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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真君全文阅读

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下一个节目:相声

    徐城:李将军过年好。

    李伯辰:徐会首过年好。

    徐城:又一年过去了,很高兴我又长大了一岁。哦不,我已经成鬼了。

    李伯辰:这事儿别跟我说去。你自己个儿作的。

    徐城:当然了啊,这些陈年往事我们就不提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说点儿高兴的。李将军,你打算给大家伙儿表演个什么节目?

    李伯辰:我不会表演节目。再说了,小孩子才给人表演节目呢。

    徐城:这是什么话,大家高兴嘛。要不这样,我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李伯辰:那也行。

    徐城:什么节目呢,就是给大家讲讲李将军的故事。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

    李伯辰:停停停,你表演节目,说我的事儿干嘛?

    徐城:大家伙儿爱看哪。您别打岔——说起李将军啊,嗬,大英雄。一开始,是在战场上。冰天雪地地窝在妖兽肚子里,那可不容易。

    李伯辰:没谁容易。为国尽忠嘛。应当应份的。

    徐城:窝着窝着,嗬!忽然瞧见前面有个**!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什么**啊?那是妖灵!

    徐城:哦,忽然瞧见前面有个**妖灵!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李伯辰:我怎么听着还这么别扭。

    徐城:一顿虎狼操作,把人家妖灵的衣裳撕了。顺便把隋不休救了。

    李伯辰:你这话不对劲哪?

    徐城:把隋不休带回他爸爸那儿了。人家他爸爸知恩图报,给李将军安排好吃好喝。

    李伯辰:什么好吃好喝,那是杀头饭!

    徐城:可不是么。李将军吃饱喝足之后就逃出来了。临走杀了好几个。那几个连杀头饭都没有。

    李伯辰:怎么听着我不像好人了?

    徐城:逃出来之后,走到一个镇子里。本来精神恹恹,十分低落。走着走着,一瞧,嗬!有个小寡妇!叶英红!

    李伯辰:这跟寡妇不挨着啊。

    徐城:就上了小寡妇的车。走到半道儿,嫌人家有个老仆人碍事,就往山上去,往树林子里钻。

    李伯辰:那是我自个儿!

    徐城:结果又看见个大姑娘。嗬,这大姑娘俊啊,叫李丘狐。二话不说,掏出兵器,把人家压地上了。

    李伯辰:那是打起来了!咱能好好说话吗?

    徐城:哦,是打起来了。还遇着个玄冥教主,叫应慨。打着打着,最后就都打到马车上了。几个人,待在车厢里,说一些意味不明十分暧昧的话。李将军说得好,骗了一把刀。

    李伯辰:那是别人非要送我的。

    徐城:然后就继续跑路,跑到了璋城。走在大街上,喜气洋洋。我李伯辰终于不用在冰天雪地挨冻了,心里这叫个美。

    李伯辰:嗯,是挺高兴。

    徐城:后来被陶老先生请去做家教。一开始还不乐意。

    李伯辰:那不是不乐意。那是怕连累人家。

    徐城:结果一进院门,嗬!看见个大姑娘!叫陶纯熙!

    李伯辰:你就跟大姑娘杠上了。

    徐城:当即就住了下来。俩人整天腻腻歪歪,说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结果陶纯熙和城里府尹的公子发生了点事儿,这不乐意了。抄家伙,杀了人家府尹全家。

    李伯辰:你停停停,合着这中间没你什么事儿?

    徐城:哦,有。我就好打抱不平,结果也被杀了。您瞧,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儿了。

    李伯辰:您什么样儿您自己心里知道。

    徐城:刀头舔血之后就琢磨啊,我又杀人了。这可怎么哪?得,我继续跑路吧。

    李伯辰:不跑能行吗。

    徐城:在街上看人家骑个大马——兄弟,这马给我骑骑,我刚杀了人要跑路,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一把薅过缰绳,一踩油门,噗——风驰、电掣而去。

    李伯辰:我这是放了个屁还是怎么着?那不是我抢的,是跟人家买的!

    徐城:哦对,是强买的。这路是跑了,可是没姑娘不行呀。到李国逛逛去吧。听说那里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就到了散关城了。

    李伯辰:我就为这个去的散关?

    徐城:一进城,路边就拉来个人打听。哎,劳驾,妓院怎么走?

    李伯辰:正经人有这么问的吗。

    徐城:开着马去了妓院。可没钱哪?这怎么办?想个招儿。我等到晚上,我偷窥人家去!

    李伯辰:我那是为了查案!

    徐城:结果被失足小姐姐小蛮发现了。俩人在屋里,孤男寡女啊,待了一宿。说一些意义不明十分暧昧的话。

    李伯辰:我可只说话了,没干别的!

    徐城:嗯,对。劝失足妇女从良,帮年轻寡妇开车。您懂这个。

    李伯辰:你才失足妇女呢。那是我媳妇儿!

    徐城:嗯,对。俩人谈了一宿,可是您没钱哪。那怎么办,跑吧。两人开上马,噗,风驰电掣而去。第二天听说,那妓院还叫人给点了。嘘,都别乱说啊,这不可能是李将军干的。

    李伯辰:那本来就不是我干的。

    徐城:跑哇,跑哇,李将军越跑越高兴。怎么着?过上了性生活了。

    李伯辰:去!你还能演不能演了?

    徐城:话糙理不糙哇。这高兴啊,得好好过日子。嗯,媳妇儿出的钱,买房买地,吃喝不愁,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

    李伯辰:这叫夫妻共同财产。

    徐城:结果没过几天媳妇跑了。叫人仙人跳了。这下气坏了,但好在李将军知耻而后勇,开始干事业。起大楼,招小兵,要在乱世争雄。

    李伯辰:嗨,我也没这个争雄的心思。

    徐城:过了一个月老家就叫妖兽给抄了。

    李伯辰:嗨,这就别提了。

    徐城:不能不提啊。媳妇儿跑了老巢没了,怎么办?再亡命天涯吧。到处一打听,哎?听说魔国常年战乱,有很多失足妇女……

    李伯辰:你又来了。

    徐城:然后现在咱们就到这儿了。给台下的诺雅妹妹表演春节节目。

    (诺雅:吁——————!)

    李伯辰:祝大家新春愉快。

    徐城:福如东海长流水。

    李伯辰:寿比南山不老松。

    (诺雅:吁——————!)

    徐城:明儿见。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化身

    约莫过了两刻钟,诺雅才停止进食。李伯辰强忍不适感往她那里看了看,见她竟然将那些尸块都吃完了。她又俯下身在溪边喝了好一会儿的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污都仔仔细细洗去了。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见诺雅走到那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甚至被咬开吸了骨髓的碎骨堆旁跪了下来。然后她直起腰,仰头向天看并且举起起双手,用罗刹语说了些什么。接着她开始唱歌,其实说是歌,更类似一种有节奏、有起伏的哀嚎,仿佛是在祭祀。

    他愣了愣,道:“她在说什么?”

    徐城道:“我听不大明白,那应该是古罗刹语吧。好像是说,感谢魔神赐予食物、感谢同胞牺牲血肉之类的。我猜应该是祭歌。不过这种古语连剑神都没有传给我,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唱什么。”

    李伯辰点了点头,待诺雅唱完,开始用手在地上刨坑埋葬碎骨的时候,沉声道:“诺雅,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诺雅道:“是祭歌。”

    “这个祭歌讲的是什么?”

    她看了李伯辰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你该问我们的祭司或者司祭。咦,李国人,你们人没有祭歌吗?”

    李伯辰道:“没有吧。”

    诺雅不说话了。她埋葬了那堆碎骨,又将地面压得平平整整。看她这压实的动作,似乎也在遵循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李伯辰盯着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原来他们也会埋葬同类的。可和我们的方式不一样。徐城,风雪剑神有没有对你细说过,魔国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他素来知道魔国的生存环境恶劣,冰天雪地。因为罗刹人天生能弄火,才能成为统治族群。至于到底如何恶劣,他从前是没什么概念的。但他现在看到了眼前这个罗刹女子——她可以几天不吃饭而行动自如,一旦进食,吃得比自己还多好几倍,喝水像鲸吞牛饮。

    他们力气极大,又天生神通,那么是恶劣到什么样的环境,能叫这样强悍的种群,连自己的同类尸身都要吃掉?

    她口中的祭歌、埋葬时所遵循的仪式,都意味着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刹也会为同类的逝去而感到悲痛、也会将其埋葬。那么是怎么样可怕的环境,令他们慢慢地连这祭歌是在说什么都懒得知晓、连“物伤其类”这种最基本的生物本能,都不得不摒除了呢?

    徐城道:“剑神倒是提过。他说,你真在魔国待了些日子的话,只怕不会像如今这么好说话了。因此叫我小心地侍奉你。”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道:“好吧。那我先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她。”

    徐城道:“哦。”

    他转脸对诺雅说:“你们罗刹要不要睡觉?”

    诺雅皱起眉:“为什么会不要?”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么我睡一会儿,你不要跑掉。”

    诺雅哼了一声:“那是你们人才会做的事。”

    李伯辰就在树上歇下。可其实并没有睡觉——他已经是龙虎境了,三四天睡个大觉便可,实在觉得困乏极了,打坐炼气也能再撑一阵子。他其实是阴灵出窍、手腕一抖,将之前困住的须弥人阴灵给放了出来。

    这阴灵现在和叶成畴的情况一模一样,因为肉身尚未死去就被拉出来了,就成了个有问必答的工具人。李伯辰便道:“你是感应王?一个须弥人部族的头领?”

    须弥人祭司还保持着婴孩的模样,但脸上的神情极为狰狞,这叫他看起来十分诡异。等一用娃娃的声音开口说话,就更诡异了:“你知道我是谁,还敢杀我,你死定了。”

    虽说因为叶成畴的缘故,李伯辰早知道这种工具人看起来是仍有神智的,但听了这话仍不免心中微微一惊。他想了想,又道:“现在在山那边,有多少须弥人,多少妖兽,多少罗刹人?”

    祭司咧嘴笑道:“哦,原来你是个探子。告诉你也不怕。那边有三十万的灵兽、两千罗刹,另有我族大司祭坐镇。一座通天的大桥已经架起来了,等再过上一个月的功夫,我们把当涂山里的生灵之气吸干净、将这里彻底魔化了,那桥就能把三十万大军全送过来!”

    这些事和商君所说的对得上。他就又问:“是不是还有人在那边?”

    祭司道:“人?你问的是肉食吧?倒是有个一两万。”

    那么诺雅所说的也是真的了。李伯辰便直截了当地问:“怎么才能毁了你们架起来的桥?”

    祭司大笑:“你真是个傻探子!要毁那桥,你得杀了大司祭。可大司祭在罗刹和灵兽的护卫之中,你连看都看不到,怎么杀?要么你就断绝了这片当涂山的灵气,可如今我们几个在山中的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一旦觉察有人操纵地气,那魔王必然下凡来帮,你又能拿这地气怎么样?”

    原来是这么两个法子,倒也和他以前在心里猜测的差不多。他就又问了几个有关魔**队调动、战略要点的问题,但这须弥人祭司看起来地位虽然不低,可对这些事却所知甚少,或许是因为魔国主要统军的是罗刹,他们这些须弥人在魔国之中要排在罗刹之下,因此这种大事,也不得而知吧。

    这时候徐城忽然开口:“问他魔国为什么南下。”

    李伯辰意识到两人是想到一起去了。人魔之争延续上千年,本质上是六帝君与三魔君之争。从前虽然互有攻伐,但神魔在诸天万界之上,生界的攻伐也都互有胜负。之前北辰陨灭,北原就被魔国夺了去,这也算正常。可现在听说魔国魔神都分了化身下界,魔人更是举国南侵,难不成魔神要向余下的五帝君开战么?这又是为什么?

    他便道:“你们送了妖兽过山,是想要打到哪里去?”

    “自然是要打到海边去。”须弥人摇头晃脑,恶狠狠地说,“把你们统统杀光,世上最好的土地就全是我们的了。”

    李伯辰道:“是魔君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话问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如叶成畴此前一样,这些阴灵对于灵神们仍有基本的敬畏,听到这种问题,就只会当做没听见的。果然,须弥人凶神恶煞地皱眉,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并未回答。

    李伯辰就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那么是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这回须弥人仍是不答。他和徐城对视一眼,知道这也算是一种答案了。

    他就又问了些旁的需要知道的问题,这须弥人都恶声恶气地说了。待李伯辰觉得再问不出什么,徐城道:“李兄,这东西不能留。”

    这阴灵刚才说“如今几个祭司身上都有魔王的分身”,意思或许是说他们其实都算是灵主。这种情况有些类似徐城,要留下来、炼成阴兵,也许就会像当初处理徐城一样,将自己暴露在某一位魔王的视线之下了。这么看,的确是不能留,但自己和徐城身上的是灵神的一缕真灵在,这祭司则说他们身上的是魔王的化身在,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李伯辰倒是略微知道一点。灵神的“真灵”其实类似人的“阴灵”,灵神将真灵分下一点来寄托在人的身上,这人就成了灵主。只不过六位至高帝君因为已是气运化身,因而他们的真灵也就被叫做气运了。另外那些低阶的灵神或是秘灵,因为还没有占得大气运,因而他们的“阴灵”仍叫做真灵。

    阴灵这种东西,通常来说不可分割。灵神的真灵寄托在人身上,不是说他们将自己的阴灵割下来一部分丢在生界,而更像是自诸天万界之中探出一支触手——那分下来的真灵,仍是整体的一部分。只不过由于诸界之间的限制,叫这分来的阴灵所见所闻并不能即时地反馈回去罢了。

    譬如眼下徐城的身上就有风雪剑神的一缕真灵,因为得了自己的允许,剑神的真灵便暂时填充了徐城的阴灵,叫他在生界也能像常人一样思考说话,而不必等到了北极紫薇天中时才恢复正常。待帮自己把事情做完了,这缕真灵回到了风雪剑神的那一界,便也会将在地所见所闻一同反馈到他的身上。

    而说到化身这东西,一般指的是魔神所用的手段。灵神分出来的真灵、气运,并非独立的,可化身却有独立的思想意识,更像是魔神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分出去了一部分。当初监丑朗部说自己行魔神手段,指的就是那个化身“无畏真君”。

    如果这个感应王所说不假、他身上此时就有个魔王化身的话,那意味着那个化身是能自己思考、行动的。便是说,刚才所说所做的一切,那化身都是知道的。

    魔王相当于帝君座下的元君。之前隋无咎同妖灵喜善大王作战的时候,那妖灵便是借助身上魔王化身的本领将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的隋无咎击败了。那种可怕的威能、神通,李伯辰今时今日想起来仍觉震撼。

    可刚才与这须弥人祭司争斗的时候,乃至到了眼下自己套问许多秘密的时候,那化身怎如果存在,怎么还不出手?

