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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章 释放

    他便道:“找两个你信得过的人,守在门外面。隋无咎要是想见我,立即告诉我。还有——”

    他转脸看了看方耋,略犹豫一会儿才道:“隋无咎这次来,是为了和我去杀妖灵。”

    方耋脚步停了一下,瞪起眼睛:“我们这些人去杀妖灵——啊,君侯,是你要和他去?!”

    李伯辰点了点头。

    方耋张开嘴,走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将李伯辰拦住,可到底醒悟过来,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了看,压低声音:“这怎么行?这事也太险了!”

    李伯辰笑了笑:“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么?战场上只有该不该,没有能不能。杀妖灵可能是如今唯一能脱身的法子,无所谓险不险。”

    “我不是说这个……这个我懂。”方耋回头往棚子那边看了一眼,“我是说和他一起去——他在无量城的时候……”

    “此一时彼一时。”李伯辰抬手按住刀柄,低声道,“我觉得他这回来是真心叫我帮忙,也算是我叫他帮忙。”

    方耋急道:“我信不过他!”

    李伯辰点点头:“我也在想他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所以你盯紧他。至于别的么,想要对我不利,他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不过哪怕到时候他真投了魔国,也只能算我倒霉——这世上能有谁事事洞明呢?”

    方耋又要说话,李伯辰便道:“事已至此,不要劝我了。你留在这里、把这里打点好。要是我明天我得胜归来发现老家炸了营,可饶不了你——秦乐和陶纯熙安顿好了么?应慨呢?”

    方耋叹了口气,只能说:“周师傅在挨着山崖边的地方搭了一溜棚子,我把三个人请到那里去了,也叫人盯着。君侯,你要见他们?”

    李伯辰道:“只叫应慨来见我。对了,今晚设宴,人人有份。”

    方耋愣了愣:“但是口粮……”

    “我来解决。”李伯辰想了想,“过一个时辰你带一队青壮劳力去入口那儿找我。”

    方耋皱了皱眉,还是忧心忡忡地走了。李伯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儿感慨,当初可没想到在巷子里遇到那个人如今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从前总觉得以真心待人总是不会出错,虽然现实常常事不如愿,可到底也算有收获的。

    他走到秘境入口处,瞧见原本堵在那里的妖兽都已不见了,一大片草皮都被剥光,翻露出其下泥土,那土都成了黑红一片的淤泥。更远处、百步之外才有一营妖兽驻扎,但皆不复之前的散漫模样,而是虎视眈眈地往这里瞧,仿佛它们成了人,秘境里则藏着随时可能冲出去的妖兽。

    应慨说是隋无咎帮他们杀了进来,也不知道这位彻北公展露了怎样的雷霆手段,把这些畜生都杀得胆寒了。

    过了不多时,应慨远远走来,身后跟了两个人。李伯辰起初以为那两人是“护送”他来的,等走近了才发现是方君风和谢愚生。这两人看起来是在思虑些什么,远远走着的时候还在说话。应慨则远远便笑,高声道:“李兄,我之前可说了,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实在没法儿再帮你们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是说这事。”

    又看他身后两人:“方将军、谢将军,有什么事吗?”

    方君风看了看应慨,道:“君侯,我们的事不急,稍后再说吧。”

    但说了这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该是不想对应慨这外人讲。李伯辰便道:“好,应兄,借一步说话。”

    他走开几步,待应慨跟上来便道:“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是灵主,可以操控妖兽的阴灵吗?”

    应慨愣了愣:“这事你问我?”

    李伯辰道:“你不是鬼族吗?这些应该懂得多。”

    “我是说……”应慨叹了口气,又笑了一下,“算了。阴灵这种事,性命相关——要你与妖兽血脉相连,自然可以的。”

    李伯辰道:“有没有什么后患?”

    应慨打量他一下:“后患自然有。你体内有妖兽血肉,不但与妖兽血脉相连,就与魔神也相连了……啊,隋无咎想叫你用这法子?”

    “是。”

    应慨笑了笑:“这法子本身倒不错,但李兄有没有想过,既然他能想得到、我能想得到,妖兽也该能想得到?”

    李伯辰想过,但不觉得隋无咎在这一点上搞了什么阴谋诡计。比如两军交战,敌军主将也会大概知晓对方的战法,但己方不会因此不发兵——有些人就是用来牺牲的,以换取大局的胜利。自己在隋无咎那里或许就是这样的角色,可要换成他自己,也会这么干。

    他便道:“既然本身没错,那就好。应兄,我的事情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应慨愣了愣:“就这些?好吧。”

    他转身往回走,但李伯辰道:“你还要留在这儿?”

    应慨转了脸:“你要放我走?”

    李伯辰笑了笑:“隋无咎要我杀你是因为怀疑你是魔国奸细。我不杀你是因为这还只是个怀疑。你从前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所以我宁愿相信你所说的是真的——空明会和鬼族的确想要一个朗朗乾坤,只是从前法子用得不对。”

    “你走吧。要是我没看错你,希望你离开这儿之后可以找到法子叫五国发兵来救,或者至少做好准备。”

    应慨的脸上头一次现出郑重之情。他想了想,低声道:“你是觉得你这次去杀妖灵,有去无回吧。”

    李伯辰的确也有此考量。要有极小的可能,应慨真是歹人,自己又出真出了事,将他留在这秘境中就更危险了。

    他叹了口气:“但愿你不要叫我失望。”

    应慨略有些动容,但旋即又笑:“你这面相看着也不是短命的。咱们后会有期吧。”

    李伯辰向他拱了拱手,应慨便快走几步出了秘境。百多步之外那些妖兽见应慨现身,立时大声嘶吼起来,前面几头飞快蹿向他。李伯辰以为应慨会像之前那样化身一股黑烟遁走,却见他也迎着那些妖兽奔跑出几十步,待双方离得近了,应慨忽然长啸一声,不知从手里飞出个什么。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当先几头妖兽立即倒在地上,向前滑出好远才停下来。

    应慨这才转脸往秘境的方向看了一眼,黑袍一展,整个人消失无踪。

    他是在展示诚意吧。应慨这人平时没什么正形,如今却也做了这样的事。和毕亥打交道时,那人看着实在不像人类。应慨虽然也是鬼族,可至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也会为某些事动容。李伯辰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至少,鬼族与妖兽的确是不同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战具

    他便转身看方君风与谢愚生:“二位,找我有什么事?”

    此时才发现这两人竟没去看应慨杀妖兽时的情景,而是仍在讨论些什么,听得李伯辰说话才回过神。在这种时候能如此入神,该是因为披甲车的事情吧。可如今这情况,无论披甲车有什么改进都改变不了大局,不过他们如果真搞成了什么事,倒也可以振奋人心。

    方君风便立时道:“君侯,孟先生和陶小姐弄了个厉害玩意儿出来,我们想借你的刀用用。”

    方君风平时算是精明干练,如今说话却没头没脑,像是心思全飞到别处去了。可他竟提到了陶纯熙——李伯辰愣了愣:“陶小姐?怎么回事?”

    倒是谢愚生道:“禀君侯。刚才我们和孟先生在想着怎么整饬一下披甲车,好能派上用场,话说到一半陶小姐跑过来了,说她有个厉害法子。咱们起初不信,但孟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觉得大为可用。可是真要弄,得用到从前建营寨的那种铁木——咱们的家伙事儿都不顶用,听说君侯的刀削铁如泥,斗胆借来用用。”

    方君风这才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陶纯熙?不久前自己将那颗珠子托付给她的时候,她还慌张地哭起来,怎么如今又跑去弄什么战具了?李伯辰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或许是自己从前看轻了她吧——只当她是个会慌会怕的寻常女孩子。可现在知道情势危急,竟能又振作起来了么?

    或者……她是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事吧。

    便道:“二位,带我去看看。”

    秘境是个水滴形,河心岛周围有大片空地,披甲车就停在河心岛西边的一片草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李伯辰远远看见车边摆了一张桌子,孟培永和陶纯熙正在边说边往桌上看,周盘带了两个学徒在堆在车边的几根木料上比划。

    但走得再近些,则发现是陶纯熙在说、孟培永在听。

    方君风隔老远便道:“君侯带刀来了!”

    陶纯熙立即抬起头看过来。她刚才和孟培永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仿佛又成了璋城术学里的教员,但此时瞧见李伯辰,眼圈便红了一红,又到底忍住了。

    李伯辰刚说了一声“陶小姐”,孟培永便抬头叫道:“君侯,了不得,陶小姐真是了不得,你快来看!这东西厉害了!”

    李伯辰只得又看了陶纯熙一眼,快步走到桌边。

    桌上铺着几张草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符。其中一些李伯辰认得,似是符文之类,另一些则与他来处的图纸差不多,全然摸不着头脑。不过画在最中间那东西的轮廓却很熟悉——粗粗的一根圆管子,两侧各有一个车轮。

    这是炮么?李伯辰略觉有些失望——来这儿这么多年,之后又生活在行伍中,他自然对这些很清楚。此处有烟花爆竹,也有火药。也不是没人想过要造炮,而是威力还不如无量城的床弩。那床弩和披甲车一样,是用到了术学的“术心”的。刻印了层层阵法的符心提供强大动力,能叫一架床弩射出几百斤的粗铁箭。有这样的东西,人只会想怎么叫那些阵法刻印得更多、灵力更充沛,而自然没人去研究什么火药大炮了。

    但孟培永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君侯,这东西可不是鸣炮!叫陶小姐给你说吧!”

    李伯辰去看陶纯熙,见她也在看自己。此时她将目光避开,拿手指指着草纸上的图形符文,轻声道:“我临西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

    她顿了顿,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术心用阵法激发清浊二气得到劲力,能驱动铁甲车这样的东西,这力量这么大,要是像鸣炮一样放出来对敌呢?”

    “但是后来才觉得不大可能。鸣炮里用的是药子,威力很小,铁铸或者铜铸的炮管就受得住。但术心里的力量比药子大得多,寻常的铁管铜管不但受不住,也约束不了,要发散在四周去的。”

    “后来我来了这儿……秦将军说建营寨外墙的铁木不同寻常。铁木里有灵力,还很多,我就想,也许铁木能用得上……能以其中灵力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李……君侯,你知道,木头里也有一根根小管子的,平时是流水的……其实也不是很难办的事。”

    孟培永立时道:“君侯,陶小姐太谦虚了。术心里的劲力和灵力很像,要想引出来,可不是像鸣炮那样放,而是得在铁木外壁设阵法,把灵力引导出去。这纸上就是陶小姐想的阵法——我不大懂,可方将军和谢将军看了说可用。”

    李伯辰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这里,心终于猛地跳了跳。

    他何尝没打过术心的主意呢?在无量城的时候就知道术心是以阵法激发清浊二气获得动力,那时候他还以为与来处差不多,清浊二气指的就是水蒸气。后来他偶然有一次见到了披甲车所用术心——不过是巴掌大小的薄薄一片。

    这么薄的东西,里面自然不可能装水了。又一问才晓得其实还是灵气——术心之上的阵法一样是收集天地灵气来提供动力的。灵气这东西虽有个气字,可在生界又不是实质,没法儿像空气一样被打出去。

    但听陶纯熙的说法……她是打算用在那一界淬炼过的铁木来?

    她所说的木头当中的管子,是指木质里的导管吧……平时输送养料水分。对于木材而言,其实和人的经络关窍是很像的。人运功的时候灵气在经络关窍中流动……她是弄出了某种阵法、能叫术心产生的灵力在铁木的“经络关窍”中流动……最终被发射出去?!

    李伯辰顾不得别的,沉声道:“非得用铁木?”

    陶纯熙道:“我们刚才试过了。寻常木材受不住灵力,也导不出灵力,该是因为已经死了。可铁木灵力充沛,却像是活的。”

    李伯辰在心里松了口气——要是寻常木材也能用,那李生仪那边也能搞出来了。

    可这念头一生出来,他便意识到一件事——陶纯熙说她设计了阵法可以将术心里的灵力导出。她不是修行人,但术学也会教一些寻常人能用的阵法,她设计得出来不稀奇。然而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是一日之功,或许她早已开始着手了——她刚才还提到了“在临西的时候”。

    细细想来,那时候自己与他们分开,行踪不明。陶纯熙想这些事,定然不是给今天的自己预备的……她是为李生仪想的么?是原本想将这法子献给李生仪、换得她一家更好地安身立足么?

