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章 郎情妾意
曾一度被李泰视为固若金汤、安全无虞的尚善坊官廨,如今早已内外漏风、千疮百孔。诚然,尚善坊官廨之内全部是李泰自长安带来的亲信,一个个千挑万选确保忠诚,可这些人背后也有家人、也有人脉,洛阳官场或许无法渗透、收买,可是
身在长安的宗室若想要由此渗透,办法甚多。
时至今日,在宗室不懈努力之下,已经被渗透了一遍。
错非时过境迁,现在还有比魏王的生死更为重要的大事,当真想要李泰的性命,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昨夜房俊夜抵此处与魏王欢饮达旦,而后又共勉一榻的消息,很快在洛阳城内各方势力之间传扬开来。自然无人在意魏王殿下与越国公是否断袖分桃、古道热肠,纵然有,也不过是花边绯闻,茶余饭后付之一笑。大家更为关注的是房俊夜入李泰官廨,当真只
是为了喝酒?
长乐公主诞下婴孩之事如今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家知晓,是房俊喜悦之下与李泰共同庆贺,还是李泰将其叫去臭骂一通?
这两个理由都不能让两人喝了一夜的酒。
男人喝酒的时候,要么谈色、要么谈事、要么谈理想……
这两人究竟谈了什么?
虽然官廨内的眼线已经不少,但昨夜无人能够靠近房舍,两人谈论什么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可越是不知,就越是想知,越是觉得事关重大。但是很快,他们就无法关注此事了,因为许敬宗带领麾下官吏开始加快丈量土地的进度,并且在丈量完毕洛阳周边之后,给官吏们积攒了足够的经验,便兵
分数路,由表现良好的官吏带领长安调拨过来的文吏对整个河南府的土地进行丈量。这些文吏绝大多数都是书院学子,在书院内学习了先进的数学知识,对各种复杂面积只需套入公式便可快速计算。又有水师与阿史那忠的兵卒保驾护航没人
敢明里暗里阻挠,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六月初,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整个河南府的田地丈量清楚。
当账簿送到洛阳,李泰、房俊、许敬宗等人一一过目,只觉得触目惊心。
整个河南府的田地超过三千万亩,其中世家门阀在册田地一千八百万亩,超过一半,侵占、兼并了一百八十万亩,超过田地总数的半成。如此之多的土地被兼并、侵占,就意味着原本这些土地的农户无田可种,要么租赁土地、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流离失所,不仅对于河南府的税赋是一个沉重
的打击,更酝酿了剧烈的社会矛盾。
而河南府平均地价二十贯左右,经由各方磋商、调解,最终平均地价归于每亩十贯。
即便如此,“卖地”的总额也达到一千八百万贯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河南一府之地,得一斑而窥全貌,整个天下被侵占、兼并的土地会有多少?
世家门阀用以“赎买”土地的金额又是多少?
所以最新的问题接踵而来:即便世家门阀愿意赎买这些侵占、兼并的土地,他们也拿不出钱来。
“商号”的经费也不是无限的,在借贷给于家以及几个洛阳世家之后便告罄。
而这时,房俊返回长安。
*****
初夏之际,终南山草长莺飞、野花遍地。
房俊回到长安之后拜见了父母、见了妻妾儿女之后,第一时间便动身赶赴终南山。
山间早晚气温略低,即便是中午时分也温煦宜人,既不冷也不热,最适宜坐月子。
抵达道观,见到依旧秀美绝伦、身姿窈窕的长乐公主,房俊笑着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中蕴含着愧疚与深情,语气略带哽噎:“辛苦了。”长乐公主眸光水润,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握着婆娑着自己脸颊的手掌,笑靥如花:“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又何必愧疚?若当真心存愧意,那就对我们母子好
一些。”
身为女人,未婚而孕、诞下子嗣,可以想见会承受何等样的流言蜚语、污蔑质疑。之所以选择在这终南山中养胎、生产,除去安全方面的考量,也有着避人耳目、远离人群的原因,没有谁是世外仙人,面对那些攻讦诋毁,很难保持心境泰
然……
不过当这个男人风尘仆仆的站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愧疚、歉然、心疼,她所做的一切瞬间就有了意义。
女人一辈子为了什么呢?
无非是为男人、为孩子,如今自己两者俱全,又何必去贪图那些虚名?
只需将来让孩子认祖归宗、能在人前被认可为房家子孙,那她这一生也就无憾了。
房俊一脸正气:“自然会很好的对你们,为了殿下的幸福,微臣愿意鞠躬尽瘁!”听到这话,长乐公主马上意识到不妙,但还未来得及闪躲,便被一双健壮的胳膊揽住腰肢,熟悉的炽热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娇躯发软、熏熏欲醉,却还是强
撑着不愿就范:“不要,没洗澡呢。”
房俊美人在怀,眉毛一挑:“嫌我脏?”
长乐公主目光闪躲:“倒不是那个脏,而是听闻郎君在洛阳之时与魏王同床共枕、双宿双飞……那个,妾身有些不能接受。”房俊双目圆瞪:“造谣都造到长安来了?本郎君英姿神武、一身浩然正气,岂是那等阴柔做作、不辨雌雄之辈?来来来,让我给殿下证明一下,我只对女人感
兴趣!”