    李伯辰意识到徐城的那句话或许有试探之意。他微微侧脸瞥过去,果然见徐城也使了个眼色。

    他便道:“也对。我这就把它给打散了。”

    他此时是倾向于,这须弥人祭司所说的话该是半真半假的。魔王化身或许存在,但可能只存于统军妖灵那样的大将身上,而未必轮得到他们这些做杂工的须弥人祭司。他便将手腕一抖,要把铁索一紧,将阴灵击散。

    可没料到话音一落,须弥人祭司忽然开口道:“你是灵主吧?你身边这个该是你的阴兵,却也有了灵性。你修的是阴符帝皇经?该已练到第四重了吧。”

第三百二十章 气运

    李伯辰的手一抖,铁索青光暴涨,一下子又将这须弥人的阴灵绕了几圈。而后他才喝道:“什么人!?”

    说这话的功夫,更是将余下的十九个阴兵唤了出来,心意一动,都交由徐城统领。便是与此同时,徐城带那十个龙虎境、九个养气境,顷刻间结成了个阵。

    须弥人祭司的阴灵发生变化。它原本孩童般的身子忽然变长,竟然一下子现成个少女的模样。这少女身着轻薄的黄色纱袍,相貌极其妖艳,裸露在外的肌肤则如冰雪造就一般,看起来有些眼熟。倒不是说这相貌眼熟,而是装扮——李伯辰瞬间想起自己当初在璋城的一家脚店住宿突破至养气境时,便是黄天魔王的化身引自己入魔,不正是如今这女子的打扮么?只不过,那时候它现的是个骷髅形。

    这少女一现身,先秀眉微蹙瞧了瞧缠在身上的铁索,像被弄疼了。又将身边结阵的阴兵扫了一圈,再看李伯辰道:“你猜呢?”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这打扮,看着像是黄天魔王横天担刃的化身。”

    少女笑了一下,看起来风情万种。曼声道:“你真是有眼力。但你又知不知道,你所修的操控阴兵的阴符帝皇经正是本魔王所创?算起来你也是我的门下弟子了。这样对待祖师,在你们六国要被千夫所指的。”

    徐城忽然开口道:“你算什么魔王,只是个分身罢了。你的来历,不说主上,就是我也一清二楚。”

    又对李伯辰拜了一下,道:“主上曾说过,魔王喜欢多多分出化身。那些化身,有强有弱,强的附于强者身上,弱的附于弱者身上。宿主行残暴杀伐之事时,这些化身就吸取愿力滋养自身,有些足够强的,最终也就成了魔神,上升诸天万界。可大多都是如你一样,虽有个魔王化身的名头,力量却弱得可笑。这须弥人虽说是个祭司、部族的首领,但平时隐居在部族之中,并不喜同外界接触,即便行杀戮之事,也不过是在魔国之中内斗,并不很合魔神的心意,因此才派了个你这样的弱者附身吧。”

    这些自然不是李伯辰说的,他猜测这都是徐城自风雪剑神得知的。那化身听了这话,脸色一冷、哼了一下,便要开口,看起来徐城说的这些都中了。

    但徐城又道:“哦,错了。并非派了你出来,而是说,你这样的化身,是因为宿主心中的一点魔念,慢慢长出来的。哈,这么一看这须弥人祭司倒不是很坏?凭他的本事修为,你本该也是个大魔神,可如今却在宿主被杀时候不敢出手,一听说主上要将他的阴灵灭杀了,更连忙跳出来装神弄鬼地想要活命……唔,难道这位感应王平日里除了虐杀些奴隶之外,都不做别的么?”

    听到此处,化身忽然细眉倒竖,双眼一下子变成了乌黑色,一张嘴咧得极大,那腮边似乎隐隐能瞧见烂出来的孔洞。只听她喝道:“正是!这个蠢材!误我修行,死得好,死得妙!”

    她骂了这几句,就仍保持着这个恐怖疯魔的模样怒不可遏地嘟嘟囔囔,听起来用的是先前诺雅所唱祭歌中用到的古罗刹语,整个人仿佛是一具被碰到了什么机关的木偶,前一刻还栩栩如生,此刻忽然原形毕露了。

    李伯辰愣了一愣,徐城看起来却是松了口气,道:“李兄,看来我猜对了,这化身果真弱得很。”

    听他这口气,似乎是当这魔王化身不存在了。但李伯辰也看出来这东西此时的确蹊跷,倒与叶成畴的状态类似了。便道:“怎么说?”

    徐城笑了一下:“李兄知道这些化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他在“到底”二字上加重了口音,又道:“依着剑神说的——帝君和魔神这种灵神,已经有了真灵。这里的‘真灵’二字可不是泛泛而论,而指的是由气运大道炼化而成的东西。如剑神一般的强大秘灵,虽说境界也不低,可因为没能炼化气运大道,因而严格来说是算不得有‘真灵’的。我们平时所说的,他们的‘真灵’,其实就是指阴灵罢了。但因为已脱离了生界的范畴,才如此说——就好比李兄你从前只做个什将百将,并算不得正经的将官,却也被称作是将军一样。”

    他怎么忽然讲起经来了?李伯辰觉得有些纳闷,但徐城所言的这些似乎直指灵神本质,是没什么可能从书本当中读到的。他到底也有了兴趣,便先不去想徐城打算说什么,只道:“你这是在说秘灵和六帝君之下的正位灵神的差异?”

    徐城道:“是的。六帝君和三魔君之所以是至高正位之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法力强大,更是因为他们炼化了天下绝大部分的气运,又将这些气运炼入自己的阴灵之中,这便成了真灵。这种真灵才是真正的真灵,诸天万界之中,只有这九位正神才有的。”

    李伯辰略一想,道:“就是说,他们的真灵,与这世界密不可分,更类似道,或者规律。而到了这个地步,这九位神魔,本身就已成了道或规律的化身。”

    徐城道:“是。六帝君、三魔君座下的元君真君,魔王魔灵,也都是借助九位至高神的气运,才能成为正神。而秘灵之所以是秘灵,就是因为无论法力有多么强大,都没有这种气运,也不愿位居九位至高灵神之下。他们分出‘真灵’来到生界寻找传承之人,其实也就只是想通过这些人开宗立派,多为自己聚拢香火、偷些气运而已。”

    李伯辰道:“这些我倒是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徐城看了一眼那仍在自顾自叫骂的化身,道:“我是要说,像这种化身,由寄主体内的一点魔念而生,却仍觉得自己就是黄天魔王。且随着自己身逐渐强大,慢慢也就有了神通术法——每个人身上的都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这些化身虽然看来是独立的,但他们的真灵却仍是一个——便是魔君、魔王所掌握的道、气运,或者李兄你所说的规律。而咱们眼前这个还不够强,因此虽然有那一份气运叫她知道自己是黄天魔王,可看起来却灵智未开……”

    李伯辰想了想,打断他:“你是想说,这些大大小小强强弱弱的化身,其实都只是一份气运的不同表现形式,只有最强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黄天魔王。换句话说,一个模子,很多产品,而产品优劣不同。”

    换做徐城愣了愣,想了一下道:“是这样。”

    李伯辰又道:“那么眼前这个劣质的产品里,就是有那模子、即气运的痕迹的。徐城,你想要这化身?”

    徐城又愣了一下,才道:“是。”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说:“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神魔之事,的确都很要紧。但我记得当初应慨对我说六帝君的时候,又起誓又做法,紧张得不了。可你现在身为灵主,又说的是这些,却还没什么忌讳。徐城,这是这些不是你敢说的,而是别人要你说的吧——到底是你想要这化身、气运,还是风雪剑神想要?”

    他说了这话,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一下子。可这静也不是真的静,风声还是在的,树下诺雅在土中翻捡些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动静也没停,但那感觉就像是——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说话,忽然门外有人向门内看了一眼。那几人仍在作声,却都已觉察到一种目光和注视,因而由衷地生出些微妙的预感来。

    徐城脸上的神情也因此呆滞了片刻,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地怒骂的化身,也一下子住了口。她此前要么是笑颜,要么作怒色,可现在却头一次现出惊惧之情,仿佛真吓着了。

    是风雪剑神感应到了此处在说这些事,因而“看”了一下子么?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前不久刚看到隋无咎和妖灵斗法,以及商君的手段。但那些东西,都比不上刚才这一瞬间的感觉来得震撼——之前所见,都发生在生界,都是有迹可循的手段,可刚才的感觉,却超越了能够被理解的范畴……那是真正的“神”所应有的力量吧?而风雪剑神,却还是个秘灵而已。

    但这种超凡感也并未叫他臣服,反倒令他在心中生出了些桀骜及期盼之情。寻常人见识这种神力,该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觊觎的力量。但他乃是北辰的化身,已远非什么寻常人。或许眼下仍未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但就眼界格局而论,却该比所谓秘灵要高得多。

    况且他如今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容不得他现出任何的怯懦之情。李伯辰便强定心神,冷笑一声:“哦,徐城,你的那位剑神不高兴了。”

    徐城道:“李兄……慎言!”

    李伯辰便又冷笑一声。然后想,我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好?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交换

    他知道风雪剑神并未确信自己就是纯元,眼下正处于不断地试探、怀疑之中。那个秘灵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好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问题是,如果是真正的纯元帝君,会怎么看他眼下的做法?

    应当不会觉得高兴。这秘灵想要气运以期将来炼化真灵是人之常情,但不该用这种诓骗自己这个灵主的法子,而应当向纯元帝君提出请求的。风雪剑神眼下的做法,该是一次很大胆的试探。若自己是个假的,除了交给他之外没什么选择。而要自己是个真的呢?

    可以拒绝他。但李伯辰忽然想到,眼下似乎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便是将这气运给他。如此一来就避免了这秘灵恼羞成怒的风险——依徐城所言,秘灵与正神所差的就是这东西,而依着那秘灵刚才的表现,这份气运于他而言似乎是极为要紧的、甚至可以为此行险的。

    但同时要他做另一件事来作为交换。如此一来,就并非“纯元帝君”迫于他的威势应允了,而是作为一种赏赐。

    李伯辰便道:“这话该是我说给你听的。徐城,你是这位风雪剑神的灵主,难道忘记了我也有气运加身么?你既然知道不可触怒秘灵,难道不知道更不可触怒至高灵神么?”

    他说到此处,便在原地站定,仰头往天空之上看去,喝道:“风雪剑神!你想要这炼化气运的机会?不如去问问帝君吧!”

    他说了这话,便又将手一抖,铁索哗哗作响,再将那黄天魔王的化身缠了几圈,做势要将其彻底打散。但李伯辰做此事时,动作了是慢了一慢的——徐城想要开口制止,是一定来得及的。

    可徐城一动不动,高天之上也再没什么异像现出。李伯辰便知道这风雪剑神心中的畏惧原来还是多过疑惑的。他就将手中铁索缓了一缓,又叫自己愣了了一愣。而后道:“好吧。帝君倒还真应了你这件事。”

    这时那黄天魔王的化身被风雪剑神一惊,似乎又恢复了神志,脸上全是惊恐之意,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风雪剑神……你是风雪剑主的灵主么!?”

    李伯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些魔王的化身其实很有意思——他们似乎保有真正的魔神的一切记忆,却因自身实力的缘故会产生不同的性格,而并非都是同样的面目。譬如眼前这一位,在眼下实力低微时,竟然会畏惧“区区”一个秘灵的灵主。不过听她的这句话,风雪剑神难道在魔国很有名气么?他从前叫做风雪剑主?

    但这事他不好问——纯元帝君该会知道风雪剑神的来历,自己虽然“应该”不知道,可因为秘灵对帝君不敬而像此前那样发怒是一码事,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公然打探那位秘灵的隐秘,则是另外一码事。不过风雪剑神自称在极北之地得道,既然魔神知道他,那他在魔国说不定也鼎鼎有名,往后有的是打听的机会。

    李伯辰便不理这化身,又道:“徐城,告诉你那位剑神。帝君答应把这化身给你们,但是作为赏赐——如果他能将当涂山的须弥人司祭都解决掉的话。”

    徐城愣了愣,道:“李兄,这真是帝君的意思么?”

    李伯辰哼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原话。”

    徐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能听着帝君说话!?”

    难道应该是听不着的么?李伯辰又不是寻常的灵主,自然不知道。不过既然纯元是传说中的先神之神,与众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便反问:“难道你听不着?徐城,风雪剑神不是时时都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么?那他是怎么叫你要这化身的?”

    徐城看起来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但他是李伯辰的阴兵,虽说因为真灵在身的缘故,有了些自主的意识,但本质上仍没法儿拒绝主人的要求。他也只得开口道:“剑神想要我做什么,我是既知道又不知道。譬如李兄你饿了,想要吃东西,这时候是你想吃,还是你的肚子想吃?要那化身,其实是我脑袋里生出念头想要——之后才知道是剑神想叫我想要。”

    他说了这些,略一犹豫,又道:“难道李兄你不是这样?”

    李伯辰不答他,只说:“那么你现在说的这些,剑神也都听得到?”

    徐城道:“听不到的吧?剑神曾经说过,他居于诸天之中,想要得到生界的讯息很吃力,因此才要我这个灵主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刚才又是怎么听到我问你的话的?”

