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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无畏真君txt下载     无畏真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孟娘子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铁匠将铁叶子弄好了。李伯辰问他该给多少钱,他却道,“看着给”。

    这人脾气真是怪。因他着实说了些有用的,李伯辰就给了他十钱——他打这铁叶子也只用了十钱。

    但于猛什么都没说,将钱往钱筐里一划拉,就抓过挂在墙上的帕子把脸一擦,又躺回去了,似乎并不计较这些。

    两人便出门牵了马,沿路慢慢走。李伯辰想了想,道:“这人是没什么,但也不简单。”

    林巧道:“因为北边那个,就是镜湖山吧。”

    李伯辰往那边看过去,见延绵群山中的一座山峰尤其雄浑,山脚下闪着微微的白光。那些白光,该是日头在水波上映出来的,或许就是镜湖。镜湖旁的,自然就是镜湖山了。

    他想了想,明白林巧要说什么,便笑道:“也对。这时候能留在这种地方,过成这个样子的,自然都不会太简单。”

    说了这话,又看看林巧,在心里笑了一下。原本他喜欢林巧美丽温柔,但性子里又暗藏了一股刚劲儿。可这些天相处下来,又发现她实在极会体谅人。有许多事自己一时间没想到,她都会提点一下。但开口的时候都如刚才一般,只说一半的话,既叫自己能往后想,又不叫自己觉得没颜面。

    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面子之类的事,尤其和她。但她做到这种地步,李伯辰心中自是感动,对她又多怜惜了三分。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走到了头。两边的商铺没了,但往前便是田地、居家的房舍,往来的人也并不少。或许因为近几个月往来的江湖客比较多,路上的人常常只将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一番,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惊讶模样。

    此地倒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即便在隋国也很少见。李伯辰在心里犯嘀咕,心想难道自己将那朱毅误会了么?那人能杀人,也能治人的么?

    两人又沿路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铁匠所说的“西边的山坡”。那坡上果真有一株老杨树,不知道多少年了,五六人合抱粗细,树冠如大伞一般。坡上有四间院落,高高低低地散布着。其中一座正飘起炊烟,该是有人的,“孟娘子”家,就是那里吧。

    他们沿路上了坡,走到那树下的院落门前,见黑漆的院门半开着,里面还有孩童追逐嬉戏声。

    李伯辰便走上前去拍了拍兽面门环,高声道:“是孟娘子家么?”

    院内孩童的声音一下子没了。不多时,一个男孩的脑袋在门后飞快一探,将他扫了一眼,又缩回去。随后听着这孩子一边往里跑,一边喊“猪猪”之类的话。

    但一个女孩的脑袋也从门后探出来,亦看了李伯辰一眼。这女孩梳着垂髻,年纪比之前的男孩稍长,该是姐弟两个。可姐姐倒没像弟弟一样瞧一眼便跑,倒是又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客人找阿娘有什么事?”

    看她的垂髻,该是只有六七岁。但说话的时候却口齿清晰,也不很怕人,实在可爱又胆大。

    李伯辰便笑道:“你是不是孟家小姐?你娘在家么?”

    女孩大概头一次被大人称作小姐,顿时矜持起来,可脸上又藏不住喜色,看得李伯辰和林巧忍俊不禁。她再把身子从门后往外挪了挪,小大人似地说:“阿娘在呢。客人……请客人先进来用茶——”

    说到这儿,听着院内一个女子道:“小满,在和谁说话?”

    女孩一听着这话,立即缩了回去。

    李伯辰便退下台阶,旋即见院门被推开,一个蓝褂素裙的女子走出来。这女子衣着素净,脸也白净,颇有姿色。看着该是三十许的年纪,神态很是端庄。见了李伯辰,开口道:“你是?”

    李伯辰一拱手:“在下陈伯立,这是我内人。你是孟娘子么?”

    女子又将两个人、两匹马打量一番,笑起来,道:“我就是。”

    李伯辰道:“刚才在集镇上听于铁匠说想要找房子,可以找孟娘子,就上门叨扰了。”

    “哦……”孟娘子又看了看他,想了想,笑道,“好说好说,这边坐着说。”

    她边说边走下台阶,将两人往树下引。那株老杨树下被清扫得很干净,放了一块青石,另用几块小些的垒了石凳,该是已经很久了,底下爬满青苔,颇有古意。

    这地方虽不坏,可将客人往这里引、却不叫进门,多少有些失礼。不过李伯辰倒是因此觉得这妇人也很有些心思。她该是觉得自己来路不明,自然不能带进门的吧。

    此地被朱厚占据,铁匠于猛说大多空屋都被绿林豪杰占了,可她家却还有房子租赁,想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人。

    他便将两匹马牵到门旁的望桩上拴了,与林巧走到石桌边坐下。

    孟娘子也落座,笑道:“别怪我这儿水都没一口,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家那位在大将军那里做事,家里就我一个人操持,又带着两个小猢狲,实在是没法子。”

    李伯辰道:“大姐不必费心,我们在集镇上已经吃喝过了,并不渴。烦大姐给说说,我们两个要是想在这儿落脚,有没有什么好住处?”

    孟娘子想了想,道:“两位是要长住?还是暂时落脚?可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李伯辰道:“是想长住。我……实不相瞒,我们两个是逃难出来的。在老家得罪了人,待不住,打算换个地方活命。倒不是为了投奔大将军,是说听说这一带贼匪少,日子太平,所以打算安个家。”

    孟娘子听到此处,似乎担心起来,道:“逃难?哎呀,你们两个,一对璧人儿似的,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到这个田地?”

    又看林巧:“我看我这妹子,也该是大宅院出身,这一路可真遭了罪,我都跟着心疼。”

    李伯辰便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得罪了老家的官府。我老家那边,是尉人占着的。”

    孟娘子便道:“哦——哎呀,那这就好。得罪了官府倒不是什么大事,得罪了江湖人才麻烦呢。说不好你们前脚在这住下了,他们后脚又追过来。”

    又想了想:“那给大姐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宅院?”

    她总算盘问完了。李伯辰也松了口气,道:“要不了多大,能住人就行。院子里最好有井,取水方便。我们带了马,有马厩最好。别的……灶房最好是和主屋挨着,在耳房里最好。”

    他说这些,孟娘子就听得直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公子,惯会享受。这一样一样,都讲究。这样的屋子么,有点难找……”

    李伯辰听她说到此处,心里一松,便打算开口告辞。他原本的确是想叫这孟娘子找个宅子,但和她见了面,却晓得这女人精明得很,完全不是寻常的村妇。要是在她手里赁了住处,也许她还会时常打探自己的动静、瞧瞧不是什么歹人,那事情就很麻烦了。

    倒是有个法子能叫她安安心,那就是将宅子给买下来。但他如今只有三千来钱,要买好的,想来是不够的。买个差的,住得又不舒服,也未必真能在这儿安家,实在很心疼。那一界的金台看着倒像是真的,可他还能把边角给撬了带出来用么?

    但又听孟娘子说道:“……可也赶巧,我这儿真就有。”

    她站起身往后指了指:“瞧那间宅子,原来是我家表叔叔的,现在人都绝了,留在那儿十来年了。我家那口子还没事做的时候,经常去收拾收拾,也没荒废。”

    李伯辰向她所指那里看去,见那院落还在坡上面。瞧着是个一进的宅子,青瓦白墙很漂亮。宅院旁生着些腊梅树,花都落尽了,绿叶新发。墙外边还有一小片菜田,用稀疏的木篱笼着,菜田旁边,则是一株大梨树,花开得正好,满树雪白,树下也落了大片的小花瓣,覆了雪似的。

    李伯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原本想走,也挪不动脚了。孟娘子见他这模样,便笑道:“要不要去瞧一瞧?”

    李伯辰道:“好。”

    三人便起了身,沿路走上去。

    林巧原本一直都未说话,但走在路上时,开口道:“大姐,附近可有学馆么?”

    孟娘子道:“怎么?你们也有孩子么?”

    林巧道:“今年或许就有了。”

    李伯辰愣了愣,但随即意识到她想问什么,便不开口。

    孟娘子笑道:“那这可就问着了。咱们这儿有一位老先生,姓常,单名一个休字,可听说过?”

    林巧道:“咦?怎么听着耳熟?”

    李伯辰接口道:“莫不是……从前太常寺的那位常少卿?”

    孟娘子道:“正是的。常老先生祖籍就在此地的,不然怎么说巧呢?你们瞧,前边这个,是你们的宅子。再往上,那个三进的,就是常家的——原也是我们家的,他们迁来,买了去。”

    “常家一家,都住在里头,还真在倒座房里设了学馆,教断文识字。往后你们也有了孩子,就送那儿去。”

    孟娘子所说的,是在这山坡最顶上的一座大宅,与李伯辰要看的一座之间隔了百十多步。他心中一喜,暗道运气真是好、小蛮也真是聪明。要真在这儿住下,做事可就方便太多了。

    林巧便挽住他的胳膊,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伯立,咱们就住在这儿吧,我喜欢这儿,不想再走了。”

    李伯辰笑道:“好,你喜欢,我们就住下来。”

    孟娘子瞧他们两这个模样,啧啧两声:“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叫人羡慕。我像我妹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人可没这么疼我。妹子,你是跟对了人。”

    林巧笑道:“瞧大姐你说的。”

    说了这话,将李伯辰的手放开,走到孟娘子身边去同她说话。她不愧是经了多年的历练,只交谈三四句,两个女人看起来便如多年的好姐妹一般。李伯辰边走边听她们言语,就晓得孟娘子的丈夫也姓孟,叫培永,两人是亲上加亲。

    孟家原本是孟家屯的大户,之前有人做官。但经历了十几年前的国变,先祖守土死国、人丁凋零,一下子就衰败了。但祸兮福所倚,只剩他们这一支,祖产也就传到他们手中了。

    孟培永少时学过些机关之术,而朱厚占据此地以后,看着别处的术学眼红,就也弄了一群人搞个“术学”,孟培永因而上了镜湖山,做术馆的馆主去了。

    李伯辰心道,这里的人倒都是仰仗着朱厚生活了,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只几个月的功夫,就有此气象。会不会……是与叶卢同行的那一位,在暗中操控?

    他们进了那宅子入院中,李伯辰便瞧见院里地面是铺着青砖的。迎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边有东厢房,西边则是马厩。院中一口井,倒座房有两间,可作杂物房、仆役的居所。

    这宅子不算很大,但也不小。住上一家五口人,再添两个仆役,也并不拥挤。院子也很宽敞,要他平时练刀练拳,都施展得开。他瞧着廊檐上的木雕花、整整齐齐的黑瓦、东耳房前的一口青石井,实在喜欢得不得了,便道:“大姐,这院子要是我买下来,得多少钱?”

    孟娘子笑道:“这就定了?也好,男人做事都喜欢爽快,那大姐也爽快——四千钱就好了。这井多年没人用,里面也积了尘土落叶,我再叫人来把井淘一淘、把屋顶整一整,包你们省心住进来。”

    李伯辰一愣,倒没想到只要四千钱——他原本以为得两三万钱呢。只是因为喜欢,又想叫孟娘子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要落户的,才问了一嘴。这价钱倒真搔得他心痒痒,便想原本就有三钱七百多钱,要是路上省一省……再依着秦乐的话,把赏给领了,岂不就真能拿得下了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该怎么说自己只赁不买,林巧却道:“哪有你这样谈事情的?你去,到屋里转转去,我和大姐说。”

    李伯辰便松了口气,忙道:“好好,我不在这儿碍眼,你们慢慢说。”

    孟娘子笑起来,他赶紧进了屋。

    在屋中将桌椅板凳都挨个儿数了一遍,忽然听得孟娘子在院中道:“呀,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立契

    他一惊,心道是谈崩了么?忙凑到门边往外看,却瞧见孟娘子手中托着一副耳坠,满脸讶色。

    又听林巧道:“没什么不行的。这乱世,这些能值什么?也就大姐这样的殷实人家能趁得下。换成个小门小户,给了人家也不当用的。”

    孟娘子口中道:“这是两码事。”

    却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只耳坠瞧,似乎也很是喜欢。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想走出门去说话,但到底没挪脚。林巧该是要用她的首饰来换这宅子吧?孟娘子也很识货,意识到那首饰很是值些钱。此刻他走出去,能说什么呢?总不好在外人面前为钱争执的,那样大家都不体面,反倒不美。

    他只得叹口气,往后退了些。但又对自己道: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儿,钱算得了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不会辜负她对我的一片心意。

    他便又在屋中待了一会儿,听两人在院里还说了些什么。最后孟娘子高声道:“好了好了,不送不送!”

    到窗前一瞧,她已走出门去了。他便也走出门,见林巧在院子里跳舞似地转了一圈,又扑过来挂在他肩上,道:“阿辰,成了,这是咱们的了!”

    他头一次见她这样高兴,本来还想说说那首饰的事,但此时也说不出口了。只笑道:“这是沾了你的光。等我往后发了大财,就还你个更好的。”

    林巧道:“那可说好了,不能也送别人。”

    李伯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将林巧揽过来,轻轻抱了一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又将这院子看了一遍,林巧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家了。”

    两人带的东西并不多,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收拾妥当了。这宅子里有现成的家具,但也仅是家具而已。真要居家过日子,要添置的简直太多了。譬如被褥、锅碗瓢盆、扫帚水桶。要想过得体面些,还得要字画、杯盏、文房四宝。

    李伯辰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其实因为有了林巧,连更往后要做什么心里也没个准儿,只好先想眼前事。

    来时担心常家出事,但到了这儿,意识到他们暂时过得还算好——虽说被朱厚“圈禁”在这孟家屯,可总比被叶卢那个同伙捉去了要好。又或者,叶卢那同伙已经在朱厚的营中了,只等自己来投。

    他弄不清那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叶卢劝降自己这事儿,无论怎么想都有些蹊跷。那些人将自己的老底翻了个遍,难道就没想过万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与他们合作、翻脸了该怎么办么?

    不过,眼下他与敌人都在暗处,也可徐徐图之。关键还是在常家人身上……要是通过他们将那人钓出来、解决了,大概就可以一时无忧。到了那时候,倘若与魔国战事情势明朗了、在隋境将其阻住了,他倒真可以过些安生日子。

    他一边琢磨这些,一边用一只破桶从井里汲水,将院子、屋里都冲洗了一遍。

    等都洒扫干净了,也到了黄昏时分。斜阳越过屋檐照进院子里来,映得庭中清清亮亮,看着很是舒坦。林巧在院外转了一圈,折了几枝梨花插在堂屋的瓷瓶里,满室都有淡淡的香气。

    李伯辰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走了一遍,觉得心里满意极了。便走到做厨房的东边耳房,打算生火把带着的干粮热一热、晚上凑合一顿。这时林巧走进来,说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往后这些事我来做。”

    李伯辰就不和她争,走了出去。他站在院子里看天边的火烧云,心想,往后这样也不行。这厨房里的灶还是烧柴火的,小蛮这一双手天天来烧柴火,他可舍不得。

    但两人也不适合找个丫鬟仆役,还得想别的法子。在陶家的时候,他家有水房,里面是有龙头的,一拧就出水。他家的厨房似乎也是炉子,他当时没细看,但知道也用不着烧柴火。陶家并没有水塔,想来水房中出水,是用了机关术。

    这世上有神奇术法、有种种机关,其实生活应该更便利一些。是因为与魔国的长年战争,才限制了民生方面的发展吧。侯城里或许会有术学,也许可以到那儿看看有没有新奇的玩意,能叫人省力些。

    他之前还看了宅子西耳房旁边的厕所,发现那是一个旱厕。许多年没人用,暂时没什么味道。可要是用起来,只怕往后难以忍受。陶家的厕所,也不是旱厕,而是坐桶——可以拉线冲水的。要是长住,也该搞那种东西。

    他这么琢磨了一通,忽然听着叩门声。便走出去开了门——看到门外是孟娘子。

    孟娘子提了一个大包,还挎了一个篮子。她身后则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五缕长髯,穿青布长衫,看起来像是文士。

    李伯辰道:“孟大姐,你这是……”

    孟娘子笑嘻嘻地走进来,道:“给你们送房契,再请常先生做个见证。还带了一床被褥,都是去年新做的,一水没洗过。想着你们锅碗瓢盆都没有,也给你们送点吃的喝的。”

    李伯辰心里生出一阵暖意,没料到她这样热情。这样的情意,自然不好推脱,只得伸手将包袱、篮子都接了,道:“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拿。”

    孟娘子往里面走了两步,又道:“这位就是常先生——常老先生的……玄孙,是不是?常先生?”

    那男子点点头,道:“是的。”

    又对李伯辰抬手一礼:“鄙人常秋梧。”

    李伯辰的手被包袱篮子占着,便只能点头道:“失礼了,常先生,里面请。”

    他一边说,一边想,玄孙?是个什么辈分?孙子的儿子是曾孙……曾孙的儿子,是玄孙吧?这人四十多岁?已是他那位外公常休之下的第五代了么?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常休的年纪该很大了。他从前只当常休是外公,自己二十来岁,他那位外公该五六十岁。但此刻猛然意识到,那位外公该是修行的。既然修行,寿命就长,常庭葳出生的时候,他可未必是二三十岁,甚至未必是四五十岁!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愣——眼前这常秋梧要是四十岁,每代再多加个二十岁……那常休,岂不是至少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么?

    龙虎境修士,寿元通常在百五十岁,那常休或许就是龙虎境。但如此境界,却被朱厚给挟制了……那朱厚该是什么修为!?

    这念头叫他愣了一愣,隔一会儿才回过神,发现常秋梧也在端详自己,眼中似有审视之意。两人对了眼,常秋梧才微微点头,抬脚走进来。

    李伯辰去关了院门,走入庭中时,见林巧已从东耳房出来,将两人迎进堂里了。常秋梧坐在上首,孟娘子坐在他身边,林巧刚才要生火,用帕子包了头发,看着真像是个村姑。李伯辰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一笑,她这才省得,忙将帕子摘了。

    他将包袱和篮子放在桌上,见孟娘子四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这屋子捯饬得又干净又亮堂,真是会过日子。”

    林巧笑着看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也笑。他这一笑,常秋梧却站起了身,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人有话要对我说?便也站定了等他开口。

    可两人彼此站了一会儿,都没言语。孟娘子笑起来,道:“哎呀,陈兄弟,你赶紧坐下——这位常先生最讲礼数,你不坐,他要陪你站到天黑!”

    李伯辰这才醒悟过来,忙走到堂上,对常秋梧施了一礼,坐了。常秋梧端庄地还礼,也才坐了。

    他来到这世上,倒是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自家待客,又因常秋梧看着端庄,行事也端庄,只觉得束手束脚,浑身都不自在。心道那位便宜外公从前在太常寺做少卿,专职就是礼仪,这位常先生看样子是得了真传。瞧他庄重的面相,不知吃饭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模样。要叫自己天天保持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了。

    等林巧也落座,孟娘子才道:“陈兄弟,林妹妹,我来送房契的。”

    她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契约,托在手中给三人看了看,又道:“照理说宅地买卖,该到官府备上。可咱们这儿,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官府。常先生在屯里德高望重,平时有事,都请他来做见证,今天也一样。”

    说了,起身将契书递过来。李伯辰忙也起身接过,扫了一眼,道:“大姐费心了。”

    常秋梧点点头,曼声道:“好,钱契两清。”

    孟娘子却道:“常先生,还没完。”

    又从怀中取出林巧给她的一副耳坠,道:“这个,我可不能收。”

    李伯辰和林巧都愣了愣。听孟娘子又道:“也怪我没什么见识,晌午收了这个的时候,只以为值个五六千钱。想着你们要是手里一时周转不开,我收就收了——多出来的钱,再给你们送地契过来。”

    “可我回去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就找我婆婆看。我那婆婆比我见识多,一瞧,说这宝贝何止五六千钱,少说也得两三万钱。哎呀……这个,我怎么敢留下来?”

    说了,便起身要将耳坠搁在林巧身边的方桌上。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里一跳。他原本和孟娘子想的一样,如今也没料到这东西这么值钱——她可真是……真是……

    这时常秋梧盯着孟娘子手中的耳坠看了几眼,开口道:“孟娘子,能叫我看看么?”