长乐公主挣扎不已:“青天白日呢,快放开我。”
可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房俊哪里管这些?将美人拦腰抱起,不顾粉拳雨点一般砸在身上便去了里间。
……
一心证明自己的结果就是尽最大努力取悦全力输出,久疏战阵的公主殿下差点背过气去,苦苦哀求才逃脱魔掌,之后浑身酸软沉沉睡去。
待到醒来之时,房中已经亮起灯光。
侧头看去,房俊正伏在床头,灯光柔和,映出俊朗的侧脸,看着襁褓中熟睡正酣的婴孩,嘴角流出温柔爱怜的笑容。
长乐公主心都快化了,只觉得这一刻当真是岁月静好、人生巅峰……
房俊侧头看来,见到一双充盈着喜悦与满足的美眸,遂直起腰,俯身在长乐公主光洁的额头亲了一口,柔声道:“我还有事要回城处置,明日再来陪你。”
秀发如云一般披散在枕头上,莹白的俏脸在灯光下反映着光晕,美得不可方物,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贝齿:“自去忙你的吧,不用惦记着我。”
她不是柔弱的小女子,性格外柔内刚,自有坚韧秉性。
房俊从善如流,并不勉强:“那就等我有空再过来,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长乐公主美眸善睐、眼波流转,嗔道:“被你折腾得几乎丢了半条命,反过来居然要我好好保养?呵呵。”
“嗯?看来殿下还是不大服气啊,微臣还要精耕细作才行。”
眼看着房俊往床榻上挪,小小顽皮了一下的长乐公主顿时花容失色,赶紧推了他一把:“饶了我吧,快去忙你的。”
“嘿嘿,知道本郎君惹不起了吧?”
房俊俯身又在长乐脸颊上亲了一口。
“惹不起惹不起,郎君天下无敌。”
长乐公主红着脸儿,好不容易将这个魔头给哄走了……
……
出了道观,抬头只见满天星斗,房俊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二郎,咱们回城么?”
“回城。”房俊应了一声,接着冷笑道:“回城但不回府,有些人趁我不在想要搞事情,如今我既然回来了,那就当登门去讨一个公道!”
亲兵们一直跟随房俊身边,也早已知晓当初有人擅闯此处道观差一点惊扰长乐公主生产之事,此刻听房俊如此说,顿时都精神一振。
这些年随着房俊地位、权势越来越高,他们这些亲兵已经很久没干长街纵马、惩恶扬善这种事了,如今登门寻仇,岂不是一言不合就得大打出手?
数十人在山间路上纵马疾行,下山之后一路由官道直抵明德门,用房俊的腰牌叫开城门,守城兵卒不敢阻拦,赶紧开门放行。
入城之后,数十匹快马放足狂奔,铁蹄踩踏路面有如滚雷骤雨,直驱霍王府所在里坊。
坊卒心惊胆颤的开门询问,却被一众骑兵一拥而上撞开坊门,直抵霍王府。
王府门前,房俊坐在马上指着门前瑟瑟发抖的门子:“速速进去传话,一刻钟之后,若霍王殿下没有来门前迎接,那我就纵马入府!”
“这这这,越国公稍待!”门子本想说霍王府占地甚广、屋宇连绵,从正门抵达霍王住处也需要一刻钟,就算霍王闻讯之后马上前来也赶不及……可见到房俊杀气腾腾的模样,门子哪
里敢多说?连滚带爬的掩好门,放足向后宅飞奔而去。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房二打上门来了!”
门子一路狂奔抵达后宅,人未至、声先闻,阖府惊动。自家二郎在不久之前被家主打断腿、圈禁府中不准外出,其中原因这些时日以来仆人们多多少少已有耳闻,如今房俊登门自然是算账来的,必不肯善罢甘休
李元轨用完晚膳不久,正在书房内喝茶看书,闻声将报讯的门子叫进书房,叱道:“呼呼喝喝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门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来不及解释:“家主明鉴,那房二扬言若是家主一刻钟之内不去门前迎接,他就直接纵马入府!”
“放肆!”
李元轨将茶杯“砰”的放在茶几上,怒斥道:“此乃霍王府,他房二以为他是谁?嚣张跋扈、恣意妄为,本王定要好好教训他!”言罢起身,脚步飞快的向着前院走去。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谁是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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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居然是越国公登门,难怪本王一早便听闻门前的喜鹊喳喳叫,却原来是报喜呢!”
李元轨脚步飞快的出了正门,就在家中仆人、门子深深担忧,唯恐他激怒房俊之时,却说出这样一番热情洋溢且略带谄媚的话语。
门子:这就是您打算“教训”房二的话?
而后见到房俊翻身下马,李元轨自门前石阶拾阶而下,上前握住房俊的手,一脸嗔怪道:“二郎登门便是贵客,霍王府蓬荜生辉,可为何不事先遣人告知一声
呢?本王也好多做准备,好生款待才是。”
“呵,”
房俊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对李元轨的谄媚视若无睹:“我今日回京,便即登门,殿下想必知道我因何而来。”
李元轨赶紧拽着房俊的手上了石阶往大门里走:“往常虽然对二郎倾慕已久,却实在没什么机会亲近,今日正好咱们坐下来小酌几杯,好好聊一聊。”
一众霍王府仆人:虽然房二是个棒槌,可您毕竟也是亲王啊,何至于这般低贱谄媚?