    李伯辰愣了愣。这事……她今天不说,回到临西再献给李生仪,可比仅是一个想法的功劳更大——有了铁木,她的想法就成真了的。

    可她现在给了我。是因为之前将“攸关北辰气运”的珠子送给了她……她因此回报吗?

    她不忍见我去赴死。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疼了一下。叫陶纯熙送珠子这件事……他纵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断然不会出差错、也能叫他们在临西过得更好,可到底知道自己这种行径未免有些卑鄙。

    或许并非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的人,甚至是为了所谓的“大势”。然而到此时,李伯辰只觉得好不容易被压在心底的那些情绪又涌了上来,很想对陶纯熙说出实情。

    但他刚张开嘴,方君风却道:“君侯,你觉得怎么样?把刀给我们用用——叫周师傅先弄个出来,他最懂木头的纹理了!”

    陶纯熙也看向他。李伯辰瞧见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睛有些肿,眼眶还是红的,眼中全是期待和不安。

    那些话慢慢落回了肚子里。李伯辰握了握拳,只道:“好。”

    又轻轻出了口气:“但我这刀煞气太重,你们拿不了,我自己来吧。周师傅——你教我怎么做。”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宴席

    要做的其实也不难。是得挑选疤节少的铁木,顺着木纹削成合适的粗细、长短,关键在于心要细、手要稳,叫外层尽可能少有被截断的木材脉络。依陶纯熙的话说,若是外层被截断得多了,灵力耗散得也多。

    李伯辰不如周盘通木性,但他是武人,力气大;又长年练刀,手指也灵活,因而做起这事来上手很快。先削坏了两根——带进秘境里来的铁木不多,周盘心疼得愁眉苦脸——到第三根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李伯辰便收了刀,站在桌边看陶纯熙慢慢地往木材上绘符文。

    余下人皆不敢打扰她,离得远远。此时秘境里已是正午,阳光灿烂。陶纯熙坐在桌前先用一柄灌有漆砂的管笔打底线,神情很专注。李伯辰看着她这模样,慢慢想起从前在陶宅的时候。

    他的心里有些发酸,可又知道这酸楚未必是对陶纯熙这个人……而是那时的日子。练拳、说笑、心中淡淡的情愫。那时北边虽有魔军,但毕竟还被挡在当涂山外。如今太平已被踏碎,自己和她都回不到过去了。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但愿这天下有一天会太平吧。

    我一定要叫这天下变得太平。

    过了两刻钟,陶纯熙慢慢搁下笔,又将这段铁木细细看了看,后退一步轻轻出了口气。孟培永立时道:“陶小姐,成了么?”

    陶纯熙笑了一下:“还没有,还早。我还得把阵法慢慢刻上去。”

    铁木虽然坚固,但毕竟不是什么神物。像凿石头一样耐心地、慢慢地凿,总是能留下些细小痕迹的。只不过这么一来,怕是得花上一两天的功夫才能成。李伯辰倒是可以将曜侯借给她用,可在这种时候,藏了阴兵的曜侯实在不敢离身。

    看来明天晚上是用不着这东西了。

    他便轻声道:“多谢你,陶小姐。”

    陶纯熙睫毛忽闪两下,咬了咬嘴唇:“我应该的。”

    几步之外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孟培永还要说话,方君风忙将他拦住,道:“哎孟兄,我还有个事情请教你,咱们过来说话。”

    孟培永只来得及说了句“我就想问——”,便被谢愚生给拽走了。

    等几个人走得远了,李伯辰道:“这个法子,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李生仪。”

    陶纯熙将要开口,李伯辰打断她:“现在这局势,不是内斗的时候。如果临西也能有这东西,对付妖兽应该会容易一些。”

    陶纯熙沉默片刻,道:“好。”

    两人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李伯辰在心里叹口气,道:“我……还有些事。你有什么需要,就叫人喊我。秘境里可能还有妖物,你别一个人走开。”

    陶纯熙点了点头。

    李伯辰转了身,轻出一口气,往秘境入口处走。走到新建的一片堆木料的窝棚边时遇着了方耋,他正集合了几个青壮,该是要找自己拿口粮了。

    带人退到这里,最不愁的就是粮食。他之前在那一界的金台上收了不少吃食,虽然味道未必好,但最顶饱。来到这儿之后为了不叫人们惊恐畏惧,又给人人都分派了任务,这秘境其实比从前的孟家屯还要大上不少,除了有妖物还有不少动物,分去狩猎的队伍也有了很多收获。要是能阻止妖兽改地气,在这里休养生息也并不是不可能。

    李伯辰便叫他们稍候,走到隐蔽处搬了几袋米面、鱼肉干出来。这些吃食已是他所有的存货,要做成此前那种行军丹,或许够这里所有人吃上两三个月。他想,万一自己真有不测,至少他们用不着被饿死。

    方耋早见过了他的神异手段,并不惊讶。倒是那几个青壮见只有几袋子,有些失望,等听到李伯辰说这是此前曾分发给乡民的行军丹的灵材时,才高兴起来,口中连声谢恩。

    一整个下午,李伯辰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探查人心。情况比他想得要好些,大多数人已从恐惧中慢慢恢复,开始为逝者感到悲痛。更多人认为妖兽来势汹汹,五国必定发兵来救,又听说晚上有一场宴席,便觉得此处食水无忧,更安定了些。

    到秘境中夕阳西下时,渐渐飘起肉香。军营设在靠近入口处,居民被安置在河心岛附近,“宴会”便在民居窝棚附近的一片空地上。他们昨夜逃来这儿,几乎没带什么炊具,因而猎得的猎物多被烤制。

    细绒似的草地上燃起五个篝火堆,羊、獐子、野兔等被剥了皮、整个儿摊开架在火上。虽然没人带什么调味料,可从秘境中采得了盐酸果、木姜子、牛至等等。还有人在狩猎时发现了几窝野蜂,被蛰得恼了,索性一群人将蜂窝给捅了。一窝蜂对一窝蜂,得来了不少蜂蜜。烤制时将蜂蜜也都用了,一遍遍地抹上去,烤得油水直流。

    李伯辰请隋无咎入座时,面前篝火上一只全羊烤得正美,羊腿、羊身上都切了花刀,表面一层焦黄,粘着调味的颗粒,内里滋滋地冒着油,滴入火中劈啪作响,香得人腮帮子发酸。

    这些乡民从前的生活虽然还算不错,但也仅是相对于李国别处人而言,其实一年到头未必能吃得上荤腥,肠肚里都清汤寡水。如今是个全肉宴,纵使有人在昨夜变得孤寡一人,心情也能略微得以纾解。

    李伯辰入座时,差不多人人都在看他。不过他知道这些人未必是想要叫自己“说几句”,而只是想要一句“开吃”。此时此景他也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便只起身道:“大伙累了一天,我就不多说了。我身边这位是彻北公——他在秘境之外还有两千精兵,在守着咱们的营寨。妖兽来虽来了,可李地乃是六国之一,天子必然即刻发兵驱敌——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诸位,好好活下去,才算——”

    他说到此处,见明明暗暗的火光中有不少人神情黯然下来,便在心中叹口气、挥了挥手:“好了,大伙开吃。”

    他慢慢坐了下来。他这堆火边都是些将领、管事之类,另有陶纯熙和秦乐,别处的人渐渐说起话、割肉分肉热闹起来,这边却都沉默无言。他心知这些人该是知道自己打算和隋无咎一起杀妖灵——事情到了主将要去敌营取敌酋首级的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乐观,他们是因此高兴不起来吧。

    不过他自己也不常能痛快吃肉。既然做了决定,多担心也没什么用。便抽出曜侯先在羊腿上连筋带皮地割了一块丢进口中大嚼。这肉烤得好,又弹又嫩,又因为加了木姜子,鲜咸微甜之余竟还略有些柠檬香。这味道他有十几年没尝过,一时间倒是真个儿高兴起来,便道:“诸位,还得我一个个儿给你们分么?”

    方耋笑道:“哪敢劳君侯大驾。”便也抽刀动了手。

    李伯辰这才转脸去看隋无咎,见他盘坐在青草地上,微微皱着眉。他不知这位彻北公是因为和一群人团团围坐不分尊卑感到不高兴,还是觉得如此吃食太过粗糙,便道:“隋公,吃不惯么?其实味道不坏的——我给你弄点儿尾油尝尝,那是粘牙的香。”

    他刚要动手,却见隋无咎眯起眼睛往秘境那边看了看、嘴唇动了动。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他说了什么,便道:“隋公说什么?”

    隋无咎又将眉头一皱,冷笑一声:“只怕又有旁人来赴宴了。武威侯,咱们准备待客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送礼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这堆火旁原本就不热闹,因而人人都听着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应慨——隋无咎语气不善,可见并非什么好客,难不成自己真把他放错了?他又带着妖兽回来了?

    以隋无咎的修为,人在秘境入口处他能觉察,也并不稀奇的。

    李伯辰正欲再问,却见远处一人策马而来,正是在门口率兵值守的百将赵波。此人的心也算细,是骑马沿着河边来的,河边的白沙滩要比草地矮上一个人,如今芳草萋萋、乡民又在大口吃肉热闹起来,倒是并没引起太多人注意。

    赵波跳下马,又矮着身子直奔李伯辰小跑而来,等到了身边似是想要耳语,但这堆火旁人人都听着了,李伯辰便道:“赵将军,外面怎么了?”

    赵波这才挺起身子喘了一口气,脸上尤有悸色:“君侯,外面来了……几个东西,说来送礼的,要见你!”

    赵波这人算不上天不怕地不怕,可胆子也不小,此前与妖**战也没什么畏惧之意,但看他现在的脸色,似乎门口的“几个东西”真把他惊得不轻。

    李伯辰的心先是一松——至少不是应慨。又是一沉——那是妖兽派来宣战的么?送的什么“礼”?

    他便沉声道:“说明白点,什么东西?妖兽攻来了么?”

    赵波又喘了两声:“实在说不好,是怪物……又像妖兽又像死人,也不是妖兽来攻,只有三个——外面那些妖兽也还离得远远的呢!”

    隋无咎冷笑一声:“武威侯,不如去会客吧。”

    李伯辰想了想,对火边诸人道:“你们留在这儿,我和隋公去会会它们。要有人问,就说我们两个去议事。”

    诸人神色各异,但李伯辰也顾不得别的了,起身道:“赵将军,带我去。”

    赵波牵了马,带两个人沿河边走。

    之前赵波来的时候有些人看着了,见李伯辰与隋无咎离座,直往这边瞧。李伯辰便在脸上换做轻松之色,对隋无咎道:“隋公,你说他们送的什么礼?”

    隋无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那些乡民,却不答他的话,只道:“武威侯,慈不掌兵啊。”

    李伯辰知道他说的什么,便道:“这些人也不是兵。”

    隋无咎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在讥讽:“你不想叫人这些担心,却没法叫他们一辈子都见不着妖兽。御人之道需得一张一弛,好处给得多了,保不准日后却生出怨念来。要有一天,这些人怨你没叫他们好好活下去,你又该怎么办?”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能用的我都已编成军了,余下的这些老幼妇孺,还能怎么办呢。”

    隋无咎顿了顿,道:“如此关头,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么?”

    赵波微微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没到那一步吧。”

    隋无咎笑了笑,不再说话。

    再过一会儿,远远瞧见秘境入口。原本有三个十人队在此轮值,此时都如临大敌地刀枪出鞘,与秘境之外的什么人对峙。

    李伯辰大步走过去,赵波道:“君侯,它们就在门口!”