    徐城道:“……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平时大家都避讳去谈灵神,就是怕一旦犯了什么忌讳谈到了他们极在意的东西,就会被感应到,招来灾祸。你刚才既提了剑神,又提了气运,剑神怎么可能会没有感应呢。”

    原来如此。李伯辰刚才还以为,那风雪剑神时刻在注意着自己和徐城做什么呢。这么一来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豪情万丈的话,也不知那秘灵听着没有。

    见他脸色这么稍稍一缓和,徐城忙道:“……李兄,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帝君亲口叫剑神去解决那些须弥人祭司?这件事可真是太麻烦了……剑神是秘灵,纵使很强,可要亲自插手生界之事……他做这种事倒是不费力,可万一被魔神觉察……”

    李伯辰做势想了一下,就又笑了一下:“这种事你我都知道,难道帝君会不知道吗?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帝君只叫他除去须弥人祭司,而不叫他毁了桥、灭了几十万妖兽大军?因为只是这点小事的话——譬如那位商君来做也不费力。不说商君,就是隋无咎,也是办得到的吧。既然如此,谁会想得到是灵神出手?不过,要是剑神不想要这气运、化身,那就算了吧。”

    他说这话是想看看会不会再招来那秘灵的关注。如果是,就说明他的确对这份气运看得极重。虽然知道了这个暂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至少也算是对他更了解了些。

    果然,他说了这话之后,徐城忽然也笑了一下,道:“李兄,你这人真有意思。之前商君——区区一个在世生神——把你赶出六国的时候,你头也不回就走了,没敢谈半点儿条件。可现在,你却敢因为一个化身向剑神口出狂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徐城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都忽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那这些话未必是他自己想说的,而该是那剑神叫他想要这么说的吧——一提到气运化身,果真又叫那秘灵有所感应了。

    他就冷笑一下:“当初你是璋城的大会首,那样的身份,就是当地府尹、州里的太守,也未必敢杀你吧?可我就敢。道理很简单,商君是在世生神,未必信我真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所以他可能真敢杀我。但你——徐城、风雪剑神——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难不成还真敢动我么?”

    徐城愣了愣,语气缓和下来:“李兄这是什么话……剑神从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李伯辰道:“那么他是答应了?”

    徐城略犹豫片刻:“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觉得剑神该不会反对——那就该是剑神告诉我,他应下来了。”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化身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又开口:“……帝君?剑神?难不成你们两个都是灵主?哪个秘灵这么大的胆子,敢自称帝君!?”

    但李伯辰已将手腕一抖,把她又收了回去,对徐城说:“那么我们就等着瞧吧。只要你那位剑神把当涂山里的须弥人都除去,我就把这化身归到你的麾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历史

    两刻钟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诺雅是懒得和李伯辰这个脑子不是很好使的“人”进行沟通,而徐城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虽是阴灵,却也是有神情的,此时他的神情就既有些疑惑又有些忧心忡忡。

    等太阳快要落山,林中渐渐昏暗起来的时候,徐城忽然说:“这里不错。”

    又犹豫了一会儿:“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歇……我忽然觉得我们该在这里歇歇。”

    他们此时是在一片坡下,这坡似乎被先前经过此处的妖兽大军踩过,树木都摧折了,地上只生些光秃秃的杂草,还有些从坡上滚落下来的大石堆叠着,将坡边一条溪水都拦住了。那混浊溪水就从石缝中慢慢淌出来,将一大片地面都浸得泥泞不堪。

    这种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不错”,看起来徐城也应该这么想。李伯辰忽然明白他之前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觉得“这里不错”该在这里歇歇,应该是风雪剑神的意思影响到了他的意志。或许在两人与风雪剑神沟通之前,徐城并未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已不知不觉成了一个傀儡,而并非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虽身死、却还“活着”了。

    李伯辰知道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灵主,之前毕亥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感慨说“竟有你这样的灵主”,现在他看到徐城的样子,忽然想明白了。

    秘灵早已不是人,看人该和看蝼蚁差不多。而灵主既然要受到秘灵的意志影响,那无论本人从前有多么温和善良,之后都会被秘灵的意志改变,成为那秘灵在地上的模样吧。

    他忍不住想起徐城对自己所说的他的身世——那些要是真的,那在变成灵主之前的徐城还不算是个坏人。而自己化身人形妖兽在林中穿行的时候徐城试探的那些问题,可能多半也不是他想问,而是风雪剑神想要问的了。

    这么看,这人倒是有点儿可怜。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是你那位剑神的意思吧?那就在这歇吧,看看他什么时候做事。”

    三人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歇下。四周愈发昏暗,渐渐起了风、生出阴云,将月亮遮掩住了。但李伯辰怕山中还有什么徘徊的妖兽,也没生火,好在实际上是两人一鬼,那人也不是寻常人,都不觉得十分寒冷。

    诺雅在草地上坐着,抓着草尖玩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才走了半天,就又要停下来歇着了,怪不得你们人打不过我们,你们太娇气了。”

    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娇气。李伯辰就笑了一下:“那要是你,要走多久才停下来歇着?”

    诺雅道:“我刚吃了肉食,得走上三四天才会觉得累。要是像你这样走走停停,我会被烦死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们吃草——吃草的都要被吃肉的吃。”

    李伯辰道:“我们也不是只吃草,也吃肉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听说魔国那边冰天雪地,要叫高境界的罗刹人点燃大山温暖一片区域才能生存,那么绿植该是极少极少的了。可诺雅一路走来并未表现出对这片葱郁森林的好奇之情……难道她已经见惯了?

    便道:“你们那边有这些树、草吗?”

    诺雅道:“没有。”

    李伯辰道:“那你不觉得稀奇?”

    诺雅皱起眉:“有什么稀奇,都看了好几个月了。我都要热死了,我很想回雪原上去。”

    李伯辰道:“几个月,三四个月?”

    “差不多吧。”

    他愣了一会儿,把另一些事想明白了。三四个月之前,正是自己藏身妖兽腹中、十几万妖兽大军突袭无量城的时候。诺雅就是在那之后来到当涂山中的吧?

    原来那时起魔国就已经在计划如今的事情了,他们先多处出击,一方面吸引六国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要尽快将当涂山的北边夺下来。随后他们先突入隋境,将兵力都吸引过去,而后在谁也想不到的李境出现,兵分两路向南推进。

    从前李国能与魔国抗衡,所依靠的无非是天险、军械、城池。可这么一来被两路突入腹地,无论哪一边都很难对付。像诺雅一样的魔国人可以吃人,粮草根本不成问题,又可以吃一顿行军好些天,速度更是奇快无比,这哪里是两路大军,简直就是钻破了龟壳、钻入体内的两条毒蛇!

    李伯辰握了握拳。这叫他想起他从前那个世界也经历过类似的历史——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本想要重建家园,却忽然出现了新的危机。许多人变成非人的东西,极难被杀死,也以人肉为食。

    要是在战前,消灭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可赶在那时候,竟真被它们占了上风。最后也如六国、魔国一般,许多人偏居一隅想要慢慢繁衍生息,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可以轻松地剿灭那些怪物。但未等这想法实现,聚居地就陷落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究竟如何。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之前在北原戍边,乃至如今忧心天下大势,其实何尝不是忧心另一个世界的家园,把此处当做彼处。

    只不过这身边的诺雅,扮演的虽是来处“怪物”的角色,其实却还是个“人”的。在他来处,正因为在那样的世道之下活着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而人人都很惜命,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反倒是这个世界的人,没那么惜命了。

    魔国人想要南下,是因为北边实在太不适合生存了吧。要是有个法子,能叫两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这种惨烈的方式该多好。六国的土地其实极其广阔,罗刹、须弥人也都有一技之长,至于那些妖兽,若能驯服更是极好的畜力的。

    要是个寻常人,这些想法会显得很可笑,但李伯辰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要做成这些事,似乎总还有一线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他眼下要做的还是得先毁了那桥。他不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世上却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生灭

    李伯辰又在草地上枯坐了一会儿,只觉风越来越大。狂风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林木的沙沙声仿佛暴雨倾盆,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这片坡下倒成了个好地方,因为北边有一座峭壁挡了一下的缘故,这里的风就小了很多。

    诺雅看起来毫不在意这种坏天气,在起身百无聊赖地走了几圈之后往地上一倒,只两三息的功夫就睡熟了。

    见她这样子,李伯辰心中忽然一动——要真是风雪剑神的意思,那该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歇歇的。那会不会是如当初的无经山君一般,其实歇歇是想叫自己睡下的意思,他要在梦中与自己沟通?

    他想到此处,就命令徐城带阴兵守护,自己也往地上一躺。呼吸几次,亦睡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又被风声吵醒了。诺雅躺在他旁边,身子蜷了起来,本是食人的罗刹,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个美丽柔弱的少女。

    徐城仍带十九人护卫在外围,结成了个阵。李伯辰见他微微仰头,怔怔地盯着天空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是阴的,看不到月亮,他便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了他一眼,道:“才过了一个时辰。”

    但李伯辰还是觉得很困,心想该是因为这些天自己实在没怎么睡过觉的缘故。他便道:“那我再睡一会儿,再过两个时辰,你把我叫起来——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要做什么。”

    徐城道:“好。”

    他说了这个字,转脸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低声道:“那是什么?”

    李伯辰也循声看过去,只见坡顶有一团灰影。现在四下里都很黑,那东西看起来是灰影,就该是白色的。徐城之所以能注意到它,是因为它似乎在原地一下一下地慢慢跳,侧耳细听,又能在风声中听到轻微的、如小孩哭泣一样的声音。

    李伯辰并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他可是能和秘灵吵架的。但这东西却仍不可避免地叫他一惊,险些出了冷汗——无论怎样,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怪东西发出小孩一样的声音,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在心里觉得发凉的。

    他便低喝:“去看看!”

    徐城得令,立即飘然而去。待到了坡顶,忍不住笑了一下:“李兄,是只小熊。”

    熊?这一整天都没见过什么活物,却有只熊?

    李伯辰站起身按着刀柄走上坡,发现果然是只白熊,似乎被草里的什么东西夹住了。这熊看着很通人性,一见李伯辰走过来就不跳也不挣了,反倒侧身躺在地上抬起头,口中发出哀哀的声音,好像在求救。

    李伯辰抬起手,叫指尖亮起一丝电光,看清这熊的模样。他在原本的世界听说过北极熊,还见过相片,就是通体雪白的。不过他所见的照片上的北极熊,鼻子都是黑色的,这只熊的鼻子却是粉色的。而且即便是只小熊,这熊也太小了——看起来倒也像一只肥猫。

    他借着电光去看这小熊的脚,发现果真是被夹住了,不是被猎夹,而是被两片石头。坡下就有不少滚落下去的大石,或许这只小熊走到这里的时候恰好遇着石块松动,才陷于此处。

    当涂山里已经快没什么活物了,这熊该是运气好才幸存了。李伯辰就伸手将地上两片石头掰开,这小熊一下子收了脚,摆脱出来。可走开几步,却又伏在地上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痛,就不再走了。

    徐城忍不住笑道:“这熊真好玩。”

    他这句话叫李伯辰心中微微触动了一下。他许久没听人用“好玩”两个字了,如今却从徐城口中说出来。再看他瞧着那熊——纵是阴灵——眼睛却也显得很亮,看起来的确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了。要他没做这个灵主,也不知现在是个怎样的人。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这些,可看那小熊的样子,心里也的确有些不忍,就伸手把它捞了起来看它的伤口。这熊也不挣扎,在他臂弯上待得很踏实,李伯辰这么一瞧,就吃了一惊。

    原来这熊的后腿上是旧伤添新伤。似乎之前被什么动物咬过,半条腿上都是好长的一道口子,皮肉翻卷,足有两指宽。也并未愈合,伤口两边都发黑,不流血,烂了。

    这次被两片石头一夹,伤口裂得更深,都见着骨头了。此时看它那骨头,也不是血淋淋的,而变成黑色,显然都已经坏死了。李伯辰瞧见这模样,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听臂弯上的白熊说道:“怎么样,我这腿还救得救不得?”

    李伯辰不是医生,但在北原上见过不少类似的伤势,就皱眉叹了口气:“你这腿怕是要不了,得截去。”

    白熊愣了愣,叫起来:“你不救我就算了,怎么还要砍我的腿?我不要!”

    李伯辰沉声道:“你要你的腿,就要不了你的命。想要你的命,就不能要你的腿。这既是舍,也是得,既是杀,也是生。”

    他说了后面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便忍不住又道:“就好像这当涂山里的树木,春夏的时候郁郁葱葱,秋冬的时候树叶落尽。落叶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所谓荣枯,就是这个道理。两者本为一体,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白熊听了他这话,从他臂弯上跳了下去,像人一样在地上拜了一拜,道:“多谢帝君赐法。小神这便可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了。”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吃了一惊,忙去看自己。只见自己竟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站在当涂山中,是北极紫薇天里无畏真君的模样,此时天上无月,自己身上却放出熠熠光辉,但那光也不是金光,而是黑白二气缠绕,映得方园百里之内明暗不定,更是将天上的层云都驱逐开了。

    他见了自己这模样,忍不住心道,我好威风!这念头一生出来,天顶的月光立时洒了下来,更为他增添几分神圣。顷刻之间,整片当涂山的土地都沸腾起来,地下无数枯骨钻出,都向他俯首膜拜。他心意一动,那些枯骨之上便生出血肉,一时间齐声呼啸,声震九霄。李伯辰被这声音吵得心烦,心意又一动,漫山遍野的生灵顷刻之间又化为白骨,苍茫群山一片死寂。

    这一念生死,却是叫他惊着了。心中一凛,忍不住想,诸天万界的灵神,就是这样的对待生界凡人的么?又想,咦,我不已经是灵神了么?

    他想到这里,一下子觉得耳畔的风声又大了起来,睁眼一看,诺雅正缩在自己身边。他愣了愣,慢慢坐起身,见徐城还带着阴兵守在四周。他缓了一缓,道:“徐城,过去多久了?”

    徐城转脸看他:“你刚才才刚睡下,连一刻钟都不到。”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雪

    是梦吗?风雪剑神借徐城之口叫自己在这里歇歇,就是为了这个梦?

    李伯辰回忆起梦中那句“借帝君神通,行杀伐生灭之事”——这梦要真与风雪剑神有关系,那他为的就是这句话吧?