李元轨却没心思理会自己的威严是否减弱几分,他只想好好供着这位小祖宗,高高兴兴的迎入府邸,一会儿开开心心的将其送走,否则襄邑郡王府那着了火
的正堂就是霍王府的下场……
仆人们早已得了吩咐,自李元轨出门迎客之时便手持火折子将阖府上下的灯笼全部点燃,待到房俊被李元轨拉着进了大门,偌大的霍王府已是灯火通明、璀
璨华丽。
当真是“蓬荜生辉”……
待到两人进入正堂,秀美窈窕的侍女身着轻纱、曼妙娇躯若隐若现,鱼贯进入堂中清洗茶具、烧水沏茶、雕漆的茶几上摆设各种点心,青釉博山炉中点燃“瑞
龙脑”,典雅馥郁的香气随着青烟升腾缭绕,沁人心脾。
此物由交趾进贡而来,“龙脑之树如杉,生于深山穷谷中,经千百年,支干不曾损动,则剩有之,否则脑随气泄”,足见极其珍贵,即便是皇宫大内也少有使
用,在这霍王府却随意点燃。
霍王之豪奢,可见一斑。
茶水备齐,一队乐师从外面鱼贯而入,坐在门后两侧,一时间琴瑟和鸣、鼓乐声起,侍女们踩着节奏衣香鬓影、轻歌曼舞。
此乐何极。
李元轨捋着打理得油亮整齐的胡须,亲手执壶给房俊斟茶,笑容可掬、语气诚挚:“二郎近日登门所为何来,本王心中有数,只不过此事因吾家孽子而起,实
则另有乾坤。”
房俊低头看了一眼茶杯,没喝,抬起头看着李元轨:“霍王殿下这是在推卸责任?”
李元轨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李元轨虽不敢自称英雄,却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作敢当。若此事当真为吾家孽子所为,当即交由二郎处置,要杀要剐悉听
尊便。可此事背后极其复杂,所涉极多,未必没有借二郎这柄快刀来斩本王的用意,万一仓促之下坠入敌人彀中,岂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
房俊摇摇头:“不过是殿下自说自话而已,谁能当真?无论是否有人幕后主使,令郎都是最直接的那一个,何不将其请出来说话?”
李元轨沉下脸,目光凌厉的盯着房俊,缓缓道:“果真半点颜面都不留?”
他以为自己这般礼贤下士、委曲求全,又剖析真相、分析利弊,房俊总归是要给自己这个亲王几分面子,孰料鸡同鸭讲,这厮居然油盐不进。
房俊奇道:“殿下这话说的有意思,是令郎不给我房俊颜面在先,怎地殿下还怪罪我了?”
李元轨叹气道:“犬子无状,险些冲撞长乐殿下,的确是罪有应得。只不过念在他年岁尚轻,懵懂无知,可否放他一马?”
房俊反问道:“不知令郎贵庚?”
李元轨一愣,旋即意识到不妥,沉吟不语。
房俊笑道:“瞧瞧,您也知道年轻不是借口对吧?据我所知,令郎今年二十五了,不仅妻妾成群,而且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呢。”
李元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苦笑道:“二郎天资绝顶、才华横溢,乃百年不遇之奇才,犬子愚钝,如何相提并论?”
房俊沉下脸,看着李元轨:“殿下,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李元轨霍然变色,气势勃发,怒道:“你跟谁说话呢?”
房俊半点不惧:“敬着您,称您一声殿下,若是不敬您,此刻纵然啐您一脸,你能奈我何?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好一个糊涂的老东西!”
起身一脚将茶几踹翻,茶具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悠扬的歌舞戛然而止,乐师与歌女们都懵然往来,不知两人为何从谈笑风生忽然争吵起来。
房俊冷声道:“你既然要面子,那我就给你一个面子,今日暂且作罢,明日辰时之前将李绎送去终南山道观听候处置,若过时不至,我亲自登门来请!”
言罢,拂袖而去。
李元轨差点被气傻了,他乃高祖皇帝儿子,身份尊贵,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威胁?
更何况当着他的面踹翻了茶几!
这棒槌根本不讲理啊!
自己已经说了此事背后另有玄机,怎奈这厮根本不听,疯狗一般只盯着自家儿子攀咬,简直不可理喻!
“娘咧!”
李元轨怒骂一声,将自己面前的茶几推翻在地,一地狼籍。
这狗东西倒是小心谨慎,居然连茶水都不敢吃,原本自己还想效仿魏王在洛阳对付裴怀节的故事,给他送上一个侍寝的美人……
堂中乐师、歌女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纷纷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
回到府邸,房俊洗漱一番之后自去后院书房,将今日之事与房玄龄详细叙说。
房玄龄穿着一身常服,身上已无当年宰执天下的锐利,俨然富家翁一般温润和气、柔顺敦厚,闻言喝着茶水略作沉思,好奇问道:“你虽然处事凌厉,却非是
鲁莽之人,为何这般登门羞辱李元轨?如此也就罢了,正该态度强硬的处置利益,又为何给了李元轨缓颊之机?”
既然登门撕破脸面,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将李绎处置一番才行,结果却让李元轨明日交人,今夜李元轨必定四处托人说情,房家总不能谁的颜面都不给
吧?
如此虎头蛇尾,不是房俊的作风,显然另有谋算。
房俊面色凝重:“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若不能处置李绎,今后必然还会有人心生歹意,我自不怕,却唯恐他们针对我的家人,防不胜防。可李元轨很是镇定
,根本不怕我处置李绎,由此可见此事当真另有主使,而且这个主使是我碰不得的,所以李绎很安全。”
房玄龄先是一愣,这天下还有房俊不敢碰的人?
