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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天诛

    支牙斯听了这话愣了愣,皱起眉,脸上全是疑色,咕哝了一句。有些词儿李伯辰没听懂,便心念一动,道:“他说什么?”

    徐城道:“你真要听?”

    不等李伯辰说话,立即说:“你这个只配被剔骨剜肉的狗东西,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又说:“这是他说的。”

    李伯辰不和他计较这个,点了点头,道:“你去准备阵法。”

    徐城道:“你当真的?你要自己对付他?”

    李伯辰不答,抬脚向支牙斯走去,刀锋直指他的脸庞,喝道:“我听说你是青金石家族第四大将军,既然觉得我只配剔骨剜肉,那有没有胆和我较量较量?”

    徐城皱了皱眉,只得领命而去。支牙斯听了他这话也皱眉,好像更加疑惑,向左右看了看道:“这狗东西疯了。”

    罗刹们顿时大笑起来,一个个蠢蠢欲动。但支牙斯又转脸往后看了看——西边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妖兽已和那边的罗刹打了起来。不过看似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支牙斯并不很担心,又道:“不过你能打得赢我的亲兵,说不定和那群废物不一样,也可以和你玩玩。”

    他抬脚踢了踢诺雅:“只是你们两个是怎么搞在了一起?一会我可得好好问问。”

    他说了这话,又看向旁边的地窖,大喝:“谁都不许动!他娘的这群剔骨剜肉的狗东西——那个狗东西说得对,留着你们早晚是祸害。小的们,一会就去把他们都给宰了!”

    他这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周遭的罗刹却都听清楚了。前面的“不许动”是说他要玩玩别插手,之后的狗东西是指窖里的人,第二个狗东西不知是在说谁,可一定不是说自己这些人。最后一句话,则是说一会叫他们动手杀光地窖里的俘虏——这就要有肉食了。

    罗刹们迸发出一阵欢呼,支牙斯看起来极为受用,大笑着自背后卸下大刀。

    他那刀背在背上时,看起来只和李伯辰掌中的单刀差不多大,可一握在手中就体型暴涨,竟变得比罗刹亲兵的刀还要大,仿佛半扇门板。支牙斯单手持这刀,向前时虎步龙行,待与李伯辰只相去两步,举刀便斩。

    李伯辰向左侧斜跨一步,魔刀之上电光闪耀,斜着去拨支牙斯的刀身。两刀相交,只听仓啷一声响,李伯辰不但未将支牙斯的刀势拨开,甚至就连偏也未曾叫它偏一下!反倒他的魔刀被震得斜飞了起来,若非这刀身真灵与他融为一体,只怕这一下就脱手了!

    他只觉半边身子都又酸又热,虎口都被震裂,心中已知道这支牙斯的蛮力远超寻常人所能想象的范畴,要较力取胜,只怕自己得修到灵照、洞玄境才有可能。且他掌中那巨刃也不是凡物,自己倾尽全力发出那一刀,竟只在刀身上留下一道凹痕,要换做寻常的兵器,该早被削断了。

    而他出刀时又在魔刀之上施展术法、灌注灵力。此时两刀一撤,支牙斯身上电芒闪耀劈啪作响,激得周遭空气都有了微微的臭味儿,可他却只将身子一振,那电光刹那之间消失不见。又咧嘴狞笑道:“狗东西,酥酥麻麻倒是怪舒服,再来!”

    话音一落再次大步进逼,仍是刚才那一势又斩过来。李伯辰已知道了他的虚实,这一次就不再较力,而是身子一矮,在地上打了个滚避过他的刀锋,用魔刀去斩他腰间的甲裙。支牙斯一刀斩空,可未及地面就途中变招,又成斜劈之势。此时李伯辰一刀斩在他甲裙上,只听锵的一声响,竟深入数寸,将这铁甲给斩透了。而支牙斯的刀锋已至,李伯辰再纵身一滚,使了个缠头式将魔刀掠在身后。听着当的一声响、刀身传来一股巨力——正将支牙斯的刀锋挡住了。又斜跨出一步到了诺雅身边,飞起一脚将她踢出了十几步远。

    他虽然又闪过一击而无恙,可看起来却仿佛他被支牙斯的刀势逼在地上打滚、又被一刀给抽走了。支牙斯低头看了看被斩破的甲裙,笑道:“哦?你要救她?你连自己都活不了,又怎么救?”

    周遭罗刹发出一阵哄笑。十几步之外窖中的丁敏叹了口气:“戈将军,这李伯辰的确有本事,可现在看,本事并不够大。这么下去他死定了,你该想想我们怎么办。”

    戈玄白沉默片刻,道:“能混进营里,有手段给我们发粮发枪的人,不至于让自己这样自蹈险地。我倒觉得,他是故意示弱试探虚实。”

    丁敏皱眉道:“你好好想想,要是——”

    他话说到此处,李伯辰再将魔刀握在手中,又慢慢走出两步活动腿脚、舒缓筋骨,忽然站定,盯着支牙斯沉声道:“你那刀是口宝刀,但那身甲就很一般了。支牙斯,听说过不仁者天诛之这句话么?”

    西边忽然迸出一声巨响——一条线的营墙都倾倒下来,天边慢慢变得发红,似乎是哪里燃起大火。支牙斯不再冷笑了,他说:“你这人本事不大,话却很多。算了,不陪你玩了。本将还有正事要做。”

    他抬手在巨刃上抚了一下,整面刀身都变成暗红色。惊人的热量迸发出来,支牙斯站立之处因为这局部的高温而生出一股小小的旋风。刀身之上的火星被旋风卷去,往四面八方发散,而支牙斯站立其中,铠甲和面容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仿佛一尊降世的魔神。

    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威压和气势迫得退出两三步,就连遥远西边的喊杀声和妖兽嘶鸣声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支牙斯慢慢踏前一步,刀意与机将李伯辰牢牢锁定,双手擎起了巨刃,周遭土地上的积雪开始沸腾。

    戈玄白与丁敏亦为这威能所慑。在这一刻他们了解为什么这个罗刹将军对西边发生的事不是很在意了。因为他看起来的确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一切叛乱——他甚至还没有动用魔神化身之力。

    就在此时,在支牙斯的气势已达巅峰之时,李伯辰忽然反手将魔刀拄在了地上,道:“山来。”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忽然出现在支牙斯的头顶,第四将军支牙斯只来得及用手中巨刃撑了一下,但眨眼之间巨刃就歪斜了。足有十几间营帐大小、仿佛一座小山的青色巨石落了下来,又向地下陷入将近两尺深,将支牙斯连带周遭的数十罗刹压成一滩肉酱。

第三百四十九章 降临

    巨响之后,周遭一片沉寂。饶是罗刹个个胆大,也被这事吓得怔住了。比罗刹更怔的是地窖中的人囚——罗刹之悍勇无敌人人都有刻骨铭心的印象,而支牙斯为这支万人罗刹的统帅,更强得可怕,然而此时竟是这样死了。

    戈玄白和丁敏甚至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见李伯辰又喝了几声“山来”,便有巨石从天而降,眨眼之间就将地窖周围的罗刹又压死了几片。东窖是靠近罗刹大营东边的,与最外围的营墙之间只隔了两排营房,而那边的罗刹也大多过来看热闹,或者向西边妖兽那里拥去了。

    李伯辰一口气从北极紫薇天中搬出八座小山一样的青石,不但将地窖周围的罗刹都清理了,更将地窖同西边的罗刹都隔开了。八座石峰落地的轰隆之声尚未散去,李伯辰便喝道:“戈将军,该动手了!”

    窖中诸人此时才如梦初醒,合力将窖墙撤去,在军官的组织下持着长枪冲了出来。之前东南西北四窖已经起事一次,彼此之间也有些配合,有些罗刹还落在石山的这一边,还处于惶恐呆滞的状态。而六国官兵刚见李伯辰大展神威,士气极盛,以长枪为武器,付出死伤近百人的代价,将那几十个罗刹都杀了,又在军官的分派下,将几座石山之间的缺口牢牢守住。

    戈玄白与丁敏自人群中疾步走到李伯辰面前:“李将军,好本领!”

    李伯辰只向他点了点头,转身持刀盯着压死支牙斯那块巨石。此前他这样做或许别人会觉得他无礼,但此刻却只叫人觉得高深莫测。戈玄白又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李将军,我想由你来带我们这些人最好。”

    李伯辰道:“不行。你们快走。”

    戈玄白终于觉察他语气和眼神都有异,也将目光投向那巨石,皱眉道:“……怎么?支牙斯还没死?”

    “他是死了的。”李伯辰一边说一边慢慢盘膝坐在地上,将双手搁在膝头,“但他身上有魔神化身,很快也就会有魔神现世——我要再杀他一次。”

    戈玄白与丁敏对视一眼,两人又有些发怔。魔神现世?

    丁敏忍不住道:“这未免危……”

    他想说危言耸听,但又忍住了。李伯辰刚才所使的手段不属于六脉术法中的任何一种,这叫他慢慢意识到李伯辰可能是另一种人——灵主。既然涉及灵主、秘灵之事,那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戈玄白还要开口,丁敏拉了他一下,低声道:“既然如此,有劳李将军了。戈将军,兵不可无将,你不宜耽搁。”

    戈玄白略一犹豫,向李伯辰抱拳一礼,道:“李将军,今日之事……要我们有命逃出去……”

    李伯辰道:“去东边的地堡。”

    戈玄白只拱了拱手,转身快步走开。

    看样子他和丁敏都没将这话听进心里去,而仍想强攻东边有罗刹把守的关口。不过今夜妖兽和罗刹闹了起来,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但李伯辰没心思再想这些事了——就在几步远处的大青石之下,一种可怕的气息正变得越来越强大。

    身边的六国兵来来去去,军官大声呼喊,数千人的脚步声像山崩地裂一样响。远处西边,一个第三阶妖兽终于跨过了两营交界处,连成一条线的、由罗刹构成的不停滚动的人潮上方忽然腾起一片黑压压的云——那是可以飞翔的妖兽被推上了战场。

    这意味着这不再是一个冲突。即便曾经可以是,但因为唯一拥有统御全军能力的支牙斯已死,也无人再能控制事态了。一些强大的罗刹低级军官或许也可以发布号施令,可他们最多只能影响自己统属的那些人,而无法影响大局。这已经是一场妖兽与罗刹之间由于积怨已久而爆发的战争了。

    原本想冲来这边阻止人囚逃亡的罗刹改变了方向,因为人囚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威胁,真正的危险现在出现在了西边。而且,在迅速平定妖兽的叛乱之后,人囚也跑不出多远——酷寒是最好的囚笼。

    不过这些声音同场面于李伯辰而言,已变得像整个世界的背景。

    现在,他的感官正在被大青石之下的什么东西慢慢压制、侵略。一个强大无比的气息逐渐成形,它无形,甚至不能吹拂起地上的积雪,却叫附近的罗刹与六**人渐渐感到莫名的惶恐畏惧,继而缓慢地失掉行动能力,像野兽一样匍匐在地。

    但在今夜这样一个混乱的大营中,这些人并不能引起注意。人们很难分辨出他们是死了伤了,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了。以大青石为圆心,倒下的罗刹与人近百,在这圆圈的外面,幸免于难者则开始因为本能的恐惧而无意识地避走。

    一个六国士兵、一个罗刹正倒在李伯辰面前。他们的身体虽然匍匐,但脸却是扬着的,仿佛这样的动作是表达敬畏,而扬起的头颅则是为了看清铅似的云层更上方的什么东西。随后他们的眼睛睁大,嘴巴张开。在达到生理极限之后仍然不停,先是眼睛与嘴角被撑裂,最后眼球像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这时李伯辰看清,眼窝之后、头颅之内的脑浆、血肉仿佛活了。它们既像无数的蠕虫又像由这些蠕虫组成的一个整体,正在身躯当中疯狂地窜动,并在找到突破口之后喷涌而出——几百人的身体同时被撑破,活化的血肉流淌在地并融合一处,整片土地都成了血池——除去李伯辰身周的一小片空间。

    他开了法眼,因此又看到原本死去的那些罗刹阴灵从呆滞浑噩的状态中摆脱,被恐惧趋驱使向四周逃窜。而支牙斯的阴灵慢慢在青石之上现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生前,他的眼中满是狰狞与残暴,但现在在这两者之外又多了傲慢与轻蔑。

    血池的空间之内,血色与肉眼难见的黑雾涌入他的身体,支牙斯的阴灵双唇紧闭,天地之间却响起只有李伯辰才能听得到的雷鸣之声:“你自称奉北辰敕令而来,现在,你的北辰呢?”

    阴灵忽然暴涨,生出另外两个头颅、四只臂膀,身形顶天立地。苍穹之下、雪原之上,山与风,铁与血,人与兽的形状与气息都变得朦胧模糊,许许多多黑且细长、腐朽又衰退的阴灵却密密麻麻地自虚空中浮现了出来。

    现实与这样的环境重叠在一起,仿佛雪原成为了魔域。李伯辰知道,附于支牙斯阴灵之上的那个魔王化身,终于降临了。

第三百五十章

    三头六臂的魔王每只手上都执有一个骷髅。血池之中的血肉翻滚,从地下卷出自远古时代就埋藏在那里的枯骨与残骸,在它身下飞快地堆叠起来,最后形成一尊山一样高大的宝座。

    魔王坐在宝座上,低垂头颅。它的六只眼睛里放出灼灼凶光,盯着地上的李伯辰。魔王化身高大,相貌则与支牙斯有七八分相似。这是因为此时的它乃是化身与支牙斯的阴灵意识融为一体的结果,它并非真正的地上灵神,却有灵神的部分威能。而代价便是今夜之后支牙斯的阴灵将随着这魔神化身彻底消散,再也不会转生。

    但眼前这魔王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它再次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在李伯辰耳中,这声响掩去了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你的身上的确有味道。现身来!要么现在就捻死你!”