    其实他叫风雪剑神帮忙除去当涂山里的须弥人祭司时,心里想的就是或许可以以此引起魔神对他的注意。要是这秘灵因为畏惧魔神的威势躲回他那一界了,那自己正落得清静,去一心腹大患。要是他并不如何畏惧,也可趁此机会瞧瞧能不能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只是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借”神通来用的!

    李伯辰微微吃了这一惊,再细想,却又觉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六帝君座下的元君、真君,本身都没有真灵的,可之所以也位列正神,不正是因为他们都受帝君统率,在借助帝君的气运行事么。

    风雪剑神借了自己这北辰的气运去行神异之事,即便引起了什么注意,大概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一个秘灵做的吧。

    不过事情虽没有遂他的愿,李伯辰却也不觉得如何失望。因为他眼下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身上还是有北辰真灵在的。他之前一直拿不准的事情是,既然北辰已死,那他的真灵会不会散了?如今看,并没有。

    至高灵神之所以力量强大,就是因为掌握天下绝大多数的气运。北辰未成灵神之前只是个凡人,眼下自己也算是凡人,但二者不同之处在于,自己既已有真灵,那只需要将境界提高、多多吸纳灵气便可,而用不着像当初的至高神们一样,同天下间诸多灵神混战最终才能得正果了。

    再者,风雪剑神真从自己这里借得了气运,那该愈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占据了北辰帝君的北极紫薇天的纯元吧?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有人觉得自己是无畏真君的灵主,有人觉得自己是北辰的灵主,还有人觉得自己是纯元的灵主。要是有天这些人都凑到一处了,不知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他就又重新躺了下来,对徐城道:“你守好夜。要是诺雅醒了,你先不要管,看看她做什么就好。”

    这回睡下没有再做梦,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醒了。同上一次一样,是被风声吵醒的。他清醒过来之后愣了一愣,心道我又在做梦么?于是试着阴灵离体,竟成了。这说明不是梦。

    他就站起身往四下里看,见天上还是浓云一片没有月光,而林中的风则大了起来,吹在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现在是春天了,天已回暖,他身上穿着重甲,甲里有棉衬,照理说只该觉得热。可现在这感觉,倒是像是重回到冬天了。

    倒是有倒春寒这么个说法,但这倒得也太厉害了吧?

    这时候身边的诺雅也醒了过来,伸懒腰、打哈欠,然后愣了一愣,口中说了一句话罗刹话。听那语气,是略有些惊诧的。

    李伯辰问:“怎么了?”

    诺雅这才回过神,看了看他,皱起眉。可也不答他的话,反倒往地上一跪,又唱起很类似此前的祭歌的另一种歌谣。

    李伯辰问徐城:“她在唱什么?”

    徐城仔细听了听,低声道:“也是古罗刹语,应该也是祭……啊,不对,不是祭歌,是赞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这歌大概是在说,风雪之神发怒了,希望灵神可以收敛怒气,饶恕性命,这样大家可以给它更多的供奉。”

    李伯辰听着“风雪之神”几个字,愣了一愣,道:“原话就是说风雪之神?你没听错吗?不是风雪剑神吗?”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倒春寒未必是巧合,而极有可能是风雪剑神借了自己的气运之力后开始施展神通了。可要是连一个诺雅都立即觉察到这是“风雪剑神”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另一点——之前那黄天魔王的化身就知道“风雪剑神”的大名,如今看来连寻常罗刹人也知道个“风雪之神”,那秘灵到底什么来头?

    徐城想了想:“不会听错的。罗刹语和古罗刹语本质上都是一回事,跟六国话不一样。譬如咱们六国说枝叶和汁液,听起来可能会听错,但在罗刹语里这两种东西发音可完全不同——”

    李伯辰打断他:“我明白了。是不是说,好比六国话有几千个字,而罗刹语可能只有几十字,再用这些字组成语句?”

    徐城道:“啊,你从前学过罗刹话?”

    李伯辰笑了一下:“没学过,我猜的。不过是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你教我罗刹话吧。这样等到了魔国也方便一点。”

    徐城皱了下眉:“可能有点难的。”

    李伯辰道:“未必。”

    这时候诺雅从地上站起身,开口道:“你的运气真好。你不是想要毁掉那边的桥吗?现在风雪来了,也许会帮到你的忙,但应该也会帮到我们的忙。”

    李伯辰道:“什么意思?”

    诺雅说:“上一次风雪来,已经是几十年前了。风雪在那一次帮我们夺取了你们的北原,这一次也许也会帮我们夺取你们的当涂山。但这件事应该是要在好几年之后了,眼下么,大家都要祭风雪,或许你可以趁乱做事了。”

    李伯辰道:“风雪来是什么意思?你们那边不是一直都有风雪的么?”

    诺雅偏头想了想:“哎呀,风雪就是风雪,又不是那个风雪,而是——”

    她说了个罗刹语的词儿,李伯辰听着耳熟,这时徐城道:“这个词就是风雪之神。”

    李伯辰便道:“风雪之神?”

    诺雅又想了想,眉毛一挑,高兴起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六国是不是有年神?年来了,风雪来了!”

    李伯辰一下子听懂了。他原本就觉得北边常年风雪,怎么会有“上一次风雪来是几十年前”的说法,现在意识到,诺雅口中的“风雪之神”,未必指的是一个灵神,而是更类似一种现象、特定的节日,类似六国的“年”。

    只是这种“节日”并非像过年一样有固定的时间,而是根据某种大范围降温的现象来的吧?非得从六国的习俗中找一个类似的,那大抵就是李国的“连雨时”这种说法了——阴雨连天的时候,便是“连雨时”,要不下雨,就没有“连雨时”了。

    要这么说的话,六国倒的确对诺雅口中的“风雪”有记载,只不过说法是“大寒灾”。每隔几十年,北边就会有极冷的空气南下,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据说到那种时候李隋两国是无论什么季节,全境都要结冰,南方诸国的温度同样要到冰点以下的。

    几十年前丢了北原,除去因为当时五国伐李导致边境军力空虚的缘故,也是因为大寒灾。听说当时北原之上的风雪一连四个月都没停,人根本看不到眼前三步之外的东西,温度降到冰点之下三四十度。反倒是魔国人早就适应寒冷天气,在那种环境下倒是如鱼得水,一举把北原拿了。

    今夜这降温,就是大寒灾要来了么?要真是风雪剑神借自己的气运搞出来的……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达到了他那样的境界,竟可以用气运搞出这样大的手笔么?

    不过倒也是聪明。大寒灾既然几十年一次,今天又来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但用这种级别的灾难只为除去几个须弥人祭司……实在有点牛刀杀鸡的意思了。

    李伯辰便问:“你说要祭风雪,怎么祭?所有人都要祭,包括妖兽么?现在是战时,他们也会祭?”

    诺雅道:“怎么会不祭?大风雪一来,就是福气来了。你们六国人那么娇气,天气一冷,都缩起来不动,那我们就可以往南边去,有很多肉食了。所以风雪当然要祭,祈求它再久一些再远一些——所以你知道吧?我们的风雪,就是你们的年神。”

    李伯辰不知怎么回她这话——当她将原本十分残忍血腥的事情说得貌似天经地义的时候。他也不确定这大寒灾要真来了,究竟会冷道什么地步,便只皱了皱眉:“你睡好了吗?要是睡好了,现在就继续赶路。”

    诺雅看起来十分兴奋:“好啊,我们快走吧。不过,要是你被冻死了,那就也算我报答了你的恩情,你说对不对?”

    李伯辰哼了一声:“你想多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寒灾

    但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李伯辰开始在心里嘀咕:“我要冻死了。”

    据他估计,之前他睡下的时候,气温还在冰点之上五六度。但三个时辰之后,该是已到冰点之下十来度了。照理说他身上穿的甲衣是可以抵御这样的低温的——要知道当初在北原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要冷一点。

    但问题是开始起风,那风极大,吹得满地飞沙走石,稍细一些的树木全被吹折了,粗壮些的虽能幸免,叶子却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去。李伯辰也不知道这算是几级的大风,可知道他现在算上身上的甲衣,该有两百多斤重,然而即便这样的重量,也觉得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同风起了。

    这样的风,从身上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不停歇地带走体表任何一丝热量,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只能每一步都强运真元好维持体内的温度、抬手挡住前面黑暗中可能撞过来的什么东西。

    如此再艰难地捱过两个时辰,天终于微微亮了。但也只是“微微”——浓到化不开的云层压在头顶,太阳几乎被完全掩去。空气开始变得极冷、极干,他此前呼吸的时候还能呵出白雾,但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风到底慢慢小了,行走已经不是很费力。只是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鼻腔和肺部刺痛,好像吸进去的是刀子。李伯辰已经没法儿估计现在的温度,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酷寒——树上开始落叶。那落叶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随即化为碎片。李伯辰抬手捻了一片看,发现叶子、树枝上虽没有冰,但已被完全冻住了。

    眼下,这片当涂山中是干、冷到了极点。至于水分去了哪里——一刻钟之后,风完全停了,天上开始落雪。再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开始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行进。

    与其说是落雪,不如说是被笼进了一片白幕之中。他每走几步就得抖一抖身子,要不然就会被覆成个雪人。

    但身边的罗刹女与他可完全不同。之前风极大的时候他无暇分身去看诺雅的情况,现在转脸看,发现诺雅的脸开始发红。

    这罗刹原本皮肤算是偏白的,此时却像是人发了高烧,脸颊上升起一团红晕,躯干、手脚也变得白里透红,看着不像是在这样可怕的冰雪世界中,反而像是热着了。

    她一见李伯辰看她,就眯起眼睛说:“你冷不冷?是快要冻死了吗?”

    听着像是在调侃玩笑,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在细细观察李伯辰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而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且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问、怀有这样的期待有何不妥。

    之前她睡着的时候,看着还像是人畜无害。但现在问了这句话,又将李伯辰提醒了一次——她不是人。她的思想、观点,非但与人没什么相似之处,反而更可能是完全相左的,一定不要用对人的思维去思考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李伯辰便道:“离死还远着呢。你不觉得冷么?你们那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度?”

    诺雅道:“比这个倒是要暖和一点,雪也没这么大。你还要跟我往那边走吗?你要是现在回你的六国去,我可不拦你,这样也算是我报答你的恩情了。”

    “这样的风雪,在你们那边大概多久一次?”李伯辰又问,“你说你们那边比这里暖和,那这风雪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更冷吧?更北边的还能活下来吗?”

    诺雅边走边伸手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吃完了又叹口气,说:“唉,你还有这么多问题,看来真的死不了了。是会变得更冷啊,更北边的也活不下来,但是这也不是坏事——风雪来的时候我们去南边吃你们的肉食。等风雪退了要我们还得回去,就可以去北边把他们当做肉食来吃。”

    李伯辰已经慢慢习惯她这种残忍的态度,就又问:“这风雪多久一次?”

    诺雅皱起眉:“什么?风雪就是一个风雪一次啊。”

    李伯辰抖去身上的雪,意识到罗刹——至少在诺雅这里——似乎没有年这个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风雪”。要找依照六国的记载,魔国的一个“风雪”,大概就是三四十年的样子吧。

    细细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六国会有年的概念,是因为有春夏秋冬,而北原以北常年冰天雪地,该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只不过,六国的夏季来临的时候,那里不会也变得暖和一点吗?

    他便问:“你们那里也没有稍微暖和点的时候?你该是知道我们有夏天的吧?你们没有冰雪稍微变薄的时候吗?”

    诺雅噘了一下嘴:“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有年。告诉你吧,你们的夏天和我们无关,我们那边,不论你们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只有风雪来了,才会变样。至于短一点的呢,我们叫岁——一个有你们的六个月。你真以为我们比你们人要傻的么?连计时也不会?你又知道什么是岁吗?”

    徐城一直率阴兵跟在李伯辰身边,听到这里,冷笑一下,道:“李兄,她说的岁就是指太岁。哼,我就是用魔国太岁改良了化妖兽的法子。这魔国太岁生命力很强,割下指甲大小的一片随便养在哪儿,就会吸收天地灵力,半年的时间就会长熟,可以诞生下子岁了。这些罗刹应该是平时把太岁当主食,所以才用这东西来计年。”

    他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义愤,好像不满诺雅对人得意洋洋的口气,因此起了争强好胜之意。李伯辰听了他这话,一时间倒觉得有点意思——徐城在六国时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受秘灵的影响,也算极坏的了。可眼下竟还会因为一个异族对“人”多有轻视而感到气愤,是该说他到底是少年脾性,还是良知未泯呢。

    他便笑了一下,道:“你说的岁是指太岁?”

    诺雅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说了这话,他却忍不住想,六国的夏天怎么会对北边没影响?这世界既然有四季,就说明这颗星球与自己来处一样,地轴是有偏斜的。而魔国所在又远非南极、北极,与六国只隔了当涂山。既然六国夏季温度会高,那魔国必然也该有夏季的……

    他想到此处,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记起应慨之前对于这个世界的描述——天圆地方。他当初对这说法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世上有四季、昼夜,还有星象的变化——尽管星相与来处并不同。

    诺雅自称出身苍白家族,懂李国话,想来从前在罗刹人也算是中上层阶级,不至于连到底有没有夏季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要她说的是真的、魔国的确没有四季之分,那难不成这世界真是天圆地方的么?

    可六国又怎么会有四季之分呢?

    还有大寒灾。昨夜梦见风雪剑神借气运,随后就来了这大寒灾,该不是巧合。而是那秘灵以某种方式使得这种极端的气候现象在本也该到来的时间段里出现,的确是既能断绝须弥人的灵力来源,也能不引起魔神的注意。

    只是,李伯辰来处也有寒潮的说法,可没听说过有哪一种寒潮如此猛烈,又如此有规律——这实在不像是自然现象,倒更像是人为的。

    他便问徐城:“你知道这大寒灾是怎么来的么?”