    用不着他说,李伯辰已看到了——门前的军士见他来了便将路分开,李伯辰瞧见门外正有三个东西沐浴月光。

    先前赵波将它们称为“东西”的时候,李伯辰还觉得他讲得不清不楚,有些不满。但如今自己瞧见了,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三者离入口处五六步远,当先居中的一个体型颇大,有两人高,可却不是人形——下半身是一团烂肉,有大大小小的十几条腿,看着有浑甲兽的、有火猴子的,又有长右的,似乎是以死去的妖兽零零碎碎地拼凑融合一处,勉强有了走动奔跑这个功能,看起来极像缩小了许多倍的僵傀。

    上半身倒是人形,但看起来也并非一个人的——顶端有个算是脑袋的东西,然而一半糊着黑血的脑浆翻在外面,另一边则有生着毛发的头皮长了进去。那显然是块人的头皮,未完全散开的发髻上还勾着半个发钗。稍向下些歪歪斜斜挤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眼珠,缀在另一块皮上。皮上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充作个嘴。

    躯干则只是一长条脊骨,其上有啃噬的痕迹,挂着零碎的内脏。

    其实中间这一个还好,至少勉强辨得出面孔,旁边那两个就只能看得出用什么东西走动,脑袋在哪则完全不知道了,就像是一个尸堆。

    饶是见多了妖兽,李伯辰也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觉得略有些熟悉——当先一个那扭曲诡异的模样,岂不正很像自己在散关城外、遇着的用了魔族血肉的朱毅么!

    他这一惊的功夫,当先那东西竟开了口,道:“这是六国的待客之道么?我奉喜善大王之命前来道贺,尔等却为何闭门不出?”

    李伯辰一听这声音,先觉头皮一麻,又觉一股怒意上涌——不是因为这样的怪物说起来话来却条理清楚,而是因为它所发出的竟是个男童的声音。这怪物既能融了许多人,说话发声该不是难事,却偏用了这样的声音,该只是为了叫人畏惧胆寒,实在恶毒至极。

    但它提及了“道贺”,李伯辰便又借着月光瞧见它上半身与下半身交界处有两只血淋淋的爪子,正捧着一样黑漆漆的东西,该是金石之类,棱角处还有些黯淡的光泽。这该就是它们所说的“礼”了。

    李伯辰很想立即跳出去将这三个怪物给斩了,但这东西虽然可恶,却该真如它所言是代表“喜善大王”而来。之前掳走隋不休的那个妖灵是“真罗公主”,怪物口中的“喜善大王”,该就是指这一次领军的妖灵吧。

    对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却又派了这样的东西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而今这关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道:“武威侯,你打算怎么办?”

    李伯辰已渐渐发现隋无咎一直存有些考校【注1 】之意,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此时只咬牙一笑,道:“礼物既然送来了,不收岂不叫人看轻。”

    又喝:“警醒起来,迎客了!”

    便将地气调转,在入口处开了一个缺出来。

    诸人原本都屏息凝神,以防三个怪物忽然冲进来。可门当真开了,三者却动也未动,倒是当先一个一张血口咧了咧,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又用托着那黑东西的爪子作了个揖,道:“哪位是李伯辰?”

    李伯辰按住刀柄踏前两步喝道:“废话少说,什么礼!?”

    那怪物将爪子向前一递:“李将军,你该是打算集阴灵,同我家大王战上一场吧。大王叫我告诉将军,他便在十里之外的山巅静候。又担心将军在我军阵中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便将一千阴灵封在这浑铁中,差遣我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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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孟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第四十四章标题“考教”应为“考校”。

第二百九十四章 精金

    李伯辰原道这怪物一开口或许会恫吓、劝降,却完全没料到说的是这番话。

    它刚才说自己打算“集阴灵”,又担心自己“取我族阴灵”多有不便,看来是知道自己和隋无咎打算做什么了。

    怪物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又道:“李将军就不好奇,我们怎么知道的这事么?”

    其实倒真没什么好奇的,这怪物无非是想要挑拨离间罢了。要是应慨或者隋无咎将消息泄露出去,大可不必此时来这么一出戏,等到自己真闯入敌阵岂不更好。况且应慨也早就说过,这法子自己想得到,妖灵也该想得到的。

    李伯辰便冷冷一笑,道:“用不着白费心思,还有什么话要说?”

    怪物咧嘴道:“将军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我家大王说过,将在山巅等候三日。这三日之内,你这秘境还可作安身之处。三日之后将军若不去,我军便要更改山河地气,破你此处洞天了!”

    要此时是与人作战,李伯辰绝不会将此话当真。但对面既然是妖兽,他倒是想起在无量城时听说过的魔国习俗来。魔人虽然大多残暴,却有一样习俗很有古时之风,便是“约战”。

    据说魔人倘若觉得对手值得尊敬,又或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便会约战,依个人勇武取胜。胜者可对败者生杀予夺,败者若不从,则被所有人厌弃驱逐。要是有一方提出约战另一方却不接受,则也被视作胆小怯弱,亦会为魔人所不容。

    据说这种习俗一方面是因为魔国秩序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为博取魔神欢心。但无论如何,眼前这怪物绝没胆子编造此事,而这事要真是它口中那妖灵“喜善大王”提出的,他所做的承诺很可能是真的——要是应了,该会争取来三天的时间。

    该是因为自己此前杀掉的那个妖灵,真罗公主吧。

    然而尽管心里如此想,李伯辰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习俗是真的,这约战的请求却未必单纯。那妖灵统领十几万大军,要找自己复仇可谓指日可待,提出这要求,仅是因为想亲手报仇?

    这样的人……够格统领这一路大军么?

    李伯辰忍不住微微侧脸看了一眼隋无咎,却见他若有所思,并未表示赞成或反对,也不知是不是又在考教自己。

    李伯辰便想了想,轻出口气道:“好,告诉你家大王,最迟三日之后,我必到。”

    怪物原本在咧着嘴笑,此时听了他这话嘴却闭上了,好半天没说话。又隔一会儿才道:“哼,你倒像是我魔人。那请将军收下这个,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它说了这话,身子微微一抖,原本融合其上的那些尸块竟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此时才看着它的真身——是一层黑黝黝的厚皮,薄弱处则是骨铠,上半身的中段仍是一截脊骨,那脑袋看起来像是人骨,但眼睛则从眼眶中探出来,仿佛虾或蟹的眼。

    瞧见它这样子,李伯辰更觉与当初见过的朱毅类似。依应慨所说,空明会搞这东西是为了得到能与妖兽抗衡的战士,可妖兽又搞这些做什么?

    不过它现在的模样倒是比之前顺眼得多,李伯辰按刀上前两步,慢慢伸出手。见他这动作,一旁的军士也都踏前一步,只等怪物稍有异动便一齐将它拿下。可怪物只将手爪一翻,把那东西抛了过来。

    李伯辰看得清楚,那东西似乎并无异常,便接了。本以为会和石头或者铁块的重量差不多,岂知一入手竟然沉得吓人,似乎足有百来斤重。即便他已是龙虎、力气又异于常人,也险些没接住,忙咬牙用手一抓。抓倒是抓稳了,手腕指节也咔吧一阵响,险些脱了臼。

    那怪物见他真接住了,便又微微将头低了低,把爪子一拱,道:“李将军,告辞。”

    三个怪物走出十几步远,见李伯辰还没有动静,带队的赵波便低声道:“君侯,不杀它们?”

    李伯辰沉默片刻,等它们走入妖兽之中才调集地气将入口封了,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它们早晚逃不掉。赵将军,辛苦你带人继续守在这儿。”

    赵波应了一声,别的士兵看起来倒是松了口气。李伯辰看了看手中那东西,转身递给隋无咎:“隋公,你认得这东西吗?”

    隋无咎伸手接了,皱眉细细看了看。这东西近看才发觉很不寻常——要是石头,上面会有孔洞或者粗糙不平,要是金属,一定有划痕。可此物光滑至极,就是拿到眼前细看,也瞧不出任何痕迹。

    隔了片刻,隋无咎低声道:“好大的手笔。武威侯,当天你救出不休的时候,当真把那妖灵杀了?”

    李伯辰觉得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道:“是。隋兄应该把妖灵首级也给你看了吧。”

    “那就是怪事了。”隋无咎将这黑球在掌中轻轻抛了抛,又给李伯辰,“这是金精。”

    他抬脚向秘境之内走去,李伯辰随之迈开步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金精这东西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其实说从未见过也不准确,譬如他用来安置阴兵的那柄曜侯,其中就有金精。

    金精这东西非金非石,据说乃是天地初开之时由先天灵气所化。造神兵宝甲时掺入一些,刀兵可以劈金断石,甲胄则坚不可摧。除去曜侯,他身上这领得自璋山君秘窟之中的黑甲里,也该有这东西。

    但金精极为难得,多存于极深的地下,少且珍贵。现在他手中这么一大块要真是金精,不知能造出多少神兵宝甲来,换成钱财的话,怕是能买下一个州府了。

    那妖军的喜善大王,就用这东西来存妖兽阴灵送给自己?怕送的不是阴灵,而就是这金精了。

    可应慨说那妖灵要为真罗公主报仇的,送来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又走出几步去,隋无咎道:“那使者来的时候,起先态度颇为倨傲;见你接住这东西了,稍有缓和;等听你应下约战,则有了些钦佩之意——这一点也很古怪。要是把你换做别人,我难免要怀疑你和那妖灵从前有旧、而这使者从妖灵那里听了些对你的赞美之辞,因而起先是不服气的,之后才被你折服。”

    李伯辰道:“我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隋公怎么看?”

    隋无咎笑了一下:“静观其变吧。”

    他就不再说话。

    到这时候,李伯辰越发觉得隋无咎古怪。他来到此地倒不像是商议如何对付妖兽的,而像是来监督观察自己的了。几天前他率军来此的时候还对自己不屑一顾,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喝了,就回到火堆旁说了几句话叫众人安心,便独自走回到入口处,在山崖边坐了下来。在这里能看到入口外面的情景,也能看到更里面的篝火光。隋无咎倒是仍坐在火堆旁,不紧不慢地吃喝,仿佛与众人愈发融洽了。

    李伯辰便阴灵出窍。

    他此前不这么干,是忌惮隋无咎也能在梦中如此做,怕引发什么误会。可如今既然觉得他不对劲、对方也没睡着,他就顾不得许多了。

    现在向外看去,只见秘境之外干干净净,既没有人的阴灵,也没有妖兽的阴灵。这一点倒不稀奇,既然知道自己是灵主,妖兽一定会想法子将战场打扫干净,不给自己可趁之机的。

    只不过更远处的群山之中,有一处山巅黑气冲天,仿佛一株云雾化成的巨树一般挺立着。那里就该是那“喜善大王”所在。

    再向秘境之内看,竟也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隋无咎。

    寻常人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隋无咎身上则有白光闪烁。李伯辰从前也在阴灵出窍时看过修行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异像,不知是不是因他是洞玄境,灵气外放的缘故。

    他就走得再近些,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隋无咎忽然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觉察了什么,还是无意的,可李伯辰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在灼灼放光,刺得自己心神一动,竟有了些晕眩感。

    他是发现了么?但李伯辰想,此地他是客,我是主,况且从前又有许多龃龉,即便知道我在监视着他又能怎样?

    他便又走近些去看隋无咎。但这回再没看到他身上有何异常之处,却发现秘境有些不对劲。

    这秘境是从前的宗门调集地气所建,以阴灵的视线去看,会发现它是被包裹在一个圆形的壳子里的,那壳子便是地气和灵力所化。李伯辰从前看这壳子,只觉它是明亮而平滑的。但如今看,却发现它在像水波一样一阵一阵地颤,这该是妖兽军在群山之中所为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秘境还能撑多久。

    再过些时候,晚宴散了。李伯辰想找隋无咎再说几句话,他却提到了一个“炼化之法”——就是如何将那金精炼为兵甲。隋无咎说他所传授的这法门是隋国王室的秘传之谜,李伯辰手中的夺江海就是由此来的。

    李伯辰琢磨了一番,发觉果然博大精深,绝不会是拿来应付自己的。他连这东西都说出来了,又仿佛的确打算精诚协作、一心驱逐妖兽了。这么一来,他一时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隋无咎难道是真心前来的么?