    李伯辰慢慢仰起头。眼前的魔王化身似乎比之前看到的喜善大王的化身还要巨大狰狞。那时他在兽群之中带人奔逃,亲眼目睹那东西与施展了秘法的隋无咎争斗,只觉那种力量强大可怕,是任何一个人乃至自己都无法直面承受的。

    可现在他盘坐于地,仰视面前这黑气缭绕的魔王,心中却没有那时的那种畏惧了。

    因为在同徐城逃亡的过程当中,他自风雪剑神口中得知了“化身”、“真灵”、以及眼前这魔神因何而来的深层秘密。他从前拥有整个北极紫薇天和北辰气运,却像守着宝山的乞丐一样不知该如何利用。现在,途中得到的秘密成为了一把开启这座宝山的钥匙。

    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是拥有对抗那夜那个、眼前这个化身的力量的。而今夜,他就要试一试这力量。

    只不过想要“试”,需要做出相当程度的牺牲。在遇到高阊阖之前,他会犹豫不决。但从高阊阖那里听了小蛮的事之后,他心中所有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了——她在天子之都担心自己,她同样需要自己的帮助。他变得愈强,她和他的骨肉也就愈安全。

    李伯辰未答话,魔王忽然探下一臂,以手中的骷髅头去砸他。这时李伯辰闭上眼睛,心中默诵咒文。

    平时默诵这去往北极紫薇天的咒决,几乎只要心念一转的功夫。但这一回变得很慢。就在他起咒的刹那,天地之间那无数细长腐朽的浑噩阴灵像是忽然发现新鲜血肉的行尸,身体忽然抻长,猛地向他扑了过来。

    在这一刻李伯辰清醒地知道这些阴灵并非真正的阴灵,而该是魔神地界之上某种力量的具象化。魔神没有像六帝君一样建立独立于生界之外的幽冥,但换一种说法,其实魔神的“幽冥”就在魔国之中。自己现在所见这充斥鬼影、与现实重合的世界,就是魔神的“幽冥”。这些阴灵代表的是魔神的幽冥对于一切灵力的渴望——自己起咒去往北极紫薇天,这些东西嗅到了强大而充沛的灵力,因而做出反应。

    不过此时在李伯辰眼中这些阴灵的速度变得极慢,就连魔王化身砸下的那一拳也变得极慢。他静守心神,毫无畏惧,终于摆脱此界的束缚吸引,回到北极紫薇天。

    神光缭绕的“怖惧无畏执符真体灵感真君”立在金台之上。

    李伯辰念头一动,附身其上。或者也可以说,是这无畏真君附在了他身上。他来此界时是阴灵离体,肉身还在雪原上,此时是他本人的阴灵与这无畏真君融为了一体。

    随后他以这无畏真君的化身吸纳此界灵力,直到觉得体内力量澎湃而充盈时才停了下来。第一次与这化身融为一体的时候,李伯辰曾遗憾他只能在此界逞威。但现在他知道,其实这无畏真君是可以“出去”的。

    与他而言,无畏真君相当于支牙斯身上的魔王气运。支牙斯身死,魔王气运以耗竭他的阴灵为代价,在生界现身。

    而对李伯辰来说,阴灵是“自己”,这无畏真君也是“自己”。此时两个“自己”融为一体,如果诵念咒文回到生界,便将这无畏真君也带了出去,同样等同幽冥灵神在地上降临。但与此同时,代价该也一样——被带下界的不是无畏真君“本身”。“无畏真君”是“北辰帝君”分化出来的灵神,在北极紫薇天留有神位,本身不可能越界。随阴灵而来的,是他的气运化身。

    他一样需要以阴灵为炭。

    这意味着,他有可能失去真正的李伯辰的阴灵。但问题是,他并不清楚所谓的“真正”同现在身处此界中的这个自己有什么不同。至少此刻,他并没有觉得“我不是我”了。

    片刻之后,李伯辰与无畏真君遁出此界。

    新生的灵神不懂得收敛自己的力量。在他现世的一刹那,整片天空的浓云都被搅动,在苍穹之上凝成几个巨大的漩涡。云层当中生出无数电蛇,轰隆声掩去了一切嘈杂之声。大地之上起了风,以他的肉身为中心,裹挟石屑、碎雪、沙尘的风变成一圈高接天际的墙壁,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犁了一遍。

    支牙斯现身时,只有他能看得见。可他现身时,身高百丈,金光四射,辉映数百里,几乎将天顶的闪电都逼得黯然失色。两个巨大身形几乎是贴在一处的,截然不同的力量因此剧烈冲撞,当即引发了第二次冲击,无与伦比的灵力向四方横扫而去。

    罗刹、妖兽、凡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力量。离李伯辰肉身稍远些的,会先觉得精神一振、气血充盈,但随后很快就又会感到头晕脑胀、体内灵气乱行,仿佛要走火入魔,只能下意识地远远逃离。而离得更近些的则没那么走运,几乎顷刻之间便进入修行人的走火入魔状态,口鼻流血,倒地立毙。

    但李伯辰注意不到这样的情景了。此时的他身高百丈,看地上的人、罗刹、妖兽,仿佛看蝼蚁一般。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不能将这些混乱的小东西分辨清楚,恰恰相反,自降世的那一刻起,他发觉自己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亦超越了人、甚至生界生灵的极限。

    当他目光一扫时,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景物都纤毫毕现,天上地下河底山巅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并同时被他的思维分析理解。妖兽、罗刹、人……十几万个声音混杂一处,可于他而言每一个声音却又清清楚楚,只要心念一动,便可以轻易将其分离出来。

    第一次接触璋山君的气运、第一次碰触金台之上的宝座时,他都听过这种声音。那时他头痛欲裂几乎崩溃,可现在他是强大的灵神化身,非但没有丝毫不适,反而产生了掌控一切的超越感。

    在那一界中时,李伯辰还为会不会失去“自己”而担心。可现在,这种无所不能的知觉充盈他的一切感官,在这种视角之下妖兽罗刹人类与土层中那些细小生灵似乎并无本质差别,那么死亡与哀嚎,同怒骂或欢笑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都是蝼蚁之声而已。

    此时李伯辰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是神。

第三百五十一章 崩解

    因此,面前的支牙斯显得不足为惧。

    作为一个人去仰视它时,它恐怖怪异,充满残暴之力。但现在作为无所能不能的灵神去看它时,李伯辰轻易地发现了它的弱点。

    它毫无根基,空余蛮力。

    支牙斯舞动六臂来抓李伯辰,目标是他掌中金光灿灿的大槊和另一只手臂。它做如此动作时,身周黑气缭绕,牵引得虚空之中那些残缺的阴灵都在舞动,仿佛一同借力给它。实际上,此时李伯辰能够看到支牙斯还在从生界汲取灵力——营中大量早些或今夜死去的阴灵正在被他快速消化,成为这尊巨大魔神本身的力量。不止是阴灵,就连李伯辰所发散出的可怕灵力,也被支牙斯汲取,转为它的一部分。

    李伯辰立即明白,这种魔神化身能在生界存在多久,原来一靠所燃烧的阴灵,二靠它能从周围汲取的力量。他一旦明白这一点,立即感应到了更加深层的东西——支牙斯用以牵引、汲取阴灵的力量,实则来源于气运本身,乃是灵神或魔神强大力量源泉的一部分。

    可它仅是一个依附阴灵的化身,除去这化身所拥有的那点气运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依仗了。

    而自己——李伯辰能够体察到那些纵然是灵神也无法直接看见的“气运”本身。它们仿佛是天地之间最基本的规则与脉络,在这片空间当中以自己的真灵为核心,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他是这网络的主人,天地气运听命于他,而眼前的支牙斯这魔王化身,仅是自某个未知的地方跳到这网上的虫子而已。

    它强大、充满力量,但还是虫子。此时的李伯辰与无畏真君有能力将它驱离这张网。

    于是,他这样做了。

    支牙斯的六只手臂尚未落在李伯辰的身上,它的动作就变得迟钝起来。因为李伯辰先收敛了自己身上的万丈金光与可被凡人瞻仰的形象,从黑夜中消失无踪。于是天顶的闪电和横扫雪原的风随之消失,所有人都能目睹的神迹、异像不见了。因此,他不再外放灵力,支牙斯的一部分力量来源被清除。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断绝魔王化身的另外一些助力。异像虽然消散,但在盘坐于地的李伯辰身边,一桩又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

    先前倒毙雪地的人与罗刹重新站了起来。这是因为在他所操控的那张气运之网的作用下,他周遭的时间与空间被扭转了——站起来的并非行尸走肉,而是一刻钟甚至一个时辰之前的生灵。他们呆立原地,懵懂无知,并不清楚在北辰气运的干涉之下,因为涉及杀伐生灭之缘果的他们,侥幸得回了第二条命。

    施展了这两个手段,距支牙斯说出“现在就捻死你”,只过了两息的功夫而已。

    第一息时,怖惧无畏执符真体灵感真君现身生界,光辉万丈。无论妖兽、罗刹,还是人,一时间都感受到了可怕的威压,这令他们几乎无法言语和行动。

    第二息,神人消失不见,可营地上空的雷鸣与人声的余音尚未散去之时,支牙斯那魔王化身的形象在夜空中出现了。但这不意味着他变得更加强大,相反,这是因为他的力量源泉已被化身灵神的李伯辰轻易散去,这化身自己也开始了灵力溃散的过程。

    他的六只手仍在向前,似要抓住些什么。但现在它的目标不是无畏真君的百丈法身,而是盘坐在血冰之上的李伯辰——纵使愚蠢残暴兼有更多震惊与难以置信,支牙斯也意识到他现在唯一的胜机就在这个小人的身上。

    无论他所用的是何种手段,只要先毁去他的肉身,形势必有转折。

    但李伯辰盘坐雪原之上,双目微阖,五心朝天,一柄魔刀插在身旁,周围百步之内光明大盛,亮如白昼。这叫所有人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就连许多原本已逃出数百步的人囚都忍不住驻足、回头——于许多人而言,灵神二字早就听了无数遍,可有谁真见过、或真的相信,灵神会在生界显圣?

    眼前这情景,甚至令人一时忘却自己所处的险境,幸而有些人还是清醒的。戈玄白和丁敏是最先从无与伦比的震惊当中反应过来的。他们意识到在在这一刻魔军的东西两营都为天空中轮流出现的灵神威能所慑,就连呼喊声都停止了,又看见李伯辰以一人之力与那夜空当中的魔神硬抗——那可怕狰狞的巨神在将六条手臂探向地上的人,可它似乎遭遇无穷阻力,虽然口中发出惊天动力的怒号,但动作却愈发迟缓,仿佛还有个什么看不见的巨大存在,在与之角力!

    两人对视一眼,丁敏道:“到底往哪走?”

    李伯辰曾经指出该向北方的地堡走,但两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其一,向北更加深入魔国腹地,离六国愈远。或许能一时得以存活,但长远来看是没有退路和活路的。其二,此人神通广大,极为神秘。这叫他们想到了“灵主”——没人知道一个灵主会抱有怎么样的目的。

    但现在他们意识到,李伯辰该的确只是想要救他们。因为他完全不需要他们的任何帮助……他们甚至不确定他到底还是不是人!

    于是戈玄白道:“往北走。”

    “向北突围!”他跳上一座半塌的营房喝道,“把命令传出去!!”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营中罗刹亦从震惊当中反应了过来。戈玄白站在这营帐上看得远些,便瞧见附近那些原本要去西边与妖兽作战而对他们这些人囚不屑一顾的罗刹,慢慢开始向李伯辰与魔神的方向集结了。显然是有几个罗刹的低级或者中级军官反应来——他们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一定知道夜空之中那巨大魔神,该是他们效忠、帮助的对象。

    而更远处,西边的妖兽们也发出声势更加浩大的嘶吼——它们看不到李伯辰,只看到的魔神化身。它们感受到本能的威胁,随即展开了更加猛烈的进攻。

    直到这时候,戈玄白的心中才猛地跳出一个念头——这个罗刹大营要完了。或许西边的妖兽大营也要完了。而这很可能意味着魔国在西边的这一路大军、想要径直跨过当涂山奔掠李国袭击更南部的计划也完了。

    自己和这些被俘的同袍们,极有可能要立上一场旷世奇功——即便这功劳大多是由那李伯辰策划、实施!

    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液忽然在刹那之间燃烧起来。他跳下营帐对丁敏说:“丁将军,你带人往北走!”

    他说话了这话便要往李伯辰那边去,丁敏一把攥住他:“你做什么!?”

    “罗刹要冲过去了。”戈玄白喝道,“谁跟我去为李将军护法!?”

    丁敏一愣,转脸往那边看,果然瞧见一些反应快的罗刹已越过了李伯辰投下的青石,向他盘坐之地蜂拥而去。之间还有些因为无上威能死而复生的人、罗刹,可不管是谁,凡是拦在路上的,都被那些罗刹给乱刀分尸了

    但没等丁敏劝阻,也没等他将人聚集起来,盘坐于地的李伯辰忽然站了起来。他一把拔出地上魔刀,往天空一指!

    此时支牙斯那几乎已停滞的手臂正撞上他的刀尖,霎时之间,魔刀神光大盛,一道炫目刀光芒直射夜空——支牙斯那魔神化身的巨大形象,登时崩碎!

    他又忽然睁开了眼睛!

    纵使相隔数百步,戈玄白也能看到他的那双眼——双目之中是电光!

