多少是是非非。”

    冯琦道:“为何老师不授意天理报耿直进言呢?”

    于慎行苦笑道:“如何耿直进言呢?自老夫任北礼书后手中之权被侵吞不少,两个月前,封贡之权被兵部拿了去。”

    “上个月朝议各省乡试考官,以后也都是由都察院与翰林院各指派一名,无需问礼部意思,甚至连将来礼部试恐怕也要听内阁的意思。现在除了给官员写诰命,议谥号上老夫可以拿拿主意,其余根本说不上话。”

    冯琦闻言色变道:“老师……老师。”

    这些事他也有耳闻,自于慎行任礼部尚书后,礼部事权不断被夺。

    众所周知于慎行是一个厚道人,而且又是新官上任,几位尚书不免有些开始欺生。

    今日兵部拿去了封贡之权,明日都察院,翰林院也在乡试分一杯羹,申时行对此也是默认。故而于慎行主持下礼部权力大减,礼部下面的官吏对他也是很有意见。

    “礼部仪制司主管科举,主客司,会同馆主理番邦往来,这是礼部最重要的权柄,但眼下都为各部所夺。现在老夫空挂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名头,手中一点实权也没有,还不如南礼书至少人家应天乡试还能说得上话。”

    冯琦道:“老师,这一切都是元辅偏私所至,既然他偏心,老师何不在廷议中与他为难?”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当初老夫能回京任官是林侯官在申吴县面前保荐的,我就算对申吴县再有怨言,毕竟还要念在他推举老夫任这礼部尚书的恩德上。”

    冯琦默然,官场上对于举荐之恩是看得最重的。

    申时行提拔了于慎行,于慎行就没办法与申时行翻脸,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要怪就怪老夫当年在北场乡试案上,没有替申吴县遮挡下此事。申吴县不必拿此事打压老夫,只要冷眼旁观也就够了。”

    说着于慎行长叹一口气,当年北场之事,申时行的女婿李鸿中式。

    此事为礼部主事于孔兼揭发,这于孔兼与于慎行关系密切,故而外人不用想就知道于慎行必然知情,而于慎行也是知道如此,但他就是一心要维护科举的公正,那怕他是宰相的女婿也不可以破坏规矩。

    于慎行道:“当初之事老夫从没有后悔过,故而后来被罢了官,心底也是没有波澜,而今更不会如何,你无需为老夫担心。”

    冯琦道:“老师,可是学生近来在官场上听闻老师有致休之意莫非是真的?”

    于慎行闻言道:“你从何处听来?罢了,看来有人在老夫宣扬此事了,没错,此话不假。”

    “老师!无论如何你也要留在朝堂上。礼部尚书毕竟是九卿之一啊,这申吴县当国已经八年,又还能再任几年首辅?只要等他走了老师就可以吐气扬眉了。”

    于慎行摆了摆手道:“你不知其中内情,老夫致休倒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与申吴县说好了要保一个人出山,故而才以位子相让。”

    冯琦听来不可置信问道:“老师,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恩情值得老师以礼部尚书拱手相让,学生实在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大笑,然后摇了摇头道:“你啊你,还是在翰林院里潜心再做五年学问吧!”

    冯琦一愕道:“老师我还是不明白。”

    于慎行抚须道:“你可以这么想,他人看老夫没人撑腰都欺负到头上了,那么老夫就换个恶人来,看看以后是谁没好日子过。”

    而此刻在内宫的一处亭子里。

    张诚,陈矩二人正聊天,二人身旁的太监都是远远站在亭边,听不见二人的谈话。

    但见张诚道:“此事咱家只与你陈公公一个人说。你可不要透露给外人。”

    “据咱家所知当今礼部尚书于东阿当年得罪申吴县被罢官回乡后,又是林侯官向申吴县保荐这才回到礼部,而且最后还升任了礼部尚书。”

    “但于东阿任礼部尚书后,处处受制约过得并不甚如意,听闻他与同僚闲聊时,甚有致休之意。我看有没有办法,让于东阿再向朝廷请求致休,然后让林侯官回到礼部……如此他不仅还了林侯官的人情,还避开了与申吴县的冲突,此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陈矩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是你也知道礼部尚书虽权力不如各尚书,但是毕竟是九卿之一,皇上未必肯给啊!”

    众所周知,明朝最高的决策有几等,一个就是内阁的阁议。

    阁议就是内阁几个大佬,每日一议商议处置军国大事。

    次一等就是九卿廷议,九卿礼,吏等六部尚书,加上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九人。

    在没有设内阁的时候,九卿廷议就是朝廷最高决策机构。国家里最重要的大事,这九个人聚在一起商议基本就可以定下了。

    另外还有三品以上官员廷议,甚至还要加上代表言官的六科十三道。

    不过这样的廷议,基本用在不得了的大事上,比如说立储啊,迁都啊,商议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的人选。

    这样的廷议基本一年都很难碰上一次。毕竟身为官员,大家都事情都很忙,整天公务缠身,怎么能整天开会。

    但九卿廷议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共商国是。比如当初林延潮任礼部侍郎,就是在九卿廷议上商议决定的。

    九卿廷议也是对内阁的制约,身为一名尚书,若是内阁大学士真得整天刁难你,那么逼极了人家,他就敢在九卿廷议上与你唱反调。

    所以同样官居二品,官员差距也是很悬殊的。

    比如漕运河道总督,这是河漕一事以后,河道总督与漕运总督两职位统一所设,手中实权极大,黄河运河流经的各省地方行政长官都听命从事,而且这是公认的肥差。

    至于吏部侍郎虽说是三品,那是可以与其他五部尚书平起平坐的,人事之权永远是最要紧的。

    而南京也有九卿,但人家这九卿根本无法共商国是。

    所以既是吏部侍郎,漕运总督天子不肯授给林延潮,南京六部林延潮又不愿意去,所以最后折中,张诚想出这个法子来。

    张诚道:“皇上那边当然还要看皇上的意思,故而我才来请教你陈公公,你是能够摸到皇上脉的高人啊。”

    陈矩道:“这我可不敢当,总要于东阿先退下来了,咱们俩才能问问皇上。”

    张诚笑着道:“那依你看这有几分把握?”

    陈矩闭目想了想,然后道:“不到七成。”

    张诚道:“七成也够一试了。”

    陈矩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皇上不认可林侯官,继续让他致休下去,那么于东阿可是白退了。”

    张诚道:“当初陛下不许林侯官任漕运总督,用的是‘词臣不宜外任’之由,可见陛下没有不用林侯官意思。而这礼部尚书向来是由翰林出身的官员担任,只要这一次林侯官还是正推,那么陛下因之前拒了一次,就不会拒第二次。”

    陈矩摇了摇头:“实在难说啊!但是于东阿与林侯官又是什么交情?他会肯拿自己的前程,堂堂二品尚书的前程来赌。”

    张诚道:“别人当然是不会,但林侯官却是可以,他们是拜把子的交情。”

    听到这里陈矩才点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官员会推举林侯官,他真是有过人之处啊!”

    就在京师筹谋之际,而远在福建的福建巡抚赵参鲁的日子。

    天子申斥赵参鲁虽没有下明文,但却从兵部的熟人那里传到了身在福建巡抚衙门的赵参鲁的耳里。

    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赵参鲁相信不用多久,自己丢脸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福建官场上。

    赵参鲁不免失望,他知道他虽说是封疆大吏,福建官场上每个人都要仰他鼻息。

    但他的官衔不过佥都御史正四品,他这样的人物在京城里来说就不算什么了,在申时行,王锡爵那样的大人物面前更是不起眼。

    若是上面对他不信任那么他这福建巡抚的职位就是他任官的终点了。

    赵参鲁坐在书案后对于将来的命运不免长吁短叹,连他平日最喜欢的小妾放在眼前也是无暇看一眼。

    正在这时候,他的两位高瘦,矮胖师爷前来奏事。

    高瘦的师爷见赵参鲁皱眉不展,当即道:“老爷,备倭的事已经如此了,我们再图慢慢补救就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灾涝啊。”

    赵参鲁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但本院有什么办法,今年入库钱粮被调走一半,而且为了备倭各库里以往亏空的军粮都要补齐,现在又叫本院如何赈灾。”

    矮胖师爷道:“赈灾备荒之事,当然还是要靠当地乡绅富户募捐。只要褒奖得当,还是有人愿意捐钱的。”

    高瘦师爷当即奉上一表道:“东翁,这是近来本地官绅出资捐献赈灾的名单,你看不是上奏天子,请求朝廷表彰一二。”

    赵参鲁笑着道:“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当即赵参鲁拿起名单看起,但见名单第一个就是林延潮的名字。

    一看到这里,赵参鲁脸就沉下来道:“怎么将他的名字也列在其中?”

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菜根谭

    看见林延潮的名字,福建巡抚赵参鲁心底就是老大的一阵不快。

    林延潮回乡以后,赵参鲁自思礼数是一点也不缺,但是呢在倭国这件事上,他倒是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出谋划策,最后导致了他的备倭策被朝廷冷淡处理,天子,内阁对自己也失去了信任。

    现在两位师爷送上的保荐名单里,仍有林延潮的名字,倒是令赵参鲁心底好一阵不快。

    “为何加上林宗海之名?”

    面对赵参鲁质问,两位师爷对视一眼,矮胖的师爷道:“东翁,林宗海此人现在还不是可以得罪的时候啊。”

    “但是他已是得罪了本院了,”赵参鲁哼了一声,“他都欺负到本院的头上了,本院还要在天子面前给他表功不成吗?”

    高瘦的师爷道:“我赞同东翁此言,以往我等或许还要惧林三元三分,但现在则不然,这一次廷推漕运总督,林三元位列正推却不为天子所用,由此可见此人已失了圣眷。”

    “没有圣眷所在,即便有了潘漕督推举又如何?他的老师是申吴县又如何?朝堂上下无数官员一并拿他当谢安如何?所谓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这不过是读书人,及那些失意官员的臆想而已,自古以来又有哪个作臣子的能胜得过天子的?”

    高瘦师爷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矮胖师爷倒也没有立即反对,而赵参鲁则是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林三元岂非没有复出之时。”

    矮胖师爷出生道:“启禀东翁,用人之制乃‘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天子亲简大臣,官员视之为耻,而吏部与九卿公推才是正途。林宗海如此得人望,不可轻之。”

    高瘦师爷道:“此言差矣,若是朝廷选人真是由廷推而出,又何来正推陪推之分。只要当今天子在位,恐怕林宗海要大用怕是难了,依我浅见最多是至南京任个尚书也就算是到头了。”

    赵参鲁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本院也有这个考量,若是天子对林宗海不快,那么本院再将林宗海的名字报上去,这不是更遭天子之忌吗?”

    听了赵参鲁之言,矮胖师爷嘴唇一动,最后还是按住不说。

    却说身在老家赋闲的林延潮,自打得知自己漕运总督被天子否掉后之时,自己的同年,也是故属,礼部仪制司郎中于孔兼托人给自己送来一本书。

    此书名为《菜根谭》,于孔兼为此书题序,也想请林延潮评价一番。

    林延潮看于孔兼的题序里有一句话写到‘适有友人洪自诚者,持《菜根谭》示予,且丐予序。予始訑訑然视之耳。既而彻几上陈编,屏胸中杂虑,手读之。则觉其谭性命直入玄微,道人情曲尽岩险。俯仰天地,见胸次之夷犹;尘芥功名,知识趣之高达。’

    林延潮读了次序不由心有所感,当年陈眉公也曾赠了一本《菜根谭》给自己,不过现在与当时颇不同。

    当时林延潮当时功名心重,也没有认真读,只是纯然觉得‘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话读来颇有禅意。

    到了今天自己隐居东山时,林延潮再读此书却有不同心境。

    每日林延潮闲时,便在自家庭院下读之,自觉学问上有收获。

    何为学问上有收获?并非是从旁人的书中读了很多似懂似不懂的道理,书读越多越迷。

    用书话来说来就是‘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每日读书后,林延潮隐居的心境也是有了些变化,用书里的话来解释‘能轻富贵,不能轻一轻富贵之心。’

    自己退隐就轻富贵,然而看着别人升官却不免眼红,这是人之常情,若是真要继续清高,那就是轻不了轻富贵之心。

    在自己主张的变法上要明白‘己之情欲不可纵,当用逆之之法以制之,其道只在一忍字;人之情欲不可拂,当用顺之之法以调之’。

    若说变法是道心,那么人心就是百姓的欲望。怀变法之志,又刚刚大权在握的人,都是看这里不满意,看那里不满意,处处都要大刀阔斧动刀子,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克制自己的想法和欲望。

    变法一定要从于人心,也就是百姓的欲望,顺应于人心与大势,不可以违其意而行。

    要如何做?

    那么当用‘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这句话。

    变法先在于启迪人心,要先从老百姓可以理解开始教化,不要一开始就是宣扬老百姓不明白不理解的政策,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先从开启民智做起。至于要变法,移风易俗,一定要从易到难,对于根深蒂固的积习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动手去改变。

    林延潮闲时读书越读越是明了,以往很多混沌不明的事,这几日在家隐居读书后渐渐明了。

    当然儒生读到这里都要后知后觉的推崇一句‘今人要做的事,古人其实早都想到了’,其实就是读经时重人不重己,重道心轻人心。

    不过尽管读了《菜根谭》里那么多大道理,许多禅意在胸,但当林延潮知道赵参鲁这一次上报朝廷表彰乡绅助赈的名单里没有自己名字时,仍是不免心底一阵波动。

    虽说林延潮已经辞官,可以不甚重视这些区区虚名,但我能够不提,你却不能不写啊。我可以不要这份殊荣,你却不能不向朝廷表彰啊。

    自己没有在倭寇之事上给赵参鲁出谋划策,结果赵参鲁就没有上奏自己的功绩,显然是看在自己不可能起复了。

    这边天子将自己漕运总督给否掉,那边赵参鲁就已经看出风头,敢在这件事上报复自己。

    两件事倒是合在一起,却是有些搅扰自己的心境。

    尽管如此,但在赈灾事宜上,林延潮仍是出钱出力,没有因为赵参鲁此举而改变自己的做法。赈灾是为自己家乡父老办事,又不是为了赵参鲁,以及天子的褒奖才办的。

    不过尽管林延潮尽心如此,大伯却渐渐有了些微词,觉得为何林延潮拿家里的公中来赈济这些老百姓,在朝廷那边又没有落了好处,如此不是亏本买卖吗?大伯当然不敢当着林延潮的面直说,但话总是传入了林延潮耳中。

    倒是三叔能识大体,还拿自己店铺里的钱来贴补。

    赈济之事事毕后,林延潮见书院的事也上了轨道,于是也就彻底清闲下来,不知不觉间夏去秋来,这日林延潮一人走了十几里去北郊林阳寺寺庙那访旧友。

    这位旧友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年少时的好友龚子楠。

    好友再度相见,林延潮几乎已是认不出这位已是剃度的僧人,是自己多年好友的。

    龚子楠见林延潮后双手合十道:“贫僧古月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亦是回礼道:“大师……久违了。”

    无数话哽在喉咙,不知从何说起。

    龚子楠笑了笑道:“部堂远道而来,请让贫僧为你斟茶。”

    “好。”

    当即龚子楠引林延潮入寺坐下然后亲自给林延潮烹茶。

    林延潮看龚子楠已作僧人打扮,行止自有一等从容不迫,此斟茶的举动看起来也别有禅意。

    龚子楠斟了杯茶给林延潮道:“部堂远至必然甚是口渴,但不宜急饮,这第一盏茶甚烫还请部堂慢慢喝。”

    林延潮点点头呷了口茶后,双眼一亮道:“此茶甚好。”

    龚子楠欣然道:“这茶树是当年贫僧重建寺院时所栽下的,这几年来都是亲手打理,不知可否入部堂法眼。”

    林延潮道:“重建寺庙?”

    龚子楠斟了第二杯茶道:“不错,此林阳寺乃后唐时的古刹,到了本朝废弃,贫僧皈依佛门后见此寺荒废,于是散尽家财重建了此寺。当年贫僧还作了一首诗,‘丛林一片掩垂藤,败铁生衣石阙崩;夜雨孤村闻断磬,春畦隔水见归僧。山荒荆棘无邻近,岭隔桃枝少客登;寂寞茅茨余四壁,霜风时打佛前灯’。”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

    龚子楠道:“部堂将所有积蓄都拿来办书院,贫僧则是拿来建佛寺。”

    林延潮道:“我心底对大师只有敬佩。能舍弃繁华到这里着实不易。”

    龚子楠仰起头道:“贫僧年少时锦衣玉食,一心科举,想要发奋,后来屡试不第,家母家姐先后病故,最后贫僧感人世无常就出了家。”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的姐姐,当初他与其母有意将姐姐许配给自己,但林延潮当时有了林浅浅就拒绝了这桩婚事。

    后来他的姐姐嫁给了陈若愚,但听闻嫁人后一直郁郁寡欢,最后于数年前病逝。

    林延潮听闻这消息时有些感慨,他不知为何当初他姐姐一缕情丝就到了自己身上。

    林延潮道:“令姐过失之事,吾……”

    龚子楠道:“当初部堂拒婚时,不错,我是有些怪罪的,你我多年好友,我与姐姐又是你所救的性命,若是部堂答允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我姐姐素来贤惠,性子又能容人,若部堂娶了她,她必能容下现在令夫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此事本不可能。”

    龚子楠笑着道:“我其实何尝不知,其实当初见到尊夫人看着部堂眼神时,我就应该猜到她对部堂用情至深了。部堂与尊夫人才是璧人。当初只是我龚家一厢情愿而已,部堂不必内疚。”

    林延潮道:“其实我想啊,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若是当初我没有在闽水边救下大师与令姐,你们就不会遇见我,那么以后的事也没有了。”

    龚子楠笑道:“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贫僧都看开了,部堂还介怀什么,来,我们一起看看这几年我在寺里栽下的梅树。”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与龚子楠走到寺后,但见龚子楠指着这一片梅林道:“这就是贫僧几年所栽,贫僧总是想起到了春暖花开时,这梅花满山开放的样子,梅香轻芬不散,姐姐生前素爱梅花,看了此梅林必会高兴。”

    说到这里,龚子楠言语有些哽咽。

    “若是部堂有空,不妨明年春天来这里看看这漫山盛开的梅花。”

    林延潮在脑海里想象这梅花景色悠然神往,然后对龚子楠道:“若是有空我一定来。”

    自拜会龚子楠回来后,林延潮也羡慕他这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故而书院的事上了轨道后,他每隔个一段日子就到城东的小院住上一阵。

    住下后林延潮就上山拜访山野之人,无论任何人都可以与他交游,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就算遇见没读过书的人,林延潮也可以与他聊天气,聊农事,谈上一整天。

    有时他到鼓山上与僧人谈经,有时与好友泛舟于西湖,有时与同道题壁刻石,有时一访古迹迟了,就宿于深山山民家中,吃着野菜粗饭,喝着甘洌的山泉水,夜里就睡在稻草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就是菜根谭说的‘常嚼菜根,百事可做’,没错,安贫乐道是能够生智。

    林延潮方体会书中里所言,‘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人要活得如‘彩笔空染,利刃抽水’如此才是人生境界。虚度光阴,空掷岁月未必不是人生一件乐事。

    这样的日子实在令人忘俗,林延潮在山间就这般过着隐居访人的日子。

    而林延潮也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姓名,而是以自己的字号‘学功’示人。但交往过的人无不佩服林延潮的博学多才,觉得他定是当今名士。久而久之学功先生的名号倒是在山野之地里也是越来越有名气。

    退居山林的这段日子,林延潮也忘了自己官员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是否会起复,至于赵参鲁,自己大伯的那点事更是放在一旁。

    偶尔他也会去林阳寺见见龚子楠,在寺住上一夜。林延潮闭上眼睛时,就会想着来年寺里梅花开时,那会是一等如何满山花瓣纷飞的景色,那一位自己只见过一面便将芳心寄托的佳人,这一刻他真是觉得人生有些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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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众望所归

    京师秋雨连绵不断,阙左门前,不得不临时搭起了遮雨的棚子。

    穿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们陆续来到阙左门前。

    自万历十四年天子不朝以来,这皇极门前的御门听政完全就失去意义,故而阙左门的廷议就成为最重要的官员集议。

    却说从去年旱灾,火落赤犯边后,朝廷这几个月也是极为不消停。

    原因全在于国本之事再起波澜。

    当年罢张鲸事后,天子传召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位内阁大学士,及林延潮于毓德宫见皇长子与皇三子。

    当时皇长子七岁,皇三子不到五岁,天子打了一阵玄机,透露给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林延潮他们一旦等两位皇子年纪再长一些,身子再好一些然后出阁读书。

    现在一转眼皇长子已是九岁,皇三子七岁了,但出阁读书的事情还是没影。

    普通老百姓孩子要读书六岁都是可以了,但现在天子一直拖,还说话不算话,实在是很不要脸。

    于是王锡爵就上本,请求让两位皇子一并出阁读书。

    但是天子没有搭理。

    过了一段日子后,几位内阁大学士同时上疏请求天子答允让两位皇子读书。

    天子继续装死。

    于是四位内阁大学士同时请辞,天子顿时没办法了,答允马上处理此事,至于这马上又是多久没说。

    然后三位内阁大学士继续在家歇着,王家屏一人在内阁干活。

    就在王家屏主持内阁事务事,礼部尚书于慎行上疏请求册立太子,言辞十分激烈。

    作为唯一的内阁大学士王家屏在旁点赞。

    当时只有王家屏一人在阁,天子不敢得罪,于是好言安抚,下口谕给王家屏说册立太子之事明年就办,若再有官员异议就拖到十五岁再说。

    口谕并非圣旨,但王家屏当下将此事公之于众,天子闻之气得跳脚,派人质问。王家屏却说因为争国本的事,很多官员已经被处罚了,我这样做既是安抚人心,也是以免下面的官员们再找我们内阁的麻烦,要不然天下的官员都要以为我们几位阁老光吃饭不办事了。

    天子无奈于是只要将口谕变成圣旨颁发,确定明年决定册立太子之事。

    圣旨一下,申时行三位内阁大学士,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起返回内阁上班了。

    过了一段日子,于慎行也主动请求致休,天子因为他上本言册立国本的事正是讨厌着呢,当即让他回家。

    于慎行临走前也成功地刷了一把声望,将册立太子的事搞定,官员们是争相到码头上送他离去。

    不过于慎行一走,礼部尚书的位子却空缺了下来。

    按照规矩,官员出缺,当由吏部在五日内上报给天子,然后天子下令廷推。

    至于廷推的人数。

    内阁大学士,吏部兵部尚书出缺,由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廷推!