    但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李伯辰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第二百九十五章 面目

    他无心睡眠,便先去那一界瞧了瞧朱厚。或许因为畏惧变成活死人,朱厚老老实实地依照他的吩咐做了事,言语之间也变得更为恭敬。若非知道他从前的模样,还会以为是个虔诚信徒。

    又去看了陶纯熙——她的进度很快,原以为阵法得两三天才能绘成,但看起来今夜似乎就可以试用了。

    这两件事本该叫李伯辰略略觉得心安,但他却觉得心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他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或许什么都不怕,但心里一样会像寻常人一样惊慌畏惧,甚至思虑得还要再多些。他便想或许是担忧未卜的前途才如此心慌意乱,便打算盘坐着调息一番。

    调息之时,灵力于经脉之中流淌,在一呼一吸之间如潮水般涨落。他已是龙虎之境,灵力尤为充沛,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灵力微微外放,在体表慢慢地镀了一层。

    他便想,等我也修到了洞玄境,该也会像隋无咎那样,看起来白芒闪耀吧。

    就是在这个念头生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慌了。

    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秘境的那个壳子——它的表面如同水波一般一阵一阵地微微颤动。他以为那是由于妖兽在群山之中改变地气的缘故,但现在他又想起了隋无咎调息之时,身上同样吞吐闪烁的白芒。

    两者的速度、频率,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李伯辰悚然一惊,也是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弄清楚了隋无咎来此之后所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了——他在打这一整个秘境的主意、在打将这方天地与外界隔绝的那一层灵力屏障的主意。

    眼下,隋无咎显然正在吸取这秘境当中的灵力。只是,秘境当中的浓郁灵力其实已足够寻常的修行人取用,而外面的那一层屏障,已经近乎实质,很类似北极紫薇天中的灵气。如此灵气叫寻常修行人来用,连续吐纳炼化几个时辰或许就吃不消了。

    可看如今隋无咎的举动,却是将目标放在了外面那一层屏障上。他是打算将那东西给吸去么?不说他做不做得到,就是真做到了——须知这秘境之外的一层屏障乃是聚合了一整片的山川地气而成的——如此之强的灵气,这世间是没任何一个寻常修士能在短时间之内一口气消化得掉的吧?那他又想要做什么?难不成只是想将此处破开的么?

    在李伯辰想这些的事情的时候,他人早已向隋无咎下榻处掠了过去。

    从他刚才所在的山崖到隋无咎的住处要经过一大片草地。昨夜进来的时候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一时间也没法留意草丛中的动静。而今晚夜深人静,倒是发现草丛中似有许多小兽在来回奔走。

    这些小兽长期生在秘境之中,相比外面的寻常野兽已略有了些灵性,却不算妖物,当是无害的。但此时李伯辰一路飞掠而去,却发现草丛中大大小小的野兽都变得惊慌暴躁,似乎都在忙着四下奔逃。

    见此情景他心中更加笃定——隋无咎打的必然是这秘境的主意,就连这里的野兽都觉察地气有异了!

    待他到了隋无咎所居的棚子门前,果然发现隋无咎已站在那里了。

    此时的隋无咎,身旁地上插着九面小旗,身周萦绕一团黑气。见李伯辰奔行至此,便忽将双臂一展——只听整片天地之间都轻轻地“嗡”了一声,头顶的星空亦闪烁了一下。

    李伯辰知道这声音是因为隋无咎牵动了秘境之外的那层结界所致。而隋无咎这举动,该是示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他便收住脚步低声厉喝:“隋无咎,你要做什么!?”

    隋无咎笑了笑,道:“做你早该做的事。李伯辰,我几次提醒你早做决定,你却一直优柔寡断。既然如此,不如我帮你去了这些累赘,也好叫你早日有所作为。”

    李伯辰怒极反笑:“放你娘的屁!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轮得到你来做主么?”

    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便散放气机感应隋无咎身周的灵力。他自己是北辰,能够觉察这秘境的地气构成、也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可此时发现隋无咎竟也将这地气流转牢牢掌控,更将其与他自己的灵力融为一处,仿佛已成为了一个整体。

    这种情况他并非没见过——与山川地气融为一体,可不就成了山君、地师、河伯之类了么。难道隋无咎是想要利用这洞天秘境里的地气做山君的么?但李伯辰随即否定这个念头——依隋无咎的为人,岂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

    他刚想到这里,远远听到方耋的声音:“君侯,出了什么事?”

    转脸一看,方耋提着刀正向这边跑,身后跟着几个边跑边穿衣甲的士兵。他知道方耋该是一直在关注隋无咎的动向,或许见到自己飞掠过来了。他就立即喝道:“秘境可能要破,把所有人叫起来,立即退到湖心岛上,全军戒备!”

    方耋吃了一惊,一下子停住脚步,愣了片刻又问:“那……那些——”

    李伯辰知道他指的该是那些乡民。他只想了一想,便道:“也告诉他们。但绝不要叫他们扰乱了阵脚!”

    方耋又愣了一下:“君侯,那倒是管不管他们?”

    李伯辰喝道:“你见机行事!”

    方耋脸色一凛,瞥了隋无咎一眼道:“是!”

    他说完就带人呼喝着跑开了,隋无咎却笑了笑:“你这副将可比你果决得多。只不过作为亲兵还差了些。”

    李伯辰知道他所指的是方耋听了自己的命令之后就立即跑开了。不过他觉得这是因为方耋已渐渐晓得该如何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军官,而非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他便道:“我的人不劳你废心。我劝你现在就收手,我还可将你礼送出秘境。但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我虽然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却也有本事即刻把这秘境给打散了。到那时候,不但灵力你没得着,你我也都要葬身妖兽腹中!”

    隋无咎又是一笑:“武威侯,要是你真有这样的打算,就用不着说这些话。在我看来,其实你既知道这秘境是一定会破的,又想着,时间能拖延一刻就是一刻,好叫秘境中的这些人能多些活命的机会,对不对?”

    李伯辰沉默不言。隋无咎所言不假——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能阻止这位洞玄境的高手。这也是白天的时候他为何对隋无咎客客气气的缘故,因为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都拦不住这位彻北公想要做的事。他希望事情如同往常一般能有个好结果,但此人到底还是包藏祸心。

    想要秘境中的人多活下来一些,唯一的指望的确是能多拖住隋无咎一刻。李伯辰还想要遁入那一界中看是否能寻到些别的转机,但这个念头一在心中生出来,又发现自己锁住隋无咎的气机,隋无咎也锁住了自己的。

    遁入那一界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到底需要一点时间。与旁人相争时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可如今对上隋无咎,所有的注意力都紧绷于一点,漫说是分神在心中起那咒决,就是连眼神都不敢移开。

    李伯辰心中生出些无力感来——此前面对一个灵照境时他尚可一战。但面对隋无咎这样的洞玄境,在实力的巨大差异之前,实在是很难再想到什么办法了。

    隋无咎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低低地哼了一声:“可你又想过没有,你是因为什么才落得如今这局面?”

    李伯辰冷笑一声道:“因为不如你们一样反复无常、狡诈无情?”

    隋无咎叹了口气:“你真当这是什么坏事么?也好,你想多拖得片刻,我也给你讲些道理。”

    李伯辰愣了愣——此时两人已势同水火,他还要给自己“讲道理”?隋无咎心里到底想的什么?

    “需知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浑浑噩噩的常人,如牲畜一般吃喝繁衍,一生也就度过了。但另一种人却生来就过不了寻常日子,注定要搅动波澜。”隋无咎盯着李伯辰道,“你我,都是后一种人。我们这类人中,极少数的生来就有天命加身,一生事事如意,无论做什么,都手到擒来。另一种呢,也如你我,前路上有无尽坎坷,非得一道道地跨过去不可。”

    “这时候,一个人的心意就最为重要。譬如你——如何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就是因为你少了心意。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么?”

    “你是如何离开无量城的?因为本公要杀你。你离了无量城之后又是如何离开渭城的?因为你为救人而杀了人。此后你来了这里,又是如何要做这个武威侯的?是因为小蛮离你而去吧。你又是如何像现在一样站在此地,一面心急如焚一面不得不听我说这些话的?因为你想叫这秘境里的人多活下来一些。”

    隋无咎哼了一声:“你再细细想想,你做这些事,是你想要做的么?一件事,你不乐意,可别人需要你如此,你也就去做了。你被时势推动,看似搅动风云,可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倘若你真如我一般‘反复无常’、‘狡诈无情’,心中多想些自己需要什么,又何必处处被动、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李伯辰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隋无咎又提高些声音道:“我问你,纵使你能在我这里多拖上一刻钟又如何?你的几百兵整了队,护着那些乡民退去了河心的岛里——这之后呢?秘境一破,他们还是有死无生。那么你多拖这一刻钟,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叫你在事后可以想——我已尽了人事么?”

    “你真想尽人事,在当初不晓得自己想不想争霸天下的时候,就不该来这里。来了这里,也不该真做了这个武威侯——这些道理你懂了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死地

    不论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李伯辰现在都没心思听。不过隋无咎竟然提到了“小蛮”——且说的正是“小蛮”二字!

    他心中先是一跳——依应慨所言,隋无咎早早就把小蛮送去了天子国,两人并没什么感情,那他怎么又叫了这么亲昵的一个名字?自己与小蛮是夫妻,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称呼。难不成他们父女之间并不如应慨所说的那样么?

    又是一惊——那天隋无咎率军来此的时候态度极不友善,今天来了秘境中却大变样。虽说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为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打掩护,可事到如今隋无咎却还在对自己说“道理”,可见他心中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完完全全的敌手。再细细一想,竟还有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训之意。

    难道小蛮一直和他暗中联系的么?是小蛮对他说了什么,才令其有此转变?而他能来到秘境,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小蛮告诉他的么?

    李伯辰忍不住失声道:“小蛮!?你知道她现在怎样?!”

    隋无咎脸色一沉,道:“这种时候竟还想着儿女私情,难怪她对你的评语是不堪大用。你配不上她,不要多问了。还是想一想,一会怎么逃命吧!”

    他话音一落,便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天顶“嗡”的一声响,整个秘境的罩子在刹那之间消失无踪,就连李伯辰都没来得及调集地气去阻止——因为此时隋无咎的内息灵力与这地气融为一体,就好似他身体的一部分,做了这事,就好像呼吸一般顺畅自如!

    李伯辰心中一凉,喝道:“你是要投了魔族么!?”

    隋无咎身上泛起金光,周遭出现隐约幻象。他的面容在此时也变得忽近忽远,就好像整个人既存于这世间,又存于另外一个空间。他放声大笑道:“投魔族?哼,这就叫你看看,本公是如何灭去这些畜生的!”

    他此时说话,也不似人声了。而像是成百上千个声音合为一处,声如惊雷。此前秘境的护罩被破去,这山谷中的情景已是一变。而今隋无咎这声音又振荡四五十里,一时间远近的妖兽都被惊动,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浪涛般的吼叫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愣——隋无咎吸地气、破秘境,只是为了去打魔族?他是担心自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不同自己商量而要出此手段的么?

    正想到此处,隋无咎的身形猛然一涨,一下子变得足有五六个人高。此时的他,面目虽是自己的,但身形衣甲都变了个模样——身子变得混圆粗壮,腆了好大一个肚子。身穿金色鱼鳞铠甲,斜披了个大红的外袍,身周又有光华灿灿的披帛舞动。左手托起个大金钵,上面有两个古文“聚散”,右手持一柄长棍,一端是个如意形,一端则是个骷髅形。

    李伯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模样是六渎帝君座下的一位真君——五通灵顺聚宝真君。其实一位帝君座下的真君足有数十上百之多,但唯独这位聚宝真君在六国之中都很有名——无他,求财而已。因而几乎人人都见过他的泥塑,尤其那如意鬼头棍最为显眼。

    这不仅仅是一个幻像——李伯辰身为北辰,便能感受到此时隋无咎身周所发散出来的可怕灵力。这种灵力之浓郁,已不是生界修士所能散放出来的了。

    难道就是因此,隋无咎才不同自己商量,而以这种方式吸去了秘境中的灵气么?

    ——他该是找到了某种办法,以海量灵力为代价、叫这位真君降临生界附于他身上的吧!