旋即一惊,还真有……
“你可确定?”
“我以言语羞辱相试探,李元轨的神情之中唯有恼怒、绝无恐惧忌惮,他是真的不怕我处置李绎。”
“哎。”
房玄龄叹息一声,幽幽道:“咱们这位殿下啊,恐怕所有的仁厚慈爱都是装出来的,心胸狭隘才是其真性情。太宗皇帝一生相人无数,极少失算,知子莫若父,又岂会在储君人选之上出错呢?武德九年,太宗皇帝登基当年的十月便册封太子,当时是大势所趋。但其后太宗皇帝多次反悔,意欲另立储君,却最终因为种
种原因未能成行……太宗皇帝英明睿智,古今罕有啊。”
书房内陷入沉默,父子两个对桌而坐,各自喝着茶水,
半晌,房玄龄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房俊放下茶杯,正色道:“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陛下才是最适合的大唐皇帝,纵有瑕疵,亦是瑕不掩瑜。”
房玄龄冷笑一声:“所谓的瑕不掩瑜,是指相比于魏王、晋王,陛下更适合你行事吧?”
房俊摇头:“孩儿并无半分不臣之心。”
“我当然知道,”房玄龄嗟叹一声:“知子莫若父,我岂能不知你并无权重之心?但你想做事,而且是做一些前无古人、匪夷所思的大事,想要成事,既要有
牢不可破的军权,又要有皇帝的鼎力支持,而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都不可能容忍你到那个地步。”
房俊苦笑:“原以为陛下性子柔顺一些,耳根子软一些,孰料一旦涉及权力,却也容不得我。”
顿了一顿,他振奋精神:“那就做得干脆一些,逼他让步!”
房玄龄奇道:“怎么逼?”
房俊就笑起来:“古往今来都讲究一个中庸嘛,所以行事大抵都是喜欢折中的。譬如说我现在说屋子太暗,需要开一个窗,一定有人不允许的。但如果我要拆
掉屋顶,就会有人来调和、折中,愿意开窗子了。”
“嗯?”
房玄龄捋着胡须,诧异的看了儿子一眼,这番话语听上去很随意,很简单,但寻常人想要归纳、总结其中的寓意却极为不易,透露着一种看透事物本质的智
慧。
这孩子居然这么出息了?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父子相知
有一些东西,需要极高的天赋才能有所体会,否则即便空活百年,该不会还是不会;而有一些道理,再高的天资也无济于事,需要阅历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能感悟
所以房玄龄仅只是兴奋了片刻,便意识到这番深谙儒家真谛的道理并不像是自家儿子能够体悟、总结出来的,遂问道:“这道理是从何处得来?”
房俊没有揽在自己身上:“以前听过类似的话,大体就是这个道理,觉得鞭辟入里。”房玄龄颔首,也没有追问,只鼓励道:“认准的道路,那就放手去干吧。咱家在海外的布置也有些模样了,最不济的情况下也可以阖家脱离大唐、自保安全,
其余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都不过浮云而已,成败得失,无需在意。”
到了他这个境界,如何看不出自家儿子所图甚大?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所谓的“世家传承”“百年家族”而已,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儿孙不争气,就算是打下来一座锦绣江山也会二世而亡,如果儿孙争气,即便
只留下一副甲、一柄刀、一本书,也能力争上游、权柄在握。
既然家族已经有了海外的退路,能够确保家人的安全,剩下的便随着儿子去折腾吧。
况且以他对儿子的了解,绝不会利令智昏、恣意妄为,既然决定要干,一定会评估风险、综合考量,有相当之把握。
房俊目光满是孺慕之色,感激道:“多谢父亲体谅。”
在这样一个思想保守的年代,能够有一个宁肯带着全家远赴海外从头再来,也要对儿子予以理解且不遗余力支持的父亲,实在是幸运。
要知道这可是有可能将房玄龄一生功绩全部葬送。
然而也正是因为因此,房玄龄认为儿子正在做的定然是比他这一生功绩更为重要的事……
房玄龄很感兴趣,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房俊给父亲斟茶,然后笑着道:“目前来说,两件事,第一,将军权独立出来,不再受政务之干涉;第二,一座前所未有的钱庄。”
尽管已经对儿子的眼界有所了解,房玄龄依旧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惊诧道:“搞这么大?”
钱庄他自然知晓,之前房俊便曾鼓捣出一个“皇家钱庄”,只不过小打小闹,除去起初的轰动之外便逐渐沉寂下去,时至今日,几乎无人问津。
至于将军权独立出来……这更是足以山崩地裂的大事。皇帝是没有能力独自掌管军权的,可军权又是皇权的根基,所以历朝历代对军权的策略都是“分而治之”,将其分化成数个部分,委托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
员予以掌控,皇帝则负责居中协调,承担着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这是“王道平衡”之体现。
唯有那些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才能完全掌控军权,很显然李承乾不在此列。如果李承乾没有自知之明想要掌控军权,别说文官不同意,就连对帝国忠心耿耿的军方也不会同意,谁能承受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遇到战事胡乱指挥的上…
司?
那么将军权独立出来,由谁来掌控?