    九卿出缺,当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三品以上,以及地方巡抚,国子监祭酒官员出缺,当由九卿廷推!

    礼部尚书正是九卿之一,出缺后,当由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于阙左门廷推。

    雨棚之下。

    新到的官员们加入行列都在雨棚之下纷纷站好,吏部尚书宋纁坐在阙左门下的太师椅,从文选司郎中手中接过名册看向下面的官员。

    宋纁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噤声!吏部左侍郎赵志皋?”

    一名老迈的官员拱手道:“下官赵志皋在。”

    “吏部右侍郎王用汲?”

    “下官王用汲在。”

    赵志皋身旁一名六十有许的官员。

    宋纁看了王用汲一眼,此人是林延潮保荐接替海瑞以礼部侍郎衔督办京师义学,数年已是升到了吏部右侍郎。

    “户部左侍郎张孟男。”

    “下官张孟男在。”

    “户部右侍郎裴应章。”

    “下官裴应章在。”

    雨水从雨棚旁滴落,雨势不小,宋纁点过两位户部侍郎后道:“下面点到名字的上前一步拱手即是不必叙名!”

    “礼部左侍郎黄凤翔。”

    “礼部右侍郎赵用贤。”

    赵用贤上前一步,当年被申时行贬出离京,现在是又回来了。

    他与黄凤翔都是朝中倾向于清议的官员,都是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后,主动请求天子将二人调回来的。

    “兵部左侍郎徐守谦,兵部右侍郎王基。”

    众所周知吏部是六部中权力最要紧的地方,户部,兵部次之。

    但户部尚书不需经过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公推,而兵部排名却还在位列的第三礼部之下。不过这不奇怪,礼部虽权力最小,但由此礼部入阁的官员却不计其数。

    “刑部左侍郎李戴,工部右侍郎詹仰庇。”

    “工部左侍郎朱天球,工部右侍郎陈于陛。”

    “左副都御史周世选。”

    宋纁念到这里顿了顿,这些六部七卿的三品以上官员,一共十三人。

    宋纁接着道:“通政使朱震孟。”

    “大理寺卿卢维桢。”

    通政使,大理寺卿同为大九卿之一,但在这样的廷议中,却只能与其他三品官同列。

    其中大理寺卿卢维桢,曾任吏部文选司,考功司郎中,在朝中人脉极广,同时他与黄凤翔,工部左侍郎朱天球一样都是福建籍官员。

    当年林延潮刚刚任官去吏部时,就是他接待的。

    “太常寺卿张汝济。”

    “光禄寺卿陈大科。”

    “太仆寺卿艾穆。”

    宋纁看向太仆寺卿艾穆,此人是举人出身,当年与沈思孝,赵用贤一起在张居正夺情的事上上谏,因此而名声大噪,最后以举人出身位列太仆寺卿。

    同时艾穆还是赵南星的老师。

    “顺天府府尹王体复。”

    位列最末的一名官员出列拱手。天下知府都是正四品,唯独顺天府府尹是正三品。

    因为是正三品,他可以参加会推九卿的廷议,参与中枢的决策。

    他们一共是二十人,还有七卿,内阁大学士,去掉于慎行就是十人,最后这三十名廷臣一并参与廷议商定出新的礼部尚书。

    宋纁当选吏部尚书后,确实选拔很多有政声的官员。

    这几年来清议上有‘三羊,八狗,十君子’之说。

    三羊是杨四知、杨文焕、杨文举,八狗指赵卿、洪声远、张程、蔡系周、胡汝宁、陈与郊、李春开、张鼎思;十君子是邹元标、雒于仁、李沂、梁子琦、吴中行、沈思孝、饶伸、卢洪春、李植、江东之。

    三羊,八狗都是依附于枢辅的官员,于慎行甚至明言这些人都是时相入幕之宾。

    至于十君子都是批评过天子,宰相的官员。

    当时有人道‘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与三羊’。

    这样的舆论不知是否刻意撒布,是出自官员授意,还是士人风评,但无论如何影响到中枢的决策。

    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后,从于时论确实提拔很多清议舆论认可的官员。

    当然宋纁此举就是为了权归吏部,他的背后有天子在上面给他撑腰。

    如此在这样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大九卿的廷议中,不再由几个人掌握权柄。

    宋纁看了一眼雨势,然后道:“今日大雨,诸位请至宴厅歇息,一会将吏部尚书堪任官名单给诸位过目,若无异议即行推选。”

    说完宋纁转身离去,其余官员随即进入阙左门左右的宴厅左右对坐。

    因为宴厅不够大,故而七卿,阁臣们坐一屋,其余人另坐一屋。

    宋纁走进宴厅,分别是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王家屏。

    下首则是户部尚书石星,兵部尚书王一鄂,刑部尚书陆光祖,工部尚书杨俊民,都御史李世达。

    宋纁时向坐在首位上的申时行行礼,申时行撑着扶手微微起身,二人点了点头。

    这宴厅内即是七卿,加上通政使,大理寺卿合称九卿。

    各省巡抚,内地者由吏部会同户部推升,边地者由吏部会同兵部推升,但从嘉靖十四年以后,由阁臣费宏奏请改由九卿廷推。

    陕西三边,宣大总督,原先是九卿,五府(五军都督府)会推,万历五年时,五府不必参与会推,直接由九卿廷推。

    三品以上官员都是由九卿廷推而出。

    换句话说另一个宴厅里的官员都是这个宴厅里官员选出来的,这些人才是手握明朝最高官员升迁的权力。

    权力不仅是合法赐福与伤害,还能改变,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二人礼数都是周到,但是申时行与宋纁二人心底却打着不同的念头。

    宋纁原先任户部尚书,与申时行的关系并不坏,在沈鲤与申时行间他保持了一个中立。有时候沈鲤与申时行言语上有什么冲突,都是宋纁在中间代为转圜。

    但现在沈鲤走后,天子看申时行相权独大不是办法,就让杨巍回家,改让宋纁担任吏部尚书制约申时行。

    也就是阁部之争的开始。

    宋纁知道天子拿他当枪使的意思,所以他上任以来既提拔很多之前与申时行不和的官员,同时也努力维持着与内阁的关系。

    至于申时行当然明白,但杨巍离去后,他对人事的安排越来越不那么得心应手了。这京城里清议上不利于自己的意见又起。

    而礼部尚书身为九卿之一,申时行是一定要争取到的,如此再九卿廷议上自己对于局面掌控上会大增。

    “元辅,雨是越下越大了。”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道:“去年京城里一滴雨也没有,我们几个阁臣着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你主持户部也是整日皱眉苦脸的。而今年倒是把去年的雨都一起补齐了,老天爷着实让我捉摸不透啊。”

    宋纁笑着道:“天意自古难测,我们为官的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啊!”

    申时行明白宋纁的言下之意,点点头道:“伯敬你是有德君子,对了,人都到齐了吗?”

    “回禀元辅,三品以上京官都到齐了。”

    申时行点点头,恢复端坐道:“那就议吧!”

    然后由吏部的官员下发稿薄,然后吏部尚书宋纁向申时行道:“这一次礼部尚书出缺,礼部尚书乃大九卿之一,必要选识见老成,身负众望的官员。至于堪任的官员,我打算在原先正推陪推二人外,再上一人请陛下圣裁,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礼部大宗伯之位极为关键,多选些人也是好的。”

    宋纁闻言点了点头当即向申时行奉上这一次堪任官员人选。

    申时行看去依次是南京吏部侍郎罗万化,南京礼部尚书王弘诲,南京吏部尚书孙鑨

    ,南京都御史孙丕扬,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

    宋纁列了五个堪任官员的名字,但如申时行一眼即看出如孙丕扬,孙鑨二人纯粹就是来陪跑的。

    因为礼部尚书向来都是由词臣担任,唯有嘉靖年间的席书,万历年间的徐学谟二人才破例出任礼部尚书。这都是特殊情况,一般情况连追赠官员也不会授予礼部尚书之职。

    五人之中,罗万化,王弘诲,林延潮才是正儿八经出身翰林的。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的状元,先后任国子监祭酒之职,但之前因为国本的事上谏天子,结果天子不纳。罗万化一气之下,恳请外任,天子眼不见心为净,当即让你走人。所以人家刚走,不可能现在就调回来,天子也不可能任命他到北京来任礼部尚书恶心自己。

    所以真正能有资格堪任的,就是林延潮,王弘诲。

    王弘诲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是当今文坛大家,从履历上而言没有什么缺点,但也没有什么太突出的。

    与林延潮相较……那就不能比了,也没办法比。

    申时行有些出乎意料,他抬头看向宋纁当即问道:“伯敬这是?”

    但见宋纁点点头道:“元辅,礼部尚书事关重大,非有远见卓识,敢于任事的官员不能胜任,这五名官员都是宋某心底以为能够堪任的官员,最后还是请元辅与诸位大人定夺。”

    申时行明白了宋纁的意思点点头。

    下面堪任官的履历发了下去。

    阙左门左右两个宴厅里,官员们看着这堪任名单。

    能坐到这个位子的人大多也是不蠢,心底也是琢磨到了名单后面的意思。

    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笑意。

    宴厅里黄凤翔当即提笔在薄上题划,他看去如卢维桢,李天球也是很快放下了笔,大家没有说话,相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倒是坐在他的身侧的赵用贤偷看了一眼黄凤翔薄后,摇了摇头。

    黄凤翔感觉到赵用贤的目光眼光扫去他的薄上时,却被对方伸手遮过。

    黄凤翔也是摇了摇头,随即笑了笑。

    而在另一个宴厅里,众人也都是题划完毕,而王锡爵想了许久,然后方才落笔在罗万化的名字后写了一个‘正’字,在王弘诲的名字后写了‘陪’,至于林延潮的名字后,他则写了一个‘末’。

    所谓‘末’即是末推。

    最后所有人稿薄都到了宋纁手上。

    推举官员必须署名,谁推举了哪名官员一目了然,若是官员不称职,是要追究举主责任。

    宋纁清点了一下笑着对申时行道:“与推者三十人,共二十八人列此人为正推,看来是众望所归啊!”

    申时行点点头道:“圣裁之下才是众望所归。”

    “元辅所言极是。”

    当即申时行,宋纁亲自书写奏本将廷议的结果上奏天子裁断。

    乾清宫里。

    宫外下着大雨。

    天子于烛火下看着申时行,宋纁上奏的,然后对一旁的陈矩,张诚问道:“你们怎么看?”

    张诚道:“启禀陛下,自于慎行任礼臣后,事权为翰林院,兵部,科道侵吞,早已不复当初了。”

    张诚又道:“六部之中礼部位崇权轻,倒是个养人的地方。”

    天子冷笑道:“朕问你们礼部的权轻权重了吗?张诚你近来是不是又收人好处了?”

    “陈伴伴,你怎么不说话?”

    陈矩道:“陛下,臣一切以陛下之命是从。”

    天子道:“此三人都不合朕的心意,陈矩你看,若是朕特旨用人如何?”

    陈矩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此万万不可,嘉靖初年时,世宗皇帝特旨用南京兵部侍郎席书为礼部尚书。当时席书不由廷推而进用,大臣们交章诋之,最后席书不得不辞去圣命。”

    天子不以为然道:“但最后又如何,席书不还是入阁了吗?”

    顿了顿天子也觉得太荒唐,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当初他用特旨任命孙承宗,李植他们就已经令百官不满了。

    现在又否掉二十八名廷臣一并推举的官员,如此下去文官不知道会如何。

    天子负手来回踱步了一阵,然后又坐回龙椅上闭目片刻,然后看向奏章上的三个名字道:“朕虽不想这么快启用他,但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天子下了决定后,脸上却没有不快,反是松了一口气。

    次日,新任礼部尚书任命下……

    在京师一个雾气腾腾早晨里,官绅们早就习以为常地命下人在早朝赴衙的路上第一个卖刚刚刊发的皇明时报。

    而皇明时报第一刊即公布了新任礼部尚书官员的名字。

    消息一出,顿时大明两京十三省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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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月夜下,林延潮坐着马车回到府中。

    今日他刚去过林阳寺与龚子楠聊了许久,回到府里时,林延潮边走边抬起头,但见月华如霜,洒遍庭院里。

    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穿一件氅衣,宽袍大袖一副隐居林下的士大夫打扮。

    归隐之后,身上没有公事,故而对于如此美妙绝伦的月色也是有了欣赏的闲暇。

    深秋赏月,片刻悠然自得之感。

    林延潮驻足许久,这才到到庭中,但见对面走廊上一个人影走来走去。

    那人影正是大伯。

    林延潮一见心底有数,当即换了条僻道。

    不同于中道,这僻道是府里下人平日走的。平日府里贵客来的时候,未免下人冲撞,故而都有僻道绕院通往各屋,一般官宦人家的宅院都是如此布置。

    林延潮换了僻道走,就是不愿见大伯,但哪里知道他一见如此却赶着过来。

    “潮囝!潮囝!”

    林延潮不能装着没听见,只能停下脚步道:“大伯有什么见教吗?”

    大伯陪着笑脸道:“潮囝这几日都不见你在家,这不是有事与你商量吗?”

    “那请大伯长话短说,小侄今日甚是疲倦。”

    大伯点点头道:“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年收成不好,下面的佃户都恳请减租,潮囝你看……”

    林延潮道:“大伯此事,你与三叔商议一下,确实有难处该减租的就减租,或明年再缴,此事我一向不问的。”

    大伯道:“诶,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今年咱们家放赈的事,就用去不知多少米粮,这今年的租子又收不上来,咱们家今年拉了不小的亏空啊。”

    “所以呢?”林延潮反问道。

    大伯低声道:“潮囝,你看哪个……是不是这样,放赈的事咱们先停一停。”

    林延潮道:“放赈可以停,但那些灾民怎么办?”

    大伯道:“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林延潮道:“男人有气力还好一些,但老弱妇孺呢?总要等到冬稻收上来了才好吧。”

    大伯道:“诶呀,潮囝你就不要再作滥好人了……”

    “滥好人?”

    听得林延潮质问,大伯神色一僵,随即又道:“潮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这两个月赈济,我和你三叔都忙得足不点地的,倒是你却整日不在家,四处游玩,更何况你看赈济要是你一人赈济,我虽二话不说,但钱都是从公中出的,你三叔三婶意见不小啊……”

    明明是大伯的主意,但他总要拉别人来背锅。

    林延潮见怪不怪地道:“钱是公中的出,但爷爷首肯的!”

    “诶,不是不出,那总要量力而行,之前大灾时帮一帮就行了,现在都两个月,怎么样也缓过去。”

    “既是为家乡办好事,帮人不帮到底,反而会落得埋怨。大伯,这几年咱们林家攒了不少家底,买了几千亩的良田,这样的日子换在二十年前如何也没想到吧。”

    “那倒是,还不是靠了潮囝你吗?要不是你中了状元,当了官……”

    “大伯,你错了,同乡里三千考生,我中了解元,会试三千举人,我中了状元。这不是延潮一个人得了功名,而是替家乡,以及天下读书人取了功名。我既是文魁,也是读书人的颜面,也当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这表率不是御街夸官,金銮殿上唱名,而是朝廷有事,家乡有难,我当替读书人们站出来有所担当。现在我辞官在家,朝廷上的事我可以不管,就算天子,巡抚亲自相询,我也可以不搭理。但于家乡百姓我却不能袖手旁观。大伯你没读过书,修齐治平的意思或许不懂,但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这句话,你需了得。”

    大伯道:“潮囝我知道大道理说不过你,但是……”

    “……但是要赈济的事我一人去办就好,不必把家里公中钱拿去用,大伯你是这个意思吗?”林延潮问道。

    大伯难为情地道:“也算是吧。”

    林延潮道:“大伯,论爱财,浅浅更胜过你,但这一次出钱赈济她都没二话。因为她知道钱财之事,眼下于我林家而言去了又来,今日少了明日又添,只要我一身不辱,咱们家里的人何时有被人为难过。”

    “这名望和仁德,并非随手可得,财散而人心聚,既是有利于人,亦是有利于我,而在什么位子做什么事,就是利人利己相合之道。如利人实利己的根基,而遇事而为人除害,即是导利之机。这两话并非我常念叨的,近日读了一本菜根谭上也讲过。”

    大伯恍然道:“所以潮囝你散财赈济是为了名?”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众人都知我为造福乡里,若是再好名,外人视之诈善。倒是大伯你为利而名,倒是能成善业,故而这两个月赈济百姓,我宁可游山玩水,也不在家里,都是假手于大伯,三叔,此中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吗?”

    大伯闻言拍腿道:“原来如此,潮囝都是你的一片苦心,我错怪你了。赈灾这件事就包在我与你三叔身上。”

    见大伯远去,林延潮终于吐了一口长气。

    灾害渐渐平定,省城恢复了原状。

    因为上奏朝廷表彰赈济的名单里没有林延潮。省里不少官绅,读书人倒是暗中为林延潮鸣不平。故而有些同案旧友不免上门相询,林延潮反而替赵参鲁开解几句,说这是大伯三叔的主意,而并非来自自己,故而不敢列名。林延潮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众人不由更是敬佩。

    自己不为名声而赈灾之事,反而名声自来。

    而大伯,三叔以往不过省城普通官绅,因此此事倒有了善人的名声。

    府县的地方官员因为赵参鲁之故,不敢明面上的感谢林家的赈灾之举,但是不少官员对大伯不再是表面上的客气,而是从心底的一等尊重。

    在众人感激之下,倒是令大伯觉得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深深感激林延潮的先见之明。以后大伯倒也是常常乐意替乡里作一些好事。

    见大伯有了这等改变,林延潮也是高兴,虽不能治国平天下,但能修身齐家足矣。

    林延潮继续赋闲的日子,不劳心劳力周游于山水之间。

    天下之事自有贤亮来任之。

    居官的时候,整日想来归隐,而归隐的时候,整日思着朝廷上的事,自己能不能复出,这都是痛苦的来由。

    闲暇时读一读书,与人下棋闲聊,赏花观月,这才是我辈致仕官员当办的事。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

    天气已寒。

    福建巡抚衙门里,一栋小楼上,赵参鲁正双手负后看着这满院子里的萧瑟景色,心有所感。

    他对身后矮胖,高瘦两位师爷道:“本院自来福州任巡抚已是有两年多了,自年初时倭寇应对之策不利后,是一直心惊胆颤。”

    “为了解此危局,本院派人进京托人找时任兵部大司马的曾同亨帮忙。哪知好容易打通了门路,结果曾大司马因与内阁失和,向天子请求乞休还乡。”

    “好容易才铺垫好的关系一下子就断了,之前打点用了两三千两银子都泡了汤。幸亏请托的人也是得力,另找了现任兵部尚书王一鄂,最后总算是将事揽了下来。”

    高瘦师爷笑着道:“这一次的事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是塞翁失马啊,不仅化险为夷,还搭上了王大司马这参天大树,对于东翁而言实在意外之喜。”

    赵参鲁闻言笑了笑,有些得意。

    矮胖师爷道:“这王一鄂不仅是兵部尚书,还是大九卿之一。东翁任福建巡抚两年以来,可谓兢兢业业,若是将来王大司马能帮东翁说一两句好话。东翁大有可能回京授官,到时候东翁就是三品的京卿了。”

    这话正好说中了赵参鲁的心事,但他面上却否认道:“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替本院打得很响啊,但这一步是有多难,三品京卿即为廷臣,可以出入于阙左门下的廷议之上。”

    “这多少官员一辈子就卡在本院这一步上。非有大机缘不可得也。”

    两位师爷一并道:“东翁身上有紫气,位列京卿那是迟早的事。”

    赵参鲁点点头道:“承你们吉言吧,再说林宗海那黄口小儿都能为三品礼部左侍郎,本院身为先帝钦点的进士,为官二十多年,又为何不能为京卿呢?”

    两位师爷都是称是。

    赵参鲁道:“这一次赈灾,本院没有把林宗海的名字报上去,他可有不满?”

    矮胖师爷道:“没有半点不满,还一直在同乡面前替东翁开解呢。”

    赵参鲁失笑道:“看来他终于有些明白,现在不是他任京堂的时候了。”

    高瘦师爷笑着道:“那是当然,合省上下唯有东翁能一言九鼎,一名致仕部堂又哪里能说得上话呢?前刑部侍郎洪朝选得罪了巡抚,还不是一句话就给杀了。”

    赵参鲁摆了摆手道:“不去理会他,你们二人写信吩咐京里的人多用点心,替本院好生打点。几位大九卿,吏部兵部的官员的炭敬冰敬,以及三节两寿的贺仪都必须按时送上门去,礼数必须周到,不可怠慢。”

    两位师爷一并称是。

    赵参鲁转过身来双手按了按,不忘笼络人心地道:“只要本院这一次能拜京卿,少不了你们两位的好处。”

    两位师爷不有感激涕零地道:“我等愿为东翁效犬马之劳。”

    赵参鲁闻言大笑,捏须自得道:“前一段本院找人算命,说我还有十年官运,看来还不止是京卿。”

    高瘦师爷凑趣道:“看来他日就要称东翁一声部堂大人了!”

    闻言三人一并大笑。

    就在这时候,下面有人来报,一名官员手持一封紧急公文奉上。

    赵参鲁显然是不喜欢有人这时候打扰了他的好心情,他打开这盖了火漆的公文一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全身上下一哆嗦。

    “东翁!”

    两位师爷一左一右连忙上前搀扶。

    赵参鲁到圆凳上坐定,一旁的下人立即端了一碗参茶奉上。

    赵参鲁咽了半口,长顺了口气,然后示意自己无事。

    “东翁,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参鲁闭目半响,这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人算不如天算,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也罢,随他去也好,你们立即吩咐下去,挂牌子出去,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这两日的不见客。”

    “那么公文呢?”

