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就藩,等于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参考历史上福王就藩)。否则天子一直未有皇长子,潞王养在宫中,那就是帝位默认继承人。可是李太后在天子面前对潞王露出不舍之情。
天子有几分退缩之意,但就在这时,张四维却铮铮有声地道:“陛下,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上言,夫死从子之义,以此力争。太后遽命辇后乘舆。”
但大臣力争说,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才是三从四德。眼下先帝已去,太后应从于当今天子,岂可驾辇在天子之前,太后听了大臣反对,这才将驾辇从于天子之后。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亦道:“陛下,昔日仁宗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
申时行举得是范仲淹的例子,天子与太后是母子,在宫里时可以行家人之礼,天子北面事之无妨。但现在天子与百官同列,君臣皆面北事之,那么百官应尊的是天子?还是太后?
“张四维你住嘴……”垂珠帘后太后打断张四维的话,“哀家真看错了你,居然信你将国事托之。你真行啊,张居正在世时,隐忍了八年,张居正死后,你先打倒潘晟,再扳倒冯保,眼下居然连哀家也不放过,甚至离间陛下与哀家的母子之情。”
申时行惶恐地道:“臣实在不敢,林延潮上谏前有找过臣,臣竭力劝之,但臣实劝不动他。而后朝堂上弹劾张江陵,臣为避嫌疑在家中闭门不出,于朝堂之事更是丝毫不知。”
“而今日百官哭劝,臣是半点也没有料到。但臣想起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于潞王之事,百官百姓心中早有不平,如此也不算意外。今日若是元辅与臣再不出面说几句话,臣背负一世骂名事小,但陛下,太后蒙此无辜指责事大。”
太后盛怒之下,这时高公公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复看向天子,张四维心平气和地道:“那既是如此,你们三位辅臣就替哀家去皇极门外安抚百官,告诉他们今日之请,哀家已是知道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好,张四维你办不到,那总有人能办得到。你们三位辅臣,谁能替哀家和陛下劝退外面的百官。哀家就让谁来当这首辅大学士,从此以后哀家和陛下将一切国事都托付给他,让他当真正的宰相!”
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
面对李太后玩得离间分化这一手。
不说张四维,连申时行,余有丁也是心知肚明。
谁不知你李太后与天子,都是一个德行,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
张居正在位时,李太后将整个国事相托,二个人好到,街头巷尾都以为他们有一腿。
要不然‘黑心宰相卧龙床’的对联哪里来的。
但张居正一死,转眼恩情如纸。
张居正当国十年,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你们朱家就是用抄家,夺谥来酬恩的?来报答他辅政之功?
天子亲政日浅,为言官挑拨,以及对张居正积威下有所怨怼,也算正常。
但李太后你却看得不明白?当初是你逐高拱,扶张居正当了首辅,又将国事托付给他,而今他被抄家,你半句话也没劝。今日张居正一家落得这等下场,天子与太后二人之责,要各居其半。
李太后当然也知这一点,但是她相信道理比不过权位。首辅之位在前,人臣至极,文官领袖,百官表率,她就不信申时行不动心。
李太后满怀期待地看向了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叩了三个头,然后道:“太岳公在位时对国家社稷有大功,有大功者,方有德位相配。臣等微末之才,如何能与太岳公相较,更不敢窥视首辅之位。故臣恳请太后从百官所请,恢复太岳公之名位,如此百官自会仰感太后与陛下之圣德。”
李太后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张四维之父病重,他马上要回乡守制。这两年,申时行将接替他成为首辅,直接张四维制满。
为了巩固张四维不在朝堂上的权势,张四维与申时行早已达成了某种权力交换。
申时行说完,李太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高公公等人不由上前搀扶。李太后睁眼看向跪着的张四维,申时行不由后悔莫及地道:“若是张居正今日仍在朝堂上,焉有百官叩阙之事?尔等无能。”
张四维,申时行不语。
张居正不在时,才念起他的好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张四维道:“太后所言极是,张太岳在位时主张六部官员纠举各地抚、按,六科给事中纠举六部,内阁纠举科道,由上至下统御。而臣为改张太岳擅政之弊,将事归于六部,将言归于台谏,一切为大明江山永固,不料有小臣今日之放肆。”
张四维这么说,心底长出一口恶气啊。
天子你不是要约束内阁权力吗?好啊,原来张居正在位时,内阁御科道,科道纠六部,六部纠抚、按,一级一级从中央到地方,由上至下。
现在天子将借给内阁权力收回去了,结果搞得言官都敢弹劾内阁了,张四维甚至差一点被迫辞相。
天子,太后又将张居正身后搞得这么惨,在阁几位大学士不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
现在林延潮一封天下为公疏,弄得人人不平,百官对太后,潞王极度不满,没有内阁在中间转圜,太后如何下台?
张四维这是在‘将军’啊!
张四维继续叩首道:“太后所言臣无能,千真万确,一切都是臣的过错,臣请太后,陛下降罪!”
天子自责道:“朕知道,张先生实已尽力了,朕不该清算太岳先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道:“陛下,如此自责,臣等百死不足赎罪。”
天子垂泪道:“太岳先生为民请命,却遭不白之冤,黄河数决为民害,朕不能安抚。朕真愧为天子,受万民奉养。今日朕唯有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自省,检讨朕的过失。张先生劳替朕来拟旨!”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连连叩头道:“陛下之圣明,如白璧一般,不可瑕之。万万不可如此啊!”
天子仰天无言。
这时垂珠帘后,李太后在那冷笑道:“你们这些文臣,什么为民请命,什么天下为公都是假,都是虚的,唯有争权夺利才是真。整日口颂君臣之义,孔孟之言,但一肚子蝇营狗苟,古往今来没有人比你们这些文臣更虚伪,更不要脸!”
太后怒叱,三位辅臣不敢顶撞。
李太后在垂珠帘后哭着道:“哀家算是明白了,什么天下为公,什么匡扶君道,说白了你们这般文臣联合起来,要对付哀家这妇道人家。”
“你们说我是吕后,若是我真要作吕后,他们这些大臣敢放肆吗?你们就是欺负哀家这女流之辈。”
说完李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哀家问你,除了潞王,以后后宫之事外?你这一年亲政,哀家可有干涉过你一事?过问过一句朝政?”
天子垂泪道:“母后确实不曾说过一句,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
“那他们怎么敢说哀家是吕后?说哀家是牝鸡司晨?”李太后哭道,“皇儿啊,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些文臣如林延潮之流?他们都是故意恶母后与潞王之名,来向你表功的,其心可诛!”
太后这番话下,又将天子说得犹豫了。
但这时张四维,申时行岂会让此事发生。
“臣启禀太后,”这时张四维声音高了八度道,“先帝在时,国库所入一年不过两百万两,而潞王一人大婚之用就是六百万两,足足抵太仓三年所入。天下亿万小民三年的血汗,只拿来供养潞王一人,由不得民怨如沸。”
“臣记得,先帝在位时为了节俭,连驴都不杀一头,潞王奢侈无度。若先帝得知,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告慰?太后之母仪可垂天下,但唯有这件事,臣不得不直谏啊!”
申时行道:“太后母仪天下,恩泽苍生,可潞王是太后之子,但天下万千子民,不也是太后之子吗?臣请太后一并怜之!”
天子听了也是露出不忍之色道:“母后,黄河发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苏松也遭了水灾,九边军饷也是拖欠多年。在这时若继续对潞王大婚,大肆操办,朕恐失去的是天下民心。”
“朕记得母后以前一直与我说,你也是贫苦出身,素知老百姓之疾苦,故而要朕要当一个好皇帝,垂怜天下百姓。你还教朕读书,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潞王之事,朕也觉得实太过了。”
七百六十三章 天下归心
天子在太后面前这一番肺腑之言,令太后不由失语,似被天子说服了。
但这时在太后身旁的高公公却慌了,连忙道:“陛下与三位辅臣,有句话老奴不得不讲。”
“昔日桃应问孟子,舜为天子,瞽瞍杀人如何?孟子说,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太后终于是陛下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之亲弟,我大明乃以孝悌治天下,人伦大于法理,子岂能斥母之过?如此不可为天下表率?”
高公公说的意思,太后,潞王,虽然有过错,但儒家传统是亲亲相隐,子隐父,父隐子。
以往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他爹杀人怎么办?孟子就说,舜要弃天下如敝,背着他父亲跑到国家管不到的地方。
若要依大臣所请,将潞王大婚之费减去三分之二,不等于是太后与潞王承认自己错吗?哪里有儿子逼着母亲和弟弟承认错误的道理?这一番话,在法家眼底简直大逆不道,但在古人眼底就是政治正确。儒家就是伦理是大于法治!
但是张四维,申时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身为读书人,科举的题目来来去去考得就是这些。
经历过无数科场考试的读书人对孔孟之道都有一套有利于考试答案,或者是有利于自己的辩解。
高公公以为儒家的大义,能难住申时行,张四维,但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小儿科。
张四维想也不想地道:“徐元庆手刃父仇,柳宗元曾道,若徐元庆之父若真枉法,乃其死于法,而非死于吏。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故而可照古人先例为之,削潞王大婚之用,乃是太后体恤百官,百姓,此乃美名,何曾有过。”
武则天当朝时,徐元庆之父为官员所杀,后徐元庆杀此官,手刃父仇后,向官府自首。
当时为亲报仇,乃儒家之义,官员们一致认为要放徐元庆,赦他无罪。但最后武则天的做法,是杀了徐元庆,再对于他的孝道进行表彰。
此事传到后来柳宗元耳里,说这不对,徐元庆其父若是枉法而被杀,那不是死于官员手中,而是死在国法手中。徐元庆杀官乃藐视国法,当然该杀,而且也不能表彰。
下面同理可证,不是天子要向天下告之太后,潞王过错,而是百官向太后请求减免潞王大婚之用,太后体恤万民故而答应了。
张四维说完,高公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自己一个太监和张四维这样翰林出身,经史烂熟胸中的首辅辩礼,那简直是不自量力。
高公公自知说不过张四维,对太后梗咽道:“太后,老奴无能。”
李太后双目一闭,陡然头一晕,侧栽在坐榻上,凤钗步摇一阵乱颤。
“太后,太后。”高公公等服侍太监一并哭劝。
天子见此不由失色,但张四维,申时行都极力示意天子不可轻举妄动。
李太后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然后道:“三位辅臣先退下,哀家有几句话与陛下说。”
张四维,申时行对望一眼,当下依诺退下。
天子跪在殿中,这时听得垂帘后李太后道:“翊钧,到娘身边来。”
翊钧是天子名字,满天下读书人,写到这两个字时都要缺笔避讳。普天之下唯有一人可以叫他名字。
高公公等太监将垂珠帘掀起,天子提起龙袍,来至太后身旁,满心忐忑。
但见太后看着天子,熟视良久,终于叹道:“翊钧终于长大了!”
天子失语,太后道:“这一手借大臣之势向母后施压确实极好,天子以家国四海为念,此事若是办成,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必是对你交口称赞,称颂你是尧舜一般的圣君。如此娘和翊镠背负一时骂名,又有什么不妥呢?”
天子垂泪道:“母后,你是知道的,这并非是儿臣的本意。儿臣根本没有打算,都是大臣们相逼的,实不敢损母后你的圣名。”
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又有什么圣名?说了根本,哀家就是匠人之女,当年若非侥幸选入先帝潜邸侍奉,而今不知嫁给哪个凡夫俗子过其一生。也难怪先帝几位嫔妃都在暗中笑母后是寒家之女。”
“他们说得没错,哀家就是寒家之女,故而自小是穷怕了,对于钱财难免是看紧了些。”
太后对天子道:“哀家知皇儿你一直在心底怪哀家偏心潞王,但对哀家而言,你们亲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只是你身为天子,尚能日夜陪在哀家的身边尽孝,但是……但是潞王大婚后就要就藩了,按祖宗之法,藩王就藩后永不能回京。故潞王哀家是见一面是少一面啊!将来就是哀家死了,他也不能来京,这就是祖宗之法,天家无情!”
天子垂泪道:“儿臣不孝。”
太后抚着天子的手道:“所以翊钧不要怪哀家,有什么好得都留着潞王。”
天子拭泪。
这场暴雨终于有所停歇。
方才漫天大雨似烘炉般,将人都熬了一遍。
此刻仍跪在皇极门前的大臣都面色铁青。
一名一名身子弱的大臣,因不肯避雨,直挺挺地广场在跪晕过去,然后被一旁的军丁拖走至无雨处避雨。
尽管如此仍是有几十名官员,不畏风雨跪在皇极门前。
他们被寒雨激得牙关颤颤,脸色铁青,面上仍是不屈之色。
但这最猛的一场雨已是过去了。屋檐下零星滴水,叮咚地打在紫禁城凹凸不平的地砖上。
朱赓正了正衣冠,从方才避雨的东阁里出门,又重新跪在了王家屏的身旁。
朱赓看了冻得面色苍白的王家屏,于慎行一眼,默默叹了口气,然后望向皇极门大声道:“皇上啊!”