    徐城愣了一愣,又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该是风雪剑神不想说吧。他传授徐城魔国的许多事情,不至于忽略了大寒灾这样的东西。李伯辰原本还想问风雪剑神觉得天圆地方说如何,现在看也可免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这一次去往魔国,会弄清楚很多东西。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祭司

    再过两个时辰,第一阵风雪停了,可浓云未散。

    积雪已到了大腿根,李伯辰看着诺雅几乎是**下半身在雪中走,自己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凉。但罗刹看起来却不以为意,身上反倒微微升腾起白气。贴在肌肤上的冰雪也都化了,这叫她整个人白里透红又仿佛大汗淋漓,看着不像是在寒冬,反倒像是在盛夏。

    这样的身体简直太可怕了。怪不得他们即便不能修行,却也能同人类修士分庭抗礼——若是境界更高的罗刹,不知还会有怎样的本领。

    他正想到此处,听徐城道:“李兄,前面又是须弥人的地界了。”

    李伯辰抬眼向前看去,果然看到前方一片林木之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干尸。只不过那些树木似乎都已被冻死了,枝杈上挂着冰帘,在风声中格格作响。

    之前用了化魔**变成二阶的浑甲兽,是为了避开被须弥人操纵的树木的纠缠,也避免打草惊蛇。但如今这些树木都被冻成了冰雕,已经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了。至于须弥人——

    这时徐城又道:“现在你用不着化妖兽了。须弥和罗刹都不通术法,这里的祭司想要传递消息,该是通过当涂山里的植物。我看现在这样子,他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就算发现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竟然劝自己不要化妖兽?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李伯辰只道:“我想也是。”

    不过他这时候已经冷得受不了了。运行真气虽然可以保暖,但现在的温度可能已经到了冰点之下五四十度,他的铠甲坚而不厚,棉衬也是薄薄一层,基本没什么用。看诺雅的样子,要是能用那化魔**变成个罗刹可要比现在舒服多了。

    他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叹了口气,又道:“走吧,看看那个须弥人冻死没有。”

    再花一刻钟的功夫找到那须弥祭司所在——虽然树木上的叶子都落尽了、没了葱郁树冠视野要开阔些,但由于浓云未散,天还是昏暗的,其实也看不远。好在这里的须弥祭司也像那感应王一样,给自己弄了座宫殿。

    ——一颗巨木参天而起,仿佛一座雄伟的高塔。这塔原本该有个细细长长的尖儿,不过眼下拦腰折了,只剩一半如断剑一般指向天空中的云层。

    这树宫都被冻断了,里面的须弥祭司该也是死了。等到了树塔的入口,李伯辰更确信了这一点——入口是两扇长成的门,现在被打开一半。积雪从门口铺进去,掩埋了半个大厅。那大厅之中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动物的尸体,有的是熊,有的是鹿,有的是豹。但李伯辰走进去细看的时候发觉不对劲——那鹿头上生的不是角,而是枝杈。熊、豹身上的也不是毛皮,而是草须。

    徐城立时道:“胎种。咱们之前要是遇着这东西就省力多了。无非是借灵力在人畜身上种胎,你有气运在身,一种就被化去了。”

    又看地上的尸体:“和咱们之前遇到的那种娃娃差不多,是这里的祭司分出阴灵探查情况的。这些东西也被冻死了,正主应该也——”

    李伯辰道:“应该也死了。”

    因为他看到大厅尽头原来还有两具尸首。其中一个是个人形、一丈多高的怪物,生着狗头,身上则是豹纹。胸口被穿插进许多粗大的藤蔓,僵在地上不动。它的上半身是被那些藤蔓撑起来的,自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红色的冰凌,但尚未流到地上。

    这东西应该叫“狡兽”,既然是人形,应当是个二阶的。这狡兽的右手中攥着另一具尸体——是自胸腔以下都被吃掉的人形。余下的部分有人的面目,看起来是个老者。那伤口处没有血,倒全是黄绿色的汁液,像脓水一样。

    该就是那个须弥祭司。

    李伯辰便走进门内。虽然只隔了半扇门,但一踏进厅中,耳畔的风声就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待再走出五六步,才又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微微作痛,耳朵慢慢有了点知觉。

    但李伯辰也不敢拿手碰。在北原上遇到极冷的天气时,他曾经见过一个战友在被冻久了之后搓耳朵,结果一搓,就把耳朵搓掉了的。

    他先持刀走到两具尸体之前再细细看了看,大致推断出两者的死因。那狡兽胸口的血没有流到地上,说明死的时候温度已经极低了,刚流出来,便很快冻上了。

    又持刀将狡兽的肚子剖开,发现里面有些干尸,还有些树枝、草叶之类。估计这东西是或者是来山中办事的,或者是之前掉了队。遇着天气忽然变冷,想要找些吃的暖身子,可林中生灵都死了,只能吞些干尸。不巧撞见这须弥祭司的树塔,闯了进来。

    而后——李伯辰看到那须弥祭司的残尸其实也没流多少血,甚至往上的伤口边缘还有裂纹,便猜狡兽闯进来的时候这祭司已快被冻死了。两者相争,最终同归于尽。

    二阶妖兽的肉身已经很强了,可还是捱不住这酷寒。相比它们,罗刹的体质真是强得可怕——自己在无经山与璋城数次同李丘狐交手,她那时候是真的出了全力还是手下留情了?

    李伯辰转身去看诺雅,见她站在厅中正盯着地上的鹿尸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吃。李伯辰便道:“都已经冻上了,只怕你啃不动。”

    他这时候也觉得身上冷得不行,知道要继续走下去自己可能也得撑不住。但这罗刹的体质之强又的确叫人心惊,他已明白魔国人应该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脾性,便不想在她面前弱势。于是说道:“你累了没有?要是你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再上路。”

    诺雅哼了一声:“只走了一天你就又累了吗?你们人也太麻烦了。再走上一天的功夫就能看见须弥司祭的桥了,你不想早点过去吗?要是去得晚了,也许你的同族都被吃掉了。”

    听这话李伯辰不由得暗暗心惊——听她这意思,这样的温度、路程,于她而言似乎就像春日出游一般吧?

    他就想了想,到底一咬牙,冷笑一声:“既然你不累,我当然也不累了。那我们继续走吧!”

    他说了这话还刀入鞘,深吸一口气便往门口走。诺雅盯着那鹿又看了看,也跟上了。两人再一出门,便觉得风雪又呼啸而来,耳畔一下子呜的一声。李伯辰又走出两步,忽然听着身后诺雅的脚步声加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却见诺雅朝自己扑了过来。

    他心中一凛,立即往前一跳,转身的功夫便已将魔刀拔出来了——要是这罗刹来抓他,只消一格就能断了她的手掌。

    可预想的一击却没来。诺雅再往前扑了一步,一下子倒进积雪中,没声息了。

    李伯辰在风雪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后面的什么东西将她击倒的。又将伸手进积雪中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给捞了出来,去见她已双眼紧闭、脸色发青、身上冰凉,像是一具尸体一样。

    他看了徐城一眼,见徐城也有些发愣、而后才道:“……这罗刹之前是强撑着的?”

    李伯辰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莫名觉得一阵轻松。便道:“那还是进去避一避吧,可别把她冻死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祭食

    他拖着诺雅进了门,又费了好大力才把门关上。她僵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李伯辰先摸了摸她的脉门,也感觉不到跳动。但他此时是开了法眼的,并未瞧见诺雅的阴灵离体,就知道还没死——至少还没死透。

    便将她又拖到墙边远离门缝,挥刀从墙壁上砍了些枯死的木头下来。好在这墙壁极厚,砍了一气倒也没砍穿,只是冻得比石头还硬,震得手有点疼。

    李伯辰拢了木头生火,问徐城:“罗刹怎么救?”

    徐城想了想,道:“剑神也没说啊,倒是说了怎么杀。就给她烤烤火吧,反正剑神降了这大风雪,这树塔都冻成这样,可见须弥人也没法吸纳当涂山里的灵力了,那北边那桥更得完蛋了吧?那有没有这罗刹就无所谓了。”

    李伯辰在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又皱眉想了想,道:“未必。上一次风雪来是丢北原的时候,可你看这当涂山里,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巨树,树龄可不止几十年。说明这样的大寒灾冻不死这些草木的,等几个月寒灾过去,这些树缓过来,桥还得架起来。”

    徐城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伯辰道:“最好能把架桥的须弥人司祭给杀了。”

    徐城跳了起来:“你他……你先是说毁桥,又说要救人,那我都答应了,怎么现在又变成杀司祭了!?到了明天你是不是又要杀魔神了!?”

    李伯辰心平气和地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之前没说要杀须弥人司祭是觉得不可能。我之前是觉得罗刹、须弥可能和人也差不多,既然成军就也会军纪严明,那我们当然不可能在敌营里杀那个司祭了。”

    “可现在和这个罗刹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已经明白他们那里的几十万妖兽、几万罗刹大军未必和同样数量的人一样。以你教给我的化魔**加上你我的神通,这事未必做不成。倒是这些罗刹的习俗脾性你的风雪剑神该已告诉你了,你却没对我说——我可还没跟你追究这件事呢。徐城,你虽然是灵主,可还是我的阴兵。真不想帮我做事,就去告诉你的风雪剑神——再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徐城道:“李兄你不要急嘛。剑神把这么多东西都塞进我的脑袋里,你看,你平时问我什么,我都要先想一想。这是因为我自己也得先找一找的,绝不是有意隐瞒的——我们什么时候去杀那个司祭?”

    李伯辰哼着笑了一声,道:“等她活过来吧。”

    说了这话,忽然看到诺雅的身子微微弹动了一下。她刚才还和一具尸体没两样,但在这么一弹之后,肤色迅速变白,胸口开始起伏,嘴唇也一下子变得红润了,好像生机在刹那之间就回到了身上。李伯辰因她这模样愣了一愣,等他回过神,诺雅的呼吸竟已变得平稳,看着像是沉沉睡去了。

    这就真叫人有点儿心惊了——刚刚明明是要死了的。要是一个人处于这种状况,只怕得养上几个月才能复原的吧。

    李伯辰一边在心中啧啧称奇,一边将手烤暖。等觉得两只耳朵慢慢开始发热发痒了,才起身持刀从那具鹿尸上割了一条腿。这腿冻得硬邦邦,李伯辰也懒得去剥皮,直接拿刀给削了,又斩成几大块,搁在雪上。

    再从那一界中取了他的锅和备着的一些调味料。将那狡兽尸身上的粗藤蔓砍了下来,做个吊架将锅吊在火上,舀了半锅水进去,又把肉段给丢进去。过上两刻钟那水咕嘟咕嘟地开了,肉也被煮化了,肉香四溢。

    可徐城站在他身边看着,却道:“这肉不会好吃,那鹿死的时候都没放血的。而且鹿肉也不适合炖着吃,该抹油烤着吃。”

    李伯辰道:“关你什么事。你又吃不到。”

    他伸手将鹿肉捡出来搁在雪地上,又将锅取下来、整个坐在雪中。徐城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对烹饪一事感兴趣,还是借机闲聊好缓和刚才的气氛,但只道:“说了你又不懂。”

    他说了这话,发现诺雅的眼皮颤了一颤。他就偏过身装作给那雪上的肉翻个面的模样,再用余光一瞧,正见诺雅的眼皮飞快一掀,瞥了一眼雪地上那些鹿肉。

    哦,她是醒了。可干嘛又装睡?她连赤身**都不怕,也不至于因为昏过去了而不好意思吧?

    李伯辰也不理她,只看着那锅里的热水飞快地凉了,汤面结了一层油块。他就把中间没粘上血沫的油块给捡出来,把余下的水给倒了。再将空锅搁在火上,把油块丢进去。待锅底被火舔热、那油开始微微地冒烟,就打开腰上的布袋,丢了干姜、花椒籽、八角、桂皮、香叶进去,拿之前削下来的一截木棍慢慢地翻炒。不一会的功夫,香气就全出来了。

    他就又把雪上的肉块拿起来,用刀去把外面血水煮没了的肉小块小块削进去,等下了两三斤,再用木棍慢慢地翻炒均匀。这一下,浓烈的香料味、肉香味迸发出来。徐城看了一会儿,悻悻地说:“这样弄倒是好些了。”

    李伯辰瞥了诺雅一眼,正见她喉头大动,双目紧闭,就慢慢添了些雪、茴香进去。等那些雪化了、将肉没过,再往里面加了葱干段、蒜干瓣和些许陈皮。过得片刻,这些后加的雪水也沸腾了,李伯辰就又加了些雪,将那沸水压下去。而后撤了底下的一些柴,只叫这锅肉汤既冒热气、又不至于沸起来。

    徐城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李伯辰笑了一下,道:“不叫水沸、这么慢慢地煮,肉会更嫩。你从前做了璋城的大会首锦衣玉食,难道没听说过低温烹饪么?”

    徐城想了想,道:“不就是小火慢炖吗?”

    李伯辰道:“可不同。温度还要再低些的。”

    徐城道:“那那些你就不要了?”

    他指的是余下的那些肉。李伯辰把鹿腿表面血水被煮出去的肉削了,还剩下连着骨头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诺雅,见她现在已经不吞口水,而变成慢慢地、深深地吸气了,就说:“这些烤了吧,给她吃。”

    他平时和徐城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刻意以神念沟通——这种方式其实比直接说话要稍微费劲儿一些,因为既得叫对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不欲为人所知的想法也表达出去。不过修行人长期凝神炼气,要做到这些也不算难,只是偶尔情绪激动,话才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但说刚才那两句的时候,他是低低地念出来了的,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用刀又削了两根木棍把肉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慢慢地翻转一边又说:“也不知道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能把你逼成这样。人之初性本善……要不是后天的环境实在太苦,你会像那些在六国的罗刹一样,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吧。”

    他说到这里,徐城笑道:“哦,李兄,你这是要用攻心计了吗?”