    “一切公文转到藩司。”赵参鲁有气无力地道。

    福建布政使衙门里。

    左布政使宋应昌正好整以暇地坐着,手里拿着烟叶在吸。

    却说这烟叶是从海外传来的,福建已有百姓种植烟叶。

    宋应昌到福建任官后身子不好,当时传说烟叶还有祛湿的功效,于是就拿来抽着玩。

    宋应昌吸了会烟,这时下面一名随从上来低声道:“老爷,这巡抚衙门挂起了免见的牌子。”

    “哦?”宋应昌放下烟杆然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

    身为左布政使宋应昌可谓时时刻刻盯着巡抚衙门一举一动。

    宋应昌起身踱步一阵,然后有人来报说巡抚衙门来人。

    一名吏员入内道:“启禀藩台,这几日抚台身子不舒服,他说一切公文应事暂转至布政司衙门处理。”

    “身子不适,中丞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不舒服。”宋应昌一肚子狐疑,他深知赵参鲁此人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又在作妖了。

    于是宋应昌道:“中丞身子不适,那么我也当前去探视方是道理,来人备轿。”

    那吏员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抚台大人说了不见客,藩台大人就不要白走一趟。”

    “哦?那我非要前往呢?”

    宋应昌质问道,这吏员满头是汗,宋应昌方面紫髯,望去官威极重,即便他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也是不敢在他面前打马虎眼。

    吏员吃不住当即将一份公文交上去道:“藩台看了这公文就明白了。”

    宋应昌一脸狐疑地将公文过目后,尽管表面上看去他不动声色,但这吏员还是看出对方的眉心动了动。

    “原来如此啊!”宋应昌抚须,神色却淡了下来,脸上还有些嘲讽之意,“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官吏闻言不由大窘。

    “下去吧!”

    官吏一拜后即离去。

    宋应昌看了看手中公文叹道:“不到而立之年竟……古往今来也没有第二人啊。”

    宋应昌当即吩咐道:“来人!”

    一个时辰后,三元坊外已是停满的官轿。

    但见轿帘掀起,一名名头戴乌纱的官员踏出轿子。

    官员们的身上多是青绿二色官袍,腰间皆是乌角革带,众人见了面都是相互作揖,然后面对着三元坊上的牌匾说说聊聊。

    坊内坊外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么多的官员都聚在牌坊底下。

    奈何四面自有官兵维持秩序及清道,百姓们无法过去相询,于是就看热闹地站在一旁。

    令百姓们奇怪的是这些官员们虽然到了,但却就这么站着聊天,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后,但听鸣锣齐响,一排排的大轿又是停靠在三元坊前。

    但见蕃臬衙门的大员陆续下轿,他们一身绯袍,望去极是显眼。

    “藩台大人,三元坊到了。”

    宋应昌闭着眼睛在轿内养神,闻言问道:“各衙门的官员都到了吗?费藩台呢?”

    “诸位大人都到了,都在候着你大驾呢。”

    宋应昌闻此这才挑开帘子下轿,但见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等众官员都向宋应昌见礼。

    宋应昌点点头道:“如何?知会林府了吗?”

    “方伯不到,我等不敢擅自作主。不过听闻林部堂此刻不在府上,而是在书院。”

    宋应昌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们去书院就是。”

    “方伯,这边请。”

    宋应昌摆手道:“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走我晓得。”

    说完宋应昌袖袍一甩,一个人走在前头,身后五六十名一省大小官员跟在宋应昌身后,径直从三元坊的坊门上经过。

    不过行了五六十步即到黛瓦白墙,上挂‘鳌峰书院’匾额的书院前。

    宋应昌见书院大门紧闭,停下脚步。

    福州知府王士琦当即亲自上前敲门。

    三响过后,书院门开了半扇,一名穿着黑衣的门子探出半个身子道:“书院今日正在授课不见外客。”

    王士琦笑着道:“我乃福州知府王士琦,要见你们山长。”

    那门子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外头站着好几十名官员,还有不少人穿着绯袍。

    他当即支支吾吾地道:“山……长正在书院里……授课,小人这就去……通禀。”

    “慢着!”

    但见宋应昌开口他言道:“书院是传道授业之地,昔日贤人授业学生,就是君王拜见也恭恭敬敬等到贤人授业以后方才求见,这方是尊师重道。”

    王士琦对门子道:“你听见了吗?方伯有令,你就不要通报了,在前面给我们带路就是。”

    而此刻鳌峰书院里。

    崇正讲堂外,庭院里一排大树茂密参天。

    书院里的斋夫正在清理打扫着落叶。

    林延潮身披氅衣,手持书卷正在讲堂上向学生授课。

    堂下学生听得入神,丝毫不闻窗外之事。

    而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地上黄叶作飒飒之声后直上青云。

    起风了!

    Ps:一百万推荐票了,跪谢各位大佬,很荣幸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啊,最后五千字更新奉上。

    。m.

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师生

    崇正讲堂。

    初冬日头不高,但讲堂里采光依旧很好。

    讲堂里的课桌都用桐油刷过看得十分崭新,讲堂里又透着浓浓书墨香气,穿着学子衫的学子坐在案几后,认真听着讲案后林延潮授课。

    但闻一声磬响,林延潮将书卷放在案上道:“今日孟子就讲到这里。”

    当即一名学子起身道:“山长学生于今日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明,若是人都有恻隐之心,那为何世人还有那么多恶人,如此恻隐之心何在?”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题目对于他这样的科场老手而言,自有一百种办法来解答。

    庭院里微风不噪。

    林延潮看了一下日头,但觉得还有很多功夫,所以他也就耐着性子道:“是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为何还有人为非作歹呢?”

    这学子又道:“学生明白这话圣贤早有言之,人性至善,人心本是通透,但为物欲所迷,故而作了那么多违心之事。但学生还是不能深明其意。”

    “譬如很多奸臣祸国殃民,但他们何时萌生此志呢?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贪赃枉法的吗?譬如严嵩为官之初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似我辈吧读书人读书求学的时候,都想如圣贤一般为国为民作一番事,但将来为官的时候又有几人可以善始善终呢?如此说来,我们当年读过的书还有何用?那些圣贤的教诲不成了耳旁风,读过即忘了。”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学子道:“学生与在座的同窗之所以鳌峰书院都敬佩山长为人,山长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我等读书人读之后都是垂泪,心中无不以先生为榜样,故而我们立志以后要成为像山长一样的人,我们到书院后都想向山长学习,成为如山长一样的人,不知山长的读书为官之道为何能始终如一呢?”

    林延潮闻言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读书为官之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说完众学生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为何本朝,以及当年宋朝都以儒学为官学,但几百年来官员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既是如此读书又有何用?意义又在哪里?”

    “这话若是作时文破题,在座人人都可以答得出,但今日我不说虚的,在这里我要问你一句,难道在宋以前,未有儒学前,难道大奸大恶之人就少了吗?孔子未生之前,尧为君时有象这等恶臣,贤如大舜也有瞽瞍如此之父,难道他们也是因读书变坏了吗?”

    ”至于读书为官之道,我也难以说清楚,大家可曾扪心自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立下如何抱负?这句话当初在诸君入学时,我都曾一一问过,你们都还记得吗?”

    众学子们都是点点头,不由回忆起刚进学堂的时候。

    而这时候宋应昌,费尧年等人官员已是进入了书院。

    宋应昌远远看去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一袭氅衣,正与学生们授课。

    林延潮授课时并非是疾言厉色那等,也并非循循善诱那等,而是从容道来,仿佛随坐闲聊一番。

    费尧年笑着对宋应昌道:“部堂大人,真是诲人不倦啊。”

    宋应昌道:“这是师者之心啊,我们立在一旁一闻高见,切记不可打搅了。”

    众人都是躬身。

    于是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三人来到学堂外,其余官员们也是站在窗外。

    林延潮这时似觉得窗外有人,但他也没有太在意,而是对在座学子继续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其实年少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读书久了就渐渐明白自己要得是什么?”

    “正如在坐诸位,以三不朽而论,为官可以事功,做学问可以立言,但能立功立言的毕竟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能作到立德就不错了,什么是立德,就是修齐二字。”

    “但是我们要立功立言立德,还是必须从读书做起,读书就是修身,再譬如为官大奸大恶的人,是年少时修身作得不好吗?严嵩年少时也并非有什么恶迹,为官之初时也厌恶朝中奸臣当道而不愿去做官。”

    “再以圣贤而论,圣贤写了那么多文章教给我们读书作人的道理?是希望我们后世子孙们都做到书中的道理,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圣贤吗?我看未必如此,古今圣贤多是寂寞之人,高处不胜寒。世人希圣贤,但圣贤却是不好为之。”

    “但是我们读书学圣贤之言是为了什么?如严嵩祸国殃民时,他想起过当年读过书,圣贤的教诲吗?换句话说,他当时会有恻隐之心吗?我窃以为会有,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人总是向前看去,年纪越大,历事越多,越会有更新自己的看法,如同当年读过的书或许很多早就忘记了。但这样的忘记,不是真的忘记,正如我们看见一朵花,虽至今不知花的名字,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年少时闻过的花香。我们读书也是如此,学了什么道理很多年以后都会忘记了,但是年少读书时所许的凌云壮志却不会忘记。”

    “所以当你想起的时候,当年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都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圣贤在你要读他的道理时,其实并不愿你成为如他一样的人,而是希望你在前途未卜迷惑不解,遇事前后两难时,想起你年少读书时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圣贤已是作古,为师总有一日也要老去,总要一日你们将长大成人,肩负起国家与天下兴亡的。到那个时候你们也会遇到难处,即便是在身处于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你们年少时许下的志向,老师们所传授的圣贤之道就在其中了。”

    说完讲堂之上掌声雷动,不少学子们都是流下了泪水。

    “说得太好了,实在是金玉之言。”

    林延潮闻言看去原来是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他的身后跟着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

    但见宋应昌深情有些激动走到讲堂道:“部堂大人之言说得实在太好……宋某深有感触,还请部堂大人恕罪。”

    “宋藩台,还有费藩台,陆臬台?”

    费尧年,陆万垓先后林延潮行礼。

    费尧年激动地道:“部堂大人这一番话,费某真恨不能早一点听闻。”

    费尧年之言既有些吹捧,但也有几分发自内心。

    陆万垓性子沉重,也是感慨道:“部堂大人之言,令陆某受用。”

    连宋,费,陆三人都是久经官场的人都是如此。

    堂上的学子们也是看见三名穿着绯袍高官前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官员,顿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延潮见此一幕,当即上前道:“三位大人过誉了,再说林某眼下不过一介百姓,又岂敢当部堂之称,诸位也到了,实在是有失远迎。”

    听林延潮如此说,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都是欠身道:“部堂大人,实在不敢当。”

    宋应昌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听到部堂大人这一番话,不说是学生,我等为官之人也是受教良多。”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来定要有事,但请容林某与学生们再说几句话。”

    换了以往,此举无疑是相当失礼的,但今日宋应昌三人听了林延潮方才一席话后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即一并推出讲堂外。

    林延潮回到讲堂上,整了整衣袍看向堂下的学生了,他已是知道宋应昌三人前来的用意,故而这讲堂上现在已是他身为这书院山长最后的时光了。

    看着周如磐,曹学佺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大半年来众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情。

    林延潮出声时微觉得有些哽咽,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情绪平复下去:“我年少时懵懵懂懂,十二岁时才有志于学,诸位都知道我有志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求学成家立业,然后中进士当官,今日又成为了师长如此一路走来。”

    “你们问我读书为官之道是什么?在之前我会说别的,但今日我为人师长我才明白,我所为的一切,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你们。记着这句话,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智则中国智……”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这首少年中国说,对于每个鳌峰书院的少年而言可谓耳熟能详,此刻他们击节迎合起来,少年中国之声响彻整个学堂。

    看着学生们各个意气飞扬,林延潮深深欣慰,然后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今日以此诗与这少年中国一并与诸君——共勉!”

    说完林延潮与众学子们一一相揖,众学子们似明白了什么,各个露出不舍之意。

    最后林延潮轻拭眼角走到宋应昌面前道:“耽误几位大人时间了,有什么还请吩咐吧。”

    宋应昌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万千,当即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林延潮,接旨!”

一千一百八十章 教书匠

    陆万垓对身后的官员们道:“此言真是振聋发聩。少年乃国家之本,要振兴国家,先从少年而起。”

    身后的众官员们都是点点头。

    “这少年中国说,以后不仅是闽地每个学堂,就算是两京十三省各个学堂的蒙学也要采之。”

    “其实部堂大人的文章不少蒙学的学童早已经开始诵读了,比如《为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篇篇通俗易懂,文词浅白,却能激人奋进,读书励学,若再加上这《少年中国说》,可合称《蒙学三篇》了。”

    “新民从少年而始,正心从蒙学而起,在下对部堂大人的远见卓识真是佩服不已。”

    堂下众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来。

    堂上林延潮与学生们一一对揖后,这时宋应昌上前一步道:“部堂大人,可否接旨了?”

    林延潮转过身来点点头道:“有劳宋藩台,费藩台,陆臬台及诸位久候了,林某实在是失礼至极了。”

    宋应昌退了一步道:“不敢当,听林公之言,宋某才是获益匪浅。”

    陆万垓道:“无论是为官理政,还是退居东山,林公都是陆某为官的表率。”

    费尧年道:“林公退居林下,教授弟子,赈济灾民,正是我们为官之人的表率。奈何天子求贤若渴,百姓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啊,非林公不能安天下。眼下也唯有打搅林公清闲,恳请出山匡扶社稷了。”

    费尧年说完,众官员都是出声恳请林延潮出山。

    林延潮也知这也是官场上大僚的排场,当即道:“诸位此言实不敢当,林某不过是寒微之人,安敢比之贤人,但论报答君恩,为国效劳不敢甘于人后是也。还请宋藩台宣旨吧。”

    宋应昌点点头,当即从身旁之人手中接过黄包裹,从中取出圣旨来。

    圣旨锦面乃五色狮子锦,左右手持的轴头为犀轴

    宋应昌走到讲堂上道:“林延潮,接旨!”

    林延潮来到堂中,双手一伸軃袖拜下朗声道:“草民林延潮,恭请圣安。”

    左右官员,学生也是一并拜下。

    宋应昌肃容道:“圣躬安。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有君有臣千载,逢风云之际会。君臣之道,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

    这圣旨引用是君鉴,君臣相遇比风云际会,而君臣相处就如石与水,然后这里用了一个比喻,以石投水,千古难遇,而以水冲石,倒是每日都有的事。

    伊尹是夏桀的旧臣,若非夏桀失礼于他,也不会丢失了霸业。

    知道内情的官员明白,圣旨虽出自文渊阁诰赦房,虽不是天子亲书,但一等大臣自有一等大臣的规格。

    圣旨里如此用词唯有位极人臣方可在诰命里誉之,申时行这一次为了让林延潮出山,可谓是给足了面子,下足了功夫。

    但对于曹学佺等学生们他们不知内情,还以为这诰命是天子所写。

    伊尹是何人?

    是匡时名相,天子在圣旨里以此誉之林延潮,这是何等之殊荣。

    君臣际遇,以石投水,千载一合,譬如唐太宗遇魏征,刘邦遇韩信。

    宋应昌相貌威武,来宣旨再合适不过了,此刻他的一言一句代表了皇威。他继续言道。

    “咨尔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社稷之臣,誉满词垣,晋升讲幄,启沃三载,敬慎惟一…兹特进尔……”

    说到这里,宋应昌停顿片刻。

    “……礼部尚书,锡之诰命。”

    宋应昌的声音不大,但不少人的心中已如大鼓般砰砰地跳了起来,清楚地可以听见几下急促的呼吸之声。

    若非颁旨之时,担心亵渎君威,怕是已有人失态。

    众人情绪起伏了一阵,终于平静,此刻仿佛如滔滔大江终于归流于海。

    宋应昌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念道:“夫古之三孤二公,弘化寅亮天地以弼一人,而六卿之职,皆率其属,以昌九牧,阜成兆民。往稽古训,勉钦职任,上必有以光辅朕德,下必有以厚民之生,尔钦敬哉!”

    念到这里,宋应昌声音加重,仿佛重锤落鼓,低沉有声。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今职!”

    “制曰,臣之事君,必有内助之良……尚垂启迪于后人。万历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钦此!”

    话音落下。

    林延潮朗声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宋应昌面容如冰雪初融,将圣旨交给林延潮后,一边搀扶一边恭敬地道:“大宗伯,地上凉,快请起吧!”

    林延潮起身后,其余官员方才起身。

    林延潮手捧圣旨交给了已闻声赶来的陈济川,然后回首望向堂内堂外,众官员们触之他的视线都是纷纷避开,然后垂下头去。

    不仅他们,方才宣旨的宋应昌,以及费尧年,陆万垓此刻态度越发恭敬,垂首静气立在一旁。

    圣旨宣过之后,满堂之上,因在新任礼部尚书的威严下,众人没有人敢说话。

    同时众官员们也是心想林延潮而今晋位大九卿,与此之际当说出什么垂世之言呢?

    也有人心想林延潮之前主动辞官,而今天子加封礼部尚书就着急着出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解释自白的话,来表现自己不是那么急切于功名呢?

    但见林延潮出声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林某年少时常读此诗。而林某生逢盛世,蒙天子隆恩简拔于寒微之间,今日既惜哉稼轩先生,亦应幸甚得遇明君。自古隐士,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但纵然小草难堪造就,也怀松柏之志,此言即为林某心声。”

    但见林延潮寥寥数语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主动来到宋应昌面前。

    宋应昌以为林延潮要对自己说什么,正要行官场之礼然后说些祝贺的话。

    却见林延潮却主动伸过右手,然后握住宋应昌的手道:“多谢宋兄走这一趟。”

    宋应昌一鄂,这是什么礼节,官场上不都是作揖,跪拜之礼吗?

    怎么会有此握手为礼。

    自己真是顾若寡闻从未听到过,但林延潮是礼部尚书,主管天下礼仪,此举必有什么深意。

    但宋应昌回握道:“大宗伯,下官惭愧。”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伸手向费尧年,对方很机警,一见宋应昌如此,自己连忙主动伸出手。

    “谢过费兄。”

    “不敢当,今日来恭贺大宗伯,下官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点点头,陆万垓已是主动上前:“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

    林延潮微微笑道:“不敢当。”

    自三人以后的官员照例当行跪拜之礼,但林延潮却一律免去。

    众人发觉这握手礼的好处。

    若是对揖,那么谁先谁后就有分别。但握手之礼却是没有先后之分。

    而且流程简便多了,少了很多繁文缛节,不然一一下拜要到什么时候,下面的官员明白了林延潮的用意,一一上前相握相贺。到了一名官员上前时,对方面上有些不安。

    林延潮不以为意伸手相握后,但觉对方手上有些湿。

    林延潮一愕下已是会意此乃手汗,于是对他笑了笑以示不以为忤。

    那官员满脸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众官员也深觉得身为礼部正卿的林延潮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风。

    一一见礼后,宋应昌道:“启禀大宗伯,巡院另接到朝廷公文,言国家有事急召大宗伯相商,请大宗伯接旨后,立即以驰驿进京,拜授礼部尚书之职,主持国是,参决政机!”

    这显然是有十万火急的棘手之事,要林延潮相商啊。

    这话宋应昌说来有几分难以启齿,要林延潮立即动身实在有几分强人所难,若得罪了大宗伯如何是好。

    而林延潮却道:“此吾本分,义不容辞。”

    宋应昌等官员闻言无不大喜。

    这时候堂上堂下早就聚满了人,他们都是鳌峰书院的讲师与学生,闻声前来。

    林延潮无法举步,因为众师生们是围之不去。他们知道林延潮赴京任礼部尚书时,有的学生已经泪目。

    众目所视,林延潮面对师生们则道:“我受天子相召,不容不出。汝等于书院里安心于学业,不可荒废光阴。待朝堂上事了,我即回书院再为教书匠耳!”

    听到这里,宋应昌等官员都是感叹。

    这话说得实在……如此耳熟能祥。

    这就是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出山时‘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的心情吧。

    此话言中之意,二品礼部尚书虽位极人臣,荣耀之极,但这身份不是自己选的而是朝廷封的,若是可以我林延潮只愿为一介教书匠耳!

    这少年中国说即为我之心声,吾以开启民智,教育少年为功。

    想到这里,林延潮向众师生一揖。

    “山长保重!”

    堂上堂下师生齐身言道。

    林延潮起身时眼眶已湿,大声道:“诸君保重!”

    Ps:兄弟们的留言我都看了,深知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

    大家看书一目十行,却不知作者在两行之间停顿了多久。我资质平庸,能写文混口饭吃唯有用兢兢业业来维持,既把他当作爽文来写,也不敢完全当作爽文来写。

    高潮部分,当过作者的都知这是最耗脑细胞的,但往往这样还吃力不讨好,不被人所理解,实在令人难受。用时兴话说不是我想拖更,完全是实力他根本就不允许啊。望大家能体谅小弟难处,最后下方双击投票!

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家事

    师生简短告别,林延潮对徐火勃,史继偕,谢肇淛道:“吾赴京后,你们三人主教学之事,遇事共商决定。至于书院俗务就交给几位监院来打理。”

    史继偕,谢肇淛二人一并称是。

    唯独徐火勃没有出声,林延潮明白自己这一次没有携他进京,他心里有些变化。

    林延潮又对徐火勃交待道:“你是我第一个学生,平日受我教导最久,我知你一直有矫枉过正的念头,觉得理学板古不化,心学空谈务虚,欲以吾学更之。”

    “此念头我很赞赏,但放在办书院上却不可以。切记不要去争儒学正宗的虚名,理学心学眼下之短,将来未必不是他们之长。兼容并蓄,百家争鸣乃书院的学风,此事你切记要秉持住。”

    徐火勃看向林延潮恍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林延潮的众多门生,他与郭正域,孙承宗,袁宗道一起最早拜入林延潮门下。

    郭正域现在官拜三品参政,主政河南。

    孙承宗因办新民报得天子垂青。

    袁宗道虽功业不如二人,但在京师里也是文坛领袖,他取法林延潮的文章主张,反对复古,反对承袭,主张词能达意即可,文章以直抒己见为重。

    这三人在政坛,报论,文坛各树一帜,都极有名望。

    徐火勃自知不能与三人相比,但即使与他在京郊共游的四位好友也有差距。

    陶望龄当年离开林延潮后,道南于浙,又回京得中榜眼。

    袁可立也是授了官。

    而与自己一起落榜的张汝霖,他的父亲是状元,岳父是前礼部尚书,自己也是远远不如。

    至于袁宏道家世也比自己强。

    林延潮将自己留在老家,用心于书院,若是将来林学能兴于闽,这对于他而言实在也是一件大功啊。

    想到这里徐火勃释然道:“学生明白了,请山长放心。”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太好了。”

    于是林延潮走了几步,突油驻足停下回望鳌峰书院。他看着书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徐徐地道:“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之事。最难的也是人心,如为散沙,狂澜难挽,如为利刃,解悬之疾,如为洪流,定让天地换新颜。”

    说到这里,林延潮离开了鳌峰书院,宋应昌等数十名官员簇拥在后,齐送林延潮离去。

    进京启程之事甚是急促。

    宋应昌的请求确有几分强人所难。

    官员在乡遇旨升缺,是一件极大的喜事,比之衣锦还乡不遑多让。

    如此情景,都恨不能摆上数百桌夸耀乡里,让同乡都知道自己的光彩才好。

    但事实上是林延潮接诏之后,必须立即动身离京。

    林延潮甚至连与家人好好话别的功夫也是没有多少,这实在是有些不近情理。

    故而宋应昌将此事告知林延潮时,是满心的忐忑。

    虽说林延潮现在尊为礼部尚书,就算拖延数日也并非如何。

    但是一来林延潮答允了宋应昌,二来也是有前车之鉴。

    这前车之鉴是谁呢?