    他先向拥来的那群罗刹一瞪,周遭便忽然雷电大作,百步之内都成了一个电笼。李伯辰仿佛站立在地上的神人,电笼之中的电蛇则将他团团围绕,当先的几十个罗刹一下子成了焦炭,就连拦在不远处的大青石,也被这些电蛇击得粉碎。

    而此时他掌中的刀还在发亮。仿佛那不是一柄刀,而是一道雷电。他又抬手挥出一刀,大地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的脚底都被震得发麻。一道十几步宽、数百长的裂痕横亘大地之上,将西边的罗刹与向营外突围的人囚分隔开来。

    “上前者死。”他开口说道。声音与戈玄白此前听过的完全不同,仿佛灵神借他之口说话。

    然后他又盘膝坐了下来,再次合上眼睛——在他身前,另一个魔神现了形。只不过现在这魔神只有一人大小了,不复之前的百丈法身。但它此时看起来却比大时更加狰狞可怖,因为戈玄白看它的时候,发现它那张脸竟是自己的!

    只看这一眼,他立即觉得自己的阴灵仿佛都被魔神的那张脸吸了过去。恐惧、绝望、悔恨、暴虐,这些可怕的情绪一股脑儿地浮上心头,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将掌中的长枪握了又握,一会儿想自尽于此,一会儿又想大杀四方——哪怕杀的是身边的自己人……只要见血就好!

    但下一刻,一种凌厉又威严的气息忽然从天而降,一下子将他心中这种种戾气荡涤一空,唯余一种肃杀凛冽之感。戈玄白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清醒过来,再看那魔神的面孔,已不是自己了。

    这就是魔神威能么……李伯辰还在和那东西斗法?还没打完!?

    但他现在已没有过去帮忙的念头了,这该是灵神之争……现在这个李伯辰绝不是自己当初在无量城认识的那个了。他眼下能做的尽责之事就是带这些同袍逃离此地……往北边的地堡走!

    他便又连声呼喝“向北走”,与丁敏冲入人群之中。但奔行出十几步,丁敏忽然道:“不对。”

    戈玄白同两个兵合力以长枪捅翻了一个昏头昏脑冲过来的罗刹,道:“怎么?”

    “你看到他的本事了。”丁敏一边快跑一边低声道,“他现在这么大的神通,之前又何必躲躲藏藏和那几个罗刹打得那么吃力?又何必叫我们往北边走躲去地堡里?他什么不直接把东边罗刹守着的关口劈开?对现在的他来说就是一刀的事!”

    戈玄白一愣,又皱起眉,低喝道:“丁将军,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他别有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敏也像他一样高声呼喝,将身边几队士兵再成阵型顶住旁边零星罗刹的进攻,才又道,“我是说,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这种状态,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还是要带一些人往东去,去冲关口。要是他死了,我们都去了北边地堡,又能坚持多久?”

    戈玄白一时间怒气攻心:“你!你真是——”

    “忘恩负义么?”丁敏低而快速地说,“恰恰相反。戈将军我们之前说过,他这样本领的人来这边,十有**是在山那边待不下去了。他之前对我们说要是我们逃出去了,又只求让那边的人知道是他救了我们——他是想要洗刷点什么吧?可要是我们都往北边去了,这里发生的事情谁知道?”

    “所以我们该分两路。你想要往北去,就往北去,但我要带人往东去。无论我们谁活下来,都可以叫人知道这里的事是怎么回事——戈将军,他现在可能是在和魔神斗法,也可能是为了叫我们突围就拦在那里,要是我们都死了叫如此慷慨壮举被埋没在雪原,才是忘恩负义吧?”

    戈玄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这话,可又觉得说得有道理。他抖去长枪上的罗刹血肉转脸往回看,正看到李伯辰已再次睁开了眼睛。他的表情很平静,看起来对付那个似乎是被困住了的魔神并不吃力。但这平静叫人觉得有些畏惧——其中透露着一种超然而冷漠的意味。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眼中的电光,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势。

    他想了想,低声道:“好吧,你本来也不是我的部属,你甚至也不是李**人。那我们分开走——但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无论我们哪一方,人都未必会死光的。”

    丁敏笑了一下:“没人能吞得下这功劳。你放心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吞噬

    丁敏猜对了一半,也猜错了一半。

    错的一半是,李伯辰对付此前那个巨大的魔王化身根本就不吃力。他的确曾经想过或许会有一场恶战——隋无咎与喜善大王之战历历在目,他们争斗的时候,接连将数座山头夷为平地,而那时的隋无咎可还是洞玄境,所拥有的宝物、所掌握的战斗经验绝不是自己所能相比的。

    可在化身无畏真君之后他意识到,他所以为的隋无咎所拥有的的那些优势都不重要。于灵神而言,真灵气运才是一切。他乃北辰,无畏真君也等同北辰分身,掌握这世上最强大气运中的一股。

    能与如此气运抗衡的,唯其他五位帝君或者是那三位魔君。支牙斯身上的气运化身虽然也可看做是三位魔君的一部分,但它所依托、所燃烧的是支牙斯的阴灵。阴灵的力量一散,那气运很快成为无本之木,撑不了多久。

    可李伯辰燃烧的是自己——先是在这世上生活二十余年的凡人阴灵,再是北辰本身。以他的肉身为通道,强大而不衰竭的正神之力以另外一种方式降临了。

    在可以轻易操控气运的能力面前,即便魔神化身拥有同样的力量,也没有任何胜算,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悬念。也是在这时候李伯辰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为什么所谓太古秘灵要躲在诸天万界、来生界行事都要偷偷摸摸。因为在掌握气运的帝君、魔君面前,它们几乎是毫无反抗能力的。

    这样的理解,令他愈感强大。这并非某种情感上的错觉,而是由切实存在的优势所积累起来的。于是在击碎支牙斯的百丈幻象之后,他开始进行下一步——

    他想要捉住这个魔神的气运化身。

    在刚才与支牙斯对抗的短短三四息时间里,李伯辰觉得自己近乎全知全能,仿佛整个世界的奥秘都为他所用,任何难题都经不起他的一次思考。于是海量讯息与知识涌入他的头脑并被他理解吸收。

    这些知识当中,有一些来自寻常所不为人觉察的声音、动作、细节。譬如从罗刹与妖兽的嘶吼声中了解他们身体内部的更为复杂的构造、灵力流转的方式。从他们的动作当中了解他们的肌肉骨骼与人的区别,发力的独有特点。再从这些细节之中,他甚至可以反推他们从何处来、经历过怎样的生活、有过何种饮食与生活习惯。

    而从正在整片大营之中流转的灵力里、再结合他从前本以习得的修行常识,他几乎在刹那之间就领悟了北辰一脉术法更高境界的种种修炼技巧。那些曾被掌握在王族之中秘而不宣的东西,对化身无畏真君的他而言比一和二还要简单。因为那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生界所谓秘法,不过是灵神将自身灵力自然流通运转的方式,整理成咒决再传给世人而已。与其说是咒决,不如说是“描述”!

    李伯辰因为这样的充盈而觉得无比强大喜悦,他想要永远地享有这种强大。但这是有代价的。

    此时在他肉身之内的只是无畏真君的气运,先燃尽了他的阴灵,接着与支牙斯的魔神气运一样,开始消耗自身灵力、开始攫取周围的灵气。李伯辰的心中产生一种冲动——像刚才的支牙斯一样汲取一切。

    魔神化身的那点气运会消失,可他的气运不会。这营中有十几万妖兽、罗刹,还有人。倘若将他们全部杀死、再夺取他们的阴灵,他这无畏真君便还可在地上继续显圣、无所不能!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慢慢滋长。但李伯辰的心中仍有一个声音——不知是来自**本身,还是来自另一个未被他完全蚕食、而偶尔会跳出来的灵魂残片。这个声音叫他平静、叫他看清眼前的一切。它虽然极其微弱,却自始至终萦绕耳畔。

    两种念头在极短的时间内交锋,也是在这时,李伯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许许多多的嘈杂之声中,他分辨出了高阊阖的声音!

    他的意识立即投射过去,发现这位之前为自己所救的高国小王子,竟已断了一臂,正被人搀扶着踉跄向前。

    ……他又回来了么!?

    ……我要连他的阴灵也一起拿了么!?

    李伯辰的心猛烈跳动起来,然后监丑朗部曾在北极紫薇天中说过的话语在他耳畔炸响了。

    “魔神手段……大功一件!”

    全知全能、洞悉一切的错觉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去,横亘现实与幻想之间的那层薄纱消失不见,李伯辰清醒了一些。

    作为灵神的他并非无所不能。他的确可以看到听到许多东西,拥有寻常人难以想象的理解与洞察力。可还有一样东西是他始终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气运。

    作为灵神并非凌驾一切之上,气运、天道、规律还高踞于更上的层次。于那些东西而言,灵神与妖兽罗刹乃至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李伯辰忽然睁开了眼睛,巨大的化身敛入肉身之内。

    这时候,他正看到数十个罗刹在低级和中级军官的指引之下,越过大青石向自己猛扑过来。

    百丈金身收敛于体内,并不意味着“无畏真君”已经离去。而是李伯辰寻回更多澄明心性,不再如刚才一般肆无忌惮地挥霍那神力,由此也令这强大力量在他体内留存得更久了些。理性所带来的沉静与神性所带来的本能骄横在他肉身之内交融,他只觉目力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在灼灼放光,念头一动、灵力流转,用不着再诵念什么咒文,一片雷云电蛇便在他身周织成一个电笼,冲在前面的几十个罗刹登时成了焦炭。

    他又擎起魔刀——刀中被封印的真灵为他体内神性所催,变得活跃躁动起来。魔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开始灼灼放光,似乎渴望着斩开世间一切。

    李伯辰便挥出一刀。可怕的力量倾泻而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大地之上。远处正欲向此而来的罗刹终于感到畏惧——这不是生灵所能对抗的神力。但李伯辰眼中的并不是他们,而是面前虚空之中的魔王气运化身。

    百丈幻象崩碎,支牙斯的阴灵燃尽,只余这纯粹的气运。附于须弥人祭司阴灵之上的黄天魔王气运化身极为弱小,可眼前这一个,似乎因为被支牙斯的恶念与杀意长久滋养,此时仍有相当的力量。

    它想要逃。但徐城布下的阵法发动了。在凡人所无法觉察的虚空之中,阵法的力量将将把这一缕气运困住,任它左突右窜,再也无所遁形。李伯辰的心中便生出另一种急切渴望——

    吞噬它,夺取这气运。

    因而他喝道:“上前者死。”

    在如此凛然声势与惊天动地的一刀之威面前,还想要往这边扑来的罗刹终于退却了。但他们不是往西边去同妖兽对抗,而是开始向南北两个方向奔走——统帅已死,灵神现身,他们没有留在这儿继续作战的理由了。

    而李伯辰盘膝坐下、微闭双目,无畏真君再次从肉身之中脱离。但此时这灵神收敛力量,只如寻常人大小。他持槊按刀于虚空之中立在魔神化身面前,双目放**光,直刺那魔神气运的双眼。二者目光交接,无声的较量展开。

    夺取这魔王气运,等同将其吞噬。但想要吞噬它,便先要洞悉这气运本身的运行规律。实际上两个过程是同时进行的——在洞悉的同时,便已将其缓慢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了。没人教李伯辰如何做,但此时身为灵神的他无师自通,就像一个人凡人不需要被教育该如何进食。

    他开始以神识进攻。像刚才对付百丈幻身时一样,他先本能地想要切断这化身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在这一步时,他遭遇顽强反击——魔王气运开始无声咆哮,强大力量直击李伯辰的心神。这并非法术或者灵力的冲击,而是以运、势、道相搏。

    攻击到来的刹那,李伯辰的理性意识又开始动摇。他感受到发自本能的狂乱与暴虐,心中生出毁灭的冲动。但另一种本能扑灭了这些情绪,这是北辰气运中生与灭、杀与伐的力量。生灭杀伐之道……就连运势、冲动,都在征讨之列!

    然后他再次凭借本能发动反攻。六帝三魔之中,以北辰气运为杀生之最。魔神气运的抵抗被迅速瓦解,一种李伯辰难以言喻不可形容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已慢慢理解其中奥妙的东西开始汇入无畏真君的身躯,他觉得自己只觉和视野似乎变得更加宽广,慢慢衰退的神力亦有所恢复。他开始能更加清晰地理解充斥于天地之间的各种情绪,甚至能开始感受到面前那即将破灭的魔神气运开始惊慌畏惧。

    对手开始瓦解,气运开始被吞噬。就在最后一缕运势也将被李伯辰吸收之时,忽有一种强烈的震动沿着这缕运势而来。并非指凡人所能觉察的那种震动,而是震撼运势本身、似乎自生界之外而来的什么东西——仿佛虚空之中将要突现另一个世界,又或者,被这缕气运所牵连的别的什么东西急欲跨界而来。

    在这一刹那,作为无畏真君的李伯辰意识到,那一边的或许是真正的五位魔王之一,甚至是三位帝君之一——北辰气运在今夜降临生界,又以如此方式将魔神气运强行吞噬,终于将蛰伏于诸天万界之中的真正强大存在惊动了。

    但这种来源于人性的恐惧顷刻之间便被源于神性的骄傲与无畏压制。无畏真君吞噬最后一缕气运,某个强大存在与此处的联系消失,那气息也随之消失了。

    他感到由衷的满足,此前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又回来了。

    李伯辰长身而起,持刀站立。他看到极远处的西边,妖兽已突入罗刹军营,没有了主帅的弹压统率,罗刹很快溃不成军,妖兽开始大肆杀戮。但东营这样大,营中尚未散去的罗刹也有数千,妖兽想要杀到他这里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但李伯辰现在已不担心这些了。他此刻半人半神,力量存于体内尚未退去,因此带来的力量感与掌控感比人间任何一种体验都要美妙。

    他不再是之前那个担忧畏惧的人了。他觉得自己虽然还是清楚地记得一切“应该”为之忧虑的东西,却又能将它们统统看得开了。在当涂山那边的挚爱与亲人自然值得担心,可只要自己很快变得强大,终究会有完美的解决之道。魔国虽在南下侵略,但自古以来人魔都在征战杀伐,势力此消彼长如同草木荣枯,也没什么可焦虑的。纵有一天,双方之中有一方灭亡又如何呢?天道之下,岂有亘古不变的事物呢。

    这样的好心情,直至徐城飞飘而来的时候还没有消失。

    徐城在距他四五步远处停住,看他的目光中全是震惊与畏惧。他甚至是鼓起勇气才能说:“你……刚才……刚才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忽然大笑起来:“你指支牙斯的魔神化身,还是想要来此界的魔王或者魔君?”

