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亲疏有别
一夜无话,翌日上午。
潘雨音循例来内庭查探柳寻衣的伤势,赫然发现院门前竟笔直地伫立着三道人影,与守卫内庭的绝情谷弟子迎面而站,远远望去颇有对峙之势。
然而,待潘雨音走近观瞧,却发现双方人马只有绝情谷一方如临大敌,反观对面三人,非但不见一丝傲慢之气,反倒有几分谦逊之意。
三人中,左边一人面色凝重,眼神纠结,正是龙象山四大护法之一的“鬼手罗刹”唐轩。右边一人嘴角噙笑,神情泰然,此乃龙象山的另一位护法“无道神僧”司无道。
二人中间,则是昨夜被龙象山四大护法委以重任的“神箭无敌”黎海棠。
值得一提的是,三人之中黎海棠年纪最小,地位最低,此时却直挺挺地站在唐轩与司无道中间,身位甚至比那二人稍稍靠前半步。与此同时,唐轩和司无道皆空手而立,唯独黎海棠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木匣,再看其毕恭毕敬的模样,俨然一副“送礼”的姿态。
“黎大哥,你们这是……”由于潘雨音和黎海棠曾一起陪同柳寻衣远赴蒙古送亲,因而十分熟络,此刻见他举止怪异,忍不住开口询问,“你怀中抱得是什么?”
“见过潘姑娘!”
由于唐轩站在一旁,故而黎海棠不敢失礼,他先朝潘雨音浅鞠一躬,继而悻悻地解释:“这是圣主送给柳大哥的礼物,命我亲自送来。至于究竟是什么宝贝……嘿嘿,我没资格打开,所以不知道。不过我掂它的分量,八成是翡翠玉器……”
“咳咳!”
黎海棠话音未落,司无道突然轻咳两声,似乎在提醒他不可嬉戏乱语,转而朝潘雨音双手合十,故作诚恳地说道:“他们说柳少侠后半夜才睡下,此刻仍在梦中,故而我等在此静候。一会儿潘姑娘若是见到他,劳烦替我们传句话……”
“我来是替柳大哥换药的,有什么话你自己去说!”
潘雨音毕竟是潘初八的孙女,龙象山于她有杀亲之仇,她虽性情温顺,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毫无底线地宽恕所有人。她之所以对黎海棠轻声细语,皆因二人曾患难与共。至于龙象山的其它人,她仍旧无甚好感,于是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司无道的请求。
“谷主交代过,潘姑娘不是外人,进入内庭无需通禀。”
在常无悔的示意下,绝情谷弟子迅速让出一条通道,放潘雨音入内。
“师父,柳大哥和圣主好像……有些不和。”待潘雨音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黎海棠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头也不回地问道,“依眼下的局势,我们跑来送礼是不是……有些唐突?”
“住口!”
心事重重的唐轩听见黎海棠的非议,不禁忧烦更甚,愠怒道:“圣主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哪来这么多废话?”
“徒儿当然不敢质疑圣主的决定,我只是觉得时机不太对,方式也……不太高明。”黎海棠一边说着一边朝怀中的木匣看去,心有不甘地小声嘟囔,“洛阳繁盛,贤王府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现在都归柳大哥享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察觉到唐轩怒气更盛,黎海棠不敢再兜圈子,只能硬着头皮乖乖作答,“我想说柳大哥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担心咱们送的礼物人家看不上……”
“借口!分明是你害怕丢人现眼!”唐轩斥道,“兹事体大,昨夜我和三位护法已经向你交代的一清二楚,现下为师和司护法都在这里陪你一同‘罚站",你还矫情什么?”
“师父,并非徒儿矫情,只是以我对柳大哥的了解,他应该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黎海棠委屈巴巴地辩解,“我可以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可以求他,但送礼这招实在是……”
“逆徒,还敢顶嘴……”
“目光深远,心智方可豁达,很多事不能只看表象。”司无道打断师徒二人的争论,幽幽地说道,“若想说服柳寻衣消除对龙象山的芥蒂,就必须先了解他对我们究竟有何不满?唯有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
闻言,黎海棠不禁一怔,似乎有些领悟。然而,任他琢磨再三,却又一无所获,终究不得甚解:“难不成我看错了柳大哥的喜恶,送礼……真的可以对症?”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能不能对症,而是能不能进门。”突然,唐轩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令讳莫如深的司无道和若有所思的黎海棠微微一愣,“哼!柳寻衣不是大梦未醒,而是故意对我们避而不见。”
在唐轩的眼神示意下,不明所以的司无道和黎海棠下意识地侧目而望,但见腾三石和萧芷柔由远及近,双双步入内庭。紧接着,是在谢玄的热情引路下,彼此谈笑,姗姗而来的少林方丈玄明、昆仑派掌门殷白眉、崆峒派掌门钟离木,以及河西秦氏的家主秦苦和蜀中唐门的总管唐辕。
有趣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皆顺利进入内庭,而且在经过院门口时,都朝唐轩三人投去怪异的目光,却无一人主动打招呼。
众人鱼贯而入,视而不见般与唐轩三人擦肩而过,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其中,又以唐门总管唐辕的反应最具玩味。
他和唐轩是亲兄弟,甚至连江湖贺号都十分相似,弟弟唐辕擅使暗器,号称“千手修罗”,哥哥唐轩擅制暗器,号称“鬼手罗刹”。
昔日相濡以沫的兄弟却因唐门总管之争而反目成仇,闹到今日这般“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在哥哥唐轩心中,唐辕恃宠而骄,串谋唐家长辈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总管大位,可谓自私下作,卑鄙无耻。
而在弟弟唐辕心中,唐轩自始至终都没有认清现实,夺权失败后非但不知反思己过,反而负气离家,加入武林异教处处与唐门作对,可谓丧尽天良,自甘堕落。
正因兄弟二人皆对彼此心存怨恨,因此在错身而过,四目交织的一瞬间,寒意迸发,杀机汹涌。今日若非在丹枫园,又碍于谢玄等江湖巨擘在此,唐家兄弟势必当场翻脸,甚至大打出手。
唐轩负命在身,只用阴戾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唐辕,未发一言。
反观唐辕,先是满眼鄙夷地朝唐轩打量一番,而后在踏入内庭的时候,又含沙射影地冒出一句:“常言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谢府主性情豪爽,但交朋友也要慎之又慎,当心近墨者黑。”
谢玄何等聪明,当然听得出唐辕在借机嘲讽唐轩三人,故而只是赔笑,却不答腔。
“师父……”
黎海棠担心唐轩不堪受辱,欲小声安抚,却被唐轩沉声打断:“不必多言,为师不会和无耻狗贼一般见识。”
话虽如此,但透过唐轩那略显粗重的呼吸,微有起伏的胸膛,以及攥的咔咔作响的拳头,不难看出他的内心已被唐辕激出怒意。
就这样,唐轩三人各怀心思地继续站在院门前,伴随着日上三竿,丹枫园内逐渐热闹起来,来往之人纷纷侧目,又为三人平添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诡异的沉寂持续约一个时辰,一阵嘈杂的谈笑声再度从内庭传出。
片刻之后,满面春风的谢玄和腾三石一左一右,将玄明、殷白眉、钟离木、唐辕、秦苦几人送出内庭,萧芷柔和潘雨音跟在后面,二人低声细语,似乎在讨论柳寻衣的伤势。
“老夫下山多日,门中杂务繁多,实在不宜久留,是时候打道回府了。”行至门前,殷白眉率先向谢玄和腾三石拱手道别,“眼下大事已毕,腾盟主、谢府主不必远送!”
说罢,殷白眉又将略显期待的目光投向萧芷柔,言语中隐约掺杂着一丝殷切:“萧谷主,他日若得闲暇,千万记得来昆仑派做客。老夫十分愿意与萧谷主及绝情谷的年轻俊才……常来常往。”
殷白眉的心思,萧芷柔岂会不知?自从他得知萧芷柔师承叶桐,绝情谷与昆仑派一脉相承之后,便一直心心念念着拉拢绝情谷“认祖归宗”,以此壮大昆仑派的根基。
只可惜,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任殷白眉如何攀交,萧芷柔却始终不为所动,对待昆仑派的态度也一直不瘟不火。
“殷掌门何必急着回去?”见萧芷柔迟迟不接话,为免尴尬的谢玄连忙岔开话题,“不如在洛阳城多留一些时日,一者让谢某尽一尽地主之谊,二者让寻衣好好答谢前辈的提携之恩。”
“谢府主太客气了!”唐辕笑道,“柳少侠伤势未愈,亟需静养,我等又岂能忍心继续叨扰?”
“唐总管如此体恤,老夫代孙儿向你道谢。”腾三石拱手应和,“刚刚你也看见了,我这孙儿的体魄异于常人,如此重伤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埋头睡几个大觉,内伤便已愈合的七七八八。料想不出十天半月,寻衣必能龙精虎猛,恢复如初。”
“柳少侠内力雄浑,体质远超常人,我等不胜钦佩!”钟离木感慨道,“腾盟主得此孙儿,实乃天赐之福,我等也只有眼馋的份儿!”
“是我的孙儿,同样是你们这些武林前辈的后生。”腾三石颇为豪气地大手一挥,朗声道,“钟离掌门尽管将寻衣当做亲孙儿,日后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可当面教训,不必留什么情面!”
“哈哈……腾盟主说笑了!”