    前礼部尚书潘晟。

    当然这是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

    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刚病死,恳请天子补潘晟入阁。

    当时潘晟正在家赋闲,因为他是冯保老师的缘故,得以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的身份入阁。

    潘晟接旨后动身上京,但不久张四维动手了。

    他命学生等人弹劾潘晟,结果被天子勒令致仕,潘晟未及上任走到半路上即被罢免。

    这样的事情对于官员而言,实在是一件极大的羞辱,所以夜长梦多,事久生变不是没道理的。官员没有真正接到告身的那一刻,都不能算是落袋为安。

    林延潮回府后,先向林高著禀明此事。

    林高著闻言愣了半响后方道:“这就又要走了。”

    林延潮闻言甚是愧疚,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去爷爷比上一次自己回家时所见又是更苍老了。自己决定这一离去,此生还能不能再相见呢?

    林高著倒是道:“你是做大事的,这里不是久留之处,你决定什么时候动身?”

    “催促得甚急,若是可以后日即要动身,但也是不能拖个几日。”

    “那还是不好,你现在是礼部尚书,二品大员,上面就是皇帝。事上官不能怠慢,事君更不能怠慢啊。我一个老朽之人,多陪几日少陪几日没什么。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就在后日动身吧。”

    “是,爷爷。”

    二人对坐无言,而堂外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大伯,三叔已是急匆匆的赶来。

    大伯一见林延潮着急着问道:“潮囝,我一路回家听人说,你拜北礼书马上要进京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马上就要启程啊!”

    “太好了,我们林家竟也出一位尚书了。对了,这么快……就要启程了?”大伯听了也是舍不得,连连道,“皇上怎么就这般着急呢?哎!我就说嘛,没有你在朝堂上,这大明的江山谁来撑着?”

    “那三弟,咱们快下帖子,明晚就摆个一两千桌庆贺一下!好好热闹一下。”

    三叔闻言皱眉道:“一两千桌?就算摆得,一时也请不齐人啊!”

    “潮囝是北礼书!正二品大员,内阁大学士,也才二品!怎么请不齐人?”

    “内阁大学士不是二品吧。”

    “怎么没有,不信,我拿升官图给你看看。”

    林高著当即道:“摆酒就不必了。家里人聚一聚随便就好了。”

    大伯一鄂,然后道:“既爹这么说,也只好如此了。”

    林高著道:“也好你们也来了,趁着今日大家都在这里,把你们婆娘都请来,我有几句话说。”

    林高著已经很少如此严肃说话了,大伯还要笑着说几句,却见他的神情,当下将话吞了回去,马上吩咐下人去请人。

    片刻大娘,三娘,浅浅都到了。

    眼见人都到齐了,众人也按着大房,二房,三房各自坐下。

    林高著看了众人然后道:“延寿和他媳妇不在这里,那也没有法子,还有敬昆也大了,也让他来吧。”

    三叔见林高著从未有过的郑重,当即称是当下命人将在书房读书的林敬昆请来。

    林高著手撑着拐杖坐在太师椅,然后目光扫过众人道:“我活了六十好几了,半个身子马上就要入土的人了。眼下延潮就要进京任官,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一面,所以不得已要早点打算身后的事。”

    林高著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鄂。

    “爹,你……”大伯仪一时不知所错。

    林高著看了大伯一眼道:“我今日提的就是分家的事,曾着我还在,提前与你们说得清楚,以免日后纠纷,伤了大家的血脉之情。”

    听林高著这么说,大伯陪笑道:“爹,你说什么,将来我还要给你办七十大寿的寿宴,现在好好的,你说这些干什么?”

    林高著没说话,倒是大娘站起身拉着大伯道:“爹都发话了,你就别说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大伯有些不耐烦。

    换了以往,大伯怎么敢如此呵斥大娘,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大娘低着头又重新坐下。

    但见林高著道:“你媳妇是我林家明媒正娶的,还是延寿他亲娘,家事上怎么说不上话?”

    “爹,我……”

    林高著摇了摇头打断大伯的话道:“大郎啊,你打得什么主意我知道,你在外面纳了外室,养了偏房,你以为我年纪大了,眼花了耳聋了,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大伯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当即起身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先坐下。”

    “不痴不聋不作阿公,我平日可以不说,但现在却不能不提了。你倒是长进了,翅膀硬了,居然还在外面纳了外室,合着这些事不少人知道吧,他们都在背后拿此事笑话了咱们家很久了吧,你还真不要脸面了,真给咱们林家长脸面?”

    林高著说完,大娘第一个掩面哭了,当即道:“爹啊,你评评理,含着我为咱们林家辛辛苦苦,忙里忙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但这个没良心居然在外面养着外室,他对得起我吗?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嫁给这个白眼狼啊!”

    “你少说几句。男人三妻四妾的又如何?”大伯怒道。

    “该闭嘴的人是你!”林高著将拐杖重重一顿,“你媳妇说得有错吗?”

    大伯也是涨红了脸当即道:“爹,这外室我也纳了,儿子我也生了,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

    林高著怒道:“你居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本来今日我还想好好说话,但现在我明白告诉你,你滚到外面去过,这家你别想分到一个大子!”

    “爹,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啊,我可是家里的长房,你的大儿子啊!潮囝,三弟,你们替我向爹求求情。”

    大伯顿时吓得住了,跪在林高著膝前,然后左看看林延潮,右看看三叔。

    二人却都不说话。

    大伯又道:“浅浅!三妹!你们说句话啊,我平日待你们可是不薄啊!”

    三娘转过脸去。而林浅浅心肠软一些道:“大伯,你好好与爷爷说话……我。”

    大娘早已停止了哭声当即道:“爹,你别信他。他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这几年来,我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泪,这中间的辛酸我又能和谁去说。”

    林高著道:“夫妻同心,黄土变金,夫妻离心,万贯家财都守不住啊!大郎啊,大郎,现在连你婆娘都不帮你。大娘当初再有什么不是,但与夫妻几十年,一起共过糟糠的,现在日子好,你却把家里公中的钱拿补贴外面年轻貌美的女人。将来又有谁肯与你同甘共苦?”

    大娘闻言含恨而哭。

    大伯见此,当即向林延潮道:“延潮,延潮,你快帮我向爹说几句话啊!”

    林延潮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此事还是听爷爷的吩咐吧!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延潮你……”

    林高著道:“今日谁替你说情也没用。我们林家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年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你给忘了,我记得你当时带了饭回家,自己饿着说吃饱了,省下来给延寿,延潮,那时候的你又到哪里去?”

    “今日富贵了,你却开始三妻四妾。家中有明媒正娶的媳妇不看,你要纳妾,真有个过门的规矩我也不会有二话,但不经父母,偷偷在外面养外室,然后再回来分家产,我们林家后世子孙都如你这般,成什么个样子?这样的不正之风还要当家风传下去吗?”

    大伯羞愧道:“爹,我错了,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林高著摇了摇头,眼睛里流出几点浊泪道:“都怪我,当初没有将你教好。你那外室我不会让他过门,但孩子该赡养还是赡养,但却不能分家产,至于将来入不入我林家族谱就看他自己愿意不愿意。”

    “至于老家的祖宅,这些年家里在老家,城郊置办的田地,这些本都是给大房置办的。但我现在分给延寿,另外我替延寿做主,让他每年拿一百两分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至于城里这宅子本也是长房的,现在就给延寿,延潮,敬昆三兄弟,大郎愿意住,就先住着。而家里的二十五间店铺都是三郎和延潮的,三郎仍替延潮打理着,然后每年给两成股息,你们看这样如何?”

    林高著说完,大伯不由瘫倒在地。

    分家之事大家之前早有默契,本来老家祖宅,三元坊的大宅以及家里田地,原本都是长房名下的。

    现在林高著绕过了大伯,将田地,老宅分给了林延寿,三元坊的大宅给了林延寿,林延潮,林敬昆三位堂兄弟。

    大伯最后真的是一个子都没分到。

    三叔三娘都有喜色,却是没有出声。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倒是大娘第一个站出来道:“爹,如此分家极好,就这么办吧!”

    大伯当即道:“爹,这三元坊的宅子……”

    林高著道:“若是你不愿意住这里,那么你可以搬到外面和他们娘俩住在一起。”

    大伯闻言当即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向三叔问道:“你怎么说?”

    三叔想了想道:“爹我没意见,不过我想既是分了家,但每年公中我还是照给,直到奉养你终老为止,这钱我还是给大哥打理。”

    林延潮道:“我也如此,公中也给大哥打理。”

    大伯闻言顿时精神了许多,看向林延潮,三叔也都是善意。

    林高著看了大伯一眼道:“也行,但账目必须清楚,大娘帮着看账,不可再拿大家贴补小家。”

    大伯不由再度成了苦瓜脸。

    林高著看了大伯脸色摇了摇头当即道:“现在如此大家可有异议?若是没有异议,就立下字据,若违此者,以后就不是我的子孙!”

    “没有异议!”大娘仍是第一个开口。

    “一切听爷爷的!”林延潮也发话了。

    “爹就这么办吧!”三叔也开口了。

    其余各个也一一说了,唯独林敬昆还有些不明白,但也是跟着答允了。

    众人一一出声,唯独大伯不语。

    默然半天后,三叔对大伯道:“大哥……”

    大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没用,既让爹生气,也让夫人伤心,就这么办吧。”

    于是三叔起草文书,几人一一在上面画押。

    分家之事后,林延潮与林浅浅离开大堂。

    林延潮看向林浅浅问道:“是谁告诉爷爷,大伯外室的事?”

    林浅浅反问道:“相公,你以为是我吗?”

    林延潮默然片刻道:“其实这事我不好说,你说了倒是无妨。”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你放心,我一直有听你的话,此事是三娘说的。”

    林延潮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林浅浅道:“其实说到底爷爷心底最疼的还是大伯。但大伯这样做法继续下去,这个家里人心迟早是要散的。爷爷当机立断也是为了大家好,也免了以后兄弟反目成仇啊。”

    林延潮道:“是啊,手指也有长短,人由其能没有爱憎。而分家此事于我们子侄来说,怎么样都是错,但爷爷说话了,那就怎么样也都是对的了。我方才以为三娘也是有私心,但其实这么办倒是免了以后很多的事。爷爷当这个家,从没有因为偏爱谁而有私心,一直都是站在理字上。他若为官定是比我公允多了。”

    林浅浅笑道:“相公,你在我面前,就不要妄自菲薄了哦。”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看林浅浅脸色问道:“你怎么脸色看来不好?是否舍不得这家里。”

    林浅浅点点头道:“有一些,用儿,器儿前几日还说要和爷爷一起去听戏,若是他知道要走不知要多难过。”

    林延潮闻言默然片刻道:“最后总是要走的。”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器儿还小尚好糊弄过去,但用儿已经是大了怕瞒不过。”

    林延潮道:“不用瞒,其实让他知道也好。”

    “好吧,就听相公的。”林浅浅依着林延潮,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道:“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说完林浅浅落下泪来。

    林延潮理解林浅浅的心情,握住她的手道:“我也是舍不得,但事事又岂有十全十美的。”

    Ps:潮仔那人心如为散沙的话,出自柳浦风和书友的本章说,特此引用。

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点拨

    次日清晨。

    鳌峰山下的书院,一大早即已传来蒙童们清脆响亮的读书声。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念!”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念!”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念!”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天没有大亮,林府上下的人即忙着套马车,备轿子。

    今日林高著,大伯,大娘,三叔,三娘,林延潮,林浅浅,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等人一起回老家洪塘乡。

    这一次回老家,先上山拜祭林延潮父母的坟墓,也算赴京前告别。

    墓前林浅浅抹着眼泪,林延潮立在山风之中,默然不语。

    林高著老泪纵横地道:“你们两口子,若知道宗海当了北礼书了当多高兴了。这是我们侯官县头一份啊!”

    林高著说了几句,在场的人无不红了眼眶。

    “爹,不要太伤心了,延潮今日如此出息,二哥二嫂泉下有知也是为他高兴的。”三叔边流眼泪边劝。

    “是啊。’林高著点点头。

    然后一家人在林定夫妇墓前郑重拜祭了一番。

    之后林延潮即与一家人回了山下宗祠,见了老乡的人。

    林家发迹后,不忘了反哺乡里乡亲,故而知道林高著一家回来,村里百姓上下都是出了村来迎接。

    林高著上了年纪身子不好,有好一阵子没回乡。故而一进村,乡里的老人就争着来相问近况。

    林高著说自己身体还硬朗,还丢了拐杖以示自己腿脚还能走。

    而乡下消息鄙陋,大多数人还不知林延潮晋礼部尚书的事,身为前致仕官员林延潮也没有架子,与老家的人就这么坐在石板上聊起来了。

    谈谈地里的收成,然后在离家前最后再看看这自己的家乡。

    林延潮与林浅浅与乡里的后生们,一起走到堤顶上,对着两个儿子讲他们年少时候的事。

    那田坎,那堤坝,那川流不息的闽水都伴随着夫妻二人长大,见证了他们相濡以沫的感情。

    光阴飞逝,但夫妻二人随着时光的沉淀,感情却越好越好,这对于二人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

    林家一家人中午在祠堂吃了一顿饭。

    虽说之前没有准备,但便饭里有鱼有肉,还有新捞上来的河虾,经济却美味的蚬子,以及香甜可口的红薯稀饭。

    一家人与乡亲吃饭闲聊的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

    到了归程时,林高著提议林延潮回去看一看他的岳父程员外告个别。

    林浅浅闻言有些为难,事实上与普天下的女婿一样,他是能不去岳父家里也是尽量不去的。

    回乡以来,程员外倒是来了林家两次,林浅浅也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数趟。林延潮倒是一次没去。

    但现在林高著这么说,林延潮决定还是去一趟。

    程家位于城南的南台。

    当时的南台就是省城以南(也就是今日台江区及老仓山)。

    程府就在南台的北岸,林延潮与林浅浅不愿惊动旁人,就提着一点礼品携着两个儿子来到程府。

    程家早这一带的大商人,正好有两个商人来谈生意。

    林延潮向门子通报一声时,门子顿时吓了一跳,当即道:“原来是姑爷来了,”

    “通报老爷,少爷,赶紧开中门迎接!”

    两个商人见此一幕,一人问道:“这女婿怎么如此大派头啊!没听说女婿到岳丈里还要开中门迎接的。”

    “你刚从广东来福建经商,故而有所不知啊,程员外的女儿嫁给了三元坊里的林府。”

    “三元坊林府?就是那当今礼部左侍郎林三元?”

    “没错,程府的姑爷就是林三元,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什么?方才那个年轻男子就是当今的礼部尚书?”

    “干嘛,少见多怪,林三元自小就在我们省城长大,省城里的哪个百姓不认识他,早就不奇怪了。”

    程家上下开中门迎候。

    林延潮走了几步,但见程公子与他夫人一并迎了出来。

    但见程公子满脸通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妹夫,浅浅,你们来了!真是太好了。”

    林延潮行礼道:“见过兄长。”

    程公子还礼后,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赶来,林浅浅见了对方当即叫了一声爹。

    林延潮再度躬身道:“拜见爹!”

    程员外见女儿女婿来了,高兴地道:“我听说贤婿官拜礼部尚书,正想要去见一见,没料到今日却是来了。这不是用儿,器儿吗?”

    林浅浅满脸笑容道:“用儿,器儿叫外公!”

    二人一并叫了一声。

    程员外大喜道:“好,好,好!快,别站在外面,我们进屋说话。”

    到了堂上入座后,林延潮与程员外聊天,二人当初的那些芥蒂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当年浅浅嫁入林府时,两家人早就言归于好了。当时程员外怕林浅浅在林府抬不起头来,还送了林府两个铺子,并给了林浅浅一封丰厚的嫁妆,

    程员外一直担心林延潮得势后,看不起女儿。但林浅浅仍是容色明媚,娇憨可人的样子,即知这些年来林延潮没有薄待自己的女儿,心底如释重负。

    而程公子知道林延潮已是当今礼部尚书,神色更加阿谀。

    程公子屡屡示意自己的夫人林浅浅与亲近,但他夫人显然是个少应酬的人,不善于做些示好之举,如此倒是令林浅浅很不自在。

    林延潮也明白,程公子当年监生肆业后,因受林延潮被贬归德的影响没有做官,后来林延潮起复,他有派人托林延潮求官。

    吏部给监生派的官职一般不怎么样,程公子向林延潮求官是希望有个好去处。

    但当时大伯向林延潮求官,林延潮都没有给,程公子这里他也不好破例。所以他也就一直在打太极,幸亏林浅浅没有因此事出声,也省去林延潮不少麻烦。

    不过林延潮还是有将这件事放在心底,给吏部打了招呼选了个官,但程公子嫌辛苦就没有去。

    于是林延潮开口问道:“兄长这几年在乡作何营生?”

    程公子笑着道:“劳妹夫动问,就是帮家里打点些生意,但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啊。”

    “哦?是在做官吗?”

    程公子正要开口,却被程员外打断道:“贤婿,你别听他乱说,我们程家的生意以后还要他来打点呢。”

    程公子道:“爹……可是我确实想当官。其实我都想明白了,到时我一定不给妹夫添麻烦。我知道妹夫官那么大,不可授人于把柄,若是我出了差池,不是连累到妹夫。我这人不贪财,但就是想过一过……给老百姓办事的滋味。”

    听程公子话里急刹车,林延潮不由莞尔道:“好一句给老百姓办事,我记得兄长的大伯就是在浙江贩盐吧?”

    “对,对,对。妹夫你真是好记性。”程公子立即精神一振。

    林延潮道:“我记得上一次同僚有言,浙江盐运司里有个知事的缺,不知兄长可否看得上?”

    程公子闻言简直大喜,当下道:“哪看不上,若是能去运司,就算普通盐官,我就烧高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帮兄长问一问就是。”

    林浅浅担心问道:“相公,还是……”

    林延潮示意无妨。这一次复出礼部尚书,向来甚少提携亲戚的林延潮,面对程公子时也破了一次例。

    众所周知巡盐道是肥缺,而且浙江离福建近,又是富庶之地,寻常官员能补到这个缺都要烧高香了。

    程公子起身拜道:“真是要多些妹夫了,也要谢谢浅浅才是。”

    这一幕倒是让程员外有些尴尬,也觉得有些不安道:“贤婿,官场倾轧,我怕……”

    林延潮道:“兄长这几年愈发沉稳,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爹你看这样,若是兄长愿意,那么先当几年官,若是你要他回老家,那么过几年有了官场历练也是好的。”

    “至于浙江官场上我的朋友还算不少,看在我的薄面上应是会照看兄长才是。”

    听了林延潮的话,程公子听得顿时心花怒放道:“能成为妹夫的朋友,没有三品以上官员恐怕是当不了的。”

    “放心,我一定不给妹夫你惹事,一定守规矩。”

    听了程公子这么说,程夫人脸上也有了笑容。

    从程府离开后,林浅浅一脸担心地道:“相公为了我,你给大兄授官如此不是有违你为官之道。”

    林延潮笑着道:“一个盐运知事不算大官,我答允兄长,并非是现在才有此心。一来他恳请了太多次了,如果之前给他,怕他不知珍惜。二来经过这么多年历练,他也该比原先沉稳一些了,三来成婚这么多年从没有拿你娘家的事求我,我也是心疼你。”

    林延潮这么办当然是为了林浅浅,谢谢她没有成为‘伏弟魔’,只是程公子是林浅浅的兄长而已。

    现在了却林延潮一桩心事。

    从程府回宅后,林延潮一看帖子果真贺客不少。

    不过大多数人他都不会见。

    不过要除了地位最高的福建右布政使费尧年,按道理明日林延潮离家赴京,合省大员及费尧年定要到码头上相送才是,但费尧年却过府拜会,现在还坐在客厅里。

    说实在费尧年是有一个很有眼色人,林延潮回福建这段日子,他时不时上门问候,以及送礼到府上,甚至自己亲自前来拜见,即便是在赵参鲁不待见自己的时候,他没有因此而有所疏通。

    聪明人总是让人喜欢的人,林延潮当即请费尧年相见。

    二人入座后,寒暄了几句。

    费尧年即道:“大宗伯离乡在即,平心而论费某此时实在不应该前来打搅,但费某却是不得不来。”

    “哦,费藩台有什么话直说!”

    费尧年低声道:“抚院因上一次赈灾之事得罪了大宗伯心底十分不安,私下一直想给大宗伯赔罪,不知道大宗伯可否给下官一点薄面,不计抚院之过。”

    林延潮闻言失笑,他没有料到费尧年如此讲义气,居然出面给赵参鲁说项。

    林延潮当即道:“费藩台误会了,我对赵抚台从未有过芥蒂。你这样说,倒是显得林某有些气量狭隘啊。”

    费尧年连忙道:“不敢,不敢,费某失言了。”

    一般谈话谈到这里就谈死了,但林延潮却道:“费藩台我问你一句话,你心底既以为陆抚台得罪了我,现在又替他求情,难道你们交情有这么深吗?”