很显然这是房俊为他自己准备的。
钱庄也就罢了,这个他实在弄不懂,但涉及到军权,这个就是房玄龄所擅长了。
所以房玄龄担忧道:“以你目前的地位、威望、权势,还不足以一人掌控军权。”
所谓的“不足以一人掌控军权”的意思,就是说目前的房俊还不足以成为一个权臣。
想要逼迫皇帝答允一个对皇权极度限制的提案,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道:“儿子的确还欠缺了一些,但有人足以胜任。”
房玄龄眉毛一挑:“李勣?”
“没错,您说儿子若是愿意全力支持李勣掌控军权,李勣会否愿意去逼宫陛下?”
“这个……”房玄龄仔仔细细斟酌一番,最终颔首道:“若是太宗皇帝仍在,十个李勣也不能逼他让步,但陛下嘛……成事的概率在九成以上。”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既然由李勣顶在前头,那么房俊所遭受的反噬就小了很多,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想了想,房玄龄又有些迟疑:“只不过这件事不能过于仓促,不仅要团结军政两方一切可以团结的势力,还要给陛下一个缓冲的时间,让他可以权衡利弊之后
予以接受,否则一旦君臣对立,对于国家的伤害极大。”
房俊显然早有腹案:“所以就想儿子刚才说的那样,我先提议把房子扒了,陛下自然不会同意,等到我退一步仅只是开个窗子,陛下大抵也就同意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房玄龄赞许道:“名义上要将军权独立出来,实则真正的意图在于钱庄……策略不错,张弛有度、进退有据,且预留了将来旧事重提的契机,很好。”
此刻他爱怜的看着自家儿子,满心都是欣慰与满足。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随他去折腾吧,大不了就带着全家远遁海外吃糠咽菜……
……回去住处,夜已经深了,孩子们都早早睡去,高阳公主、萧淑儿、俏儿也都睡下,唯有金胜曼还坐在靠窗的灯前,纤秀如玉的手指笨拙的学习着女红,将一
对洗水鸳鸯绣成了两只肥鸭子。
洗漱一番,换了一套整洁的衣衫,房俊进了金胜曼的房子,后者欣喜站起。
房俊凑过去看了看那一对枕垫,金胜曼惟恐房俊说她绣的不好看,赶紧说道:“闲来无事绣着玩儿的,学了好久的,别打击我!”
房俊不置可否,坐到椅子上,任由金胜曼站在身后揉捏肩膀,随口道:“为什么都喜欢绣鸳鸯呢?”
金胜曼小手揉捏着肩膀、脖颈,笑道:“鸳鸯双宿双栖、恩爱两许,所谓愿做鸳鸯不羡仙,便是如此。”房俊一双手向后探,撩起裙摆:“被骗了吧?根本不是如此,鸳为雄,羽毛艳丽华美非常,鸯为雌,色泽简朴并不出众,鸳鸯只有在***期才会形影不离,待…
到鸯产卵,鸳就会离开鸯继续寻找下一个伴侣。”
金胜曼不可置信:“鸳也太不是东西了吧?”房俊手底下揉搓,笑道:“是不是觉得鸳就是个混账?但其实鸯也很过分,它在与鸳配对的时候,会同时受到其它鸳的勾引,主动与其苟合……所以鸳的窝里
时常会有一堆鸟蛋,但很有可能其中没有一个后代是他自己的。”
“啊?不能吧!”金胜曼简直颠覆三观,红着脸儿打了房俊一下,声音细若蚊呐:“把手拿开。”
房俊便将手拿出来,抚上她矫健、纤细的腰肢,而后将其揽入怀中抱坐在自己腿上,四目相对:“换一身仆从侍女的衣裳如何?”
金胜曼脸若朝霞、眸光如水,咬着嘴唇道:“郎君不是好人。”当下,“新罗婢”大受欢迎,以其温驯、柔顺而深受达官显贵们竞相追逐,金法敏虽死,但其创下的人口买卖却并未停止,无以计数的新罗女子通过各种渠道
被贩卖至大唐。
只不过这些女子虽然为“婢”,但其实生活并不窘迫,物以稀为贵,大多都生活中在豪宅府邸的寝居之内。
达官显贵们寻常无事之时聚在一处,也大多会炫耀一下自己的“新罗婢”如何娇柔婉转,如何温驯服帖。
而作为新罗公主,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最顶级的“新罗婢”,听到房俊让她换上仆从侍女的衣裳,就知道这人打得是什么坏主意……
可房俊兴致上来,哪里容许她拒绝?
抱着进入里间,亲手给她更衣换装……
……
翌日清早,一轮红日自东边山顶喷薄而出,将天际渲染得辉煌绚烂。
响晴薄日。
昨夜给李元轨下的通牒是辰时将李绎送到房府,但卯时三刻,宫里的内侍便赶到房府传旨,召见房俊入宫觐见。房俊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早晨洗漱之后便更换了一身紫色官服,将金鱼袋系在腰间,带着幞头,当即便跟随传旨的内侍出了家门,在亲兵簇拥之下进了皇城
直抵承天门下。
到了承天门下,便见到霍王李元轨也在等候觐见,两人四目相对,房俊翻身下马,冷笑道:“怎地,没理的人还有脸叫家长?”
李元轨不料这厮一张嘴如此刻薄,面孔涨红,扭头不搭理。
房俊就笑起来:“听说殿下不止一个儿子吧?”