虽然谢玄和腾三石一唱一和地极力挽留,但各派掌门除秦苦之外,皆决意早日离去。
伴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热情寒暄,玄明几人陆续离开。看他们依依惜别的不舍模样,再加上双方志满意得的神态表情,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刚刚在内庭与柳寻衣相谈甚欢。
俨然,清风一死,江湖天变,这些擅长见风使舵的老江湖们,已经与当下的“武林新贵”,以及以柳寻衣为中心,名义上不存在,实际上已经形成的一股江湖新势力,达成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今日一别,曾经的江湖便成历史。什么六大门派、四大世家?什么武林正宗、江湖异教?什么武林盟主、十二豪杰?早已是成的成、败的败、死的死、逃的逃……
从今以后,稍微聪明点的人恐怕再也不会提及那些“旧黄历”,以免犯了“新势力”的忌讳。
风光不可追偿,犹如死人不可复活。延续多年的江湖格局现已被重新洗牌,再有不识时务,墨守成规者,只剩死路一条。唯有因时制宜,顺势而为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刚刚聚在内庭的那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派系,无疑为今后的中原武林奠定了一个新的格局,而他们……皆是局内之人。
未入局者,暂不论异域外族,要么如金剑坞,实力强大且自成一派。要么如昨日离去的青城、峨眉以及江南陆府,暗怀鬼胎且敌友难辨。要么如龙象山,早早被柳寻衣“打入冷宫”,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计划之外。
显而易见,一向心高气傲的云追月今日肯放下身段,不惜厚着脸皮派人送礼,足见龙象山斗志尚存,不甘出局。
……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存心袒护
“既然柳寻衣已经醒了,谢府主可否替我们引荐?”
待玄明几人先后告辞,又见谢玄、腾三石竟无意理睬自己,欲直接返回内庭,唐轩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不悦道:“一直让我们站在门口干等着,岂是待客之礼?”
“这……”
未等谢玄回应,常无悔已率先开口:“大师兄早就和你们说过,柳寻衣和龙象山再无瓜葛,也不会见你们。现在是你们自己不肯死心,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岂能说我们不懂待客之礼?”
虽然唐阿富已不再是绝情谷的人,但常无悔和其他绝情谷弟子仍习惯称其为“大师兄”。
“什么叫赖着不走?”黎海棠气不过自己的师父被人奚落,于是急声反驳,“就算柳大哥不肯见我们,也该由他亲口拒绝,唐阿富凭什么赶我们走?”
“大师兄的意思就是柳寻衣的意思!”风无信不甘示弱地回击,“这可是柳寻衣亲口说的。”
“谁知道是不是他说的?反正我没听见!没准儿是你们联合唐阿富一起‘假传圣旨"。”黎海棠嘴巴一撇,一个大大的白眼恨不能翻上天,直气得风无信咬牙切齿。
“咳咳!”
见双方针锋相对,又见谢玄左右为难,与龙象山关系较为亲近的腾三石主动站出来圆场:“老夫对无情剑客的为人多少知道一些,相信他不会撒谎。至于寻衣不肯见你们,也许是……”
言至于此,腾三石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正在与潘雨音叙谈的萧芷柔,似乎想让她出面表态。然而,萧芷柔却对这场风波置若罔闻,对腾三石的尴尬同样视若无睹。
“腾盟主,您与我家圣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的心思您老人家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司无道朝腾三石微微鞠躬,一本正经地说道,“事到如今,您老人家真的忍心看着圣主伤心难过?再者,此次锄女干大会龙象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您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寻衣过河拆桥?龙象山在大理的根基已毁,又逢武林巨变,难道连您也见死不救,不肯拉我们一把?”
“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河拆桥?什么见死不救?”腾三石眉心微皱,一知半解地反问,“寻衣现在不肯见你们,只因他对龙象山的怨气未消,再给他一些时间便是,何苦咄咄相逼?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简直不知所云!”
“给他一些时间?倘若柳寻衣十年八年不肯改变心意,莫非我们还要寄人篱下十年八年不成?”唐轩不禁冷笑,接下来的话也变得别具深意,“腾盟主应该清楚,凭圣主和龙象山的本事,欲在中原武林插一支旗根本轻而易举。即使你们不肯帮忙,也会有其他人抢着和我们交好。如今,我们肯舍下一张老脸向一个晚辈说情,全仗着圣主对萧谷主和您老人家那点情分。倘若柳寻衣固执己见,狠心将你们几十年的感情一扫而空,圣主必定十分悲恸,至于悲恸过后……龙象山何去何从,恐怕谁也说不准。”
“这……”
“你敢威胁我们?”未等一脸困惑的腾三石应答,原本置身事外的谢玄脸色骤然一变,而后眼睛微微眯起,冷冷地审视着唐轩,沉声道,“依你所言,寻衣不仅必须见你们,而且必须任你们摆布,否则你们就要撕破脸,与我们为敌?”
“如果人人都用这样的理由相要挟,柳寻衣岂非什么事都做不成?”秦苦不以为然地出言调侃,“与其前怕狼后怕虎,谁也不敢得罪,不如趁早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来的安逸快活。”
“秦苦,你休要火上浇油!”唐轩怒道,“河西秦氏尚有一摊子烂账没有算清,你岂有闲情逸致管别人的事?”
“等一下!”
或是担心这场闹剧愈演愈烈,或是从司无道和唐轩的一唱一和中听出端倪,腾三石迅速打断秦苦与唐轩的互嘲,凝声道:“寻衣绝非过河拆桥之人,此一节老夫愿意替他作保。”
“作保?难道腾盟主对柳寻衣的心思一无所知?”司无道故作大惊地问道,“莫非您老人家没有听说,柳寻衣已经向我家圣主摊牌,决意联合贤王府、绝情谷及湘西腾族等门派势力,与龙象山分道扬镳?”
“什么?”
此言一出,腾三石不禁一愣,连忙看向面露难色的谢玄,虽未发问,但谢玄的表情已让他猜破端倪,转而又看向一旁的萧芷柔,谨慎问道:“柔儿,你可知晓此事?”
“我已猜出……结局大抵如此。”萧芷柔叹息一声,无奈道,“看来寻衣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决绝。”
“胡闹!且不论杜襄与你我的关系,单论龙象山的去留,也断不可如此儿戏!”腾三石深知其中利害,一时间百感交集,言辞也有些失了方寸,“谢府主,寻衣年轻冲动,他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兹事体大,你岂能让他自作主张?万一出现什么差池,你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腾盟主明鉴!”司无道见事有转机,于是赶忙帮腔,“圣主也是考虑到这一层,因此他只当柳寻衣年轻冲动,并无半点怪罪。今日命我们前来,正是为化解误会,避免铸成大错。”
“杜襄能体谅寻衣的委屈,为顾全大局不惜主动示好,也不枉老夫昔日对他的一番教导。既是一家人,有任何事都可以慢慢商量,没必要闹得鱼死网破,无法收场。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外人看笑话,更不能让外人捡便宜!寻衣有委屈、有怨气可以理解,但身为长辈却不能听之任之,我们不仅要包容他的冲动,更要纠正他的过失。”
腾三石一语双关,既是在回应司无道的恳求,又是在警告谢玄和萧芷柔不能对此事漠不关心。
其实,腾三石如此袒护云追月,不仅仅因为龙象山的去留有可能影响当下的江湖局势,更因为他二人情同父子,交情甚密,他实不忍对云追月的死活袖手旁观。
除此之外,将云追月留在柳寻衣身边对腾三石还有一利,即可以替他牵制谢玄、洵溱、秦苦这些“外人”。
“腾盟主,您看……”
“杜襄何在?”腾三石沉声反问,“既然他想消除误会,何不亲自前来?”
“丹枫园内人多眼杂,我们吃闭门羹也就罢了,圣主毕竟是一派之尊,倘若连他也……只怕落人笑柄,日后难以在江湖立足。”司无道凑到腾三石近前,委屈巴巴地低声作答,“再者,柳寻衣因为洛天瑾的事对圣主怨气极深。他若出面,双方岂能平心静气?只怕说不上三句话就会闹翻,到时柳寻衣更加刚愎自用,且再无回旋余地。个中难处,还望腾盟主体谅!”
“这……”腾三石稍作沉吟,缓缓点头,“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不如……你们先随我进去,一切等见到寻衣再说。”
“如此甚好!”
“且慢!”
就在腾三石欲将唐轩三人领进内庭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悄然响起。紧接着,神情凝重的唐阿富踱步而出。
“腾盟主,他们不能进去!”
在腾三石面前,饶是冷酷无情的唐阿富也显得有些局促。毕竟,腾三石和萧芷柔的关系非同一般,唐阿富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为何?”
“柳寻衣猜到你们会被龙象山的人纠缠,因此遣我……”
“行了!”未等唐阿富说完,腾三石已颇为不耐地摆手打断,“不必多言,稍后见到寻衣,老夫自会解释,如果有任何麻烦,亦由老夫一人担待!”
言罢,腾三石直接招呼唐轩三人进门,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唐阿富非但没有避让,反而向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拦下腾三石的去路。
见此一幕,在场之人无不暗吃一惊。其中,又以谢玄的表情最是耐人寻味,似乎在惊诧之余,隐约透露出一丝……庆幸。
“你干什么?”腾三石被唐阿富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道,“莫非你打算……阻拦老夫?”