    费尧年连忙道:“大宗伯有所不知,费某不比其他官员,没有什么背景,根基浅薄,到了福建这要害地方任右布政使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朝廷问责。大宗伯也知道福建官场上的大员都是浙籍,唯独费某一人是江西人。”

    林延潮知费尧年这话有不实之处,但他却笑道:“略有耳闻。”

    费尧年继续道:“大宗伯,费某到了福建后,多亏抚台照拂,否则这位子实难坐稳。知恩不能不报,所以费某这才不敢不尽心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费藩台,真是尽心了,但是堂堂任福建右布政使,从二品官居然会没有背景?根基浅薄?此说实在出乎林某意料之外啊。”

    费尧年闻言面红耳赤,他是申时行,王锡爵的同年,平日对二人虽很恭敬,但说实话二人并没有太把他看在眼底,上下的交情很一般。

    费尧年可以在外人面前装出与两位阁老很熟的样子,但在林延潮这位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面前自己还是不要胡诌的好。

    费尧年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道:“其实不瞒大宗伯,下官以往……以往曾与张鲸有所往来。”

    林延潮佯装失色道:“费藩台,不,费兄你不用与我说这些。”

    费尧年苦笑了一声笑着道:“在大宗伯面前不敢隐瞒,其实费某一直以来都要向大宗伯称谢才是,可惜今日方才有这机会。”

    林延潮闻言,重新审视了费尧年一眼,然后一笑道:“我明白了,但是费兄……当初我奉旨抄家,烧了张鲸收录官员罪证的箱子。但是我却根本没有看到底是何人送的。所以费兄又何必与我说这些呢?”

    林延潮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当初我致仕回乡时你干吗不说,到了我要进京任礼部尚书了才来表白心迹吗?

    费尧年闻言一脸认真地道:“知恩图报一贯是费某为官的原则所在。大宗伯对费某有恩,费某一辈子也是报答不完,今日若不来说个明白,费某这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老百姓们打交道都是喜欢讲人情,但官员间都更喜欢明明白白的讲利益。

    当然费尧年之前之所以屡次向自己示好,也有报答自己挽救了他仕途的意思,可是现在自己任礼部尚书了,那就不是人情了。

    林延潮叹道:“原来如此,难怪费兄在福建如此难做官,原来是朝中无人啊!”

    费尧年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然后一副无奈地样子道:“大宗伯真是慧眼如炬,一眼道破费某现在的窘境啊。费某不敢自比千里马,但现在确实是没有伯乐赏识。大宗伯这一次进京乃当今名臣,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若是大宗伯能栽培费某一二,费某此生感激不尽,以后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面上为难道:“费兄这。这。”

    费尧年生怕林延潮不答允了道:“下官以后就请大宗伯借重了,还请大宗伯收留。”

    一名右布政使主动投效自己,林延潮没有拒绝的理由。

    林延潮笑着搀扶起费尧年道:“费兄不要误会,你我都是自己人,如此之举就见外了。”

    二人重新入座。

    “费兄,林某有一事不明。”

    费尧年连忙道:“还请大宗伯垂问。”

    林延潮道:“费兄既是有意在官场欲有所借重,又为何舍近求远呢?”

    费尧年想了一阵问道:“下官愚蠢,不知道大宗伯所指?”

    林延潮笑道:“费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连你的同乡前礼部右侍郎张新建都不记得了?”

    费尧年一鄂,他没料到林延潮竟是把张位提出来。

    没错,张位之前曾任礼部右侍郎,后来因病正在老家修养。

    其实在费尧年看来张位在朝中没有多少根基,现在仅是礼部右侍郎,就算将来原官起复,论实力地位却远不及林延潮现在,但为何林延潮要点张位这个人呢?

    林延潮与费尧年面授机宜:“张新建当年因反对张江陵而被贬官,天子对此十分赏识,眼下虽说抱病在家,但重获启用只是早晚的事。”

    费尧年低声道:“莫非大宗伯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延潮微微点头,这费尧年真是厉害了,竟从中猜到了什么。

    只是林延潮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而是对未来有所预知而已。

    林延潮缓缓地道:“具体你就不要细问。”

    费尧年眼睛一亮,当即道:“下官明白了,多谢大宗伯提点,只是大宗伯为何要告诉费某这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不好与张新建直言。但通过费兄之口就不一样了。你若有机会,请转告他一声,将来朝廷会有重用他的时候,还请他在家等待……天时。”

    费尧年当即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宗伯提点。”

    次日。

    洪塘码头上,数百名省城官员官绅来此相送林延潮离乡赴京。

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

    次日清晨,浓雾垂江。

    洪塘码头看不清江面。

    临行之前,林延潮再三叮嘱地方官员不要隆重,若是真要相送那么省城的官员就不要办事了。

    但即便如此,宋应昌,费尧年,知府王士琦等官员还是前来恭送。

    甚至连福建巡抚赵参鲁也是厚着脸皮来了。

    林延潮见此有几分好笑,此时此刻自己倒是很想说,本来只是想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跟你相处,但换来了得却是无情的嘲讽,不装了,我现在已是大宗伯了,我摊牌了。

    不过赵参鲁如此,自己也不好当场给他难看,否则自己‘心胸狭隘’的名声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官员离别这等场合当然是赠诗相送。

    这都是官场上的应酬之作,有些乃即兴而作,但大多都由各自的幕僚师爷写好了。

    临别之际,也是几位大僚也是恭维林延潮,言语大体也是‘主持国是,参决机务,天下苍生无不仰望’,‘这一去,家乡父老依依不舍,这一去,天下苍生无不幸甚’这样的话。

    如此盛情,林延潮唯有再三谢过。

    正在应酬之际,码头上一人匆匆跑来喊着道:“还请大宗伯留步,留步!”

    此人说了几句即为码头旁士卒拦住。

    林延潮认得对方是自己老师林烃的下人,当即让陈济川将他带来。

    “林桐,你怎么来了?”

    对方道:“昨日大宗伯送帖子与老爷说要进京任官的事后,老爷很是欢喜于是将此物赠你,他说他要叮嘱大宗伯的话,也在其中了。”

    林延潮闻言道:“替我谢过老师。”

    说完林延潮打开老师所赠之物,原来是两首诗句,诗句写得是‘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这是唐伯虎的诗中诗句。

    林延潮记得自己在林烃那读书时,曾见过此两句诗挂在他平日读书作息处。

    林烃当年与自己说过此物由来,这两句诗是林烃当年进京赶考时,他的兄长林燫所赠。而今日这两句诗由林烃转赠给自己。

    诗中之意,当然是要告诉林延潮,现在身在青云路的高处的你,不要忘了读书发轫之初所立泽被天下苍生的志向。

    林延潮看完后,深感还是老师关心自己,这一番话既是鼓励,也是警醒,时刻怕自己身居高位而行差踏错。

    此刻林延潮既是感激师恩如海,也是因此鼓励心潮澎湃。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终于到了登船的时候。

    林延潮不由回望再三,当年进京赶考,然后回乡省亲,既始于此,也是归于此。

    而这一次返乡再复出,也是即归于此,也始于此。

    从年少读书,再到弱冠登第,今日而立出山,既有依依不舍的惆怅,也生出了许多以身许国的豪情壮志。

    最后林延潮向送行的官员作揖,登上船梯。

    此刻江上雾气仍是较浓,林延潮登船后已不见岸上送行之人。

    随即两艘的引水船在前引路,江上又下了一点细雨,林延潮登上船头放眼望去,但见面前一派浩瀚无际的大雾景象。

    此刻他不由想起三国演义里一首大雾垂江赋来。

    初若溟濛,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洁浩漫漫。

    林延潮身在船舷之上见此景色,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师爷徐光启。

    林延潮问道:“用儿如何了?”

    徐光启道:“少爷哭了半日,方才才精疲力尽在夫人怀中睡去。”

    林延潮闻言也有些难过,今日出门林用得知要与林高著分别,口中喊着太爷爷,太爷爷,然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家。

    最后好说歹说,等到林高著将他送到门口时,林延潮这才命人强行抱上马车离去。

    因这件事,林用对林延潮生了不小的埋怨。

    林延潮此刻道:“用儿平日太任性了。”

    徐光启笑着道:“我倒是觉得少爷是个重情的人。”

    然后徐光启拿出一物道:“老爷,这少爷前两日所制的钟漏。”

    林延潮闻言放在手里细看然后问道:“这是水漏?”

    徐光启笑道:“是啊,其他水漏都甚大且笨重,但少爷所制的却是精巧,他是从一本古籍里仿制而来,用了三日三夜方才功成。他一再告诉我不要告诉老爷你,他生怕你说他此举又是在不务正业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古人视此为‘奇技淫巧’,现代家长说来就是‘不好好读书,专玩这些没用的’

    林延潮将这钟漏还给徐光启。

    徐光启等了半天,又没听林延潮说什么赞许或不赞许的话。但听他突道了句:“起风了。”

    徐光启看了一眼鼓动的船帆笑道:“是啊东翁,起风了,雾也要散了。”

    正如徐光启所言,风起之处,这垂江大雾也是一点一点地散去。

    日头从船舷处破开了最后的薄雾,然后照亮了江面。大江上金光点点,疾浪排空,左右的江船都是趁此拉满了风帆。

    而此刻林延潮的坐船也是飞驰起来,风从耳旁掠过,立在船头的林延潮当即扶住了衣帽。

    林延潮兴致忽起与徐光启谈古论今起来:“这大浪淘尽古今,其实我汉家文赋之美,不用多说,多少读书人读多了由欣赏而迷醉其中,于对仗工整,寻章摘句之道里转啊转,不能自拔,故多有怀才不遇,厌世之感。”

    “当年南唐冯延巳则有风乍起,吹皱一江春水之诗,文极美但说得却是闺怨。而同样是疾风乍起,南宋名将宗悫责有言,乘长风破万里浪,却道尽了豪情壮志。”

    徐光启道:“东翁所言极是,那么敢问东翁之志呢?”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想起今人之作然后道:“若是我当取‘乘长风破万里浪’,但吾不过一介书生用此不合,真要以诗言志,吾以为‘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倒是贴切。”

    两人说说聊聊之际,船继续乘风破浪,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离家数里。

    授官圣旨是九月二十五日写的,林延潮接旨时已过去了半月,而启程出发已是十月中旬了。

    就算驰驿进京,紧赶慢赶的于年前抵达也是勉强。

    若在沿途再讲究排场,那更不知多久了。林延潮而今礼部尚书的身份,在整个大明朝所有文官里排名,屈起指头就可以数得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名列第七。

    当年张居正返乡时各地官员如何出迎?

    地方官员率属下在道旁长跪迎接,抚、按大员越界迎送,连各地藩王都要出城迎接,而襄王更是出城三十里外迎接张居正。

    林延潮现在权势虽不能与当年张居正相提并论,而且论实权是几位北尚书里最小的一位,但计较起出行仪仗来也是仅次于阁臣的规格。

    为了避免沿途官员逢迎,林延潮就以朝廷急召名义于路途上谢绝大部分官员拜访。

    同时这一次进京,林延潮也带了不少随员,除了陈济川,展明这样跟随久的。

    林延潮仍招募了不少训练有素的俞家军作为家丁,他们当年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但

    都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上有伤,不适合从军。

    林延潮让展明招募他们跟随自己进京,一来是俞家军训练有素,而且都是老家的人十分可靠,二来也是给这些为国戎马半生的老兵一份生计。

    当然沿途驿站对于官员的随员多少是有规定的,但大多官员出行从来不管这么多,都是于当地强征车马民役,弄得百姓怨声载道。

    林延潮在这方面就自己雇船雇车,如此也是为了免遭非议。

    谢绝了大多应酬往来,也令林延潮清净了许多,不过该有的人情拜访还是必须的。

    林延潮路经浙江时,派陈济川,展明去了临海,湖州。

    去临海是去见王宗沐,去湖州是见刚退下来的潘季驯。

    这一次林延潮能够出山,这两位前后任过河漕总督的大佬可是没少帮忙。

    对于临海王宗沐,林延潮是备了一份厚礼,而王宗沐也很快给林延潮回来消息。

    王宗沐大概的意思是一番恭贺,恭喜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我的几个儿子,以及临海籍官员以后都是你的基本盘,当然也委婉提醒你林延潮,不要忘了当初许下在浙江开海的承诺。

    林延潮知道自己这一次上任,也是背负着不少官员的期望,若是不能兑现诺言,在官场上也是要大失声望的。

    然后林延潮继续北行,到了十一月末时即快到了平湖。

    对于潘季驯林延潮是心存感激的。

    特别是潘季驯,除了申时行,就属潘季驯对林延潮的官途上提携得最多了。

    当年能从归德那犄角旮旯的地方调回京里,以及这一次复出任礼部尚书,全仰仗于潘季驯不惜余力地保荐。

    更令林延潮感激的是,潘季驯举荐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他潘季驯在任时,不贪财不求权不结党,更没有听说过为自己子孙亲戚谋过什么一官半职的。

    这与申时行不同,申时行退了以后,自己肯定要替他兜着的,这就如同张居正事徐阶一样。

    这是官场规矩。你得罪了皇帝没关系,因为你的官位不是皇帝给的。但对于你的举主就不一样了。

    所以若非朝廷催得甚急,林延潮于情于理都必须动身前往平湖,当面感激潘季驯一番的。

    尽管如此,林延潮也是让陈济川,徐光启二人一并携厚礼拜见潘季驯。

    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去的,就陈济川一人回来了。

    一听原因,原来是徐光启到潘府上拜见潘季驯后,被潘季驯发觉是个可造之材啊。

    于是潘季驯将徐光启留了下来,说是教导他一段时日。

    林延潮听了此事良久无语,又是同样的套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啊。

    这潘季驯上一次从自己这里挖走黄越,这一次居然又挖走了徐光启!

    此人……此人真是好无耻啊。

    末了,陈济川还和林延潮说潘老还有一份书信给自己。

    这信林延潮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潘季驯在信里写得什么?

    又是老调重弹,大意是我保举你去任河漕总督,你居然不干跑去任礼部尚书,你对得起老夫这一番栽培之意如此云云。

    林延潮看信后,是很想和潘季驯理论理论。

    不是我不愿任河漕总督,是皇帝不给啊,搞得好像是自己的错一样。你潘季驯是把我当事功型人才来培养,走的是技术官员路线,但朝廷不怎么看,自己现在走得这路线,分明奔着入阁去的,这又有什么办法?

    总而言之,还我徐光启!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幸亏自己没去平湖拜见潘季驯,否则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来。

    船继续沿运河北上然后到了无锡,林延潮座船在此停靠一日。

    却说当年林延潮与顾宪成失和,两边断了往来。

    林延潮在闽中办了鳌峰书院,顾宪成在无锡办了东林书院,二人各自没有通气,不相往来。

    但是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北上路过无锡前,自己于船上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托人转交给顾宪成表自己修好之意。

    但是顾宪成却没有回信。

    而今日船到无锡停靠时,除了无锡当地的官员外,也没有出现顾宪成的身影。

    此时已是十二月初,冬雪已是下,林延潮穿着厚氅在船边眺望无锡城的景色。

    这时船下有人来禀说是东林书院的高攀龙求见。

    林延潮微微讶异,然后道:“有请。”

    不久陈济川带着一位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来到林延潮面前,对方拜倒后言道:“晚生高攀龙拜见大宗伯。”

    林延潮扶起高攀龙笑着道:“是叔时兄的高足,当初京里一别,许久不见了,今日看来更是出众了。”

    高攀龙连忙道:“大宗伯赞誉,晚生实不敢。这一次闻大宗伯路过无锡,本来老师要亲自前来相见,但无奈抱恙在身,故而只能让晚生代劳。”

    林延潮闻言道:“叔时兄身子有无大碍?我记得他一向……既是如此,我去他府上探望,来人……”

    高攀龙连忙道:“不用了,大宗伯不用如此,老师他……老师他……”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我明白,看来叔时兄还未谅解我。”

    高攀龙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说。

    林延潮叹道:“我与叔时兄乃同年至交,入朝时相互提携相互照顾,当年我下诏狱,全仰仗叔时兄极力周转,担了杀头的风险在天子面前为我进言,此情我林延潮一辈子记在心底。”

    高攀龙闻言也是道:“晚生明白,当初老师在心底也是一直把大宗伯视为至交啊。”

    然后林延潮道:“后来的张鲸之事,我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不愿意多做解释。眼下我任礼书,以后在朝堂上说话多少还有些分量。你替我转告叔时兄一声,他的复官之事,我一定尽力奔走,此举不是为了让他承我的人情,而是朝堂上不可以缺似他如此耿直忠正的大臣!”

    高攀龙闻言心道,林三元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与老师一般的正人君子啊,若是他们能一并在朝堂上该多好,一起规谏政事,以正君心,如此国家就有希望了,只是可惜老师与他失和,看来永无修好可能了。

    高攀龙有些黯然道:“多谢大宗伯了,但大宗伯也知老师一向甚是执拗,什么人什么事拿了主意就难以改观,但我回去一定将大宗伯这番话转告给老师。”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就有劳你了。”

    高攀龙走后,陈济川跟着林延潮回到的船舱里。

    船舱内有火盆,林延潮脱下外袍,坐下伸手烤火以解寒意。

    片刻后船娘端上来蔬果肉饭。

    林延潮听说林浅浅,及自己两个儿子已吃过饭休息了,当即也捧起饭来用饭。

    这船上的船家饭,都喜欢把肉菜放在米饭上吃,如此肉汁菜汁都渗入米饭之中,吃起来格外香甜,饭后再喝一碗茶足以。

    林延潮如此吃完一碗饭,虽是意犹未尽却道:“饭吃七分饱,不可再用了。”

    陈济川当即给林延潮斟茶还道:“方才我还担心老爷你一肚子气,但见老爷胃口这么好,却是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放下茶盅笑道:“我没有气,倒是你一肚子气才是。”

    陈济川不由问道:“老爷,我不明白,你屡次三番示好,但这顾宪成如此不识抬举,你又何必再礼下于人呢?”

    林延潮闻言道:“怎么说顾叔时有恩于我,无论如何我在面上必须敬重于他,否则会令官场上的人说我忘恩负义。”

    陈济川道:“可是我听丘师爷说,顾宪成主讲东林书院时,他在学生面前可是没少说你的不是,甚至有诋毁之词。这东林书院有几百弟子,而且不少人都是官宦人家,顾宪成此举实在、不利于老爷你啊。”

    林延潮闻言不怒反笑道:“我正怕顾叔时不编排我的坏话,他如此说我倒是放心了。”

    陈济川茫然不解地道:“这是为何?”

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催促

    船外夜色已是降临。

    听闻陈济川问自己为何容忍顾宪成,林延潮笑了笑,命人点起烛台然后顺手从茶盘将茶盅尽数取除摆在桌案上。

    林延潮先取一个茶盅,然后将木制的茶盘盖在茶盅上,轻轻一触再扶住茶盘道:“济川,你看这一个茶盅顶一个茶盘,定然是不稳的,随意轻轻一触茶盘即是倒下。”

    然后林延潮又添了一个茶盅上去托住茶盘,再一触道:“这两个茶盅南北对峙呢?虽看似稳固了一些,但稍用力触之不是倒向西边,即倒向东边,如此还是不稳。”

    最后林延潮再添了一个茶盅上去然后道:“你看这三个茶盅,此为三足鼎立,如此就大体稳了。”

    陈济川恍然道:“那么老爷要抬举着顾宪成为茶盅吗?以老爷今日的身份地位而言,实在太看得起他了。”

    林延潮笑了笑,历史上万历二十三年顾宪成创立东林书院,到了万历三十四年时已可左右内阁大学士人选,李廷机受之攻讦,竟不敢上任为宰相。

    谁也没料顾宪成的厉害,竟以一个讲学的书院撬动政局。

    而现在仅仅是万历十八年,顾宪成创立东林书院已快一年了,但听闻已经有不少读书人不远千里赶到无锡来听他授课。

    吴苏之地,读书人最多,地方又素来有议政论政之风,并且无锡又靠着运河,交通也是极为便利,加上顾宪成的名望与才识,历史上东林书院最盛时有几千几万读书人从四面前来集会听他演讲。

    当然现在东林书院还在萌芽状态,林延潮若铁了心,付出一定代价强要摁未必摁不住,但问题是为什么要摁,没有顾宪成,天子与王锡爵以后就要来摁自己了,如此自己不是成了这个时空的顾宪成。

    想到这里,林延潮道:“你不可小看此人啊!众同年之间,以往他与我最交好,我最不愿为敌的也是他。当然以后如何说谁也不知道,当然就算我没有抬举他,但没有顾叔时还有其他的顾叔时。其实这是好事,若我与顾叔时没有失和,今日同流,那反而是取祸之道。”

    “故而我与顾宪成分,反而可为犄角。”

    “老爷,小人稍稍明白了一点了,但小人听老爷提及犄角,那是兵法上的分兵之计,犄角之事即两边当唇齿相依。若是顾宪成分明对老爷有敌意,若是他以后得势,攻讦老爷你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所以我今日特意来无锡一趟。现在我强他弱,今日又礼下于人与他示好,你会承我这个请,就算将来回到朝堂上我还要在天子面前保荐他。”

    “如此顾叔时还以为我惧他三分,以为我处处不敢得罪于他,事事让着他。到时若他再言我的不是,那么朝堂上的舆论也会自然而然偏向于我。当然他也没把握同时得罪那么多人,久而久之他自会持‘天下之事天下人论之’的一套,触执政之忌了。”

    “到那个时候,朝廷就知道谁可以用,谁不可用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头,后面还有种种细节,待林延潮一边思考一边说完后,却见一旁没有了声音。

    林延潮转过头看向陈济川问道:“怎么不说话?”

    陈济川一个激灵,然后向林延潮躬身一揖。

    林延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与你说这些还是太难了,好了,此事就先说到这里,明日继续北行吧!”