至于沈一贯也是弹了弹官帽,在来广场中。沈一贯诗书风流,虽有风骨,但更讲风度,不肯冒雨,再说就算跪在门前,雨下这么大,天子也看不见。
但沈一贯看了一眼,被雨浇打的跪得不稳的于慎行,王家屏,顾宪成等人心底却是露出敬佩之意。
不少如沈一贯,朱赓这样方才避雨的官员,也是一扶官帽,来至广场上。
甚至还有上百名在外朝闻讯的官员,刚从午门赶来。他们多是穿着蓝衫的卑官,平日只听部堂之命行事,六部首领官即是他们能打交道的最大官员。
这场叩阙与他们八竿子关系都打不着,但他们却义无反顾,只是为了一片公心,心中热诚。他们在满是积水的地砖上跪下,朝皇极门叩拜。
大雨过后,皇极门官员更多,已是聚集了三百余名官员。
皇极门再度被捶得摇摇欲坠。
他们叩阙痛哭,悲愤,不平,报国各等心情混杂其中。
就在这时前门的拍门声却停了。
前方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皇极门徐徐从左右开启。
前方叩阙的官员退了几步,从玉阶由下而上跪拜的官员,也是纷纷后退。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
“皇上!”
一个声音连着一个声音。
“皇上!”
“皇上啊!”
百官由前至后如起伏的海浪般,尽数拜倒在地。但华盖之下,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侍卫簇拥中,年少的天子从皇极门中迈出。
百官仰起头,不可置信般激动地道:“皇上!”
“真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啊!”
年轻的天子目光所及,但众臣们远远如波浪般起伏拜倒,而三辅臣恭敬地侍立在侧。
天子微微抬起眼睛,遥望着被大雨一洗后的苍穹,心底默默道:“先帝放心,朕一定会作一个尧舜般的天子!”
这时张四维率三辅臣跪下,行三拜五叩之大礼。
百官亦随即叩拜,然后山呼:“圣躬万福。”
天子的目光从天边垂至眼前,轻轻点点头道:“百官所请,朕已是与三辅臣禀明太后了。太后圣德,以百姓为念,以百姓之忧为忧,故朕来此诏告众臣,天下万民。”
天子的玉音清晰在广场中回荡,他顿了顿,看向阶下百官。
百官仰起头凝望着自己,有人口唇嗡动,有人举袖试泪。
“朕诏告天下臣民,潞王大婚之用减至两百万两,节余三百九十万两,九十万两以偿九边军饷,另再支五十万两犒赏边军,三十万两予苏松赈灾,一百二十万两予河南布政司,河道,漕运,用于赈济灾民,修补河堤,疏通漕运,其余补太仓之亏空。”
不少大臣听见天子所念后,都是激动地晕了过去。
更多的大臣们早已是泣不成声,埋首在地上落泪。
“先首辅张居正为政时,偏衷多忌,钳制大臣,专权乱政可查,念为相以来以家国为任重,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此功不可泯矣。着复其官,赐官田三百亩供养其老母,及家人。赦其三子,长子张敬修追赠礼部主事,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张嗣修,张懋修亦复其官,然贬为知县,钦此。”
“皇上圣明!”
百官山呼拜伏!
天下归心!
七百六十四章 布局之人
天子诏书念毕,百官叩拜齐颂天子圣明。
吏部尚书严清先道:“陛下,以社稷为念,百官幸哉,灾民幸哉,天下苍生幸哉。”
严清素来刚直不阿,而这番话是由他从心底道出,诚恳至极。
要知道严清为三朝老臣,从没有如此不吝啬赞美之词的称赞过一位君主。但今日他如此称颂天子,可谓是破天荒的。
看着严清老泪纵横的样子,天子也是感动。
兵部尚书张学颜亦道:“臣为九边将士,谢过陛下,太后隆恩。”
说完张学颜一叩到地,拖欠的九十万军饷得补,还有五十万两的赏赐一并发下,如此九边的士兵至少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数十万驻守九边的将士,因此而受益。
户部尚书杨巍也是站出来道:“此乃大明列朝先帝都未有之事,陛下今日之举可迈尧舜。”
杨巍身为户部尚书,是最知道国库的难处的。自从设立内库太仓以来,明朝的天子几乎往太仓里捞钱的,补贴内库的。
却很少有如此一口气划出三百九十万两银子,用于国事。他刚担任户部尚书不久,即收到天子送出的大礼包,那等激动雀跃的心情,怎是他人可以比拟。
刑部尚书潘季驯则是躬身道:“陛下,臣素知河工之难,有了这笔钱,必能造福黄河两岸的百姓啊!陛下圣明!”
有了几位尚书挑头,百官更是齐颂天子圣明。
天子圣明这样的话,天子即位以来听了无数次,但偏偏这一次却听得臣下所道是那么的诚恳,那么发自肺腑。
天子目视四方,倍觉欣慰。
不过下方也有官员,不屑地道,林延潮不惜死谏,我等众官叩阙,不过将五百九十万减了三百九十万两。
潞王大婚仍用去两百万之资,一个藩王大婚用去隆庆年一年太仓的岁入,我等反要在此感激不尽,口颂圣明吗?
黄河两岸百姓连一碗几文钱的粥都吃不起,潞王却可以如此铺张,这是什么世道?
一旁官员则是劝道,如此已是足矣了,陛下与太后作到这一步,已是难能可贵了。
发牢骚的官员,毕竟是少数。
不久后天子离开皇极门,早有性急的官员急忙离开,向其他官员们奔走相告如此大好消息。
与那些争相邀功的官员不同,海瑞,海刚峰待天子离去,也是一整袖袍,一声不吭离开皇极门广场。众官员们目送海瑞离去,虽知海瑞不好亲近,但心底都是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王家屏,于慎行,顾宪成等官员见海瑞不发一词离去,自己也不好意思提这倡事之功,但几十名清流官员却激动着围着他们,慷慨激昂地说着心底激动之情。
于慎行知若非海瑞上谏,自己可能还在胆怯,不敢上书。他因此而自责,面对众同僚的恭维,脸色难看地说了几句就走了。
倒是王家屏,顾宪成,朱赓,沈一贯他们相谈甚换。
不过对于顾宪成,另外三人都是颇有看法。
昔日张居正在时,顾宪成没有奉承张居正,张居正倒台后,已是替他积累了不少政治声望。
这一次他是第一个仗义出面,相救林延潮,更是为他博得了敢于直言,护持同年的名声,加上为民请命,削潞王大婚三百九十万两之费,一系列事加在他身上,令人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屏,朱赓,沈一贯他们事先串连,纠集官员,准备上谏,却好似成了顾宪成的铺垫一般。
这令他们不由有所失望,但他们都是有道君子,不会因此忌恨。相反众官员因这次同心协力,更结下了某种同党之情谊。
经历这样大事,大家不免心情激动,相互吹捧,互推功劳,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这一刻大家却有些将上书谏事的林延潮忘却了。大家提及林延潮时,也多是以为朝廷这一次能拨乱反正,林延潮可谓首功,而且林延潮还帮天子除去了太后和潞王的威胁。
天子想必不仅会赦免其罪,甚至会加官进爵,更加得到天子的信任。之前林延潮已是天子最亲近的大臣,又经这一事后,飞黄腾达还不指日可待。大家心底都是羡慕嫉妒,但林延潮不在场,大家也没多提林延潮的名字,免得自己风头被他盖过了。
而在东阁中,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老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广场上兴致未尽,不肯散去的年轻官员。
张四维负手看了一阵,然后道:“这场大戏终是唱完了。”
身后的申时行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张四维转过头来看向申时行。
但见申时行如他转身之前那般,依旧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身后。
张四维目光中露出一抹柔色道:“今晨接到家信,老夫不出两个月就要回乡,这是要退位让贤了。汝默,先恭贺你了。”
申时行道:“凤盘兄,令尊之事,时行是有心无力,此刻唯有希望老大人少受些苦楚。若真有这一日,朝堂上的事,时行战战兢兢替兄维持,萧规曹随至直兄回京之时。”
张四维道:“汝默,你一贯小心谨慎,处事不走偏锋,由你来当这首辅,吾心甚慰。只是老夫在阁八年,晋元辅之位不到一年,却整日忙于勾心斗角,于天下百姓与国事实无一益,真思及愧疚不已。”
“望汝默你以老夫为戒,好好辅佐皇上,匡扶天下,吾以社稷国事相托了。”
说完张四维向申时行一揖,申时行也是还以一揖道:“凤盘兄言重了。其他不讲,就以今日之事而言,凤盘兄力谏天子,太后,一力促成纳谏,将来青史上必赞兄一笔。”
张四维捏须笑着道:“汝默,你抬举我了,此事又非老夫一人所能成的。你在慈宁宫中也相助甚多,再说这首谋之人也并非是你我。”
申时行知张四维所提的首谋之人是谁,他道:“凤盘兄过谦了,你才是布局下棋之人啊。”
申时行说完,见张四维突双眼微眯,用一种阴柔的目光看着他:“是吗?但老夫当初可没有授意,在奏章上弹劾潞王!”
七百六十五章 请转告陛下
申时行与张四维相处多年,知此人胸有激雷,面似平湖。
论阴柔,论权术,张居正,徐阶恐怕都不一定及他。
从方才风平浪静至眼下巨浪滔天,对申时行而言只是一瞬间之事。
申时行知自己若答得不好,以后就算自己身为首辅,也会遭到张四维的报复。
申时行道:“凤盘兄,弹劾潞王并非时行之授意,若我事先知晓,绝对不会容许此事。”
“但我事后一想,若仅是为张江陵申冤,恐怕不足以引百官同情,唯有将潞王之事牵扯进去,方足以引百官侧目,天下为之不平。”
申时行话里先撇清了干系,再为此事补救。
见张四维没有出言反对,申时行又道:“凤盘兄,武清侯是以外戚贵重,昔日有王上党与之结交,号为同里。兄与王上党相善,当知王上党呼武清夫人为嫂之事。但半年前,冯保借天子之势将王上党罢免,太后,武清侯可曾替王上党说过一句?”
“兄若为武清侯之事责怪他人,时行实替兄不值。”
王上党就是前吏部尚书王国光,当时武清侯李伟,张四维,王国光以同乡交好,结成的铁三角。
王国光被罢太宰,犹如张四维断去一臂,而武清侯,李太后并没替王国光说过一句话。
想想张居正,王国光的遭遇,张四维能对李太后,武清侯不心寒的吗?
申时行这一番说得是有理有据。
张四维怒气敛去大半,捏须道:“但无论如何说,当时也应拿其他事来声张,而不该揪住潞王之事做文章。”
张四维说完,取了一个小纸给申时行道:“这是宫里,对林延潮处置的条子,要本辅照看票拟。”
申时行面色沉重地从张四维手里接过,阅后问道:“敢问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张四维反问道:“有何不同吗?就算不是陛下的意思,那也是陛下顾念孝道。今日我们身为臣子的将太后逼至这个田地,终归是需找台阶给太后下的,否则陛下如何与太后交代?”
申时行脸色一沉,他已是明白了张四维的意思了。
申时行冷笑道:“我明白了,凤盘兄的意思,此事既已办成了,我们就用不着延潮了,拿去当作弃子好了。”
张四维眉头拧起,斥道:“申汝默,你将老夫说成何等人了?能救下,老夫能不救吗?但在当前,我等若试图在天子,太后那,再强保林中允,实属不智。你我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当知必要之时,要有所取舍,我等身为阁臣时刻当以圣意为重。”
“就算林延潮是老夫的门生,这时也唯有忍痛弃之。别忘了,眼下陛下好容易才重新倚重内阁,你我不可再失圣心。”
申时行不敢与张四维翻脸,躬身赔罪道:“凤盘兄,方才是我失言了。只是以后你让我如何去面对其他弟子。连得意门生都保不住,他人会如何看我申时行?”
张四维道:“本辅知你的苦衷,就如本辅与武清侯,当初何尝也不是情同兄弟。”
诏狱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林延潮屡违圣命,有负天恩,着夺去所赐斗牛服,革职削籍,不再以官员优礼,一切与庶民同……
……着令三日内返乡,不得逗留京师,钦此,谢恩。
宣旨太监张诚将圣旨念完,看向面前的林延潮。
林延潮面色平静地道:“臣林延潮谢主隆恩。”
张诚扶起林延潮道:“林先生起身吧,宣旨前陛下有言,毕竟终是君臣一场,临别之际,你有何话要与陛下说的?”