    之前在北极紫薇天中时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灵神已降临生界,难道另外五位帝君座下灵神也因此做了同样的事么?那岂不也是行了“魔神手段”!?

    他正想到此处,隋无咎已将大袖一展,往天上升腾而去。他身周萦绕宝光,将四下里照得宛若白昼,也因此叫李伯辰瞧见山谷入口处正有许多妖兽挨挨挤挤地要往此处冲。

    秘境之中的地形与外界不同,是地气幻化而来的。如今秘境一破,那地形也就变了样——秘境里那条大河变成了小溪,原本颇大的一片平地,也化作不甚宽广的山谷。

    因而不少人稀里糊涂地落在了谷底,又有些人则被抬去了山顶。李伯辰之前叫方耋带人往河心岛处走,就是因为那里的位置也在谷底一片较平缓处。这时候往那边看,倒是已聚了数百人,虽然个个惊慌失措,但好在没散成一片。

    不过落在外围、山头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秘境之中的妖物受了惊,开始往四下里蹿,有的遇着人就扑上去撕咬。更外面还有些妖兽,此时秘境一去,人落入妖兽群中,妖兽落入人群中,也像虎入羊群,大肆杀戮起来。

    这景象实在很惨,但李伯辰也做不了别的了。他眼见着隋无咎那真君化身光灿灿地往妖灵所在的群山之中疾飞而去,便将牙一咬,往山谷中人群那边跑。

    之前来了妖兽使者,全军都因此戒备起来,所以虽然事发突然,现在人也都集结在一处刀枪出鞘,并未乱作一团。方耋带队在前,见李伯辰便道:“君侯,现在怎么办?”

    隋无咎那真君化身正向群山之中飞去,渐渐吸引了大量妖兽也随他而去。秘境当中这些人也瞧见这情景,大多数认为这是李伯辰与隋无咎的计策,甚至还有几个将领随方耋一起问:“咱们是不是也要帮着彻北公杀过去?”

    李伯辰的确想说“这是我和彻北公的计谋,大家暂且安心”,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想起隋无咎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顿了一顿,沉声道:“隋无咎破了秘境攫取灵力为己用,这事我也不知情。现

    在要做的是活命——妖兽大军都在这里,群山中的数量该很稀少,你们随我一起向后突围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开炮

    众将愣了愣,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一个好,眼中皆有忧色。李伯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却没瞧见陶纯熙他们几个,便问方耋:“陶小姐他们人呢?”

    方耋往后面一指:“他们之前一直在弄那什么炮,刚才一阵混乱,我叫他们都待在披甲车里了。”

    李伯辰便往后方看过去,但此时四下里一片漆黑,因为害怕吸引妖兽的注意力也没点火把,只能借着月色视物,一时间更难看清那辆披甲车在哪里。他正待说话,忽然听到后方有人惊叫起来,接着便听到妖兽的嘶吼声。

    他的心一紧,便喝道:“全军列阵将人护在中间,往后面杀过去!”

    但妖兽的嘶吼声很快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离他和部将较近些的兵听了令,勉强列了阵,更远些的则都有些发愣,像被妖兽的嘶吼声和夜色吓傻了。白天的时候这些人本就很怕,但因为退进了安全的秘境、又有他杀了火猴子壮胆,因此人心稍定。但到了这时候——最后可倚靠的屏障也没了,又陷入包围之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已经没了。

    先是有个士兵叫了一声“我们死定了”,又有人叫了声“快跑”——随后一群人像苍蝇一样嗡的炸开了,丢盔弃甲,纷纷往四周逃散。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难道真被隋无咎说中了么?自己来到此处用了这么多天、花了这么多力气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就在今夜都要化作飞灰了么?

    这时候四面八方妖兽的嘶吼声越来越响,逃兵的惨叫声也大了起来。月色之下魔影重重,缓慢却坚定地紧逼上来。李伯辰将心一横,打算遁入那一界,去找朱厚。

    如今这形势,他自己逃命或许没什么问题,可这些人却都是活不了的。唯有先去将朱厚抢先封了山君、叫他至少可以调动些地气,才能保全大部分的人。但他要是去封朱厚,便得在那一界中附在自己的另一个化身之上,到那时北极紫薇天与外界的时间一同流逝,等他将事情办完,生界少说也得过去一刻钟……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撑得下来!

    他想到此处,却忽然看见后方亮起一道极细的光线,好似直直的闪电,又忽然变弯,往四周扭动了一圈。这情景,很像是一人手持一个喷水的龙头,但因为水流又急又猛一时间控制不住,便叫水柱往四下里扫了一片。

    这光线虽然弱,但李伯辰也借此看清,是从后方那披甲车中发出来的——披甲车的前段探出一截铁木,应该就是陶纯熙刻了一半的“炮管”。

    他先是一愣,心又是一沉——刚才那道极细的光该就是这炮射出来的。这炮该是明晚才能做得好,刚才那一下是车里的人情急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了吧?可到底还是没派上用场。

    他这么想的时候,那道细光所留下的余晖尚未散去,因是在黑暗中乍现地一亮,看到的人眼中还有些残留的影像。但下一刻,那影像忽然爆发开来,化为一片翻滚的汹涌光晕。这光如同虹光,七彩,又像云朵一样看能得清边际轮廓、流动轨迹。

    但它的脾气可一点都不像虹光、云朵那样好。它先是照亮了一大片的妖兽,又同时令它们都变成了火红色,仿佛那些畜生已在炉火里被闷烧了一个时辰,此刻才刚被捞出来。

    几乎填满后方山谷的一整片妖兽都在霎时之间被定住、变成这样的颜色,又在之后爆裂成一片红色的碎渣,将周围的草木都引燃了。李伯辰估计,那些妖兽的数量该有一二百之多,即便是无量城的精兵去杀,也需要好几个营、苦战几个时辰才能取得如此战果。可现在就在他眼前、在这刹那之间,竟都化作飞灰了!

    不但他和身边的人感到惊诧,就连四周那些围拢过来的妖兽也都被吓着了。山谷两边的火焰燃起,李伯辰看得见一阶妖兽在向后瑟缩,几个二阶妖兽挺直了身子往四下里张望。二阶妖兽的表情更为灵动,几乎能看到那脸上的神情既彷徨又畏惧,还有犹豫不决。

    这就是生机了!李伯辰立即将手一抖,掌心多了几枚铜钱,瞅准那几个头领就丢了出去。火光忽明忽暗,离得又很远,七枚铜钱只中了四枚。可即便如此,余下的二阶妖兽也连忙缩了回去。

    众人见此情景士气稍涨,李伯辰立即喝道:“后军改前军,往山里面撤!”又一跃而起,向后方掠去,正落在披甲车上。车顶的门关死的,他就敲门大声问:“还能不能再来一次?”

    稍隔一会儿,方君风在里面说:“不成了,刚才那一下子,咱们差点就——”

    似乎是陶纯熙打断他,大声说:“李大哥你放心吧!”

    李伯辰立即道:“好!叫披甲车调头断后!”

    他说完就车上跳了下来,将右手一抖,把大槊握在掌中,左手则抽出了魔刀。他转脸向远方看了一眼,见此时隋无咎那巨大身形已变得很小了,已没在群山之中。但光芒似乎越来越亮,映得山边好似夕阳西下一般。

    但愿他真能是那个妖灵喜善大王的对手。他们如果能一时间难分胜负,妖兽也就顾不得自己这些人了吧!

    李伯辰猛一转脸运起灵力,大槊与魔刀猛地向前一挥,喝道:“冲!”

    两道气芒交叉斩出,把山谷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斩灭了一大半。剩余的百多个人随他往谷中冲去,途中又有些妖兽冲上来,但也只是山谷深处剩余的几十个。两侧的妖兽畏惧大火,都缩到了后面去,可未得二阶妖兽的命令,也犹豫不前。

    李伯辰先在前方斩杀了二十多个妖兽,又从人流之跃了回去。披甲车依他所言转了向,此时是正面向敌,正慢慢后退。

    一个妖兽头领见人真要撤入谷中了,便将身子一挺要发出呼喝。但李伯辰注意的就是它们,一见它有所动作,立即射出一枚铜钱镖。那畜生只来得及张了张嘴,脑袋就开了花。

一个单章

    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

    书里的主角穿越到了一个仙侠世界,被一个门派收为弟子,开始修炼。

    后来修着修着他就不怎么正经了。

    他的法宝有香皂、锅盖、百叶窗、运动服、透明小雨伞、保鲜膜、独轮手推车等等。

    你琢磨琢磨他身穿蓝白条校服脚踏独轮车御空而行,锅盖和百叶窗盘旋于身周,先使一只红色高跟鞋破去幻境,后冷笑一声祭出保鲜膜擒住一匹双马尾的马妖的模样。值得一提的是后来他把校服炼化成了透明蕾丝睡裙。

    据说该作者为了写这本书中各种妖物而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譬如《海错图》、《鱼翅与花椒》、《平面国》、《神奇的骨骼》、《进击的智人》、《岩石与矿物》、《海洋生物学》等等,还包括更加艰深的如《课本里学不到的科学》、《dk彩色图解童书——看不见的神奇自然》、《儿童恐龙百科全书》、《经典幼儿绘本——地底下的动物》、《大头鱼深海寻宝记》等国外著作。

    这本书写了五年了,其实书中对每一种妖物的外形、习性描写之详细,都可以拿到譬如游戏啊、动画啊之中直接来用了。写法师手札的时候我本意是想写一本异界生物图鉴,但后来写成了剧情。这本书其实差不多就是我当初想要那种写法:不是写来取悦读者的,而是写来取悦自己的——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串联在故事里,然后变成个妖物图鉴。

    现在这本书要完结了,今天还是作者的生日,我就推荐大家去看一看。书名叫做:《香皂修仙之旅》。

第二百九十八章 气运

    余下几个头领见此情景,藏身在妖兽群中发出呼喝。也不知它们说了什么,只见山谷中挨挨挤挤的妖兽忽然散开,要往两旁山脊上窜去。李伯辰知道它们该是想从侧方绕后包抄,便喝道:“再来一下子!”

    他话音一落,只见披甲车前头那炮管一亮,又向前方喷射出一道细细的光亮。但李伯辰看得出这一回这亮度已大不如前,就连随后舞动的时候也又缓又慢,不再像是失了约束的水流,更像是游丝了。

    再看那铁木的炮管,这时也变得光彩熠熠,仿佛是用水晶制成的了。这模样虽然很好看,但李伯辰晓得该不是什么好事——陶纯熙说明晚才做的成,现在该是半成品,那炮管现在的样子,闹不好和“要炸膛”是类似的情况。

    光线如上次一般翻滚扩散开来,可这一回,挨着光亮的妖兽没立时被烧成火炭,而是身上燃起大火,开始哀鸣嘶吼。这显然是因为第二炮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但这么一来山谷当中哀鸣之声惊天动地,造成的效果却远比第一回更有威慑力了。

    原本想要蹿上山脊的妖兽这回彻底乱做一团。李伯辰立即跳上披甲车喝道:“调头快走!”

    庞大的车身猛然一晃,在山谷中转了个大弯,险些将李伯辰甩下去。李伯辰攀住车顶再往远方看,只见群山之中忽然迸发出一团光亮,好似朝阳跃起,把半边天空都映成了金黄色。

    但下一刻又见天空中浓云滚滚汇聚,竟成了个人脸的模样——看着极似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猛地向山中扑去。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风云色变,金光与黑气同时迸射出来,竟是将极远处那一整片山头都削平了。

    李伯辰感到脚下的大地也开始震颤,有愈演愈烈之势。周遭的石头土块滚滚下落,山岗之上的参天巨树也开始摧折。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隋无咎与那喜善大王的争斗竟有这样的威力么?竟然引发了地震的!?