    次日,林延潮的座船从无锡起航,果真顾宪成,高攀龙并没有再来。

    面对前来送行的无锡官员,林延潮露出些许惋惜之色。

    无锡之后,即是扬州。

    到了扬州林延潮除了见了巡盐御史李汝华一面,并没有与盐商们应酬,不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避嫌了。

    但是两淮盐商总会会长,以及大盐商们每人都给林延潮备了一份厚礼。

    林延潮知道他此次进京他可谓背负着两淮盐商上下的期望,盐法改革的事最后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林延潮对于这些厚礼没有拒绝,因为这不是拿钱办事的态度,如此他们也不敢继续支持自己,些许清名也只好不要了。不过正好这些钱可以用作鳌峰书院的办学之用就是。

    然后船继续北上,过了徐州地界后,林延潮渐渐觉得风声不对。

    林延潮当夜本欲在驿站休息一晚明日继续乘船北上。

    但是睡至半夜时,突然听闻外头有喧哗之声。

    林延潮看了一眼睡在身旁的妻子,轻咳一声当即起身走到窗边轻咳了一声。

    窗外值夜的是展明当即道:“老爷,你醒来。”

    林延潮低声道:“什么事?”

    展明道:“驿站有些乱,但老爷放心,我与兄弟们都守在外面,要不要小人把驿丞叫起问话?”

    林延潮道:“不必了,若有事他们自会来报我。”

    林延潮又睡下后,外头传来说话声,林延潮看天色差不多亮了,当即披衣而起。

    这时候展明在外道:“老爷,本地知县与驿丞在院门外求见。”

    “好,请到院子里说话。”

    林延潮推门而出,院子里两名穿着青袍的官员一见到自己立即拜下道:“下官叩见大宗伯!”

    “什么事说吧!”

    两位官员对视一眼。

    “启禀大宗伯,三日前运送白粮至京的漕军勾结流寇,于临清附近哗变烧毁几十艘运船……”

    林延潮闻言默默叹了口气,白粮是江南五府所征课供宫廷和京师官员所用,每年送白熟粳糯米一共十七万四千余石。

    但江南富庶之地,沿途受盘剥最重,一石米就要加耗米四斗五升,一百石米另收垫脚银,脚价银二十余两。一艘船从江南运米至京师,三石米最后只能落得一石入仓。

    运军没有办法,向朝廷抗议多次,却没有反应这一次可谓是官逼民反,事情闹大了。

    这名官员跪在地上,额上汗滴直落,他是举人出身第一次出任知县,从未遇到如这等大员从他治下过境,故而说话难免结结巴巴。

    “恩,知道了。”

    那名官员听林延潮话说得倒是平和,但从这一句言辞中自己如何揣摩到他的想法,这是在令他心底七上八下道:“昨日中都已是出兵平叛了,昨夜下官还命士卒将军报加急送往南京兵部。”

    但见林延潮道:“甚好,你处理此事甚是妥当。”

    知县闻言大喜心想,今日莫非是我飞黄腾达之日。他正要细说自己在其中如何赞画,却听林延潮打断道:“那你们找本部堂何事?”

    对方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道:“启禀大宗伯,眼下运道被封恐怕运船难以北上了,故而下官赶来报你。”

    林延潮闻言踱步。

    这样的士卒哗变,老百姓小规模起义对大明朝的官员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他们眼下反而最担心的是耽误了自己进京的行程。

    现在的大明朝就如同一艘多处漏水的船,实在令林延潮对这艘船感觉前途未卜。

    林延潮对这名县令道:“出事的运道离这里不远,眼下汝还以安抚民心,保境安民为当务之急,至于本部堂上京之事可以暂且放在一旁。不要因为本部堂而耽误了你的要事。”

    这名官员变色,他还以为林延潮说得是反话。

    正欲解释之间,忽然外面驿铃响动。

    众人都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

    却听得外头传来声音道:“敢问新任礼部尚书在此吗?”

    “敢问你是何人?”

    “我是从京城来的,有急事要面见部堂大人。”

    “放他进去吧。”

    马蹄声响起,一名穿着明黄色飞鱼服的武将于院外翻身落马。

    这名武将入内向林延潮参拜后双手捧上金箭道:“启禀部堂大人,陛下口谕,朝廷不可一日无林先生,请林先生接旨后即刻进京,有十万紧急的国事相商!”

    林延潮闻言拜受圣旨,在场的官员见此一幕对林延潮更添十万分的恭敬。

    那武将道:“部堂大人乃国家重臣,眼下陛下下旨,内阁下文,都请部堂大人即刻进京商议国是,还请部堂大人速速启程啊。”

    林延潮手捧圣旨,在福州时是内阁发文催促,在道上是却又是天子下旨。

    这在所有人看来这一封圣旨意义分比寻常,官员在路上受这圣旨是足见天子对他的倚重。

    当年张居正返乡省亲,天子是一日三诏请他回京立即主持国是。

    为了记此旷世恩典,湖广巡按朱谨吾为张居正老家给他建了一座三诏亭以为纪念。

    张居正知道此事后写了一封书信拒绝。

    但毋庸置疑,这对于官员而言绝对是一等荣誉。

    林延潮倒是没有什么激动之色,天子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自己任礼部尚书了,天子有事用得着自己,当然选好听的话说。

    林延潮淡淡地道:“蒙陛下看重,本部堂真是惶恐,但眼下运道不通,前方还有乱军,本部堂欲北上而不得啊!”

    那名锦衣卫道:“既是水路不通,不如部堂大人舍舟行陆,再调地方派遣官兵护送部堂大人北上进京如何?”

    林延潮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于是林延潮即让家眷于运船上等候,而自己舍弃运船,乘坐马车改道,打算从河南北渡黄河进京。

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叙旧

    因为漕船焚毁的事一出,顿时导致运河堵塞,现在南来的运船就如同即将干涸池塘里大鱼,被困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运道堵塞,如此林延潮就无法沿河继续北上。

    故而当地官员们给的方案是改道先走陆路抵达徐州,然后再乘船经河南北渡黄河再走陆路抵京。

    这名当地官员向林延潮禀道:“启禀大宗伯,若是要从徐州走水路,那么一条是走贾鲁河新河,这条路从徐州经淮泗,开封府扶沟,最后抵至开封府的朱仙镇。”

    “而另一条水路是从徐州小浮桥走贾鲁河旧河故道,经黄陵岗最后抵至归德,这两条路还请大宗伯定夺,如此我们好安排人马护驾。”

    对方请教林延潮到底走哪一条路,但林延潮没有说话。

    这名地方官员以为这点小事不值得林延潮拿主意,于是又看向那锦衣卫武将。

    这名武将出声道:“哪一条路更近一些?”

    地方官员道:“启禀金吾,走新河要七十里,旧河却远多了,要两百多里。”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走新河。”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也好,新河经过归德,我任在这里任过官,再经过当地必然打搅当地百姓,就走新河吧。”

    这名地方官员闻言顿时色变,恨不得当场伸手给自己两巴掌,自己真是猪脑子啊,怎么把林延潮为官的履历给忘了。

    没错,林延潮曾在归德任官三年。

    眼下他官拜礼部尚书,再回到当年的任地归德那当是如何的风光啊。

    这名官员欲哭无泪,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从手里溜走了,现在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

    那武将想到这里也是回过神来,当场后悔莫及。

    林延潮到了徐州后,即征用了一条民船,沿新河北行。船过了徐州又行了一段路便是中洲的地界了。

    林延潮因在这一带任过官,对于这里地形颇为熟悉。

    中州不比妩媚之吴苏,河流纵横的江浙,到处都是丘陵山峦的闽粤,这里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现在已是深冬,平原空阔之中又透着几分萧瑟。

    林延潮于船头上看风景,倒是随行的武将向船家问道:“这贾鲁河新河直通开封朱仙镇,按道理而言最是繁华不过,怎么却是没有什么船只往来?”

    船家道:“这是官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敢乱讲。”

    武将哼了一声塞给他一锭银子道:“我们都是进京公干的,话传不到别人耳里,你说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那船家接过银子,当即道:“谢过这位军爷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咱们当地人都知道。这新河税重,这船走一趟就是扒一层皮,咱们都不敢停泊过夜。故而大多数船能走都从旧河走了,虽然路远一点,但是方便,而且旧河淤浅,就算冬天里上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旧河上行船。”

    “上千石的粮船?那可了不得,”武将看了林延潮一眼继续问道,“那旧河没有官府收税吗?”

    “没有,没有,若是收税了,哪家的船往旧河走?”

    那武将笑着道:“这我可不信,你看朝廷那一条漕河,多少沿河的官员指望着他吃饭啊。”

    那船家笑道:“军爷有所不知,别的地方怎么样咱不好说,但旧河咱一清二楚。这还要多亏了咱们归德府有位好官啊!”

    “哦,船家是归德府人?”林府管家陈济川出言问道。

    船家笑着道:“俺是归德府柘县李家庄人,三年前卖了家里的地,换了钱来这里跑船来了,咱们这一船也都是归德人。”

    船家一说,船上的船夫也是凑上来自报家门,果真都是归德当地人与这船家都是沾亲带故。

    那地方官员问道:“对了,船家你说的那位归德府的好官是谁?”

    “哪里还有别人?当然是当今归德府的何府台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方提的就是归德府知府何润遥。

    “何府台可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啊!”船家继续言道。

    这名地方官员向林延潮道:“启禀大宗伯,下官虽不是河南的官员,但听说过何知府的官声。”

    “船家,你这几年赚了不少吧?”

    船家憨厚地笑了笑道:“风里来雨里去赚点辛苦钱而已,而且还要托何知府,还有林青天的福啊。”

    听到船头这句话,船上随行的官员立即来了精神问道:“船家,敢问这位林青天是当朝哪位大人啊?”

    船家笑着道:“当朝还有哪位大人能称得上林青天?当然就是文曲星转世的林青天啊。”

    “哦!”船上的随行官员,以及武将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那地方官员闻言是浑身舒坦,正色道:“原来如此,好知会船家一声,眼下这位林青天已是被天子封为礼部尚书了,马上就要进京大拜了。”

    那船家摆了摆手道:“什么礼部尚书,你给我讲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老人家官当得再大或者再小,但在我们老百姓口里都叫他林青天,以前这么叫,以后也这么叫。”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感动。

    那地方官员强按眼底的得色,面上却感叹道:“老人家,话糙理不糙啊!为官之人无论官居一品宰相或是芝麻九品官,那都是朝廷封的。但你不给老百姓办事就是坏官,你给百姓办事就是好官,船家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船家拍腿道:“对,对,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把我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林青天当年在归德为官时,曾说过当官的义就是老百姓的利,老汉读书少就记得这一句话,大概与你说得一个意思。”

    众官员们都是点起头来。

    但见林延潮却道:“当年唐朝宰相李绅作悯农之诗,这锄禾日当午之句我等耳熟能详,但是他为官以后之作为却难当‘悯农’二字。可见为官之人无论嘴上说得最好,但为百姓办事才是落到实处啊。”

    众官员们闻言一并躬身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诸位不要介意。”

    船家见林延潮不过身穿布衣,头戴儒巾,但四周官员对他无不恭恭敬敬,看眼色行事,不由心底纳罕。

    于是船家低声向那地方官问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官当得不小吧?”

    那地方官员闻言笑而不语,这时候他哪里会说破。

    一旁其他官员哪肯放过这机会道:“那改日有机会到要去归德看一看啊?船家再给我们说一说林青天的故事。”

    那船家笑着道:“那敢情好啊。其实你们去归德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比我老汉嘴上说得强多了。但是你们真要我讲,那老汉我就随便说说了,咱们归德关于这位林青天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啊。就拿这条旧河来说,当初朝廷只是拨了十万两银子,但是旧河有两百多里这么长,怎么疏通得完。那分明是有奸臣在害他啊!听说那奸臣就是前河道总督李子华!”

    见船家说得绘声绘色,一名官员道:“然后呢?”

    听了这一句然后,那船家脸上极有成就感道:“林青天自然有办法啊,他老人家是一点也不慌啊。”

    “哦那是如何办法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他老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于是林青天就施法请来六丁六甲帮老百姓开河,所以这河一夜之间就疏通了,把那河道总督气得半死啊!”

    众官员听了都是垂下头。

    那武将忍不住道:“船家,你这说得也就太玄乎了。”

    “怎么玄乎?要不然这两百多里旧河是怎么回事?这切切实实的事,还有那林公堤也是假的吗?”

    “船家我可没不信你的话?对了,这林公堤是怎么回事?”

    那船家一副受不了冤枉地道:“林公堤就是林青天修得,咱们归德老百姓为了感激他就将这堤坝叫做了林公堤。”

    “那林青天又是怎么修林公堤的?”武将又问道。

    船家没好气地道:“你要信我老汉,我老汉就继续说,不信就拉倒。咱们归德靠近黄河,以前河水泛滥,咱们老百姓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林青天说了黄河既是对老百姓有好处,也有坏处,咱们要变坏处为好处,就是什么变害为利。”

    “于是他就沿着黄河修这林公堤。也是巧了,这堤修成以后,黄河就发了一次大水,沿河那么多州县多多少少都受了一点灾。唯独咱们归德啊……”

    说到这里船家声音又几分颤抖,但见他缓缓继续道:“唯独咱们归德上上下下那是固若金汤,田没有淹了一亩,房子没有淹了一间,老百姓没有淹死一个,你说这是不是林青天的恩德?靠着这条林公堤庇佑,这几年归德老百姓不仅再也不受灾了,反而能够引黄河的水来浇田,从此……从此老百姓再也不用逃荒了,人人有了一口饭吃了。”

    ”你还不信?为了感激林青天他老人家,我老百姓作了万民伞托何府台亲自送到紫禁城里给圣上。连圣上都金口夸赞咱们林青天,他说他身为皇帝,富有四海,什么都没有,但唯独这林公堤和万民伞却没人给他送过,这话是何府台面见皇上后回归德给咱们老百姓讲的,你去归德问一问,这事咱们归德百姓人人都知道,到时候你就信了。”

    这船家说完,船上的船夫无一不是点头,表示自己听到过。

    众官员,武将无不动容,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延潮。

    那武将低声对船头道:“你真不知咱们这船上的这位大人是谁?”

    那船头道:“我哪里知道,昨晚老汉我正在船里睡觉,结果你们就强征了老汉这条船。你们官府办事就是如此,若在归德反而是官府让着咱们老百姓呢。”

    听了这船头,众官员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左右官员道:“是啊,官府让着老百姓,若真有这一天就好了。”

    当即一名官员道:“启禀大宗伯,要不要请何知府来此迎驾?”

    林延潮闻言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越界出迎可是大忌,不可因我破这个例。”

    “是。”

    船继续沿着新河而行,经过周家口镇后,即是朱仙镇了。

    在另一个时空,因为贾鲁河旧河没有疏通,所以新河上的周家口镇,朱仙镇都是人口二三十万的大镇。

    周家口镇南通江淮,北联山陕,朱仙镇更是明清时与景德镇齐名的四大名镇。

    船经过周家口镇后,就到了新河与旧河的交汇处。

    林延潮远远望了贾鲁河旧河一眼,当年马玉到河南以修建潞王府的名义横征暴敛,自己处置了马玉后,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挪出大半修建疏通了这条旧河。

    想起自己一手修的河,林延潮怎能没有去看一看的冲动呢?还有当年治下的三十万百姓?

    归德为官三年的日子,自己是一直念兹在兹。

    但是天子催得如此急迫,林延潮现在纵然官拜礼部尚书,却也不得自由啊。

    船终于到了朱仙镇码头。

    那武将不由感叹:“这就是朱仙镇啊,当年岳爷爷大战金兀术的地方啊!”

    林延潮笑着道:“吕兄也是崇拜岳武穆?”

    那武将笑着道:“我们这些武将哪个不敬仰岳爷爷啊,只是而今四海承平,朝廷没有我等为国建勋的机会,否则我老吕也想学如岳爷爷为天下作一番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然后林延潮在朱仙镇驿站过夜。

    当地官员连着前来拜会,林延潮不得不挂出道乏的牌子免见。

    还未用饭时,却听得驿站禀告,归德府何知府率归德官员前来朱仙镇迎驾。

    林延潮又惊讶又高兴,惊讶是,归德的官员来朱仙镇来迎接自己实在不合规矩,高兴的事,当初这些老部下终究是没有忘了自己。

    林延潮当即在官厅接见,但见一名绯袍官员与三十余名官吏入内。

    为首的绯袍官员跪拜后垂泪道:“下官归德府知府何润遥拜见大宗伯!”

    众人随着何润遥一并拜下。林延潮望去这三十余人大多是自己当年在归德共事的官员。此时此刻看到老部下,林延潮也有几分激动,但他现在已是朝廷大员,不好再流露情绪。

    林延潮双手虚扶道:“不要多礼,诸位请坐!”

    众官员们起身入座后,何润遥红着眼睛道:“大宗伯这一次路过河南为何不到归德呢?要知道咱们归德上下的父老乡亲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大宗伯您啊。”

    林延潮道:“其实我也想回归德看一看,只是这一次奉诏进京,片刻不容拖延,故而心底虽有这念头,却无暇抽身。”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这一次本部堂乘船北上,沿途听说了归德不少的事情,你在民间官声颇好啊!”

    何润遥连忙道:“回禀大宗伯,下官哪里有什么本事,能有今日这点官声,全仰仗大宗伯的遗泽。

    一名官员们出声道:“我等常道这是萧规曹随的佳话。”

    众人都是闻言大笑。

    “萧规曹随。”林延潮口里嚼了嚼,然后向何润遥及在座官员询问近况。

    渐渐的话题就敞开了,林延潮问话间偶尔也有忆远抚今,但最关切的还是归德的政事。

    说着说着大多数官员就额上冒汗了。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这一次荣升礼部尚书,他们出界相迎也是为了沾一沾林延潮的光,最少将来与同僚吹嘘,也可以说兄弟我当年在当今礼部尚书下面干过一任。

    但是林延潮问话间却没有多少叙旧情,而都是关切在政务上。

    林延潮是不好糊弄,故而他们一一回答时不免都是提心吊胆,甚至深深后悔自己干嘛走一趟来凑这热闹。

    林延潮问了一阵,已是大概问清了归德的现状。待一眼扫过去却见众官员们却是一个个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样子,林延潮不由失笑这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归德的父母官了。

    说完林延潮将驿丞唤来道:“你们立即准备几桌饭菜,本部堂好宴请故旧。”

    然后林延潮又叫陈济川道:“宴请用了多少钱了,明日走时都要与驿站结清了,不可短了一文。”

    驿丞与陈济川都是称是。

    当夜林延潮设宴款待旧属。席间林延潮喝了一点酒,然后将何润遥叫到一旁说话,他问道:“你在归德任几年知府了?”

    “下官蒙大宗伯提拔,从署归德府府事起至今已快五年了。”

    “五年!”林延潮点点头道,“以你今年在归德的政绩,明年考满必然升迁,有什么打算?”

    何润遥道:“下官一切听朝廷的。”

    何润遥说完却见林延潮正看着自己。

    何润遥当即垂下头道:“大宗伯若有什么安排?下官必然从命。”

    林延潮道:“那好,你到京里来帮我就是。”

    “下官谢大宗伯栽培之恩。只是下官担心……担心下官走后归德……”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大粱道参政郭正域是我的门生,你走后,我会吩咐他替我盯着归德。”

    何润遥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林延潮离开朱仙镇,然后乘船北渡黄河。

    然后一路无话,紧赶慢赶下,林延潮终于在过年前抵至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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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东事

    万历十八年岁末,京城。

    岁末之事,纷纷杂杂,借着林延潮回京官拜礼部尚书的契机,万历朝也迎来自天子登基以来,明朝政局最动荡的时刻,而这高层变幻莫测的政局又乃种种内忧外患之影射。

    细说后来种种,都要从万历十八年末,一次普通的茶话而起。

    茶话在于京师郊外某位公卿的家中。

    茶话主人乃是勋戚,这年头大明朝的勋戚不过是富贵人家,在政坛难有什么作为,但他们却不甘寂寞,在家中畜养了不少读书人,延请不少名士山人,鼓励他们在政坛发声,针砭时弊,裁量人物,捏造飞语。

    所谓飞语就是民间的政治言论。

    而飞语往往就通过这样的茶话从这些山人市隐的口中流传到朝堂之上。

    今日的茶话,这勋戚就延请到一位在京中‘知名’的人士。

    这位人士名叫乐新炉,江西临川人士,曾于国子监就学。

    乐新炉自号临川山人,所谓山人就是隐士,有才名却不肯做官宁可居住在山野之人。

    不过乐新炉却不是真正的山人,他虽不做官,却奔走于相府将门,以结交了公卿,达官显贵为能事,在其中游走串联并制造舆论。

    不过切莫小看了乐新炉这样人物的厉害,

    当年倒冯保,就是宫里之人授意乐新炉在言官间奔走,原任顺天通判周宏禴曾上疏揭发此事,但天子却没有在意。最后冯保倒台后,反而令乐新炉名声更加响亮。

    这几年乐新炉又作了三羊,八狗,十君子之说,将朝中二十一位大臣名列三羊,八狗,十君子之中,并放出话来说‘若要世道昌,去了八狗与三羊’。

    这话如同在官员中公然画线,但偏偏在京中读书人,官员中很有影响力,如此言论就是飞语。

    现在在茶话,乐新炉高坐主宾席次,这位在京中名动公卿的人物,虽一副谦虚谨慎的作派,但是言谈之间却皆是朝堂高层的隐秘之事,闻之令心惊胆颤。

    但见一人道:“近来朝堂上的事着实令寒心,宋归德主持吏部请求邹元标补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同时另请求让天子授予之前因争国本事里被贬的刘志选,孙如法复官。”

    “但宋归德这一请求,却被天子重责。天子回复之中,大有朝廷里人才如此之多,为何只有邹元标可用之意。兵部尚书石东明替宋归德说话,竟也被天子下旨训斥。”

    说到这里,众人都大有为邹元标鸣不平的意思。

    乐新炉所提的十君子之首正是邹元标。

    宋纁从于时论,提拔邹元标为文选司员外郎,当然被乐新炉所支持。最后宋纁此举却被天子下旨申斥,不过乐新炉他们这其中是申时行在背后搞鬼。

    谁都知道,当年邹元标弹劾礼部尚书徐学谟,影射徐学谟与申时行间的姻亲关系,导致对方被罢官。申时行在位肯定是不愿邹元标到吏部任官。

    众人都看向了这一次茶话的核心人物乐新炉。

    乐新炉五十许人,两道浓眉令人见之即印象深刻。

    但见他道:“当年邹公为谏张太岳夺情而被打断了一条腿,而天子清算张太岳时又是邹公出面拖着这条断腿为张太岳仗义直言,似邹公如此风度超绝的大臣朝廷却不能用,着实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众人都是点点头。

    但见乐新炉道:“作梗之人,说与不说都是一样。就如同祸国殃民的奸臣,我等是骂也骂不死的。我等如此为之,是为了让这些奸臣心惊胆颤,也是让君子的直节得以伸张。”

    “其实我也知道我人微言轻,但乐某一介百姓,不求官,不求仕途,更不用看谁的脸色,我为邹公如此直节君子发声,更从来不怕得罪谁,哪怕丢了性命。”

    众人纷纷道:“说得好。这才是我等君子所为。”

    “我就不信,那些人所作所为,真有不畏清议的?”