    孟娘子愣了愣,道:“好。”

    常秋梧接过坠子,微皱起眉看了看。但此时日头落了,堂中又没有火烛、符火灯,光线很暗。他便手指一搓,搓出一团黄豆大小的白色光球来,立时照得堂中纤毫毕现、仿若白昼。

    孟娘子低低地呀了一声,李伯辰也为之动容。他是识货的,晓得那光球也该是天诛之术的变化。可无论击下雷霆还是化成电蛇,都是转瞬即逝。但这人竟能叫这一点电芒留在空中,连丝毫闪烁跃动都没有,手段何其高明!

    看来这人不但也懂修行,且境界并不会差的!

    常秋梧又细看几眼,递还给孟娘子,沉声道:“的确不是俗物。光这两颗辟邪静心的海青石,就当得起三万钱了。”

    说了这话,又看看李伯辰、林巧,道:“二位,此等宝物,值多少金银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可能招来祸患,还是好生收着吧。”

    李伯辰一愣,招来祸患?这是什么意思?但又想,或许指的是镜湖山上那些匪兵吧。

    这时林巧笑了笑,道:“大姐,我那时候就说了,赶在太平盛世,这是值钱的东西。但如今这世道,说它值三万钱,又去哪里换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却知道的。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谁亏欠了谁的道理。我们两个在这儿安家落户,多亏你照顾,我说它值得这座宅子,那就是值得了。”

    孟娘子叹了口气,道:“万万使不得的。”

    又看李伯辰:“陈兄弟,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我在这时候占了这个便宜,往后怎么做人?真要谢我,可就别叫我为难。这宅子你们安心住,银钱我并不急。你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们还可立个契,到何年何月将四千钱补上,这才是正经道理。”

    说了这话看常秋梧:“常先生,你说呢?”

    常秋梧隔了一会儿,才道:“唔。”

    林巧又要开口,李伯辰便道:“小蛮,咱们别叫大姐为难吧。孟大姐——稍等。”

    他便起身走回到东间,取了三块银铤又走出来,搁在孟娘子身旁的放桌上,道:“实在对不住,现钱只有三千,咱们立个契,我尽快补足。”

    孟娘子笑起来,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谁没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说着又在怀中摸了摸,竟还取出了纸笔,道:“都备着呢!”

    李伯辰头一次写这种契文,不知怎么下笔。但孟娘子很熟,指点几句,便写成了。李伯辰签了个“陈伯立”,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热心的大姐。忍不住在心里想,罢了,要是我往后有了大神通……也许还可以给她多勾些阳寿,也不算亏欠她的情分吧?

    想到这儿,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该是头一个写借据的“灵神”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边话

    孟娘子又请常秋梧在一边用了印,将钱契收了,再说些家常话才告辞。

    李伯辰与林巧将两人送走,站在大门前的阶上瞧着一个往坡下去,一个往坡上去。今天是个大月亮地,原野与山峦都被映得明晃晃。林巧轻叹口气,道:“孟娘子真是好人。”

    又笑了一下:“阿辰,咱们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了?”

    李伯辰想了想:“还有一百多钱呢。”

    林巧道:“那也算小富之家了。”

    李伯辰伸手将她揽住,两人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他低声道:“小蛮,往后别这么干了。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可也不想你受苦。”

    隔了一会儿,林巧将头靠在他肩上,道:“嗯。”

    孟娘子送来了一些干饼、酱菜、咸鱼、萝卜干。两人对付着填饱了肚子,李伯辰去烧热水,林巧铺床。等他将大木盆洗涮干净端进东屋,床也铺好了。孟娘子送来的是双人褥子和蓝底白花的大棉被,那棉花该是新弹的,宣宣乎乎。林巧跪在床上拿帕子扫灰,李伯辰就爬上去咬她的耳朵。她笑起来,拧他的痒痒肉,两人滚到被窝里,温存了好一会儿。

    等她又下床洗浴好了,赶紧钻进被窝,叫李伯辰暖着她冰凉凉的脚。抱了一会儿,李伯辰叹了口气,道:“比原来想的麻烦。”

    林巧把脸埋在他胸口:“你说常家人吗?”

    “嗯。”李伯辰慢慢摩挲着她的背,低声道,“我本来想夜里去看看。但是在陶家的时候,见过他家镇宅辟邪的东西,在璋城府衙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阵法。你想啊,常秋梧四十来岁,本领挺高,那,我那外公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闹不好是个龙虎境呢。”

    “他从前还是太常寺的少卿,多大的官,眼界很广,手里的宝贝也不会少。现在住在这儿,还得防着朱厚,只怕看家护院的东西更高明。我今晚真过去了,闹不好就要被发现,那事情就难做了。”

    林巧忽然笑了一下:“我看常秋梧一本正经,可是算了算,你还是他叔爷爷?哦,不对,是表爷爷。”

    李伯辰笑道:“还真是。”

    林巧又道:“那,我看常秋梧人好像也不坏,你试试去认亲呢?”

    李伯辰沉默一会儿,道:“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

    “……你是怕他们对你起坏心?我觉得不会吧?”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李伯辰低叹口气,“要是没错,我生父是李国从前武威候的第三个儿子。”

    他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常秋梧修为不低,我那外公境界也很高。之前听说他们是被朱厚挟制了,但是朱厚会是什么修为?什么样的修为,能将我外公这个龙虎境给挟制了?”

    “那至少得是灵照境吧。可他要是灵照境,从前怎么会去做江洋大盗。无量城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灵照境。中三阶,多难得。”

    “那朱厚要是龙虎境……我外公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儿?今天那个孟大姐,丈夫为朱厚做事,可是竟然能请了常秋梧来。你说,他一个最讲礼仪的人,要真是被胁迫着留在这儿的,会帮孟大姐的忙吗?”

    林巧在他胸口抓了一下,道:“你是说……你外公在帮着朱厚做事的?怎么会?”

    李伯辰轻叹口气:“我刚才想到这个,也觉得惊讶。但是又细细一想,觉得未必没可能。”

    “你想,临西君起事好多年了。我外公要是想复国、想继续效忠李姓,该会追随他的。但没有。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厌倦纷争了,一是看不上临西君这个人。”

    “要第一种可能是真的,孟家屯这个形势,他就该走的。一个龙虎境,手里还有一些宝贝,很难拦得住,但他没走。”

    “我在想,传闻他被胁迫了……会不会是他在效法卧龙,等人三顾茅庐。实际上,他是想要辅佐甚至取代朱厚的。小蛮你说,这个是我在乱想,还是确有可能?”

    林巧想了想,道:“我觉得……有可能。卧龙是谁?”

    李伯辰道:“……在国史记上看来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谋士——所以,没弄清楚之前,我没法跑去认亲。你想,我,武威候的孙子。现在的临西君呢,好像还是原来李国王族一个挺远的分支。要论起身份,我可比他高贵得多。”

    “要我外公真是有什么心思,知道还有我这么一号人,闹不好就想要推着我上位了。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林巧在他怀里慢慢出了一口热气,轻声道:“阿辰,你是因为我,才不想那样的吗?”

    李伯辰将她抱紧了些,道:“是。我答应过你的。还是因为……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号令人。要叫我做个什么君、什么侯,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林巧才道:“可你从前做过统领,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号令人?”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不一样的。哪怕做统领,也有上级的统制。很多事情,依着统制的吩咐做就好了。真要自己做主的时候呢,又有军法。其实要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是军事上的事,这方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什么可犹豫的。”

    “但是,像临西君那样的位置,和做统领可不同。没有军法可依,要做的很多决定,也和战事没关系。我猜,他每天得担心很多事,用什么人,不用什么人,要不要奖,要不要罚。”

    “在军队里,一个人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但治国的话,或许非但不能罚,还要赏。每天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各方各面的关系、利益平衡……唉,这些东西,也是很高深的学问。要精通,非得靠时间和人命来。但是我实在不想做这些事……做这些事,很多时候都要违心的,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合适。”

    林巧轻轻叹息一声:“嗯,你人太好了。大概就不会喜欢板起脸和人说话。”

    李伯辰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身体强壮健康、为了有钱有势。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想来想去,哦,是为了能叫自己自由一点。”

    “咱们在散关城外面遇着的那对母女,吃喝不继,穷成那个样子。要是能修行,至少温饱可以解决了。手了有了钱,想住怎样的房子、穿怎样的衣裳都有。”

    “说到底……就是为了能叫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我还在想,灵神又有什么好呢?他们要也像人一样有感情,却没有老婆,孤单不孤单?最后我明白了——是因为做了灵神、做了一个至尊,天下间就没有能制约他的了。什么人情世故,都用不着考虑。赏一个善人、罚一个罪人,都只看这事情对不对,而用不着看这人还有怎么样的关系和势力。什么叫自由、痛快?这才是自由和痛快。”

    隔了好一会儿,林巧都没说话。李伯辰以为她睡着了,正想慢慢将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却听她低声道:“是啊,阿辰。在这世上,好多人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做了君上,遇到你的一个兵……他做了坏事,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想那样,你会怎么办呢?”

    李伯辰想了想,道:“真遇着过。”

    “北原的时候,我手底下一个兵逃了。我把他捉回来问他为什么逃,他说母亲病重了,想回家见一面。”他顿了顿,又道,“勉强算是做了坏事,但身不由己吧。”

    “那……你怎么办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声道:“执行军法了。”

    林巧的身子缩了缩。李伯辰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心狠。那时候,他和另一个人守一个岗,岗外面就有一支妖兽军连着几天晃来晃去。要两个人都逃了,那支妖兽军跑进来又没人预警,怕是要死伤不少。”

    “唉。我斩他,是因为大义。当兵守土是大义。但想一想,在他自己那里,在母亲床前尽孝才是他的大义吧。我用别人的大义斩了他的大义,谁对谁错呢?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不想号令人,就因为这种事。”

    林巧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阿辰,睡吧。”

    李伯辰把她那边的被子掖了掖,道:“好。”

    他心想,是因为自己把她吓着了吧。但她不知道北原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有时候自己回想起这件事,甚至偶尔会觉得,那个兵被自己执行了军法,也许对他而言还是一种解脱。

    用不着再在那冰天雪地苦捱、永不会有被开膛破肚躺在雪原上活活冻死、痛死的结局了。

    但愿有一天,天下人人都不用再受这苦了吧。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一番耳厮鬓摩之后,李伯辰去院中练了几趟拳,又用冷水冲了个凉。两人吃过早饭,他牵上马打算去侯城走一趟。

    到了镇上时,正瞧见一队巡查的兵。他起初险些以为那兵是官府的,或者临西君的。因为虽说没着甲,可也有统一的制衣,一水儿的黑布白边,看着很是精神。即便言谈举止间仍有些散漫的意思,可好歹也歪歪斜斜地列队走着,有些“官军”的味道了。

    他越看越吃惊。本以为这些“匪兵”会同散关城里那些一样,却没料到是这个模样。要是这军纪能一直维持下去,闹不好真可以在此地自立了。他不由得对朱厚愈发好奇,那人从前做江洋大盗,眼下又是怎么忽然转了性?难道自己昨夜的推测是真的……常休真在辅佐他么?

    等到了铁匠铺门前时,瞧见铁匠于猛正在门前漱口。看到他,将嘴里的青盐吐出来,眯眼笑道:“兄弟找着住处了?”

    李伯辰对他印象不坏,便驻马道:“多亏于兄,找着了,就在孟娘子家后面坡上。”

    又道:“那些兵是朱大将军的?”

    于猛扫了一眼那些缓行的兵丁,道:“嗯。”

    “看着不坏,像模像样。”

    于猛笑了一下:“可不就是看着。”

    此人似乎对朱厚很不满。李伯辰心想,或许是因为朱厚收了铁器吧。他这做铁匠的,没了铁器还做什么呢?不过如此,倒可以多问他些事。

    李伯辰便将手搭在鞍前的桩头上,道:“我来的时候没想到这边有这么多人。都是原来住在这的么?路过别处的时候,人烟稀少,这里倒是兴盛。”

    他料想于猛听了这话不会高兴,果然,铁匠又哼了一声:“也不是他朱厚的功劳——呵,也是他的功劳吧。你看着天天有人来,猜是为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因为朱大将军治理有方?”

    “嘿,有没有方我不知道。倒是知道他叫人跑去北边山里说,更北边有魔国的妖兽,不知道时候就会窜过来。那些山民听了,自然不敢待了,都跑到孟家屯来了。可倒好,原来都是猎户,会使刀弓,全成了他的兵了。”

    李伯辰想了想:“是说当涂山以北么?”

    于猛一笑:“以南。”

    李伯辰愣了愣,以南?这不可能吧!

    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脉,以南是隋国、李国,以北就是北原。无量城、万有城、弥勒城扼守的就是从北原南下的几个关口。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也是当涂山的一部分。

    当涂山脉在李国的一段,比在隋国的那段更加险峻。临北的部分几乎直上直下,全是悬崖峭壁,足有数千米高。山底下,更有一条堑江,到隋李之间时拐了弯从四横山脉中南下,就成了两国的天然分界,被叫做澜江。据说那大江深不见底、河道宽阔、水流湍急,足可称天险。正是有了这两道屏障,李国境内的那一段才用不着雄关扼守。

    可眼下说,妖兽越了过来,跑到李国境内的群山之中了?

    他便也笑了一下:“匪夷所思。”

    于猛似乎很高兴得到认同,便道:“可不是么。偏那些人信了他的鬼话,还真有人说看到妖兽了,呵……”

    见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李伯辰便一抱拳:“我还得去城里,于兄,有空再聊。”

    于猛点点头,李伯辰打马离去。

    可行了一段路,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往北边的莽苍群山中看了看——到底有没有可能?

    在无经山的时候,应慨就驱使了一只妖兽,说是从某个山口溜进来的。更北边,会不会也真有类似的山口?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故人

    快到晌午时,李伯辰到了侯城。之前出城的时候他看过北门边的木告,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通缉画像。只不过在散关的时候,那告示清清楚楚地贴着,如今上面已经被新的悬赏遮了一半,画像、字迹也都模糊了。

    他有点庆幸,也有点遗憾,心道我这个“大英雄”,很快就要被人忘了吧。

    牵马进了城门,先往城南的中街去。眼下身上只有一百来钱,但他要买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多,得先弄些钱。至于如何弄,得靠一条木头——他在路上又往那一界去了一趟,废了好些力气才用魔刀从那颗近乎石化的大树上斩了一条下来。

    这东西经过灵力淬炼,已非凡物,要能找到个识货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中街是侯城最繁华所在,商铺林立,街上行人如织,看着还以为真是个太平盛世。他一路慢慢地溜达,最终找着一家兵器铺子。

    那铺子的门脸极体面,占了三间大房。檐上木匾漆着金漆,上书“切金阁”三个大字。他在门旁石望桩上拴了马,解下那段木头,抱着走进去。

    他如今衣着讲究,铺子里人亦不多。青衫小帽的伙计一瞧见他,立时殷勤地迎过来,将他引至堂中坐下,又奉了茶点,道:“瞧着客人面生,从前过来咱家么?”

    李伯辰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心里很舒坦。但此行办事,先得找茬,便只得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开口道:“没来过。所以来见识见识——你家有什么好货色?拿来瞧瞧。”

    他说话时木着脸,语气不善。伙计愣了愣,但仍赔笑道:“客人想看哪一类?”

    李伯辰道:“哪一类不打紧。我看你家口气不小,叫切金阁,想来东西都能切金断玉吧?这样,瞧见我手里这木头没有?”

    他将那截木头往桌上一搁,道:“能把我这木头切了,铺子里的东西我包了。”

    伙计愣了愣,忍不住转脸看了一眼柜后的掌柜。那掌柜已将两人说的话听清了,微皱起眉将李伯辰上下打量一番,又瞧了瞧桌上那段乌木,朝伙计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是不是我这气势扮得太盛了?他们要喊人把我打出去么?

    伙计得了那眼色,转身走到柜后,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再转出来走到李伯辰身前,手中捧了一个红布小包,笑道:“客人远来,可以先歇歇脚。这些是小店的心意,请笑纳。”

    说完,将布包搁在乌木旁了。李伯辰伸手将那小布包提起一角看了看,见包着的竟是五陌钱。他愣了愣,心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街上的泼皮无赖了吧?

    他不知侯城是不是有这种规矩,这五百钱得来的也实在太容易了。其实这五百钱加上他的一百钱,今天采买倒是够用了。但他又不真是泼皮无赖,这种钱怎么能收?

    这家店的确豪气,倒叫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我果真还是做不了恶人。

    便站起身,抱拳施了一礼,道:“实在抱歉,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又指了指桌上的乌木:“其实我想卖这东西。”

    那伙计脸上原先还挂着笑,听他说了这话,笑容敛去,往后退了两步,道:“掌柜的,这位客人说是来卖木头的。”

    那掌柜原本也在盯着李伯辰看,此时冷笑一下,高声道:“方先生,劳您大驾了。”

    说了这话,再不看李伯辰,低头对着账本写写算算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暗道只怕这回更误会了——他们是觉得自己贪得无厌,想要更多钱吧?之前那做派,真是弄巧成拙!

    此时通往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佩刀男子走出来,冷声道:“哪位朋友来这儿找不痛快?”

    原来是先礼后兵。李伯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解释,但一瞧见走出来那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人看见李伯辰,也愣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那人才犹疑道:“……李将军?”

    李伯辰也道:“方兄!?”

    正是方耋。李伯辰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见着他——数月前在璋山斩杀叶成畴之后,他给了他北辰一脉灵悟、养气境的修法。原以为他会带着他的母亲南下避祸,没料到他竟也跑来侯城了。

    见他如今这架势,似是在这家切金阁中做了个镇场先生……在璋城时他做隋子昂的跟班,并没什么本领,难不成如今修为突飞猛进了么?

    伙计与掌柜瞧见两人这模样,都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掌柜才道:“方先生,你认得此人?”

    方耋脸上现出笑意,一边大步向李伯辰走过来,一边道:“自然认得!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们闲聊时说的,那位传我武艺的李将军——他从前在隋境柱国将军府做行军参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伯辰递了个眼色。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在璋城的时候,就知道方耋此人虽然本质不坏,可到底喜欢剑走偏锋。往坏了说,就是喜欢歪门邪道。

    他说自己传他武艺,又说自己是隋国柱国将军府的行军参事,是之前在往他自己的脸上贴金吧。不过他乡遇故人,也实在是件幸事。李伯辰便笑了一下,道:“惭愧。”

    那掌柜的愣了愣,忙搁下笔从柜后走出来,道:“哎呀,原来是李将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方耋瞥了一眼那桌上的木头,道:“李将军,你怎么也来侯城了?”

    李伯辰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我今天是想来卖这木头的。”

    又对掌柜拱手一礼:“先前真是抱歉。”

    掌柜的听他这话,面上神情一滞,看了一眼方耋,但仍道:“好说,好说,方先生,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不如陪李将军去后堂说话吧。这位将军要有什么难处,方先生可以再告诉我——失陪了。”

    李伯辰便知道这位掌柜又想岔了。该是听自己仍说要卖木头,便觉得自己连方耋的面子也不给,还是要讹钱。之前已经有些丢脸,此时看着方耋,更不想叫他、叫自己难堪。便叹了口气,道:“方兄,借你腰刀一用。”

    方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略一犹豫,仍将腰刀抽了出来递给他。

    李伯辰接过刀,转身猛地向那截乌木斩了过去。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钢刀一下子断成了两截。

    那掌柜原本转身要走,瞧见这一幕,立时低呼一声。伙计也揉了揉眼,隔半晌才道:“妈呀,这是什么东西?真是木头?”

    李伯辰将乌木拿起,递给那掌柜,道:“是木头,乌木。”

    掌柜愣了愣,才伸了双手来接。他该是觉得这东西或许极沉,但一入手,又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这段木头,其实比寻常的木材还要更轻些。

    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才道:“这位将军,我冒昧问一句,这乌木有什么讲究?能否告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道:“也是机缘巧合,偶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至于有什么讲究,我也不大清楚。只觉得是个做刀的好材料。”

    掌柜点了点头,道:“还得号里的师傅看一看。李将军,要是信得过小号,还请先到后堂去坐。要真有意出售,我请师傅看过,再来回禀。”

    李伯辰松了口气,忙道:“好的。”

    方耋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那伙计,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才道:“李将军,随我来吧,咱们先说说话。”

    李伯辰随他进了后堂。后堂也颇大,摆了四排桌椅。一进门,方耋便挑着门帘道:“阿明,你来。”

    先前那伙计走进来道:“方先生,有什么吩咐?”