林延潮想了想道:“草民还是那两句话,一是削减潞王大婚之费,二是复张江陵之清名。”
张诚闻言哈哈笑着道:“朝上有个海刚峰还不够,竟还有林刚峰。”
林延潮笑了笑道:“草民岂敢与海青天相提并论。”
张诚笑着道:“真的吗?咱家之前揣测林中允之所以敢冒死上谏,大概是料定内阁必会保你,但今日内阁没有帮你说一句话,心底是否有所不平?”
林延潮看了张诚一眼,知此人乃皇帝耳目,而此人听说擅旁敲侧击,窥人心思。于是他笑了笑道:“草民只是想作自己的事,内阁如何反应,不在草民所计之内。”
“时至今日,林先生你不后悔?”
林延潮笑了几声,然后惋惜地道:“吾只恨人微言轻,不能力挽狂澜。”
张诚见此道:“林先生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已是答允了百官所请。”
林延潮听了讶道:“公公莫非是在骗我?”
张诚笑了笑将今日百官叩阙之事道出。
林延潮闻言沉默半响,然后点点头道:“多谢公公相告。”
张诚有意试探,大悲大喜下常人断然会情绪流露,但林延潮却平静如恒,即便知道大功告成,除了微微露出喜色外,却没有什么激动之情。
张诚心觉是林延潮知自己被罢官后,心灰意懒所至于是道:“林先生,这一次百官叩阙,实属忠勇之举,陛下回宫之后,将顾宪成,赵南星他们的名字都写在了屏风之上,将来指日是要大用的。”
“顾,赵二人,昔日官位,名望都远不如你,但同样向天子上谏,他们将来飞黄腾达,你却削官为民,咱家实在是替你打抱不平啊。”
听张诚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嘴唇一动。
“其实来前陛下说了,他当初命张鲸与你说得话一直有效。什么时候只要你能向陛下,太后自承其罪,也就是认个错,道个歉。陛下说了既往不咎,即刻可让你官复原职!”
张诚此人善于玩弄心计,这番劝诫比当初张鲸高明了十倍不至。他知有的人可忍受磨难,却不可忍受嫉妒。
在如此考验下,没有几个人在这最后关头还能坚持的。
张诚静静的不说话,等着林延潮向天子认错。
林延潮对张诚一揖,然后道:“多谢公公的好意,也是只是心领了。”
张诚闻言色变道:“林先生,你可知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吗?”
林延潮毫不在意地道:“请转告陛下,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
七百六十六章 张府(二合一)
冬十月这场寒雨昨日过后,京城里的冬天愈加发冷。
林延潮披着厚衫走在北镇抚司之中,护送他的是六名锦衣卫,以及本卫镇抚官。
北镇抚司镇抚官,有直接向天子,督工禀告,而不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是属于大明体制下权大官小的官员。
镇抚官亲自来送林延潮出狱,也可见他对林延潮重视。
送至门前,镇抚官停下脚步对林延潮道:“林先生,某就送到这里。”
林延潮转过身来向镇抚官道:“这段时日有劳镇抚使看顾,打搅了。”
镇抚官听林延潮这么说,有些哭笑不得回道:“不敢当,这话传出去实有损我北镇抚司之名声。”
“经历诏狱毫发未损,还得悉心照料,先生是某所见第一人,本司上下盼先生离狱一日,如久旱盼甘露矣。”
林延潮听了不由失笑,这个比喻真是清新脱俗。
顿了顿镇抚官又复道:“凡生离诏狱之臣,他日必名满天下,不过先生三元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区区诏狱也不足以添先生名声。实话言之,若非职责所在,先生为天下百姓所谋之事,令某实在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说完镇抚官对林延潮行抱拳之礼。
林延潮也是一揖道:“镇抚使,客气了。”
说完林延潮举步而去。
镇抚官目送林延潮,片刻后两名牢子站在一边,镇抚官撇了一眼问道:“什么事?”
牢子赔笑道:“方才新来的那囚人过刑时,不慎弄断脊椎,怕是不活了。”
镇抚官骂道:“你娘,下手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北镇巡司大门前,两队锦衣卫持刀而立。
这时天方蒙蒙亮。
天上飘着牛毛雨,寒气渗人,林延潮走出大门,身在诏狱快两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重见天日。
一旁锦衣卫见居然还有人敢在镇抚司大门前逗留,正要呵斥,一旁的人立即拉住,低声提醒道:“你疯了,没看见方才是镇抚使大人亲自将他送出门来。”
闻言几名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辆马车在镇抚司大门门前停下。
两人从马车下跳下,向林延潮叩头。
林延潮见是陈济川,展明笑着将二人扶起。二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此刻都是满脸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延潮笑了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陈济川抹去眼泪道:“老爷,先回家吧,夫人给你炖了汤,还有你平日最喜欢的吃食。还有老爷上书后,小人已是按你的吩咐,现不住国子监了,而是搬至了东直门。”
林延潮点点头,望了一眼牛毛细雨,眉头一皱,咳了几声。
虽说在北镇抚司里,人家将自己拿大爷般供着,但诏狱这地方地湿寒冷,林延潮住的久了,不免沾了些寒气。
陈济川心知林延潮出诏狱这等地方,最怕惹上一身病于是连忙撑了把伞道:“老爷,还是赶紧回家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先去另一个地方。”
“老爷,你的身子?”
“不妨事。”
展明一驾马车。
马车即飞驰起来,林延潮闭目坐在车内养神。
不久后,马车停下。
陈济川给林延潮披上厚裳后,林延潮下了马车。
这地方他以前来过,以往这里是宰相府邸,门庭若市,马车不绝。
而今连府门前那匾额都被人取下,也没有门子仆役在门前侍候,透露出一种萧条的味道来。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张居正在《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的书信里写到。
……且古之所称不朽者三,若夫恩宠之隆,阀阅之盛,乃流俗之所艳,非不朽之大业也……
……且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睹所谓三诏者乎?此举比之建坊表宅,尤为无益……
当年湖广巡按朱谨吾给张居正建三诏亭时,张居正让就在回信里说,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守,何有于亭之句。
当时张居正已知自己身后荣辱不保,故而才有此语。
但到了今日,林延潮真见了张府落魄的一幕,却替这位大明唯一真正之宰相扼腕叹息。
虽说门前的封条已是除去,但已无荣华富贵之象。见风使舵,见山就拜本就是人的天性,张居正病重时,百官为他打醮祝祷,但眼下张居正一去,这些官员急着撇清不说,还有不少落井下石之人。
其实这些手段不一定有用,有的人着急撇清,但事后反而更逃不过。
谁是张党,谁不是,天子一眼看得明白。这一次百官叩阙,申时行,张学颜,许国等官员站出身,来请天子停止清算张居正,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林延潮举步来至门前,想起以往见张居正时,还需封个五两银子的门包,那还只是通报。而那时宰相管家游七,在林延潮出诏狱时,已是被拷打至死。
林延潮感叹了会人世沧桑,陈济川早已上前替自己敲门。
敲了许久,方有一名拿着扫帚的老仆开门,见林延潮道:“这是公子,找……”
林延潮对老仆道:“我乃你府上二老爷,三老爷旧日同僚,昔日受过相爷恩惠,特来看望。”
老仆道:“抱歉,敝府遭此大变,老太夫人卧病在床,两位老爷也不便见客。”
林延潮道:“那你替我传话,就说是林延潮求见。”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老仆浑浊的目光突然一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你就是为我家太老爷鸣冤,而下诏狱的状元公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
老仆要对林延潮行大礼,但犹豫了下还是停住,向林延潮道:“状元公稍侯,小人先通禀两位老爷。”
老仆走后不久,就见一身素服的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前来。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在刑部天牢关了近月,气色不佳,脸上还落着好几处伤痕。
二人见了林延潮后,没说话,随随便便地作礼,态度显得颇为冷淡。
林延潮想了想,已猜两位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先施礼道:“宗海,你是才出诏狱?”
林延潮道:“正是,特过来拜祭相爷,顺路看望两位仁兄。”
张嗣修神色一缓道:“也好,过几日我们兄弟二人,就要返回江陵守庐三年,迟了怕就此错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若是错过,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张懋修阴阳怪气地道:“宗海,既蒙天子赐出诏狱,将来必是显达吧,指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要托你照顾了。”
“诶,三弟,不可失礼。”张嗣修斥道。
张懋修忍不住道:“大哥不是吗?他名义上打着为家父出头平反冤情的旗号,暗中却是怀有逼迫太后,谄献天子的打算。”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谋公义,其实对天下毫无忠敬之心,不惜借家父之事来作谋划,但家父为国家尽忠了一辈子,岂会做出与百官胁迫陛下的事来。林宗海的野心,就是借此事来谋自己的荣华富贵。怪只怪我兄弟二人,有眼无珠信错了人,大哥枉死不说,还将家父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说完张懋修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嗣修也是叹了口气。
陈济川闻言大怒道:“老爷,何尝有这心事,你可知老爷他……”
林延潮听了张懋修的话,摆了摆手示意陈济川不必多说,听张懋修之言,他心底初时也是震怒,但是转念一想,如张懋修这等以为自己借策动百官叩阙之事,以为飞黄腾达之基的人,本就是不少,不少官员也是如此揣测。
说来林延潮之前也确实安排了重重谋身之策,甚至有些不光彩的手段,张懋修的话里,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林延潮想到这里也就释然,做大事之人,本就难以为他人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张懋修并非是其他人啊。
林延潮终于道:“济川不必再说了,吾本意如何,自不需向他人解释。即是两位公子不欢迎在下,在下不该上门才是。但今日此来只是请向江陵公上一柱香,以为临别之念。”
张懋修怒道:“你还有脸给家父上香。”
“懋修住口,”张嗣修叱道,“若非宗海,家父名位不会有恢复之日,我等兄弟也无法生出天牢,此恩此德你可不能忘记。”
张懋修不管不顾地道:“二哥,你好糊涂啊,你现在还不看清林宗海为人吗?他若真有心平反家父冤情,单独上书言事就好了,为何还要牵扯入潞王大婚之事。”
“他这时借潞王大婚来迫太后归政,以逢天子。二哥,你忘了昔日太后对我们张家的恩情,经此事后太后对张家会如何看?只会以为我们张家与林延潮同流合污啊!”
“够了!”张嗣修一掌甩在张懋修脸上。
张懋修捂脸咬牙切齿。
然后张嗣修对林延潮深深一揖道:“舍弟失礼,请宗海海涵。”
林延潮回以一揖道:“年兄他有些先入为主了,我明白他并非恶意。”
张嗣修对林延潮道:“宗海,这边请。”
来至灵堂,面对张居正牌位,林延潮不由思绪万千。
张嗣修点了三炷香后交给林延潮,张懋修就站在一旁怒瞪。
林延潮拜了三拜后道:“吊公致仕离京,临别有言,道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在私家日富,公家日贫。”
“这些话晚生一直记在心间,夙夜忧叹,辗转反侧,不能眠也。公负豪杰之才,秉国十年,相天下为己任,尚不能矫除积习,晚生之才逊公十倍,自问又有何回天之术呢?”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爱物检身,以惠休百姓,不负公师帝之教,匡扶之功。今削潞王之用,得银三百九十万两,以解黄河,苏松民之倒悬,晚生闻之幸甚,特来告公,望公在天有灵,佑我江山社稷,百姓安泰。伏惟尚飨。”
说完林延潮将香插上。
张懋修听完眼眶都是红了,但嘴里强着道:“假惺惺的。”
一旁张嗣修垂泪答谢道:“宗海真有心了,其实家父以前也很推举宗海。他曾与我们兄弟说,今翰林诸公中,独宗海有王佐之才,将来入阁拜相之日,可安天下苍生!”
林延潮闻言苦笑道:“江陵公谬赞了,晚生何德何能能当此言。”
说完林延潮向张嗣修一揖道:“俗事缠身,先行告辞。”
张嗣修当下送林延潮出门,张懋修虽不喜,但总算还持着礼数。
待送林延潮出门后。
林延潮遇外周寒气袭来,不由重咳了几声,满脸涨红。张嗣修不由关切的道:“宗海之风寒可是在诏狱中得了?诏狱这地方听闻十分阴寒,去的人就算活着出来,也会生一场大病。”
“以往府上有一位良医,祖母的风寒都是着他医治,实有奇效。我请他去你府上看病,你需好好静养调理一个半月方可,切不可大意啊。”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好意,良医就不用了,这点风寒,我自己省的,不妨大事。”
张嗣修以为林延潮谦让,当下多说了几句。而一旁陈济川忍不住道:“我家老爷被天子革职削籍,勒令三日内还乡,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京慢慢调理?”
听陈济川这么说,张嗣修,张懋修都是神色大变。
张嗣修抓住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我等皆以为这一次规劝太后,你乃是首功,就算眼下不加官进爵,将来必也是飞黄腾达,怎么落至革职削籍的地步?”