“是。”虽然唐阿富内心纠结,但态度却十分坚定,“柳寻衣下令,我也没有办法,还望腾盟主赎罪。”
“放肆!”腾三石双瞳骤凝,一股刚劲猛烈的磅礴气势自周身弥散而出,直扑唐阿富的面门,“寻衣是我孙儿,难道我会害他不成?”
“当然不会……”
“既然如此,立刻让开!除非……你想对老夫出手!”
“什么?”唐阿富大惊失色,连忙辩解,“腾盟主不仅是柳寻衣的外公,更是阿富的师公,晚辈岂敢造次?”
“那你……”
“爹!”
腾三石话未出口,萧芷柔已上前解围:“阿富也是遵照寻衣的意思行事,你不要为难他。”
“柔儿,这一次是寻衣太任性了!你不要忘记,他是怎么答应我们的!”腾三石满心焦急,似乎担心萧芷柔会由着柳寻衣的性子胡闹,“他不与我们商量就和龙象山决裂,此举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断不可取!”
“我明白爹的担忧,也相信寻衣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无论有什么道理,他都不该替我做主!”
萧芷柔话音未落,一道满含愤懑的声音陡然自远处响起。眨眼的功夫,怒气冲冲的云剑萍已冲到近前。
“萍儿?”
“萍儿,你怎么……”
“让开!”
云剑萍不理睬满眼错愕的黎海棠,后又径自绕开迎上前来的萧芷柔,一个箭步冲到唐阿富面前,未等众人反应,她竟“噌”的一声拔剑出鞘,不由分说地架在唐阿富的脖子上。
“今天谁敢害我爹,我就杀谁!”
……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养恩难忘
“嘶!”
云剑萍此言一出,四周之人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一旁的常无悔、风无信等绝情谷弟子见唐阿富遇险,连忙拔剑出鞘。
然而,当他们将宝剑抽出一半时,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可是萧芷柔的宝贝女儿,绝情谷的大小姐,他们身为绝情谷弟子又岂敢乱来?
一时间,常无悔等人抽出一半的宝剑收回去不是,拔出来更不是,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好生尴尬。
其实,凭借唐阿富的武功,欲从云剑萍的手中夺下利刃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碍于萧芷柔的情面和云剑萍的身份,不得不默默忍受。任由冰冷的剑锋紧紧压住他的脖颈,他却不闪不避,纹丝未动。
此刻,与唐阿富有相同心思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当萧芷柔看到云剑萍的脸上不仅充斥着怒意,更残留着泪痕时,当下心头一沉,一抹不祥的预感迅速涌入心田。
在其他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手足无措之际,担忧自己女儿的萧芷柔率先稳住心神,但见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悲愤交加的云剑萍身旁,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问道:“萍儿,你……你这是干什么?”
“是啊!”渐渐回过神来的腾三石,迅速将眉宇间的愁绪收敛殆尽,嘴角强挤出一丝微笑,故作好奇地关心道,“丫头,你不在房间好好休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莫非这里是龙潭虎穴?为何我不能来?”
“这……”
云剑萍怒气冲冲的反问令萧芷柔和腾三石无言以对,父女二人彼此相视,眼中尽是忧郁之色。
“那个……你刚刚说有人害你爹,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北贤王已不在人世,又谈何害他?”
“谢府主,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云剑萍对偷换概念的谢玄嗤之以鼻,不悦道,“你们不必费心编故事骗我,无名叔叔已将一切告诉我了!”云剑萍怒瞪着一双泛着晶莹泪花的杏目,手中的宝剑再度朝唐阿富的脖子压紧几分,“我哥……不!是柳寻衣想赶走我爹和龙象山的众位叔伯兄弟,他故意挑拨我和爹之间的感情,狠心拆散我们,打算让我们父女一辈子不能见面。”
“无名?”
闻言,群疑满腹的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云剑萍的突然出现不是巧合,她的过激举动也不是胡闹,而是龙象山四大护法之一的无名在背后教唆怂恿。
至于无名为何将一切告知云剑萍,不惜添油加醋地丑化柳寻衣?背后的原因众人不用猜也能想到,定是云追月的巧妙安排无疑。
想到这些,萧芷柔和腾三石不由地怒从心起,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俨然,他们对云追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做法十分不满,尤其是他为改变柳寻衣的心意,不惜破坏柳寻衣和云剑萍的兄妹感情,更令萧芷柔和腾三石倍感愤懑。
“萍儿,事情远不像无名说的那般严重,你哥哥也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血。”萧芷柔伸手搭在云剑萍的肩头,一边克制着内心的复杂情绪,一边耐心劝解,“无名信口雌黄,分明是故意激你发怒,你可不要听风就是雨。寻衣这些年饱受苦难,云追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哥哥怨恨他也是人之常情。听话!把剑放下,这件事娘慢慢解释给你听。”
“柳寻衣是你的骨肉,难道我不是吗?”云剑萍倔强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为什么你只在乎他的想法,却不愿意考虑我的感受?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可是爹一手养大的,这么多年他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从未让我吃过半点苦,受过半分委屈。无论你们怎么怨他、恨他,都无法抹除他对我的养育之恩。在你们眼中,他或许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在我的眼中,他永远是养育我、照顾我、疼爱我的至亲。”
“萍儿,你这番话……简直要把娘的心揉碎了。”见云剑萍误会自己,萧芷柔既伤心又委屈,“你和寻衣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时时刻刻地牵着娘的心……娘对你们同样忧心,同样爱护,又岂会厚此薄彼?”
“既然如此,女儿也不希望娘为难。”云剑萍拂袖拭去眼角的泪痕,而后在萧芷柔颤抖的目光中慢慢收回宝剑,毅然决然地对唐阿富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为难你,叫柳寻衣出来,我要向他当面问清楚!”
“云姑娘,柳大哥伤势未愈……”
“什么伤势未愈?既然能跑去威胁别人,又岂能连门都出不来?”潘雨音本欲从中斡旋,却不料被云剑萍无情打断,“如果是无名叔叔搬弄是非,你们为何不让唐伯伯他们三人进去?如果此事有假,柳寻衣为何对龙象山的人避而不见?我确实不聪明,但也不是傻瓜,这么明显的针对岂能看不出来?”
“这……”
“此事不说清楚,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不知是不是故意说与内庭的柳寻衣听,云剑萍突然提高自己的嗓门,“如果你们执意阻拦,不肯让柳寻衣和龙象山的人见面,我只能相信无名叔叔的话,是柳寻衣诚心拆散我们父女。”
“萍儿,你……”
“若真如此,我的去留也轮不到你们做主!”云剑萍根本不给腾三石插话的机会,炮语连珠似的说道,“总而言之,我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反正我已经过了二十几年没有哥哥的日子,早就习惯了,不在乎多过几十年。”
“萍儿,你在胡说什么?”萧芷柔又惊又气,赶忙劝止,“你们兄妹历经磨难,好不容易重逢,现在岂能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你竟然为了云追月不要哥哥,是不是打算连娘也不要了?”
“娘会怎么选择?”云剑萍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思路却异常清晰,言辞也十分犀利,“如果我和柳寻衣只能选一个,娘是要我,还是要他?”
“我……”云剑萍一言穿心,令萧芷柔五内俱焚,哑口无言。
“萍儿,不得对你娘无礼!”
腾三石见事态愈发不可控制,心中恼怒更甚,转而看向一言不发的谢玄和唐阿富,沉声道:“如何?事情已经闹到这一步田地,难道你们还要执意阻拦?”
“啧啧啧!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秦苦,不知何时凑到常无悔、风无信几人身边,阴阳怪气地小声调侃,“平日看着挺乖巧的一个姑娘,真想不到竟有如此泼辣的一面。你们说她这股子凶猛的劲头,到底是随了云追月?还是随了洛天瑾
?”
秦苦此言,立即招来一道道怨怼的目光,自讨没趣的他也只能讪讪一笑。
“罢了!看来今天不让他们见到寻衣,此事恐怕无法收场。”犹豫片刻,谢玄终于笃定心思,积极表态,“寻衣可能不在乎龙象山,却不可能不在乎云剑萍。倘若真闹得兄妹离心,对寻衣必定是得不偿失。”
“不错!”见谢玄松口,腾三石心中暗喜,连忙趁势附和,并将矛头指向唐阿富,“速速让开,放他们进去……”
“不用了!”
腾三石话音未落,一道饱含苦涩与无奈的声音悄然响彻在众人耳畔。紧接着,一袭素衣,身披黑袍的柳寻衣迈着有些慵懒与迟疑的步伐,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寻衣,你怎么……”
“谢二爷不必多言,萍儿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
柳寻衣摆手打断谢玄的关心,而后轻轻拨开挡在门口的唐阿富,一双古井不波的黑眸环顾四周,先后扫过欲言又止的谢玄、愁容满面的腾三石、黯然神伤的萧芷柔、兴致勃勃的秦苦、惊慌失措的潘雨音,以及面面相觑的常无悔等绝情谷弟子,最后投向手持宝剑负气而立,怒气未消神情决绝的云剑萍。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眼下的局势如此紧张,柳寻衣依旧对站在阶下的黎海棠、唐轩、司无道三人视而不见。
俨然,他并没有因为云剑萍大闹一场,动摇自己与云追月划清界限的决心。
柳寻衣的突然出现,立时引来众人注目,亦令原本喧嚣的场面变得鸦雀无声。
此刻,就连丹枫园内一些无关此事的宾客也被吸引过来,不过他们只敢远远地瞧热闹,谁也不敢走得太近。
见事情越闹越大,好事之人越来越多,谢玄本打算提议进去协商,但又摸不准柳寻衣对龙象山的态度,因此不敢贸然开口。
“玉儿,你在哥哥面前,还需要持剑吗?”