    方耋道:“李将军喜欢清静,你就在这门口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搅。”

    伙计道:“可是方先生,我还得照料前边。”

    方耋朝他眨了下眼,道:“木头脑袋。李将军在这儿,一会儿少不了你的赏。”

    伙计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得站了。

    李伯辰不知道方耋做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方耋又走过来,将他引至后堂另一端坐下,才道:“李将军,你真把人救出来了?”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他问的是陶家人。便道:“救出来了。你没听说我的事么?”

    方耋叹了口气:“听说了。你把隋以廉和隋子昂都杀了。说实话,我没想过你能活……你真是了不起。”

    李伯辰苦笑一下:“你呢?你母亲怎么样了?”

    方耋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托你的福,我花了十多万钱,总算见好了。离了璋城之后我想来想去,觉得南下并不保险,就北上了,如今在这里还算过得去。”

    又道:“我如今已经是养气境了。”

    李伯辰记得自己之前只给了他五万钱。他说花了十万多,该是将那隋不休的那块玉佩也给卖了。那玉佩纵使卖不到五十万,十来万也该是有的。方耋该是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天材地宝,进展才如此突飞猛进吧?

    但这样得来的境界并不稳固,还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纵使侥幸没有,往后进展也会极难。他想了想,决定开口劝一劝他。

    但还没说话,方耋又压低声音道:“李将军,你跟我说实话,朱毅是不是你杀的?”

    李伯辰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这事!?

    瞧见他的脸色,方耋一咬牙:“你知道这铺子是谁的么?是朱厚的产业!”

    “朱厚!?”李伯辰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变得极难看,险些当即站起身——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方耋立即抬手将他一按,道:“别动。”

    又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沉默片刻,道:“方兄想怎么做?”

    说实话,他对方耋没什么信心。此人或许是个孝子,但孝子于他人而言未必就是好人。在璋城时他是走投无路,才帮了自己。可如今他在这侯城过了安生日子,又在朱厚的铺子里做了个镇场先生……

    此时方耋又道:“朱毅的两个护卫逃回来了,报了朱厚,朱厚也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他在侯城里有不少产业,在别州也有。我听说前些日子已经下了格杀令,要追查你,还描述了你的相貌。”

    他盯着李伯辰看了看,又道:“但别人该认不出的,我刚才能认出你,也是觉得样子类似,声音像。李将军,你现在还姓李么?”

    他还是在为自己着想。李伯辰觉得有些愧疚,便道:“现在姓陈了。”

    方耋啧了一声:“唉,我刚才第一眼见着你,实在激动,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没法儿改口。这事麻烦!你那乌木要真是个宝物,这里的孙掌柜必然去向朱厚献宝。到时候朱厚要一问,他再一说,要是有人多心了,只怕要坏事!”

    李伯辰也心中一沉。他原本在此处落脚,是为了救常家人。但如今看起来常家人已与朱厚混在了一处,用不着自己救了。那他要做的,便是查一查叶卢的那个同伙、找一找秦乐口中所说的洞天遗迹。

    要是能在那遗迹中有所收获,说不定便可着手突破养气境,在那一界召个魔王分身了。

    可自己身份要真是暴露了,也许又得避一避。昨天才刚买了宅院,林巧极开心。要是跟她说又要走,真不知她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可以走,只是……怕要连累方兄你了。”

    但方耋此刻目光炯炯,道:“李将军,你既然杀了朱毅,又为什么到朱厚这里来?你……是不是也要杀他?!”

    杀朱厚?李伯辰愣了愣。他原先以为朱厚只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且实力不济。那他要是还胁迫着常家人,自己真就顺手杀了,也算为民除害。可这些日子发现朱厚竟也将孟家屯治理得有模有样,且势力颇大。那,要不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他是不会那么干的。

    从前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可以提头上阵,但之前他已答应林巧不再轻赴险地,考虑的便也多得多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毒计

    但他这样略一犹豫,方耋倒会错了意,轻轻一击掌,道:“我就知道你是成大事的人!李将军,你竟然来了这里……我记得在璋城的时候你和临西军的人有过联系——你现在也是临西军的人了么?是临西君要杀朱厚!?”

    李伯辰心头一跳,暗道或许可以通过方耋来打探朱厚那里的消息。但随即又想,方耋对自己也算有情有义,还有个老母亲要赡养。真这样哄骗他,实非君子所为。

    他便叹了口气,道:“我——”

    刚说了这一个字,门帘却忽然被挑开,孙掌柜春风满面地走进来,道:“李将军,宝物,真是宝物!”

    两人便坐直了身子,方耋立时笑道:“李将军出手,自然不会是俗物——掌柜的,值得多少钱?”

    孙掌柜走到李伯辰身边坐了,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方耋一皱眉,道:“三千钱?这也太少了。”

    孙掌柜笑道:“我这里暂时能拿得出的,就三千。但莫急,我再筹措一下,还有三千。”

    方耋想了想,道:“哦……掌柜的是想——”

    孙掌柜只嘿嘿笑了笑,看李伯辰:“李将军,要从柜上走,拿现钱还得拖些日子。我猜将军是有些急事,才要将这宝贝出手。既然是方先生的旧相识,我就破个例,这钱我先垫上。”

    说了,从袖中摸出三块银铤搁在桌上:“要是觉得价钱不合适,还可以议一议。”

    方耋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李伯辰略一想,立时明白了。

    这位孙掌柜其实是想自己买下吧?弄到手,自己献给朱厚,总比以铺子的名义献上要好。要他真怀了这样的心思,那刚才去找师傅看,该也不会透露太多。这就太好了。

    他便笑道:“这价格公道。”

    孙掌柜立时站起身,道:“李将军真是痛快!将军再坐一坐、稍等,我这就去再筹三千!”

    方耋又向李伯辰使了个眼色,也起身道:“掌柜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孙掌柜愣了愣,看李伯辰一眼,道:“好。”

    两人走到门前,方耋对孙掌柜小声说了些什么,孙掌柜点点头。方耋又道:“阿明,你也来。”

    那伙计便跟了过去,三人走出门。

    李伯辰皱起眉,心想方耋是要做什么?他该不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真是那样的话,刚才大可不必对自己啰嗦许多。他或许是打算编个什么理由,叫孙掌柜和伙计不要将自己来此的事情说出去吧。

    但说实话,这样还是不保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万一说漏了嘴,还可能有麻烦。

    可这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够好,竟然撞到贼巢里了。

    他叹了口气,将桌上的三块银铤收起,又安慰自己:那孙掌柜老于世故,嘴巴该很严。那伙计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应对得体,该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过些日子渐渐将这事忘了,或许也就真没事了。

    如此,就又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方耋交代完了很快就会回来,但等了一阵子,还不见他人。李伯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堂中无人。

    他想了想,走到门边坐定,阴灵出窍,穿墙而过。

    一墙之隔便是后院,见院中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他站下听了听。一人道:“……他那一把年纪,有什么好钻营的?朱大将军能封他个什么官儿么?虚头巴脑,看着就来气。”

    另一人道:“嘿嘿,封了又怎么样?谁知道那官能当多久?”

    该是孙掌柜口中的“师傅”吧?听他们这话,那掌柜果真没怎么提到自己。李伯辰心中稍安,正要再往后院的各屋中探一探,肉身忽然听得脚步声。他忙返了回来,见是方耋。

    方耋撩开帘子走进屋,李伯辰站起身,道:“你去和他们——”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方耋身上有血腥气。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方耋脸色凝重,低声道:“李将军,已经料理好了。你安心,不会有人再把你的事说出去。”

    李伯辰反应了一会儿,忽觉一股热血上涌,道:“你把他们杀了!?”

    方耋点点头:“尸体在我房间里。我是这里的镇场师傅,寻常人不敢进我的屋子。”

    又道:“那个孙掌柜没告诉师傅是什么人带来了那宝贝,你的事只有他和伙计知道。孙掌柜这人热衷向上爬,向来不讨喜。那伙计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天天说希望得一笔横财。我下刀的时候有讲究,到了夜里把尸体抛到城外去,给伙计手里塞把刀,别人一瞧,自然是伙计见宝起意,没人会往你我身上想。只是你那宝木要留在那儿,做个证据。”

    但李伯辰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此人刚才还和孙掌柜、伙计谈笑晏晏,却转脸就下毒手!那两人纵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可他们何错之有?!方耋的心怎么这么毒!?

    他心中一怒,仓啷一声抽出魔刀压在他颈上,低喝道:“你!!”

    方耋愣了愣,似乎吓了一大跳。但隔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李将军,你觉得我心太狠?”

    李伯辰也怒极反笑,道:“你觉得呢!?”

    方耋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觉得?我觉得要是他们知道了你就是杀了朱毅的人,立即就会去告诉朱厚。到那时,只怕将军的大事就做不成了。”

    顿了顿,又道:“只怕我也难有活路,我母亲也难有活路。李将军,这话不该我来说,你该比我更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要杀伐果断。在璋城的时候你去救陶家人,是何等英雄气概。那时候,几天的功夫便对我据实以告,叫我为你做事,又是何等果决!”

    李伯辰咬牙瞪了他一会儿,终于在心中重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自己不知道?在璋城时候,方耋能背弃隋子昂帮自己,可见他这人是善于铤而走险的赌徒性子。这人,“上进心”极强,善于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他是真觉得自己是为临西君做事的吧?因而如今又想攀上自己这条大船,再挣个前程?

    可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也全是因为自己的。在璋城时明知他是这样的人,还是用了。要用修行的话来说,那两人的死,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便是缘果!

    这时候将他给杀了……自己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了!

    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猛地将刀撤了下来,道:“你想错了。我不是在为临西君做事。只怕你做了这些,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方耋一愣,但又笑了一下,退后两步。李伯辰以为他要走,方耋却忽然跪了下来,道:“李将军,你要觉得方某全是为了自己,就也想错了。我在你眼里虽然是个小人,可也懂知恩图报。我母亲的命,就是你给的。能不再被人当做一条狗,也是因为你的恩惠。”

    “是你给了我修行法门,就算我的师尊。我的本领是从你那里来的,你要觉得我不配活在这世上,就把我斩了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也退后两步,慢慢将刀还了鞘。他不看方耋,从怀中取出那三块银铤丢在他面前,道:“我没资格杀你。这钱,我不能要了。你要真觉得我对你有恩,把钱还给孙掌柜的家人吧。”

    他转身走出去,但撩开帘子的时候又忍不住道:“方耋,什么叫杀伐果断?匪徒为了钱财杀人不眨眼,也是杀伐果断么?”

    方耋没说话,他大步出了门。

    他牵了马,疾行一段路,混入人群里。天顶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该是正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但一点胃口都没有。又走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心说,方耋。唉。

    要将今天的自己换成李定、隋无咎,大概都会将方耋好好夸奖一番。其实换成这世上大多数的“英雄人物”,都会如此吧。倒是自己有问题,还是旁人有问题?方耋说的要是真心话,他现在也觉得很委屈吧。

    杀了那两个人,的确很保险,可他实在无法接受仅仅因为“或许会走漏风声”,便取两个无辜之人性命的做法。昨天夜里和小蛮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号令人,如今看的确是的。要自己真成了临西君那样的人物……对方耋,是赏是罚?

    要作为北辰帝君呢?北辰帝君赏善罚恶,自然当罚。可自己还不是。

    真要成为那样的至高主宰,还得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呢?不知道要做多少违心的决定。

    他慢慢走着,一时间也没什么心思再去想到哪里找钱。又行一段路,听着前面人声鼎沸,瞧见不少人围在一间茶铺前。又听有人高声道:“……这正是,临西县里箫声老,英雄飘落成飞蓬!”

    是两句定场诗,这是有人在说书吧。李伯辰本没什么心思听这个,可“英雄”两个字却触了他的情,脚下便慢了慢。此时一人叫道:“郑先生,别说这些老故事了,不如说说临西君吧!”

    就有人附和道:“对!说说临西君李生仪!”

    李伯辰愣了愣,临西君叫李生仪的么?他倒是头一次知道。他想了想,将马牵到路边,靠着站下了。他心里很烦,想,要听听那位临西君的故事也好。在这些百姓的心中,临西君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被围着的那说书的郑先生仪表堂堂,穿一身青衫,持一柄鹅毛扇。他拿扇压了压,笑道:“临西君?哈哈,前天说临西君,刚被请到衙门里坐了监,哪还敢再说?再说,只怕饭都吃不上了!”

    人们哄笑起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纷纷往他面前的小篓子里抛钱。

    郑先生便又道:“多谢,多谢,诸位,那我郑某人也豁出去了,就说一说这个——”

    他讲到此处,街上走来三个差人挤进人群里。带队那差官喝道:“闪开闪开!”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怕是听不成了,便打算牵马离开。

    这时听那差官道:“老郑,你又在这儿口无遮拦,还想到我那儿蹭茶么?”

    李伯辰听这差官说话,是李国口音。这时周围看客也哄笑起来,似乎并不很怕。他便愣了愣,又见三个差人找了张条凳坐下,那差官道:“茶!干果点心!”

    茶铺的伙计忙应了。郑先生竟也不很怕他,笑道:“徐班头,你不去巡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徐班头啐道:“巡他姥姥!妈了个巴子的,前天非要我拿你,我把你拿了,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就放出来了吧?结果当晚家里柴火堆就给人点了。操他妈的,是老子想拿你吗?怎么不去点府尹他家草垛?”

    大伙又哄笑起来。郑先生拱拱手,笑道:“叫您受牵累,是我对不住——徐班头想听什么?”

    差官道:“就说李生仪打隋狗!给老子出出气!”

    周围人轰然叫好,纷纷喝道:“郑先生来一个!”

    李伯辰看得发愣,心道在散关城外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北地民风,没料到侯城亦是如此,怪不得临西君可以成气候。

    又听郑先生道:“徐班头,要说比起打隋狗更解气的,我这儿倒有现成的——”

    他忽将身子往前一倾,周围的人便也随着他往前一倾:“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去刺杀临西君,结果被活捉了。一审,说是什么奉天子旨意的空明会众!”

    “那人对临西君说,只要他应允将我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高天子就扶他正位!临西君一听,当时就变了脸色,骂道,此乃我祖宗土地,千年煌煌基业,岂可予人!?又将双指一并,再喝道——”

    李伯辰听到此处,心猛地一跳!

    这郑先生说的十有**是真的!“应允将李国拆做高国的一个州,便扶他正位”——这不正是当初叶卢游说自己的说辞么!?这说书人不可能凭空编造出这些话的!

    他忙再细听,说书人却又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起临西君是如何怒斥那刺客来了。周围看客听得过瘾,纷纷叫好,但李伯辰知道这些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演义。这么一惊,他倒暂时顾不得再烦躁了,便道,该再等等……等这位郑先生散了场,好生问问他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书行

    他便耐着性子又站了许久,足足过了两刻钟,郑先生才收了场子。但还有些人围着他问来问去,他就只能也跟着看。

    等那一拨人也散去,郑先生收拢钱筐结了个小包袱,一边连连拱手,一边挤出人群。

    李伯辰牵马跟上他,见他一边摇扇一边在街上缓行,最后又进了一间食铺。他心里叫苦,暗道这人还要再说一场么?好在郑先生只是寻个桌子坐了,叫了几样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他松了口气,在食铺外面拴了马,走进去,坐到郑先生对面。

    食铺里还有几桌人,但也并非没有空桌。郑先生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可也并不说话,只笑了笑,又慢慢饮起酒。

    李伯辰便道:“郑先生,刚才听你说书,说得很好。”

    郑先生只对他举了举酒盏。

    李伯辰又高声道:“伙计,再来三样好菜,看着上。”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郑先生放下酒盏,道:“慢。这位官人,郑某无功不受禄,到底有什么事?”

    李伯辰道:“只是听你说临西君遇刺,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郑先生盯着他看了看,道:“哦……你是官府的人?官爷,这事儿你管不着吧?”

    李伯辰笑道:“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个布衣,好奇而已。”

    郑先生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说道:“哦。这是我们书行的事。我自然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伯辰愣了愣,书行?那是什么?但随即醒悟过来。卖猪的有猪行,卖炭的有炭行,这些说书人,也有书行吧?

    这世上交通不便,消息传递缓慢。这些说书人想要说些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得互通有无。这真有意思。

    他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么是在临西的说书人知道了这事,慢慢传出的么?要真是这样,这消息就更可靠了。

    李伯辰又转了转念头,心想,在竞辉楼的时候,叶卢先游说自己,该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最容易得手。但他被自己杀了,他的那个同伙该知道自己坚决的态度了。

    依着叶卢所言,那同伙先行一步往孟家屯来,打算拿常家人要挟自己。是后来得知了叶卢的死讯,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了么?

    于是转而跑去游说临西君?

    那人该知道自己有北辰气运在身,会不会将这事给临西君说了?他想到这里,觉得心中一凛。但又想,不,不会的。临西君之所以一直没能光复李境,就是因为他并非北辰灵主吧。

    叶卢的同伙要是告诉临西君北辰气运到底在谁身上,岂不是帮了他大忙?临西君要是“杀伐果断”一点,将自己给杀了,气运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那样一来,他可就更不好控制了!

    这么看的话,那些人也暂时不敢杀自己了。

    他便略松口气,又觉得有些庆幸——这岂不是说,在孟家屯,已经没有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敌人了?

    那他要做的事情可就容易多了,只消专心找那个洞天遗迹就好了!

    他想到此处,终于高兴了一点,道:“郑先生,多谢。”

    郑先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道谢,但也只点点头,笑了一下:“不谢。”

    这时伙计上了菜来,李伯辰便摸出十几枚大钱搁在桌上,道:“郑先生慢用吧。”

    他要起身离开,郑先生却又道:“慢。”

    伸手将那些钱一推:“我说过,在下无功不受禄,就不要你来请了。”

    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这人不说书的时候这样有风骨。既然如此,他也乐得成全,便打算将钱收回。可刚要伸手,一个念头跳出来,便又坐下了,道:“郑先生,说书赚钱么?”

    郑先生叹了口气,将酒盏轻轻顿在桌上,微皱起眉:“你到底要做什么?想学说书?”

    又把他打量一番:“阁下的财势,用不着做这一行吧?”

    李伯辰暗笑,心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眼下的身家都在这身衣服上了。但仍正色道:“是这样,刚才听先生说得虽然好,但似乎说的故事大家都听腻了。倒也可以再说说临西君遇刺这样的趣闻,但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吧。”

    郑先生看了看他,笑了一下:“哦?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李伯辰道:“高见没有,但有一套书,先生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讲一段给你听听。”

    郑先生脸上露出些讥讽之色,但也只道:“阁下,说书可不是讲故事。”

    李伯辰倒也明白这一点。讲个故事人人都会,但说书可不同。柁子梁子扣子、正笔倒笔插笔,都有很讲究。这人该是觉得自己很不自量力吧,但到底也有些涵养,没直接说出口。

    他便笑了笑,开口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州,八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大宋朝天子仁宗在位,国泰民安,万民乐业——”【注1】

    他开口时,郑先生又饮了一盏酒,待他念了定场诗,虽眼里有些讶色,但面上也未动容。等他又说了一段,面色才慢慢凝重起来,又看了李伯辰几眼。

    李伯辰觉得好笑,但一本正经说了下去。这套书他记得很清楚的。在来处时没什么乐子好找,这套书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称得上倒背如流。他慢慢将第一回讲了一半,也只用了一刻钟而已,便停了下来。

    此时郑先生捏着酒盏、皱着眉,见他停了,便问:“往后呢?这是一回?”

    李伯辰道:“是半回。先生觉得我这套书如何?”

    郑先生沉吟一会儿,道:“只听这些,不坏。”

    又高声道:“伙计,再添一壶酒!”