    “我们清议不仅要维护邹公,还要将三羊八犬这等害群之马清出朝堂去。”

    面对下面一个个跃跃欲试的目光,乐新炉点点头道:“诸位有识之士还请放心,这些话一定会让宋太宰听到,他知道何为人心之所向?”

    茶话结束后。

    乐新炉从府邸出来,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名官员,这名官员名叫罗大紘。罗大紘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现任礼科给事中。

    罗大紘,邹元标,以及前任兵部尚书曾同亨三人同是江西吉水人。

    而乐新炉因为这层关系,游走于三人幕下,并影响着朝中政局。

    乐新炉坐上马车后,罗大紘即道:“近来你行事可要低调一些,不要惹祸上身。”

    乐新炉哈哈一笑道:“当年冯保都没有奈何了我,又何况现在,你放心。”

    罗大紘摇了摇头,然后面色凝重地对乐新炉道了一句:“听闻林侯官已是回京,人马上就到了通州。”

    乐新炉道:“哦?来得倒是很快。”

    罗大紘问道:“你看申吴县此次调林侯官进京是否要收拾我们?”

    乐新炉道:““这一次林侯官官拜礼部尚书,乃申吴县与宋归德之间的默契。宋归德掌吏部后,上承圣意,大体所为的一套,还是异论相搅。他先后用赵(用贤)公,黄(凤翔)公分别为礼部左右侍郎,再用林侯官为礼部尚书,就是令各不敢为非。”

    罗大紘道:“宋归德轮举官员,还是唯才是举,林侯官素有才望,这我可以理解,但申吴县的用意呢?”

    乐新炉低声道:“申吴县要调林侯官回京,当然急需他这位门生来助他一臂之力。毕竟现在朝堂上的局势不利于他,他当然要一个心腹来作帮手,至于其他我们不好揣测。但你说没错,我也有担心,此人虽是申吴县的得意门生,但我等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二人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

    罗大紘道:“不过恐怕下面申吴县也是无法留心我们了,朝堂马上要出大事了。”

    “何事?”

    “东事!”

    紫禁城文渊阁中。

    四位内阁大学士正枯坐在那。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郑洛刚到陕西未久,火落赤部叛乱之事还未平定。这边贵州巡抚向朝廷禀告播州宣慰杨应龙种种不臣行为,并弹劾四川川东道副使纵容。贵州巡按御史陈效亦劾陈应龙十二大罪。”

    “但是四川巡抚李尚思却奏请朝廷对于松藩的局势,仍是应以夷制夷为主。四川巡按李化龙更主张让杨应龙戴罪立功。”

    “现在贵州,四川两省官员各自上疏打了嘴战,四川认为杨应龙没有可剿之罪,贵州则认为四川有私于杨应龙。这官司如何能解?”

    王家屏拿着奏章有些棘手。其余三位内阁大学士也是犯了难处。

    次辅许国道:“这还没有完,巡按云南御史杨绍程以前,又参劾黔国公沐昌祚骄横。这杨应龙不臣已久,现在连云南沐家也是蠢蠢欲动啊。”

    王锡爵道:“云南,贵州,四川,陕甘都有事,但朝廷久与这些地方打交道,兵部及各地抚按也都早拟定了战守之策,唯独是东事倒是令某担忧啊。”

    “元驭所言极是,”申时行捏须道,“之前朝鲜国王李昖差陪曹参判郑士伟等三十四员名进贺不说。前几日又差陪臣礼曹参议金伟等二十八员进贡。我担心的是这里。”

    “却说这外邦入贡,朝廷向来是派礼部打交道的,但现在全权委给兵部。但兵部却丝毫没与我们内阁通气,我想其中是不是天子直接授意兵部的?”许国出声言道,其中也有几分不满。

    众人正说话之间,却听外面有人禀告道:“启禀几位阁老,司礼监秉笔田义田公公到了。”

    “有请!”

    田义步入内阁一见这光景笑着道:“几位阁老都在啊!”

    几位内阁大学士中,除了王锡爵外,众人都是笑着点了点头。

    许国笑着道:“什么风把田公公请来了,来,坐。”

    “几位阁老商议军国大事,哪里有我田义说话的地方,这一次咱家来文渊阁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请几位阁老,以及六部九卿的几位大人一并到乾清宫廷议。”

    闻言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吃了一惊。

    廷议不吃惊,接见内阁大学士也不奇怪,吃惊是在乾清宫廷议,也就是说一向宅在深宫之中的天子竟是要接见九卿以上的大臣,商讨国事,此举在天子免朝免日讲后根本没有几次。

    “不知田公公可否方便,说一下因何事廷议,我等辅臣也要事先拟一个章程?”申时行问道。

    田义闻言点点头道:“回禀元辅,是因为东事。”

    申时行闻言心底有数当即道:“多谢田公公提醒了,忠伯替老夫送一送田公公。”

    王家屏送田义出门后,又回到了内阁,但见三位阁臣面上都有重忧。

    “既是九卿廷议,那么也可听一听其他大人是怎么说的?”

    “这东事恐怕陛下会委给兵部全权处之。”

    “此乃烫手山芋,恐怕以兵部王司马的性子不会接下来的。”

    几人说了一阵,这时申时行皱眉问道:“林侯官到哪里了吗?”

    王家屏出声道:“算算日子差不多要到通州了。”

    许国道:“我记得前任兵部尚书曾司马曾荐举林宗伯,朝廷要廷议东事,恐怕要先问过他才行。”

    王家屏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没有林侯官,这廷议怕是议不出什么结果来。可否奏请天子等林侯官抵京后再举行廷议?”

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回京

    通州驿站。

    在明清时,通州有南北之说,北通州就是天子脚下的这通州,还有南通州即属于苏州,也就是今日的南通。

    作为官员入京前的最后一站,即便现在临近年节,又是漕运中断,但年节前进京走动,或寻个一官半职的官员现在都住满了驿站之内。

    但是因为得知林延潮进京的缘故,这两日通州驿站将朝南最大的一个院子清理干净,以迎接新任礼部尚书的大驾。

    却说林延潮走陆路抵达通州时,距年节只有数日了,距离自己上一次离京时还不到两年。

    而今又回到通州驿时,对林延潮而言感觉当然不一样。没办法,每次路过通州驿自己的官都比以前大了一级或数级,而下榻驿站的规格也是越来越高。

    如此当然令林延潮对通州驿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过好巧不巧,林延潮来通州驿时,却发觉这驿站里已经住着一位尚书了。

    这位尚书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原任工部尚书舒应龙。

    舒应龙因上一次张鲸倒台的时候,觉得风头不对,于是立即上疏称病回家。

    而这一次张鲸的事情余波已了,舒应龙又派人进京活动,不知受哪位大佬还是哪位大珰的提携。舒应龙又回到京里来任工部尚书,而原任工部尚书杨俊民则以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

    这个人事调动对于林延潮和舒应龙而言都是刚知道不久,二人都是从家里往京里赶,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西,对于朝堂上的事都只有通过邸报了解。

    两个人关系不怎么好,彼此不对付,没料到这一次进京,二人冤家路窄居然住到一个驿站里了。

    林延潮知道舒应龙在驿站中时,半途上即换上飞鱼袍。

    二品官袍还没有作,但林延潮以而立之年官居二品,又是飞鱼袍加身,前呼后拥地在通州驿站上下榻,也是极有排场的事。

    当日驿站里的官员们都是一并出迎,而地上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林延潮外罩大氅,内着飞鱼袍,下车之后自有重臣气度。他目光扫过,场上气氛一滞。

    众官员,随从,官兵们都是作礼,林延潮点了点头即已答之。

    这时候一声大笑传来,林延潮远远地即看见工部尚书舒应龙满脸的笑容,二人一见面即是热情地迎了上来。

    林延潮看舒应龙满脸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分明是强撑在那,眼角也没有鱼尾纹,这分明是在假笑嘛。

    林延潮心底冷哼一声,又想到当年自己新任礼部右侍郎,舒应龙一口一个‘少’宗伯叫得可起劲了,而现在虽同为六部尚书,但他排名在自己之下,心底别提多舒服了。

    官场上争得不就是这口气吗。

    “大宗伯,听闻你这一次荣圣,兄弟我不知如何为你高兴才是,真乃是朝之栋梁,国之伟器。”

    林延潮也是一脸热情地笑着道:“原来是大司空,许久不见,你这么说小弟可不敢当,这都是上叨天恩,及众同僚的抬爱啊,方才能与大司空同列六部。”

    这一句同列六部,令舒应龙几乎气得吐血,自己上一次离京时林延潮还要行下僚之礼,这一次自己进京对方即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不说,排名还在自己之上。

    舒应继续龙满脸是笑道:“不一样,不一样,舒某怎能与大宗伯同列,大宗伯年纪轻轻即掌高位,而舒某年事已高,虽说这一次起复,但在朝堂上没有多少日子了。”

    林延潮闻言心想,舒应龙这话是在卖惨,还是捧杀,莫非在讥讽自己年纪轻吗?

    林延潮当即不动声色地反击道:“大司空,话不能这么说,大司空万历十四年即居工部尚书,又在朝多年,论老成谋国,决事果断,在众官员中是有口皆碑的,真可谓国之柱石啊。林某这一次初任正卿,以后要向大司空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还请大司空到时不吝赐教啊!”

    舒应龙听了心想,此子莫非是嘲讽我万历十四年了已是工部尚书,现在仍是工部尚书,这些年在官场上毫无寸进,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吗?好你个林延潮啊。

    舒应龙笑着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大宗伯这一路进京风尘仆仆,必是累了吧,驿站之中已是备好了酒馔,就让舒某借通州驿站这块宝地为大宗伯接风洗尘好了。”

    林延潮心想,和舒应龙吃饭实在是一件很倒胃口的事,但面上却是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林某谢过大司空好意了。”

    说完二人大步走进了驿站,至于其他的官员都是站在两旁躬身行礼,在这个场合他们是没有上前搭话的资格的。

    林延潮先进驿站更衣,这时候陈济川入内告诉林延潮说丘明山,楚大江也到了通州,他们除了要见林延潮外,还要引荐一人。

    林延潮听了有些纳罕,一面换上燕服一面问道:“他们要引荐的人是谁?他们不怕暴露了与我的关系吗?”

    陈济川道:“此人叫钟骡子……”

    林延潮打断道:“钟骡子是此人名字,还是外号。”

    “是外号,漕河上的人都这么称他。此人在纤夫,运军很有声望,甚至临清以上运河上的官吏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林延潮道:“如此说即吃遍黑白两道了,看来此人有些背景啊。”

    陈济川道:“老爷果真是料事如神,此人出身贫寒,因为为人重义气,能急人之难,故而在运河上下很得人心,运军与纤夫为了避免官府的敲诈,都是托他官场上的人说话……”

    林延潮闻言笑道:“这么说他是要找我洗白了?”

    陈济川点点头道:“回禀老爷,正是如此。似他这样人物,若官府上面真要办他也就是一句话。故而他千方百计打探到丘师爷后面是老爷你,故而找上门来。”

    林延潮冷笑道:“丘明山做事也真不小心,竟给人顺藤摸瓜到我身上。但此人也是胆大不怕我将他灭了口了吗?”

    陈济川垂下头。

    林延潮道:“我暂时不会见他,你派人将他看住,不许他走动,也不许他与任何人往来。”

    “是。”

    吩咐了陈济川后,林延潮即来到外厅赴舒应龙的宴。

    外厅里通着地龙,又放着好几个大炭盆,故而室外尽管是下着大雪,室内却是十分温暖。

    入座之后,但见舒应龙亲自给林延潮斟酒,林延潮也是佩服舒应龙这份能放下身段的功夫,换了他是万万不肯给舒应龙斟酒的。

    当年舒应龙的儿子舒宏志,万历十四年的探花,因为得罪了林延潮,被林延潮发配到云南册封藩府,结果舒宏志一生气辞官回家,然后就病逝了。

    现在舒应龙却和没事人一样向林延潮斟酒道:“这一次舒某也想不到能与大宗伯同列六部,以后廷议上大宗伯有什么主张尽管吩咐,舒某能支持就一定支持。”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然后道:“大司空言重了,林某以后也有要借重大司空的地方。”

    现在九卿廷议,一共就是十三位官员参加。

    廷议不出结果时,或者会推官员时,就是大家一人一票。

    在这个场合上,官员们相互拆台是不智的,你拆我的台,改天我也可以拆你的台,最后是个双输的局面。所以这个时候,就算彼此心底相互不爽,但大家还是要放下以前的成见,合作才能共赢,利益交换才是王道。

    现在舒应龙主动示好,林延潮倒也不会如此不赏脸,但是他也没有答允,而是将话题岔开。

    舒应龙见林延潮没有答允自己,心底暗暗不快,然后道:“这一次大宗伯进京,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哦?林某赶路匆忙,还要请教大司空。”

    舒应龙沉声道:“大宗伯,朝廷要打战了!”

    林延潮问道:“哪里?是西北吗?”

    西北就是火落赤犯边的事,朝廷已经调郑洛率军抵达甘肃。

    郑洛到了甘陕后,率军进驻花马池,切断贡道,并与扯力克和火落赤部对峙,大战是一触即发。

    舒应龙道:“西北用兵已成定局,但舒某说得是西南,播州的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四川抚按主抚,贵州抚按主剿,并指责四川纵容杨应龙,到时怕是有一场官司要打,此事恐怕要下廷议了。”

    “那依大司空之见呢?”

    “去年大灾后,国库空虚,朝廷虽说架子还在那,但一旦打战,两边都要用兵,国力难以支撑啊。”

    林延潮抚须道:“我明白了。”

    舒应龙笑了笑道:“此事大宗伯必另有高见,舒某就先透个底,到时大宗伯面圣时心底也有个数。”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空与林某同样受命进京,对于西南之事,大司空何不亲自向陛下建言呢?”

    舒应龙道:“正是一起面圣,舒某先说一个主张,免得在面圣时你我……不是舒某倚老卖老,全是为四川,湖广,贵州三省百姓计尔,故而还请大宗伯到时维持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我知道了,大司空放心,林某到时一定谨慎说话。”

    舒应龙闻言笑了笑,他这一次进京得了播州土司杨应龙一万两银子的好处,决定在朝堂上帮他说话。他现在碰到林延潮,觉得二人在授官前一起面圣谢恩时,若是天子问二人在西南之事上的主张时,可以先拉林延潮站在他一边。

    他仗着自己资历深,料想林延潮不敢扯破脸皮,故而提前将态度表明,若是面圣时二人意见再相左,那就是林延潮的错,而不是他舒应龙的错,如此以后九卿廷议上就别怪我舒某人不给你林三元面子了。

    舒应龙不动声色地铺垫了这一切后,二人又继续聊了起来。

    这时外头的雪是越下越大,北风呼啸刮着驿站的房顶一阵阵的响声。

    这时驿站外突然驿铃响动。

    片刻后驿丞领着一名官员进屋道:“启禀两位部堂,宫里有旨意来了。”

    舒应龙,林延潮对视一眼,当即都是起身上前。

    但见这名传旨的官员脸鼻都是冻青了,他看向林延潮道:“下官行人司行人曾右奉陛下旨意,请礼部尚书林延潮即刻进宫。”

    林延潮讶道:“现在?”

    众人不由看了一眼窗外,这天都黑了,而且雪还下那么大。

    这名官员点点头道:“不错,明日陛下与九卿在乾清宫内廷议,商议国策,大宗伯不可缺席,故而请大宗伯连夜启程,明日辰时前赶到乾清宫参与廷议!”

    林延潮闻言恍然,不过片刻之间,他却觉得有点不对。

    他转头看了一眼舒应龙,却见对方的脸色极为难看。

    那行人司官员也是没料到舒应龙在这里,虽说是九卿廷议,可是圣旨上只要林延潮一人进宫,没有舒应龙的份啊。

    舒应龙还未就任工部尚书,现在工部尚书由杨俊民暂任,所以这一次九卿廷议天子没有叫他可以理解。

    但是林延潮怎么说,为何大家同样是还未就任六部尚书,一个能参加,一个就不能参加呢?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是这么大呢?

    林延潮也是满满的感叹,自己不去嘛,符合规矩,但伤了天子的情面,可是自己去了,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心里爽啊!

    林延潮道:“圣命不可违,林某唯有立即动身了,大司空,林某先行进京了。”

    舒应龙闻言干笑两声,什么叫两个人共同面圣,明明只有林延潮一个人的份啊!

    自己还真是脸大,居然以为能在九卿廷议上与林延潮分庭抗争。

    也不自思一下,自己在天子面前说话的分量有林延潮重吗?

    却见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然后道:“济川告诉夫人一声,然后让展明备车!”

    一盏茶之后,林延潮外罩厚氅,里面加了一件棉袍走出门外。

    但见风雪交加,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尽管林延潮在京师做官已是好几年了,但对于这样的天气,他作为两辈子的南方人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这等天气又是年节,居然在乾清宫廷议。以天子那宅男的性子来说,也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由此可知事情紧急到什么地步。

    展明已是将马车套好,林延潮即上了马车。

    然后传令的行人司行人曾右也是上马,十几骑随行左右。

    展明挥动鞭子但听驾的一声,林延潮的马车启动,然后曾右与随骑一并跟上。

    雪下得很大,道路上积雪尺许。

    马车一路行来,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以及点点马蹄印,过了片刻后,又被风雪所覆盖。

    林延潮身在马车之中,耳旁听着风雪打着车窗的声音。

    明日的九卿廷议,必然是一番唇枪舌剑,此刻他应该先是闭目养神,想想明日廷议上的应对之策。

    静坐之中,林延潮思绪倒是有些纷乱。

    行到中夜时,雪倒是小了很多,但路却是更难行了。

    展明向林延潮禀告恐怕明日无法在辰时前赶到宫里。

    林延潮倒是不急,反而是来传圣命的行人司官员曾右有几分着急。

    马车一直到了快天明时,方才到了外城。

    入城之后,曾右催促甚急,在前喝令从骑清道。

    马车又行驶了一阵,待抵达了正阳门时,林延潮从车窗里看见那雄伟高大的箭楼,一股久违的亲切情绪在心底酝酿。

    没错,我林延潮回来了。

    而此刻乾清门外。

    宫里的火者早早就开始清扫昨夜的积雪,并擦拭门柱底座。

    今日于乾清宫九卿廷议,户部尚书石星一大早即赶到宫里,两名随从在前打着灯笼,石星走在清扫干净的石道上,步伐即不快,也是不慢。

    石星以为自己是最早来的,没料到到了乾清门前时,内阁大学士三辅王锡爵却已是早早等候在那。

    石星有些诧异上前道:“元驭兄起得好早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拱辰兄也不是如此吗?其实昨夜王某心底有事,没有睡好,故而起了大早,平日也不至于如此。”

    石星笑着道:“元驭兄身为相国,肚子里是能撑船,若是有事于心,必然不小吧。”

    王锡爵闻言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见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卢维桢二人一并到了。

    官场上抵达有先后之序。

    今日九卿廷议如此重要,就算身为首辅,申时行也是不好踩点来。朱震孟,卢维桢二人肯定不能晚到,故而也是早早到了。

    二人一见王锡爵,石星也是连忙行礼。

    虽说九卿廷议,但与会之人也是官位高低悬殊。

    自称也很有意思,就如同今天自称c9的,基本都是哈工大的。

    自称BAT的,基本都是百度的。

    而在官场上,在外自称九卿的,不用猜八成就是大理寺卿或通政使。

    自称七卿的基本就是左都御史。

    自称六部的,基本就是除开吏部以外的五位尚书,有时候兵部,户部,甚至礼部也不屑于与其他几位尚书并列。

    当然在九卿廷议的份上,似朱,卢二人也知自己位不过三品,在这样重要的廷议中,主要还是听其他几位大佬说话,附和几句就好了,自己切不可轻易表态,否则自己这个位子很可能就坐不久了。

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廷议

    天边的彤云之中透出了些许的晨曦,落在了大内的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大朱色的城墙上。

    大内刻漏房里刚挂起了辰牌,然后威严厚重的景阳钟响起,钟声一遍一遍地回荡在紫禁城之中。

    在庄严宏伟的皇宫大殿之间,身着华丽章服的显宦重臣行走在砖道之上。

    “见过元辅!”

    “见过许阁老!”

    一排绯袍大臣向申时行,许国二人行礼。

    二人都是点了点头,许国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都已经到了,唯独新任礼部尚书林宗伯未至。”吏部尚书宋纁代表九卿官员答话。

    许国问道:“哦?宫里可曾照会了吗?”

    “听宫里人说已是派行人司的官员去传话了。”

    许国点点头道:“听说他昨日方到的通州,想必是昨夜大雪延误了吧。”

    宋纁等官员纷纷道:“是啊,昨夜的雪真大啊!”

    “林宗伯既是不在,是不是要等一等?九卿少了一人,还是礼部尚书,如何能廷议?”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声问道。

    申时行捏须道:“林宗伯还未接任礼部,而且今日的廷议定在辰时,没有我等都等他一个人的道理。”

    众官员们都心想正是如此。

    但这话谁也不好说,也唯有申时行可以提出,一来他是首辅,二来林延潮是他门生。若换了其他人提,再心胸宽广的官员都要在心底落下芥蒂,又何况于林延潮。

    说话之间,乾清门开启,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秉笔太监陈矩,田义三人一并迎了出来。

    这三人张诚着蟒衣,陈矩,田义斗牛服,装束都如同内阁大学士般贵重。

    但见申时行率众文臣迎了上去。

    张诚矜持地道:“元辅,皇上一大早就起了,敢问阁部大臣都到了吗?”