李元轨霍然回头,怒目圆瞪:“房俊,适可而止,莫要过分!”
“呵呵,我过分?”房俊不以为然:“你若是有胆量冲着我来,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用此等卑劣之手段针对女人孩子,你也有脸说过分?最好将你家几个崽子看住了,否则我见
一个打一个!”
“你你你,简直混账!”李元轨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
谁不知房俊睚眦必报?既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那日后自己的几个儿子当真在街上碰见房俊,定然免不了一顿好打……
一旁的内侍恨不得将两只耳朵堵上,一个字都听不见才好,赶紧低眉顺眼道:“二位,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还请速速入宫。”
“哼!”
李元轨怒哼一声,当先而行。
房俊慢悠悠跟在后边,一路进了太极宫。
到了武德殿门外,李元轨在台阶上顿足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声音带起哭腔:“陛下,老臣冤枉啊!”
朗朗跄跄直奔门内而去。
房俊:“……”
这老东西这么不要脸吗?胡子都白了,居然哭着来告状……39314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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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妒火中烧
看着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进了御书房的李元轨,李承乾也一脸无语:说到底做错事的你们家,现在怎地却好似你是受害者一样?
房俊随后进来,躬身施礼:“微臣觐见陛下。”
李承乾摆摆手:“私下相见,不必这般顾全礼数,随意一些即可,王叔快请入座,二郎也坐。”
“多谢陛下。”
两人异口同声,而后互视一眼,分别坐在书案两侧。
内侍奉上香茗,退了出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瞅了一脸委屈的李元轨一眼,对房俊叹气道:“昨夜王叔递信入宫,叙说了你登门之事……这件事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处置完毕,王叔也是被冤枉的,李绎、李思训两人小惩大诫,毕竟并未酿成恶果,到此为止吧。”
一旁的李元轨暗暗心惊,他知道房俊深受陛下器重信任,但是此刻陛下的话语、态度却几乎近于“央求”,恳请房俊就此放手……皇帝也要对臣子这般低声下气吗?
房俊诚惶诚恐:“陛下这说的哪里话?您是一国之君、口含天宪,既然说了此事到此为止,那必然到此为止,微臣绝对不敢有半分异议。昨夜之所以登霍王府大门,只不过是心中郁气难结,故而上门胡闹一番,撂下几句狠话出出气,如此而已。”
李承乾欣然道:“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难免生气,二郎发作一通,亦是情理之中。”
转向李元轨,温言道:“既然二郎已经说了到此为止,王叔也就不必揪住不放了,此事毕竟错在李绎,王叔应当大度一些。”
若只是昨夜之事,现在李元轨自然不再追究房俊登门威胁之事,可刚才房俊再次威胁他所有的儿子,这厮说到做到,万一下了重手可如何得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哽噎着说道:“臣年岁渐高,早已无心政务,现在每日里就只是含饴弄孙,以享天伦之乐。臣乃无能之辈,高祖诸子当中最不成器,所幸生于帝王之家,荣华富贵一生无缺,若是再能子孙昌盛,则死亦瞑目。可刚刚越国公言及有可能找我那几个孽子的麻烦,臣不得不恳请陛下做个中人,消弭这场祸患,只要越国公开出条件,臣绝不推搪。”
这一番话饱含对子孙殷殷之情,颇似一位年老体衰的老父亲因为子孙招惹了乡间恶霸、唯恐恶霸报复而担忧,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承乾一愣,看向房俊。
房俊未等他说话,便即开口:“陛下明鉴,微臣非是威胁霍王殿下,而是实话实说。这一次李绎明知长乐公主之事却还敢耍弄阴谋,可见霍王府上下不仅对臣心怀不轨,对皇家也并无敬畏。微臣可以答允陛下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他日若霍王府上下再犯,微臣是否还要予以容忍?”
李元轨忙道:“陛下,老臣向您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房俊冷笑道:“这等屁话说了与没说有什么区别?你当着陛下的面,用你的儿孙发誓,如若再犯,无论涉及到哪一个,当即处以极刑!”
李元轨说不出话来。
这种毒誓他岂敢乱发?
昨日李绎能蒙骗李思训,焉知那日房俊就不能蒙骗自己的儿子?到时候自己的儿孙们不小心上了当,怕是连陛下都不肯为自己求情了……
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眉毛拧着,颇为纠结,心中很是不满:堂堂亲王这般低三下四了,你还是没完没了,我这个皇帝一点面子都没有吗?
他觉得应当宣示一下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威,故而沉着脸,道:“朕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
顿了顿,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强硬,唯恐房俊尥蹶子,遂道:“至于以后……王叔还是要管教好家中子弟,莫要惹是生非,大唐自有法度,一旦冒犯,朕也护不得他们。”
李元轨苦笑:“陛下明鉴,这件事我家那孽子亦是坠入旁人彀中而不自知,绝对非是有意为之。”
房俊对这种话极为不满:“陛下说到此为止,那自然到此为止。可事到如今,殿下非但毫无愧疚、悔改之意,反而一味的推卸责任,未免有失担当。这一次就罢了,若是下一次随便霍王府上什么人又调入别人彀中,做出类似的蠢事,是不是依旧只需殿下道一句‘被骗了’,我还得既往不咎、到此为止?”