林延潮苦笑道:“此一言难尽。”
张懋修也是失声道:“宗海此来莫非不是送我们兄弟二人,而是归籍后再也不履足京师?”
林延潮看了张懋修一眼,然后道:“确有这打算,我打算回乡后著书讲学,此生不出闽一步!”
张嗣修与张懋修不由对视一眼,特别是张懋修,他此刻心底的悔恨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七百六十七章 有愧
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虽说要回乡守制,但好歹官身还保留着,将来制满补官为同级知县,推官是不成话下,就算心灰意懒,但官身好歹还是在的。
在如此覆巢之下的政治清算大案里,他们兄弟二人不仅没有如他兄长那般拷打后被迫自杀,而是还能保住官身,已是多么幸运之事。
但林延潮本是与此事无干,他三元及第,又是天子近臣,在日讲官位置韬光养晦个十几年,入阁拜相迟早不是难事。但林延潮开罪了天子,太后,眼下却被革职削籍,却是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张嗣修,张懋修自责不已,张懋修本以为林延潮有私心,上谏之事乃图谋幸进,但这一次百官叩阙,人人得利,唯独他一人革职削籍。眼下张懋修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而自己方才责怪林延潮之言,竟是那样的伤人。
眼下张府寒风凛冽,林延潮却因咳嗽,脸色苍白,但背心依旧是挺直,目光坚毅。
张家兄弟突觉,林延潮竟如此清介。
如果不是谏潞王之事,救天下百姓,谏张居正之事,以昭雪冤案,他如何会落至这个地步。
张嗣修心底痛苦无以复加,哽咽地拉着林延潮的手道:“宗海,昔日家父在时,并没有厚待你,还两度贬落。但这一次满天下这么多大臣,唯独你站出来替家父说话,却落至革职削籍的下场,你这番大恩,我张家不知如何报答你才好。”
林延潮安慰道:“我与相爷当初只是政见不同,绝无私怨。相爷一生谋国,俯仰无愧,延潮打心底一直佩服。之前我就说过帮相爷,乃出于公心,绝不是要张家承我之情,所以嗣修兄万万不必这么说。”
张嗣修见林延潮不愿承自己的情,以为自己弟弟方才的话,伤了林延潮的感情,心底更是愧疚。
他不知林延潮,真没有让张家兄弟承他之情的想法。
他于是转而道:“只是宗海有经纬天地之抱负,若能入阁,他日相业恐不在姚崇,宋璟之下。但是如今你回乡著书讲学,实空老于林泉之下,有负此大有作为之身,岂不可惜?”
张懋修欲言又止,话却堵在了喉头,他也想说几句表示歉意的话,但如何也说不出口。
见二人如此,林延潮倒是笑了笑道:“二位无妨如此,大丈夫有三不朽,立言也是一不朽。我回乡著书讲学,也能为当今天子兴盛一方文教。我所为之功业虽不及孔,王,但未尝不会比为官之时小,所以谈不上有负此身,你们二人不必如此。”
张嗣修含泪道:“范文正公有云‘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宗海为官忧民,为民忧君,此真高风亮节,嗣修拜伏。”
林延潮道:“这句话不敢当,但范文正公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吾辈读书人当终生行之的。”
说完林延潮向二人作揖告别。
张嗣修,张懋修将林延潮送上马车,二人都知可能是与林延潮最后一次相见,不免感伤,所幸没作儿女之态。
张嗣修眺望林延潮远去的马车,叹道:“三弟,你一直错怪林侯官他,但他却没有怪你,可知他是有德君子。”
张懋修道:“二哥,我知错了。他说得对,我先入为主故而意气用事,这才不能明辨。”
张嗣修道:“是啊,你涵养仍是不够,如林侯官这等知行合一,才是真儒也。
张懋修则是忽然问道:“二哥,昔日爹赞林宗海有王佐之才,安天下苍生,不过泛泛而论之。你又为何今日提出这些话来,当面赞他呢?”
张嗣修道:“爹眼光甚高,不轻易许人,如此说宗海必不会有错。就论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林宗海当之无愧。”
张懋修道:“那也不该比作宋璟,姚崇是否太过?若话传出去,恐为人笑话。”
张嗣修反问:“是么,我倒是觉得太轻了。就以百官叩阙之事而论,宗海之相才,治世可称姚宋,乱世可比房杜,要放在本朝而论,直追三杨。”
张懋修闻言不语,叹道:“二兄,你说得再好有何用?宗海将来是不会有入阁之日了。”
二人皆觉伤感。
就在马车之上。
陈济川给林延潮递上铜手炉。
林延潮披着厚衣,手抚着手炉,顿觉得身上的阴寒渐去。
陈济川向林延潮问道:“老爷,是否此次回乡,你真打算著书讲学,以后都不出闽了?”
见陈济川如此,林延潮反问道:“你觉得呢?”
陈济川道:“小人斗胆直言,老爷还未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老爷恩师在阁一日,将来起复也是早晚之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然后掀开窗帘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从诏狱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张府,此乃故意惹人注目也。今日我与张家兄弟所言,怕已入东厂番子耳目了。”
陈济川闻言恍然道:“老爷,原来你方才在张家兄弟面前故意流露出归隐之意,是为了以退为进……”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示意陈济川不再再问。
林延潮问道:“对了,我身在诏狱时,我的那些诸位门生都如何?”
陈济川面露难色。
林延潮正色问道:“怎么了?如实道来。”
陈济川于是将郭正域被打断双条腿,以及众弟子们被革去功名的事拿出来说了。
林延潮闻言后顿时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怔怔地坐在那。
陈济川见林延潮如此,连忙道:“老爷,郭美命虽打断双腿,但已是在着力医治,性命无碍。还有其他弟子在照料,请老爷不用担心。”
林延潮摇了摇头,仍是沉默地坐在车中。
良久之后,林延潮伸手挑开车上的棉帘,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老爷,外头凉,你身子不好。”陈济川劝道。
对陈济川的话,林延潮闻似未闻,唯有这扑面而来,直透肌骨的冷风,方令自己煎熬的内心稍稍好受了一些。
如此一路,马车终于行至东直门家中。
七百六十八章 救人(二合一)
从诏狱回至东直门的家中后,林延潮即是病了。
病来如山倒。
家人以为是林延潮在诏狱中受寒所至,后延请医生看病。医生开了几贴药后,展明立即去抓药,林延潮服用后,就于床上歇息。
林浅浅亲自给林延潮侍奉汤药。
发烧令林延潮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躺在床上,知自己的病症乃在诏狱里累积所至,数月思虑过度,加之郭正域之事,心底也是放不下。
这放到后世,也是打几天吊瓶,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却是不小的病。
这一次病来,令林延潮想起了自己乡试前那一次寒疾。那一次林延潮虽在病中,却是考取了解元。
但这一次比上一次病更重些。这令林延潮突感生命之无常,在平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古代,随便一场疾病都不是小事。
在大限面前而言,什么雄心壮志,惊世抱负都不值一提,帝王将相与凡夫俗子都是一样。
而郭正域何尝不是如此,这一次他被顺天府尹严刑拷打,双腿皆断。若是再重一些,岂不是要因自己而死,就算现在捡回一条命,也可能有残疾之虑。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门生。当初安排汤显祖,卢万嘉走时,郭正域坚持留下,林延潮明知此举不妥,但却是默认了。
在将天下为公疏给郭正域在燕京时报上刊发时,林延潮明知郭正域刊登此文后,会有危险。
以林延潮之谨慎而言,大约能猜到其中后果,但他心底当时一心只是在上谏之事上,却将郭正域安危给刻意忽略了。
而后来郭正域如何报答自己的?在顺天衙门时,府尹要他陷害自己,郭正域拒不承认,反而慷慨陈词,为林延潮申辩,怒斥府尹,结果因此不仅被剥夺功名,还身受重刑。
若不是郭正域这一身铮铮铁骨,怎么会闹出士子们怒砸顺天府衙门之事?此后民间士林的舆论也是一面倒地支持林延潮。
所以林延潮想起郭正域,心底一阵刺痛。
除了郭正域外,还有那些剥夺功名的弟子们。
当初张四维授意林延潮上谏时,以二十张盐引,以及两位老师的仕途酬之,所以这一次就算张四维没有在天子面前力保林延潮。
林延潮也不能怪张四维。
但林延潮对这些弟子们呢?
为天下请命?义之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自古以来,变革之事,哪里有不流血的,这样的话来安危这些失去功名弟子们,被打断腿几乎没了性命的郭正域吗?
这样的大道理拿来要求自己可以,但不可以拿来要求别人。
唯有金银,功名以酬才行。为什么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因为你要能给得起。
因在病中林延潮想了很多事,当日迷迷糊糊睡至半夜。
林延潮醒来后浑身是汗,两名丫鬟服侍在旁,见林延潮一醒立即道:“夫人,夫人,老爷醒了。”
两名丫鬟见林延潮额上是汗,立即给他用巾帕擦汗,以及倒来热茶给他饮之。
林延潮则是吩咐道:“拿笔墨来。”
两位丫鬟对望一眼,忙道:“老爷,你还是先养好身子才是。”
林浅浅进屋后道:“相公,你这病稍稍出了些汗,怎么就要写字,我不许,你在床上好生躺着。”
林延潮见林浅浅坚决的样子,知她不许就是真不许问道:“望龄,火勃在吗?”
林浅浅道:“望龄,还被羁押在刑部,倒是火勃已是昨日得释。”
听闻陶望龄在刑部天牢,林延潮脸色一黯,然后道:“那就让火勃来。”
林浅浅微微犹豫,还是命人去喊徐火勃,自己则给林延潮搬来靠枕,又吩咐丫鬟热药,厨房开小灶煮点吃食来。
徐火勃进屋后见了林延潮,就跪下哭着道:“老师,望龄还有几十位同窗到现在都还关在大牢之中。”
林延潮心知自己这些学生都不是泛泛之辈,如陶望龄乃出自会稽陶氏,其家族累世高官,其他弟子们家里也并非普通,有十数人都是有举人,监生功名。
此事都过去两个月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关到现在?
林延潮问道:“我不在这两个月,可有找人替他们奔走?”
徐火勃道:“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周望的弟弟来京,找了各种门路,甚至是都察院的都御史都找了,但谁也不敢为此事出头。”
林延潮皱眉问道:“他们现在关在何处?”
“原先有部分关在顺天府衙,现在都关在刑部天牢之中。陆陆续续放了一些,但周望他定的是首谋之罪,难以得释,我们听闻有风声,说要将此办成铁案,以惩他们打砸顺天府衙之罪。”
“其余被押之士子中,也有不少人不是老师的门生,他们的家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出面奔走,但都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论是不是我的弟子,既当上了此事,都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眼下是刑部主理此案,刑部尚书潘季驯素来公正办事,何况百官叩阙之事已了,那么这些士子,他应该也不再追究才是。敢押着这么多人不放,必是有人向他施压。”
徐火勃吃惊道:“连潘尚书都敢胁迫,那么望龄他们哪里有出狱之希望。”
林延潮还未开口,就在这时,陈济川入内禀告道:“老爷,陶望龄的胞弟陶奭龄拜见。”
林延潮知陶望龄这位弟弟陶奭龄年纪虽不过十四五岁,但却不可小看。他年纪轻轻即是拜在越中大儒周汝登的门下。
周汝登现任工部主事,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当初陶家兄弟二人一并入京。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陶奭龄则师从周汝登。
林延潮知陶奭龄历史上成就不小,是浙江王学里能与刘宗周分庭抗争的人物,他又是陶望龄的弟弟,不能不见。
陶奭龄入内后,也不向林延潮行礼,就直挺挺地站在那。
徐火勃见了十分不快,陶奭龄兄长是林延潮弟子,按理说他对林延潮也当行以长辈之礼才是。
但是陶奭龄入内后不但不行礼,还咄咄逼人地道:“林先生的病是好一些了吗?”
林延潮道:“你来是探病,还是为你兄长之事?”
陶奭龄道:“当然是为了兄长,白日闻之林先生回府本就要相见,但得知林先生一回家即是病了。故而不得其门而入,眼下即得相见,想必是痊愈了吧。”
林延潮见陶奭龄话语中带着三分火气,不想与他多说。
徐火勃站出身来道:“公望你这是什么口气?你难道怀疑老师称病不出,是故意不见你吗?”
陶奭龄冷笑道:“不是他不见,而是他不敢见。我兄长因他之事,眼下身陷囹圄,甚至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你说他怎么有颜面见我?”
林延潮看了陶奭龄一眼道:“你兄长之事,我自会相救,若是你因此事上门来指责我,那么请了。”
林延潮发话了,徐火勃立即向陶奭龄作了个离开的手势。
陶奭龄却不肯走了,当下进前一步道:“你说帮如何帮?我陶家三代位列七卿,与朝堂上不少大臣是故交,但时至今日也救不出我的兄长来,而林先生你现在已被革职削籍,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如何能救我兄长?”