    徐城脸色大变,如丧考妣。但下一刻又神情收敛,只余郑重肃然之色:“你吞了气运招来了魔王魔君注意!你知道你惹了多——”

    李伯辰忽然双眉一竖,目中神光四射,直刺入徐城的双眼!

    “狂妄悖逆!”他在神识之中厉声喝道,“区区秘灵,敢在本君面前藏头露尾?!”

    徐城的阴灵之身忽然震颤,仿佛一件飘荡在狂风之中的破衣烂衫。两息之后李伯辰收回目光,他的身形才猛地定住,脸上神情比此前更加惊恐:“你……你伤了剑神!”

    “伤?”李伯辰冷笑,“这狂妄秘灵敢窥探帝君一界,又口出狂言,今天我不过是礼尚往来。再有下次,本君就亲往他的巢穴,斩他千年道行!”

    徐城呆呆地看他片刻,忽然道:“你现在是李伯辰……还是灵神?”

    李伯辰瞪着他。

    徐城连忙又道:“这位……真君,李伯辰曾说帝君会遣真君来帮他。真君你……你……今夜已功德圆满……真君你的法身总要离开生界的,到那时候,这李伯辰的肉身可就陷在这营里了——真君,要不要咱们现在先离开这儿?”

    李伯辰大笑起来,声若雷鸣。徐城的阴灵之身在这笑声中瑟瑟发抖,看着竟像是要被震散了.

    但李伯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忽然转脸看向西北方,双目如炬、神光湛湛,喝道:“谁在那!?滚出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败露

    当第一座石山落下的时候,阿斯兰就知道李伯辰上钩了。风雪剑神果以真灵气运附在他身上,支牙斯必然是形神俱灭的结局了。

    他站在澜江江畔的一块巨石之上运起术法,刚好能将东营中的场景尽收眼底。

    结局都已注定,因此阿斯兰主要看的不是两人之间的争斗手段,而是李伯辰手中的魔刀、头上的那顶盔。这两样东西都是祖圣遗物,后为九圣之中的杀圣所得,数千年的时光之后,竟又落在此人手中。

    说来也是讽刺,听说这李伯辰即便在山那边的人当中,也称得上“宅心仁厚”,却阴差阳错得了这杀圣兵甲。如此宝物,有天命者才能驾驭,他之前生受了,也因此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吧。

    一连数座石山落下,将大群罗刹阻隔在外。看到这手段时,阿斯兰微微动容——因为这看起来不像是风雪剑的本领,或说不该是他的行事风格。作为一个秘灵,即便想要来到生界,也该尽量避免引起各路灵神的注意。即便今夜要以神通杀支牙斯,也该借势——譬如借助一场到来了也不稀奇的风雪。可入眼下这样一连数次施展神通,未免太张扬了。

    他忍不住又去想司祭说过的那话——风雪剑想要借助李伯辰的身体来到生界,究竟是为什么?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看见东营上空出现一尊巨大的金光法身。金盔金甲,持槊配刀,神威凛然。这情景叫阿斯兰愣住了,先是想,风雪剑先连续使用术法,现在竟又现百丈金身,这是生怕无人知晓他这秘灵来到生界么?

    心中又忽然一跳——不对,这不该是风雪剑的幻身!灵神吸纳信众愿力,其幻象化身也就各有不同面目。譬如六帝君那种自诩世间正神的,每每令其信徒觉得它们该是凛然正义的模样,因而常有金光熠熠之幻象。如三魔君那种自诩真情真性的,信众则是罗刹须弥妖兽部,好以血火献祭,因而常有暴戾阴晦之幻象。而风雪剑一般的秘灵幻象,即便有些真灵气运在,但因为缺少信徒的供奉,因而常显自身本来模样。而风雪剑的本来模样,绝不会是眼前这样子!

    他正待定睛细看,那金光幻象却已消失了——支牙斯的幻象在夜空中浮现出来。随后,几乎在他一眨眼的功夫,站在地上的李伯辰举刀将其击碎。

    这是预料之中的结局。西营的安乐大王放纵部属对罗刹展开报复,支牙斯则被李伯辰杀死,东营失去约束。接下来,妖兽会将这些罗刹驱散或杀死,再由他将李伯辰击杀。最终,妖兽与须弥会联手越过当涂山占据李境——那里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又没有了罗刹节制,可以成为他们这些人在南部的一个据点,徐徐图谋隐元大计。

    现在,阿斯兰看到李伯辰盘坐于地正同残留的魔神气运争斗。依照常理来说此时李伯辰本人的阴灵该已被风雪剑燃尽,现在他那具肉身当中的,是废弃了生界之外藏身巢穴的风雪剑真灵本人。这来到地上的灵神该极虚弱,还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休养调息,才能在生界再次施展刚才那样的神通。眼下是阿斯兰动手的最好机会,他该现身了。

    但阿斯兰迟疑了。因为刚才那幻象实在不对劲,他现在甚至不确定该不该放过这个机会再去请教司祭。下一刻他知道自己的犹豫是正确的——李伯辰挥出惊天动地的一刀,大地上出现巨大的裂痕,而后他喝道,“上前者死”。

    接着,那残存的魔神气运也被李伯辰击溃了。他再次站起身,周身气势比此前更盛!

    阿斯兰深感震惊,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状况是怎么回事——李伯辰是司祭计划的一环,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可现在这棋子似乎没法被拿下棋盘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因此他行了险。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金牌,其上刻印花纹繁复的符文。他现在暂不能施展术法,但还有灵力可用。因而在并指在金牌上一拂,其上符文被点亮。一道法术迫发出去,在夜色中扑向李伯辰。

    此时东营中一片混乱。那些人囚集结了五六个千人队,试着向东北方突围。支牙斯死后罗刹们也顶不住妖兽的进攻,开始往南北方逃散。罗刹、人,好像一滩正在被妖兽先锋挤压的水,一边四处流散一边混在一处,于是他们又打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阿斯兰认为自己所发出的这道术法不会引人注意——毕竟所有人都在争斗厮杀,一整片区域灵力肆意发散,是这道术法绝佳的掩护。

    而这道术法本身,则是威力不大不小的一击——此时的李伯辰如果是外强中干,必会受伤。那么他便可放心按原定计划将其扑杀。倘若他将这术法抵住,那阿斯兰当立即意识到此人远比从前想象的强大,该立即去找司祭重新商议计划。

    但第三种情况出现了——就在术法被发出去的一刹那,远处的李伯辰忽然转脸盯住了这边,喝道:“谁在那儿?!滚出来!”

    声若雷鸣!

    阿斯兰的心猛地一跳,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未必发现了我,他可能只是觉察有异、虚张声势!

    下一刻这个念头被立即否定——撤!

    但未等他跳下巨石,此前还站在那里的李伯辰就不见了。随即阿斯兰看到东营靠这边的营墙处爆起一团雪雾——约相距五百多步。随后这块巨石前方的冷杉树干砰的一声也从中间爆开,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上——距这巨石约五十步。

    他心中只来得及生出一个“怎么会这样快”的念头,面前夜色中忽现李伯辰的身影,一个手掌迅速变大,印在他的胸口——

    轰!

    阿斯兰被一击轰出近百步,在地上溅起两片高墙似的雪浪,一直滑到澜江江畔、撞裂一块巨石,才停了下来!

    他几乎失去意识,觉得四肢似乎都断了。但强大灵力从胸甲当中涌了出来,生机在体内流动,他几乎是顷刻间就复原如初。他反手去拔腰间的刀,但听到身前轻微一响。

    “你和支牙斯说话的时候很有见识。”魔刀的刀锋抵住他的咽喉,李伯辰自夜色中走了出来,以睥睨之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用的刀也和罗刹不同——你究竟是不是罗刹?又站在这儿看什么?”

    阿斯兰近距离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气势。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是人的人,绝对不仅仅是人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讯问

    阿斯兰头脑中掠过几个念头,最终将心一横,说道:“我看阁下也不是人,而是幽冥灵神吧?今夜降临魔国地界,只怕已引起魔神的注意了!”

    要在平常时候,这样的话该会叫李伯辰心中一跳。可现在他被强大力量充盈身体,那些身为人的恐惧、焦虑,全被抹去了。他冷冷一笑,道:“这一点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

    又略略一顿:“你不想说,我可以猜——我猜你是个鬼族,化成了罗刹的模样。在山那边的时候我也见过两个鬼族,但印象都不是很好。我还猜你们鬼族的数量并不多,该个个都很惜命。那么要是我今天就砍了你的脑袋,你会不会后悔对我说了几句废话?”

    话音一落魔刀的刀芒忽然一吐,阿斯兰的脖颈一侧登时被斩开了。这一刀既没切断颈骨也没切断气管,切的只是血管。饶是如此,鲜血也一下子呲了出来,像一股小小的喷泉。阿斯兰万没料到李伯辰竟真的说动手就动手,是隔了一下才抬手去捂自己的脖子。

    但很快,他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像是想说话却又不敢太大声,仿佛怕声音一大,自己的另一半脖子也会断了。

    李伯辰将一只脚踏在他的胸甲上,冷冷看着他,忽然又挥起了刀。

    阿斯兰连忙道:“我说……我说!”

    李伯辰将魔刀停在他另一侧脖颈上,沉默地盯着他。

    阿斯兰道:“……我说什么?”

    李伯辰目光一动,阿斯兰咳出一口血,忙道:“我们……我们……哦我们乐意见到今晚的事。罗刹军欺人太甚,要妖兽做先锋……每战都将妖兽当成消耗品,更不把须弥人和鬼族放在眼里……阁下今晚杀了支牙斯大破罗刹东营我们乐见其成,我们没有恶意!”

    李伯辰冷笑一下:“你再想想。”

    阿斯兰愣了愣:“……好吧我们是想利用你……可也算不上恶意,我们从前毕竟是敌人,难道之前你见到我不会杀我么?”

    他是鬼族所化的罗刹,体质竟比真正的罗刹还要强,一边这么说话的功夫,伤口就慢慢愈合。虽说脖颈上还有个可怕的刀口,但血已慢慢止住,说话也变得流利起来了。

    “我在这里的确是想在你杀死支牙斯之后除掉你,但没料到你这么强。你叫李伯辰,对吧?你是李国的王子,对吧?今夜罗刹军已经散了,我本来会指挥余下的妖兽越过大山占据李境,但我们和那些魔军不同,我们不为杀戮,只是为了找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既然你这么强,我们是可以联手的——我们可以帮你做李国的国主!”

    李伯辰大笑几声,又凛然道:“即便我要做李国的国主,也不会要你们帮忙。不过听你这口气,难道你也是隐元会的人?当初罗刹王罗旬天想要和六国和谈,就是你们从中联络么?”

    阿斯兰连忙点头:“是!正是!所以我们和那些人是不同的,我们——”

    “有关我的事,是应慨告诉你的么?”

    阿斯兰想了想,道:“……是。”

    他现在又有些疑惑了,不是因为李伯辰的强大力量,而是因为李伯辰所知道的东西似乎远多于他“本应该”知道的东西。

    而李伯辰很享受现在这种讯问的感觉。拥有强大力量,将敌人踩在脚下,掌控其生死,而后获取想要得到的一切情报。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一些利用这种力量——尽管心头时不时会有转瞬即逝的警讯泛起,他也毫不在意。他认为这种警讯所指的是远处当涂山某座山巅之上的东西、那个尚未露面的须弥人司祭,而非其他。

    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与阿斯兰对话的时候、甚至在自己突袭阿斯兰的时候,山巅之上那股强大力量就已经密切关注这里的一切情况了。那个须弥人司祭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他在衡量自己的力量,他怕像阿斯兰一样不自量力而后引火烧身。

    不过现在的李伯辰不打算放过那个司祭。杀死司祭是从前的李伯辰的原本目的,因此可以永远毁掉魔人跨越澜江的大桥。而对于现在的李伯辰来说,战斗与杀伐、快意的宣泄则也是主要目的之一,他渴望征服眼中所见一切。

    于是他冷声道:“接下来我只问两个问题,只要其中有一个叫我满意你就可以活。”

    “第一个——应慨是什么人。”

    阿斯兰将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他似乎在心里又好好想了想,才说:“他……他是鬼族。他从前是鬼族的王子。”

    李伯辰没料到听见的会是这个答案。但他不动声色。

    “从前的意思是说,他失去了鬼族的肉身。但鬼族是万族之祖,即便身死阴灵也可以通过秘法得以保存,他因此托生在当涂山以南的应家……为的就是为隐元会打入六国内部。嗯……他托生在应家已经有许多年了。不止是现在的应慨,他还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祖父……还可能做过别的什么人。我相信他和我们一样,对你没什么恶意。说起来都该是我们的错……应慨曾说过你值得拉拢,他想将你收入隐元会,但你太固执了,要是你早一些接受他的帮助,也许今天根本不必出现在山的这一边……或者也可能是他还在考验你,看你究竟是不是值得辅佐的人。他、我们隐元会同时也在考验好几个人……李生仪也是其中之一,罗旬天当初也是其中之一……”

    阿斯兰说了这些停顿片刻,似乎一时之间想不起再说什么了。

    李伯辰也等了他一会儿——等的是他继续说“隐元会”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但看起来他不打算继续开口,李伯辰便道:“我不满意。现在是第二个问题,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为什么魔国要大举南下。”

    这一次阿斯兰犹豫的时间更长些。在李伯辰决定斩下他的脑袋的前一刻,他却问道:“你知道世界的尽头有什么吗?”