李承乾知道房俊并不是胡搅蛮缠,这厮最是在乎身边亲人,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冒犯,更别说潜在的危险,所以他看了李元轨一眼。
既然人家跟你要一個保证,那伱就给一个保证。
李元轨读懂了陛下这个眼神的意思,却是满嘴苦涩,不敢给出这样的保证。
他生了六个儿子,其中两个嫡子、四个庶子,全部长大成人,最小的嫡子李绎也已经二十岁,业已娶妻生子。六个儿子加上十几个孙子,可谓人丁兴旺、枝繁叶茂,这些孩子不可能整日圈在府中,一些已经在各处衙门出仕,一些四处逛荡走马观花。
只需有人或引诱、或陷害、或栽赃,很容易做下错事。
自己今日做个保证容易,可若是他人自己的儿孙再度犯错,自己又如何开口求情?
李元轨知道麻烦了,这房俊紧追不舍、咄咄逼人,显然不打算“到此为止”,只能求助的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也生气,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只需低一下头、做一个保证即可,何至于这般拒了嘴的葫芦一般一言不发?
李元轨见李承乾低头喝茶,心里顿时叹了口气,知道指望不上这位陛下,只好给房俊一个保证:“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后如若再有此类事件,以国法论处。”
房俊点点头:“希望殿下牢记今日之言。”
然后转头对李承乾道:“启禀陛下,微臣尚有不少事务需要处置,暂且告退。”
“嗯,你先去忙吧,这次洛阳之行,爱卿居功至伟,明日朕在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多谢陛下,微臣告退。”
似乎觉得房俊走后自己独自与李元轨私下相处有些不妥,容易受人误解,李承乾便对李元轨道:“王叔若是再无他事,也暂且退下吧。”
李元轨倒是有话要说,可陛下逐客,只能无奈应下:“微臣遵旨。”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御书房,李承乾面色阴沉的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回去后边寝宫。
……
皇后苏氏服侍李承乾沐浴更衣,又一道用了午膳,见其寡言少语、神情郁郁,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有心事?”
李承乾叹了口气,干脆放下碗筷,抱怨道:“我自问对房俊已然信赖卑职、倚重有加,几乎是言听计从,朝野上下为此多攻讦我懦弱无主见,就差骂我一声傀儡了,可你看看他是如何回报我的?李绎固然有错,可毕竟未曾造成恶果,霍王哭着来寻我,我让房俊放他一马,结果这厮居然心不甘情不愿,看似答应了,实则百般搪塞,千方百计想要留下一个引子,以便于往后寻霍王的麻烦……简直岂有此理。”
皇后却有些不解:“可这件事难道不是霍王府的错吗?既然有错,就要有罚,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惩前毖后呢?若是霍王府得不到教训,万一往后再犯,陛下的威严又将置于何地?”
李承乾目光诧异的看着皇后,奇道:“为何你每次都帮房俊说话?”
皇后比他还奇怪:“臣妾这哪里是帮谁说话?道理就放在这里,陛下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赏罚分明,房俊因何心有不满,陛下难道不明白?”
以房俊过往之功勋、今时之地位,如能容许家人遭受外界威胁?
霍王是高祖的儿子,诚恳认错也就罢了,房俊再是不愿也要给宗室一个颜面,可是现在你用皇权压人,逼着房俊低头放过威胁、谋算他家人的贼子,难不成还希望房俊感恩戴德?
李承乾好像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心里有一股火熊熊燃烧:“可我毕竟是皇帝,难道连这一分颜面也无?哼,若太宗皇帝仍在,他焉敢如此!”
不就是依仗着从龙之功,且欺负他性子软、根基不稳吗?
皇后苏氏则叹了口气:“若太宗皇帝仍在,他又何需如此?”
这句话如同一根针一般刺痛李承乾敏感的内心,自尊受到暴击,顿时怒目而视:“在皇后眼中,朕这个皇帝不如房俊多矣,是也不是?”
皇后柳眉蹙起,知道自己说错话伤了男人尊严,不过皇帝这话语,怎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之意?
心下微动,淡然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天下何时有过完美无缺之人?陛下乃九五之尊,只需识人用人即能君临盛世,何需事事躬亲、亲力亲为?所谓的才能对于陛下并不重要。”
她在委婉劝谏。
作为皇帝最紧要有容纳四海之量、有谦虚纳谏之心,至于是否才华横溢、能力卓越,有什么用处?那种才能卓著的帝王最终坏事的例子比比皆是,相反,即便皇帝的资质平庸一些,但只要国家有一个好底子、有一批精明强干的臣子,何愁天下不兴?
帝王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不需要吟诗作赋、书画俱佳,只要克制己欲、虚心纳谏,便是合格。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当仁不让
似秦皇汉武那般一统八荒、开疆拓土的一代豪雄,的确难以比肩,可若仅只是做一个守成之君,实则并不难。
只需认清自己、有自知之明,足矣。更何况李承乾还继承了贞观盛世,朝野上下老中青三代人才济济,在连续挫败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后国内国外形势一片大好,只需按部就班,即可延
续盛世,何需英明睿智、冠绝古今?
一个皇帝认不清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这却是李承乾最不愿听的话语,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的认可,证明当初太宗皇帝意欲废储的决定是大错特错,他李承乾并不比谁差。
却没想到连最亲近的枕边人都不认可他的能力,认为他只配坐在高高在上的皇座享受着父祖拼搏而来的江山社稷,然后任凭臣子将他视作傀儡。
李承乾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皇后苏氏看着李承乾急促离去的背影,面色严肃、心情沉重,我说错什么了?