林延潮面色平静如恒道:“你以言语相激的这点手段,就不用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了。救与不救在我之心,非在你之言。”
陶奭龄脸色一白,他上门确实是要言语逼得林延潮出面相救,但他小小年纪,耍这点小心思,在林延潮这等官僚眼底,实是一览无遗。
陶奭龄被看破心思,仍不肯罢休问道:“林先生真能救我兄长吗?”
“我说能救得就救得。”
陶奭龄听林延潮的口吻里透着不容质疑的意思,当下一愣。
徐火勃怒道:“我老师正在病中,请公望不要打搅了,若是你兄长救出自会相告,现在请吧!”
听徐火勃这么说,陶奭龄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陶奭龄走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你也是来恳求我救望龄的吗?”
徐火勃道:“老师,学生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我与众同窗们本等老师出诏狱后再问此事,不料今日老师一回府即是病了,又听说陈管家说,老师已被朝廷削籍了,所以学生不敢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有何不敢说的,我叫你来就是要救他们。”
徐火勃听了面露坚毅之色道:“老师有什么吩咐,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不要你赴汤蹈火,我现在虽没有官身,但救出望龄他们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火勃闻言大喜,但又迟疑道:“可是那么多大臣都不敢救,老师眼下并非官员,如何谋之?”
林延潮道:“你先替我写几封信。”
徐火勃立即找来笔墨,然后道:“老师请吩咐。”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丫鬟已是端来汤药。林浅浅服侍林延潮喝下后,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林延潮端起碗来,吩咐徐火勃先替自己给刑部尚书潘季驯写信。林延潮也知自己现在没有官身,说话的分量不如从前,所以现在写信托人,用的都是以往积累下的人情。
所幸潘季驯当初在黄河治水上,与自己颇有交情,自己的信他必会重视。
林延潮又给申时行写信,申时行以次辅名义,亲自出面是有可能救下这些士子。
但他现在处于嫌疑之地,若是亲自出面,不是坐实了用林延潮策动士子们制造舆论的罪名?
所以申时行是绝不能出面,否则就是帮倒忙,但林延潮知他与潘季驯相善,提笔给他写信,请他出面帮自己向潘季驯求情。
然后林延潮又给朱賡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请托沈一贯出面救人。
要知道因陶望龄拜在林延潮门下之故。陶望龄在浙江很有名声,受他影响,林延潮的门生以浙籍弟子居多。
朱賡虽说眼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里,影响力还是不如已抱上申时行大腿的沈一贯。
不过朱賡与陶望龄有姻亲,林延潮请朱賡让沈一贯出面求情。现在沈一贯是日讲官,在天子面前可以说得上话,而且又是浙籍官员领袖,可以让浙籍言官上疏救援。
对于沈一贯而言,这一次若是能救下同乡士子,对他政治声望很有好处。
加上沈一贯与林延潮都是申时行这一系的官员,沈一贯看在这点上,也会卖林延潮几分面子的。
林延潮口授了半个时辰,徐火勃方写完三信。
林延潮道:“明日将信送去就好了。”
徐火勃见林延潮请出次辅,刑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出面相救,知此事很有把握,于是向林延潮拜道:“弟子替周望谢过老师了。”
林延潮道:“你这说什么,周望是我学生,我不救他还有谁能救他。这一次事,为师实是对不起你们,也对不住正域。”
徐火勃道:“老师,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愿为之。老师当乃今状元,三元及第,尚且不惜此身,我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等弟子若不追随老师,就辜负了你平日的教诲。”
林延潮想起郭正域,以及身在牢中的陶望龄,心底不忍:“老师是官员,为民请命是职责所在。你们却还年轻,且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徐火勃道:“学生只记得老师教学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林延潮见徐火勃如此坚决,也不再说什么。
一阵劳心劳力后,林延潮觉得一阵疲乏。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心疼道:“相公,你气色更差了。”
林延潮笑着抚着林浅浅的手道:“无妨,此事不了,我也无心养病,即已是布置下去,我也可放下心事。”
林浅浅低下头垂泪道:“相公,你病得不轻,我看你不如给申阁老再写封信。就说你现在身在病中,求他向天子上书。请陛下开恩,让你将身子将养好后再回老家。你是陛下的日讲官,念在此旧日君臣之情上,这请托他一定会答允。”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眼下切不可拿私事,告知陛下。”
“延潮!”林浅浅急道。
林延潮正色道:“我有我之考量。”
七百六十九章 同学情谊
顺天府乡试后鹿鸣宴。
气氛热烈。
孙承宗向乡试考官朱赓,以及副主考,房官,提调官等一一敬酒。
朱赓见了孙承宗,赞不绝口地道:“以稚绳之才,名著两榜乃迟早之事。”
朱赓对孙承宗是青眼有加。
下面众考官也是颔首点头,交头接耳间对孙承宗也是不吝夸赞之词。
面对众人之赞誉,孙承宗荣辱不惊道:“恩师谬赞了。”
朱赓笑着继续道:“你时文里从朱子‘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引出之阐述,实是大妙,以你之才,将来芥拾青紫,今年春闱必能连登黄甲。”
孙承宗躬身再行一礼道:“学生谢恩师夸奖,必竭尽全力,不辜负老师期许。”
与宴的众同年都是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看着孙承宗。
朱赓除日讲官后,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说现在的地位,就是将来也是入阁大热人选。
朱赓对门生孙承宗竟如此赏识。
朱赓点了点头,继续道:“如此今年春闱,老夫就等你大魁的好消息。”
孙承宗向朱赓一拜,然后来至宴席之中。
众同年们自是向孙承宗敬酒,期间也有人道:“听闻这孙稚绳,不是昔日左中允之幕客吗?”
“听闻不是幕客,而是教书先生。”
“林中允削籍罢官,听闻他的门生,不少都被革去功名,孙稚绳竟没有当干系。”
“是啊,算他走运,改换门庭,来年春闱看来有望。”
众人看去,但见孙承宗走动间来往应答,进退有距,皆觉其前途不可限量。
此刻,京师通州码头,码头上车水马龙。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陈应龙,龚子楠五名福建举子,正是一脸风尘仆仆之色。
他们本是搭漕船北上,但因黄河决口,大水冲断漕运。故而他们不得不舍舟换车,北上来京,一路上遇了不少艰难,所幸没有耽搁太久。
到了通州地界,龚子楠,林材先跳下挂着‘孝廉’二字的马车。
要知从南至北,路上并不太平。读书人常在车上挂出‘孝廉’二字,告诉路上剪径强人,他们是入京赶考的举子而已。如此一般路上的强人见了,都不会与他们为难。
林材手抚车辕道:“又到了通州,三年前咱们仓皇由此离京,三年后复来。”
林材言语间流露出不胜感慨之意。
叶向高,翁正春,林材都是第二度来京赴考。
至于龚子楠,陈应龙则是第一度来京,没有叶,翁他们‘重考生’的心境,反而透着一股兴奋。
他们五人都是文林社社员,故而结伴同行来京赶考。
龚子楠对叶,翁三人笑着道:“你们还是别感慨了,既是下京就要寻个下榻的地方,你们说住哪里?”
翁正春笑着道:“住哪里其实都一样。”
龚子楠笑着道:“依我看,大家就一并住宗海家里好了。”
叶向高,翁正春都笑着摇了摇头。
龚子楠问道:“为何你们如此客气?宗海眼下虽是朝廷要员,天子近臣,但他终是我们同窗,同年。宗海此人最念旧情了,必是盛情相待。再说在他家下榻,还能请益学问有何不好。”
叶向高道:“正因宗海眼下是朝廷要员,我们才不便相见。”
龚子楠疑道:“这是什么道理?”
翁正春解释道:“宗海身居要津,又是翰林,这一次南宫试,很可能蒙天子钦点为房官。若是我们一进京就住在他的府上,恐怕惹人非议。”
龚子楠笑着道:“我还以为什么呢,我们本经都不是书经,宗海怎会担任我们房官呢?你们多虑了。”
林材笑着道:“话是这么说,我们与宗海虽问心无愧,但瓜田李下总是道不清的,即便我们不在乎,也不可给宗海找麻烦才是。”
陈应龙在旁点头道:“正是如此。”
几位好友与林延潮都是少年读书时相识,那时大家都是一文不名,故而大家既是同窗,又是贫贱之交。
数人这一次来京,想的不是如何借重林延潮今时今日之地位,而是念着不给林延潮添麻烦,可见数人间同窗之情的珍贵。
龚子楠不通事务,听林材他们解释后才明白,然后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去会馆下榻吧,震之,你的气色,怎么这么不好,不会是怯场之症又发了吧!”
一旁陈应龙闻言,有些尴尬道:“这早好了,自数年前院试,宗海一语点醒了我后,我就再也没有犯怯场之症了。”
龚子楠笑着道:“是啊,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你正是那一次院试得中,方才进学。我还记得当年你我,还有宗海,进卿四人,院试及第后,于船上返回书院见山长,当时宗海对着滔滔闽水,对我们说,要效仿刘琨,祖逖,看谁能在会试中先着一鞭。”
叶向高道:“是五人,当时还有周平治。”
龚子楠笑着道:“是了,周兄似早早泯然于众,最后来至京师唯有我们几人了。”
林材笑着道:“你们还有这等之事,不过那又如何,你们最后还不是让宗海先着一鞭了。”
五人闻言都是大笑。
龚子楠叹道:“宗海,乃真文魁,我是不如。我们几人之中,当年唯有进卿能在书院时与宗海一争长短。”
众人闻言都看向叶向高,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这一次来京参加会试,对于金榜提名而言,他是志在必得。
龚子楠又道:“当然还有克生兄,谨任兄也是大才,不过你当时并非在船上。”
翁正春,林材都是一笑。翁正春摆了摆手道:“别抬举我了,当年乡试时名列孙山,已是侥幸,这一科春闱若是不中,我就去吏部侯缺。”
林材则是对龚子楠,陈应龙道:“我们三人再如何,都已是落榜过了,但你们却是第一次来赴考,锐气正盛,倒是能一朝惊人。”
数人说说聊聊都是马上的会试之事。
这时数名读书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听闻林三元这一次出了诏狱后,要被天子削籍革职。”
“是啊,我也是才听说,这其中何其不公,不说林三元乃当今文宗,朝之重臣,朝廷也没有如此待谏臣的道理。”
数人在一旁听闻林延潮罢官的消息后,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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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七十章 念起好来
这一日京城突降大雪。
大雪一落,天寒地冻,而宫女太监们反而都是搓着手,笑着看着这场新雪。
文华殿暖阁外,雪落无声。
暖阁里因通了地龙,却是温暖如春。
天子只是穿了件单裳,于暖阁里踱步,而一旁侍奉太监高淮则是给天子念着文书房呈上的奏章。
现在高淮念的是武清侯李伟,上疏请辞侯爵之位的奏章。
那日百官叩阙之事后,李太后的名望已是跌至谷底。
大臣们已没有多少将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慈圣太后放在眼底,眼下正忙着落井下石。
李太后毕竟是天子生母,言官们多少还留些颜面,但对于武清侯李伟言官们就没多少客气了。
终明一朝,官员们对外戚从来都是能动手殴之,就绝不在旁bb。
百官叩阙之事后的第二日,御史台弹劾武清侯的奏章,就如雪片般纷纷而至。
要说武清侯的把柄,那简直遍地皆是。
万历五年时武清侯李伟,还只是武清伯。当时他就敢干没,京营军士过冬棉衣,结果造成士兵数十人冻死,京营军中哗变。兵变事情一起,天下侧目,武清伯李伟顿遭官员弹劾。
但是事情闹得这么大,引起了兵变,太后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派中使斥责了李伟几句,其余什么具体处罚也没有。反而因此张居正以下的百官都赞李太后,不包庇家人,还得到了贤明之名。
但这一次不同,张居正已是不在,太后在朝堂上没有依持。
这一次言官直言武清侯李伟,以及其二子糜烂,其居宅‘李园’规模之广大,简直奢侈无度。
奏章里写至,李园从产石名地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怪石以外,另修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牡丹以千计,芍药以万计,有柳堤花海之誉。
武清侯之李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
笔者按,李伟所修李园的原址就是后来的清华园。
天子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就在这天子脚下,天子的眼皮底下,武清侯李伟修建的这个李园,不仅是京师第一,而且还是江北第一,连皇宫的御花园也被比下了。
这十年来李伟父子究竟贪婪到什么程度?贪墨了多少钱?这才修成了这么奢华无比的园子。
这一次要不是言官将此事捅出来,天子恐怕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了。
潞王大婚用去六百万,而外祖父李伟明目张胆地,在天子脚下修了个如此奢侈的园子。
而这一切都是谁纵容的?