柳寻衣一边说着,一边迈过门槛,与云剑萍迎面而站,神态语气皆极尽温柔和善。
言罢,柳寻衣也不等云剑萍回应,便主动伸手去接她的宝剑。
不知是由于柳寻衣的突然出现令她感到意外,还是由于柳寻衣带给她如沐春风的和蔼善意令其心软,此刻的云剑萍竟全然不见刚刚的汹涌气势,甚至连看向柳寻衣的眼神也从不依不饶的愤怒坚决,渐渐衍变成可怜巴巴的委屈无助。
与此同时,云剑萍紧攥利刃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松开,宝剑被柳寻衣顺势拿走。
云剑萍知道,凭自己的武功,无论有没有宝剑,都绝非柳寻衣的对手。
可云剑萍又不知道,仅凭她的一个眼神,一滴泪珠,一声抽泣,足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无坚不摧更胜于世间所有的神兵利器,瞬间即可击穿柳寻衣那颗疼惜妹妹的心。
……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软硬兼施
“我……我今日只问你一句。”
气势虽无,但云剑萍仍强撑着内心的倔强,目不斜视地紧紧盯着柳寻衣,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当真容不下我爹?”
云剑萍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已不争气地滑落而下。
“玉儿,对不起!”
柳寻衣满眼心疼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原以为云追月会顾念你的感受,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你,可我……终究高估了他。”
当柳寻衣道出最后一句话时,眼眸深处悄然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机。
其实,柳寻衣的话只说出一半,云追月之所以不顾云剑萍的感受,不惜代价地迫使柳寻衣改变心意,究其根本仍是为萧芷柔。
云追月为留在萧芷柔身边,不惜利用一切。前来送礼的黎海棠三人也好,被现实或感情羁绊的腾三石、云剑萍也罢,无论威逼利诱,他皆信手拈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
正如当下,一场风波搅得柳寻衣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反观云追月却躲得远远的,只在暗中频出诡计,借不同人的不同身份,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不断向柳寻衣施压,但他自己却隔岸观火,不肯现身。
柳寻衣不是云追月,他只会看破不说破,绝不会为了揭穿云追月的自私,从而伤害萧芷柔和云剑萍的母女之情。
云追月越是不择手段,柳寻衣越是避之不及。
“为什么?”云剑萍双手拽住柳寻衣的衣袖,心有不甘地急声追问,“我爹到底做过什么?竟让你如此不能原谅?如果是因为他当年带走我……”
“不!他带走你,让你免受颠沛流离之苦,我……甚至应该感激他对你的照顾。”柳寻衣轻轻摇头,“其实,我已经和他说的很清楚,过往种种,是非不追,恩仇不计。”
“既然恩仇不计,你为何不容他?”云剑萍越听越糊涂,“即使是陌生人,也可以相敬如宾。更何况,他是我爹,是外公的义子,你这样做……教我们如何自处?”
“志不同,道不合。”不可置否,云剑萍十分痛苦,柳寻衣的内心亦万分纠结,可即使如此,他仍不肯妥协,“我们和他……不是一类人。”
“我是他的女儿,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你竟然说我们不是一类人?”云剑萍猛地推开固执己见的柳寻衣,用一抹极尽鄙夷的目光望着他,似是怒极而笑,“那我和你……又算不算一类人?相比之下,我认为你更自私、更残忍、更无情!锄女干大会,你因为自己的执念,不顾洛小姐的感受,毫不留情地杀死她的外公。现在,你又因为自己的执念,不顾外公的体面,不顾娘的处境,不顾我的去留……”
“萍儿,别再说了!”听云剑萍提起洛凝语和清风,腾三石的脸色骤然一变,连忙劝止,“家人和仇人岂能混为一谈?”
“什么家人?什么仇人?都是借口!”云剑萍怒指着五味杂陈的柳寻衣,连连冷笑,“亲疏远近,是非恩仇,尽在他一念之间!他利用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家人。当他不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许连仇人都不如……”
“住口!”
“啪!”
云剑萍话未说完,怒不可遏的萧芷柔骤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
刹那间,众人呆若木鸡,全场静如死寂,甚至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秦苦,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圆睁二目,一脸的难以置信。
“恶语伤人,口无遮拦,难道这些就是你从云追月身上学到的东西吗?”虽然萧芷柔对于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但她仍强忍着内心的懊悔与疼惜,严词厉色地对脸颊红肿的云剑萍给予训斥,“现在看来,你哥哥与云追月划清界限实乃明智之举!你继续留在他身边,只会学的越来越刁毒,越来越刻薄!”
“玉儿……”
“你走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柳寻衣的脑中一片空白。待他渐渐恢复理智,第一时间迎上前去,欲替云剑萍查探伤势,却不料被云剑萍哭喊着奋力推开。
见状,柳寻衣心如刀绞,胸闷难当。
他心疼云剑萍,同情萧芷柔,更痛恨云追月。自己明明在极力挽回,但形势却偏偏不如人意,以至于牵扯的人越来越多,牵扯的关系越来越复杂,整件事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
这一刻,柳寻衣无比想念洵溱。倘若洵溱在此,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化解这场风波。
只可惜,事情闹得这么大,同在丹枫园的洵溱却迟迟没有现身,足见她对柳寻衣的“家务事”无心插手,更无意蹚这趟浑水。
“玉儿……”
“什么玉儿?”云剑萍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断柳寻衣的关心,眼含泪花地冷冷说道,“我是云剑萍,不是什么玉儿!如果上苍注定我只能在哥哥和父亲之间选一个,那我……”
“不要说!”云剑萍的绝情令柳寻衣的心如坠冰渊,一时间既寒心又悲愤,既难过又失落,当机立断地制止云剑萍继续说下去,而他自己也同样不敢再继续听下去,“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来……”
闻言,云剑萍不由地身体一颤,眼泪夺眶而出。俨然,她的内心远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冷酷决绝。
见状,谢玄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洛凝语的倩影,难免伤感油生,心中暗想:“唉!剑萍丫头和凝语丫头不愧都是府主的女儿,那股子倔劲儿简直一模一样。”
虽然感慨良多,但谢玄却并未出言干涉柳寻衣和云剑萍兄妹之间的矛盾。因为他笃定,自己能从今日云剑萍的身上看到昔日洛凝语的影子,心细如发的柳寻衣一定也能看到。
“最后……再问你一次!”
云剑萍泪眼婆娑地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萧芷柔,转而将目光投向眉心紧锁的柳寻衣。
谢玄所料不错,柳寻衣早已看出云剑萍内心的脆弱,欲上前安抚,却被她再度拒绝。
“为了……你的执念,是不是可以连妹妹都不要?”
“当然不是!时至今日,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又能有什么执念?这些年,我为了寻你……什么都能受得,什么都能忍得,我连一心想将我赶尽杀绝的仇人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被触碰底线的柳寻衣再也无法保持平和,他不可能让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再一次离开自己,更
不可能让云剑萍重蹈洛凝语的覆辙,故而不假思索地辩解,“我和云追月划清界限,并非因为什么狗屁执念,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面对声音戛然而止的柳寻衣,云剑萍不顾他内心的挣扎,依旧不依不饶,“究竟因为什么?究竟有什么比我们兄妹之间的感情更重要?”
“我……”
面对云剑萍的咄咄逼问,面对周围人充满好奇的目光,柳寻衣似乎心有郁结,有口难开。但见他支支吾吾半晌,却始终说不出下文。
“寻衣,莫非……你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俗话说“人老成精”,腾三石见柳寻衣踌躇不决的模样,心中已然猜出大概,试探道,“若真有什么症结,大可直言不讳,外公一定替你做主!”
“我……”
“洒家也许知道柳少侠的症结所在。”
紧要时刻,沉默许久的司无道突然开口。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众人错愕的目光。
未等柳寻衣作出回应,司无道已迈步上前,似笑非笑地望着面色冷峻的柳寻衣,双手合十,故作诚恳:“圣主深知柳少侠宅心仁厚,凡事皆不失道义,你对龙象山久久不能相容大抵出于道义相悖。故而,圣主专程为你准备了一份薄礼,刚才一直没机会献上,此时……洒家实在不愿见到你们兄妹因此生隙,故而斗胆献礼。希望柳少侠见过此礼后,能够与龙象山化干戈为玉帛。”
“云追月给我送礼?”柳寻衣眉头一皱,揶揄道,“莫不是羞辱我?”
“羞辱?”唐轩老脸一沉,毫不避讳地反唇相讥,“今晨我们三人在你门前罚站足足两个多时辰。论羞辱,到底是谁羞辱谁?”
“云追月何在?”柳寻衣无意与唐轩逞口舌之争,故而冷冷地问道,“今天的麻烦都是他惹出来的,我们火烧眉毛,他却乐得清闲。你们有没有想过,敢在我的地盘耍这么多花招,如果激出我的杀心,龙象山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活不过今天。”
“柳寻衣,你……”
“欸!”司无道摆手打断唐轩的驳斥,仍旧保持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伸手朝黎海棠怀中的木匣一指,讳莫如深地笑道,“在柳少侠动怒前,何不先看看匣中的礼物?也许……此物恰合柳少侠的心意。”
“柳大哥……”
在司无道的眼神催促下,一脸为难的黎海棠硬着头皮走到近前,双手毕恭毕敬地将木匣递到柳寻衣面前。
“云追月以为我会贪图他的礼物?”