    再取了个酒盏斟上,递到李伯辰面前,正色道:“郑某有眼无珠,没料到阁下也是同道中人——在下郑钊,阁下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陈伯立。”

    “陈先生也在书行?”

    李伯辰笑道:“没那个本事。其实这书也不是我的,而是一位单先生的。我在听过,就记下了。”

    郑钊略有些失望,道:“哦,原来如此。单先生……名讳是什么?现在何处?”

    李伯辰道:“单先生已仙逝了。”

    又在心里告了个罪,道:“但之前将这部书托付给了我。”

    郑钊眼里又有了喜色,沉吟一会儿,道:“陈先生,我也有师承,家师也在世。你这书虽好,但……”

    李伯辰道:“郑先生误会,你要喜欢这套书,我可以卖给你。”

    郑钊愣了愣,皱起眉:“这事怕是不妥吧?”

    李伯辰道:“那位单先生,是个隐世之人。我得了他的书,自然不愿意埋没。但我并非书行中人,也暂没这个打算。要是跟着我入了土,世上岂不是又少了一部奇书?我心里也很不安。要是郑先生喜欢,正可叫这书流传下去,我心里也就好受些了。”

    他顺口说到此处,心想,坏了。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怕是不好谈价钱了。但郑钊听他如此讲,立时道:“这话也有道理。”

    李伯辰在心笑了笑,暗道,哦……原来他也是很想要这书的。

    他便沉默起来,郑钊也对他抬了抬酒盏,又饮一杯。李伯辰说这书是“单先生”传给他的,既然是故人所赠,如今要换钱已是不妥,自然不好开口。郑钊看起来很有风骨,但也是精于世故之人,便也不开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小蛮在这儿就好了。只得先道:“郑先生,关于这个价钱……”

    郑钊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三侠五义。”

    “好名字。”张钊又沉吟一会儿,道,“两千钱。”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嫌钱少,而是没料到这么多。再翻一倍,可就是一套宅院了——说书这么赚钱的么?

    郑钊见他这模样,道:“陈先生觉得不妥么?要是不妥,可以再商量商量。”

    李伯辰道:“可以的,郑先生。但这书有一百八十回,我得慢慢说给你。我晚上还要出城,咱们说下一下午,大概也只能说到十几回。”

    郑钊瞪起眼睛:“一百八十回?陈先生,你当真的?”

    李伯辰不知他是嫌多还是嫌少,只道:“当真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钊愣了愣:“真是……奇书。我这儿最大的一部,也只有七十回。那两千钱真是不妥了……怎么样也得四千钱。”

    他皱眉想了想:“也好,陈兄,你也可以给我慢慢说,我听了多少,就付你多少钱,你看这样可使得?”

    李伯辰笑了笑,道:“好。”

    他倒是很希望真能和郑钊多接触几次。这人看起来也很中正,与他相处,不使人厌烦。更要紧的是,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

    民心。因为有民心,临西君才能在李地如鱼得水吧。可这世道百姓们想要知道什么事,要么靠官府布告,要么靠口耳相传。那许许多多如郑钊一样的说书人加在一起,影响力可以说是很大的了。且书行又能互通消息……这些人,岂不就是“媒体”了么?

    要是能得书行相助——

    他想到此处,怔了一怔。我……是不是打心眼儿里,就从没想过要真的“安分”下来呢?

    他又在心里苦笑一下,暗道我如今这身份,也不可能吧。只希望这快活日子能再多过几天才好。

    这时伙计送了酒上来,他便提起满上,又吃了几口菜,道:“郑先生,我先给你把第一回说完吧。”

    从正午说到后半晌,用两个时辰讲了二十回。他既然不是说书给人听,许多事情就简便些了。郑钊取出纸笔,一边听一边记。李伯辰注意到他记录时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文字,瞧着弯弯曲曲,但写得极快,料想也是书行特有的方式吧。

    待外面阳光变成金黄色,又起了风,他才停住。

    郑钊长出一口气,道:“我先前说‘不坏’,如今却要说‘极好’了。那位单先生还在世就好了,真想向他当面请教。”

    又道:“陈兄,后面二十回,能先给我大概说说么?”

    李伯辰便将之后的也简略叙述了一遍。

    郑钊这才又出口气,离座向李伯辰行了个礼。李伯辰忙扶住他,道:“郑先生这是做什么?”

    郑钊苦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起先以为你打算拿几回诓我,但听了这些,这种格局,自然是鸿篇巨制了。我相信陈兄说的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日久见人心,我们还要多多打交道,不急的。郑兄,其实我是来城里置办家用的。现在时间不早——”

    郑钊忙道:“哦,好、好。”

    他伸手从旁边小包袱里取了钱袋,数了又数。李伯辰便别过脸去,往街上看。

    隔了一会儿,郑钊将一块银铤搁在桌上,道:“我这里没有零钱了。陈兄,今天这二十回合四百八十钱。多出这五百二十钱,做我的定钱。”

    李伯辰也不推辞,将银铤收起,道:“多谢。”

    又想了想:“我什么时候再来侯城,也说不准。但你要是说这套书,该还得准备准备,这二十回暂时也够用。我住在孟家屯,郑先生这些天要是想听下文,可以得空到那里找我。”

    郑钊点了头,道:“好,这就定下了。”

    两人拜别。李伯辰揣了钱牵上马,沿街找铺子采买。到最后要买的东西太多,就打算花一百钱买一架木车。但又想平时也用不着这东西,倒不如买个合用的,便再添三百钱,干脆买了架榆木清漆的轿车。

    车行的人帮着他套了马,又指点他怎么赶车,李伯辰试了试,但也不敢在城里赶,便只牵着走。等东西买齐了,又往切金阁门前走了一遭,见门已紧闭,或许是里面的人知道出事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沿街出了城门。走了一段路,行人渐渐没了,日头也慢慢往远山中隐去。

    他就停下脚步,道:“出来吧。”

    ==========

    注1:出自单田芳评书作品《三侠五义》。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仇杀

    路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方耋。他换了一身衣裳,牵着马,并没有带兵器。

    李伯辰看了看他,道:“你来抛尸?”

    方耋神色有些不安,低声道:“嗯。”

    李伯辰轻叹一声,道:“好吧。方耋,我之前的话说得有点重。”

    方耋皱了皱眉,看着像是要落下泪来。李伯辰愣了愣,没料到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这叫他心里也有些难受,便沉声道:“你不是个坏人,只是做错了事。这错事,也有我的一半。我不好教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多句嘴。”

    方耋立时道:“李将军,你说。”

    李伯辰道:“比如今天这事,我也知道,要是不杀这两个人,往后会有麻烦。你不想要那些麻烦,就杀人了。但人活一世,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比如你的母亲——她之前病了,你要照顾她,她就给你带来麻烦了。可这种麻烦,你能不要吗?”

    “取人性命这种事,也一样。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但杀人之前我都问自己一句,这人其罪当诛么?”说到这儿,他想起在璋城府衙中被自己杀死的府军,便摇摇头,“其实连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到这一点。只是,人心里要是没了些约束,把一切麻烦都放下了,那与妖兽何异呢?这就成了人魔了。要论修行,也是走入魔道了。”

    方耋道:“你说得对,李将军。”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观点,还是出于对自己感谢和尊重。但他知道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一个人心中的道理,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作用的结果,三言两语叫人背弃心里的东西,那几乎不可能。

    他便叹了口气:“要是这事败露了,你有性命之忧,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孟家屯。”

    方耋抬手擦了一下眼,隔了一会儿,道:“嗯。我回去了……我手里还有些积蓄,我回去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补偿他们两家人。”

    李伯辰挥了挥手:“好吧。走了。”

    他赶车到镇上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从镇里往家走,路上要经过十几户。途中看着一家院子里围了好几个人,屋中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便道该是夫妻吵架了,并未往心里去。

    他回了家,林巧看着新买的轿车惊喜不已。李伯辰心中一暖,想她从前什么珍稀玩意都见过的吧,眼下这么高兴,还该是因为自己,便稍微开心了些。

    他给林巧带了些中街的果子,两人吃了东西,又将车上的杂七杂八卸了、归置好,才得闲。他出了一身汗,便又冲了凉。林巧拿新买的茶盏和茶叶按他的口味给他煮了清茶,李伯辰便端着茶盏子坐在门槛上。

    林巧把锅灶洗涮干净了,坐过来靠在他身边,隔了一会儿,道:“怎么了?今天遇着坏事了么?”

    李伯辰低叹口气,还是把切金阁的事情说了。

    林巧好一会儿没做声,李伯辰喝完了茶,将茶盏交给她,道:“我去割点草料喂喂马。”

    林巧道:“嗯。”

    他出院门走到菜园边,那里正有些荒草,其间夹杂着新芽。他搂了两捆,还能隐约听到远处女人的哭声。等走回到院中拿铡刀将草切了、喂上马,见林巧还捧着茶杯在门槛上坐着。

    李伯辰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那两个人的死在怨自己,便道:“怎么了?你也不高兴了。”

    林巧低声道:“我在想那个方耋。阿辰,其实也不怪他吧。”

    李伯辰愣了愣:“嗯?”

    “听你说,他从小过得就不好,还受欺负。这样长起来的人,十有**都要变成你说的坏人了。可这个方耋懂得报恩,本质就不坏。他现在这个样子,挺难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是。所以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大不了以后不见就是了。”

    林巧低声道:“可是阿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身不由己。要是从前……有父母宠爱,别人也都对他好,可能方耋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好人吧。你要是往后不管他,他的路越走越歪……也很可怜的。”

    李伯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算是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林巧说得也有道理,方耋那样的经历,眼下竟然还能如此有情有义,的确已很出人意料了。只是从小受过的那些苦,叫他的心胸太狭窄了一些。

    他就笑了笑:“好。要是有机会再遇到他,我就劝他几句。”

    林巧这才高兴了,捧着茶杯走进屋。过一会儿,屋子里亮堂起来,是她将李伯辰买的符火灯点着了。

    李伯辰洗了手,也走进屋,见厅堂中字画都已挂上、杯盏也齐全,看起来很体面。他舒了口气,又进到东屋,见林巧在往上床上挂帐子,便抄起鸡毛掸子,把角角落落都扫了扫,问:“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一家在哭,出什么事了?”

    林巧道:“我听孟大姐说——她晌午带人来咱家把井淘了——那家男人进山去采药,好几天没回来。后来报了官——就是那个朱厚的人——他们又去山里找,才找到。”

    “说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从肩膀到小肚子,一道大口子。下面是不是围了好多人?他们都围了一天了,都说是妖兽干的。”

    李伯辰一愣,妖兽?

    “朱厚的人怎么说的?”

    “孟大姐说,朱厚的人却说不是妖兽。而是那人结仇了。她说那人是镇上的郎中,以前给一家小孩瞧过病,但是瞧死了,就结了仇。这人不是死了吗,这几天和他结仇那家的男人也不在,他们猜是那人把他给杀了。”

    李伯辰点了点头,但并不全信这些话。或许真是仇杀,但……要不是呢?白天的时候铁匠可也说过,不少从山里跑过来的山民,都说见过妖兽。要真是妖兽,绝不是小事。

    他就想了想,道:“小蛮,我去他家看一眼。”

    林巧愣了愣:“你觉得……真是妖兽?”

    李伯辰这才有些后悔,心道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该会害怕吧。便笑了笑:“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你别怕,北边还有常家呢。哪怕真是、哪怕今晚跑过来了,常家人个个都有神通,降服它也不难。你安心吧。”

    林巧道:“那……你可快点回来。”

    李伯辰点了点头,想要带刀。但又意识到这里不是别处了,在这屯子里挎刀走来走去,人人都会觉得奇怪,便只将曜侯带上了。

    他摸黑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户人家院门口,见院门开着,院子里的人又多了些。这时候许多人家都没事做,正赶来看热闹了吧。

    几个妇人在一处窃窃私语,几个男人背着手,脸色凝重地说着什么。这家人似乎家境不好,屋子低矮,屋内只燃了一盏灯,院中便也昏暗。因而李伯辰走进来,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他凑到屋门边往里面瞧,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披麻戴孝,正扑在一张席子上哭,他猜席子底下就是尸首。此时听得堂屋内有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孟娘子。

    他就往旁边挪了挪,一瞧,正是的。

    听孟娘子道:“……别说这些了,先用着,先把人发丧了吧。”

    又有个老妇边哭边说些千恩万谢的话,也不知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李伯辰听不大分明。

    孟娘子在,这就太好了。李伯辰撤到一旁等了一会儿,孟娘子走出来。他便低声道:“孟大姐。”

    孟娘子转脸瞧见他,愣了愣:“陈兄弟?你怎么在这?”

    李伯辰又往后退了两步,孟娘子跟过来。他低声道:“我听说是被妖兽害死的,就过来看看。”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以前往隋国北边跑过商,见过被妖兽害死的,我想瞧瞧是不是。”

    孟娘子吃了一惊,想说些什么。但看李伯辰脸色凝重,便想了一下,道:“你……好吧。你真要看?那我进去说说。”

    又低声叮嘱:“你可看仔细点,这话不敢乱说啊。”

    她这样相信自己。李伯辰觉得有点感动,便道:“大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孟娘子又说了一声好,转身走进门去。隔了一会儿,她走到门边招招手,道:“陈兄弟,来。”

    李伯辰也走进门。孟娘子在一边将门关上,对那对母子说了几句话,老妇走过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同孟娘子将两人搀开。

    李伯辰先走到供案旁将油灯取了,又走到尸首旁,将席子掀开。

    味道并不好闻,的确已经故去几天了。尸首还没来得及装殓,几乎还是死前的模样。他看到一条巨大创口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小腹,两端都豁着,锁骨也粉碎了。

    他立即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人做的,至少不会是没有修行过的人做的。要想弄出这样的伤口,自己或许可以——以魔刀迫出刀芒,全力斩出。

    但这人是个乡民,谁会这么干?

    且看这角度,不是被正面斩上的,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譬如尖利指甲,斜斜地划了一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妖兽。

    但他一时间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妖兽干的。看这伤口,那妖兽的体型应该极大。他在北原见过的体型大的,有驼、肿头、浑甲、蛮甲等十来种。但这些都没有利爪,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倒是有一种飞妖,叫做镰曲。可那东西大则大矣,却不善长力。此地虽说已算是李国的北边了,但与北原之间至少还隔着数百里的莽苍群山,镰曲飞不过来。即便真飞过来了,也早该被发现了。

    难道是另外什么自己没见过的大妖么?

    似乎是见他脸色不大好,孟娘子走过来憋着气,低声道:“陈兄弟看出来了没?”

    李伯辰将草席盖上,对尸首暗道一声得罪了,又对孟娘子道使了个眼色。孟娘子愣了愣,低呼道:“……真的!?”

    他还没答话,屋门却忽然被一脚踢开,听一个男人喝道:“乱传什么?谁教你们这么讲的!?”

    李伯辰转脸一看,见是个穿黑布白边制衣的男人。干瘦干瘦,腰间挎着一柄刀。这装扮与白天在镇上看到的那些巡街的一样,该也是朱厚手底下的人吧。

    这人大步进屋,厉喝道:“周家的,你们乱讲什么?什么妖兽?不是说了是仇杀吗?”

    死者应该是姓周。他喝问的该是那个女人。

    那女子一听他的喝问,立时吓得哭不出声,倒是男童哭得更大声了。这人进了屋,才看见孟娘子,语气便缓和了一下,道:“哦,孟娘子也在啊。”

    孟娘子皱了皱眉,道:“孙差,干嘛这么吓人?孤儿寡母的。”

    那人冷笑了一下:“孟娘子,这种话乱传,不是扰乱民心么?传到朱大将军耳朵里,少不了要把人拿去坐监。我不是也为他们好。”

    又盯了李伯辰一眼,再看那女子:“周家的,你不要乱传话。外面的人也都听着,这是仇杀。咱们的人还在找冯三,找着了,自然水落石出。”

    小蛮说,这死者生前是郎中,曾治死了一家的孩子。这孙差口中的冯三,就该是那孩子的父亲吧。他们怀疑是冯三杀的。

    但他们没看见尸身那道豁口么?李伯辰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些。山中有妖兽的传闻,该的确是朱厚的人放出的风吧……也许正如铁匠于猛所言,是为了叫人从山里出来,到这儿来。

    可眼下要是真有了妖兽,那就不妙了。妖兽现身伤人,朱厚真想做个一地的官长,总得派人去剿吧。但叫他那些人,到山里去对付妖兽?只怕要搭上几十条人命,还未必成功。

    所以,最好还是“仇杀”吧。

    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但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朱厚本质上是个山匪,总不会真的“爱民如子”——就是那些正经有官身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上个把乡民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死了他手底下的兵,才疼得要命。要是那妖兽过些日子自己走远了,才最妙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他原本想,要是证实了是妖兽做的,就通报当地管事的。但如今看这位孙差的模样,怕是指望不上。

    他便打算先离开。但刚挪了一下脚,那孙差又盯过来,道:“你是什么人?”

第二百章 偷听

    这人生得干瘦,可一双眼睛却很亮。李伯辰便道:“新来的住户。”

    孙差打量他几眼,道:“新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报了户头没有?”

    这人语气咄咄逼人,李伯辰心里觉得不大痛快。但听他之前说的话,已经大概知道是个什么脾性,便道:“住在坡上。买了孟娘子家的宅院。”

    这时孟娘子道:“孙差,咱们这儿什么时候有报户头的说法了?往哪儿报?”

    孙差笑了一下:“从前没有,往后就有了——我问你呢,到底报了户头没有?”

    李伯辰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是在拿自己撒气么?他实在不愿在这时候惹出纠纷,正打算开口,孟娘子却忽然从他身旁走到门边,往外一看,高声道:“谁家的狗咬个没完?不知道管管吗!?狗仗人势的,连自己主子也不认了!?”

    外面那些人原本还在低声说话,但听了孟娘子这么一喊,立时都不做声了。

    孟娘子喊完了,又走回来道:“孙差,你继续说。”

    李伯辰瞧见孙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对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喘了两口气,抬手点点李伯辰:“这事儿,明天再说。”

    而后转了身又踢了一脚门板,大步走出去,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

    外面人的人笑起来,孙差大步出了门。李伯辰看了孟娘子一眼,心道昨天听她说话只觉得这人爽快热情,没料到发起脾气也这么了不得,真是人不可冒相。

    孟娘子先对那对母子道:“哭一哭就歇歇吧。你哭坏了,孩子怎么办?乡里乡亲,大伙儿都不会叫你往后过不下去的。”

    又对李伯辰道:“陈兄弟,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院外,李伯辰道:“孟大姐,那人是做什么的?”

    孟娘子哼了一声:“早十几年的时候,一家都是我家长工。现在弄了个里长当,不用管他。陈兄弟,你刚才是说,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我练过武,实在很难想象是人做的。那个冯三不是武人吧?那就不可能是他。要说是妖兽的话……我也不敢肯定是哪一种。”

    说到此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便道:“这事,是不是不好告诉朱厚的人?”

    孟娘子道:“说了也不会管。”

    李伯辰道:“那就麻烦了。要真是妖兽,万一跑到屯里来,就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孟娘子皱眉想了想,道:“实在不成,去问问常老先生。”

    李伯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想了想,低声道:“孟大姐,我有个事情看不大明白。我在外面的时候,听说常老先是被朱大将军强行留在这儿的。可我昨天看那位常先生,好像也不像……不像……”

    孟娘子笑了一下:“外面瞎传。常老先生也是为了我们好。”

    她说了这话,就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才和她相识不到两天而已。纵使她再爽快热心,有些事也的确不好说的。便道:“嗯。”

    走到孟娘子家门前,孟娘子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说说看吧——真是妖兽?”

    李伯辰道:“咱们总得查一查,也好安心。我很喜欢这儿,实在不想再搬家了。”

    孟娘子点点头:“好。”

    两人分别,李伯辰大步回到家里,林巧换了衣裳,迎上来问他:“阿辰,怎么样了?”