“朕恨不得现在就命锦衣卫去抄了他家,看看武清侯这几年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天子几乎是咬着牙齿言道。
高淮急忙劝道:“武清侯毕竟是陛下的亲人,若要抄家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若不是武清侯李伟是朕的外公,你还以为朕会放过他。可眼下还能怎么办?潞王刚拿出四百万两,朕又要抄了武清侯的家?朕实不能再伤了太后的心了,所以只好罢了。”
高淮劝道:“是啊陛下,太后已是决意荣养了,眼下武清侯必不敢再犯此事,只是武清侯请辞侯爵,陛下如何处置?”
天子道:“内阁如何票拟?”
高淮道:“内阁言此乃陛下家事,不敢票拟。”
天子与张四维他们打交道这么久了,内阁懂得揣摩他的意思,天子也知道阁臣们心底是什么打算。
以往也不是没有言官弹劾过武清侯,只是这样的奏章,内阁一般都会在票拟上写,此系子虚乌有。
眼下太后被打倒了,内阁态度就暧昧起来了,与其说将皮球抛到天子,倒不如说张四维的意思是,以往对武清侯宽容不计的那一套,现在不能再用了。天变了,眼下规矩要重新定。
天子左右权衡了一番,犹豫地道:“武清侯爵位不变,给予夺俸一年告诫。”
话刚说完,天子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武清侯营建如此规模的宅园,那么仅给与夺俸一年的处罚,那等于这边既承认武清侯的过失,那边却又处罚得太轻,百官必会不平,继续上谏。
但如果加重处罚,那么天子也过意不去,必然会再伤了太后的心。
而完全不处罚,也不足以告诫武清侯,对上谏官员也不是一个交待。
这就是左右为难,怎么都不是一个办法,天子不由气闷。
天子看向高淮,高淮就算有主意,也不敢说,只能跪下叩头道:“陛下你知奴才最是糊涂了,不敢多嘴。”
天子气道:“真没用?殿外轮值的讲官是何人?”
高淮道:“回禀陛下,是于慎行与黄凤翔。陛下是否宣他们进来?”
天子一听即是皱眉道:“于慎行乃耿直君子,听闻此事后,必然谏朕将武清侯夺爵,从重处置,不行,不行。”
“至于黄凤翔,此人百无一谋,也不得其用,二人都不必宣了。”
高淮只能称是。
没人给自己出谋划策,天子只能叹道:“真是没有一人可以为朕解忧,你叫朕如何是好?若是朱赓,林延潮还在就好了。朱赓谋事周全,遇事可列详谋,一一给朕参详,而林延潮能有奇谋,而且每次进言都能切合朕的心意。可惜他们眼下都不在朕的身边,林延潮更是被朕给革职削籍,赶回老家去了。”
天子感叹了一阵,竟是念起林延潮的好来。
一旁高淮听在耳里,却不敢说话。
“此事暂且搁下,再给朕念几封奏章来。”天子吩咐道。
高淮称是一声,然后又取一奏章念起,这封奏章是御史台弹劾武清侯李伟之子李高及仆,在御街上纵马,撞死路人三名之事。
“岂有此理,”天子怒而推桌骂道,“这几年武清侯背着朕干了多少坏事。”
“宣张诚!”天子气极后,忽对高淮吩咐道。
高淮一愕,当下命人去将张诚找来。
不久张诚入内拜见道:“臣张诚叩见陛下。”
天子道:“先起身说话。”
张诚谢恩后,躬身站在一边。
“那日你去诏狱给林延潮宣旨,他是如何说得,你给朕说明白了,不可少了一字?”
七百七十一章 此林延潮之功(二合一)
风雪下得渐渐大了。
文华殿殿顶的琉璃瓦上已是覆了一层雪。
暖阁之中。
天子解开单裳的衣扣,额上已有了几分汗。
听了张诚说完后,天子气道:“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林延潮是告诉朕,荣华富贵,朕可以不给他,但他这志气也不可为朕所夺。”
“林延潮真当咱大明的官,就这么缺人了吗?大明两万多官员,少了你一个,就没人给朕干事了吗?大明江山就垮了?告诉林延潮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天子一拂袖。
张诚道:“陛下,这些文官就是如此,就是假清高,好矫情,就是沽名卖直,陛下实不必动气了。”
天子道:“朕还要你说,朕看不明白吗?这林三元就抛下这两句话走了,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
张诚道:“确没有什么话了。”
天子皱眉道:“什么?朕就不信他没有一点后悔之意?他林延潮十几年寒窗,大魁天下,虽不说是白了少年头,但三元及第国朝百年来才有一出。”
“如此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给朕说说,他只是作作样子?还是真的要走呢?”
张诚与高淮对视一眼。
张诚道:“内臣听说,林中允出了诏狱后,即去了张居正府上。”
说完张诚递了一条子道:“陛下,这都是东厂番子从张家奴仆中暗中打探,林延潮与张家兄弟二人对话一字不漏,都在其中。”
天子对张诚赞许地道:“还是你心思细密。”
天子将张诚字条看后不由动容。
“国之积弊在宗室,在吏治,在兵备,在国用……”
“幸天子天授智勇,仁智通明之德……”
天子边看边对张诚,高淮道:“太岳先生,竟赞过林延潮为王佐之才,为诸翰之首,这份期许真是不同。”
天子一目十行,张嗣修为林延潮罢官不平,说林延潮与张居正相交甚平平,这一次冒死上谏,却落个革职削籍的下场。
林延潮却道回乡著书讲学,未必也不是报效天子,兴盛一方文教,还说自己终生不出闽一步。
天子看完后心想,这林延潮被革职削籍,不仅没有一句怨怼之词,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天子的尊严,说自己的好话。此不像有的大臣得天子信任器重时,满口歌功颂德,大唱赞歌。
到了贬官或革职,怨天尤人,满肚子骚气,朝别人大吐苦水,往日君恩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自古以来,上者用人,都是要观其进退的。如何察看?达观其志,穷视其退。
一旦显达,就是骄横的,是为器小。
一旦穷困,就怨天尤人,这却是人之常情。
孔子都说了,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孔子说的虽是穷富,但放在进退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
所以林延潮被革职削籍后如此表现,实是难能可贵,也不辜负天子当初对林延潮的信任与器重。
林延潮如此,令天子觉得十分受用。
天子面上仍是作出生气状道:“林延潮是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张诚巧妙地道:“雷霆雨露皆君恩,陛下严惩林三元,对他未必不是维护之意啊。”
天子赞道:“还是张诚你深悉朕心,朕不过给与告诫,若大臣们人人轻率渎奏,那么天家威严何在?太后那边朕也没办法交代啊。”
这时候外头太监道:“陛下慈宁宫的高公公来了。”
天子目光一冷道:“必是有人给慈宁宫通风报信,故而高公公来给武清侯求情了。”
高淮,张诚皆是吓道:“臣不敢。”
天子摆了摆手道:“这几十名言官弹劾武清侯,满朝皆知,也不一定是你们从这泄露出去的,宣!”
片刻后高公公入殿,向天子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天子向高公公道:“听闻母后凤体有恙,高公公刚从慈宁宫来,可知母后好一些了吗?”
高公公道:“劳陛下挂念,太后凤体有恙,乃积忧所至,今日又听闻武清侯被大臣弹劾,更是忧思不解。”
天子佯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明知太后这几日一直凤体欠安。太医叮嘱要母后好生静养,而你们这些饶舌之人,竟整日拿这等事惊动她老人家。若是母后身子不豫,朕必拿你们这些身边之人重责。”
高公公本是代太后来质问天子的,但被天子这么一喝吓得跪下道:“陛下,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惊动太后,是今早侯爷亲自入宫向太后鸣冤啊!太后念在父女之情,这才记挂。”
天子冷笑道:“才想的,原来是武清侯入宫。”
高公公缓了缓,就在十几日前,天子对太后还是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待自己这位跟随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也是十分恭敬客气。
但百官叩阙之后,天子竟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高公公斟酌着语气道:“言官奏事,向来皆捕风捉影,多系子虚乌有,言辞间夸大其词,好惹人注目。陛下不可轻信这些大臣们的话啊。”
高公公说还未说完,就见天子将案头这一堆奏章捧起,然后摔在高公公的身下撒得满地都是。天子怒道:“这是科道言官们弹劾武清侯的奏章,他们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吗?”
天子走至高公公面前随意拿起一封奏章,对着高公公念至:“你既不信,朕就随意挑几条来给你说,你给朕听好了转禀太后。万历五年武清侯私吞军用,以至兵卒冻死数十人,引京中军士哗变。”
“武清侯私下结交大臣权宦,如前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及冯保之流,并收受大臣贿赂,为其奔走,卖官鬻爵。”
“武清侯府邸李园之奢侈,乃无数民脂民膏所砌。李园中之所藏。百姓们称,但凡宫里所有的,李园必有,宫里没有的,李园未必没有。”
“武清侯晋爵后,为了扩建李园强圈民田,强拆民屋,百姓反抗,武清侯竟让家丁,京营军丁冒充市井流氓殴打,打死五人,打伤几十人。”
“百姓家宅被拆,流离失所。民间控武清侯之讼状于顺天府堆积如山。顺天府府尹徐敏行,明知武清侯枉法,却不为民主持公道,反而包庇其事,言百姓欺蔑吓诈皇戚,竟着处以大刑,并以大枷枷示为首者十余人一个月。”
“还有其他大罪小罪十余条不说,一条条都是骇人听闻。武清侯父子,乃是朕之家人,眼下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约束,又如何治理天下?高公公你替母后教教朕?”
眼见天子震怒,下方张诚,高淮都是垂首。
高公公听了,抬起头强硬地道:“奴才如何敢教陛下,只是陛下,太后因潞王之事不仅作了让步,眼下还已是病倒了。陛下虽为天下之主,但也是人子,自古以来圣朝圣君皆以孝治天下。”
“武清侯纵是有错,但陛下应以家法惩之,岂有让外人言事,若是放任言官们抨击,如此朝廷颜面何在?”
天子竟被高公公这几句堵了回去。
天子本以为可以压下高公公,却不想自己在太后面前,以往都只是俯首听命的份。一个月前,天子就算明知武清侯贪赃枉法,但在太后面前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眼下刚扭过大势,但乍然下想要完全强压高公公这些宫里老人,却是办不到。
高公公又叩头道:“奴才言尽于此,请陛下明鉴,奴才还要回宫服侍太后。”
说完高公公起身走了。
高公公离去,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淮,张诚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天子向高淮,张诚道:“朕这皇帝竟当真是窝囊。”
张诚与张鲸都是眼下司礼监太监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聪明干练,但性贪婪。
张诚则不同,在司礼监时,张宏曾与他说了五代时优伶敬新磨之事。
当时唐庄宗于中牟田猎,纵马践踏百姓的禾稼。中牟县令于唐庄宗马前力谏,唐庄宗叱去,要杀这官员。时敬新磨追禽至马前,为皇帝骂之道:汝为县令,却不知吾天子好猎,怎么放纵老百姓开耕种稼,以妨天子驰骋?汝罪当死,请行刑。
唐庄宗听了笑而释之。
张宏与他说,我等太监,实与优伶一般粗鄙,被人看不起,但也是与百官一般侍奉君王,若是不滥权,不扰官,不害民,也算是为天下老百姓做好事了。
张诚道:“陛下,内臣也以为如高公公所言,不可令武清侯难堪,否则就是伤了太后与陛下的母子之情。”
“但下面众议如沸,武清侯与其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就算抄家充军都是轻饶的。眼下若连夺爵都不办,天下臣民会以为朕不公,朕如何向天下交代?”天子气道。
张诚道:“陛下,武清侯父子之骄纵不是一日两日,但内臣以为陛下还是应以太后为念。若是太后因潞王之事已是闷闷不乐,再闻武清侯被夺爵,那是何等伤心。除非陛下决定与太后,从此母子不相认,否则夺爵之事切不可为。”
天子心想,武清侯父子犯了这么大错事,放在官员身上,哪怕你是官居一品都要被抄家夺职。但天子连将武清侯夺爵也办不到。但张诚说得对,潞王大婚削去三百九十万两已是令太后伤心,再将武清侯夺爵,以后母子二人就形同陌路了。
天子向张诚道:“因潞王大婚之用被削三百九十万两,太后已是气得病了。若再听闻武清侯被多爵之事,而有损圣体,那么朕也是实在太不孝了。那你说若无夺爵,有何办法替朕平息,天下臣民之议论怒呢?”