    ?”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世界尽头

    他没有直接回答。李伯辰就在立即将守诺其杀死和再付出一些耐心之间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因为无论怎样,他都决定将阿斯兰的阴灵活活拉出体外,再从其口中拷问出更多的东西。现在在他活着的时候做出提问,是因为这两个问题比较重要,李伯辰怕他成为阴灵之后记忆和认知出错。

    李伯辰便道:“你知道么?”

    “问题就在于此,我不知道。”阿斯兰说,“不但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天地初开的时候就有我们鬼族,我们有文字和历史,我们最初的祖先抵达过世界北边的尽头,传说尽头那里的天空一片漆黑,结冰的海水向下轰鸣落去。”

    他的语气变得略微舒缓低沉,像对自己所说的话入了神,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此时的李伯辰收敛了百丈金身,但感知仍旧敏锐。虽因力量逐渐衰退的缘故无法像初临世间一般洞悉周围的一切,却也仍能觉察到就在雪下、地下,有无数生机缓慢而鉴定地蔓延。

    山巅之上的须弥司祭想要出手了。

    “随后当然还有同族想要去看世界南边的尽头。六国的鱼国和姜国在最南吧?更往南就是无尽的汪洋了吧?你们六国的人是这么说的。可鬼族的前辈留下来的历史和文字说,一直向南,还会有一片广阔的土地。但那里不适合人居住了——当涂山以北更向北,越来越冷,到最后几乎要将无尽汪洋冻住。而那片土地向南更向南,越来越热,最后整个世界都在燃烧,没人能过得了那片火海。”

    李伯辰开始感受并拨动气运。北辰主生灭杀伐,他就是北辰。这句话在今夜之前于他而言是一句没用的废话,但自无畏真君降临在他身上那一刻起,他对气运这东西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并在之前短暂又漫长的战斗中得到了更多的领悟。

    现在,他同样小心而缓慢地设下埋伏,神与人合而为一的他认为自己今夜将战无不胜。

    “又过去很多年,有了须弥罗刹,羽人蛟人,还有人。”阿斯兰的语气变得更慢些,“我们被驱逐到当涂山以北,所以再想看传说中世界的尽头,就只能向北走了。但从那之后,没人再能看到传说中世界尽头的夜空、从世界边缘轰鸣落下的冰海,也再没有新的传说了。”

    李伯辰终于开口:“因为再没人能走到那里?”

    “因为世界的尽头消失了。”阿斯兰说,“世界的尽头变得无边无际。传说中越过极北的注姜山再在冰海上走上一整年就能看到冰海从世界边缘落下,可现在越过注姜山,哪怕走上两年、三年、十年甚至五十年,冰海还是冰海,永远没有尽头了。”

    李伯辰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魔国南下,与这件事有关?要世界尽头真的变得无边无际,你们不是应该反而北上开疆拓土么?因为冷?”

    他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这具身躯之中的“人”一时间略略占据上风,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个念头,因而令他不像之前那样觉得自己足可掌控一切、征服一切——如果阿斯兰说的是真的,那么魔神也知道这些事吗?魔国南下一定得到了魔神的允准,难道如三魔君那样的存在,也无法解决令魔人不得不南下的危机吗?

    这么看……神似乎未必是神了。

    “因为活不了——北边的土地越来越没法养活东西了。几千年来,慢慢的、一点点的,动物和飞鸟死去了,地衣和苔藓死去了,种子死去了,最后连须弥人也没有办法——生机完全消失了。我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死地。世界的尽头的确无边无际了,可死地也越来越多了。我们猜,生机都被无边无际的尽头带走了。”

    须弥人司祭的触手探至两者身下,李伯辰感到那些触手织成一张大网,几乎将附近数百步之内的土地都掌握其中了。此时他的人性稍占上风,令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睥睨万物、以我为尊,而本能地生出更多担忧与警惕。就是这些警惕,令他发现了身体之中的神性所不屑一顾的蛛丝马迹——

    还有另一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操纵气运。

    这个人就是阿斯兰。以此时的近乎灵神之体,李伯辰可以确信阿斯兰的确是生灵,但他又的确在对周围的气运造成影响。这种影响极为微弱但也极为精妙,与李伯辰操纵气运的手段有着极大的不同——李伯辰是有意识有目的地对气运进行干涉,而阿斯兰的所作所为,更接近于某种本能。

    现在这种本能似乎随着他的心意对周围小范围内的气运进行改造,对身处其中的双方都造成了影响。这种手段在引起李伯辰警惕的同时也引起了他的兴趣——鬼族号称万族之祖,而李伯辰也记得应慨曾说过“你看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这种话,用以解释他为何战力低下。

    他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搞不清楚这句话的奥秘——倘若自己觉得应慨弱得像三岁孩童一样,他也会那样么?那鬼族岂不是早该被灭绝了么?

    现在,李伯辰似乎能从阿斯兰这种对气运的本能干涉之中窥见一点端倪了,可他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不过眼前的事实是,自己在东营中最初见到阿斯兰时,是将其当成了一个身手并不大好的罗刹的。而阿斯兰现在的表现也的确贴合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和应慨,都是故意令自己产生了这种印象么?对他们而言,这种印象有什么好处?

    李伯辰沉声道:“所以,罗刹想要由魔国人占据六国土地,而你们隐元会则想试着和平共处?”

    阿斯兰的脸上露出难辨真伪的微笑:“是的,所以我们选择了几个人,看他们谁更适合做这个新世界的王者。现在看来你很合适。”

    他说得太多,也太直白了。李伯辰很怀疑如此轻易得到的“魔军南下的真相”究竟有多少可信度。而阿斯兰开始说这种极易令人起疑的言论,该意味着他已经慢慢不大在乎自己的威胁了。

    ——须弥人司祭出手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人灾

    大地忽然沸腾,无数根黝黑的藤蔓蹿了起来。这更像是一种奇怪动物的触须,顶端有锋利的黑色指甲,一窜出土地触须之上就弹出许多尖刺。澜江江畔眨眼间变成一片黑森林,李伯辰与阿斯兰原本只相隔一柄刀的距离,现在两者中间忽然被数十根藤蔓分开,形成一堵坚实的墙,就连魔刀就被缠绕其中。

    藤蔓窜至一丈多高,开始疯狂缠绕搅动。江畔还有许多覆雪的大石,也都被藤蔓一起包裹。先是搅碎石上的冰层,再从石上剥下一层碎屑,随后继续往复。藤蔓毕竟不如石头坚硬,很快便因为巨大的力道被磨断,但地上很快又蹿出新生的填补任何一丝空缺。

    大概两息的功夫,澜江江畔再也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石头,土地都被犁下去厚厚一层。这时候藤蔓的动作才缓慢下来,但看起来仍像大团大团缠绕在一起的巨蟒,叫人头皮发麻。

    约如此安静了一小会儿,刚才李伯辰站立之处的一团藤蔓忽然枯萎,随后像疫病一样蔓延来开。眨眼之间的功夫黝黑的藤蔓都呈现出枯黄之色,被夜风一吹,只在原地剩下一些枯死的筋脉了。

    李伯辰将刀一振,周围的筋脉粉碎,变成一阵土黄色的风。

    面前的阿斯兰不见了,该是为须弥人司祭所救。在藤蔓出现的一刹那李伯辰有机会将其一刀斩杀,但他没动手。因为打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这个鬼族,而是须弥人。

    他感受得到须弥人司祭就在澜江对岸的山巅。但山巅之上有一颗巨大的树木,又跨越江面延伸到这边并扎下根重新成为一片占地广大的密林,几乎相当于一个城镇大小,他不确定司祭究竟藏身何处,或者说是不是整片森林都是它的身体。

    倘若是后者,也应当有一个蕴藏意识或者总控全局的核心。李伯辰因此问出两个问题。阿斯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的时候被救走,该意味着那个司祭认为“究竟为何南下”的根本原因不该被说出来,而阿斯兰现在也的确说得不够多。

    出手即会留下痕迹,李伯辰可以确信须弥人司祭的存在形态是某个单独的个体,而非化身这一整片森林,而那个个体藏在澜江对岸的山巅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运行体内灵力。

    自无畏真君降临到现在已过去将近一刻钟,他开始觉察出异样了。首先就是越来越频繁地在心中掠过的警兆。

    从前可能有生死之忧时,他身上会微微发麻。但现在没有这种生理上的感觉,只剩心头的悸动。这似乎意味着危险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李伯辰想了想,似乎找到一些原因。他的阴灵其实就是北辰的真灵,降临生界的无畏真君燃烧的既是他的阴灵也是北辰的真灵。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无畏真君本身也是北辰真灵的一部分,那么其实无畏真君燃烧的是他自己。

    无畏真君并非真正的灵神,来到此界所依仗的强大力量一方面源于吸纳的灵力,另一方面源于他在北极紫薇天所吸纳的灵力。李伯辰推测等此身所存的灵力耗竭,这位他自己封出来的灵神就会从世间消失,而那一界则出现一个空的神位——就像金台之下的那些其他空的灵神之位一样。

    留给他的时间似乎不多了,心中频繁的悸动该就是预示着这灵神已开始耗竭灵力、逐渐衰弱。而下一次想要再有如此神通,不知道还得在那界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再把无畏真君的灵力修回来。他必须尽快将须弥人司祭解决掉。

    李伯辰从地上跃起。地面陡然凹陷一个大坑,土石崩碎。下一刻对岸的山脚下爆起一团雪雾,接着是半山腰、山顶。可怕的冲击力令雪崩再一次出现,这次的声势极为浩大,似乎嵌在山体之上的一层厚厚冰壳都被一同剥了下来。

    比他的冲击力大千倍、万倍的力量蕴含在这场雪崩中,自山顶巨树之上延伸出的藤蔓被巨量汹涌而下的冰雪冲击,很快就被摧毁殆尽。冰雪变成一头奇大无比的怪兽,沿山体向下俯冲,狂暴奔行出数十里仍未停住脚步,最终冲到了澜江里。

    靠近更靠近西营一段的澜江被冰雪暂时地堵塞,而此处则是这条江河道最窄、水流最急的一段。汹汹江水暂不与巨量冰雪计较,随即冲上北岸,先淹没岸边的那片树林,再直冲其后的妖兽军大营,接着一路往东南边漫卷而去。

    依照阿斯兰、司祭、安乐大王的计划,他们本该将罗刹驱散便可。没了统帅的罗刹极难再自发组织起来,他们会分批回到自己的家乡。

    但现在这可怕的变化叫计划改变了——冰冷刺骨又汹涌澎湃的江水将西营中的妖兽像赶羊一样往东营驱赶,随后在江北岸圈出一块巨大的半圆形空地,十几万妖兽、罗刹被困其中。罗刹没法儿逃了,于是被激发出悍勇,同妖兽火并起来。东营中的数千人囚逃得比罗刹要早些,一部分是往北边去的,不但避过了漫来的江水,还因此获得了一片天然的屏障。

    但另一部分想要南归的人被江水拦在了圈内,他们不是罗刹和妖兽的对手,留在岸上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一些人找到缓坡跳下看起来已经暂时干涸的江底。然而江底全是淤泥,也没来得及上冻,这些人立即死了一片。余下的苦苦支撑一阵子,终于等到江底被略冻住,同样打算渡江向南。可这些人只有数十人上了南岸——因雪崩而堵塞河道的冰雪到底不是土石,在坚持了一刻钟之后终于被江水冲开,还在江底的人全部葬身冰水之中。

    但形势已经彻底改变——西营之中的十几万妖兽几乎有一半被改道的江水卷走,余下的妖兽和罗刹战作一团,不复之前的绝对优势了。

    此时李伯辰站在山巅,认为自己这一招做得相当不错,已不能仅仅用“四两拨千斤”来形容了。这要得益于化身灵神之后的力量和对气运的把握——几个最为关键的点被触发,一场巨大的灾难就此形成,轻易带走数万妖兽的性命,甚至可能将所有的罗刹和妖兽都解决。

    现在他认为自己开始慢慢领悟气运之力是怎么回事了,其实部分功劳要归于阿斯兰。刚才他觉得阿斯兰似乎在本能地、轻微地改变气运,随即他意识到鬼族所谓的“千变万化”可能是因为什么了,眼下他要在须弥人司祭的身上证实一下。

第三百五十七章 棋手

    须弥司祭化身的那颗巨大树木在对面的山头,现在的李伯辰可以一跃而过并引发另一场雪崩。但那棵树实在太大了——在澜江北岸看它的时候,它仿佛是山巅之上的一颗脑袋。现在在另一处山巅看它的时候,只见这树几乎将半边天空都遮盖了。

    李伯辰因此打消这个念头——自己不算是完全的灵神,还存有肉身。即便因神力的加护这肉身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作为须弥一族中的最强者,纵使不以争斗见长,这位司祭也一定不是好对付的。他决定继续以灵神的方式将其击败。

    就在此时他身前的雪地一阵颤动,一株细苗蹿了起来。

    李伯辰心头微动——他此前没有觉察到须弥司祭的生机向这里蔓延。

    细苗迅速抽枝,先化为一株小树,再化为一个人形。好像担心李伯辰会即刻出手将其除去,这人形立即开口:“现在有一整个天下摆在阁下面前,阁下要是不要?”

    这句话达成了应有的效果,李伯辰没动手。但不是被这句话本身打动,而是被须弥人司祭愿意先与自己交流这件事。是在拖延时间,还是真诚合作?