    李伯辰本想瞒她。但又想,她也不是寻常人,早点知道,也好有个防备。便道:“只怕真是。”

    林巧看起来吓了一跳,李伯辰便从墙上取了刀,道:“暂时倒不会有什么事。正好明天和孟娘子拿这事去问常家人……我也好见见我那位外公。小蛮,我出去转一圈——别担心,就在周围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林巧道:“……好。”

    李伯辰本以为她会叫自己不要出门,但没想到这样干脆。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小蛮果然是很知道轻重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才走出门。

    从这里往北看,能瞧见莽苍群山。但此时衬着月色,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像巨大的妖兽。李伯辰下了坡,沿着小路往山那边走,用了两刻钟的功夫才走出屯子,见到面前一片草甸。

    穿过这片草甸,就该进了山吧。但他停住脚步,找了个草窝坐下,深吸一口气,阴灵出窍,又将阴兵唤了出来。

    姓周的那人既是死在山里,此地山君就该知晓。

    他去看周围的地气。周遭一片黑暗,但丝丝缕缕的地气却泛着白光,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他心里一松,暗道,好在这儿还是有山君的。但此处有许多崇山峻岭,山君所辖范围应该颇大,他虽看到了地气,却没法儿确定它们到底汇聚去了哪里。

    这就好比一个人能很容易地看到溪流的走向,可要是一只蚂蚁,就只能看到面前浩浩汤汤的汪洋了。

    他决定以阴神领阴兵,往山里走一遭。他如今能离体近千步,再往前一两里地,该是没问题。他想见见这里的山君——要在李国以外的地方,不会这么干。可在这边,从前的北辰既已死了,那一界便也关闭过。这儿的山君没了约束,想来不会在意什么灵主之类的事情吧。这个险,也值得冒。

    他便在夜色中直行而去,待身边地势渐渐拔起、林木茂盛时,才叫阴兵分列两侧,停下脚步,道:“陈伯立前来拜山!”

    他以阴灵之体喊话,生人自然听不到。又使了些神通,叫神念融入到地气之中。此地山君若在,该是能够感应得到的吧。

    他喊了这一声,便稍待片刻,可没有回应。便又道:“灵主陈伯立前来拜山!”

    可还是没人应。李伯辰有些纳闷,又有些失望,心道莫不是这里的山君也没了?可看那地气的走向,又不像。难不成是因为没了北辰的节制,这里的山君也不管事了么?

    他又试几次,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返回。心道,明天该进山去看看。在山中顺着地气走,总能找到汇聚之处,也就能瞧见那山君了。

    他的肉身是藏在草窝里的。那草窝没过人腰,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附回身上,正要站起来,忽然听着一人道:“……老祖宗,那北边是怎么说的?”

    他心里一跳,忙定住了。这声音有些熟悉,略一想,记起是常秋梧的,且离自己并不远。

    老祖宗?常秋梧在和常休说话的吗?

    又听另一个人道:“彻北公境况并不好。要真是如此,也不叫人意外。只是,隋不休为什么会到孟家屯来?我还没有想通。”

    听着“隋不休”三个字,李伯辰心里一惊——隋不休在孟家屯!?

    他原本不想偷听别人说话,可这三个字叫他没法儿站起身了。他慢慢地转头,透过荒草缝往声音来处看了看,果真见常秋梧与一个背着手的老者缓行在草甸中的小路上。今天的月亮虽没有昨天的圆,可也将路上照得明晃晃,那老者须发皆白,身形高大,腰杆挺得很直——他就是常休……自己那个外公的吧!

    但路上虽亮,李伯辰这草窝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藏身于此,这两人不使神通,该不会觉察的。李伯辰犹豫再三,到底没站起来,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屏息凝神。

    常秋梧又道:“我昨天见了他一面,觉得他人倒不坏。要真是隋不休……老祖宗,你说他是想与李生仪会盟么?这岂不是说,北边的战事远比我们所知的更坏?”

    他昨天和隋不休见过面?李伯辰心道,那隋不休眼下在哪?难道在朱厚的山寨上?朱厚将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是隋不休的功劳么?

    常休道:“隋王得国不正、礼仪不张,自然不会有人为他效死力。战局如此,也是情理之中。要说隋无咎想与李生仪会盟,这倒有可能。”

    “隋无咎在四横山自立为君时,身边只千把人。这些人,在被魔国占据的地界想要自保,断无可能的。他真要退,也只能越过澜江和屏山,退到李境来。但隋无咎野心颇大,到了李境,李生仪断不会以君主之礼待他。真要说会盟,恐怕还遥遥无期。”

    常秋梧道:“那……”

    常休沉默片刻,低叹口气,道:“只怕他是为庭葳那孩子来的。”

    常秋梧道:“难道彻北公觉得他在我们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跳——这是在说自己吧!他们知道世上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常休道:“是否知道,都该会想试一试的。要庭葳那孩子真在世,便是如今的武威候。李生仪虽也是宗室,可出身毕竟不及。要论正统,也该你那位表爷爷是正统。”

    “我想,隋无咎要真遣隋不休来,只怕是想要这正统之名的。他们要与我们一同尊他为君的话,自然也就有理由在李境称孤道寡了。这隋不休,该是想来先探一探吧。”

    李伯辰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自己这出身,难道真的这样金贵?早知道如此……常休当初会不会后悔叫常庭葳出了门?

    ……也不对。似乎也并非是常休容不下常庭葳,而是常庭葳怕累及家人,自己出逃的吧。唉……当年的事,真是一笔糊涂账。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这时已经慢慢走到他藏身的草窝旁。李伯辰坐得更加小心,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好在这时渐渐起了微风,吹得草甸中的荒草略略倒伏,倒是叫他隐蔽得更好了。

    但两人走到此处,却站下了。常秋梧道:“老祖宗,那么要不要我明天再去见见他、探探他?这人新搬来,该也在观察情势。要是能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也可进退有据。”

    他又顿了顿:“其实也可再确定一下,这人究竟是不是隋不休。我听说那位公子已是龙虎境……今天这山里刚出了事,明天也可以邀他一同进山。”

    李伯辰听到此处,一下子愣住了。“新搬来”的?原来他们是在说自己!?

    他发了一会儿怔,只觉得一头雾水,常秋梧和常休,因为什么怀疑自己是隋不休的?因为年纪仿佛么?这也太牵强了吧!

    他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但听常休道:“也好。”

    两人站了一会儿,常秋梧又道:“那这山里的事情,朱厚该是管不了的了。明天我进山,要真是妖兽,老祖宗,得请你叫他派人手。”

    常休道:“也好。”

    他说了这话,又叹道:“那朱厚,心胸中竟然真有了些格局。或许是北辰在上,要老夫重出山吧。秋梧,他来过几次了?”

    常秋梧道:“七次了。”

    常休点点头:“下次再来,叫他进门吧。”

    常秋梧道:“好。”

    两人便又站了一会儿,谈起别的话来。李伯辰心道,看昨天常秋梧的样子,很重礼数。今天常休提到隋王时,又说他“得国不正、礼仪不张”,可见也是很重礼仪的。

    但这样的两个人,似乎对朱厚都没什么恶感,常休还真准备去辅佐他……难道那朱厚,真是个非凡人物么?是自己将他误会了?

    可他又想,起初知道朱厚这人,是因为在那一界中听了九三来报。九三是阴差,该不至于说一个凡人的坏话。那时候说那朱厚连妇女、小儿都杀,奸淫掳掠作恶多端,难道常休不知道么?

    此地简直太奇怪了!

    但他只能耐着性子又藏一会儿,听两人说了些礼仪伦常上的学问之辨,才慢慢又走远了。两人的境界都不在他之下,李伯辰没敢阴灵离体去查看。再等上足足一刻钟,才慢慢站起身。

    他沿路走回家,已经听不到周家女人的哭声了,心想该是哭累了吧。但等看到自家院门时候,却忽见一个黑影在门前的路上晃了几步,似乎远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忙蹿到墙边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难不成是常秋梧?但又想,常秋梧那个模样、性情,该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

第二百零一章 顿悟

    他便大步走到门前去,作势要开门。又忽然往旁边一蹿闪到墙角,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的确是在墙边藏着,被他这么一喝问,吓得一哆嗦。李伯辰这时候才将他看清了——是那个干瘦的孙差。

    此人被他喝破行踪,索性将胸一挺,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来办事来了。”

    他说话时口气仍有些发虚,又顿了顿,才道:“我是来看看你家。你家两口人还没报户头。”

    要他白天在这儿,或许是真的。但晚上趁夜来,就可疑了。李伯辰略一想,心道这人难不成是因为在周家受了孟娘子的气,到我这儿撒气了么?不至于气量如此小吧?

    此时周围也没什么人,他就不耐烦再同这种人打马虎眼,冷笑一下,沉声道:“户头?怕是找我撒气来了。”

    孙差此时胆气壮起来,竟也笑了一下:“是又怎么样?我听说你是逃难来的?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虎落平阳到这儿了,还是小心点。往后我——”

    原来真是如此小人。李伯辰实在很难理解这种人的想法,不晓得为了一口气就要找旁人麻烦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他平时一个人,自然懒得与他计较。但瞧见身边这宅子,心思又有不同——里面可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就笑了笑,故意上前一步,低头看他,道:“你知道我逃难来的?可不知道我逃的是什么难吧。告诉你,我手上人命有不少。惹着了我,我手里再多一条人命,远走高飞就是了。你么,就得埋着了。”

    他身形高大,孙差就只到他胸口。被他这样抵着,仰头也不好仰。又听了他说这狠话,忍不住退了一步,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伸手抓住他的腰刀。这人该没料到李伯辰真敢夺刀,愣了愣。李伯辰再一用力,一下子将刀连鞘挣了过来。这鞘是系在腰上,被他这么一扯,孙差的身子被带得转了两圈,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可他这么一摔,不但没大呼小叫,反而瞪起眼睛,一声都不吭了。

    李伯辰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便将腰刀抽出,在月色下一晃,道:“孙差想要我报户头?好,明天来找我。”

    说了这话,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只听崩的一声响,刀尖立时被弹断了。

    孙差跌坐在地,看不分明脸色。但听着这脆响,双腿猛地颤了一下,又往后挪了挪。李伯辰轻蔑地一笑,将刀还鞘丢在地上,转身进了门。

    结果瞧见林巧就等在门口儿,看见他道:“你把那个人怎么了?”

    李伯辰愣了愣:“你见着他了?”

    林巧道:“嗯,之前听见外面有人走,以为你回来了,开门看了一眼。”

    李伯辰道:“用不着管他。我把他刀弄断了,这人该不敢再来了。”

    他边说边往屋里走,林巧道:“我还以为你把他给……”

    李伯辰笑了一下:“怎么会。何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

    但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又想,要这人是个不知死活的无赖,真的不依不饶呢?诚然用不着“为了这点事杀人”,但似乎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难不成能去朱厚那里告状么?即便真去了,朱厚的人不管,又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今天劝方耋的那些话——有些麻烦,是少不了的。这孙差要成了自己的麻烦,自己要,还是不要?取了他的性命,自然没麻烦,但有违心中的道理。留着他这麻烦,自己却要受这小人的气,连着小蛮也过不安生,那也没有道理。

    要自己的话,解决的手段该会多些。譬如夜里用铁索勾了他的魂,吓一吓。再不济,叫阴差去办。但这是自己,要别人呢?譬如方耋那样的?大丈夫不该受小人的气,那时候他一刀将此人杀了,自己也不好说他什么。

    但要是,寻常百姓呢?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是很难一个人解决的。其实问题不在于一个个的人,而在这些人所组成的群体。

    他想到此处,转脸道:“小蛮——”

    但说了这句话,忽然愣住了。因为他记得自己刚才刚刚进了门,正在往院中走,可此时却发现已坐在堂中了——手里正端着一盏茶!

    林巧坐在他对面,手中捉着针线,正在缝些什么。见着他这模样,笑道:“你回过神了?在想什么?一声不吭。”

    李伯辰又愣了一会儿,才道:“哦,在想常家的事。”

    但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是与在散关城外的庄园中一般么!?那时候他想了些生死的问题,便神游物外,不晓得过了多久,刚才,也是之前的那种状况么?

    前些日子,他也曾努力想再进入到那种状态之中,可无论怎样苦苦思索都未能如愿,很像寻常人学着“入定”——拼命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总隔了一层纱。

    难道说这种状态强求不来么?得真的思考到了某个关窍,才能自然而然地开始体悟?他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似是摸到了些头绪吧……是要去琢磨生死之事?且不是去想自己已经晓得了答案的,而真该去认认真真地思索一些难题究竟该如何解决么?

    此次虽然没有收获如上次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也算摸到门路了吧!

    如今他对修行一事,也算有了些了解。但思来想去,也不曾听说过何门何派有这种“顿悟”的法门、或是要求。

    寻常人也许用不着,但,或许因为自己是“北辰”么?

    灵神与修士之间的差别,是在于对“道理”理解的不同么?可在庄园中所想的那些事,和刚才所想的那些事,其实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难题”——对于自己而言也许是,但对于自己来处那些大学问家,或许早就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这还是因为“积累”二字。许许多多的岁月中,王朝更替、百姓疾苦,自然会有许多人来想这些事。又经过反反复复地试错、验证,最终很多问题不是人空想出来的,而是用人命填出来的。那些大学问家们,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这世界虽说历史也很长,但因为有修法,倒是比来处的历史要简单得多。在来处,人们过不下去,自然揭竿而起,其中不免伴随多少血与泪的思考。可在这儿……寻常百姓怎么奈何得了修士们?真要过不下去,那也只有死了。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要是“成为货真价实”的灵神,真得需要想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他虽不是什么哲人、学者,却也比这世上的人多了太多了的积累了。

    李伯辰想到此处,忍不住长出一口气。这世上虽有灵神,且自己就算半个灵神,可他始终也不是很信“命运”、“天注定”这种事。倒是此刻,终于忍不住心想,难道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天命么?

    这时林巧将手中针线放下,道:“阿辰,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么?”

    李伯辰这才回过神,托着手中茶盏又了想了想,将心神收束,道:“哦……是有点……嗯,我是在想,怎么和常家人说。”

    又把茶盏放到一边,将之前在草甸里听到的那些对林巧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之前担心他们的立场。可是听了这些话,觉得他们人都不坏。就在想……要不要相认。”

    林巧先微微侧脸听了,又重将针线拾起,一边慢慢地走针,一边道:“那,你想吗?”

    李伯辰道:“我不知道。小蛮,你怎么想?”

    隔了一会儿,林巧道:“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吧。”

    李伯辰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见过了他们,还没见过朱厚。阿辰,要是你和他们相认,他们真要推举你做……嗯,武威候,或者武威君,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做君主,一定要有自己的基业,那镜湖山的基业就是现成的了。朱厚要是个知进退的英雄,该会拥戴你。可要不是呢?阿辰你就要除掉他了。可你今天说不至于杀门外的那个人,到那时候,能狠得下心杀朱厚么?”

    “你想啊,朱厚那个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自家势力,你跑来,杀人,夺了——我知道这种事你做得到,却做不来的。”

    “所以……我想,等你知道了朱厚是怎样的人,再想要不要去认你外公也不迟。”林巧抬眼看着他,“阿辰你是英雄,哪怕我想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也知道你到底要做大事的。既然要做大事,就不要心急。”

    李伯辰看着她,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暖意。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只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考虑过“君主”、“基业”这些事。他眼下虽然知道自己是李国王姓后裔、是北辰加身之人,可要说“争霸天下”,也一直是个藏在心中的隐约念头。偶有神采飞扬的时候,才会跳出来,在心头滚上一滚。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胸怀大志”之人,要在承平时、要没修行,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农夫或者商贩。可这些天来,小蛮竟为自己想过这么多事么?她之前虽然说不希望自己再轻言生死,但也是觉得不该将男人拴在身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的吧。

    李伯辰便道:“你说得对。”

    林巧笑了一下,又道:“阿辰,还有些话,我能说吗?”

    李伯辰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巧想了想:“是……你之前叮嘱过我的。说,你是李国王姓这件事。”

    李伯辰愣了愣,才记起来。这是当时要带她走的时候同她讲的吧。但那时候只觉得两人要一道行走江湖,却没料到如今成了夫妻。算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来天罢了,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人都说快活的日子很短,但李伯辰倒觉得很长。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日子,将每一时每一刻都搁在心上细细品味的缘故吧。

    他便柔声道:“小蛮,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林巧轻轻嗯了一声,又想了想,低声道:“在竞辉楼的时候,我听到你和那个人说话——你是李国王姓……还有气运在身,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是。”

第二百零二章 生机

    当日在竞辉楼与叶卢说话时,的确提到自己的出身,林巧都听去了。之后说起气运时,叶卢将她迷晕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伯辰已经知道小蛮其实极为聪明。当日那些话、今夜常家人那些话,也该能叫她猜得出来了。

    林巧便道:“阿辰,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懂,你不要笑我。”

    “只是我从前听人说过,君王们要是驾崩了,气运就会传给别人。大多时候,是君王在驾崩之前主动将气运传给王子,可要是走得突然,那气运就说不好落到王姓当中的谁头上了,对不对?”

    她竟然知道这些,叫李伯辰有些吃惊。但又想,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她这些天只悉心照料自己,表现得像是个寻常妇人。但其实只是不愿意多说吧。

    便道:“对。”

    林巧就又道:“那……现在,有你,有临西君。那人那天说他是替天子招揽你,可你把他杀了。要是他们觉得招揽你不成,就该会去找临西君吧?”

    他们的确去了。李伯辰没对她说白天听到的事情,是怕她担心,但没料到她竟猜出来了,真是聪明!

    “对。”

    “阿辰,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和临西君都不听天子的号令,他们会怎么做呢?李地的人心还是都在李姓的,他们想要得到李地,现在还是得要一个李姓才好。”

    “要是……这世上的王姓不只你和临西君,还有一个呢?要是那一个被他们找到了呢?要是那个人同意为天子做事……他们就会想要除掉你们两个吧。这样,无论气运在你还是临西君身上,就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对。”

    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要天下李国王姓只剩自己和临西君,那自己暂时该是很安全的。因为临西君势大,自己要被除掉,气运立即就到了他身上。那时李生仪如虎添翼,就几乎不可能被扑灭、被掌控了。

    因而即便考虑到临西君,天子的人、空明会的人,也不敢对自己不利。

    但要是如林巧所言……自己的确也很危险。

    “所以阿辰,你该自保。”林巧道,“像临西君一样,有很多部属,有基业,才能自保。有人再想要除掉你的时候,你总能抵挡一阵子。你抵挡住了,临西君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会帮助你。到那时,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你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多了。”

    李伯辰先前听她说话,还抱了些“只是听听”的心思。觉得她既然极聪明、又为自己着想,那听一听总对自己有启发。可听到这儿,到底认真起来。他的身份、他的秘密,从前都没法儿对别人讲。如今小蛮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终于有人能在这些事上为自己出谋划策了,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发妻。

    他只觉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起身坐到她旁边,道:“对。小蛮,你说得真好。”

    林巧道:“阿辰,我刚才对你说做大事不要急,是说不要急于一时。现在对你说要尽快自保,也是说不要急于一时——下回,要是还有人来劝你为天子做事……你可不可以,假装答应,多给自己挣些日子呢?”

    李伯辰只一想,便道:“好,我也答应你。”

    林巧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阿辰你不要笑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都说得很对。”

    又想了想:“小蛮,你希望我去夺取天下么?”

    林巧眨眨眼,道:“很希望。”

    李伯辰道:“为什么?咱们成亲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自嘲地笑笑:“我这人,也不适合号令群雄吧。”

    “因为那时候我没听过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话。”林巧看着李伯辰,认真说道,“阿辰,我反而觉得你最适合做一个君主。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这世上所谓的英雄们,都说不出的。哪怕说得出,也都做不到的。”

    “这个世上,会杀人的人太多了,可是像你一样,不会杀人的人太少了。要是你做了国君、做了天子,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好。那我就听你的话——总有一天,要叫你见到这世上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大同。”

    林巧看着他,道:“我相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心中又柔情似水。他忍不住站起身,要将林巧抱在怀里。但林巧笑了一下,将手一抖,道:“你先试试这个。”

    李伯辰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短褐。这是头一次有人为他制衣,忙接了过来。林巧道:“还没走完针——你上身试试看。”

    李伯辰忙将上衣脱了,矮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正合适。

    林巧退后一步看了看,轻出口气,道:“这就最好了。”

    李伯辰笑着转了一圈,慢慢脱下,又将林巧手中的针线接过,一同放在桌上。上前一步,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往东屋走去。

    林巧惊叫一声,笑道:“不成不成,今天不成。”

    李伯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怎么不……哦,你是……”

    他边说边将林巧放了下来。但林巧道:“不是。”

    李伯辰愣了愣,又听她道:“今天不成,往后也不成了。”

    他再愣一会儿,看到林巧白净的脸上漾起两团红霞。一个念头腾的一声冲了出来,他只觉身上泛起热气,胸口突突地跳,说话也有些发颤:“小蛮,你是……有、有了?”