面对柳寻衣不屑的眼神,司无道笑而不语,再度朝木匣指了指,示意他看过再说。
见司无道一副神秘兮兮且自信满满的古怪模样,饶是心如铁石的柳寻衣也不禁面露狐疑之色。
与此同时,其它人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纷纷凑近,向木匣投去好奇的目光。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如我所料不错,这里面应该是云追月逼我就范的最后一招。”
说话的功夫,柳寻衣的一只手已轻轻搭在木匣之上,再度看了一眼既尴尬又紧张的黎海棠,而后不再犹豫,用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匣盖的锁头,眼神一凝,双指发力向上一挑,匣盖顺势掀开。
“嘶!”
刹那间,一股难闻刺鼻的血腥之气夺匣而出,直惹得临近几人一阵皱眉。待匣盖完全掀开,众人看清木匣中的礼物后,无不瞠目结舌,怛然失色。
木匣中,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颗头颅虽然披头散发,面目狰狞,但柳寻衣仍一眼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曾经谋害颍川潘家,害死潘初八的罪魁祸首,龙象山十大无常之一,徐仁!
……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转移矛盾
“咣啷!”
就在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惊,内庭门前静若死水之际,猝不及防的黎海棠忽觉头皮发麻,双手情不自禁地向前一甩,木匣应声落地,徐仁那颗血淋淋的脑袋翻滚而出,不偏不倚地停在柳寻衣的脚下。
“这……这是……这是徐仁?”
难以置信的黎海棠一边指着徐仁的脑袋,一边满眼错愕地望向默不作声的唐轩和司无道,由于内心充斥着难以名状的震撼与惶恐,以至于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言辞更是全无章法:“怎么……怎么会……”
然而,当黎海棠看见唐轩和司无道皆神态镇定时,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涌入心间。与此同时,他的脑海如遭雷霆一击,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亦由惊慌变为惊悚。
“师父,木匣中……不是送给柳大哥的礼物吗?怎么会是徐仁?难不成……难不成……”
虽然黎海棠已猜出端倪,但在亲耳听到唐轩和司无道承认前,他仍万万不敢相信。
“不必大惊小怪,礼物就是徐仁的首级,徐仁的首级就是礼物。”司无道看似在安抚情绪激动的黎海棠,实则目光一直停留在柳寻衣的身上,分明是说与他听。
“哕!”
闻听此言,黎海棠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尤其当他想到自己刚刚小心翼翼捧着的,竟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徐仁的脑袋时,更是止不住地恶心干呕。
“什么意思?”不明真相的腾三石俯身细细打量着死不瞑目的徐仁,眉头不由地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此人……好像是龙象山弟子,他怎么……”
言至于此,腾三石忽然心念一动,连忙将狐疑的目光投向柳寻衣,低声道:“寻衣,难道此人是……你杀的?”
“腾盟主不要误会!”见腾三石会错意,司无道连忙解释,“徐仁之死与柳少侠无关,而是龙象山给柳少侠……不!应该是给潘姑娘乃至整个潘家的交代。”
“我?”
见司无道将话锋引向自己,本就心乱如麻的潘雨音忐忑更甚,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我明白了!”被司无道一语点醒,谢玄恍然大悟,“原来寻衣一直不肯接纳龙象山是因为潘家,而云追月为化解这段恩怨不惜手刃麾下,将为其效命多年的徐仁说杀就杀,实在是……匪夷所思。”
谢玄感慨云追月的雷霆手段,更惊诧他的冷酷狠绝。又见腾三石等人仍一知半解,于是将当年在颍川,徐仁设计谋害潘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追忆往昔,无异于揭开潘雨音内心深处的伤疤,当她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潘初八的音容笑貌时,难免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秦苦则因为徐仁曾假扮河西秦氏的秦天九肆意行凶,故而对徐仁之死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朝着徐仁的脑袋啐了一口吐沫,以示不屑。
“原来寻衣和龙象山的隔阂……源于潘家。”
腾三石深知柳寻衣的性格,因此理解他为潘初八鸣冤的执念。同时,腾三石也为云追月的“当机立断”感到欣慰,在他的意识里,云追月能够主动处死徐仁,足以表明其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
现在有了云追月的诚意,身为其义父的腾三石无疑更加笃定,此事一定可以和睦收场。
心念及此,腾三石不着痕迹地朝萧芷柔和谢玄分别投去一道别有深意的目光,似乎在暗示他们,与自己一道调停这场风波。
“哼!解决此事的方法有很多,但云追月偏偏选了最残忍血腥的一个。”此时的萧芷柔,仍在为云剑萍的事而怨恨云追月,故而言语中满含轻蔑之意,“徐仁与潘家素昧平生,何以下此毒手?说到底,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咳咳!”
萧芷柔话未说完,腾三石的眼神陡然一变,他担心好不容易出现转机的形势再度恶化,于是连忙打断:“依老夫之见,潘家之祸徐仁首当其罪,如今他身首异处,正应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昭昭天理,对潘家……也是一种交代。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妄生恻隐,重揭潘家的伤疤。”
虽然腾三石的一番话听上去至公至允,看似怜悯潘家的遭遇,实则却是为龙象山撇清罪责。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任谁也听得出腾三石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希望潘家的复仇到此为止,徐仁之死即为终结,不要再牵连其它。
“常言道‘解铃仍需系铃人",潘姑娘作为潘家的子孙,亦是柳少侠的朋友,理应看得出龙象山的诚挚歉意与悔过之心。”唐轩用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心思混乱的潘雨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潘姑娘,徐仁曾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他虽是龙象山的人,但行事如此狠绝却并非圣主本意,皆因其生性凶残,自作主张,方才闯下弥天大祸。虽然徐仁位列龙象山十大无常,是圣主的得力心腹……虽然他这些年忠心耿耿,不避生死地为龙象山立下汗马功劳……但功是功,过是过!圣主一向奖惩分明,断不徇私。今日,圣主强忍内心的不舍,枉顾众弟子的苦苦哀求,决心挥泪斩马谡,用徐仁的首级告慰潘姑娘逝去的亲族,对于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这……”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逝者如斯,可潘姑娘及令尊令堂令兄仍要好好地活下去。更何况,潘家一向老实本分,又何必一直纠结于江湖恩怨,为自己徒增烦恼?”司无道故作善解人意地劝道,“潘姑娘蕙质兰心,深明大义,必能体谅我家圣主的一片苦心,更能明白凡事以大局为重,切不可因一己之私而累及无辜,更不可因一时意气而为中原武林……埋下祸根。”
“这……”
唐轩和司无道一唱一和,可谓恩威并用,软硬兼施,直令城府尚浅的潘雨音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更为致命的是,在场之人大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柳寻衣一旦与龙象山撕破脸,势必如腾三石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受到波及的绝非柳寻衣一人。
再者,云追月对萧芷柔一往情深,倘若将其逼上绝路,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还有一个“父女情深”的云剑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柳寻衣的日子也必然不会好过。
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欲,如腾三石、谢玄这些平日标榜正义秉直的大人物,如萧芷柔、云剑萍这些本性纯善,易生悲悯的女子,哪怕是我行我素的秦苦亦或无所忌惮的唐阿富,这一刻皆不出意外的统统失声。
或保全自身利益,或出于大局考量,或维系亲情关系……心思各异却极具默契,暗怀冲动又默不作声,只用凝重而复杂的目光望着潘雨音,眼睁睁地见她孤立无援,楚楚可怜,却无一人愿意开口替她解围。
无论他们是否承认,事实上,此时此刻在场所有“旁观者”都不再是中立,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云追月的一方,用沉默的态度与关切的眼神,一起向潘雨音无形施压,迫使她主动松口,进而冲破柳寻衣心里对于接纳云追月的最后一层阻碍。
毕竟,依眼下的局势判断,柳寻衣与云追月握手言和,对所有人皆利大于弊。甚至对柳寻衣而言,接纳云追月就意味着保全云剑萍,同时减少一个潜在的江湖劲敌,同样是利大于弊。
此事,再一次印证洵溱对人性的评价“算计不一定是坏事,也许只是出于更多的考虑”。
可悲的是,当大多数人考虑的方向趋于统一时,大局便已形成。而与大局不符的一切考量,无论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还是某些受害者的感情,都显得十分单薄脆弱,莫说殊死抗争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只是哭诉与反驳,也会变成一种自私自利,不识大体的过错,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大局之外,根本无需区别善恶是非与对错黑白。因为,牺牲几成定局。
所谓形势所迫,对有些人是敢怒不敢言,对有些人是想说不能说。对潘雨音而言,却是看似可以选择,实则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眼下,矛盾已转,风向已变,不再是柳寻衣肯不肯接纳云追月,而是潘雨音肯不肯原谅龙象山。殊知,她若坚持对罪魁祸首追究到底,立时沦为利用柳寻衣的侠义之心而破坏他们兄妹感情、连累无辜的人受难、为中原武林埋下祸根的“天下第一大恶人”。
细细想来,造成现下的局面,除唐轩和司无道的此唱彼和,腾三石的推波助澜外,柳寻衣对云剑萍威逼利诱的动摇与妥协,同样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众英雄好汉,因感情与利益的复杂交织而相互制衡,最终将全部重担压在一个无门无派,无权无势,甚至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恃强凌弱,大家说起来满腔义愤,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此一节,腾三石、谢玄之辈与昔日的清风、凌潇潇之流,无异。
想来,过于正义耿直的人,大抵在群魔乱舞的江湖难成气候。
……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巧言乱德
“我……”
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笼罩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当心死如灰的潘雨音狠下决心,艰难开口的时候,她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
“云追月使得好手段,一把软刀子,真是杀人不见血。”
诡异的寂静不知持续多久,就在潘雨音于千呼万唤之中,决心一锤定音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柳寻衣终于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打破沉默。
他的仗义执言,无疑又一次成为潘雨音身处无尽黑暗的一束光。
毫不夸张地说,当柳寻衣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全身冰冷,浑身颤抖的潘雨音瞬间泪如泉涌,一股暖流袭遍全身,为她冲走笼罩在身上的沉重阴霾,那种想哭的冲动甚至比刚刚追忆潘初八时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抑制。
她心里很清楚柳寻衣此时开口将意味着什么,更知道柳寻衣此举,无异于在山崩地裂,惊涛骇浪的风雨攻袭中,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这一刻,潘雨音泪眼婆娑,却仍一眨不眨地紧紧注视着柳寻衣那道渐渐被泪水模糊的身影,望得出神,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寻衣,毕竟是潘家的事……”
“谢二爷此言差矣!司无道和唐轩冠冕堂皇地说出一堆废话,无非是想逼迫潘姑娘原谅龙象山对潘家犯下的累累罪行。”柳寻衣不给谢玄劝阻的机会,凌厉的目光缓缓徘徊于司无道和唐轩之间,气势阴沉可怖,语气冰冷吓人,“云追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现在又剑走偏锋企图用软刀子胁迫潘姑娘就范。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怎么?”唐轩眉头微皱,不悦反问,“难道阁下不希望徐仁以死谢罪?”