    天边又传来号角似的呼喊声,几个原本分布在各处的三阶妖兽舒展身体,开始向两者争斗处汇聚,山谷中的妖兽听着了这声音,立即安静下来。就连那些身上燃着火的,但凡还能动,也都迅速转头、随兽群一道往三阶妖兽的方向狂奔。

    四周的山石与树木还在崩落,但谢愚生的控车技术倒是很高明,左突右闪,都险险地避开了。李伯辰牢牢抓着车顶,在心里长出一口气——余下这些人,又活下来一回。

    ……

    天边光明乍现,又地动山摇,朱厚从地上跳起来,往群山那边看,正瞧见一个巨大的魔神面孔现于浓云之间。他吃了一惊,赶忙将头缩回去,在心里叫了一声:他姥姥的,是真君现身斗法了么!?

    他又往西边的群山中看,又见山谷里也亮起一片火光,还能听着人声,便猜想那或许是那个李伯辰的人。

    早些时候他倒是巴望着那个姓李的鸟人快点死,因为真君竟然叫自己去“助”他,还说什么那李伯辰或许是真君一位仇敌的灵主——朱厚觉得这话十有**是在诳自己的,什么仇敌?或许就是真君他自己——他在这世上既选了自己,又选了那李伯辰,打算瞧瞧两个人该用谁!

    眼下自己成了个行尸走肉,那李伯辰却还一直活着……先前从山谷中飞过去的神人,就是真君为了护他而显了真身吧?

    他妈的——朱厚觉得,自个儿还想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得先把远处山谷里的李伯辰给办了。

    其实从早些日子开始,朱厚的脑子就不大灵光了。仿佛看不见的思绪和看得见的念头之间隔了一层纱,怎么也想不通透。但诡异的是自打刚才瞧见那金光神人的化身之后,他的脑筋一下子活泛起来。

    不仅如此,他心中还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有关如何成为此地山君的预感。

    之前,真君曾经叫他先去找血祭——要虎、豹、豺的精血,百年老树的芯木,一日之后的此时在此地供奉,以草木为香,然后才能化成山君。

    朱厚找了一整个白天,倒的确是见着了几头虎豹。照理说依他此时的修为,擒杀一只虎豹并非难事。可坏就坏在他如今身躯已然腐朽,虽然因为灵力之故还能走动、没有散架,可真要迅速奔行起来、发力搏斗起来,已枯朽的经络筋脉是很乏力的。

    因此瞧见了虎豹也是白瞧,非但一只没有捉到,反而搭上了一条左臂。

    但自打那持棒托钵的神人现身天上之后,朱厚心中却生出了异常强烈的预感。譬如眼下,他忽然觉得,也许就在下一刻,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虎、豹、豺的精血。

    他刚想到这里,便感觉身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山林当中的鸟兽惊了,四下里乱窜。他此时站在一处陡坡上,瞧见坡下也有些畜生的身形来回奔走,一个个儿都是慌不择路的模样。

    那群畜生当中有两个较大些的,不知怎么的撕咬了起来,一时间在黑暗中扬起好大一蓬灰,一路往坡上蹿过来。偏偏蹿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二者中的哪一个又咬着一个体型较小些的,只听一声犬吠似的惨叫,又有几个小畜生扑进战团里去。

    朱厚怕它们撕咬得兴起,把自己给拆了,正要往后避一避,却听猛地两声虎、豹哀鸣,两个大家伙向上一扑,重重跌落在他身前。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只是虎、一只是豹,那虎的体型如一头牛一半,头上竟然生了四只眼。那豹模样也奇异,上下犬牙长得出奇,头顶还生了一支角。豹的口中,衔着一只豺——通体乌黑,唯有额上一点金色。

    他曾在秘境中待过,一眼就瞧出来这虎豹豺不是寻常野兽,而是秘境当中的妖物!

    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不成那秘境被破了么?

    但此时朱厚也懒得多想——他刚才觉得虎豹豺的精血会送上门,如今竟成真了!他大喜过望,正要上前将三个妖物的尸首拖过来,却听身侧吱呀、嘎嘣的一阵响——一株因地震而摇摇欲坠的巨木终于轰然倾倒,正砸在三具尸首上。

    那尸首旁边是一片大石,不偏不倚将这老树从中破开——尸首被砸得血肉模糊,正溅入树芯之中。

    朱厚见此情景一时间愣住了。如今真君所说的虎豹豺精血、百年老树芯木都已齐备,只消再燃草木为香就可以了!

    这念头一起,他心中一阵悸动,下意识地抬眼向远处望去。只见半边通红的天空之下,不远处山谷中被披甲车引燃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三股黑烟直冲上天,不正是草木为香么!

    朱厚张了张嘴,感慨一声“他娘的”,便忽觉眼前一花,耳畔嗡的一声炸响。等他反应过来时,先瞧见的竟是自己那副已枯朽的肉身——

    他觉得自己忽然可以看见一切、听见一切、感知一切了。他下意识地往下看去,瞧见的是夜色中与天光中的一整片峰峦。

第二百九十九章 斗法

    隋无咎与妖灵之间的争斗先持续了一整夜,天边的黑气与金光不断,仿佛黎明提前到来。大地的震颤也一直持续,在天将亮的时候才逐渐平息。也是到了这时候,金光渐弱而黑气愈盛,看起来像是隋无咎要败落了。

    但在真正的朝阳跃起之后,天空之上的浓云开始消散,厚重云层出现了缝隙。李伯辰看到,一缕阳光从那缝隙之中透射下来,正落在两者争斗的那座山峰上。于是,几乎在霎时之间,山峰之上也射出一道金光与阳光交汇一处——这道贯彻天地光柱立即幻化出形状,正是隋无咎所化的那位五通灵顺聚宝真君手持的棍棒模样。

    一旦化形,这棍棒光明大放,一下子将高空当中的浓云驱散了一圈,于是又有一整片阳光洒了下来。这么一片阳光落地,光芒微微一盛,登时也幻化成那位真君手中所托的金钵的模样。

    只不过此时这“金钵”大得可怕——隋无咎与妖灵在群山之中争斗,群山以南便是坐落着侯城、孟家屯的一整片平原。而此时,这一片区域全被那金钵给罩住了。

    李伯辰在山巅观战。他所在之处距之前的秘境已有十几里的路程,往南又层峦叠嶂,本不可能将那里的情景看清楚,但之所以能像此刻一样仿佛亲临战场之上,是因为有此地山君帮忙——他身旁一株老槐树下,一团微风正打着旋儿。侧耳细听,则能听见这旋风说道:“……当初你夺了俺的孟家屯,可想过今天么?嘿嘿,现在你成了丧家之犬,俺成了山君,诚乎他娘的痛快。要不是俺那位真君叫我帮你,早就叫把你给留在这山里了——话说回来你现在又看个什么劲?那是神仙打架,与你何干。不过俺已是山君,说不定有一天也能变成那个样子,哈哈,这就叫因祸得福、真君法力无边!”

    但稍隔片刻,又绕到李伯辰身旁,换了个音调道:“啊呀,恕罪恕罪,这位灵主恕罪,老子不是有意讥讽你——实在是一朝得了神籍就得意忘形,俺在这里给你赔罪——恕罪恕罪,希望李将军你不要不识抬举。”

    李伯辰倒不在意他的话,因为他知道朱厚如今这性情该是因为从前那位山君的缘故——此地原本的山君附了他的身又与他融为一体,前几天朱厚在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了山君,或许因此从前那位山君的残魂对他的影响也更大了些。

    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之前以无畏真君的身份命令朱厚再次帮助自己,朱厚就乖乖应允了。他成了山君虽然有了神通,却因此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刨根问底了。

    他便道:“你我的恩怨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你既然从前也像我一样做过灵主,该知道有违真君之命要遭天罚的。那么还得请你帮我做另一件事——帮我看看这山里有没有好走的路,能带剩下这些人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旋风道:“好走?哼,我这山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南边这十几里,从五尖沟到鸡心山,从半砬山到南边的原上,现在都已经是山崩地裂、河流改道了。你们这些人老的老残的残伤的伤,哪里可都不好走。”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只觉有些怪,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怪在哪里。但不等他多想,便见到南边原上被日光幻化出的那巨大金钵忽然转动起来。这一转,金钵当中光芒大盛,可奇怪的是大地原野乃至那边的群山之中却忽然变得暗淡下来、又渐渐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李伯辰此时虽然能看到,但实在离的太远,也只能看个大概而已。他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见乌黑一片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像起了疹子一样,那些红点又迅速连成一片——火焰燃了起来。

    原来之前的黑色是烟雾——被金钵笼住的那一大片区域当中的妖兽,都烧起来了!

    但下一刻,原野之上因燃烧而产生的黑烟紧贴地面,如同浪潮一般向两者争斗处滚滚汇聚而去,待到了山头,又陡然幻化成监丑朗部的模样,变作一个硕大的人头。人头再往上腾空而去、到了云层被驱散处时嗡的一下散了,立时将天顶的日光阻断。

    日光一去,金钵随之消失。可之前那根将云层搅散的巨棒却没有立即消散,倒像是被云层剪断了一般晃了晃,倒向大地。

    这么一根巨棒,真落在地上却只有几息的时间罢了,且没落在别处,正落在隋军死守的那城寨上——好像一根木棒砸在铺满蝇群的地面上,一时之间,被这光棒砸中之处化作火海,两侧的妖兽群被激起的气浪掀飞,城寨之中却生出一层隋不休此前设在孟家屯外围的那种结界,幸免于难。

    这么一条火海大道自群山之中一直延伸到东边的玄菟城附近,好似大地之上的一条裂痕。但这裂痕对于城寨中的隋军而言却是一条生路——那火将灭未灭之时,城寨门忽然被打开,驻守的隋军沿这条大道向东逃去。

    李伯辰此时在山巅,既高且远自然将形势看得分明,但原上那些妖兽陷在火焰与浓烟之中一片混乱,哪能知道远处发生了什么?因而隋军一路奔行出好几里地,竟然真未遭到强有力的阻截,便是在路上遇着了些乱窜的,也将其轻易消灭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略有些发愣——隋无咎来到秘境中吸去了灵力、使了某种手段化身成为那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模样,难道其实是为了给被困住的隋军、或说隋不休换得一线生机么?!

    他忽然想起之前隋无咎所说的有关小蛮的事。自那时起的一整夜,李伯辰都叫自己不去细想那些话。要实在忍不住又记起来了,便对自己说隋无咎此人冷酷无情,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送去做质,又怎么会对小蛮有什么感情?此前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同小蛮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坏,该是为了扰乱自己的心神罢了。

    可现在他看到,那一钵一棒光芒耗尽之后,似乎隋无咎也精疲力竭。群山当中黑云滚滚,魔气大盛,而金光则几不可见。又远远看到几处山峰崩塌,随后金光彻底熄灭。

第三百章

    隋无咎是战死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当真为了那些隋军、隋不休的生路,战死了么?

    若他真的有如此的舐犊之情……那他所说的那些有关小蛮的话,难不成也是真的?小蛮真的与他一直有联系,只是被他派去、潜伏在天子身边的吗?那她对我,究竟说了多少谎言……隋无咎说我配不上她,是他的话,还是她的话?

    想到此处,李伯辰忍不住愣了愣,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实在不知道要不要再去细想。可忽然一道亮光掠过他的脑海——隋无咎来到秘境中的时候,只将自己当做个寻常的邪神灵主。

    可小蛮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她没有告诉隋无咎此事!

    他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此时听身旁的朱厚叫道:“咦!?死了一个!真他娘的妙哇!叫你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他说的是隋无咎么?他已是山君,倒的确可以觉察所辖山川之内的大事。李伯辰立时道:“另一个呢?也死了没有?”

    朱厚道:“嘿,不死也是重伤了!”

    重伤!李伯辰心中一凛,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倘若我此时杀过去……

    但下一刻又知道这全是一厢情愿——昨晚那妖灵遣人来送信向自己约战,那时候倒真有可能见到它。可隋无咎杀了过去,妖灵现在绝不会有什么心思真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战。且不说此地离两者相争处有十几里……就是还在昨夜秘境的位置,也很难从妖兽群中杀出血路,见到那位喜善大王的。

    只不过……隋无咎真的真死了?