    “嗯。”

    李伯辰猛地抬手往旁边一击,只听咔嚓一声响,门框一下子裂了。他忙将林巧护住,但好在门框没有倒下来。可此时也管不得什么门框了,想要将她一下子抱起,却又赶紧缩了手,只道:“怎么会……哈哈当然会……哈哈太好了!”

    林巧只笑着看他,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收拾收拾,快睡吧。”

    李伯辰高声道:“好、好,我来,你歇着!”

    他又好好抱了抱她,才转身走出去。他一边将桌上的茶盏、尚未缝制好的衣裳归拢了,一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漾开了。原本心里还在担忧许多事,可如今却都觉得不值一提。

    等他熄了堂屋的符火灯走回里间时,见林巧在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脸,问他:“阿辰,要是个男孩,叫什么?”

    李伯辰搓着手走来走去,道:“叫……叫……你想叫什么?都依你!”

    林巧笑道:“这可不成,哪有这个道理。”

    李伯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那就有了。要是你想不出……嘿嘿,就叫……嗯……哎呀,不行,不能随便叫。我明天去问问常秋梧,有没有什么讲究。”

    林巧道:“那,乳名你总该取一个吧?”

    李伯辰道:“诶,这个可以。乳名嘛,就叫辰生嘛!对吧,我李伯辰生的儿子!”

    林巧笑道:“才不是你生的——好吧,那,要是女孩儿呢?”

    李伯辰道:“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女孩是小棉袄——蛮生?哈哈不成,不好听。那就叫——”

    他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林中过夜时,林巧独坐湖畔的样子,又想到常庭葳。便道:“就叫念慈吧。”

    林巧愣了愣,又低声道:“念慈……好,阿辰,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李伯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等他们来了这世上,我一定给他们一个好世道。”

    第二天李伯辰起得尤其早。先去灶间烧了热水,又熬了一锅粥。等粥的时候将咸鱼撕成小条在锅上蒸着,在另一口小锅里煮了鸡蛋、又切了些萝卜、菘菜心焯了水,另调了一碟酱。

    他走到院中把院子也扫干净、再给两匹马上料喂水,想了想,回到那一界去,用魔刀将那条鱼干也切了些。他想,那煮蛋的小锅是从此界带出来的,该有非凡的效果,那这鱼干,也该不是寻常物吧。

    他切了一小片尝了尝,只觉口感像木头一样,很难嚼烂。但含了一会儿,口舌生津,一股暖意流入肚腹,顿觉精神一振。

    从前他在那一界待得久了,身体中积郁的灵力都一时化不开,便没打这东西的主意。可眼下看,这东西的效力该不比被自己囫囵个儿吃下的须弥胎差吧?每天细细地刨一些给小蛮吃了,正相当。

    等他把吃食摆上桌,林巧才起床。两人说说笑笑用了早点,李伯辰便将曜侯抽了出来,搁在桌上,道:“小蛮,这刀你带着。”

    林巧愣了愣,李伯辰道:“我这刀里面有阴兵。一会儿我进山去,先把阴兵唤出来,你要觉得害怕,我就叫他们待在宅子外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来人,他们就来救你。”

    林巧伸手摸了摸刀,道:“阿辰,那你呢?”

    李伯辰笑了笑:“要是今天真遇着一个妖兽,阴兵也没什么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的人,要收拾得了那东西,就动手。要是吃力,我就想法喊人再去,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想再对她说说那些阴兵是何种模样,林巧却道:“嗯,那……你可小心。”

    李伯辰稍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林巧会好奇这刀里的阴兵是怎么回事、又是何种模样,没料到她似乎并没兴趣。他心想,或许是她对修行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不是很多,不晓得“阴兵”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本来她如果要问,自己是打算将一切都细细说给她听的。可这样也好,她知道得少些,也就担心得少些。

    李伯辰便站起身,还想再叮嘱几句,却听院外有人叫门——是个孩子,喊着“猪猪”之类。

    该是孟娘子。李伯辰道:“那我就走了——你要在家里无聊,可以去找孟娘子说说话。”

    林巧笑道:“不会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伯辰握了握她的手,取了魔刀,转身走出去。

    推开院门瞧见孟娘子,见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道:“送他们去学堂里,问问你要不要去。”

    又看到李伯辰手里的刀:“呀,这就带上了?”

    李伯辰笑了笑:“以防万一。”

    他和孟娘子往常家宅子里走。远远看去,那三进院落极有气势,便道:“常老先生家人不少吧?”

    孟娘子道:“不多。就老先生和常先生。还有一位,名讳常高宜,是常先生的父亲,前些日子到吉州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常家人丁凋落至此么?便道:“因为当年的事?”

    孟娘子道:“嗯。常家人也是守土死国的。”

    这时男孩在一边道:“猪猪收徒死光。”

    孟娘子道:“可不许乱说!”

    李伯辰笑道:“他喜欢小猪?”

    那女孩儿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道:“他不喜欢小猪,他叫你猪猪!”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第一回这男孩瞧见自己往院子里跑时口中叫嚷的“猪猪”,原来是在说“叔叔”。那刚才是在说“叔叔守土死国”吧。这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也粉雕玉琢,李伯辰又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他从前不讨厌小孩子,可也谈不上喜欢。但昨夜知道自己将为人父,再看这一对孩童,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忍不住道:“他们叫什么?”

    孟娘子笑道:“大的叫小满,小的叫花生。”

    李伯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念,想,这两个名字蛮有趣,可我起的那两个也不坏!

    两人走到常家宅前,正瞧见常秋梧站在门前阶上。见着孟娘子,正容道:“孟家娘子,今天有事,不开课了,抱歉。”

    上次见他时,他穿了书生袍,今次却是短打扮,腰间悬着一柄剑。

    孟娘子见他这模样,愣了愣道:“常先生也要进山么?”

    常秋梧道:“是。”

    又对李伯辰点点头:“陈兄弟,你也要往山里去?”

    李伯辰心道,他此时还将自己当成隋不休的吧?也许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道:“是。听说山里可能有妖兽,我也去瞧瞧。”

    常秋梧脸上露出些笑意:“好,我们同行。”

    李伯辰也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二百零三章 试探

    两人同孟娘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往山里走去。天气愈发暖和,田间地头一片微绿,已经可以看到农人下田劳作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常先生,我听说朱厚从前名声不大好,没想到把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

    常秋梧道:“是啊。此地虽小,但经营得好,也是一方基业。”

    李伯辰心想,他和自己只见过一面,不该说“基业”之类的话。如今既然出口,是在将自己当成隋不休试探吧。他实在很想听听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道:“常先生,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想请教请教。”

    常秋梧道:“陈兄弟客气,我们一起探讨。”

    李伯辰便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不少城镇,所见的都是百姓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此地能有此气象,该是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够管一管。我听说临西君那里也称得上人人安居乐业,治下亦有法度。”

    “但要是一地有一地的基业,往后彼此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都是李国子民,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常秋梧笑了笑,道:“陈兄弟说得也有道理。那,陈兄弟觉得该怎么办呢?”

    李伯辰道:“我只是好奇,常家很有民望,怎么会留在这里,而不去辅佐临西君呢。”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道:“陈兄弟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运筹帷幄之人。”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李伯辰便装作听不懂。

    常秋梧背了手,又道:“临西君李生仪此人么……望似人君。”

    李伯辰想了想,觉得后面这句似乎不是好话——是说他“看起来像是做人君的料子”?那实际上呢?

    要自己是寻常人,他说到此处该不说了。但他将自己当成来探听消息的隋不休,该会再说些吧。果然,又听常秋梧说道:“迁来此地之前其实和李生仪打过交道。那时候是十几年前了吧。”

    “他刚刚起事,势单力薄,但因为是唯一一个王姓,还是有许多李国故旧暗中追随他的。这种事,该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若是心急,不但自己有麻烦,别人也会有麻烦。”

    “那时候我与家祖都劝说李生仪,务必等根基稳固,再称孤道寡。但他却一意孤行,起事第二年便自号临西君。如此一来,哪怕五国暂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是要剿的了。”

    “结果追随他的故旧世家……唉,其中许多是在国难中幸存下来的,又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之后,我们清楚此人德不配位,也就避到奉州了。”

    原来临西君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李伯辰想了想,也不好评判李生仪人品究竟如何。十几年前……李生仪该和自己年纪仿佛吧?要是因为年少气盛,非要那么干,或许如今他自己也在后悔呢。

    他便道:“原来是这样。但这些年临西君名声在外,看起来倒是经营得不错。”

    常秋梧看了他一眼,眼中稍有些讶色,该没料到李伯辰会帮临西君说话。但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看起来的确不错。但这不错也并非全无代价——五国伐李已经大损元气,北边魔国又步步紧逼,再经了十几年前那一遭,谁都打累了。因而,与五国各地驻军心照不宣——他经营临西地,各国也就不再轻言刀兵。说起来,眼下他与五国的王室关系都还称得上不错呢。”

    这件事,李伯辰倒真没料到,忍不住问:“追随他的人就没什么异议么?”

    常秋梧道:“六国之内的事,都还是人的事。但北边的战事,则是人与魔国的事。李生仪不愿在此时便宜了魔国——有这种大义在,谁会有异议呢?”

    他说话时语气中略有些嘲讽之意,李伯辰不知他是对李生仪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还是觉得李生仪仅是在沽名钓誉。

    不过说到此时,倒终于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了。便道:“哦……那常先生,要这世上的李国王姓后人不只临西君一人呢?”

    常秋梧想了想,道:“真要是那样,那人如今也是势单力薄,恐怕难成气候。”

    李伯辰立时道:“那,要是外有强援、内有如此处一般的基业呢?”

    常秋梧眼中精光一闪。此时两人走到了昨夜那片草甸中,他默不作声地行了几步,沉声道:“什么样的强援?”

    李伯辰道:“譬如,也是个五国之中的王姓呢?”

    常秋梧缓行几步,道:“那自然是大有可为了。”

    李伯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略有些失望。想了想,意识到是因为常秋梧的态度吧。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代隋无咎来问双方要不要结盟。

    他虽然是李国王姓后裔,但在隋国生活那么久,也自觉是半个隋人。又对十几年前李国的灭国之战没什么体会,因而心中对隋国、对五国其实谈不上什么恨意。

    可常秋梧、常休不该如此吧。那场劫难中,那么多人死去,国仇家恨……他竟真的愿意与隋无咎结盟么?他刚才说起李生仪与五国“媾和”时面露讥讽,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忍不住道:“常先生,我还以为你们对五国王室恨之入骨。”

    常秋梧笑了笑:“英雄应时而动,应势而动。要只恨,就是空谈了。”

    李伯辰也笑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常家人瞧不上临西君,看他对自己这个“隋不休”所说的话,似乎的确有再拥立一位李国王姓后裔的意思。可如此一来,往后难免同室操戈,那他到底是为了李国,还是为了私利呢?

    这种做法,岂不是与叶卢想要自己做的很像么。而且,他似乎也没说过“那位王姓后裔”的态度如何,是觉得要真把自己找到了,自己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么?

    昨夜小蛮对自己说,要想自保,最好还是得有基业。可李伯辰到了此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留在这儿,与常家人一道了。

    此时两人穿过草甸,走上往山里去的道路了。李伯辰心道,罢了,这些事也不急,今天还可以回去跟小蛮商量商量。便道:“常先生,你带干粮了么?”

    常秋梧愣了愣,半晌没说话。李伯辰一想,知道他该是误会了——在想自己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便笑了笑,拍拍腰间系着的布袋,道:“我带了几张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常秋梧这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倒是没带。但咱们该也用不了多久的功夫。”

    李伯辰心想,难道他原本只是打算来转一圈?更多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有些失望,但也只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只说些闲话。再走上约一个时辰,已入深山,道路都不见了。常秋梧带他走上一道山脊,从此处望去,只见群山莽莽苍苍,深处生起雾霭,镜湖山、孟家屯,都看不到了。

    常秋梧长出一口气,道:“屯里的人进山采药,多半是在这附近。”

    又往前面一道悬崖上一指:“周家人该就是在那里被抬回来的。”

    李伯辰头一次进山,便往四周多看了几眼。见他现在所在的这道山脊一侧是深谷。那深谷颇为宽阔,底部还有一条小河,另一侧则又是延绵的群峰。他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底下这山谷是一直通到北边么?”

    常秋梧道:“应该是。屯里有些更北边的山民迁过来,就是从这山谷里走的。”

    “从这里往北,这山谷有多长?”

    常秋梧想了想:“这个不好说。但三四十里是有的——有人就从那里,经这山谷来。”

    李伯辰想了想,心里一跳。从此地到北地,之间隔了四五十里的群山。可要是这山谷足足足蜿蜒了三四十里,岂不成了天然的通道么?李国北境不像隋国那样有战事,就是因为天险,可要是这山谷一直通到北原那边去……妖兽说不定真过得来!

    他沉声道:“这山谷……要真是妖兽害了周家人,只怕不好。”

    常秋梧愣了愣,似乎是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笑了笑:“陈兄弟多心了。我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妖兽军在北原也攻了十几年,但从没有妖兽在这山里现过身,可见北边的群山和堑江是挡得住的。”

    李伯辰摇了摇头:“我觉得未必。常先生,前十几年,妖兽军的攻势其实不是特别猛。因为他们之前把北原拿下来了,死伤甚重,该也是在慢慢休养生息。到了这两年元气恢复了,才又开始南下。”

    “我在想,之前的十几年这片山可以成为天险,一是我说的缘故,二是因为有山君。可十几年前李国一场大乱,许多在世灵神也参战了,只怕也伤了元气。要是……北边临着堑江那里的山君没了,魔国修士,譬如说化虚、天魔境的修士,用神通将群山摧垮了呢?”

    常秋梧听了他这话,似乎也吓了一跳,道:“有这样险?”

    看他这模样,李伯辰心里倒舒服了许多,想,他也还是在意北边战事、并非只想着争权夺势的。但又感慨,一路走过来,极少听到李国人说魔国如何。一方面是因为经历战乱自顾不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面环山、地理位置太过优越,因而放松了警惕吧!

    他便低叹口气,道:“常先生对北边的事情可能不是很了解。北原在二十年前还是咱们的,是十几年前天子伐李的时候,北边军力空虚,才被他们趁虚而入夺了。”

    常秋梧道:“这个我知道。”

    李伯辰点点头,道:“我虽然没经历过当年北边的大战,但听说妖兽、罗刹、须弥人在那两三年间死伤足有十几万。所以之后他们才无力继续南下,我们才得以在无量城、万有城一带拒守。但从前几年开始,魔国人又强攻了,到今年,隋境的当涂山终于丢了。我想,他们在隋境动手,没理由不试着在这边也想想办法。”

    常秋梧脸色凝重起来,想了想,道:“惭愧。我实在不通军事,多亏了你今天的话。陈兄弟,那我们去那个崖上好好看一看——今天怕是要吃你的饼了。”

    李伯辰一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他便往那崖上跃去。这悬崖其实并不高,五六丈而已,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侧面绕上去。但李伯辰想瞧瞧常秋梧大概是个什么境界,便一下子跃起两丈高,落到一块石上。脚不停歇,再一点,又蹿了上去。三纵两纵的功夫,已经站在崖上了。

    这时再往下看,只见常秋梧也如一只大鸟一般掠了上来,身形极为潇洒飘逸。李伯辰心道,这人境界绝不在自己之下,该已经是龙虎境了。那,常休会是灵照境的么?

    他刚想要喝一声“好功夫”,却听常秋梧道:“那边有人!?”

    崖上生着一片茂密树林,如今都泛了绿意,也称得上枝叶繁茂。李伯辰听他这话,忙转过来往身后的林中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靠坐在一株树下,像是睡着了。

    他愣了愣,心道这人会不会是孙差口中这几天也未归家的冯三?和周家人有仇的那个?有这样巧么?

    那人脸上、胸口都有大片的血迹,已成黑褐色了,该是干涸了许久。要是他自己的,只怕已是尸体了。李伯辰想到此处,常秋梧却已大步赶了过去,口中道:“你有事没有?!”

    先前试着从他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对他接连失望。但如今看他这个模样,李伯辰又对他再生出些好感来。无论这人在大势上如何想,但身为李国旧贵族、龙虎境的修行人,却能因一个寻常山民而焦急,实在很难得。

    只是,也许常秋梧没怎么与人搏斗厮杀过,实在很缺乏经验。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即便李伯辰自己也得好生看看才敢上前,他却径直奔过去了。

    他忙道:“常先生,小心!”

    常秋梧此时已走到那人身前,听了他这话,才顿了顿脚。

    但听得那靠坐在树下的人长长了出了口气,像嗓子嘶哑了许久一般,又睁开了眼,把头往旁边一偏,直勾勾向两人看过来。

    原来这人还活着!

第二百零四章 累赘

    经李伯辰提醒,常秋梧也谨慎了些,便只在这人身前两步远处站下,道:“兄台,能听着我说话么?伤着哪儿了?”

    李伯辰听了他这话,知道这人该不是冯三。那,也是进山的山民么?可昨天才在此处抬了周家男人回去,怎么会没看到他?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瞧见那人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常秋梧没听清,又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

    此时那人的两只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像珠子一般。双臂双腿又飞快一颤,一下子攀到了树上——李伯辰看得分明,他动的时候,脑袋像是被钉死在半空中一样,挪都没挪一下,可身子却已经贴上了树干……竟成了个脑袋从后背上探出的模样,仿佛一只人形的大蜘蛛!

    他登时觉得身上一麻,意识到那种预感又来了,立即喝道:“小心!!”

    要是他站在常秋梧那里,此刻该当即抽身拔剑。但常秋梧见了这人的模样,却先愣了一愣。这一下很要命,那人的双臂与双腿忽然反曲过来,两肋下也啪的一声,一下子裂开了——八根肋骨探出,瞬间化为八条细且长的腿。

    此时常秋梧才伸手去握剑柄,但那怪物的手、脚已经向他当胸刺了过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李伯辰是连救都救不及了。

    好在常秋梧终于反应过来,在这刹那之间,先向后跃起,双腿将那怪物的双脚踢了回去,又一探手,把怪物的双手给握住了——那已不是人手了,手指并拢,化成了一柄匕首样的骨刺。

    他一纵落地,李伯辰也已拔出了魔刀,正欲摧动刀芒斩过去。可要命的是常秋梧竟然低喝了一声,掌心忽然爆起两团电芒,他身周登时现出八个炫目至极的光点,李伯辰离他有两三步远,仍能感觉到自己毛发都立了起来,裸露的皮肤也一阵一阵的刺痛——是常秋梧使了神通!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人从前没打过架的么!?连进退配合都不懂,这样岂不是把我给阻在后面了!?

    他心里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常秋梧啊的痛呼一声,身周的电光一下子散了。可刚才那光芒实在太耀眼,此刻李伯辰眼中还一片白花花,一时间也看不清。他只得先自己往后跳出两步,稍待片刻,才瞧见是那怪物又用一只骨腿刺了过去,将常秋梧的大腿给刺穿了。

    他来不及多想,终于挥刀斩出去,喝道:“来!!”

    他此时是养气境的巅峰,这刀芒比在散关城外庄园中时还要厉害。怪物没来得及将手脚收回,登时被斩断。刺进常秋梧大腿里那只骨腿,也被击得粉碎。

    常秋梧的身子跌落在地,那怪物吹号般地低鸣一声,转身蹿入林中去了。奔跑的时候身上又不停探出骨刺来,将那人身撑得支离破碎,落了一地的血肉。

    李伯辰瞪了常秋梧一眼,道:“你怎么样!?”