“徐仁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但我想看见的却不是徐仁的脑袋,或者说……不止是徐仁的脑袋。”柳寻衣一脸嫌弃地将脚下的人头远远踢飞,冷笑道,“呵!徐仁算什么东西?他的脑袋又值几文钱?焉能与潘八爷的性命相提并论?你们拿一个无名宵小的脑袋来搪塞我和潘姑娘,莫不是欺负我们年轻?”
“柳少侠此言何意?”感受到柳寻衣的强烈不满,司无道难免有些心焦。
“何意?哼!冤有头债有主,倘若木匣中装的是云追月的首级,倒是能彰显出你们的几分诚意。”
“柳寻衣,你不要不识抬举!”柳寻衣不讲情面,惹得唐轩勃然大怒,“龙象山创立至今,从没有向外人示弱的先例,更没有用弟子的性命向外人赔罪的道理。如今,圣主顾念萧谷主、腾盟主和自己的女儿,不顾自身的尊严和龙象山的体面,纡尊降贵向你示弱,歉也道了、人也杀了、规矩也破了,可你这厮非但不知体谅,反而得寸进尺,简直不识好歹!”
“你以为我会受你们胁迫……”
“寻衣,得饶人处且饶人!”
见双方势如水火,越闹越凶,腾三石连忙上前拽住柳寻衣的胳膊,正色道,“杜襄他……云追月他再不济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一方霸主,眼下他肯用徐仁的脑袋换取你的宽容,已是破了天荒。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与他相比,你毕竟是晚辈。他已在你面前卑微至此,倘若你再不依不饶,难免落人口实。”
言罢,腾三石赶忙朝萧芷柔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从中斡旋。
然而,萧芷柔犹豫再三,却终究一声未吭。
见状,腾三石又将紧迫的目光投向谢玄,沉声道:“谢府主,你认为老夫说的有没有道理?难道非要闹得水火不容,大动干戈?非要闹得再搭进去几十上百条性命才肯罢休吗?”
“腾盟主所言极是!”见腾三石动了真火,谢玄也不敢再耍心机,立时心领神会,快步上前,连声附和,“一者,龙象山在锄女干大会上对我们鼎力相助,此事人尽皆知,倘若和他们翻脸,外人恐会猜忌我们过河拆桥。再者,丹枫园人多眼杂,今日之事必定不胫而走,万一传将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借机造谣,难保不会引来祸端。三者……”
言至于此,谢玄的眼神微微一变,进而将柳寻衣拽到一旁,低声耳语:“三者,剑萍是你的亲妹妹,眼下她的心智已被云追月牢牢控制,再这样闹下去,我担心她会步凝语的后尘,你们兄妹好不容易重逢,万一……”
云剑萍是柳寻衣的软肋,谢玄此言正中他的要害,令其心头一震,看向唐轩和司无道的眼神也不再像刚刚那般坚决。
“寻衣,现在你应该认清现实,与人相斗绝非谁的武功高、谁的决心大,谁就能为所欲为。虽然你已认祖归宗,眼下风头正劲,却并不代表你能掌控一切,更不代表你能摆布所有人。犹记得,北贤王在世时曾感慨‘武林枭雄也好,一方豪强也罢,只是旁人看着风光,实则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站得越高,往往越是身不由己"。”谢玄苦口婆心地劝道,“当下的你正是如此,看上去你是唯一能盖棺定论的人,但情势的发展却半点由不得你左右。更何况……云追月不过稍施手段,便已令你左支右绌,应付不暇。他虽不在这里,却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连在场之人的立场和心态都悉数摸清,你一直被困于他的精心算计之下,甚至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恕我直言,这仍是一场小小的博弈,倘若遇到你死我活的争斗,又当如何?由此足见,与真正的江湖老手较量,你仍旧太过稚嫩。”
“谢二爷,有话不妨直言。”柳寻衣眉头一皱,似乎对谢玄的奚落颇有不满,“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应该忽视潘家的遭遇,摒弃对云追月和龙象山的成见?”
“云追月为留在你娘身边,可以不顾尊严,更可以不择手段。他一连数招,用的尽是阳谋,你如何应对都是输,关键是如何才能输的少一点。”事到如今,谢玄索性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直截了当地答道,“你知道云追月对你娘的感情有多深,我几乎可以断言,他为了萧谷主,不仅可以弃云剑萍的感受于不顾,必要时他甚至可以像对付徐仁那般……对付云剑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而乖乖离开?就算他被迫离开,又岂能善罢甘休?”
“这……”
“寻衣,今日权当谢某倚老卖老,这个哑巴亏……你咽的下要咽,咽不下也要咽,否则你一定会失去更多。”谢玄虽未直接回答柳寻衣的问话,但意思已不言而喻,“恕我直言,云追月能把徐仁的脑袋送来,已经给足你面子和台阶。若非忌惮萧谷主,他根本没必要处死徐仁。殊知,即使
没有徐仁的首级,仅靠云剑萍这一招……足以令你对他无可奈何。”
“我承认,谢二爷说的无不道理,但我却不敢完全苟同。”心思繁重的柳寻衣看了一眼含泪不语的云剑萍,又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萧芷柔,进而幽幽地吐出一句,“我放不下妹妹,云追月同样放不下萧谷主。因此,这场博弈我与云追月胜负各半,他用云剑萍赌我不敢玉石俱焚,我同样可以用萧谷主赌他不敢鱼死网破!”
“这……”
“这是一句大实话!”未等谢玄应答,腾三石已满眼欣慰地出言赞许,“寻衣,你能看到这一层,就应该明白依眼下之局,你与云追月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倘若闹得不欢而散,你二人便都是输家,而且都会输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可谓输的既惨烈又狼狈。记住!谢府主不会害你,外公更不会害你。现在你只是当局者迷,看不透要害,我们旁观者清,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你放心!有外公在,云追月胆子再大也不敢算计你,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逼你就范,今天龙象山就是丢尽脸面,也不可能用威胁潘丫头那招威胁你。只不过,你与云追月本无深仇大恨,再加上你二人都和腾族关系匪浅,老夫实在不愿看到你们因为潘家而闹得两败俱伤。因此……“
言至于此,腾三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潘雨音,而后略显愧疚地低声说道:“因此,眼下唯有令潘丫头松口,方能令你和云追月化干戈为玉帛。如此一来,既能保全你的仁善之心与侠义之名,也能给云追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你二人谁也不会输掉自己的感情,谁也不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岂非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柳寻衣可以无视司无道和唐轩的巧言令色,却不能忽视腾三石和谢玄的肺腑之言。
更何况,此事的利弊得失不仅他们看得通透,柳寻衣同样心如明镜。他之所以抱着满盘皆输的风险坚持到现在,一是出于不忿,不希望自己明明知道云追月设下圈套,却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二是出于道义,此一节的关键正是潘雨音,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兄妹之情而忽视潘雨音的复仇之心。
毕竟,潘雨音不止一次地帮过他。
“寻衣,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潘家之祸已成事实,潘初八更是人死不能复生。”谢玄在腾三石的怂恿下,硬着头皮道出自己的心里话,“说句不好听的,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让活着的人相互折磨,彼此痛苦?”
忽然,柳寻衣长呼一口浊气,在腾三石与谢玄紧迫而迟疑的目光中,缓缓向二人凑近几分,讳莫如深地说道:“依二位所言,我不能输,云追月也不能输,权衡利弊似乎只有让潘姑娘输,才能保全所有人。”
“这……”谢玄与腾三石对视一眼,脸上尽显尴尬,“寻衣,话也不能这么说……”
“做都做得,为何说不得?”柳寻衣漫不经心地轻轻摆手,仿佛对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毫不在意,“且不论我们这样做算不算恃强凌弱?又算不算以多欺少?现在我只问一句,二位若能回答,我便答应你们。”
闻言,老成持重的腾三石和谢玄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反而心中不约而同地攀升出一丝不妙之感,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潘雨音,究竟何错之有?”