    李伯辰不理他,又道:“唉,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呢?我救你,你帮我,在你们罗刹那里,只是为了报恩。可要是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算是同甘共苦,至少在事情做完之前,称得上是朋友了。”

    徐城道:“她未必听得懂吧。她会李国话,该知道朋友这个词儿。可我猜她没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仍不理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也罢。你应该也不知道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徐城不说话了。李伯辰也不说话,慢慢将那肉烤得流油。柴堆上的火极小,他就这样慢慢地转,时不时洒些盐粒和调味料。如此过了一个时辰,那肉的外面还是焦黄的,香气愈浓。诺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似乎越发受不了这香气,到底将眼一睁,道:“你在做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肉,是挪也挪不开。

    李伯辰笑道:“哦,你醒了——我在给你做肉吃。这是我们李国的饮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要是吃不惯……”

    诺雅慢慢坐起来,盯着肉说:“你以为我们只吃生食吗?从前也有人专门给罗旬天料理饮食的。只不过我们不像你们,把肉弄得又干又柴。这种肉食生食最好,顶多再加些调味,你这肉烤了一个时辰,一定都干得像木头一样了。”

    李伯辰道:“你怎么知道我烤了一个时辰呢?”

    诺雅愣了愣:“我一看那肉的样子,自然就知道了。”

    李伯辰点头笑了一下:“那你还吃不吃呢?”

    诺雅道:“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事吗?那我干嘛不吃,我应当吃的。”

    李伯辰便将木棍递过去:“也好。你之前晕过去,应该是因为体力透支了。不过你这也算是神通——我们人可没法儿像你们一样,在晕过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

    他说到晕这件事的时候,诺雅的眼神一下子变冷,脊背也微微躬起来了,仿佛扑食之前的凶兽。等夸她那也算是一种神通,她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看着李伯辰,一边伸手将肉接过了。

    她倒是并没有张口就咬,而先吹了吹,拿手撕了一块。

    那是一头雄鹿,李伯辰切下的是前半截腿。拿来穿烤肉的棍子其实都有两指粗,那棍子上的肉更是足有四五斤重。她撕下来的这一块也有半个拳头大小,只见白雾从肉里升腾出来,那肉丝一缕一缕,极有弹性,其间还连着些肉筋,也是弹而不韧、裹满油脂,与肉丝一起微微颤。

    诺雅将肉送入口中大嚼起来,最初两口几乎听得到咬在焦皮上的脆响,随后眉头一展,就不用撕的了。待她吃得满嘴流油,李伯辰才又取了些盐撒进汤锅里,再用曜侯慢慢地削一柄大勺和一个大碗。

    徐城瞧诺雅的样子,忍不住皱眉道:“到底是蛮夷。烤肉么,有什么好吃的。你觉得用这吃的就能收买她了?”

    李伯辰道:“当然不能了。但我猜罗刹平时该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纵使王族饮**致,也惠及不了她们这些人。我这手艺还过得去——她觉得我弄的东西好吃,心里自然就对我有一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至于叫她改变立场,但在某些时候,未必起不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况且这些事,也得慢慢试一试——我想看看这些罗刹到底能不能因为别人对他们好而心存一点善意。要是能,那往后做事可就方便多了。要不能,往后我动起手来也用不着想太多。”

    徐城愣了愣:“倒不知道你心思这么多。”

    李伯辰将那勺子削好了,从锅里舀了些汤尝尝。这汤已煮成乳白色,虽然还是略有些腥膻味,可胜在一个烫字。这么一口下了肚,只觉一股暖流落入胃中,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他就忍不住又舀了一块肉吃。鹿肉本来就嫩,经他这么一烹煮就更嫩了,在口中咀嚼时,那肉丝又细又弹水份十足,简直比生食还要多汁。

    他咽下这肉,又连喝几大口汤,身体很快热了起来,手脚也都不麻了。外面还是风声呼啸,他在这火堆旁却吃得满头大汗,一时间几天以来的抑郁之情一扫而空,等汗水从额头流进颈窝里,李伯辰已丝毫不觉得冷了。他坐直了身子,一手持着汤勺一手将胸甲解了,一阵白雾一下子升了起来。

    这时他抬头,才瞧见诺雅和徐城都在看他。他便道:“你也要吃么?”

    诺雅道:“我是渴了的。”

    李伯辰就盛了一大碗汤、肉给她。诺雅接了,立时将脸埋进去。见她这样子,徐城道:“看起来你手艺不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伯辰道:“你是个阴灵了,还会想知道这些么?”

    徐城道:“怎么会不想?不然生界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准备祭食?”

    李伯辰愣了愣,道:“这就怪了。人活着的时候要是吃撑了,也没胃口的。你成了阴灵,又不会饿,怎么会想吃东西?只是因为从前的习惯么?”

    徐城立即说:“怎么不会饿?当然会饿!我成了阴灵,那就想要灵力的呀。你在那一界炼化阴兵的时候跳过了我,我又帮你做了这么些事,灵力自然有损耗的,可又没有人供奉我,我自然会饿的!”

    李伯辰道:“可你现在有了神智,自己不会修行的么?”

    徐城立时道:“你许我自己修行的么?”

    李伯辰刚要开口说个“当然”,赶忙闭上嘴。他现在已经慢慢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旦涉及到神鬼因果之事,最好不要轻易许诺什么,否则后果很难想象。看徐城这急切的态度,自己要是允准了,闹不好就得留下什么隐患。

    就笑了笑:“现在不行。那么,我给你点儿祭食?”

    徐城叹了口气:“也好吧。”

    李伯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给你的祭食,也算是一国之君给的祭食吧?难道你还想要高天子的祭食?”

    徐城愣了愣,高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你说得对——李兄,哪一份给我?”

    李伯辰朝锅中一指:“不如就这个吧。”

    徐城立即走了过去。这锅底下还有柴火温着的,蒸腾出白气。徐城在锅旁站下,将脑袋一伸、把嘴一张,作势将那些白气给吞了进去,脸上立即露出迷醉之色,稍隔片刻,又惊诧起来。

    李伯辰见他这表情,忍不住在心中得意道——原来像你这种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口味,也会觉得我的手艺很不赖的么?

    徐城这么一惊之后,赶紧又吸了三四口,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再过片刻,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李伯辰道:“唉,你虽然杀了我,也把我变成你的阴兵,可我现在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他说了这话,身上忽然微微泛起一层清光。李伯辰心中一惊,正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清光却又一下子散了。徐城道:“你刚才对那罗刹说朋友、同甘共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全是哄她的。可现在,我知道你那些该是真心话——你真将一国之君的祭食给了我。”

    他脸色一凛、郑重一拜:“籍由这几十年来的愿力,李兄,我现在已是龙虎了。这样的恩情,徐某铭记在心。”

    李伯辰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才道:“这他妈怎么回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祭食

    他当然是知道什么是“祭食”——祭祀所用的食物而已。虽说自古以来祭祀的食物都有三牲六畜的说法,但六位帝君从前可是凡人证道,他们还是人的时候自然有些口味上的偏好,因而祭祀起他们以及同样是凡人证道的诸多元君、真君,除了那三牲六畜之外,还有好些花样的。

    譬如李伯辰就知道,李国人祭北辰帝君的时候会额外用到酱、蟹、梨、桃。不少人家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要是不小心落在地上,就不吃了,而说“这是帝君来了家里享供,福气也要来的”。

    隋国人祭六渎帝君的时候,也会额外用到葱、韭、米酒,同样有许多类似李国的忌讳,听说余下四国,习俗也是大差不差。所以他才开玩笑说,这东西是一国之君的祭食。

    因为每一国的国主到了新年之时,都会在庙中祭祀一脉灵神。

    有气运加身者才能做国主,他现在正有北辰气运在身,因而说的是“一国之君”。而他之所以觉得如此开玩笑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则是因为国主之祭,是祭给以帝君为首的诸多灵神的,而徐城不过是小小一个阴兵——

    李伯辰想到此处,愣了一下。思量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因为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孟家屯众人推举自己为武威侯的时候,外公曾经教了自己谒见之法、请法身之术。

    那谒见之法,其实就是当初毕亥送给自己的那金板上刻印的咒决。就是通过这咒决,自己才进入北极紫薇天,知道从前的北辰已死。不过那金板之上的咒决其实是简化了的,外公传授给自己的那谒见之法,还有好多别的字句——那些字句都是对于帝君以及座下诸多灵神的赞颂之辞,于施术而言并无作用。

    当时是因为想册封山君,外公才传了这法。但之后也提过,国君若要祭祀灵神,也是念这咒文与帝君沟通的。李伯辰现在想起那些曾被自己视为无用的赞颂之辞里面所隐藏的一些细节了。譬如说咒文的第一段,大意是“气运加身之人领帝君之命,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是某节,而祭祀一脉灵神”。

    “领帝君之命”——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早就该想到,这种祭辞是用来与至高灵神沟通的,又怎么会真有什么废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一国之君照着帝君的心意,来祭祀诸位灵神、叫诸位享用这一年来信众们的愿力——这话交代的是:那香火愿力是给帝君座下诸灵的!而不是给帝君的!

    至高灵神乃是气运化身……他们想要香火愿力,何需走一个祭祀的过场?倒是那些元君、真君因为是借助了至高灵神的气运,因此才需要国君这个帝君的生界代言人、以帝君的名义,分派香火供奉的吧!

    自己既是北辰,又是气运加身之人。而徐城是自己的阴兵,也就算是自己座下灵神了。再有那一句“一国之君的祭食”,不就是自己这个“国君”、领了自己这个“北辰”的旨意,将香火愿力祭给了徐城这个“座下灵神”的么!?

    他妈的。李伯辰到底忍不住在心中大骂——徐城说的是“几十年的香火愿力”!

    李国正是灭亡了几十年而无国主祭祀了。可这几十年中,必然还有许多人会祭祀北辰的。但北辰一脉灵神尽灭,自己重开北极紫薇天之前,这些香火愿力自然也无处可去。那么刚才自己那么一句,正是将这几十年积累的愿力,全通过这一锅祭食给了徐城吧!?

    一下子从养气到了龙虎,说不好还是个龙虎巅峰之境呢!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肉痛极了。重开仙府之后因为那边灵力浓郁,所以他的烦恼是灵气太多难以吸纳而非灵气不足,因此,他没怎么仔细琢磨过香火愿力这事。如今经这么一遭,才意识到还有如此捷径——纵使自己还是个活人受不得,那往后也可以拿来炼别的阴兵而无需受制于阴灵多寡的。

    可现在却稀里糊涂便宜了徐城——也不知道他身后那风雪剑神会不会正偷笑呢!

    可他又想,既然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却只叫他晋至龙虎境了?反正这愿力都已经给他了,李伯辰也懒得多想,直接问道:“先不急谢我。既然你知道是几十年的愿力,怎么现在也只是个龙虎?”

    徐城愣了愣,脸上又露出惊诧之意,道:“李兄,只论愿力,当然不止龙虎了!可要是突破龙虎、晋入中三境,那就要涉及天道运势。寻常人要过这一步是千难万难的,何况我现在已经是你的阴兵了。要我晋入灵照境,就得叫我借你的气运——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

    李伯辰张口要说话,但想了想,将嘴巴紧紧闭上,只吐出一个字:“不。”

    徐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又道:“好吧。我知道你是想等完全信了我,再叫我更进一步吧。”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

    这时候诺雅已将那一碗肉汤喝完了,又一边吃剩下的烤肉,一边斜眼盯着锅。见李伯辰手执木勺坐在那边脸上阴晴不定,忍不住道:“你不吃肉,在干嘛?你要不吃,就给我吃吧。”

    李伯辰听了这话,生起气来——一个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拿走几十年的愿力,一个吃了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到底是你们给老子办事,还是老子给你们办事?

    他气道:“我自己做的,我怎么不吃?”

    说完又舀了一大块肉大嚼起来。可这么一嚼,却发现这肉的味道已经极淡了,简直像是在吃泥。再喝汤,那汤也不咸不淡,就只像热水一般。他这才记起这祭食已被徐城吃过,自然是寡淡无味了。

    李伯辰将木勺往锅里一丢,道:“这还吃个屁。你吃去吧。”

    徐城道:“……李兄,我也是因为这祭食味道太好,才贪了嘴的。的确是可惜了一锅好汤。”

    李伯辰叹了口气,在手中攥了个黑乎乎的行军丹出来皱眉丢进嘴里,道:“算了吧,反正也全是脂肪和嘌呤。吃完了上路——以后再不许你问我好不好、可不可。”

第三百二十九章 明悟

    动身之前,李伯辰又往塔上面走了一趟。

    买了诺雅的感应王喜欢寄生在人体内变化形态打发时间,这个须弥人的爱好也有些类似。不过不是往别人的身体钻去当儿子,而是喜欢做缝合怪。

    二层之上堆了好几堆的动物尸首,基本都是零部件。正中还有一个已初具雏形的大怪物,有狮、虎、象、熊的脑袋,身上则色彩斑斓,由许多动物的皮毛拼成。身子极长,腿有十几对,看着像是巨大的蜈蚣。要是放在六国那边,这些须弥人祭司该很类似那些术学的学者——但应当是被通缉的那种。

    李伯辰在尸堆里还找到了两具人尸。其中一具看着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甲了,还穿着棉衬。此人的脑袋被击碎,血污洒了上半身,此时已冻得硬邦邦。李伯辰就把衣服扒下来,叫诺雅穿上了。

    另外一具尸是被腰斩的,穿一身黑色劲装,披一挂黑色披风。吸引了李伯辰注意的是,那披风和衣服上竟然都没什么血污。他伸手捻了捻衣服的料子,发现极为顺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便将披风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再将厅中余下的那些鹿肉切成肉条穿着,外面又下起雪来,三人就趁这时候上了路。

    走了五天的功夫,雪已没过头顶了。要不是二者都非寻常人、还有徐城率阴兵在前方探路,该早已经冻死,或者跌落悬崖摔死了。

    到第五天中午的时候,风雪再次停歇,天空碧蓝而无一丝云彩。李伯辰从雪中钻出来,抬手向前方轰去,积雪便被强大劲力掀开,露出其下黑色的石头。

    但也因他这一记,身周的整片雪地都颤抖起来,随后慢慢向下滑去,并裹挟、推动更多的积雪一同下落。很快的,李伯辰开始听到微微的轰鸣声并感觉到脚下石头的颤抖,而滑落的积雪最终以惊涛骇浪之势引发一场雪崩,山谷之中轰隆如雷,溅起的雪沫成了白雾,几乎将半座山峰都笼住了。

    但这一场雪崩,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此时他已经站在山顶——不是几天以来所翻越的无数山峰当中的某一座,而是当涂山最北、最高、最险的群山峰顶。从这里往回看,当涂山中的群峰一览无余,统统坐在一片雪白汪洋之中,仿佛浮于云海之上。但那不是云,而是雪,或是由无数场正在发生的雪崩所引发的雪雾。

    向北看,北侧山壁近乎直上直下,他现在仿佛站在一道数千米高的城墙头。因为极高的能见度,他甚至能看到更远、更北方的景象——大地一片白茫茫,一道道山脊纵横其上,而视线的尽头,似乎还有些极为微弱的红点。

    那是火山吗?是魔国人烧山为火的火山吗?李伯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要自己真能看得这样远……

    那这世界到底是不是平的?!