    常秋梧脸色铁青,手也有些发颤,只道:“那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李伯辰便知道他该无大碍,也知道这人是帮不上忙了。他境界不低,可这怪物似乎也极为难缠,否则自己刚才不会觉得浑身一麻——那是有生死之忧的警兆。

    这个常秋梧,只怕没怎么和人交过手,此刻虽谈不上吓懵了,但也是六神无主了。

    便道:“你在这儿等我!”

    飞身向林中纵去。又听得常秋梧在身后道:“等一等我——”

    李伯辰赶忙又加紧几步,把他远远甩到身后了。

    林中树木茂密,那怪物腿脚很长,一时间不是很灵便,李伯辰倒勉强跟得上。他看那东西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在庄园中见到的朱毅,两者是有些相似的。就在心里暗道,难不成又是那样的魔物?谁搞出来的?朱厚么?他们不管这事,就因为这个?

    想到这儿,忽然哎呀一声——我忘记答应了小蛮的事情了!

    可追已经追到这儿了,总不好再退回去。要是这东西受惊跑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何时才能逮着它。眼见着那怪物快要消失在密林里,李伯辰将牙一咬,伸出手去,喝道:“破!”

    一道雷光自掌心发出,前方数颗一人合抱粗细的树木登时被摧垮,树冠倾倒下来。那怪物也捱了这一记,立时被凌空击飞,一下子撞到前面一块巨石上了。李伯辰从倾倒的树木间闪过,魔刀一扬迫出一记刀芒,又轰在怪物脊背上。

    那怪物又吱吱嘎嘎地叫了一声,登时再被斩下两条腿。

    他心里略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如今这手段已比在庄园时强了不少,对付这东西似乎也不吃力了。正要再冲过去、再给它两记,怪物却已转过了身,不逃了。余下的五条骨腿往土地里一插,两人之间的地面忽然泛起一阵土浪,便听得身旁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大片树枝像触腕一般裹了过来。

    这东西会使神通!?

    李伯辰忙将魔刀在身周一划,将探来的那些枝杈斩断,但那些东西源源不绝,又围了过来。此时林间也响起呜咽风声,天顶忽然浓云汇聚。他与叶成畴来时艳阳高照,暖风拂面,李伯辰身上是出了汗的。但被这风一吹,身上的汗水全没了,只觉骨缝里都冰凉凉地疼。

    下一刻,又听得那风声中混杂了些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地上的枯枝烂被风搅起,竟隐约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形,向他冲了过来!

    李伯辰忍不住一愣,一个念头猛地跳出来——这怪物难道不是魔兽,而是山君!?

    眼前这情景与无经山君斗应慨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记起曜侯已经留给小蛮了——他娘的!他立即向后飞掠而去,又斩出两道刀芒。要那怪物真是山君、又召来了阴兵,这刀芒虽伤不到阴灵却可将山君给阻上一阻的。他又低喝道:“我乃北辰灵主,你好大胆!”

    可那山君却不理他这话,反倒随着阴兵一同扑了上来。此时它现出真面目,看着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但那头颅却有三对眼睛,嘴巴虽咧得极大、布满利齿,但也很像人。李伯辰只觉它这模样略有些熟悉,可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腰间刀鞘往前一推,又喝:“退下!!”

    他这刀鞘中是封了原本李定那张“北辰之宝”的,他见过李定以此退去山君的阴兵。他虽然不知道怎么用,但北辰之宝的符纸既是用北辰宝印制成的,自己这北辰帝君没理由用不了。

    果然,扑到他面前的阴风忽然顿住,在原地打起旋儿来。那怪物也原本也攻了过来,一瞧见阴兵停住,似是愣了一愣,三条腿刺入土中,另两条腿擎在半空,仿佛不知该不该落下来。

    趁这当口,李伯辰再往后一退,阴灵出窍,立时瞧见周围滚滚地气都汇聚在了这怪物身上,叫它的身子仿佛笼在浓重云雾中一般。

    果真是!

    刚才那符宝起了作用,此刻他头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便抬手在地气中狠狠搅了搅,喝道:“散!”

    他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话音一落,那地气却果真散了去。怪物该也感受到什么,登时受了惊一样蹿起,一下子跃到树冠上了。李伯辰立即附回肉身,心中却已大定——这玩意儿在李国地界做了山君,自然受的是我的气运,怕它什么!?

    地气散了,周围的阴兵便也散了。那些活物一般的枝杈亦定在原处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李伯辰持刀在手,抬眼往上瞧,便见大片树冠窸窸窣窣地颤个不停,似是那怪物正在其间游走,但一时又不敢攻下来。

    这东西好像不会说话,看起来与畜生无异。但李伯辰又想到它之前的举动——先装作人引人上当,见势不妙便蹿入林中。捱了自己的刀芒知道跑不了,立即借着地气反击。等发现周身地气一下子散了,又懂得逃命——虽不能说话,可也算极聪明的了。

    难不成……是什么野兽的阴灵,偶然得了山君的空位,暂时还没完全弄懂人事么!?

    可又为什么不逃了?

    李伯辰想了想,沉声道:“你要能听得懂我说话,就该知道我不但能散了你这地气,还能叫天雷来击你——还不快现身!”

    树冠之上的怪物似乎停了一停,不动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想,它是听懂了吧!

    正要再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陈兄弟,你怎么样!?”

    是常秋梧。怪物一听着他的声音,立时长鸣一声,猛地往他来处蹿去。李伯辰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时常秋梧在林间现了身,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怪物已从树冠上猛地蹿下,向他直扑而去。常秋梧此时是执了剑的,见到怪物倒没像刚才那样发怔,又该是因之前的反应觉得惭愧,有意表现出胆气,不但没退,反而挺剑便刺。

    他那剑身上附了一层电芒,登时将林间映得如同白昼。怪物被他这么晃了一下,就落了个偏,一条腿从他肩头斜斜刮过,却只刮破了衣裳。

    常秋梧便一剑刺入怪物心口,口中喝道:“受死!”

    怪物吃痛,五条腿没命地乱抓。常秋梧得了手,该是心中得意,将剑抽出又补了一剑。但那怪物五条腿猛地一抓,一下子将他给抱住了,二者一同往旁边坡下滚去。

    李伯辰有心帮忙,可他们混做一团,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提刀飞奔向前,吼道:“常兄撤剑!”

    但这种时候,常秋梧是绝对听不到的。更要命的是两人之前在山脊上走,这悬崖其实就是山脊陡然凸起的另一段。常秋梧与怪物沿坡滚了几滚,速度已越来越快。偏那怪物似乎是觉得难逃一死,索性将他紧紧抱着,死也不松开,眼看就已到了坡边,一旁就是深谷了。

    这深谷虽说不是直上直下,但也十分陡峭,还有些凸起的岩石、老树。李伯辰心知不妙,忙飞奔过去想看看能不能将常秋梧拉回来,但已晚了。

    两者滚到深谷边,忽一腾空,往下坠去。坠到一半时才落在坡上,在一块石上一摔,总算分开了。那怪物张着五条腿,还在四处乱抓,常秋梧也手脚并用,想要攀住些什么,但也没抓住。又撞了几次,总算落到谷底,仰面躺着不动了。

    李伯辰心里一凉——这山谷至少有二十来丈,常秋梧或许是龙虎境,相较寻常人也称得上是铁打的身子了,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倒是那怪物摔落下去,还能动。五条腿只剩了三条,在地上试着爬起,但又摔倒了。李伯辰忙提刀沿坡跳下去,用了几息的功夫才落地,心里倒也顾不得骂人了,先奔到常秋梧身边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只是胳膊折了一只。

    他稍微放了心,才大步冲到怪物身旁,喝道:“别动!”

    其实他此时并不想杀它了——哪怕这东西真是新继位的山君,也该晓得一些山君才知道的辛秘。它能听得懂人说话,要能将其驯服,也许可以问出好些东西来。

    但怪物刚才受了常秋梧两剑,似乎已对李伯辰完全失去信任。三对眼睛一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抬腿便刺。李伯辰闪身让过这一击,手起刀落便断了它两条腿,又喝:“别动!”

    怪物这下站不稳,终于摔倒在地,身子颤了一阵子,忽然又从肋下探出几只小腿,飞快往远处攀去。李伯辰叹了口气,大步赶过去。但此时又听得山谷中传来一阵马蹄声,稍后便有一队骑士踏着河水冲了过来。

    没等他看清那些骑士的模样,便听半空中嗡嗡两声箭鸣,怪物一下子被钉在地上了。

    而后当先的一个骑士才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手腕粗细的大弓,一手扬着马刀奔至怪物身旁,一个错身,将它脑袋斩下来了。

    到此时,这东西终于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二百零五章 仇人相见

    李伯辰持刀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心道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没一个帮忙,全是来捣乱的。

    再看那坐在马上的骑士,只见他身形魁梧,面方口阔,头上随便梳了个发髻,发丝乱蓬蓬的。但身上的装扮却很不凡,上半身是件鱼鳞铁甲,锃亮锃亮,下半身则穿着缎裤,深紫色。

    他手中那张大弓显然不适合在马上用,可能在四五十步之外两箭将怪物钉在地上,可见也是使箭的好手。再看他刚才斩下怪物头颅时的力道,也瞧得出此人修为不凡。

    李伯辰只想了一想,就知道此人的身份。

    该是朱厚。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躲,可这谷底甚为平坦,两人又只相去二十来步,没什么地方可躲的。便心道,也罢,我何必在这种人面前藏头露尾?又想,可见真不能随便发誓的——要刚才真记着自己对小蛮说的话,不去追这怪物,也就不会和朱厚撞个正着了。

    他索性将刀一振,稳稳站下了。

    此时朱厚将马勒住,往他这边看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七八骑,都跑到怪物身边勒了马看,见它死了,纷纷喝彩,叫道,“大将军高明!”“大将军神功盖世!”“真他娘的准!”“好哇!嗯……好哇好哇!”

    朱厚将马刀还了鞘,抬起一只手,那些人才不做声了。他又看了李伯辰几眼,策马走到怪物尸身旁瞧了瞧,忽然一笑,道:“嘿,这就不是我杀的。”

    再转脸看李伯辰,高声道:“兄弟,本事不错啊,哪里人?”

    李伯辰沉声道:“屯里人。”

    朱厚愣了愣,笑道:“我这儿竟然有你这样的猛士?不瞒你说,我追这东西已经好几回了,都他娘的叫他跑了!没想到折在你手上!”

    李伯辰拿刀往一旁指了指:“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是因为常先生帮忙。”

    常秋梧是在一堆乱石后昏死过去的,他这么一指,朱厚才瞧见那边还露着两条腿,愣了愣,道:“常秋梧?”

    “是。”

    他忙一打马冲过来,口中道:“常先生怎么样了!?他妈的,看什么看?来救人!”

    这话是对身后那几骑说的。那些人一听,忙也策马跑过来。但李伯辰知道常秋梧性命无忧,便只往一旁让了让。

    不过这个朱厚倒真叫他觉得意外。听他说话,虽有些粗俗,却叫人觉得很亲近,并没有想象中江洋大盗的那种阴厉冷酷之气。他看了尸体,说并非他自己的功劳。见了常秋梧昏迷在地,急切之情也是真的。

    如今跳下马蹲在地上给常秋梧把脉,看起来对也自己全无防备……李伯辰实在没法儿将这样一个人同九三口中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上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想,慢慢往后退了两步。要是这朱厚忧心常秋梧的伤势而不顾得他,正好可以悄悄离去。

    但又瞧见朱厚随从中的一个人忽然转了脸,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瞧,皱起眉。

    李伯辰一怔,一个念头跳出来——这人难道是庄园里跑掉的那几个人其中之一!?

    果真是——那人又盯着他的魔刀看了看,忽然一挺身,将腰间的刀拔出来了,喝道:“是你!!”

    再叫:“大将军,是他!是他!就是他!杀了大公子的就是他!!”

    他这么一喊,朱厚猛地转身站起,道:“什么?”

    那人往李伯辰这边冲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赶紧退回到朱厚身边,道:“就是这人杀进园子里,把大公子杀了!”

    此时,李伯辰倒觉得心中一定,不再忐忑了。索性笑了笑,道:“嚯,真是冤家路窄。”

    另外几个随从也立即拔了刀,将他围在当中。将他认出来那人便叫:“小心小心,这人不好对付!”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昨夜小蛮说自己未必乐意杀这朱厚。可如今看,不杀也得杀了。

    他正准备举刀,却见朱厚抬手压了压,又将他上下一打量,道:“朋友,真是你杀了我儿?”

    李伯辰实在没料到朱厚能有如此气度——在这种时候,竟还会先问上一句。

    他便略一犹豫,到底没出手,只道:“是。”

    随从立时聒噪起来,破口大骂。但朱厚皱眉厉喝:“闭嘴!”

    又看李伯辰:“你我无冤无仇,因为什么要取我儿性命?”

    李伯辰笑了笑:“你真不知道朱毅在散关城做了什么事?”

    朱厚想了想,道:“说来听听。”

    要是寻常的匪首,李伯辰只会觉得这话是在戏弄讥讽,该出刀了。但他之前听了朱厚的话、见了他做事的模样,心中便道,难不成这人是真心在问?

    他略沉默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朱毅带了匪兵冲进散关城,烧杀劫掠。杀的不是城里官军,而是寻常百姓。我这人,最看不惯这种事,杀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大将军的公子。不过即便知道,刀下也不会留人。”

    将他围住那几人似乎开口欲骂。但之前得了朱厚的令,也只动了动嘴唇。李伯辰见此情景,忍不住心道,无论朱厚这人如何,节制手下倒的确有一套。要他手底下的都是如此令行禁止,也能称得上是一支强军了。

    朱厚听了他这话,眼一瞪,看向将李伯辰认出那人,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人愣了愣,忙道:“一……一派胡言!”

    朱厚点点头,转脸看李伯辰,将腰刀抽了出来。

    李伯辰低叹口气,心道,这人果然脱不了土匪脾性。可下一刻,朱厚猛一挥刀,竟将那随从的脑袋斩了下来。

    余下人都吃了一惊,甚至有一人的刀落在了地上。就连李伯辰也怔了怔,不知此人是不是在泄愤。但朱厚将刀上血水一甩,还入鞘中,沉声道:“好。原来如此。”

    想了想,又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叫他往散关去,是叫他善待父老,巩固基业。可他倒做了这种事,死有余辜!”

    又对李伯辰一拱手:“兄弟,多谢保全了我的名声。”

    李伯辰又看了地上那头颅几眼,才确信他是真的死了。他此刻只觉头脑一片混乱——这人在做什么?他是真的公允磊落至此?可要是这样的人,从前残杀妇孺又怎么说?那朱毅化成了魔物……难道这事朱厚也不知情?是旁人背着他做的么?

    又或者……他是见自己是与常秋梧一道的,因而暂且按下了杀心,为他的大事,不愿得罪常家人?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这时候常秋梧“嗯”了一声,转醒过来。朱厚忙转了身,道:“常先生,你怎么样了?”

    常秋梧转眼看了看他,一时间略有些茫然。又隔一会儿,才低声道:“哦……没事——朱将军,你见着陈兄弟了么?”

    朱厚愣了愣,往李伯辰这里看来。

    李伯辰便在心中低叹口气,知道这时候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份了。便道:“常先生,我不叫陈伯立,我叫李伯辰。”

    常秋梧该是摔得七晕八素,又反应一会儿,才道:“李……伯辰?”

    又瞪起眼睛:“你叫李伯辰!?”

    李伯辰道:“是。”

    他该是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昨天晚上听他与常休说话,知道他们晓得自己的存在、晓得常庭葳有一个孩子。该是沿着常庭葳出走的路线一直南下,查到了那村子里。但既然没将原本的“李伯辰”带走,应该是在常庭葳身故之后才查过去的。

    那时候原本的李伯辰该已从军,他们只知道这个名字,而找不着人了。

    此刻,自己这“李伯辰”又跑到孟家屯,且也是个修行人,又有意与他亲近……常秋梧应当猜得出,自己就是常庭葳的那个儿子了吧。

    不过这事,朱厚未必知道。他该只觉得自己是个杀了隋国王孙的低阶军官。

    常秋梧怔怔地思量一会儿,就要扶着石头站起身,朱厚忙过去搀他,道:“常先生,小心哪!”

    常秋梧一把抓住朱厚的手,盯着他,道:“朱将军,我之前听说,令公子在散关遇害。”

    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此事一定有误会,看在我的薄面上……”

    朱厚苦笑一下:“常先生,放心吧,那事没什么误会。”

    又转身道:“就是这位李兄弟取了犬子性命——我已问过他,朱毅在散关城残杀百姓,没将我的话听进半句去,险些坏了我的基业。李兄弟为民除害,我绝不会怪他。”

    常秋梧与李伯辰之前的反应一样,也愣了愣。随后又想笑,可该意识到笑也不妥,便板起脸,松开朱厚的手对他作了个揖,沉声道:“朱大将军胸怀江海,气度惊人,我常某佩服!朱大将军,昨日家祖已说过,要将军再登门,便叫我引见。”

    朱厚脸上立即现出喜色,道:“好、好、好!那我一会儿——不妥,等我明日备齐大礼,再请常老先生出山!”

    再转脸对李伯辰道:“李兄弟,不打不相识,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又对身边的人喝道:“回去撤了追杀令!”

    他身边那些随从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得齐齐应了一声。

    常秋梧似乎对朱厚这做派不觉奇怪,李伯辰倒是越看越疑惑……世间真有如此人物么?他自问,就是自己遇上这种事,也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这时常秋梧又道:“朱将军,那怪物——”

    朱厚往数十步之外一指:“已经死了。”

    常秋梧道:“那还请朱将军将它送到我那里去。这东西古怪,我得请家祖瞧瞧。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李兄弟说。”

    朱厚笑了笑:“好。”

    他转身走开,又将随从招呼了,去搬那怪物的尸体。

    常秋梧便走到李伯辰面前,见朱厚的人走远了些,先盯着他看了看,又低声道:“你……”

    李伯辰叹了口气,道:“常先生,家母常庭葳。”

    常秋梧摇摇头,又点点头,脸上神情变幻。忽然躬身一礼,道:“表爷爷恕罪,小辈之前不懂礼数,多有冒犯。”

    李伯辰吓了一跳,忙托住他的手,道:“常先生,千万别这么叫我!”

    之前与小蛮开玩笑,曾说论辈分,自己反而是常秋梧的表爷爷。可如今这四十多岁的人真这么叫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但常秋梧摇头,道:“怎么能乱了礼数,表爷爷——”

    李伯辰忙道:“实在要叫,那就叫我……李兄?这样行不行?不然朱厚也要觉得怪。”

    常秋梧皱了皱眉,但到底改了口,道:“好吧,那晚辈无礼……李兄。”

    李伯辰这才松了口气,转脸一瞧,见朱厚的人已空了一匹马出来,将那怪物的尸首合力搬上去了。他们做完了事,也没再走过来,而是在一旁等着。

    这朱厚对常秋梧实在是很尊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可要不是,倒更说明此人实乃人中龙凤了。

    常秋梧也随他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我们先回家——老祖宗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吧。”

    两人走过去,朱厚看起来甚为欢喜,又叫随从让了两匹马出来,一行人便沿着谷底的河流往山外走,那几个随从则在后面小跑跟着。

    走了一段路,朱厚道:“常先生,李兄,你们是怎么捉着这东西的?我可堵了它好几次,都叫跑了!”

    常秋梧笑了笑,道:“主要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李兄神勇。要没他,你见着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朱厚一挑眉,转脸看李伯辰,道:“哦?我可真没想到——李兄弟,从前是做什么的?”

    说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李兄弟从前是位将军么!正经的将军,可不是我这草头大将军能比的。李兄弟,我听说你在隋境杀了人,眼下既然来我这里落了脚,我又求贤若渴——就来我山上怎么样?我不叫你伺候我,我是大将军,你就做副大将军!”