……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以死相逼
“这……”
被柳寻衣一语穿心,本就暗怀羞愧的谢玄与腾三石更是老脸泛红,无言以对。
“无门无派,无权无势,不算错吧?弱质女流,淳朴良善,不算错吧?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不算错吧?”柳寻衣一连三问,不仅是在质问谢玄与腾三石,更是在质问险些意志动摇的自己,“既然潘雨音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凭什么强迫人家承受本该由我们自己承受的苦难?难道就因为她是弱女子?因为她好欺负?所以活该沦为我们的替罪羊?活该任人宰割?恕晚辈出言不逊,一群有权有势的大男人合起伙来欺负人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弱小就活该被当成棋子,一句顾全大局就可以肆意掠夺别人的感情,又是什么狗屁歪理?”
“寻衣……”
“不必多言!我知道你们是替我着想,也知道你们对潘姑娘本无恶意。”柳寻衣不再给腾三石和谢玄辩解的机会,这一次他的语气坚定如铁,不容置疑,“一人做事一人当,谁捅出的篓子谁去解决,我柳寻衣不能委过于人,更不能连累无辜。”
柳寻衣的固执在腾三石、谢玄这些江湖前辈看来,难免年轻意气,无知天真。然而,在秦苦和唐阿富这些江湖后进的心中,他的固执无疑是对道义的坚守,虽然会招来更大的麻烦,甚至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他们却打心眼里钦佩,哪怕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做到这一步。
柳寻衣终究是柳寻衣,不是随波逐流之辈,更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他宁肯失去一切,也无法像其它人那般打着“顾全大局”的幌子,做着“恃强凌弱”的恶行,更不可能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质女流施压。
莫说此人是潘雨音,即使是陌生人,柳寻衣至多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让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女干,却是万万不能。
因此,在腾三石和谢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连番“攻势”下,柳寻衣非但没有改变心意,反而立场愈发坚定。
从始至终,柳寻衣没有问过潘雨音一句,甚至连余光都没有扫向她。因为柳寻衣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两难处境而心生恻隐,纠结犯难。
“寻衣,这又是何苦……”
“腾盟主不必多言!”
见柳寻衣和潘雨音迟迟不肯松口,腾三石本欲厚着脸皮再劝,却被司无道抢先一步打断,但见他眉心紧缩,试探发问:“刚刚柳少侠说徐仁的脑袋不值钱,比不上潘八爷的性命。其中的意思是不是指……仅凭徐仁的一颗脑袋,尚且不够分量?”
“你又在盘算什么?”柳寻衣的坚持自是无愧于潘雨音,却有愧于云剑萍和萧芷柔,此时正值心烦意乱之际,见司无道仍不死心,当即怒意更盛,眼中寒光闪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堂堂龙象山何以变得如此厚颜无耻?”
柳寻衣刻薄嘲讽,司无道却宠辱不惊,甚至摆出愈发谦卑的姿态。
这一幕,似乎印证了腾三石刚刚的猜测,云追月顾念萧芷柔的感情,即使被柳寻衣一拒再拒,害得龙象山颜面尽失,他们仍不敢强迫柳寻衣就范,以免激出萧芷柔的爱子之情,将事情闹到无法挽回的田地。
基于此,被柳寻衣无情呛声的司无道不怒反笑,又道:“万事好商量,柳少侠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倘若一件礼物不够分量,我们……可以再加一件。”
“再加一件?”柳寻衣对司无道的逢迎不屑一顾,冷笑道,“你以为这是一桩买卖?”
“是也好,不是也罢,至少……洒家在努力挽回满盘皆输的局面,给彼此再争取一些皆大欢喜的机会。”
“哦?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云追月还有什么后招?”司无道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令柳寻衣渐生兴趣,揶揄道,“你想加什么礼物?莫非又是一颗脑袋?”
“正是!”
“呼!”
“且慢……”
话音未落,和颜悦色的司无道竟骤然出手,一旁面如死灰的唐轩似乎早有预料,可他仍下意识地开口阻拦。
只可惜,唐轩的声音非但没有延缓司无道的动作,反而加剧了他的杀心。
“砰!”
“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纷纷诧异于司无道的反常举动时,一直愁眉不展的黎海棠忽觉膝弯吃痛,双腿一软,重重摔跪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屈指成爪,倏忽而至。未等满头雾水的黎海棠辨清形势,他的脖颈已被司无道的右手死死掐住。
顷刻间,黎海棠命脉扼止,血息倒涌,筋骨力竭,气若游丝。
俨然,司无道出手即杀招,不见一丝犹豫,更无半点留情。再看黎海棠,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抓扯几下,口中连一声“救命”都未来得及发出,其人已精神恍惚,神智迷离。
“住手!”
就在司无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欲扭断黎海棠脖子的一瞬间,柳寻衣、云剑萍、潘雨音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出言喝止,亦令痛下杀手的司无道指力稍减,给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黎海棠留下一线生机。
唐轩本欲开口求情,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唯有溢于言表的焦灼与有口难开的无奈。
此时的黎海棠几近昏厥,胀红如血的脸庞憋得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急剧扩张,恨不能渗出血来,双眼上翻成一片白浊,紫黑的双唇紧抿着下意识吐出的半截舌头,整个人已完全脱力,身体瘫软如泥,被司无道的右手掐着脖颈高高举起,左摇右摆的恐怖姿态,宛若一坨吊挂在倒勾上的半扇猪肉。
“司护法,你这是作甚?”
云剑萍被司无道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又见奄奄一息的黎海棠已经不省人事,急得连连跳脚,放声催促:“快放开他,他就要被你掐死了!”
“这……这算什么?”柳寻衣一脸错愕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惊诧道,“难不成……这就是云追月的后招?”
“满意吗?”一向慈眉善目的司无道,此刻竟变得满脸横肉,嘴角扬起一抹令人心悸的嗜血狞笑,“黎海棠曾奉命潜伏在你身边,期间没少向龙象山出卖你的消息。柳少侠,你说他算不算死有余辜?洒家现在拧下他的脑袋,和徐仁凑成一对,可否化解你心中对龙象山的怨气?”
“说杀就杀,人命在你们眼中就如此轻贱?”柳寻衣怒极而笑,“你也曾暗中监视我,何不将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给我?”
“有何不可?
如果你认为洒家的脑袋可以化解你对龙象山的怨气,阁下随时可以取走。”司无道满不在乎地说道,“既然我们能站在这里,那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其中,不仅仅包括徐仁和黎海棠的两条小命,也包括洒家和唐轩的两条老命。”
“嘶!”
司无道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素闻龙象山视人命如草芥,行事做派之残忍狠绝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今天可算亲眼见识到了。”秦苦险些被司无道的恐怖言行惊掉下巴,再看面无惧色的唐轩,忍不住连连咂舌,“云追月真是好手段,管教的手下不要脸是真不要脸,不要命也是真不要命。”
“唐护法,看来柳少侠仍旧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司无道头也不回地对唐轩说道,“黎海棠毕竟是你的爱徒,要不……由你亲自送他上路?”
“好……”
唐轩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艰难应答,一边抬脚朝黎海棠走去,一边阴森森地对柳寻衣说道:“柳寻衣,今日惨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假仁假义!”
“先利用腾族长,再利用玉儿,最后利用潘姑娘……现在,你们竟然利用自己的性命逼我就范,世上可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此刻,柳寻衣不仅是又惊又怒,又气又恼,而且有些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在他过往的经历中,生死对峙的场面屡见不鲜,却从未有人用自己的性命要挟对手。
对柳寻衣而言,司无道和唐轩的举动岂止难以理解?简直不可理喻。一时间,竟全然不知如何应对这般诡异的局面。
“这算什么?难不成你们以为我会慈心泛滥,求你们自己放过自己?”
柳寻衣用一种百思不解的眼神打量着视死如归的司无道和唐轩,转而又将茫然困惑的目光投向谢玄和腾三石,似乎在求教两位见多识广的江湖前辈,此等咄咄怪事究竟意欲何为?
云追月的这一招“未伤人先伤己”亦令腾三石和谢玄大感意外,二人彼此相视,眉宇间尽是一抹深沉凝重之意。
并非腾、谢二人看不透云追月的意图,他们只是惊诧于云追月为了将“罔顾情义”的罪名推给柳寻衣,同时为自己博取“甘心牺牲”的美誉,竟不惜将龙象山的两名无常和两名护法作为献祭品,如此不留余地的癫狂行径,又岂能不令人胆战心惊?