高淮闻言也心想,潞王大婚虽被削了三百九十万两,但仍用去国家两百万两银子。
这两百万两,放在明朝历代藩王中,也算是前无古人的。但就是这样,仍是把太后给气得病倒了。
天子对太后也实在是太宽容忍让了。
张诚却道:“臣以为当释之以宽,怀之以柔,如此天下百姓自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怎么说?”天子问道。
张诚道:“应先予武清侯惩戒,命他以钱补偿这一次扩建李园,而侵占百姓之田土,若有将百姓打死的,双倍偿之。然后追究顺天府府尹徐敏行之罪责,勒令徐敏行罢免致仕,先平息民怨。”
徐敏行,堂堂三品顺天府尹,就如此成了武清侯的替罪羊。
天子点点头,但又道:“但如此不足以给百官士子以交待。”
张诚道:“士子好办,上一次不少士子因砸了顺天府衙,现在还被囚在刑部天牢,将来轻则革除功名,重则充军。若是陛下能一并宽宥,那么足以令天下的读书人都感念皇恩之浩荡。”
天子称许道:“这几日刑部尚书潘季驯,讲官沈一贯皆有向朕,替这些士子求情。朕虽有意卖个人情给他们,但却担心无法向太后交代。既朕免了武清侯的罪责,那么太后也不会就此说什么。”
张诚道:“另外若陛下能将林延潮免于夺职削籍,而予以贬官外调,那么与百官也是有了交代。当然若不赦免林延潮,也是无折于日月之光。”
天子闻言却是踌躇:“朕怎么不愿赦林延潮。但林延潮这等强项,既不愿认错,太后那边朕没办法交代。”
张诚道:“那无妨,陛下若仍器重林延潮,过个几年,再复官就好。”
天子道:“朕本也是这么想,但林延潮说此生不出闽一步,朕担心……”
正待说话间,一名太监入内禀告道:“陛下,河南巡抚杨一魁求见。”
“不见!”
这太监闻言犹豫,张诚问道:“河南巡抚来作什么?”
太监道:“河南巡抚是来上呈万民书。”
“什么万民书?河南又有何冤情吗?宣他进来?”天子不由皱眉问道。
不久河南巡抚杨一魁入内向天子叩拜。
天子问道:“汝身为河南巡抚不坐镇河南,来京作什么?”
杨一魁道:“回禀陛下,臣此次来京,是代河南布政司官员,士绅,及五百二十万老百姓,叩谢皇恩。”
“这?”天子一愣。
杨一魁道:“我河南二个月前即遭大水,百万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是陛下,恩准拨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用以赈济灾民,活我百万百姓。我河南省黄河两岸之百姓闻讯,无不焚香叩拜,感激皇上之圣德啊。”
“故而臣受我河南五百二十万官员百姓所托,入京呈万民书,面谢皇恩。”
杨一魁呈表。
天子读毕,不由哽咽地道:“朕今日方知,为何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都是林延潮之功。”
七百七十二章 转机(第一更)
天子看着案头万民书,那是河南一省官员百姓对他感激。
大臣们整日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第一次在年轻的天子心中有了形状及意义。
“我圣朝之所以称之为大明,并非万里疆土,两百年之基业,而是因奉正朔,继正统,民心所向。每一个百姓虽渺小如沧海一粟,但合起来才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胸怀四海,以天下苍生为念,真旷古之明君。”杨一魁大声道。
天子站起身对河南巡抚杨一魁道:“你的奉承话,朕不听,朕只听百姓们所言,太祖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你身为一省之长,就是这河南一省五百二十万百姓之父母,你务必要太祖的这句话放在心底。这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朕要你实心用事,将每一文每一两都用在老百姓的身上,如此方不辜负了老百姓之期望,以及他们给朕所呈的万民书。”
杨一魁垂泪道:“陛下放心,臣若是敢贪墨一文钱,请陛下重责。”
杨一魁退下后,天子又将案头上沉甸甸的万民表又看了一边,然后道:“朕要作尧舜,并非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既执掌这天下,当化家为国,视家人如国人,视天下苍生如家人,天下家国具为一体。”
高淮,张诚闻言皆感动泪下。
天子道:“林延潮犯颜直谏是为过,但对社稷,却是有功。有过就要罚,有功就要赏,张诚立即替朕拟旨。”
高淮,张诚闻言都是喜出望外。
高淮含泪道:“陛下,臣这就去拟旨。”
而在官员士子中。
得知林延潮从诏狱中回府,被革职削籍,并勒令三日内离京之事后。
消息传出,众读书人都是为林延潮不平。
士民心底都有一杆秤。
逼潞王削大婚之费,以赈济黄河百万百姓,又洗刷了张居正的冤屈,平反了他的冤案。
这样的大功劳,加官晋爵是丝毫也不为过,但林延潮却落了个革职削籍,勒令回乡的下场,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被关进刑部天牢之中。
这就是朝廷报答忠臣的方式吗?
不少读书人们闻讯后都一窝蜂去国子监边林延潮的原居所那,要为林延潮鸣不平。
待上门时,却被告知林延潮已不住在这里了。
众人本要探视,却无处发泄,当下心底更是不平,为林延潮叫起屈来。即便明知林延潮不住在这里,士子们仍是堵在了门前高声议论,抨谈时政。
这就是叶向高,龚子楠他们来到国子监林府时所见的一幕。
他们在聚集了数百名士子里听了几耳朵话,虽没有打听到林延潮现身在何处,但是可知士子们对林延潮被罢免的怨怼。
五人重新碰头,各抒己见。
龚子楠愤愤不平道:“士子们都说朝廷用人如夜壶,用时捧在手里,不用塞在床下。天子用时,让宗海上疏打倒了太后,武清侯,眼下不用了,就将他革职还乡。”
林材道:“虽说宗海被革职削籍,但时议都站在他的一边,也算是天日昭昭,不忍宗海见屈。”
叶向高则是道:“都是无权无势读书人的牢骚罢了,他们虽有愤慨之意,但无凝聚之势,说破嘴巴又能如何?眼下我们要先找到宗海,听听他如何说才是。”
翁正春,陈应龙此刻都没什么主见,见叶向高这么说,顿有了主心骨纷纷道:“依进卿之言,下面当如何?”
叶向高道:“宗海虽从这里搬走,但必有人知其居所,我们大可去找卢诚之问一问,他多半能知道。”
于是众人去福州会馆打听了卢义诚居所。
卢义诚原来是行人司行人,位不过正八品。但因与林延潮乃同年加同乡,林延潮对他一直有提携,加上这一次叩阙他坚决地站在林延潮一边。
眼下三年考满,被推举升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
不仅是卢义诚,还有顾宪成,**星,他们二人由户部主事皆改任吏部主事。
任吏部主事的好处,对于顾赵二人而言,堪比连升三级。
但众人都升官了,独林延潮却落个革职削籍。
叶向高找到卢义诚时。卢义诚已远非当初中了进士,就高兴得昏厥不醒人世的不名举人。
林延潮不在京城,加上原刑部尚书陈瑞因张居正之党被贬斥,导致京城里福州籍京官所剩无几。
现在的卢义诚已经隐隐有几分福州籍京官翘楚之势。
五人入座之后,卢义诚穿着七品官服大摇大摆地来见客,见五人都身穿布衣,故作惊讶地道:“失礼,失礼。”
昔日同考士子,一人已是科举及第入朝为官,其余人落榜后还要继续考进士。
那么卢义诚穿着官服来见旧友,无疑就十分失礼了。
五人忍住气,翁正春道:“卢大人,我们这一次来府上是问宗海现居何处,请卢大人不吝赐教。”
卢义诚道:“原来如此,宗海现暂住在东直门,你们也听说宗海罢官之事了,也好,一会你们在此用过午膳后,我就命下人驾车送你们过去。”
陈材听了起身道:“我们担心宗海,心急如焚,就不叨唠了。”
卢义诚笑着道:“那也不急于一时,午宴的厨子是从老家过来的,烧得一手地道的家乡菜。你们今日就住在我家,赶明儿还有一场文会,有几位翰林参加,都有可能任这一次会试考官,我与你们介绍相识。”
听说卢义诚要介绍他们翰林认识,叶向高笑了笑直接拒绝道:“多谢卢大人了,我们还是见过宗海再说吧。”
说完叶向高领着众人离去。
离了卢义诚府上,众人都是憋了一肚子气。
林材忍不住道:“卢义诚若非仗了宗海之势,否则焉有今日,你看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叶向高道:“卢义诚也没有辜负宗海,再说进士可是他自己考上的,谨任兄,这背后说人可是不太好啊。”
林材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进卿以你之才,远胜于卢义诚十倍,这一科出人头地来,替我们争口气。”
闻言叶向高徐徐点头。
不久数人来至林延潮家宅。
现在东直门林府门前,却是门庭冷落。
七百七十三章 亲民官
林府中。
林延潮半卧在榻上,一旁丫鬟取下他额上的湿巾,给他拧了一条,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申九坐在林延潮卧榻前的锦杌上,看着林延潮如此,不由叹道:“宗海,看来你实病得不轻。”
林延潮强笑道:“劳申兄担心,不妨事的,只是我明日就出京了,以后见不到申兄,以及恩师,心底实在是挂念。”
申九听林延潮的话,连忙呸呸地吐了一地唾沫道:“什么叫以后见不到,这晦气话可不能乱讲。”
,林延潮笑着道:“那好,愚弟作八十寿时,还请申兄一定赏光,这行了吧。”
申九闻言哈哈大笑。
林延潮则是咳了几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不由肃然道:“阁老这一次遣我来看望宗海,宗海离京前有什么话要和阁老说的,有什么事要交代阁老帮你办,我来给你转达。”
林延潮‘感动地’道:“恩师,不念弟子愚钝,再三照顾,此恩此情不知要怎么报答才是。”
申九道:“这见外的话,你不要多说了,阁老让我转告你,当年徐华亭为翰林编修时曾顶撞过首辅张永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张江陵为翰林时,也曾宦途失意,告病归家三年,潜龙也有在渊之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听了申九这话,林延潮很受用。
申时行是拿自己比徐阶,张居正,用二人失意之事来激励自己。
徐阶有被贬为延平府推官的时候,张居正也因对政坛失望,称病跑回江陵老家宅了三年。
林延潮正色道:“恩师的话,学生谨记。”
申九又道:“阁老还叮嘱你,眼下太后与陛下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在这时候替你说话。你先回老家,待过了几年,阁老必保你重回朝堂之上。”
林延潮听申九的话,却叹息了一声。
申九见林延潮如此,却有些失望心道,林延潮怎么如此急功近利,不知阁老好意。
官场上向来是有进有退的,有时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
谢安东山再起的故事,人人都听过。
谢安隐居,朝命屡降而不动,天下称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大大夫辞官,拿出视官爵,荣华富贵如粪土的态度,用此来养望,也是为时人所推许的。
但见林延潮却道:“申兄,你也知道吾一生之所学,就在事功二字。不为官如何事功?这不是前功尽弃吗?所以还请申兄与阁老说说,就算让我贬官外放,为一任亲民官也是好的。”
听了林延潮话,申九惊诧道:“宗海,你不是说笑吧,你身为翰林这等清流官,竟要外放置身浊流,这不是自污吗?”
申九心底一噔,揣测林延潮不是因这一次之事受了巨大打击,在仕途上灰心丧气,所以破罐子破摔。
什么是亲民官?
就是卑怯事务繁剧,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等之事,事无巨细,均在亲民。
基层亲民官还要迎来送往,事各路长官赔着笑脸,逢迎如娼妓。
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皆捧清流官,贬浊流官。
何为清流?
一翰林,二科道,三部曹。
这都是最令官员们羡慕的清流官,虽钱少但事也少啊,关键是近慕天颜,六部九卿都要卖你几分面子。
一般清流官员自请‘下流’,去担任浊流官,那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名声我不要了,以后专心‘捞钱’。
申九不由心想,好你个林三元,别看你一脸正气,说什么为民请命,到头来竟打着去地方捞钱的如意算盘。
申九看着林延潮,没好气地道:“宗海最近很缺钱花吗?”
林延潮一听即会意,笑着道:“申兄,你想到哪里去了?”
申九道:“是了,以宗海之处境,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求阁老,让你调至南京翰林院,或者是在地方任一学官,那名声也比亲民官好多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南京翰林院那真的是养老圣地,若是去那,林延潮就要整日与林世璧一起去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了。
而任学官,不是说让你当一省督学,那就不是贬官而是升官了。申九指的是去县学府学里任教谕,这也是学官,现在县学府学荒废成什么样子,这也是冷板凳坐穿的闲职。
林延潮道:“喝茶养老,看管学校,此都非吾所愿。吾志在事功,只要能为亲民官,就算是九品也好啊!”
听完林延潮这话,申九都要遮脸了,这话说得实在太不要脸了。
林延潮为了捞钱,竟自甘堕落到这个份上,饥渴到连九品官都不放过。
申九气道:“九品没有,不入流的河泊所大使,你要不要干啊?”