第二百零六章 黯然**者

    要与他之间没有杀子之仇,李伯辰听了这些话,该对他印象极好。但他此时实在不知道朱厚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能笑了笑,道:“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与大将军之间也有误会。这事,请容我再想想吧。”

    朱厚不以为意,只笑了笑,道:“没什么误会。既然是常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好,李兄弟,你好好想想,朱某虚席以待!”

    李伯辰不再答话,朱厚便转脸同常秋梧说话。李伯辰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可也该是很熟悉的。这么说,朱厚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么?怪不得常休昨夜决定辅佐他了。

    不过之前听常秋梧将自己当做隋不休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有可能想把朱厚当做傀儡来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朱厚忽然转脸道:“对了李兄弟,昨天夜里,有个狗才跑上山,对我说山下屯里来了个武人,看着要对我不利,说的该是你吧!”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了一下,又道:“我起先把这事儿当真。可之后那狗才又说,那武人的娘子生得十分漂亮,说我正可收了填房——他娘的,我一听,就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但觉着也是我治下的人,就只把他打出去了。”

    “李兄弟,今天我见着了你,又把误会化解了,这事我就不能就此了了。你说说,想叫我把那个狗才怎么办?”

    他该是说的那个孙差吧。李伯辰实在没料到那人会卑鄙无耻至此——昨夜将他教训了,还以为会知难而退,没料到竟用如此险恶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他当时觉得那人罪不至死,可如今知道他竟将小蛮也牵连进去,那实在死有余辜。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朱将军,既然是你帐下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朱厚点点头,冷笑一声:“好。李兄弟,今晚我就叫人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送过去!”

    他说了这话,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一怔,心道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么?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难道他真有意招揽?

    他索性也笑了笑:“就不必送给我了。丢了就是。”

    朱厚仰头大笑,一打马,快跑出去。

    一行人回到屯中时,田间、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李伯辰本以为这些人见到朱厚会避让不迭,可没料到他们真瞧见了,竟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招呼起来,颇为热情。

    朱厚听得受用,哈哈大笑,将手探进身前的袋中一抓,扬手便抛出一把铜钱,喝道:“父老乡亲,朱厚有礼!”

    乡民立即趴到地上去找钱,口中也不忘感恩戴德。李伯辰瞧见朱厚那钱袋子是挂在鞍前的,一左一右共两个。他这样的身份出行,根本用不着带钱,那这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么?看那些乡民的表现,这事该也不是头一次了。

    朱厚又边策马缓行边高声道:“乡亲们看着马上这东西没?周家死了人,就是叫这东西祸害了!是山间的怪物,不是什么妖兽!今天是常先生和这位李兄弟进了山,才把这东西除了——往后大家安心,有咱们这些人在,断不会叫乡亲们再遭这样的祸事!”

    乡民们纷纷叫好,有胆子大的,还凑上前来看。一时间人们围在路边,他们这些人倒仿佛游街一般了。这东西虽然是李伯辰杀的,可之前在搏斗时也无暇细看,此刻朱厚有意叫人将尸首让到前面,他也就仔仔细细瞧了几眼。这么一瞧,觉得不大对劲——怪物身上还插着常秋梧的剑,背上也有自己斩出的伤口。但最重的一道伤口,却是在前胸的——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腹部。

    难不成这东西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是朱厚做的么?

    这时也到了常家门前,常秋梧下了马,道:“朱将军,要不要进来叙叙话?”

    朱厚也下了马,一摆手:“诶,不敢不敢!我还是明天再来。”

    常秋梧就笑了笑,又看李伯辰:“李兄,你呢?”

    李伯辰也下马道:“我这一身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换身衣裳……往后再说吧。”

    常秋梧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好。朱将军,李兄,我先回了。”

    朱厚忙道:“请。”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自己不想在这时候就去相认,常秋梧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一则,刚才进山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隋不休,说了许多话。此时该意识到那些话多有不妥了。

    二则,他也得先回禀常休,好再确认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那个“李伯辰”吧。

    他便也对朱厚拱了拱手,道:“朱将军,要没什么事,我也先回去了。”

    朱厚笑道:“好,李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李伯辰道了别,便按着刀柄,转身走开了。

    其实他背对朱厚时心中仍有些不安,是在提防他暴起发难的。但走出十几步,只听得朱厚又在大笑招呼那些围拢过来乡民,并没有在意自己。而那些乡民,也只顾着奉承朱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真与常家人相认了,往后怕是要麻烦。

    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见院门开了一条缝,林巧探了半张脸出来。他只觉心中一松,快步走过去,道:“小蛮。”

    林巧忙开了门将他让进来,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和人动手了?那些人是谁?”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是麻烦事。”

    回到院中林巧去给他烧了水,又叫他换下衣裳,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背,李伯辰便将山中的事都慢慢给她说了。等说完,外面的声音也没了,该是朱厚离去了。

    林巧又将帕子在水里绞了一遍递给他,搬了张小凳坐在他对面,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

    李伯辰一边擦脸一边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人——我暂且觉得他是为了常家人,故意容下我的吧——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怎么会只是个盗匪?”

    林巧想了想,道:“其实也不足为奇。人要功成名就,不但得自己有本事,还得有时运。阿辰你现在还没有名扬天下,不也是一时间没遇到时运么?”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看我。这事先不提……我是觉得你昨天说对了。这个朱厚要在这儿这么受人爱戴,往后常家会怎么办?”

    “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常秋梧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隋不休。”

    他擦完了脸,林巧接过帕子搁在水里,端起盆走开,道:“嗯……这个你该去问问他们。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们说话?”

    李伯辰想了想,边穿衣裳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好。小蛮,你想叫我去吗?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常家人有没有事,现在知道他们没事了。和朱厚也照了面,又知道他这人……唉,叫我杀他取而代之,我暂时下不了手。”

    “你昨晚说叫我等等,那,到现在怎么办?”

    林巧端着水盆走进厨间,道:“那,要是你怎么做我都没什么意见,那朱厚又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你还会这样为难吗?”

    李伯辰穿上衣裳走到堂中,见昨晚缝制的短褐已经做好了。他就随手拿起摸了摸,又想了想,道:“我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朱厚要真是个恶人,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自然除掉他。”

    “至于我外公那里……他们真想叫我做个傀儡,怕也很难。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坏,但在军中令行禁止是一回事,做个提线木偶又是另一回事。到时候真无可调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会比我急。”

    林巧在厨间笑了一下:“你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李伯辰将短褐放下走到堂屋门口,道:“要不是你,只怕我还得多想很多天——小蛮,你觉得朱厚果真不是好人?”

    林巧也走过来,道:“我也不知道……往后再想吧。”

    又笑道:“阿辰,我晌午想吃鸡蛋羹,想吃蒸鱼。”

    李伯辰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弄。”

    他走进厨间,一边捡柴火一边道:“你别忙了,快去歇着。鸡蛋羹蒸鱼,还想吃什么?”

    “哦……你说,要是我今天晚上往常家去,要不要带点什么?”

    林巧在站在厨间门口看着他忙,道:“不用吧。阿辰,你可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常家人说什么,你都只管答应。你不想做傀儡,但也得先做了,才有机会去争一争。这儿实在很难得,民风淳朴,还有兵,还有你的亲族。你真想建立基业,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怕苦也不怕累。现在有了你们,哈,我更不怕了。”

    林巧便沉默一会儿,又倚着门边看他将火生起,轻声道:“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李伯辰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笑道:“那当然了。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你别站在这儿,烟熏着你。你回屋等我,两刻钟就开饭。”

    林巧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等她走了,李伯辰才又想,那山君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要是新得了山君的位子的话,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野兽的阴灵与气运融合有了神通,可不懂人事、尚存兽性,伤人也说得过去。据说天地之间最早诞生的灵神,其实都是极残暴的。

    但问题是,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兽的阴灵?

    无经山君现出真身时是一只红狐,这个山君,难不成真身是一只蜘蛛么?他可从未听说过蜘蛛也有阴灵……又总觉得它那样子有点儿眼熟,但始终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就先专心弄吃食。过了两刻钟,鸡蛋羹、蒸咸鱼都弄好了,又热了早间剩下的米粥。他将东西都端进堂屋里,道:“小蛮,先来吃饭吧。”

    又记起孟娘子送的腌菜还有一些,便再跑去厨间把腌菜也细细切了一盘。

    等再回屋子里落了座,又招呼了一声,林巧也没说话。李伯辰想,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昨晚两人说话,一直谈到鸡叫才睡的。便进东屋去看,可林巧不在。

    他又去西屋看——西屋本是打算做书房,但眼下只有桌椅书架,连一部书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西屋也没人。他愣了愣,走到院中先去西耳房看,再去西耳房旁的厕里看,都不见人影。

    李伯辰皱了眉,大步走到东厢房、倒座房里,无人。又出门到宅子边的菜园里看,见大梨树的花还开着,可还是无人。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纵身蹿回院中,叫道:“小蛮!”

    这么喊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他头一次觉得这宅子这么大、这院子这么空。他开始觉得身上发热,可腿脚又有些发软,再跑回到东屋去,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仍找不见人,就又喝道:“小蛮,别闹了!”

    屋外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热汗从脑门、脊背上渗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瞪起眼,心道,是朱厚么!?是他悄悄派人把小蛮绑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冲到中堂去找自己的刀。他记得魔刀解下来放在条案上,一瞅,果真瞧见了。他一把将刀抓起,正要再冲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响——曜侯被压在刀下,掉落在地了。与曜侯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飘飘荡荡的纸。

    他一下子怔住了。握着刀、盯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腰捡起来。

    见纸上只有四个字:

    阿辰,保重。

第二百零七章 寻寻觅觅

    他站了片刻,退后两步,坐到椅上去。魔刀掉落在地,但手中仍捏着那纸。

    他在竞辉楼的时候见过林巧写字。那天晚上,她在一张洒金宣纸上写,“春来晚”。

    这四个字,就是她那种纤细秀气的字体。

    他只觉头脑里和堂外院中的青砖地面一样,一片明晃晃,什么念头都泛不起来。这样无知无觉地呆了一会儿,视线慢慢落到一旁那件黑色短褐上,身子才猛地一抖,清醒过来。

    他立即阴灵出窍,冲出院中。他能走千步远,又如一阵风,便将宅子周遭都晃了一遍。不见人,又冲进各家宅院里挨个儿看。等只剩常家未搜时,他也顾不得有没有什么阵法了,兜头就往里冲。

    但院门和院墙忽然泛起一阵白光,数十个面目不清的人形光影立于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迫退回来,好似撞上一层铁板。

    他就立即回了肉身,先到屋里着甲、带刀、牵马,亲自奔至常家门前。他跳下马,挥拳猛砸大门,喝道:“来人!开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姑娘探头瞧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叫道:“你……什么人?”

    李伯辰一把将她推开踏进门,喝道:“小蛮!!”

    那小姑娘在他身后吓得不敢动,叫了两声,常秋梧从照壁后快步走出来,见了他先愣一愣,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伯辰瞪起眼:“常先生,看见我小蛮没有?我娘子!”

    常秋梧又反应一会儿,才道:“你娘子?没有啊,怎么了?”

    李伯辰只觉身上发凉,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

    常秋梧道:“李兄……哎呀,表爷爷!到底怎么了?”

    李伯辰摇摇头,转身便走,道:“打搅!”

    他冲出门又跳上马,常秋梧在身后又喊了几声什么,他也不想听了。他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走了?因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奔行出几十步,另一个念头又泛了上来,他咬紧牙关,不去想它。但那念头像锥子一样一点一点往上钻,钻得他撕心裂肺。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到底将马头一带,又冲回到常家宅院前,道:“常先生,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觉得我是隋不休?!”

    常秋梧张了张嘴,一时间没答他。李伯辰咬牙道:“因为那对耳坠?你那天说那对坠子是海青石,因为这个?那东西是什么来历!?”

    常秋梧又往坡下他那宅子看了看,又想了想,终于开口道:“那东西,是隋国宫廷御制的。”

    李伯辰觉得身子一晃,险些落下马。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道:“你确定么?”

    常秋梧叹了口气:“孟娘子的婆婆,早年也曾出入李国宫廷,侍奉妃嫔。你要不信我,去问她也可。她也识货的。李兄,你的娘子,她……”

    李伯辰在马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道:“她走了。”

    常秋梧想了想,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只道:“……哦。”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道:“常先生。我要远行。”

    常秋梧立即道:“去哪?”

    李伯辰笑了一下:“不知道。常先生,帮我照看我的宅子。”

    他说了这话一打马,飞奔出去。

    耳畔的风呼呼地响,他瞪着眼往前看,头脑里一个又一个念头跳出来。他想起林巧曾为方耋说的那些话、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二十多日来的桩桩种种。他在心里大叫,小蛮!小蛮!你到底是谁!?

    可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现在他的脑袋冷得像冰,许多念头利刃般地刺出来,叫他觉得头皮发麻。

    叶卢的那个同伙儿……一直没被自己追查到的那个人。

    叶卢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同自己拼命?他……其实是个死士吧。

    他一直觉得这二十来天的日子太美好,做梦一样。可到头来,难道真是一场梦么?别人叫自己做的梦?

    马冲到镇上,他也没停。马蹄翻飞,惊得路人纷纷叫嚷避让,他就一路纵马冲出了镇。

    又不知跑了多久,等两侧路旁全成了密林时,他终于对自己道:她就是那个人。自己没查到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林巧。

    白马跑得气喘吁吁,他扯了扯缰绳,叫它慢下来。

    又行一段路,觉得脸上发凉。他抬手抹了抹脸,是落泪了。他仰头长出一口气,见路上也没什么人,只觉心里更酸。

    是为了借种么?他想。可想到“借种”这两字,又觉得心如刀绞。这是何等无情无义的两个字……她对自己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么?这些天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不……不会,怎么会?

    他想起那句话——“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她何必说这些?何必叫自己取什么名字?又何必告诉自己,倘若这世上还有别的李姓,自己最好在此处经营基业?

    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又一阵一阵的恨。这恨不知道是向谁的,只是不愿意向着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吧?否则何必说那些话?那些话……要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为情所迷、要是在平常,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儿。

    她还用那对坠子去换宅子,就没想过可能会露出破绽吗?她那时候……是不是真的急着要买下来,想给自己一个家?

    那她今天为什么忽然走了?是因为自己要去常家么?她怕到时候常家人对自己说,为什么将自己误认为隋不休?

    要是……再晚几天说这件事,她会多待一段日子么?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到那一界去。等到百二十,叫他唤了各地的阴差来,一齐找。发觉她不见的时候,她离去两刻钟,但走得再远,也还没出李境吧?总能把她找到。

    他想到此处,立即驻了马,想要回到那一界去。但刚在心里起了咒,又停了。

    可是找到她又如何?说什么?怎么面对?

    李伯辰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她是身不由己的……她该是天子那边的人吧。他们想再要一个李姓,处于他们的掌控中吧!

    然后呢?要是孩子出生……他们就将自己和临西君除掉?叫那孩子继承北辰气运?

    可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她的心怎么会那么狠?不……李伯辰又记起她之前说的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她就是在说此刻么?

    李伯辰心中一凛……她这是叫我去救她们!可怎么救,拿什么救,救了又能如何,能保她们一世平安么!?

    他攥住缰绳,咬紧了牙,暗道,小蛮,我不恨你。我一点都不恨你……要恨,我只恨这世道、恨叫你做这事的那些人……恨我自己!

    要我如今像临西君李生仪一般,你何至于如此?!

    你叫我做大事不要急……说的是如今么?好,我不急……可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回来!

    他将这话又在心里说了好几遍,才觉得胸口不那么疼了。但又走了一会儿,瞧见旁边的林木,想起几天前两人也从这路上走过,又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又想,她对我真的有感情吗?

    他知道自己此刻实在不像个样子,但心中念头如惊涛一般卷了又卷,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如此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两个时辰,渐瞧见远处的侯城。

    他立了马,眯眼往天边看了看,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要回湖畔去。他想看看那夜小蛮在湖畔的木牌上到底刻了什么,要不然,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可在那之前还得做事。李伯辰咬牙想,这世上,人人都想要安稳快活的日子。前面那二十来天,我过得太快活了。要说那是梦,也真是梦——在这样的世道,真还指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么?哪怕她不会走、她留了下来,要是魔国侵入、要是别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又拿什么去守住?

    而眼下,自己又因为什么不敢再去找她?因为怕找到了也守不住……那比一无所知更痛百倍!

    他猛地仰起头怒吼一声,策马冲向侯城。

    城门口还有官兵把守。李伯辰很想直冲进去,不同任何人说话。但仍咬了咬牙下了马,在人群中缓行。待差兵核验到他时,他才记起自己着了甲,怕是很显眼。

    可那差兵瞧见他的模样,竟缩了缩脖子,忙将他放进去了。

    他牵马走在城中街上,记起两天前来这里采买的情景,忙长出一口气,不叫自己再去想了。

    如此一直走到当日遇到说书人郑钊的茶铺门前,果真瞧见他正在开讲。李伯辰并没有心思听,只牵马在墙边站着。郑钊说了一场,忙道:“诸位、诸位,今天我有要事,就先到这儿了!”

    人群发出一声嘘声,郑钊连连告罪,到底挤了出来,快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是陈先生啊!太好了,我还想这两天就找你去呢——你是来说后面的么?”

    又瞧见他的一身甲,这才愣了愣:“你这是……”

    李伯辰勉强笑了一下,道:“郑先生,我有事要远行。走之前,把之后二十回说给你。”

    郑钊看了看他的脸,迟疑道:“你这是……遇着什么难事了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话很暖人,可李伯辰只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冰,一时间热不起来了。只摇摇头,牵马走向一旁,道:“不必,多谢了。郑先生,就近在这里说吧。”

    他将马拴了,走到茶铺直上二层,找了个雅间。郑钊在后面一路跟上来,倒一句话也没再多问。李伯辰在窗边落座了,轻出口气,道:“郑先生,请备好纸笔,我开始了。”

    郑钊忙点头,也在他对面坐下,备好笔墨。

    他不多问,李伯辰倒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了,便开口说起来。他原本觉得对郑钊说说这书,一来是先处理完答应别人的事,二来也可叫自己暂不再去想别的。可说到二十回书中李国泰的夫人“李氏”二字时,忽觉悲从中来,险些当着郑钊的面落泪了。

    他忙顿了顿,深吸两口气,才又说了下去。

    上次给郑钊说时,到了精彩处他忍不住拍案称奇、啧啧赞叹。但这一回听得极安静,连动都没怎么动。

    等到斜阳西下、伙计进来掌了灯,李伯辰才说完了。便站起身一拱手:“好,郑先生,我先走了。”

    郑钊忙站起身,道:“慢。”

    李伯辰停了停,张钊伸手去囊中取钱。李伯辰道:“不必了。我暂时不用钱。”

    郑钊想了想,又看看他的脸色,便将手抽了出来,叹口气道:“陈先生,你我相识不久,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人只要还活着,麻烦就总能过去的。”

    李伯辰又险些落泪,忙背过脸,道:“好,多谢。”

    他下了楼寻到自己的马坐上去,一路慢慢向南,从南门出了城。

    天边最后一缕红霞也燃尽了,他先策马缓行,又快走,再狂奔。他想起二十多天前的夜里,自己也是如此的。可那时调转马头再走回去,还可以看到小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

    他觉得胸口闷极了,一口气颤抖着涌上喉头,一下子喷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在夜色中嚎啕大哭,边哭边吼道:“算什么英雄!?什么是英雄!?”

    他也不晓得吼叫了多久,只惊得林中归鸟簌簌飞起,震得自己双耳都发麻。等觉得胸口的气终于出尽了,才猛然收声,狠狠抹了把泪,道:“好。我已经哭够了。”

    此时明月初升,他也慢慢放缓了马速。他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便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找准个方向。可这一放缓,竟听得背后也有马蹄声,似是远远有人正在跟着。

    李伯辰心中一跳,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是小蛮么!?

    他知道这机会小得可怜,但仍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勒了缰绳,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路上的确有一骑。但只是个黑袍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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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的大争之世,英雄们亦拔剑而起。那诸天万界若为棋局,英雄们便破局而出。心之所往,无惧无畏!无畏真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无畏真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无畏真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