    “有话请讲,简要些。”

    李伯辰开始感受须弥人司祭的生机,很快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之前许多藤蔓在延伸至地下并忽然暴起救走阿斯兰时,对方操纵生机的痕迹非常明显。该是为了达成目的使用了强力手段,将附近的生气抽空凝在藤蔓之中,发起威力强大的一击。

    而眼前这幼苗先化树再化人形,则是对方只略略进行了引导。相较于从地下窜起并犹如活物的藤蔓而言,一株耐寒的树苗在冬季生长似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尽管长得快了点。

    李伯辰能够分辨得出这些手段,全凭他的本能。像一条游鱼对于水流的熟悉、像一只飞鸟对于气流的熟悉。

    引导。他在心里想,阿斯兰、鬼族对于气运的操纵似乎也是这种引导。问题在于,他们以何种技巧做到了这种事?在孟家屯的时候他与常秋梧上山而遇到妖兽的时候,也试着引导气运,他知道这种“引导”有多难。而须弥人司祭和阿斯兰的手段却极为圆融自然,同自己的手段之间的技巧差异就好比,一方同时操纵千条、万条气运来达成一个结果,而自己最多只能笨拙地动用一两条,且得到的结果非常不可控。

    譬如刚才所引发的那一场雪崩——他凭借化身灵神时对于气运的本能找到几个关键点,而后以这几个关键点引发灾难。但在干掉罗刹和妖兽的同时也带走了许多人囚的性命,这样的结果并不能叫人满意。

    ——如何像他们一样精妙地对气运进行引导?李伯辰认为其中必有一个简单的窍门。无论鬼族还是须弥人司祭,对气运的感应都不会比自己更加敏锐,他们没理由做得比自己更好。

    这时面前的人形道:“阿斯兰已经对阁下说了北方的事。你与鬼族和隐元会不是第一次接触,该已明白我们与那些罗刹、妖兽不同。我们想要的不是奴役和灭绝,而是合作与共存。为此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天下共主,而现在我觉得阁下很合适。”

    李伯辰道:“临时做出的决定不大可信吧?”

    人形道:“阁下不信的是哪里?”

    “你们不想奴役和灭绝,想要合作与共存,我暂且相信一些。但我认为也可能是有某种条件和时间限制的。”李伯辰道,“不信的是你说的天下共主。你们发现可能打不过我,立即把我的重要性从棋子提升到棋手——其他的棋手答应么?”

    人形道:“今夜见你之前听到的对你的评价并不好——说你妇人之仁且优柔寡断。但今夜见你之后这种评价恰恰成为了你的优点。我听过刚才你和阿斯兰的对话,你眼下该还是保有神志的,且你的那位秘灵并非风雪剑。你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或许是一位太古秘灵。因为它你本该像其他灵主一样冷酷狡诈残忍无情,可你却还保有人性。这叫你在我们这里立即拥有了从棋子被升至棋手的的资格。至少是棋手之一。”

    李伯辰道:“为表诚意,情你说说你们的计划吧。占据李地,然后呢?”

    他并不很信须弥人司祭的话。即便对方说的是真的,他也不信什么天下共主的鬼话。没有任何一个想要成大事的组织会忽然将高位拱手让人。如果会,那么这群人一定成不了大事。

    现在他在试验自己从阿斯兰身上所领悟到的那种本能。生灭之气运存于万物之间,从理论上来说李伯辰可以此轻易将这位司祭解决掉——对面山巅之上的大树向下扎根,他能感应到最深的根须扎入了澜江以下,最远的甚至能探入李境之内。

    这样巨大的生命体所蕴含的生机太旺盛了,从气运角度来看,它简直是一颗落在山巅的太阳,向群山和大地之中发射出千丝万缕的光芒。倘若李伯辰可以分出足够多的神念意识、将这些代表了巨木本身生机的光芒全部以生灭气运斩断,那须弥人祭祀当会立即生机断绝,自己也用不着去分辨对方的“核心”在哪里了。

    但他觉得这种“足够多”是人力所无法达到的——即便灵神也不行。

    这时候须弥人忽然顿了顿,道:“你没有认真听我的话——你还在想该怎么将我杀死。李伯辰,你做不到这一点。你知道我已经活了多少年么?好吧,看来你对天下共主这件事兴趣不大,而对操纵气运之术很感兴趣。你体内的的果然是秘灵,而非真神。那么我们来做另一个交易——我教你如何如何更好地驱使气运,而你离开此地回到当涂山以南去。在那里,有一个你的熟人需要你帮忙。”

    李伯辰道:“应慨?”

    须弥人没有面目的脸动了动,像是在笑:“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是——”

    下一刻他的声音忽然变了样,变得尖而细,仿佛陷入极度惊恐的状态之中:“不对……你不是秘灵!”

第三百五十八章 敌退我退

    李伯辰笑了笑:“我从没说过我是。”

    “你既是六国正神附身,那就没什么可以谈的了。”须弥人变了脸,“你今夜必死。”

    李伯辰知道原本也没什么好谈的。司祭宣称要将自己视为“棋手”的时候,必然也像自己一样在暗中探查,也不知他从哪里确定了自己身上的乃是正神而非秘灵。不过另一个念头滑过脑海——令这司祭感到惊讶的似乎是“是真神而非秘灵”,而不是“灵神降临生界”这事本身。

    他是见惯了不成?

    须弥人司祭的攻势发动了。招式老套,但很有用。无数根此前救走阿斯兰时的藤蔓从地下钻出,试图将李伯辰牢牢缠住。与之相比之前江边的突袭好像变成小打小闹,那时候的藤蔓好比游蛇,此时的就像是巨龙一般。

    不过李伯辰虽然尚未完全参透像阿斯兰一样操控极为复杂气运的能力,却也懂得如何把握关键之处。譬如须弥人化身的巨树广泛,生机脉络尤其明显。而李伯辰所能看到的生、灭之气运,几乎也是随着这种生机分布的。草木有荣枯生死,这并不稀奇,但总有那么一两处生机极为浓郁,可灭杀之气运也尤其强大,这就是李伯辰此前引发雪崩天灾时所用到的关键点。

    须弥人一出招,李伯辰立即引灵力护体,金身出窍,引爆直击那几个生灭气运的关键节点。此招立即奏效——其中一个节点似乎正位于山体之中的某个脆弱缝隙之处,之前全靠附在山体之上的厚重冰层支撑。但之前一场雪崩中冰层剥落,此时被李伯辰一动手段,便正好崩塌了。

    一整片山体剥落下来,难以计数的土石在山谷中轰隆而下,反复撞击,又引得周围一片山坡同时倾塌并引发可怕的震动。李伯辰的肉身几乎被震动颠起来,但对面须弥人司祭所在的山峰更惨,几乎半个山头都塌掉了,腾起的烟尘与雪雾直冲上天,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甚至高过了那颗巨树。

    而巨树也在倾塌——它一半的根系都被崩落的土石毁掉,形态无法维持。李伯辰看得到它其中蕴含的生机无法像之前那样聚集为一团,而像有了生命似的四处逃散,绝大部分是往当涂山南部的方向散去。

    这须弥人司祭刚才的口气还极为严厉,此时却称得上“一触即溃”,这令李伯辰微微一惊。但他随即意识到,之前的支牙斯敢于同自己争斗,是因为它其时已死,阴灵为魔神占据。可这位司祭现在还活着,再强也不过是生灵而已,自己化身灵神以气运击之,他要不逃才是怪事!

    不过他这逃未必是真逃,该是在同自己拖延时间、等自己力竭吧。

    这的确是一个好手段。李伯辰这一击是用“雷霆之势”都难以形容其威力的——须弥人司祭之来得出出手一次,巨大树形便垮了。可垮的也只是形而已——那些生机往四面八方而去,就像千万个活生生的人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奔向莽苍密林之中,李伯辰此时纵然近乎洞悉一切,却也仅是“近乎”。且他只是看到、觉察到了,却无法分出那么多的心神去将每一处都斩杀。

    因而他高踞山巅之上,形势却似乎比此前更难缠——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身下土层此起彼伏。或是迅速生出一株奇异植物喷吐腐蚀性极强的毒液毒雾,或是翻卷出无数蝇虫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又或者干脆是生出许多荆棘,仿佛要像之前一样将他卷在其中。

    以李伯辰如今的手段,这些东西都不难应付。只是须弥人的攻势没有停歇,他也只得不停招架。也曾想再通过几个关键之处来一次强力的打击,可随即意识到倘若这打击再像前两次一样,只怕要把自己也埋葬了。李伯辰很快意识到自己之前杀支牙斯、杀化身时,仿佛一个手持巨刃的猛汉,十步之外所向披靡。可现在这须弥人却欺进自己十步之内,手中的巨刃纵使威力惊人,一时间也派不上用场了。

    被缠住烦不胜烦,要追击却不知道敌人藏身何处,想徐徐图之时间却又不多——李伯辰立即意识到自己今夜可能无法击杀这须弥人司祭了,该尽快脱身。反正他原本的目的就是救人、毁桥,而现在两个目标都已达成,甚至还额外引得罗刹与妖兽相争,叫他们损失惨重,已算是出乎意料的大胜了。

    下一刻他又因这念头而出另一个念头来——不知何时,自己竟已从之前那种无惧无畏觉得天下皆可一战的状态中慢慢摆脱出来了。如果是一刻钟之前的他,绝不会生出什么“尽快脱身”的念头,而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压根不考虑败了会如何——因为“他”不会有败这个概念!

    李伯辰再次意识到情况的紧迫。这意味着灵神之力快要退去了。一旦变成此前那个龙虎境的自己,漫说是须弥人司祭,哪怕是之前那个受了自己一击而不死的阿斯兰也要变成强敌了!

    他心中立即有了计较,马上将金身一收,起身便向山下跃去。但刚到半空,山壁之上忽然生出无数触须,将他的双手凌空缠住并狠狠向下一拉。李伯辰登时失去平衡,轰隆一声摔在刚刚崩塌的土石之中,几乎被埋住。

    不知从哪里传来须弥人司祭的声音:“阁下这时候才想走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吧。”

    李伯辰从土石中奋力跃起,挥刀将缠在推上的木须斩断,一句话也不说再向岸边飞驰。其实此时他还有神力在身,不过刚才心中生出一个主意——与其仓皇逃走,不如先示弱以求决死一击。现在须弥人竟然又开始说话,显然真的认为自己快要变成寻常人了。

    这念头刚生出来,忽有一道人影自旁边的断壁之上嗵的一声跳下,烟尘弥漫。下一刻雪亮刀光斩破烟雾,直逼而来。李伯辰想也不想,抬手就举刀迎上去。只见半空中电光大作,来袭者被一击迫出四五步,正是阿斯兰。

    他此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是被须弥人司祭的生机加持。他将已崩碎的长刀随手一丢,冷笑道:“这可不如之前的雷霆一击。你身上的灵神之力快退了吧?答出一个问题,你仍然有资格做棋手——你身上的是哪位尊神?”

    李伯辰哈哈大笑:“你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口气尚且立即狂妄起来。而我身上神威犹存,又怎么会受你胁迫?你死之后去往幽冥,自然知道答案!”

第三百五十九章 轰杀

    他再将刀一振,踏前一步就劈了出去。速度、力量都已达巅峰时,什么招式都已不再重要。刚才为了不将阿斯兰吓跑他只用了三分力道,现在却是尽了全力。

    鬼族人显然没料到之前被从半空中拉下来的李伯辰竟神威未退,只来得及闪了一下身就听胸侧夺的一声响,再一看,一条手臂已经落在地上。李伯辰一刀斩下,随即停住又往旁边一拍,阿斯兰整个人就像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块一样,轰的一声撞上一旁的山壁,其声势与落下时不相上下。

    李伯辰此时只想速战速决,立即又扑进烟尘之中挥刀直取阿斯兰的头颅。可这山壁之上忽然生出无数枝叶拦在鬼族面前,李伯辰一刀斩下虽将其统统破开,然而刀势到了阿斯兰身前时已老,他那本被斩断的手臂竟不知何时又生了出来,双拳齐出,一下子轰在李伯辰手腕上。

    他只觉小臂一麻,险些使不上力气。阿斯兰趁机把双臂一绞来夺刀,幸而魔刀离不得李伯辰的手,尽管他小臂咯嘣一声响险些被阿斯兰以全身力气折断,刀却不曾脱手,反而将鬼族的双臂双腿上都拉出几道可怕的口子,血流如注。

    但山壁和山地之上生出发丝似的柔软草须,顷刻之间叫伤口复原。阿斯兰的力量不弱反增,见刀夺不下来一拳攻向李伯辰的面门。李伯辰此时知道眼前的阿斯兰好比当初在无经山中的自己,有生机之力加持。但自己那时候靠的是无经山君,而阿斯兰现在依靠的是须弥人司祭、是整片当涂山。

    二者此前一定早就演练过这种攻势,配合起来简直天衣无缝。阿斯兰在自己面前虽然连一招都接不住,但以罗刹肉身之强悍、生机之源源不断,竟在一时间平分秋色、难解难分!