    他慢慢收了心,又向东西两侧远眺。虽说魔国几十万大军聚在当涂山以北并架起一座大桥,但相比于如此广阔的土地,区区数十万,也不过是大地上一个稍大些的点罢了。他现在到了群山的尽头,却还得慢慢寻找魔国大军的位置。

    那么眼下的问题是,往东找,还是往西找?

    但李伯辰一时间也不急于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现在立足的这山脊向东西两侧延绵出不知多远,仿佛是整片大陆的分界线。从此处往四周看去,只觉整个世界都被踩在脚下。头顶的天空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四周雪崩声轰鸣如雷,更像是居于山巅之上的灵神发了怒,将无穷力量往四面八方倾泻。

    凡人见此情景,或许觉得敬畏,但他此时却只觉如此才应当是真正的力量——如山一般横亘大地,坚不可摧。如大雪崩一般呼啸漫卷,荡平一切。

    这样的情景也叫他在心中生出另一种莫名的情愫,觉得似乎感悟了些什么而有所得,但真想集中心神去抓住那一丝明悟的时候,却又觉得它飞快溜走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开悟”的前兆——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在孟家屯的时候,他曾经历过两次短暂地失去知觉的过程。在那两次之后,他或者对北辰一脉的术法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或者对那一界的掌控能力有所加强。

    但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立足山脊之上,万一再像前几次一样失去一段时间的意识,搞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自己被裹挟在雪瀑中往下坠落了。可要他真放弃这样的机会,却又觉得很不甘心。

    他便略略一想,在心中起了咒。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出现在北极紫薇天中了。

    这五六天以来他频繁地催动真气抵御严寒,又经历几场激斗,慢慢觉得自己的经络关窍似乎因为如此历练而渐渐拓宽,甚至有些豁然贯通之感了。李伯辰便想,这是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要达到龙虎境巅峰的征兆了。

    之所以不敢肯定,是因为他晋入龙虎也不过一两月的功夫。寻常人在龙虎境从入门到巅峰,快的有**年,慢的有一生。要他所料成真,那这速度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可转念一想,自己平时吸纳的是此界中的灵力修行,又身兼北辰气运,要还是与寻常人的速度无异,那应该才是怪事。

    他来到此界还是为了等那一丝明悟——要那感觉真来了,在这里也不虞有什么危险。要没来,也正可打坐调息补充之前消耗的灵力。

    他便一边吐纳一边想,前面两次,算上这一次——究竟是有什么规律才能叫自己“开悟”?

    在散关城外庄园中的时候,他是在思考作为一个灵神,去赏善罚恶、生杀予夺的权力从何而来,或者说一个灵神的这种行为,到底算是正义还是邪恶。在孟家屯的那一次,则是在想如果有人为难自己,该不该用神通去杀。这两次似乎都是在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因而有所感。

    可眼下这回呢?面对眼前壮丽情景的时候,自己可什么都没有想的。这个规律又在哪里?

第三百三十章 混沌

    如此一边修行一边等待,约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李伯辰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撑满了。此界浓郁灵力充盈体内,若再吸得多些,就或许可能走火入魔,必须像平常一样回到外面等慢慢消化了才能再次调息。

    那感觉没到底等来。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来了这一界,而将什么东西阻在外面了吧。

    不过歇了这么久体力早已恢复,再回到外面去又能再走上一整天,也不算白费功夫。他便打算在心中默诵咒文、遁出去。

    可这念头刚生出来,他忽觉天上微微一亮,好像有一层清光飞快在此界中扩散了一下又消失于无形。他愣了一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知道这不可能——他身强体健,此界又是极为特殊的场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产生什么幻觉?

    随即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具有压迫性——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发麻、耳膜发胀,喉头也好像肿了起来、或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这感觉他倒是熟悉。在此界修炼,一旦体内灵力极度充盈却不知停歇而继续吸纳的话,的确会有如此感觉。但刚才他已经停了手,怎么又出现了如何状况?

    他又往四下里看,见台上的无畏真君化身、鬼门关外的九三、奈何桥头监丑朗部所化的黑阎君都没什么异常,便知应该也不是有什么强敌入侵。正在想要不要召徐城进来问一问,忽然发现,此界似乎的确产生了一些变化。

    原本天上是压着沉沉的黑云的,黑云之中有无数的电蛇游走,又将黑云映成了电云。可现在,云层似乎变薄了许多,连那些电蛇的游走之势也不复从前激烈。

    而地上最初是笼着浓雾的,虽然自己封了九三做鬼门关的守将之后那浓雾散了许多,却也还剩下薄薄的一层。但此时看,就连地上那一层也散去了,露出其下灰白色的沙土。

    他所在这金台本是在放射金光,可现在光芒不见了,反倒是这金台本身开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所有力量都被收了回来、积聚其中。

    因为注意到如此变化,李伯辰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要好好体察一番。这么一来,却是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极其难受了——此界之中的灵力变得浓郁了。

    这发现叫他大吃一惊。他明白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体悟”而来——他的确将它等到了。但问题是前两次此界发生的变化,都像是因自己明悟了一些规则,因此此间的某些枷锁被解开了一些。但这一回,却是整个北极紫薇天的灵力变得更加浓郁——从前的变化来自此界内部,但这一次却像是外力所为。何种力量能做到如此地步?又从何而来?

    他在此界中时,是可以叫诸多变化随自己心意而动的。既然有了如此疑问,便心念一动,强忍身体不适想要再将附近探一探。不过这念头生出的时候,他正觉得体内又胀又麻,经络之中的灵力无处可去,在拼命地往外钻,便想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会儿都断不可久留,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忽觉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褪去,眼前一片空间一下子成了黑暗旋涡,正将他吸引进去。李伯辰大惊,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发现自己仍是脚踏实地的。

    可诡异之处在于,他眼下似乎有了两个视野——其中一个仍能看到自己就在金台上、在北极紫薇天中,另一个却追随眼前那片无尽黑暗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落。

    他原本就很难受,这么一来更觉得头晕目眩,差点要吐出来。但他知道这种异像极有可能令他知晓更多的什么秘密,便将心一横,只叫自己强忍着。时间在此刻像是失去了概念,他既觉得是一瞬之间,又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下一刻,坠落停止了,一团灰色扑面而来。

    李伯辰发觉自己似乎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当中。只是再凝神细看,却能发现这片灰色是有细节的。

    首先看到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这些斑点是在运动的,速度、轨迹各不相同。通常来说那些较大的,颜色也更深一些。

    随后他又注意到,背景也并非是同一种颜色,亦有深浅之分。但与斑点不同,这些背景的色块是静止不动的,它们的形状也是充满棱角的。

    李伯辰试图弄清楚这些东西都意味着什么,这时一个念头忽然跳进他的脑海——横亘大地,坚不可摧。这是他之前站在当涂山脉的山巅之上,在心中发出的感叹。

    因这八个字,另一些念头跳进他的脑海:这是大地与山。

    这些静止不动的色块,或许是大地与山。他一这样想,顿时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只略一扫,便瞧见一整条将整个视野分隔开来的灰色斑块。

    这是山吗?是当涂山吗?

    李伯辰再一细看,便在那山上找到三个灰点。其中两个最大、颜色最深,另一个则很小。他心道,这是我、徐城、诺雅?颜色越深、体型越大,就是越强么?现在我与徐城都是龙虎,倒也合理。

    但问题是,若这三个斑点代表的是自己这一行人,那它们为什么也在动?

    因为这个心思,李伯辰再细看那斑点,这时候才发现它的运动其实也很诡异——原本斑点在毫无规律地向四面八方游走,速度极快,拖出许多道幻影。且这游走是有一个范围的,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斑点就迅速变淡,消失不见。

    可要是再凝神细瞧的话,则发现之前以为的“幻影”,并非真的幻影。实际上,是许许多多个同样的斑点都在这一个范围之内游走,轨迹会交错重合。在这片区域的最中心轨迹重合得最厉害,就成了李伯辰乍一瞧时看到的那个“斑点”。

    他意识到,这种运动,该并非指身体的位移,而是另外某种“运动”、“变化”的具象化。

    这时候,李伯辰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晕眩、恶心。他猜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极耗心神,又或者是在北极紫薇天待得久了,身体已经快受不了灵力的充盈了。

    他想要找个法子退出这种状态,但在此之前,他飞快地再向视野当中扫视,试图找到一个大片灰斑聚集处——那,就该是魔国大军的所在地吧?

    他之前都是在细瞧,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么一扫,只觉整片视野都疯狂舞动起来,全世界都开始翻滚了。他原本就有些晕眩恶心,这一下更是叫他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身体里的零部件都甩出来。

    那些斑点、色块都因这样的晕眩而更快地飞舞,李伯辰只来得及瞧见代表当涂山脉的色块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小小黑点,便再也无力看向更远处了。在这一刹那他还在想,那山上三个要是我、徐城、诺雅,那这个点是谁?难不成是魔国的探子么?

    要是能再看一看就好了——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他这样的一个念头,他忽然瞧见眼下所见的这四个斑点都不再动了——好像四只乱飞的无头苍蝇一下子被一根钢针钉住了。

    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又代表了什么,眼前一花,整个人便瘫坐在金台上。

    经络关窍开始痒、麻,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可头脑倒是无比亢奋,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感觉。内心开始感到空虚,急欲攫取更多灵力,眼前所见一切都开始扭曲,笼上淡淡血光。

    内心当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李伯辰,他即将走火入魔、经络逆乱。便强撑心神用最后一丝理智默诵咒决,叫自己退出了北极紫薇天。

    锋利的空气与雷鸣般的雪崩声立即填充了整个世界。李伯辰睁开眼睛,身子微微一晃、退了一步,可到底还是立住了。再一看,诺雅似乎正为眼前奇景所震惊,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徐城则愣了愣,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先没答他,而是将两者细细看了看。诺雅身上有些冻伤,但罗刹体质强悍,并不很严重,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错,没什么异常。徐城看着也头脑清醒、身形完整,并无要溃散的迹象。

    李伯辰这才道:“没什么,运岔了气。徐城,你看我们该往哪边走?”

    徐城刚要答话,李伯辰却忽然将眉一皱,往山下看过去。

    他们现在立足这山脊以北便是堑江、过江便是魔国,落差高达数千米。这样的高度,纵使山体近乎直立,却也还是有坡度的。因这样的坡度和高度,其实山体还得再延伸出好几里才能到江边。

    所以从这山脊之上往北看,虽说底下是近乎无底洞般的深渊山谷,可实际上也不过数百米深,还是落在群山当中的。因而自山顶轰隆而下的雪,其实落下去之后便开始在山谷当中肆意崩腾,摧起高高的雪浪。

    而李伯辰看到的,便是远处山谷的雪浪当中忽然又逆向掀起了更高的浪头——毫无疑问是有人因为来不及逃,所以试图以强大力量自保。

    徐城瞧见他的眼神,也往那边看,道:“不管是人是魔,该都活不了的。”

    他这话音一落,却见那逆浪当中忽然迸发出一团红芒,仿似有个小太阳在雪浪中升起来了。那些雪浪一被这红芒照着,立时化作雪水。此前说是雪浪还只是形容,眼下却真成了浪涛了。下一刻那红芒忽然消散,还在半空中的雪水便立时冻住了。

    刚才那一下所融化的雪水极多,这么一冻也极厚,倒真变成了浪涛之中的砥柱,一下子将雪浪分开了。

    李伯辰看得发愣,徐城也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东华帝君一脉的术法……而且应该还是庙堂法!”

第三百三十一章 阊阖

    如李伯辰从军时候所修行的术法,多在江湖上流传,是很粗浅的。六国宗派之中也有术法,相比江湖术法更加高深精妙,是为宗派法。而最高深的,则是各国官办的庙、宫中所传授的术法,称为庙堂法。

    能习得庙堂法的,要么是王族,要么是各国层层选拔的极为优秀的人才,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日后必然也要封侯拜相。而两者当中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出现在当涂山以北。

    那冰柱立了一会儿之后就慢慢被淹没在雪雾中了,但那人没再使神通,不知是这样已经安全了,还是没力气了。

    李伯辰道:“你能看出他刚才使的是什么术法么?”

    徐城道:“看起来像是水火印。”

    想了想,又道:“东华一脉养气境的术法——要这人真是养气境,刚才那一招那么大声势,该是灵力无以为继了。”

    李伯辰又往下看了几眼,道:“去救人。”

    其实是又过了三个时辰才绕到刚才看见的地方。在山脊上看的时候是谷地,真走下来其实面积很大,观感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原了。好在那人用术法凝成的冰柱还算高,尽管雪崩过去了,却还在雪地上露出一人多高的一个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伯辰小心走到那冰柱旁,觉得此人凶多吉少了——这样的温度,在雪中埋了三个时辰,就是自己也捱不住的。但等他慢慢将覆着的雪挖开,却发现这冰柱原来是凝成了个瓢形,被埋在雪下的部分有一半是空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蜷着躺在雪上,脸色铁青。

    李伯辰将要开口,徐城便道:“没发现什么。”

    李伯辰就略一矮身跳了下去,先探他的脉息,发现虽然微弱,可还是有的。又发现他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便慢慢掰开,见是一块乳白色的玉佩。冰天雪地,这玉佩却还微温,李伯辰用指尖一触便感到其中有浓郁灵力,心知必然是个宝物——这人就是以此才撑到现在吧。

    他的衣裳虽然破烂,却也还能看到里面是分了中衣棉衬的,且所系的扣子也是六国人的手法,该不是个去了角的罗刹。再把他翻了个个儿伸手摸了摸后背,虽然摸到些纵横的伤疤,却也不是割了翼的羽人。脸上无鳞片,更非鲛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须弥。

    徐城道:“割他一刀。”

    李伯辰略一想,用曜侯在他左前臂拉了一道小口子,血便流出来。徐城又道:“须弥人的血是酸酸甜甜的。”

    李伯辰用手一蘸、尝了尝。微甜,但不酸。

    这的确是个人。看相貌只有二十岁出头——或者是保养、驻颜有术,只像二十岁出头。他生了一对浓眉,但双眼陷得深,嘴唇又很薄,看起来很忧愁。脸上身上都是冻伤,嘴唇也裂得像被人用刀子划了几下。

    这时诺雅也伸手过来在伤口里使劲搅了搅,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高兴起来:“这个好。”

    李伯辰愣了愣:“你做什么?”