林延潮为难地道:“我祖父就任过河泊所大使,这重操旧业不太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申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当下道:“宗海,你可是堂堂正六品京官,就算赋闲在家,都要强过为一任七品县令十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听我一句劝,先回侯官老家,三年后再出山,继续当你的清翰林。”
申九这一番话可谓是掏心掏肺,而林延潮则是沉吟半响道:“要不然这河泊所大使,小弟也去试一试?”
申九掩面败退,竟有人汲汲于富贵到这个地步。
见申九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林延潮咳了几声道:“申兄,小弟说笑的,此事还请申兄务必帮忙。”
申九替林延潮拍背道:“宗海,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好好养病才是。”
林延潮笑道:“小弟并非是自污,而是久在宫阙,虽近天颜,却不知民间疾苦,故而想去地方历练,为一任亲民官,真真正正为老百姓作一点实事。”
申九听林延潮这番话却不由动容,他这一番不是作伪之词。
申九心想林延潮还真的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申九犹豫了一番,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你真如此打算?”
林延潮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此乃吾肺腑之言。”
申九也干脆道:“那也好,既宗海这么说,愚兄就转告阁老。” 七百七十四章 情谊
申九现在很为难。因为林延潮现在被削籍,削籍就是没有官身。不说是有品秩的亲民官,就是不入流的杂职官,都没办法。
而且林延潮如此汲汲于仕途,也是令申九不解。
堂堂的翰林,居然去当亲民官,自甘下途。身为浊流,除了一心一意捞钱,还有什么追求?
但申九听林延潮说要事功,为老百姓做一番事后,却是有了改观。尽管他认为居于庙堂之上,林延潮更能安天下苍生,任一方亲民官格局似小了点。
但申九还是为林延潮言辞所动,决定替他在申时行面前说一番。
说完话,一旁下人禀告说叶向高,翁正春他们求见。
林延潮忽然想起叶向高,翁正春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至于陈应龙,林材也非池中之辈,不是那等来考场三日游的。
若他们金榜题名,庶吉士馆选,分配何处任官,或者落榜后想要留京读书,入太学,吏部侯缺都要有人帮忙。
若林延潮在京时,自不在话下,只是明日他就要离京了。
卢义诚虽升作大理寺评事,但他与叶向高他们不过泛泛之交,不会热心帮忙的。
所以林延潮想来想去唯有拜托申九了。
而且据林延潮所知申九能帮的忙,不止这么点。
林延潮对申九道:“申兄,我离京后,若有人说是我家乡同窗上门找恩师帮忙,还请申兄也替我照拂一二。”
照拂二字林延潮微微加重了语气,申九知林延潮言下之意,他的同乡赴京赶考,自也有拜托他通关节的意思。
申九肃然道:“会试乃国家论才大典,其他的你与阁老都好说,但这个忙却不能帮。”
林延潮笑道:“申兄据我所知首辅的二公子,恩师的大公子,还有朱国祚,这一次都是应试举子……我也知恩师公正严明,副主考人选申兄总可相告吧。”
林延潮这话言下之意,会试之绝对公正,不通私情也只是说说而已。
笔者按,历史上万历十一年会试,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张四维的次子张甲征都不会在这一科金榜题名,朱国祚甚至中了状元(朱国祚从小养在申时行家里,与他几个儿子结伴读书)。
有时通关节,不是让自己挤下别人上榜,而是避免考中后,被别人踩下榜。万历八年时要不是申时行强行搜落卷,林延潮早名落孙山了。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内阁里,是没有任过主考官的人轮选。
现在三辅臣中,张四维是万历五年的主考官,申时行是万历八年的主考官,那么这万历十一年的主考官,无疑只能是余有丁了。
余有丁清正廉洁(怕当干系),这关节不好通,所以林延潮就想到了副主考。
申九知林延潮的意思,低声道:“副考官听说乃吏部左侍郎许国。”
会试副主考也是入阁的大热人选,许国眼下的资历,完全可能替补张四维入阁,成为三辅。
再往内阁里说,张四维背后站着是晋商。那么许国的背后,站着可是徽商。
许国对林延潮而言自是相熟,可修书一封托他关照。
不久申九即是起身告辞了。
告辞前,申九取出一张票对林延潮道:“这是两千两白银汇票,京城大多晋商钱庄,宗海都可持此票汇成白银。”
林延潮见这银票吃了一惊。申九则塞至林延潮手中道:“这是阁老心意,谋官起复的事,将来总有万一,此去闽地路远,宗海揣在身边也是个方便,万万不要推辞。”
林延潮持票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申时行虽说帮自己谋起复,但若皇帝真不肯,申时行也没办法。如历史上顾宪成得罪了皇帝下野后,吏部数次向天子推荐官员,都将顾宪成名字列在第一个,但皇帝就不用,这也没有办法。
那么申时行拿出这笔钱来,意思就是起复的事,我这边替你留意着,若不成,这笔钱就当还你人情了。
这两千两对申时行而言不少了。
申时行乃寒门出身,将来就算当了首辅,手里的筹码也是不能与张四维比的。
不过由此可知自己与申时行的关系,较林延潮与林烃,林诚义,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申九见林延潮不说话,以为他心底有芥蒂,正要开口。却见林延潮将汇票果断收下,纳入床榻旁的小匣子中道:“恩师到了这时,还将延潮放在心中,弟子都不知如何报答。请申兄代我转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恩师一句话,延潮都会效犬马之劳。”
申九大喜道:“听延潮此话,阁老必会高兴。也好,愚兄这就回去复命。延潮你明日就要离京,今日需好生养病,不必相送了。”
申九站起身来,林延潮拉住申九的手,叮嘱道:“小弟不能远送申兄了,临别之时,小弟同乡这一次会试的事,还请申兄多帮我留意。”
申九叹道:“宗海真重情谊之人,申某没交错你这朋友。此事包在我身上,到时让他们直接到申府找我就是。”
申九走后,陈济川入内道:“叶向高他们还在外间。老爷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又在病重,不如不要见了”
林延潮容色甚是疲倦道:“他们千里迢迢来京,又都是我的好友,怎能不见。”
说完林延潮取出盒子里汇票对陈济川道:“这里是两千两,你趁着天还没黑,先给我去钱庄兑了。”
陈济川见此笑着道:“两千两,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是自己用的,你兑钱后先取八百两给郭正域送去,告诉他好好养病,其余送至在刑部天牢的学生家中,要一一送到不可少了一个,务必要在我离京前办妥。”
陈济川闻言一愕道:“老爷,这两千两银子都送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
见林延潮主意已定,陈济川也不再问了,将钱揣入怀中离去。
片刻后,叶向高,翁正春他们入内。
他们数人见林延潮抱恙,又被革职,都是为林延潮鸣不平,然后落了眼泪。
林延潮倒是不觉得,与他们互道这三年来的别来之情。 七百七十五章 祖先之鞭
人生最乐之事,莫过于老友,同窗相叙别来之情。
眼见叶向高,龚子楠,陈应龙都是林延潮在濂江书院时,就交好的同窗。
翁正春是林延潮少年相识,都是侯官洪塘人,他与林材,一并也是林延潮的院试同案,乡试同年。
乡试同年虽没有会试同年分量那么重,但大家都是从一文不名,至发解显达,又有同乡的乡谊。
当然同乡,同年都是一个名分,最重要是还是彼此私交。
就如同现代去外工作,尽管不断新交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感情最好的仍是昔日一起读书的老同学。
不过就算私交不怎么样,官场上提携同乡,照顾同年,甚至连同年的子侄都要安排好,至少能帮一把就要帮一把。
若是你不帮忙,无视乡谊年谊,就会被人说一句不通人情。
说了一阵别来之情,就聊至林延潮被削籍的消息,众人都是给他抱不平,随即聊至上谏之事,却是一并叫好。
“宗海,上谏之事真令天下风云变色,我等此来路上不知,但甫至京师就听闻你的大事,我等几人都是为你击节叫好,真方是大丈夫所为。”
“斥太后,束潞王,宗海兄这一疏,既保了圣君,又救了天下苍生,但这等擎天护驾之功,却落个革职削籍,不仅我等为你不平,天下读书人都为不平。”
“朝廷诸公不正,惧与太后不敢说话,而今宗海你拨乱反正,诸公不将你复官,反而无畏天下清议,将你削籍,此国将不国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
除了叶向高一直不说话外,其余人各抒己见。
林延潮不好说什么,只是一脸失意的样子道:“吾只是尽力而已。”
翁正春等见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替他悲伤。翁正春问道:“宗海,此次回乡有什么打算?”
听翁正春之言,林延潮总不能说自己暗中托申九替自己走动复官。
这若告诉他们就显得很虚伪了。
遭朝廷冤屈,不肯同流合污,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视功名如粪土,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大节。
但眼下林延潮刚被革职,就求申九活动,而且还是亲民官。
这消息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林延潮。清流中的清流,堂堂翰林,居然去谋求监生,举人都可出任的亲民官,那简直就是自甘下途。
于是林延潮仍是那套说辞道:“吾决定回家讲学著书,为家乡兴以教化。”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听了虽是惋惜,但仍是由衷赞赏,进则效命社稷,退则修诗书礼乐,这才是这个时代士大夫所为。
尤其是翁正春更是眼有泪光地道:“宗海,实为吾辈同道。”
林延潮知翁正春为何这么激动,因为翁正春之父翁兴贤,曾任延平府,金山府府学教授,每日一面诸生讲经授业,一面为宋儒传注。
后他的贤名为朝廷知晓,于是提拔他为两浙盐运司判官。
要知道在官场里,盐运司乃肥差中的肥差,多少官员求之不得,消尖了脑袋往里面钻的。但翁兴贤不屑地道,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
最后翁兴贤宁可辞官回家,也不去赴任,在他看来担任府学教授要比盐运司判官这等亲民官好了不知多少。
他这一事迹却为读书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有气节之所为,之后翁兴贤专心在家教翁正春读书,在林延潮老家洪塘很有名望。
所以在翁正春眼底林延潮舍去清华之要的翰林,也要为民请命,不惜上谏丢官,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但翁正春得知林延潮丢了翰林官后,绕了一圈回来求亲民官出仕,那也会与申九一般将林延潮看作小人,羞于与尔为伍。
类似于今天那等仕途无望了,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在任上捞钱的官员。
这都是当时读书人之风气。
于是众人替林延潮惋惜了一阵,见林延潮病中未愈,然后也是起身告辞。
林延潮见叶向高一直不语,当下道:“进卿有什么话要与为兄说?”
叶向高道:“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宗海说一说。”
众人见状都是先在外等候。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有什么话,请直言。”
叶向高道:“宗海,小弟以为你这一次削籍还乡倒是一件喜事。”
林延潮向叶向高问道:“进卿,这话怎么说?”
叶向高道:“自古以来,得高名厚爵者,为时谤所忌,贬官远逐者,为清议所崇。宗海这一次上谏,虽是贬官,我看来早晚有再起之时。”
林延潮不由对叶向高刮目相看,翁正春等人只看到自己被贬的失意,却没有看到这一次上谏,自己赢得了在天下读书人中的声望。
林延潮面上叹道:“进卿,你不用变着方来安慰我。”
叶向高道:“宗海,我肺腑之言,当年徐华亭不附于张永嘉遭贬官,得士林一直交口称赞,海刚峰死谏嘉靖下诏狱,就连昔日最厌恶其之官员,也是上疏救护。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宗海若再起时,天下将望之如安石。”
若林延潮此刻真是意气消沉,那么听了叶向高这几句话,定然精神一振,再度涌起中流击楫般的豪情。
不过林延潮如此高能就,低能屈的人,就算有意志消沉之时,那也是片刻,叶向高这番话却是不起大作用。
可林延潮却承叶向高的情。
林延潮握着叶向高的手道:“若我有东山再起之时,必不忘进卿今日之话。”
叶向高欣然道:“宗海,记着你不过是先着一鞭,迟早我是要追上你的。”
林延潮与叶向高,犹如祖逖刘琨之交。
祖逖刘琨二位好友相约北伐,有比较之意。一日刘琨听闻祖逖被用,不掩嫉妒地对旁人道‘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这就是祖生之鞭。
林延潮与叶向高少年同窗,闻鸡起舞,发奋苦读,可谓你追我敢,后林延潮科举先捷,可谓先着一鞭。
但叶向高也是不弱,这一次会试挟志而来,见林延潮削籍还乡,生怕他意气消沉,故以言语激励。
林延潮感动下,想起叶向高是历史上当了十年首辅的人物,不由心想,既是如此,大家不妨比一比,试看谁先为宰辅。
林延潮点点头道:“愿你我之交如祖逖刘琨一般,却无二人之失意。”
叶向高大笑道:“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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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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