    要是真的……要是能将他的阴灵给收了,能得到多少的东西!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当即在心中默诵咒文。他想的是,去到那一界找阴差过来,瞧瞧他们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将隋无咎的阴灵给拿住。

    隋无咎是洞玄境的强者,刚才又幻化了一位六渎座下的真君——若是能将这在世显圣的法门弄到手,自己也算是如虎添翼了!

    默诵咒文,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也有个生出念头的过程的。此时李伯辰这念头刚生出来,便忽然觉得身上一麻,好像有无数钢针如暴雨一般扎在了身上。他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以往遇到攸关性命的危机时的确会有麻木感,可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

    他一把便将魔刀抽了出来,矮着身子往四周看——

    朱厚所化成的一团旋风仍在老槐树旁,还能听着他叫:“嘿,有什么好怕的?你这胆子可不如老子……”

    朱厚并无异常。

    而这山巅可供立足之处并不大,身后便是一片通往下方的陡坡,李伯辰往坡下看,能瞧见百多个人正就地歇息。披甲车在当中,陶纯熙、常秋梧、方君风、谢愚生与周盘等人正在围着车讨论些什么,该是在继续造那管炮的。余下人则各自睡着、吃喝、包扎伤处,并没什么异像。

    而方耋待了几个亲兵将上来的道路都守住了。昨夜在此歇脚的时候,他已挑选了精干的军士放出去,布了明哨暗哨,自己又将阴兵也放了出去,与那些生人一同警戒。如此布置,便是隋无咎那样的强者潜伏过来,也不会不被发现的。

    可既然周遭没什么危险、山中妖兽也都撤到原上去了……那可怕的危机感是从何而来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便打算阴灵出窍,走得远些探个究竟。可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便也如刚才一般,猛地一麻!

    他倒吸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说,倘若自己的阴灵离了这身子,便会大祸临头么?且看这一次的感觉——何止大祸,而是死定了!

    李伯辰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风雪剑神曾说魔界诸神已化身来到生界,难不成此处这群山当中,便有刚才化身在喜善大王大王的身上魔神么?它盯上自己了?

    可要真是那样,何必等自己阴灵出窍或是离体?

    李伯辰便道:“朱厚,现在这山里有哪里不对劲的么?”

    朱厚道:“真君叫俺帮你保住性命,可没叫俺事事给你使唤——你自己好歹也是个正经的灵主,怎么什么事都问我?诚乎他娘的没道理!”

    说了这话,又道:“唉呀……李将军恕罪恕罪,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小肚鸡肠,眼下这山里倒是没什——”

    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变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那树下的一团旋风也开始歪歪斜斜地转,过了两息的功夫,风一下子散开了,声音也消失不见。

    李伯辰只觉一阵恶寒——这朱厚、山君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被吓跑了,还是……被灭掉了!?

    眼下是春末夏初,太阳已升了起来,他还有甲胄在身,可此时却觉得身上一片寒冷彻骨——从前无论遇着何种危机,即便瞧不见敌手,也可推断一二。但这一次却半点头绪也无,连朱厚这山君都在自己身旁眨眼消失——

    对自己造成强大威胁的东西或人可能拥有强到可怕的力量,且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甚至极有可能正在戏耍自己!

    李伯辰又向四周环视一番,沉声道:“阁下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装神弄鬼。现身吧!”

    但没什么人答他。

    李伯辰便沉默片刻,再抬眼向远处望。但此时却已看不到那里的情景了——原本有朱厚调动地气,将前面的群山都“移”去。可现在朱厚生死不明,地气也无人掌控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他是北辰之体,倒也可以操控地气。只不过所能调集的有限,无法像一地山君那样有移山填海的效果罢了。

    于是他试着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操控眼前的地气,看一看对面那座山头上的景象。

    果然,这念头一生出来,身上又是一麻!

    ——与阴灵有关,与地气有关。生界有强大神通者,可以对阴灵造成伤害,但要是涉及到了地气,则必定牵扯神魔之事……未知的敌人很可能是针对自己“北辰气运传人”或者干脆就是“北辰”这样的身份来的!

第三百零一章 危机

    李伯辰想到这里,持刀往坡下走了几步,低喝:“方耋!来!”

    方耋忙跑了上来。李伯辰再压低声音:“可能有个难对付的人在附近,我暂时不能待在这儿。刚才有哨探回来报信没有?”

    方耋脸色一凛,道:“有,但都说没什么异样。山里的妖兽该是都去南边了——君侯,不能待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咱们还得往山里走?”

    李伯辰道:“我说的是我——你听好,等这些人休息好了,你就带人往东边走,再看能不能撤回到南边去。要是我还能……我之后自然会跟上你们。”

    方耋道:“那你更不能一个人走了!咱们这百多号人也是从妖兽群里杀出来的,我又是你的亲兵队长——君侯,就是我死了,也得死在你身前的!大伙儿一定都这么想!”

    李伯辰牵了牵嘴角:“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在这个人面前,你们可能的确帮不上忙,只是白白牺牲罢了。”

    方耋又要开口,李伯辰道:“不要再说了。我要是想独善其身,一开始我就该自己走。可这两天一夜我是为了什么?方耋,你把这些人都活着带出山里,才是帮我的忙。”

    方耋沉默片刻道:“好。那要是我真带他们走了出去,就叫他们先去散关。我另外带些不怕死的,在侯城南边的三道洼等你。”

    李伯辰点点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保重。”

    他说完便上了坡顶,往四下里一看,纵身跃了下去。

    他对方耋说“来人”,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人。他猜测是那妖灵喜善大王的可能性较大——他击败了隋无咎,又来找自己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昨夜又送礼物又同自己约斗,该不会轻易就放自己走的。

    隋无咎与妖灵激斗时引发了地震,此时虽然平息,但引得河流改道山体崩裂树木摧折,因而行走颇为艰难。李伯辰花了两刻钟才越过两个山头,再回头往来处看,已经瞧不见那座山峰了。

    他跳下山头时收了阴兵,到此处又打算将阴兵放出来,可刚起念头,亦感觉身上一阵发麻,就更笃定倘若附近真存在什么危险,一定是针对气运、灵主这样的身份而来。

    是不是对方在以此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处?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风啸声,瞧见南边的山脊上尚未倾倒的林木开始摇晃,仿佛从山后忽然吹来一阵狂风。可这分明不是风——若是风,不会像水流一般从山顶向下倾泻,将所过之处的砂石树木全卷了起来,又往他所处的这个山头上爬。

    李伯辰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必然是某种神通之类。因为此时他已能感到那种像烈风一般的无形之力当中蕴含极其霸道的灵力,倒是与昨夜同隋无咎相争的那种灵力极为相似……难不成来的是妖灵喜善大王么?

    那他该的确是来找自己的了!

    到此时再做隐藏已没什么必要,且剩下的人都已离得远了,倒是可以殊死一搏。李伯辰心意一动,虽然又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麻木,却也打算仍旧遁入北极紫薇天中——来者若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附在喜善大王身上的化身,他就得设法叫风雪剑神降临此界应对,否则,除了那位据说已至生神之境的术教教首“商君”,生界哪还会有人是魔神的对手!?

    但这一回咒文还未念完,便忽见远处山边火光一闪,就有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山头都被削平,溅起的土石如水一般往天上泼洒而去,就连周边的山地,也被这强大无匹的冲击力轰得仿佛化成了烂泥,在一阵一阵地荡漾!

    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也叫李伯辰足下不稳,险些从山坡上跌了下去,口诀也念不成了。他虽看不清楚,却能依稀分辨出刚才那一记,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包裹在火光中、撞在了山头上。

    ——他一下子明白刚才那阵无形之力是什么了。

    并不是风,而更像是某种“冲击波”——更远处还有强者在激斗……刚才该是以绝大神通硬碰了一记,所逸散出的力量一直波及到这边来。这么说刚才撞上山头的……就是其中被轰飞的一方么!?

    隋无咎没死?还在和妖灵斗!?被轰过来的是他,还是妖灵!?

    下一刻李伯辰就知道了答案。

    溅上天的土石像暴雨一样落下,就在这石雨中,那被轰平的山头之后忽然升腾起一团黑雾,而后便有两只无比巨大的爪子攀上山梁——那山梁足有数百米高,可那两只爪子攀住它,就好像有人攀着一堵矮墙一般!

    随后一张巨大无比的面孔也从山梁之后探了出来,正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的模样!

    这一个头颅,足有一座小山包大小。一露面便猛地张开大开口,七窍当中黑云喷涌,就要嘶吼出声!

    李伯辰虽在那一界中见过监丑朗部的模样,可那里是幻境,此处却是现实。与这么个巨大的魔神相比,自己小得像是一只昆虫,眼见着它仅一头两爪就几乎将眼前大半个天空遮住了,一时间只觉惊诧震撼,竟险些要生出无力之感了。

    这监丑朗部的魔神化身似乎正要将更加巨大的身子撑起、仰天怒吼,但还未来得及发声,便见又从远处电射来一道清光,又轰在它背上!

    巨大的魔神一下子又被轰入山丘之中,周遭的一整片山地都疯狂地沸腾起来,李伯辰只觉脚下的土石都化作了浪涛,要将他给吞进去。

    然而此时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尤甚足下松软的大地——那轰到魔神背上的,似乎是一个人……什么人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自己所生出的危险预感,就是因为那个人吗!?

    周围的树木土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整片天空也都被石雨笼罩。李伯辰提气左突右闪纵横跳跃,好不叫自己被这些东西埋到地下去,也因此瞧不见山梁那边发生什么了。

    但脚下大地持续的震颤与轰鸣告诉他争斗还在继续,且激烈程度远非之前与隋无咎争斗时可比,足足过了将近两刻钟,他才终于能稍得一口喘息,等在一块大石上找到落脚地时,发现大地的震颤不知何时已停了。

    此前这里是一道一道的山梁、一座一座的山峰,而现在,目力所及之处竟已成了一片谷地,其中全是黑土,像是被犁犁过!

第三百零二章 强者

    之前看到的巨大魔神已不见了,谷地正中似乎还有一片凹陷,正在向外蒸腾丝丝的黑雾。李伯辰在这谷地边沿稳住神,待土石崩裂的余响渐渐散去、耳中也不再嗡嗡发胀之后,渐渐意识到周围静得出奇。

    其实也还是能听到远处受了惊的野兽奔呼号的声音的,甚至隐约觉得,还听着了披甲车往这边开动的声响。但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幻听或是梦呓,李伯辰并不能分辨出那是否因为刚才持续的巨响的影响,令自己的听力出了些问题。

    他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谷地的那片凹陷中。从此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他知道击败妖灵喜善大王、魔神监丑朗部的强者应该就在那里。

    致命的危机预感仍旧存在,那人应该也还活着。李伯辰知道转身逃跑不是好的选择,以那人的神通,必然能感应到自己就在附近,如果真想要对自己不利——相比于被击杀在逃跑的路上,他倒更乐意殊死一搏。

    因此,在稍待片刻,仍未瞧见那人从凹地中走出来之后,李伯辰迈步走了过去。

    等他走到凹地边,黑雾也都散去了。他向下看,正瞧见一个人在土石当中翻捡些什么。在他的印象中,能将妖灵与附身魔神击败的强者,当如隋无咎那样威风凛然。可眼前这个人倒叫他吃了一惊——他穿着短褐,麻裤,脚上套着一双草鞋,又将袖子挽了起来。头发花白,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一支木簪。再看他翻捡找寻的模样,更像是个老农,没有半点儿强者风范。

    其实李伯辰对来者身份已在心中有了些推断。可见他这副打扮,一时间倒是拿不准了。

    这时老者没抬头,只开口道:“是李将军么?正好,来帮我找找妖灵的脑袋吧。你也知道,这东西身子被轰散了,却未必会死的。”

    此人行事也不循常理。但总比直接出手杀人要好。李伯辰定了定神,再将他打量一番,才道:“好。”

    说完他在坑边一踏,几步就跃了下去。这么一片谷地,原本是两三座山峰的,这片凹地又在谷地中间,其实并不很小,足有四五座陶家的宅子大。而就是这么一片,都是被这老者轰出来的。

    因此李伯辰在他身边三四步远处停住脚,想了想,沉声道:“阁下击杀了统军的妖灵,对天下苍生来说,是无量的功德。”

    此时距老者已很近了,于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才发觉此人原是没半点儿像什么“老农”的。他脸上自然也有些深刻的皱纹,可肌肤一点都不松弛衰败,反而像金石一样光滑。那花白的头发虽是“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可其实连一丝乱发都没有,每一根头发给人的感觉都像钢丝。他虽在弯腰翻捡土石碎块,但激起的尘埃没一点能沾染到他身上,全被迫开了。

    李伯辰意识到,这是修行境界极高的缘故——每晋一境,肉身就愈加强横。传说修至最高境界、生神之境时,已算是名副其实的生界灵神,肉身不朽不坏,仿若天人,即便某日大限到了,遗蜕仍可留存千年而分毫无损。

    而在这世上、据他所知,修至生神境的人只有一个——术教教主商君。

    老者转脸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倒不是假话。但李将军能庇护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只不过,还有比魔国南下更险恶的事——我其实是为这事而来。至于斩杀妖灵,只是顺手而为罢了。哦,将军不要发愣,仔细叫妖灵逃了。”

    “更险恶的事”。李伯辰听了这几个字,心中不禁重重一跳。此人知道自己就在附近、知道自己的名字相貌、更知道自己带人逃出了秘境……可见早就对自己“关照”有加。

    那他口中的“更险恶的事”,十有**同自己有关。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也弯腰在土石中寻找起来。这人要想杀或想制住自己,该是易如反掌,但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便道:“阁下该是商教主吧?”