    诺雅皱起眉:“看着是鲜食你就小气起来了?”

    李伯辰叹了口气:“我不是要吃他。你记好了,我不吃人。”

    诺雅撇了撇嘴:“谁知道呢。”

    经这么一折腾,年轻人的眼皮颤了颤,似是要转醒,嘴巴也张开,低低地啊了一声。但只出了这么一口气,就又昏过去了。李伯辰便解下披风给他裹了,又见外面日头开始慢慢往下落,便道:“今晚就在这儿歇。只要晚上不下雪,这里该还安全的。”

    他又生了一堆火,将年轻人挪在火旁慢慢烤。本想用雪给他搓搓身子,但记起读者已指出过那么干是错误的,便作罢了,只循着他的脉息时不时给渡些灵力进去,又用锅煮了些姜、雪水,顺嘴边慢慢给他灌一些。

    待见他气息稳定了,李伯辰便开始慢慢调理自己的内息。这人应该就是自己在那片灰色混沌之中看到的第四个。当时是将连自己在内的四个点都定住了……那究竟意味什么?这人遇险差点死了,是因为自己做的那事么?

    到太阳落山、外面一片黑的时候,年轻人终于转醒——李伯辰先瞧见他眼皮微微一颤,掀开了,正发现诺雅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

    年轻人一愣,随后就将手一挥。他愣的时候李伯辰就看出来他神情不对,待他手一动,更感觉到这雪窝里的灵力像是受了惊,一下子都变得暴躁起来,就知道是这年轻人要施法。便立即将手一探,一把捏住他的脉门沉声喝道:“阁下,我们不是坏人!”

    年轻人另一只手一撑地,便要将腿踢过来。但只撑了一下身子就软了,闷哼一声瘫倒在地。李伯辰这才收了探进他体内的灵力,又道:“是我们救了你的。”

    年轻人眨了眨眼,看看火堆,又看看李伯辰和诺雅,到底开口道:“这是个罗刹。”

    李伯辰道:“是我的俘虏。”

    年轻人皱起眉想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从何问起。李伯辰就笑了一下:“我叫李伯辰。阁下尊姓大名?”

    年轻人仍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不是见过?你这名字倒是耳熟。”

    这时徐城道:“这人是高国口音。李兄,你要他的玉佩看看。”

    李伯辰不知道徐城想看什么,但仍道:“该是没见过,不然我会有印象。刚才看你在雪地里撑了那么久,好像全是靠你手里的玉——能不能给我看看?”

    年轻人想了想,将玉佩抛给李伯辰:“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李伯辰也不解释,将玉拿在手中刚要问徐城看什么,便注意到这枚玉佩的尾端还有些痕迹。白天的时候看,因为光线很强,这痕迹并不明显。但现在是衬着火光,那些有别于打磨光滑的表面的纹路就现出来了。似乎是原本在尾端有凸起的纹饰的,可被人削了去。

    留下的痕迹,似是一片水纹之上正跃起一轮朝阳。用不着徐城再提醒什么,李伯辰一下子记起隋不休曾赠给自己的那块玉——那玉上也是一片水纹,其上探出个蛟首。

    那纹饰是隋国有爵位的王姓才可以用。而这枚玉佩上的纹饰也差不多,此人既有高国口音,又能使宗庙术法,看来一定是个王族了。

    李伯辰略略一想,直接问:“你姓高,对不对?”

    年轻人神色一凛,差点坐了起来。但稍隔片刻又将身子放松了,冷笑一声:“不错。我叫高阊阖。”

    又转向诺雅,道:“别装模作样了。叫你的人奴把我抓回去吧!”

    诺雅瞪着眼:“嗯?”

    看来他心里仍是极为警惕的。这倒不怪他,要是自己遇着如今的情形,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带着罗刹在当涂山中走来走去的人。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高阊阖,真是个好名字。”

    听了这几句话,高阊阖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既想保持警惕,又忍不住想去细品那两句诗,可脸上一会儿现出惧色、一会儿现出喜色,又一会儿现出恼意来。

    李伯辰也顾不得细细揣摩此人怎么如此奇怪了,又对诺雅道:“我说你是我的俘虏,不算错吧?”

    诺雅哼了一声:“什么俘虏?你救了我,我帮你去救你的那些同类,只是这样罢了。”

    这时候徐城忍不住笑了起来:“李兄,没想到你也精于拍马屁。不过你这两句诗也是真的好。就是不知道在这位南门君听来是夸还是骂。”

    高阊阖听了诺雅的回话,脸上的神情又犹疑起来,似乎在衡量要不要信。李伯辰趁机在心中道:“你知道这人?南门君是他的封号?”

    徐城笑道:“这人是高辛的第五子,你猜他高阊阖这名字怎么来的?据说是十八年前高辛醉酒,在南门外宠幸了一个女侍,才有了他。那女侍就给他起名叫阊阖——她因为那南门做了人上人的。可在别人看来这就不是什么好名字了,殿外野合,这事可就记在他名字里了。”

    李伯辰道:“女侍给他取的名字?他这样的王子,名字可以随便取的么?”

    徐城又笑:“是啊,这就更有意思了——当年那女侍怕被人害了,就谁也不说,把他生下来才公之于众。但高辛可不缺子嗣,很厌恶这种做法,就随她去了。高阊阖直到九岁都在宫外,到十岁的时候高辛的第九子夭折了,才想起他来,给接回去了。”

    “可是你想,女侍能教出什么样的王子?高辛很不喜欢他——第十二子都封了王,却只给他封了个南门君。哈,南门君,这可成了天下笑柄了。李兄你也是王姓,你们王族的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么?”

    李伯辰道:“我懒得知道这些鸡零狗碎。”

    这么说他才十八岁?那这身世也够可怜的了。李伯辰刚要开口,却见高阊阖忽将眼睛一瞪,一下子坐了起来:“姐夫!?你是姐夫!!”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详述

    此时他不愣,却换做李伯辰愣了:“你说什么?”

    高阊阖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画过你的像给我看。”

    说了这话,又一拍脑袋:“姐姐——昌隆公主!”

    听了这四个字,李伯辰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来撞了胸口,只怔在原处、盯着高阊阖看。见他这模样高阊阖却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说谎——我十岁到宫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还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时候给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阊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了些,“姐夫,你们的事情小蛮姐都跟我说了。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时候还问过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见着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姐夫,江湖再见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觉得自己刚才稍稍缓过了气,可听着江湖这两个字,又觉得有一柄大锤嗵的一声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过气。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怎么给你看的?”

    高阊阖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经回来了十多天,头一次出门。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在金雀台喝酒。我问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说话。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几幅画,就去看,结果看着你的像了。我说,小蛮姐,这人长得不坏,看着也像好人,难道也是个什么叛逆、大盗么?”

    他说到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蛮姐平时喜欢去捉那些人的。其实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说了这话,她忽然笑起来了,本来一句话也不说,可忽然拉着我说,来,阊阖,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你再细细说”。可不知怎的高阊阖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时道:“我当然是吃惊了一惊啊,说小蛮姐你说什么笑话。可她对我说,她在前段日子遇着你,已经向诸位帝君起誓,结为夫妻了。可父王不许,她只好暂且回来。又说,也许再多些时间,你们还会再见。我就说,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来接你。小蛮姐笑着说好,我又说,那要我见着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蛮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说,那你就说江湖再见。”

    高阊阖说到这里,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就拾起你的画像走了。”

    他说江湖再见四个字的时候,李伯辰已经确信这一定是小蛮对他说的话了。而后又说了这些,李伯辰听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着高阊阖能再多说说。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闭眼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故意在讲故事给我听。”

    高阊阖忙道:“姐夫,我这可不是……其实是这样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进宫、和我说了话,我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就要问我父王说了什么,还叫我细细地讲——父王是何种神情、何种语气、当时在做什么都要说。一来二去,我就有了这习惯了,绝不是我编造的。”

    徐城忽然道:“这样的性子,做个寻常人倒是不错,可不适合做王子。难怪高辛不喜欢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会使庙堂法,年纪口音对得上,又说了这些东西——谁能提前这么多天设下陷阱、又能知道咱们来了这儿?别忘了这大寒灾可是剑神几天之前刚引来的。”

    他说得没错。李伯辰盯着高阊阖细细看了看,将掌中的玉佩递给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说到这个,高阊阖脸色一凛。刚才说那些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像个半大孩子,此时则有大人模样了:“我是听说魔国南下,守得越来越难,父王也常常为此事烦心,又说许多道路被截断,很难知道军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当然也有解苍生疾苦的责任了。我就偷偷跑出来,想过当涂山探探军情。我那时候还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见着你,叫你去接小蛮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国的时候遇着了罗刹军,我只能往北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在当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来:“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当初在璋城的时候也是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不过身为一个王子,脑子里竟然都是这种念头,也不知道那位罗美人平时都教他些什么东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过十六七,也是个孩子。”

    徐城皱眉道:“我?他岂能和我相提并论。这位南门君还在宫里讨高辛欢心的时候,我手上可早已经见血了!”

    这争强好胜的模样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说得对,李伯辰的确很难将他当成孩子。因为他清楚一个人一旦做了灵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阊阖么,要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也的确不像是个王子。李伯辰接触过的王族不多,李生仪、隋无咎、隋不休这类人,个个都心机深沉。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小蛮也算人精。可这高阊阖却因为想要为父分忧就自己跑来当涂山又被俘,这样纯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会是悲剧收场吧。

    但李伯辰喜欢他这性情。便舀了一碗热水给他:“先喝点水暖暖。”

    又取了颗行军丸递给他:“你一点一点嗑着吃。”

    高阊阖裹着披风坐起来伸手接了,将那行军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块,眼睛一亮:“这是好东西!”

    行军丸的卖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颗,还以为很脏。但高阊阖送进嘴里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犹豫,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许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边吃一边给我详细说说,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儿,都见了什么?”

    高阊阖将丸药放下来,瞪着眼问:“姐夫,你是带兵来的?你要捣了他们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况再说。”

    高阊阖就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是我运气不好的。我那时候到了隋国,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觉得魔军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边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则可能兵力空虚。定真在鹤州,正在隋国腹地,四面又无险可守,魔军一定不会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李伯辰道:“是这个道理。”

    高阊阖看起来很高兴,又道:“开始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几乎没见到魔军。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进村镇。等到了定真的时候我的食水都用尽了,就想去城里再买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国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发现定真已经被焚毁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首。我越看越气,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说那些魔军吃人的,这里这么多尸首,也许会遇到落单的,那我就杀了。”

    李伯辰道:“你遇着的魔军,是妖兽部还是罗刹部?”

    高阊阖道:“大部分是罗刹,还有些做驮兽的妖兽。”

    李伯辰点了点头,高阊阖继续说道:“我进了城,看见也是尸积如山,又恰好撞见一个罗刹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杀了。我本以为是落单的,可杀了这个,一下子从城里又冒出好多罗刹来,我见势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时候,见追我的罗刹越来越多,还打了个旗号出来。我在宫里的时候学过罗刹的军制,认出那是一个千夫长的旗。这下我倒是松了口气,就想既然是个千夫长,一定是在这里守城的,我逃得远一点,他们顶多再派个小队来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时候说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队也都杀了。”

    李伯辰道:“你杀的那个罗刹,有什么本领?”

    高阊阖撇了下嘴:“本领?也没什么本领,就是力气大一点,中了刀不容易死罢了。”

    他说到此处见着李伯辰的眼神,立时道:“哦,姐夫你想听这个?那罗刹是个男的,当时我藏在一扇墙后面,先给了他一个水火雷,手一撑墙,这么翻出去,一脚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来就该死了,可竟然没冻透,我一脚踹过去,脑袋还没掉,倒在地上反倒挣起来。我只好又补了一刀,结果还不死,就又往心窝里刺了几下,才断气的。”

    李伯辰略一皱眉,正要问什么是水火雷,徐城开口道:“术学弄出来的东西。跟术心有点像,不过术心生出清浊二气驱动披甲车,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气。发散出来极寒又极热,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脚冻碎了,身子里面却是焦的。听说这东西是做术心的副产品,一张咒要几万钱,你自然没见过。哼……到底是天子家。这不受宠的王子也能用这样的东西杀个罗刹小兵。”

    徐城的语气酸溜溜,不过李伯辰听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说。”

    高阊阖叹了口气:“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来以为他们追得远了会回去的么?结果不但没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来越多了,到最后简直是一个千人队的罗刹追着我跑。我那时候还想,是不是被我杀的那个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压根就不是——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罗刹实在不拿军纪当回事,一见自己被人杀了,就都来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结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你可别不信,我跑进四横山里的时候,至少有几千个罗刹跟在我后头,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阊阖道:“我在四横山脉里遇着些隋军残部,正在被围攻,我就去帮忙,结果就被捉住了。”

    “残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阊阖道:“也不多,一百多个人吧。他们很有骨气的,一百个人,被一个罗刹千人队围住,在一个地堡里守了快一个月!。”

    这下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不是帮忙,而是去送死。这种事就连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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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