俨然,所有人都低估了云追月对萧芷柔的忠贞,更低估了他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与手段。
腾三石身为云追月的义父,又是云追月曾经的师父,此时此刻内心的感触尤为复杂猛烈。
云追月能被龙象山的上任圣主破格选定为继任者,实力果然非同一般。同时也从侧面印证,花坛中长不出参天巨木,唯有饱经风霜方能历练成材。
若非当年安分守己,择善而从的杜襄被情所伤,远走他乡受尽磨难,恐怕也不会孕育出如今这位离经叛道,心狠手毒的云追月。
……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铩羽南归
邓州南郊有一片地势高低不平的荒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名曰“乱岗”。
乱岗以南有一片自然孕育,野蛮生长的树林,常有大雾弥漫,名曰“雾林”。
在乱岗与雾林的交界处,有一间饱经风霜,环境破败的茶摊,名曰“顺达”。
虽然茶摊开在荒郊野外,虽然它招待的多是生客,虽然它的环境极其简陋,兜售的茶水要价不菲,品质却无比粗劣,甚至连掌柜和伙计对待客人的态度也是爱答不理,十分敷衍,但它仍在此处经营多年,屹立不倒。
究其根源,皆因它所处的位置在蒙古与大宋的交界,向北翻过乱岗即可到达蒙古统辖的邓州,向南穿过雾林便可踏入大宋管治的均州。
金国覆灭,战事方休,邓州一带重新迎来和平与生机。渐渐地,穿梭于宋蒙两地的商旅镖车熙来攘往,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作为方圆四五十里绝无仅有的一处歇脚之地,顺达茶铺向来不愁生意。
追根溯源,乱岗和雾林本是邓州所辖,属于蒙古的势力范围,可由于连年战祸,匪盗猖獗,在此繁衍生息的百姓们纷纷逃难。久而久之,这里房屋倾塌,田亩荒芜,终成一片废野。
荒无人烟,意味着无油水可捞,官府自是不闻不问。强盗因无人可抢,亦渐渐作鸟兽散。
几年光景,“三不管”的荒蛮之地反而变成一片“世外桃源”。于是,有胆大心细之人贿赂邓州官府,打着“官驿”的旗号在此开店卖茶,招揽越境之客,赚取一锤子买卖的好处。
说是茶铺,实则就是两顶四面漏风的草棚,简陋的不能再简陋。观其高矮参差的长桌条凳和缺边少沿的壶碗杯碟,不难看出掌柜的对于这桩生意是何其“凑合”?也不难猜出其“见势不妙,拔腿就走”的私心。
毕竟,一堆破桌烂凳和汤汤水水,即使全丢掉也损失不了几个钱。尤其是在这种杀人都不用埋的地方,鬼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事?关键时刻,保命远比保这些“破烂家当”重要得多。
如此“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倒是与许多谋财害命的绿林野店颇为相似。
不同的是,顺达茶铺的掌柜只有谋财的心,却无害命的胆。
五月初十,晌午。
彤云密布,阴风骤袭,天地间充斥着一片黄澄澄的混沌氤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乎乎的雨露芬芳。仿佛老天爷正在密谋一场雷霆暴雨,只待世人不备即可倾盆而泻。
见天生异象,恐有不测风云,不少途径此处的商客不敢再贸然进入乱岗或者雾林,纷纷在顺达茶铺落脚,打算等天色放晴之后再继续赶路。
有趣的是,这里明明有前、后两间茶棚,今日的客商们却十分默契地选择在前边的茶棚落座,即使棚内已经人满为患,拥挤不堪,他们仍不肯换到后面的茶棚,哪怕后面的茶棚内仅有一人坐着,空间十分宽敞,亦迟迟无人问津。
究其原因,无外乎后面的茶棚外站着十几名凶神恶煞,手持利刃的彪形大汉,他们用阴沉而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已经出鞘的刀剑被他们大张旗鼓地攥在手中,锃光瓦亮的刀锋剑刃闪烁着幽幽寒光,摄人心魄,令人胆寒。
闲人勿近,不言自明。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更何况,来往商客与这些彪形大汉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因此更无必要以身犯险,招惹麻烦。
相比于前边的茶棚喧嚣嘈杂,后面的茶棚又是另一番情景。
但见茶棚正中的长桌旁坐着一位金相玉质,凤表龙姿的中年男人,右手托着茶杯,左手用两指夹着一封书信,正在细细端详。
此人,正是在如火如荼的锄奸大会上意兴阑珊,临时退场的金复羽。
在金复羽的左右,分别站着一对男女。左手边面色阴郁,神情凝重的二人,是陪同金复羽一道参加锄奸大会的宋玉和冷依依。右手边眼神飘忽,心思忐忑的二人,则是丁傲和董宵儿。
虽然丁傲和董宵儿没有在锄奸大会上露面,但他们却一直蛰伏在洛阳城打探消息。
一切都是金复羽的安排,他率宋玉和冷依依明火执仗在前,丁傲和董宵儿悄无声息在后,一前一后,一明一暗,相互照应,以策万全。
至于金复羽手中的书信,却是来自陆庭湘。
当日,陆庭湘和左弘轩、妙安在丹枫园吃了闭门羹,又被谢玄虚情假意地送离洛阳城,双方对彼此的态度早已心照不宣。
不同于愤愤不平的左弘轩和犹豫不决的妙安,生性机谨的陆庭湘第一个辨清形势,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融进柳寻衣的阵营,更明白仅凭江南陆府一家恐难以在波谲云诡的江湖中久持。
世人皆知,陆家传世四代皆雄踞江南,迄今已近百年,江湖中不知有多少枭雄霸主对这片富饶之地垂涎三尺,只恨找不到机会替江南易主。
昔日依仗陆家先祖的显赫威名,加之六大门派、四大世家的武林格局十分稳固,因此旁人对陆家只敢暗中觊觎,却不敢贸然出手。
今时不同往日,洛天瑾与清风两任武林盟主先后殒命,贤王府与武当相继堕入风雨飘摇之中,柳寻衣从一介无名小卒一跃成为中原武林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江湖风波骤起,势必破旧立新。如此危急形势,凭祖业盘踞江南富庶之地,又与柳寻衣素有积怨,且相比于其他门派世家实力相对单薄的江南陆府,极有可能沦为这场浩劫的第一个牺牲品。
陆庭湘既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智,深知当今武林有资格和实力与柳寻衣一脉一较高下的,只有金复羽。能在乱世动荡中保住江南陆府长盛不衰的,恐怕也只有金复羽。
权衡再三,陆庭湘认为江南陆府已到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容不得他瞻前顾后,现下最明智的选择无疑是趁其他门派势力向金复羽投诚之前,先人一步向其示好,谋求一座实力雄厚的稳固靠山。
因此,陆庭湘为抢占先机,在打道回府的途中便写下这封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亲笔信,并派人星夜传书。
然而,与陆庭湘预料的不同,金复羽看到他的信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欣喜,反而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厌弃之意。
此一节,从金复羽仅用区区两根手指夹信的动作,亦可窥见一斑。
当金复羽面无表情地读完最后一个字时,竟然随手一甩,将陆庭湘的亲笔信如丢废纸般扔在桌上。
见状,宋玉四人无不面面相觑,暗暗吃惊。
“坞主,陆庭湘在信中……说了什么?”
见金复羽迟迟不肯表态,群疑满腹的宋玉在冷依依、丁傲、董宵儿的眼神催促下,犹豫再三,终究硬着头皮低声询问。
之所以由他开口,只因在四人之中,宋玉追随金复羽的时间最久,关系相较于其它人也更加亲近一些。
其实,金复羽自锄奸大会后一直心情欠佳,虽未表露太多情绪,但他这一路却是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甚至对宋玉几人的主动关心也常常置若罔闻。
能陪伴金复羽左右的,无一不是察言观色的精明之辈,见微知著的睿智之徒。金复羽何等人物?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近日这般怏怏不乐的反常表现,可谓十几年未曾一遇,极为罕见,又岂能不引起宋玉等人的警觉?
正因如此,宋玉、丁傲几人私下对随行弟子掷下严令,此去静江府一路小心侍候,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闲杂人等尽量避让,以免哪个不长眼的一不小心触了金复羽的霉头,令其本就阴郁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甚至连宋玉、冷依依、丁傲、董宵儿这些金复羽的亲信心腹,这几日也是踮着脚尖走路,捏着嗓子说话,凡事小心翼翼,处处再三斟酌,生怕引起金复羽的不悦。
面对宋玉四人的好奇,金复羽仍旧一言不发,自顾品茶。
宋玉深谙金复羽的脾气秉性,知道他无意隐瞒,于是主动拿起桌上的书信,并示意丁傲、冷依依和董宵儿一同观阅。
“看来我们预料的不错,青城、峨眉和陆家都没有在柳寻衣那里讨到便宜。”董宵儿冷笑道,“三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活该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谢玄、腾三石之流,在江湖混迹多年,老奸巨猾,堪比人精,又岂会看不出陆庭湘他们的诡秘心思?只不过……”冷依依沉吟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们即使不与青城、峨眉和陆家交好,也不该得罪他们才是。”
“谢玄并没有得罪他们,否则坞主不可能只收到陆庭湘的书信,料想……左弘轩和妙安现在还在犹豫。”丁傲一边谨慎观察金复羽的脸色,一边小心揣度这封信背后的猫腻,“不是谢玄不懂体面,而是陆庭湘太过狡猾。他深知一山不容二虎,中原武林再也不可能回到南北并立的时代。无论是坞主追求的天下大志,还是柳寻衣身后的门派勾连,都决定了彼此互为绊脚石,对方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阻碍。因此,我们与贤王府……或者说与柳寻衣及其身后的庞大势力之间,早晚必有一场生死大战。惶惶危局,任何人掉以轻心,都有可能惨遭池鱼之殃。任何人立场不明,都有可能沦为待宰羔羊。即使曾经不可一世的六大门派和四大世家也不例外。陆庭湘身为江南陆府的主人,当然不会满足于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更不敢将家族的生死存亡置于模棱两可的凶险处境。因此,在他确信自己攀不上柳寻衣之后,势必渴望与我们建立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