    必须速战速决。三招之内要是无法取胜,就真要马上走!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也不避他这一拳了,而整个人猛地往下一蹲。此时他的右手和魔刀还被阿斯兰的左臂以及山壁上的藤蔓箍着,暂抽不出来,要是以左手去挡阿斯兰这一拳,只怕顷刻之间那些在他手臂上蓄势待发的枝芽又会攀附而上,将另一只胳膊也缠住。

    因此李伯辰这么一蹲的时候,先将头盔上的面甲甩了下来。那面甲是个狰狞的兽脸,口部全是獠牙,眉毛处也是一排尖刺。阿斯兰一拳轰在这面甲上,只叫李伯辰觉得脑袋微微一晕,他自己的拳锋却血肉模糊,连指骨都崩碎了。

    附在他手臂上的枝芽立即修复伤势,但李伯辰的左拳也往阿斯兰的脸上轰了过去。阿斯兰没有头盔,但须弥人司祭仿佛早预料到李伯辰这一招,大量枝叶从山壁上窜起,登时将阿斯兰的脑袋护了个严严实实。

    李伯辰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脑袋,而是胸甲了。有这么一领魔刀斩不破的胸甲,很难伤到他的要害,于是李伯辰用拳。

    蕴含十成力量的一拳不取头颅,而是往下一压正轰在胸口。胸甲承受了这力量,并将一部分传导至阿斯兰身后的山壁。于是听得“咚”的一声,几道巨大的裂痕将山壁爬满,而李伯辰的拳锋也如阿斯兰一般,血肉模糊。但这一声只是开始,那山壁崩裂的声音尚散去,便听得咚咚咚的声音连成一片,随后竟成了巨大的嗡鸣!

    山崖崩塌!

    土石再次倾斜而下,先摧毁了其中须弥人的触须,再试图将两人掩埋。但更加强大的力量瞬间将土石迫开,叫它们一浪一浪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李伯辰和阿斯兰的身影最终静止下来。

    不知道何时他已将魔刀还鞘,右手抓住阿斯兰胸甲的领口,左手软软垂下,似乎整条手臂都已碎掉了。虽然仍在缓缓愈合,可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他手中的艾斯兰已经失去人形——胸甲仍旧完好,然而在刹那之间接连轰出的、余力都足以将山壁与足下土地摧毁的数十拳,将他的整个身体震成了一团肉泥。混合着骨肉残渣的血肉顺着铠甲缝隙稀稀拉拉地下落,几枝嫩芽这时候才来得及试探性地从地上蹿出,触碰那些血肉。随即像是知道已无可救药,又飞快缩了回去。

    李伯辰用力一甩,手中只余一件胸甲,鬼族完全变成地上的一滩碎肉。

    他将这甲搁在地上,单手去解自己的胸甲,只见一股热气蒸腾而出。他没急着换上新甲,而让热气如此发散片刻,冷笑一声道:“大司祭,我已经废掉了一条手臂,说不定身上的灵神之力也退去了,你要不要动手试试看?”

    片刻之后,须弥人的声音传来:“鬼族阴灵不灭,你只是毁去他的肉身而已。”

    李伯辰大笑三声,将地上的胸甲往自己身上穿。此时他的左手能略微动一动了,然而穿起来还是很慢。他道:“而你还将他的阴灵救走了。但又怎么样?我现在就站在这儿,你还是不敢出手。”

    稍隔片刻,须弥人司祭道:“我好奇你身后的那一位。起初觉得你不懂得如何利用气运,该是秘灵。但魔君给我启示,我又觉得你是正神。然而刚才你连他的阴灵都留不住,我又拿不准你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了。”

    此时李伯辰将胸甲扣好,左臂已经渐渐复原。他将双手晃了晃,见澜江对岸已经起了火,罗刹与妖兽战作一团,喊杀声在这边都能听得到。此前漫到岸边的江水已经渐渐退去,但数万人铺开的战场实在太大,只有最外围的那些才能意识到此事。因而几队人囚往东北边走,只有零星的妖兽去追。

    他道:“既然你不现身,我就走了。往后你不要后悔今天没有留下我。”

    他说了这话就迈步向江边走去,叫自己健步如飞,却不使神通也不如此前一般展现非人力量。这是因为他体内的灵神之力的确正在飞快衰退——仿佛有某种副作用,李伯辰开始感到更加强烈的焦虑。与之同来的是身体上的反应。尽管之前利用这具肉身展现灵神之力时有灵力加护,但身体仍不可避免地受到损害。

    现在他渐渐感到全身酸痛,手脚发麻。虽然对气运的感悟以及强大力量,可实在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不过他希望须弥人司祭可以大胆地对自己下杀手。因为他知道如何做到像鬼族那样操纵气运了。他之前犯了一个错——他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而不是太简单。

第三百六十章 真正的力量

    关键在刚才须弥人司祭所说的那件事——他放走了阿斯兰的阴灵。

    以他之前的状态,要束缚一个阴灵简直易如反掌,可现在回忆起来,诡异之处在于在同阿斯兰争斗、直到将其杀死的过程中,自己从未生出过任何使用术法将其击败的念头。而这鬼族死了,也本应可以铁索将其束缚,但自己同样没想到这件事。

    那时候得头脑之中所想的是,眼前这阿斯兰是一个罗刹,以力量见长,但又不是自己的对手。他若出招,自己该如何破解,怎样以力量或是技巧将其降服。

    当时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头脑清醒,他发现那时候自己像是中了某种**的咒决——他清楚地知道阿斯兰并非罗刹,乃是鬼族化形,此前也听他说过鬼族阴灵难以被消灭,或会遁逃。可他就是将这些信息统统排除在意识之外,似乎“他乃罗刹”这事才是唯一事实,而对其他事实视而不见。

    但那时他身上仍有灵神之力,何种咒决能施加在他的身上并产生如此作用?

    那种错误认知,就好像铁一样的事实一般。

    李伯辰很快抓住了“事实”这两个字——要真是呢?

    刹那之间,他明白阿斯兰对气运所做的那种细微操控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或许他是以鬼族的某种奇异力量,如灵神一般改造了气运,又进一步扭曲了事实,或是在小范围内、至少是在自己身上,创造了一个新的事实。

    但这个过程是倒果为因的。应慨当初以一个境界不高的修士的形象现身自己面前,后来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而这阿斯兰则以一个罗刹人的形象现身自己面前,同样先有这事实,后有自己的印象。

    李伯辰明白为何阿斯兰可以对周围气运进行那样复杂精妙的操作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他在本能地倒果为因,以事实创造事实。

    其手法与自己之前利用生灭气运的关键节点一样——他利用气运节点,一切事情自然发生——一小块碎石滑动导致更大些的石块松动,更大些的石块松动又导致某处产生小小的塌方,于是流沙下落,某处失去支撑、大范围塌陷,趋势被慢慢积累,最终滚雪球一般形成可怕的破坏力,摧毁半座山峰。这其中有无数个偶然或意外,若由人亲自去操纵气运引动,其工作量难以想象。但因为一个节点被引动,这些偶然和意外便自然出现,向着最终的一个结果发展,最终形成因与果的闭环。

    因而在自身的灵神之力快要退去的时候,李伯辰认为自己领悟了这种技巧。他是北辰,掌握真灵与大道气运。他用不着去引导气运达成某一个结果,他只需要相信某一个结果是事实,那么在力量所能允许的范围内,世界自会令这个事实成真。

    册封地上灵神、化出无畏真君——这些事不正是如此么?

    这才是掌握大道气运的灵神真正的力量。

    这念头一生,难以言喻的空灵与通透感横扫意识之海,天与地之间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李伯辰心中生出勇气与强大信念——

    只要须弥人司祭现在出手,他就有把握用这最后残存的力量,叫今夜完美收尾。

    于是对方出手了。

    这一次不再是藤蔓、尖刺、飞虫这类东西,须弥人司祭展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空气先是变得极度干燥,似乎一瞬之间,数座山峰当中的水汽都被吸走了。接着密密麻麻的孢子冒头而后破碎,空气中产生大量细微的粉尘。李伯辰一嗅到气味有异时就屏住了呼吸,仍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于是当即感到胸口又痒又麻,喉咙几乎在刹那之间就失去了知觉。

    修行人打坐吐纳气息极长,李伯辰至少能坚持半个时辰,胸口的异常则是最大的威胁——痛痒的感觉开始向身体各处扩散,短短的功夫,几乎五脏六腑都有了感觉。脏器的痛觉向来不敏锐,有些干脆没有。因而他此刻的知觉不但来源于肉身,还有一部分来源于其他层面——未知的孢子在逐步将他的脏器摧毁的同时还在汲取他的灵力。

    好在这孢子所形成的浓重云雾只能笼罩他身周百步左右的范围,李伯辰蓄力跃起又前冲一段距离,试图摆脱这云雾。但须弥人司祭将整片山体都化作战场,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地下便又有孢子蹿起,反而随着他的行动轨迹,形成更大片的云雾。

    而为了防止他向澜江之中逃去,江边更生出一排几乎没有枝叶的参天巨木,其间镶嵌大块土石,变成一堵极长又极厚的城墙。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将侵入体内的东西以灵力化尽,又试图将拦在江边的巨墙壁轰开,但看起来没有成功。

    因此须弥人司祭终于现身。一个由草木构成的人形出现在他三十步之外,并随着他的移动保持同样的距离,如影随形。这人形开口道:“要你之前不虚张声势而立即逃走,我未必敢追。可现在我知道了你的虚实,你就逃无可逃了。现在只是个开始,更多手段在后面等着你。”

    这人形之中的生机尤为璀璨,又牵涉大量生灭气运,显然是须弥人的本体或者核心。此时李伯辰身上的神力的确快要消退殆尽,仿佛一扇巨大的窗正在慢慢关闭,眼前只余一条越来越窄的缝隙。但他此时却比之前更加镇定,甚至忽将身形一顿,停下脚步。

    这司祭先被自己毁去了通天巨桥以及那巨树,有没保下阿斯兰,心中应该极为愤怒。他之前见形势不妙就避过锋芒远遁而去,要不再回来,李伯辰还会觉得他狡诈谨慎是极难对付的敌人。可现在竟亲自现身在三十步之外口中说这些泄愤的话,李伯辰就知道此人也是个寻常人罢了。要隐元会都是这样的人,无论有什么计谋都不可能成真。

    于是他笑了笑,道:“逃无可逃的是你。”

    因此前战斗时的体力透支、兼刚才奔行、说话时用尽了胸中含着的最后一口气,李伯辰只觉身上一阵虚弱,盘坐在雪地上。但就在那扇窗户被完全关闭之前,在最后一缕神力仍存于体内之时,他动用了北辰之神真正的力量。他令自己产生某种强烈预感——今夜魔军必要败亡。

    神力终于消退,李伯辰觉得自己失去最后一点力气,一时半刻再也起不来了。

    因为之前的奔行,孢子所产生的浓重的粉尘几乎将半片山坡都笼住。现在须弥人司祭就站在这浓雾之中走向李伯辰,沉声道:“生机涣散,我猜你体内神力已去。不过奇怪的是你竟未死——照理说以肉身引灵神降临,被献祭者该绝无生还之礼的。真怪。”

    他说到此处,天边忽然飞来一道火光。

    或许是罗刹与妖兽对战时什么东西被引燃,继而被强大力量崩碎往这边飞溅过来,这么一点火光一挨山坡之上的浓雾,整片雾气就轰隆一声爆燃。在瞧见那光的时候李伯辰就下了面甲、又勉强运行灵护体,纵是如此仍被抛出好远,颠了个七晕八素,落在江边的那一排巨木脚下。

    须弥人司祭完全承受了这样的力量。

    但数息的功夫、浓重火光散去之后,他的身形又露了出来。枝蔓在他身上游走,伤害被迅速修复,他看起来元气未损。

    “刚才是山崩,现在只剩下这种手段了。”须弥人嘲讽道,“还有什么后招?”

    李伯辰靠坐在江边巨木上,心中也产生一丝疑惑。但很快这疑惑消失了——爆燃之后有一些余火在地上燃烧,可现在不但没有在风中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很快,山坡上慢慢窜起一条条黄蓝色的火柱,整片大地也在慢慢颤动,仿佛地下有个什么巨大的东西要钻出来了。

    须弥人的身形晃了晃,一些枝蔓落下并枯死,该是因为忽然出现的地火与大地的颤动损毁了他的一些根须。虽然到眼下为止这仍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可也叫须弥人略一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先解决李伯辰,还是先查明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整片山坡忽然被掀上天,人形被撕得四分五裂。更多的火龙冲天而起,大团大团的烟雾、水汽从地底蒸腾出来。不仅是这片山坡,还包括须弥人之前扎根的那整座山峰——被削去一半的山看起来像是一个生气的巨人,以火焰和雾气宣示他的愤怒。

    地下仿佛有几面巨大的鼓被敲响,山巅再次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它接下来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其下更加猛烈的力量冲上苍穹。这时候巨响才传来,冲击波将天顶的浓云迫散。

    烟雾从灰黑色变成橘黄色,半边天空被映亮,无数橘红色的“星星”从山巅涌出,在夜空里往四面八方缓缓扩散,最终山巅也变得火红,融化的岩浆喷上半空并沿着山坡向下涌去,先行一步的无数火球开始向大地降落。

    一座火山爆发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嬗变

    李伯辰完全安了心。甚至在冲击波到来的时候也没有运起灵力。因为他清楚如果这是自己所使用的“真正的力量”所造成的结果的话,这结果就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如他所料——一块被冲击波掀起的巨大石板向他狠狠砸了过来,但轰在他身后的巨木上,反而为他构建了一个庇护所。冲击波的力量作用于石板并摧垮其后的巨树,于是后者倾塌,正架在了澜江之上。

    李伯辰没有急于逃离此地,而是侧了侧身,去看刚才须弥人所在的那片地方。

    地表像是变成波涛,而无数枝芽像是波涛中的海蛇,在沙土与火焰中穿来穿去。李伯辰知道这不是活力充沛的表现,而意味着须弥人司祭此刻正持续地遭受重创——土层以下是高温,土层以上则是热风与火焰,它无论藏在何处都只能感受到痛苦与毁灭,不得不奋力远遁。然而在这片山实在太大,它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远离危险区域。在自然伟力面前,神通一时间显得弱小无力了。

    李伯辰笑了两声,高声道:“喂!”

    “这后招怎么样?!”