    老者笑道:“正是。”

    “教主说的更险恶的事,是指什么?”

    商君道:“李将军该也想过吧。譬如昨夜,竟有魔神在生界化身——自古以来灵神有灵神事,生界有生界事。六位帝君之所以建立幽冥、三位魔君之所以建立魔界,便是不想见到生界人、神、魔混战一团,引来大祸。可如今呢?魔国灵神竟然开此先河——相比于魔族南下,正是更险恶之事了。”

    李伯辰在土中发现一缕红色的发丝。他提着发丝扯了一下,发觉有些沉:“商教主来这里,是因为感应到了魔王降世,因而除魔的?”

    商君道:“并不算是魔王降世。灵神在生界之外自成一界,要真身降临,可就回不去了。附在妖灵身上的,只是魔王的一个化身而已,但也有些魔神之力。不过这化身也是魔神真灵的一部分,斩一个化身,真灵就弱上一分。”

    “要真是黑天魔王监丑朗部弃了那一界真灵降世,我不被它斩杀,就已是侥幸了。不过么,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除魔。”商君直起腰看向李伯辰,“还是李将军的眼力好。揪出来吧。”

    李伯辰攥住发丝,用力一扯,便有一个头颅被扯了出来。

    这头颅上满是灰土,但一离地,脸上就睁开四对眼睛不停地乱眨。李伯辰心中一凛,知道这就该是妖灵喜善大王的脑袋了。

    这头颅作声:“看在我曾赠你阴灵、金精的份儿上,请李将军将我杀了吧!”

    商君不作声,看着李伯辰。

    这举动叫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在看自己会不会听这妖灵的话?他便将头颅一递:“商教主,你是要把这脑袋送去天子畿么?听说教主常伴天子左右,那么现在是五国已经知道妖兽越过当涂山了么?”

    商君伸手接过头颅,往自己的怀里一揣。这妖灵头颅和人头差不多大,可他一揣进怀里,却一下子不见了,真是难以想象的神通。

    “知道是知道的。”商君只说了这么一句,再看李伯辰,“我来此并非仅仅为了除魔,也是为了卫道。彻北公隋无咎昨夜也现了五通灵顺聚宝真君的化身,我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了这法门,但如此行径,也与邪魔外道无异。虽然他是为了阻却妖灵,但也不得不斩。所幸,他先败在了妖灵手中,我也就不用再做恶人了。”

    他说了这话,又从怀中取出一片残甲:“我到时只找到了这东西,该是彻北公的衣甲。他毕竟是一国王姓公爵,也是力战魔物而死,当得起个风光大葬。我看此地风水不坏,就轰了这片谷地出来,正可以做他的幽冥行宫。李将军,你看如何?”

    李伯辰仍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便只能道:“的确不坏。”

    商君便将手一翻,把那片残甲打入地下,又道:“这片山里还有几处地方也不错,李将军你也选一个吧。”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声道:“商教主既然是除魔卫道,又为何除到我头上了?我李伯辰自问不是圣人,却也不是什么恶徒。”

    商君看着他,道:“李将军难道不清楚自己也是灵主么?世间灵主,多被秘灵气运附体,人人得而诛之——这些年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在我这里,如此也是算邪魔的。”

    要这人真动了杀心,自己绝没有存活的道理。但李伯辰听他的语气、看他的做派,觉得这位商教主未必是那种眼高于顶、将人命视为蝼蚁之辈。要不然,术学当中也不会是那样开明的风气。

    且之前他还和自己说了几句闲话……难道原本就在犹豫,而此番则在试探自己该不该杀?

    李伯辰在心中将牙一咬,道:“商教主,一个人是灵主,就一定是坏的么?李某以为评断一件事时,该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况且,六国国主,说是列位帝君气运加身之人,可难道不也是灵主么?”

    不知是因为哪句话,商君脸色微微一动。他思量片刻,道:“你敢这样谈论列位帝君,看来果真是个秘灵之主无误了。至于论迹不论心么……这话,倒也有道理。”

    “那么我问你,提出在披甲车上加装履带的法子,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这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了?李伯辰当初在璋城术学说这事,是为了同隋子昂争一口气,其实说完就有些后悔,认为太过招摇。此时听商君也问,他便在心中细细一想,道:“是也不是。商教主该知道,北原冰天雪地。有时候运输重物,就得用雪橇爬犁——那雪橇爬犁是由两片宽底板在雪地上托起来的,我因此才想出履带这个东西,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商君这时脸上有了些柔和的神色:“刚才你先问我的是,天子是否也知晓了这里的境况。李将军,看来你真是个忠义为公之人。履带这东西,当初何不献给天子呢?那你也就用不着像现在一样,被困在这山里了。”

    李伯辰道:“我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想少死些人。”

    商君点了点头,道:“我大致清楚你的为人了。这事有些难办。也罢,我倒是可以给你一条生路,但条件是,你不能再踏入当涂山以南。”

第三百零三章 驱逐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原来商教主是受人之托么。”

    商君道:“你指李生仪?”

    李伯辰道:“我不是很了解临西君,但觉得有另一个人更可能做这件事——商教主,是临西李定么?”

    商君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听过许多对你的评价,却很少有人提到你这人其实也很聪明。李将军,如何猜到的?”

    李伯辰道:“因为璋城的术学藏过李定这样的临西逆党,且你又说要给我一条生路。其实如果不想叫我妨碍李生仪的大业,将我杀死是最好的。李定这样拜托你,是因为我从前救过他吧。”

    商君笑了一下:“你又猜对了一点,却也又猜错了一点。李定的确叫我杀你,我本也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李生仪给我的信里写过一点。他花十几年的功夫建立起了基业,要是又出现一个李姓王族,还是个灵主,也许会有不少人以此大做文章——照他的话说,李国就复国无望了吧。”

    商君道:“这也不是托辞。尤其如今魔国南下,北方更不能乱。”

    李伯辰道:“那么你又为什么放我生路?”

    “不是我。”商君顿了顿,看着李伯辰说,“而是因为昌隆公主。”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她……教主和她相熟吗?”

    商君笑起来:“我看着她长大。在天子畿,要说她和谁最亲近,除去高辛和她的几个使女之外,该就是我了。之前知道了你和她的事,我就在想是怎样的人能叫她托付真心。眼下见了你,虽说仍未觉得你能配得上她,却也想,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假以时日,你未必不能给她想要的活法儿。”

    李伯辰觉得心里慢慢生出些酸楚,这酸楚到了胸口又发酵起来,变成怒意。他看着商君:“商教主,你既然以她的长辈自诩,又为什么会允许高辛叫她去当细作?!”

    商君道:“若不是她当了细作,你又怎么会遇见她呢?”

    李伯辰道:“这是两码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跳——照理说,小蛮和叶芦当初对自己设计,是因为自己杀了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引起了空明会的注意。而后他们该是想要试探自己是否是北辰气运传人,才有了之后的事。

    当初鬼族毕亥给了自己那面金牌,就是用了金牌上的咒文,才可以去往北极紫薇天。后来从外公那里知道那些咒文其实正是六国国主与帝君沟通时所用祷文,而空明会其实为天子做事,首领“至上主”又长伴天子左右,李伯辰原本想,该是那位大会首得天子授意,才能用那祷文来试自己。

    但现在……这位术教教主似乎也清楚地了解此事,听起来也是天子的座上宾,难不成空明会和术教、术学其实也是在一起做事的么?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那极度的危机感——念出咒文去往那一界,会有性命之忧,召唤阴兵相助,也会有性命之忧,调动地气,也是同样的结果。这该意味着对于商君来说自己的这个身份极度重要,一旦确定了是要除之而后快的。他现在说放自己一条生路,便是因为觉得自己只是个灵主吧。

    而小蛮不但没有对隋无咎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对商君、天子、空明会的至上主言明此事——一旦被揭穿……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李伯辰觉得心中一阵恶寒,险些流下冷汗来。

    商君见他这样子,道:“李将军,是想起了什么?”

    刚才商君叫他不能再踏入当涂山以南,李伯辰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复,是因为并不想接受这种威胁。他所在意的人和事都在六国之中,且就此去往魔国艰险重重,还极有可能会永远地留在那儿。

    其实在今天以前,他还对自己颇有自信。可昨晚见了隋无咎与妖灵争斗的威势,又见了商君是如何将魔神化身给打散的,已知道自己倘若真对上如此强者而对方又起了杀心,纵是北辰真灵在身也难活命。这里尚且如此,要去了魔界呢?他因此想要同这位术教教主再多说几句,好瞧一瞧是否还有缓和的余地。

    可现在他知道了小蛮的事,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六国多留一日,北辰在身这秘密就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许多人已盯上了自己,不过因为从前的种种布置手段、尤其是小蛮的隐瞒,才能勉强捱到今日。

    再留下去……在还没拥有足以叫各方势力忌惮的力量之前,一旦这身份暴露,小蛮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李伯辰低叹一声,道:“只是想起了从前和她待在一起的日子。好,商教主,你因为她放了我一码,我也不想叫你和她为难。但你该知道,如果我在那边侥幸未死又修行有成,我是一定要回来的。到那时候无论你我是敌是友,都希望你能保证她的安全。”

    商君看了看他,道:“你真对六国土地有这样的执念?”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李伯辰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只得又道:“那些妖兽呢?你要把它们杀回去么?”

    商君道:“此事我出手,怕比那些妖兽带来的祸事还要大。”

    这话李伯辰倒是能听明白。一位生神参战,只怕会大大加速魔神降世的过程,的确是得不偿失。便道:“那么请商君帮我把山里的那些人带去安全的地方吧。其中有一位陶小姐,也是术学中人。有一位常秋梧,是前朝重臣之后。商先生把他们和其他人带去临西,我想李生仪会好好安顿他们。”

    商君道:“好。”

    李伯辰沉默地站立片刻,又抬眼望南边看了看、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开。但走出三四步,商君道:“李将军,且慢。”

    李伯辰转过身。

    “有件事该叫你知道。”商君看着他,“这十几万妖兽不是飞过来的,而是走的桥过来的。更北边,有魔国须弥族人在澜江之上造了一座直达山巅的桥,北原的妖兽因而可以通过那桥,源源不绝地从这当涂群山中跑出来。”

    李伯辰笑了一下:“商教主是觉得,我会在去魔国的路上顺便毁了那桥?”

    商君也笑了一下:“据我所知,那里还聚集了三十万妖兽大军,更有数十个高阶的须弥族祭祀。如果你真有这样的心思,怕是取死。不过,当涂山以南,此事眼下只有你知我知。等过些日子那三十万妖兽再分批过桥,就谁也救不了余下的四国了。”

    他说了这话,忽然腾云而起,不见踪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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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