    申时行道:“尚欠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一人,不知是否路上耽搁了。我想还是先到乾清宫,不令陛下久等,不知张公公意下如何。”

    张诚点点头道:“还是元辅想得周到,那我们入宫吧。”

    话说完文臣与太监一起入宫,却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与内阁首辅申时行谁走在前面,这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地方。

    司礼监掌印太监,首辅内阁大学士,到底二人谁得权力更大?

    名义上当然是首辅,但明朝首辅若不搞好与司礼监掌印的关系,向来是坐不稳这位子的。

    只见张诚恭恭敬敬地搀着申时行前行。

    申时行年纪虽比张诚大,但却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可是张诚此举就是对申时行的一种尊敬。

    两人一面一走,一面闲聊。

    张诚口里低声道:“一会儿圣上面前还请申先生手下留情啊,不要让我们输得太难看啊。”

    申时行闻言笑呵呵地道:“内相哪里话,一会不要觉得我们冒犯才是啊。”

    张诚道:“都是为皇上办事,你我各自尽力,这也是一贯的规矩。”

    “内相说得极是。”

    乾清宫正殿之中。

    一道纱制的垂帘隔绝内外殿之间,从殿外隐隐绰绰可以看见一位身穿绛红色龙袍的人坐在御炕上。

    “圣躬万福!”

    申时行等众官员向天子参拜后。

    “平身。”

    天子答后,众官员们都是站起身来,然后两名中官给申时行搬来一张连椅来,连椅就是有小靠背的椅子,椅上还有锦垫。

    这就是首辅元臣的待遇,至于其他大臣都必须站着回话。

    张诚禀道:“启禀陛下,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因大雪延误,其余大臣都已在殿内。”

    垂帘后传来一声磬响,天子表示已经知道了。

    说完张诚,陈矩三人则站在另一旁,与文臣们相对而立。

    众官员们都知道廷议之事,自当年宪宗皇帝口吃以后,天子就退出了这一流程,基本都是交给大臣商议,然后拿出结果交给天子定夺。

    明朝历史上很多重要的廷议,比如说决定俺答封贡,天子都是不在场的。

    而当朝天子,身为有名的宅男,平日连上朝都免掉了,可是对于参与廷议却反而相对热衷。这热衷不是说经常参加,大体一年会参加两三次廷议如此。

    天子也通过廷议,在关键的国家大事上有所把控。

    当然就算天子在场,但廷议一贯的流程是,天子不轻易出言,由大臣们议论。

    至于这话头,当然要申时行来起。

    但见申时行轻咳一声然后道:“诸位都知道去年太仓岁入只有三百三十九万两,出数比入数整整多了一百万多两,全赖老库发银一百八十万两才勉强维持。”

    “现在库银仅四十余万,窖房银仅一百一十七万,唯幸去年旱灾有所减缓,但南直,湖广,浙江又见灾害,而今朝廷利孔已尽,无可复开,岁入日短,岁出日多,然而国库空虚,而四方又是不靖,西北火落赤部叛乱,西南杨应龙又是隐患,这边朝鲜,倭国是否有勾结不说,但倭国进犯之心已是显然,今日廷议还请诸位集思广益,在陛下面前拿出一个应对之策来。”

    申时行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

    国势到了今天这一步,大明面对的可是内忧外患。

    张居正变法的红利已经差不多用完,比起李太后当年给潞王结婚就能花个六百万两的大手笔而言,现在国库里的存银申时行说得很白了,淘尽家底只剩下一百五六十万两。

    但朝廷现在面临是多面受敌的局面,西北已经开战了,西南的问题是要不要打,而东边倭国肯定是要来打了,问题是朝鲜倭国两个一起上,还是一个人来。

    这一点点的钱同时应对三场战争,这是要崩啊。

    这时候吏部尚书宋纁第一个出奏道:“启禀陛下,臣之前掌管过户部,于朝廷现在用度短缺有之事有不可推卸的过失。臣以为眼下正是国匮民穷之时,当宽入严出,首先必须厉行裁革沉员,如锦衣之带俸官役;礼部鸿胪寺之译字生,通事,序班;光禄寺之厨役,各监局之工匠;外而佐贰首领之添设;九边年例与主客市赏的供费诸如此类。”

    “譬如昔无而今有,昔有则今增,当视期缓急,渐次裁革,如此视为节约生财之道,另外京师城垣之修建也应该停一停。”

    垂帘后的天子一声不吭。

    这时候司礼监太监张诚站出来道:“宋尚书此言,我不能认同。眼下朝廷今年的用度短了一百多万银子,这是一个山大的窟窿,如裁撤官役,官吏,厨役,工匠,赏赐且不说会不会打乱了朝廷之办事流程,就算裁撤了一年也省不下几万两银子吧,如此实是杯水车薪。”

    一旁田义出班道:“京城城垣也是关系重大,若不加以修葺,万一将来崩坏所费更大,这也不能停。”

    陈矩也是道:“今年六月,朝廷已经依内阁所请修订宗藩条例,将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宗俸定为永额,并许无爵宗人自谋生路。这限定宗藩,朝廷已是在开源节流了。”

    这修订宗藩条例,是申时行在位时办得一件大事。

    他通过各方面的平衡,将河南,山西,陕西三省宗俸定为永额,也就是说以后这三省的宗室不论生再多,钱都只有这么多,你们自己去分,朝廷不再想办法。

    当然这是朝廷不得已之举,而申时行也因此开罪了不少宗室。

    宋纁对此正要反击,却听垂帘后面一声磬响,此意思就是这个话题打住,再讲下去就要讲到朕的头上了,朕不想听。

    宋纁也是气闷,他先前说了一堆,就是要借此事最后规劝到天子上,比如湖广为皇宫采办木料一年即七十多万两,这大头还是在皇帝身上。

    哪里知道天子一听宋纁这开头就坚决地打断,不给你将屎盆子扣到朕头上的机会。

    这边话刚说完,三位司礼监太监显然得到了天子的鼓励,但见张诚向户部尚书石星质问道:“户部口口声声说钱财短缺,但九月时陛下屡屡请问‘近来多有人请开矿,为何不见户部复奏,户部却回覆,开矿乃聚众之所为,聚众则担心有人生事,朝廷切不可因民间有人奏请而开矿,陛下却说,户部如此考虑却有道理,但汉武帝以盐铁之利归国有,国库因此而充实,为何汉朝能办,本朝却不能办。户部回复说拿一个条陈来,为何条陈迟迟不出?”

    朝堂上目光都看向户部尚书石星。

    但其实众人都知道石星是受内阁授意回复天子的。

    但见石星道:“此事臣正要向陛下陈言,其实户部不同意开矿还是那几句话,一出于防患于未然,二,爱惜钱财,朝廷开矿投入,雇矿工都要钱财,三,避免差官扰民,但最重要是此事不可外传,以免外夷知道本朝虚实,趁机作乱。”

    张诚与石星又争论了几句,石星也是头铁,对于张诚都每一句话都直挺挺地顶了回去,哪怕他知道张诚后面是天子授意的也一样。

    眼见二人要在朝堂上争执起来,但听垂帘后又是一声磬响。

    看来天子也是不愿二人再吵下去了,这根本没有结果,不如搁置下来。

    这时候兵部尚书王一鄂出奏道:“眼下朝廷支出大头还是在兵饷上,去年朝廷兵饷一年三百余万两,臣以为其中有虚冒之弊,如辽镇南兵一年支出五六十万两,而蓟镇南兵兵饷太厚也当议处,此事还请朝廷派官严核。”

    听了王一鄂的话,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凛,朝廷这是要对蓟辽两镇的南兵开刀了吗?

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直言不讳

    天已是大亮,但见乾清宫里,内侍从左至右熄灯,烛火一盏一盏的熄灭。

    天子高坐垂帘之后,帘外之人看不清他面上的喜怒,这也是天子保持高深莫测的一等办法。

    而垂帘外,首辅申时行安坐在那,不发一言,由着其他大臣向天子唇枪舌剑。

    次辅许国昂然立在下首,不时扫过正在进言的兵部尚书王一鄂。

    三辅四辅王锡爵,王家屏都在捻须凝思。

    吏部尚书宋纁方才进言受挫后,就站在一旁不再出一言,似有几分怒气未平。

    户部尚书石星听了王一鄂的话,眉头微动似要出面争执,但看了一眼垂帘之后却没有再说。

    至于刑部尚书陆光祖似一直在盘算着什么,不知是不是等着有什么一鸣惊人之言。

    而暂署工部的杨俊民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左都御史李世达则是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一般而言这样的廷议,若非他人动问,他一向不在上面说话的。

    至于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卢维桢官位低微,他们知道在这样的廷议中二人处于人微言轻的位子上,故而若没人询问,他们绝对不会出言。

    但见兵部尚书王一鄂奏道:“……由言官们所奏而知,自万历十六年,蓟镇南兵屡屡鼓噪,协众要恩,其兵气愈骄,行愈横,最难束也,此已成蓟镇痼疾。”

    这是一笔烂账啊。

    所为蓟辽两镇的南兵,就是当年张居正当国时,用戚继光为将所编练。

    当时戚继光镇守蓟镇时,以所募两万南军为师范,照南兵的架势编练北军。张居正当国时,有戚继光为总兵,蓟镇云集雄兵十几万,使蒙古不敢南犯。

    但天子亲政后清算张居正,连戚继光也是跟着失势,并于万历十六年去世。

    没有后台的南军顿时犹如后娘养的孩子,不受朝廷待见,拖欠军饷之事时有发生,甚至因此屡屡激起士卒鼓噪。

    这些事情众朝臣都是心照不宣,就算有心为南兵说话,但因为顾忌天子的态度,也是不好说。

    因此兵部尚书王一鄂上奏后,朝堂上陷入沉默,没有人接话。

    但闻垂帘后,又传来一声磬响。

    显然天子是在催问,怎么都哑巴了?

    申时行捻须,朝堂上一直为南兵说话的是原左都御史吴时来,当年正是他保荐谭纶,戚继光到蓟镇练兵的。

    现在吴时来不在了,谁来为南兵说话?

    申时行仍旧稳如泰山,继续坐在椅上。

    倒是许国看了申时行一眼,然后袖子一甩出奏道:“王部堂,近年来户部入不敷出朝廷欠饷而至各地士卒鼓噪屡有发生,又岂止是南军一支。”

    王一鄂道:“许阁老,蓟镇南兵与别镇不同,把守京畿重地,每名士卒每月从朝廷支银一两五钱,这一年就是十八两,待遇之优厚乃各边仅有,然而南兵犹不满足屡屡协众挟恩,如此是报答朝廷之法吗?”

    许国笑着道:“王部堂此言差矣,当年蓟辽总督谭纶因募南兵曾上奏先帝,燕赵之士虽多慷慨,但自从备胡以来,锐气尽矣。非募吴越习战卒杂教之,事必无成。由此可知北兵早已不堪一战,必须用南兵守卫京畿。”

    “至于募兵一年十八两银子,谭纶当年向朝廷有所解释,招募之兵与尺籍之兵不同,尺籍之兵平日受朝廷所养,优恤备至,而招募之兵无素养之恩,有疾即汰,又无归老之计,若银两再不丰厚,无人乐从。”

    许国与王一鄂争执了一阵,王锡爵出班道:“两位听王某一言,眼下九边用兵,朝廷应选将练兵,保番御虏为先,若是骤然裁撤易动摇军心。”

    许国见王锡爵支持自己,当即点点头道:“不错,此事朝廷早有定论,兵部不必屡屡渎奏

    。”

    王一鄂连连冷笑,好个许国,这么快就拿内阁来压自己了,看来是着急要接申时行的班了。

    一声清脆的磬响,天子也认为话题可以结束了。

    王一鄂无奈只能拱手退下。

    这时张诚出声道:“陛下坐在这里半个时辰了,没听到一句新鲜的。裁官裁兵以往各部科道都议了不知多少次了,当然廷议嘛,就是要大家说话,如此也好集思广益。但这些寻常事,几位阁老部堂大可以到平日里商议,但眼下御前廷议,皇上从想听的还是西北,西南,东海的边事,这些都是当务之急啊。”

    张诚说完但闻一声磬响,天子赞同了他的意思。

    张诚话音刚落,这边刚刚退下的王一鄂却再度出奏,许国眉头一皱,看来王一鄂今天是要将官司打到底了。

    王一鄂道:“张公公,话不是这么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打战,钱粮就是兵家大事。平日里士卒可以一顿干一顿稀,但一旦上阵每日就要实打实两斤白米。平日里九边欠饷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可上阵不拨足了,下面士卒如何肯卖命?全靠仰仗天恩来报效朝廷吗?”

    “大胆妄言!”田义一声怒斥。

    王一鄂瞪了田义一眼,梗着脖子向天子叩头道:“老臣无能,不能胜任兵部尚书之职,还请陛下另请贤明主管兵部。”

    见王一鄂要在御前辞官,陈矩上前道:“王大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不然朝廷养卒两百年何用?至于九边欠饷,皇上还屡拨内帑,哪个边军至今不感激皇上的天恩。王大人,还请不要让皇上为难。”

    众人又劝了几句。

    “臣妄奏,还请陛下恕罪。”王一鄂收回成命,站起身退到一旁。

    申时行清了清嗓子道:“还是议正事吧,前几日经略尚书郑洛上奏,说他一人总理陕西三边军务独木难支,恳请朝廷另择督臣,总督三边。此事诸位议一议。”

    之前火落赤部犯边,前任三边总督梅友松被革职为民,故而三边总督空缺,暂有经略郑洛兼顾。

    这关乎西北的边事之上,本该兵部尚书王一鄂出来陈言的,但见王一鄂气鼓鼓地站在那,这时候谁也不会讨没趣去问他了。

    但是此事其他人又不好进言,因为前任兵部尚书曾同亨在此事上与申时行意见相左,最后不得不辞官。

    在这等场合上话不能乱说,这关系到站队问题。要办实事是要得罪人的。

    所以殿上一阵沉默。

    这时候张诚问道:“几位大人怎么不说了?”

    殿内众官员仍是无人说话,大家都看着王一鄂,但王一鄂竟闭起了眼睛,双手拢进袖子里站在那养着神来。

    “怎么方才几位大人聊起如何开源节流来各个口若悬河,一旦落到了实事,怎么就不说话了?”张诚笑着与陈矩说道,言语之中是满满的嘲讽与奚落。

    此话一出户部尚书石星忍不住要出班进奏时,一名太监推门急匆匆地赶到乾清宫内,与张诚耳语了几句。

    众文臣心道这是何事?

    但见张诚越听面色越是凝重,然后进入垂帘之内向天子禀告。

    片刻后垂帘一挑,但见天子从垂帘后步出。

    看来天子终于是按耐不住了。

    众官员抬头看了一眼天子,都是深感一段日子不见,天子似乎又胖了一些。

    但见天子负手立在殿中,待众官员重新参拜后即问道:“礼部尚书林延潮还没有到吗?”

    天子金口询问,门外一名太监进殿禀告道:“启禀万岁,方才来报礼部尚书已是刚进了东华门。”

    天子道:“速宣!”

    “回来。”

    “外头似又下起雪了,用轿子将林卿接进宫里来。”但见天子吩咐道。

    但见这名太监犯难,宫里乘轿是唯有申时行,张诚方有的恩宠啊。

    一般官员哪有?就是内廷急切之间也没有轿子可用。

    但见申时行出声道:“启禀皇上,用老臣的轿子去接林尚书吧!”

    “可。”

    然后天子于殿内踱步,一时之间众官员也不议论了,其实从方才到现在廷议是一点进展也没有,一直绕着朝廷没钱如何开源节流的事扯啊扯。

    天子是一点耐心也没有了,这一次出面打断,索性直接请林延潮入殿。

    这期间大家也不议事了,所有人就等着林延潮一人。

    但大家明白僵局就在这里,朝廷的积弊不是一日两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道林延潮能几句话之间就能解决问题吗?

    这时候,殿外的雪又下大了。

    殿内无人说话,静得是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众官员默数了好几遍乾清宫的砖头,却听闻隐约之间沙沙的脚步踏雪声。

    然后宫外一名太监出声道:“哎呦,林部堂啊你可总算来了,皇上与众大人都在殿里等了许久啊。”

    但闻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殿外道:“令圣上万金之躯等候,林某实在是罪孽深重,还请公公立即替我禀告。”

    “皇上吩咐了,林部堂来了不必禀告,直接入殿就是了。”

    “既然如此,林某也唯有从命了。”

    而说完之后,林延潮提起官袍下摆一步一步从台阶走上乾清宫大殿,今日自己方到京城,即遇上了九卿廷议,还是天子亲自主持,此事实在是令他没有一点准备。

    到了殿前,等到左右把门太监当即推门。

    林延潮看了一眼殿中但见天子,申时行,众官员都正在看着自己。

    林延潮心底一凛,这气氛不对,怎么看起来像大家都不讨论,一副站在那边干等着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跨过门槛径直入殿然后向天子参拜后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还请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但听天子温言道:“大雪延误,也是情有可原,林卿平身入列吧。”

    “谢皇上!”

    林延潮起身后向殿内众大臣们作了揖,众大臣们也是欠身回礼。

    然后户部尚书石星,兵部尚书王一鄂都是左右让了一让,空出一个身子的地来。

    林延潮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位次了。

    往殿上看,申时行坐在连椅上,然后次辅许国站在第一位,下面依次是王锡爵,王家屏,吏部尚书宋纁,户部尚书石星,数到林延潮自己时正好是第六位。

    至于王一鄂即便身为堂堂兵部尚书,位次也在自己礼部尚书之下,再下面是陆光祖,杨俊民,李世达等等。

    这时左右太监已是给天子搬来一阵龙椅。

    天子面南而座,这就是周易上所说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天子道:“既是九卿都到齐了,那就继续议吧,方才说到哪里了?”

    侧坐一旁的申时行道:“回禀陛下,方才议到经略尚书郑洛上奏,说他一人总理陕西三边军务独木难支,恳请朝廷另择督臣,总督三边。再之前说的是要不要裁撤南军。”

    天子道:“诸位继说吧!”

    堂上寂静片刻,然后户部尚书石星正要出奏。

    天子伸手一止道:“石卿方才已是屡次进奏,现在就林卿没说过话,此事朕要听一听林卿的意见?”

    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一眼石星,天子哪里有这样说话的,这不是得罪了石星吗?而且哪里有刚到就问事的道理,好歹也让我歇一口气啊。

    但见天子道:“林卿才识卓著,当初为讲官时,朕早已了然。后来林卿为大臣的时候,又是屡进耿言,是一个极敢说话的大臣。今日朕下诏召你来,也是想你刚到京师,还没有与朝中哪位大臣通过气,所以想来会与朕直言不讳的。”

    林延潮闻言恍然,原来如此,天子是这个意思。

    自己快两年没有回京了,乘着刚到,最必然与朝堂大佬在事上没有先达成一致,所以天子要自己不要考虑立场,有什么说什么。

    但是自己要不要直言不讳呢?

    这令林延潮犯了难。

    林延潮还记得自己上一世刚进体制里的时候,师长曾嘱咐自己。

    体制里是一个需要收敛个性的地方,多看多做少说,特别是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迷信真理而不相信权威。

    事实上这些话林延潮并没有太认真放在心底里,真理和权威哪个大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结果……

    这一世林延潮刚进翰林院时,甚至后来到了在内阁办事时,纵然有三元加持,但收敛了性子,要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在张居正,张四维面前,努力克制自己仗着穿越者的先知先见在领导那装逼的欲望。

    但是现在呢?

    要不要提意见?自己这一次进京来出任礼部尚书就是决心干一番事的,现在的自己不是当初那个人微言轻的林延潮了。

    不过林延潮虽抱着这样的打算,但在这第一次九卿廷议面前还是犹豫了。

    对于火落赤部犯边的事,以及裁撤南军的事?其他朝臣们心底头没有主意吗?他们肯定是有的,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说?就是怕在御前说了以后当了干系,或者触了什么利益相关。

    就好比郑洛的事,朝廷派人去,经略督臣不合,两个容易干架,西北再打败战,就要担责任。

    不派人去,郑洛在西北无人肘制,出了什么事,你也要担责任。

    此事对林延潮而言毫无关系,说了以后要担责任,何必要趟这浑水。

    林延潮可以用新官上任还没了解情况,不敢指手画脚,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军国大事上的理由来回绝。

    但这时天子声音微冷道:“怎么连一向直言敢谏的林卿也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吗?”

    林延潮微微抬头看向天子,自己这时候要不要说?

    当直当隐?

    当方还是当圆?

    林延潮记起来,上一世时网络上最崇拜的堪称最会为官的曾国藩,曾说过一句为官以坚忍为第一要义。

    何为坚忍呢?

    历史上咸丰皇帝刚登基,下诏求言,也就是求批评求真话,时任礼部右侍郎的曾国藩竟把咸丰的话当真,真写了一份奏章直言不讳地交上去,结果咸丰气得是当场跳脚。

    还有一事就是曾国藩在江西剿太平天国时,其父曾书麟去世。

    曾国藩立即给咸丰上疏丁忧,咸丰皇帝刚受到信时,曾国藩已是走人回家去了。

    曾国藩未等朝廷诏令先行离职令咸丰很生气,但咸丰还要他坐镇江西,于是让他夺情。

    曾国藩听了回信要他夺情可以,条件是让自己任江西巡抚。

    咸丰知道后是震怒,直接让曾国藩不要回来了安心悲痛去吧。曾国藩求官失败后心灰意冷小孩赌气般上疏说,以后没什么事情,我不会专折奏事了,咸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林延潮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两件事上曾国藩坚忍在哪里?

    不过他也反推一个结论,为官有的时候不能太懂事。

    有时候圆就是方,方就是圆。

    所有人都以为我官越大胆子越小,顾忌这顾忌那不敢说的时候,那么就是我要直言不讳的时候了。

    于是林延潮进奏道:“那么臣就先说南兵的事!”

    天子闻言眼睛一亮。

    此事与林延潮虽不是利益相关,但这个道理他必须要争的。他虽不认识戚继光,但他认识俞大猷啊!

    作为深受倭害的福建,哪个闽地百姓不受他们的大恩啊。

    林延潮道:“臣以为朝堂上有南兵北军之争,以此来比较南兵与北军哪个更擅战,甚至引入南北之争,此乃是别有用心。”

    “何为南兵北军之争?臣窃以为就是卫所兵与募兵两种募兵之争,而不在于南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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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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