    片刻之后几簇细蔓忽然往他这边直蹿过来,但恰好一团岩浆也呼啸轰下。天摇地动,飞沙走石,火光四溅,那团细蔓刹那间灰飞烟灭。

    李伯辰再次大笑起来,道:“现在只剩下这种手段么?你又有没有后招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搅动土层的枝芽像是终于耗尽力气,一边枯萎燃烧,一边沉入地下。

    于是李伯辰慢慢站起身并从容地踏上巨木,向澜江那一边走去,没有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枚石子——能够伤害到他。,在他觉得疲惫的时候,甚至有距离恰到好处的、因为爆炸而产生冲击波轻轻推他一把。

    可其他人没有这么幸运。无数火球落在澜江北岸正在缠斗的那些罗刹与妖兽之中,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在李伯辰走到江对岸的时候,幸存的妖兽和罗刹在天灾面前恢复了理智,开始脱离接触并撤退。此时李伯辰的脚步愈发沉重,灵神附体所带来的副作用逐渐显现,他觉得未必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穿过这片满是敌人、尸首、火焰的战场了。

    于是接连几颗火流星轰在地上,气浪也将他接连高高抛起。他落入战场正中央、落在一个肿头兽的身上。这妖兽被罗刹开膛破肚,大量柔软的脏器提供了缓冲。李伯辰没急着起身,而躺在这尸体之中抽出耀侯割了些嫩肝来吃。

    这里是战场中央,但双方都在争先恐后地逃离,倒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又遁入那一界做了半个时辰的调息,叫灵力充盈身体,再遁了出来。他暂且没敢在那里做别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灵神的那种力量所引发的气运波动还有没有完全消失,恐怕造成别的什么影响。

    但他知道自己发生了某些变化。他觉得自己仍会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犹豫、焦虑,可心里却更加沉静、不再被那么多的忧思与杂念困扰了。

    无畏真君在这具肉身中的降临改变了一切。尽管他知道可能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再次动用这引发天灾的真正的力量,然而他已知道自己拥有它。这同样叫他拥有了在面对许多事情时,选择从容的资本。

    一刻钟之后,他恢复了一些力量,而此地已变得略有些空旷,于是他从尸身上跳下来继续向北方前进。

    刚才与须弥人作战的时候,他通过灵神的感应知道有几十个人囚越过了澜江,其中包括丁敏与高阊阖。这些人的修为不弱,必会有人能活着将消息带回去。

    今夜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叫许多位高权重之人产生各种联想,小蛮与她腹中那个生命在短时间之内将不会再有任何安全隐患。于是李伯辰不再急于回到六国去证明什么,而选择往北边去看一看——阿斯兰所说的那种将妖兽、罗刹、须弥推向南方的力量或者什么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约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脱离战场。魔军东营与西营都烧了起来,身后几乎成了一片火海。而从此处再往北,就只能看到零星的尸体,其中有人的、也有妖兽的,说明这是戈玄白他们撤退的方向。

    李伯辰越过一片土坡。火山仍在喷发,夜晚变成黄昏,因而他在坡后看到了人——约有百多个人囚站在那里往南边看。一见他登上坡顶,这些人立即躁动起来。他身形高大又顶盔掼甲,看起来是有些像罗刹的。但等李伯辰掀开面甲,其中一人立即惊呼道:“李将军!”

    李伯辰循声看去,见是戈玄白。他被一个人搀扶着,左臂上裹了残破的衣料。不知道他之前对这些人说了什么,听他呼喊出“李将军”这三个字,那些人脸上先是一惊,而后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往后退了几步、惶然无措地跪下了。几个人带动了余下的人,过一会的功夫,百多人跪倒一大片。

    李伯辰见这情景有些茫然,戈玄白脸上也有些茫然,而那些跪倒和没有跪下的似乎更茫然——他们好像不知道如果不这么干,那该做什么。

    李伯辰很快意识到这些人该是看到过自己之前在营中现出百丈金身,或者听别人说过。要从前的他接受这种真心实意、诚惶诚恐的膜拜,该会觉得有些得意。而现在他虽然也不讨厌这种感觉,却又在心中生出别的感慨——对于我之前所展现出的强大力量,除去膜拜,他们该也的确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吧。

    他自己被这念头惊了一下。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似乎并不该从自己的脑袋里跳出来,看起来无畏真君降临所带来的影响尚未完全褪去。刚才在那一界中调息时,无畏真君已成一个空余轮廓的幻象,似乎得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再变成从前的样子,那么自己应该谨慎对待此前那种无所不能、蔑视一切的感觉——骄傲与狂妄,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想到这里,快步走下山坡。在更多人屈膝之前大声说道:“各位请起身吧。这是幽冥灵神荡魔除恶,非我一人之力。各位能走到这里,也是各自的造化。”

    一些人起了身,一些人仍有些发呆。戈玄白拄着一杆枪道:“站起来吧。大伙儿要真想报恩,以后可以跟着李将军杀敌立功。”

    余下的人这才起了身。戈玄白对搀扶着自己的那个兵说了几句,那兵就快步走入人群,似乎向几个军官发出命令,而后叫他们整起队来。

    戈玄白走到李伯辰身前,先拜了一拜,叫了一声“李将军”。

    又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能活下来,太好了。”

    那些人虽在军官的命令下整饬队形,可大部分的目光仍没离开李伯辰,似乎一定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或者觉得他下一刻又会化身灵神。

    李伯辰很快接受了这种注视。他扶住戈玄白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那些畜生还不配取李某的命。”

    又道:“只剩下这些人了么?”

    戈玄白叹了口气:“在地窖里的时候有挡风的,这里没有。突围的时候死了不少,之后冻死不少。应该还有几支队伍,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能带出来的就这么多。”

    李伯辰想了想,转脸看向南边的火山。山极高,他们现在离得又不算远,因此那几乎覆满岩浆的山头看起来仍旧占据半边天空,好像天幕都在燃烧。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异像——这是指如支牙斯死后,将其阴灵占据的那种魔神化身。

    没想到这样的力量也没能将那个须弥人司祭杀死。不过必然将其重创了——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再有能力造出之前那样运兵十几万的巨桥。

    这也是一件好事。李伯辰心想,倘若再有一个支牙斯那样的魔神化身出现,今晚只怕这些人都走不掉了吧。

    他便又转过身道:“之前叫你们往北走,是因为南下的路有魔军守着。现在那里该没什么障碍了。戈将军,你想法带人回去吧。”

    戈玄白愣了愣:“那你呢?”

    “我要往北边去。”李伯辰道,“魔人南下好像因为北边另有什么缘故,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查清楚。”

    戈玄白几乎立即脱口而出:“那我们也跟着你走。”

    李伯辰要开口,戈玄白又道:“往南走,只怕这些人又要死掉一半——往南还得翻山,数百里冰天雪地,且不知道会不会有魔国兵。往北,到了你说的那个地堡里先避一避风雪,至少还能缓一口气。”

    李伯辰转脸看那些兵,知道戈玄白说的是实情。这些人在军中该都修过粗浅的心法,体质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但在这样的温度下也撑不了多久。

    且他看他们的时候,一旦有人同他的视线对上就先是一怔,而后敬畏地垂下眼、或转开目光,又或者露出极小心的笑容。他们似乎将自己当成了可膜拜或可依靠的对象——李伯辰没觉得自己无法撇下拥有如此目光的一群人,任其自生自灭。况且某种意义上,这些人也已成为了无畏真君的信徒吧。

    他便道:“好。我先带你们去地堡。然后你们再决定向北还是向南。”

    戈玄白立即转身宣布此事,人群发出低低的一阵欢呼。李伯辰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山与火海,心境与十几天前已完全不同。

    现在我有利刃在手。他心想,所以这是远征,而非驱逐了。

    (第二卷完)

第三百六十二章 消息

    方君风与谢愚生在帐中对酌。菜是咸菜,酒是浊酒,人是不得志之人。

    帐外披甲车纵横往来之声隆隆,还有隐人群欢呼叫好之声。不过这声音一传来,方君风便将眉头一皱,好像扎到他心里去了。

    谢愚生端着酒盅道:“不要多想了。”

    原本是喝闷酒,但他说了这一句,方君风就就酒盅在桌上一顿,低声道:“当时还不如往东、往南,哪里都比来这儿好!哼,临西君,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比武威侯还不如!”

    谢愚生想了半天,只道:“方将军,慎言吧。人家这边儿……本来也有铁甲军,不像在孟家屯。”

    方君风笑起来:“方将军?我是什么将军?你又是什么将军?从前我是车长,你是车工,尚且能驾车。现在我是个驷车将军,你是个骁远将军,可连车都挨不着!”

    谢愚生像是怕了他,只喝酒,不说话了。

    方君风瞪了他一会儿,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谢愚生委屈道:“……那我该说什么?”

    这时帐帘一撩,一个人走了进来。方君风勃然作色,正要斥责来者竟不通禀,却见进来的是临西军前军统制秦乐。

    他只得作势起身道:“秦将军,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了。”

    没等他站起来,秦乐已大步走到桌边,笑道:“二位将军不要多礼,咦?有酒?逍遥快活啊,反正他们在观礼,我也来偷喝几杯。”

    他挤在小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咂咂嘴,皱眉道:“二位就喝这个?”

    两人都不说话,只看他。秦乐就把就酒杯放下,笑了一声:“咱们可同生共死过,今天却没话可说了么?”

    方君风道:“秦将军有事?”

    “二位谈兴都不浓啊。”秦乐又笑了一下,将酒杯放下道,“好吧,那我就不叙旧了。只是跟二位提一下,君上观礼结束之后,晚间可能要召二位将军入帐对答。”

    两人都愣了愣。秦乐微微一笑,起身道:“二位早做准备。”

    又看桌上的酒:“英雄该饮美酒。我那里还有两坛三十年蓼酿,稍晚给二位将军送来。听说武威侯也喜欢这酒。”

    他一拱手,也不等二人答话就出了帐。

    方君风与谢愚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之前来到临西高昌城的时候,他们只在献车时见过临西君一面,获封“驷车将军”和“骁远将军”的虚衔。此后就只领俸禄,却无法参与军事。

    方君风原本有一肚子编练铁甲军的良策,在孟家屯时没有献给那位武威侯。到了此地见到临西君的威严军容,认为英雄终有用武之地,打算献给临西君。可到头来再没有见面进言的机会,甚至就连今日,新编的铁甲军成军、诸将都去观礼时,也漏过了他们两个——这新军可是参照他们从孟家屯带回来的那辆披甲车练成的。

    可今晚却又得到召见?

    方君风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老谢,只怕不好。”

    谢愚生道:“啊?”

    “李生仪之前不用咱们,该是提防武威侯。但咱们从妖兽群里杀出来又献了车,他也只好给我们封个虚衔养起来,这是千金买马骨之意。”方君风皱眉道,“可只怕现在铁甲军成了,咱们也慢慢被人忘了……他要除之而后快了。”

    谢愚生张嘴愣了愣,隔一会才道:“那干嘛召见咱们?”

    方君风也愣了一下:“是啊。”

    他看了谢愚生几眼,道:“那你怎么想?”

    谢愚生道:“也许新军缺人了呢。”

    方君风笑了一下摇摇头,正待开口,听账外值守的士兵道:“方将军、谢将军,陶长史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站起身理了理衣甲,方君风才道:“请陶长史进来吧。”

    陶文保走进账内,面带微笑,先一拱手:“恭喜二位将军。”

    方君风忙道:“陶公你怎么来了?”

    谢愚生拉开桌边一张小凳:“陶公过来坐。”

    陶文保并不客气,走到桌边坐下,道:“我看刚才秦将军从帐里出来,二位想必已经知道这喜事了。”

    听他这话,方君风一下子放了心。他未必信秦乐,却信陶文保。之前从妖兽乱军中突围回来的陶纯熙就是这位前军长史的女儿,到高昌城之后,曾经同生共死的秦乐鲜与二人往来,这位陶公却因感念护女之情,时常登门。言谈时也并不忌讳,数次提到自己从前只做个闲职,现在得到重用全是女儿的功劳,“更不敢忘两位将军”。

    又听说这位陶公的公子一直声称自己是武威侯的亲传弟子、且陶公本人也常感念那位武威侯是个英雄人物,因此再生出一些亲近之情。此时听他说了这话,方君风道:“秦将军只说君上会叫我们晚间去帐里对答。”

    陶文保摆手叫两人也坐下,笑道:“看来秦将军也挂念从前的旧情的。”

    方君风冷笑一下,但又觉得不妥,只道:“是啊。”

    陶文保道:“二位将军不要怪他,他和你我都不同。武威侯是犬子的师傅,又在我家里住过,咱们往来并没什么。但秦将军出身李地名门,乃君上心腹之人,实在不宜同我们交往太深。他刚才能来这一趟,已是不易了。”

    方君风此时没什么心情细说这种事,只随口应道:“陶公说的是。”

    又道:“陶公说的喜事就是指晚间的事么?君上真要用我们两个了?”

    “二位将军都是人中龙凤,君上只是要慢慢想想如何叫二位一展所长罢了。至于今晚么……”陶文保说了这话,又顿了顿才道,“容我先问一句,两位将军是真想留在临西军中,还是另有打算?”

    方君风心中一凛,不知陶文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未想好该怎么答,谢愚生忽然道:“我们本事不大,君上也未必看得上吧。”

    方君风闭口不言,陶文保微叹口气,道:“要二位都这样想……今晚君上或许会问到武威侯。二位只要直言其人就可以了。”

    方君风愣了片刻,道:“陶公,究竟是什么事?”

    陶文保想了想,道:“好吧,总之今晚你们也会知道——武威侯在一月前于澜江北岸大破魔国西路军,斩杀数万,更毁去北方当涂山中的通路,叫李地魔军尽成困兽。这消息已传遍六国,天下震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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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