连太宗皇帝那样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能认知自己之不足,故而虚心纳谏,为什么你李承乾就不能?
难道你自认比太宗皇帝还要雄才伟略,无需任何人的辅佐便能执掌乾坤?
隋炀帝刚愎亡国之殷鉴未远,何以却视之不见?
最为重要的是指责自己每一次都偏向房俊……可自己有吗?
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居然怀疑自己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心中存着另外一个男人,这是何等心胸狭隘、又是何等无稽之谈?
皇后气得胸脯鼓胀、面色微红,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转身走入寝殿。
简直莫名其妙!
*****
回到府邸,房俊自去后院书房将觐见经过告知房玄龄。房玄龄沉默少顷,婆娑着膝盖轻叹一声:“的确像是陛下的手笔……不过你也无需担忧,陛下对你的器重与依赖只会与日俱增,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折。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陛下是皇帝,自尊较之常人更重,偶尔发泄一下小脾气,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你的志向既然并非当一个权臣,便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反而要
吸收教训,适当给予陛下更宽容的环境,不要直斥其非、咄咄逼人。”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并没有说话。
窗外的院子里花树繁茂、池水微皱,一阵阵凉风吹入,令他分外清醒。
若说陛下只是发泄一下被当作“傀儡”的不满情绪,这是理所应当的,谁还没有一点脾气呢?
更何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君临天下的皇帝。放下茶杯,他缓缓说道:“可是用长乐公主来敲打他,这并不似李承乾的为人性格,或者受人蛊惑,或者有一些我并不知道的变化,这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危险
”若是前者,有人能够避开他与皇后这内外两道屏障接近李承乾,并且蛊惑成功,那就有可能在更为紧要的时候蛊惑李承乾做出出乎意料的决策,这对于房俊
是极其不利的。若是后者,一样可怕,如果不能完全掌控李承乾,那么朝局就有可能彻底失控,无以计数的政敌会瞬间反扑,令他进退维谷、取舍两难,不能做出正确的判
断。
可是皇宫大内戒备森严,里里外外全都在自己与皇后苏氏的监视之下,谁人可以避开这些直抵陛下身边?
亦或者,这只是李承乾自己的心态变化?
可又是什么缘由导致这种变化的产生?房俊叹了口气,无奈道:“所以这种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都是烦人,大家敞开心胸,开诚布公各取所需不好吗?非得猜来斗去,将有限的精力消耗在这种完全
没必要的内耗之中。”房玄龄饶有兴致的看着儿子,他很少见这种充满挫败的神情出现在儿子脸上,从来都是一副雄纠纠气昂昂胜券在握的样子,笑吟吟道:“我可记得当初你曾说
过什么‘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话语,可谓是意气风发、英姿勃勃,怎地,现在遭遇一点挫折,便灰心丧气了?”
房俊心说那话是说的么?就算是我说的,也只是个“搬运工”而已,学着说一说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可自己不曾有教员之经历、亦不曾有教员之见识、更不具有教员之智谋,所以这
种话也就说着好听,当真做起来,难如登天。“话说起来容易,事情做起来难,”房俊摇摇头:“只觉得这般不遗余力的支持固然有自己的谋算,可对他来说不啻于再造之恩,何至于短短几日便忘记了当
初在武德殿内叛军围攻、生死悬于一线之时的仓惶无措、涕泗横流?”房玄龄很少有在这个儿子面前展现父亲宽容、温厚的时候,所以安抚起来亦是安甘之如饴、乐在其中:“人总是这样,升米恩、斗米仇,你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在乎旁人到底是心存感激还是恩将仇报,只需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自是浑然无惧。古往今来,所有的失败都源于犯错,只要你自己不犯错,就没人能
击败你。”
“人非圣贤,谁能无错?”“你只需记着有些错可以犯,犯了还有改过的机会,而有些错不能犯,犯一次便万劫不复,所以该犯的错偶尔犯一次没什么问题,甚至有些时候是好事,但不
能犯的错绝对不犯。”
房俊连连点头,谦虚受教。
一个人如何能够通往成功之路?答案只有一个,明白什么样的错误可以犯、什么样的错误不能犯,若是不能清晰两者之间的界限,在某一些时刻混淆不清,那么即便走上了成功巅峰,距离
跌落尘埃也就不远了。
房玄龄微笑道:“该做的就去做吧,当仁,不让于师。”
*****人生的境遇在于选择,选对了一帆风顺功成名就,选错了步步荆棘一落千丈,国家亦如此。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些当世人杰代替国家做出选择,国家大义也好
,个人私欲也罢,国家总是在这些人的主导之下于每一个关节处做出选择。
就像人生一样,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选择的对错。
但是对于房俊却可以从答案逆推选题,从结果反推选择的方向,如此固然不可能全对,却已是逆天之举。
既然如此,自当引领天下走上一条与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对历史中曾经发生的弊端予以适当修改。
旁人赞成亦或反对有什么关系?
当仁不让。
……“丈量田亩”在河南府顺利实施,各种文牍、档案自洛阳递送长安,最终归总于李承乾案头,这让李承乾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此项国策顺势实施意味着中枢
的权力在立国以来达到巅峰,惊的则是如此之多的田亩需要世家门阀“赎买”,然而世家门阀却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让李承乾徒唤奈何。
举凡国家大事,其中最少九成归根结底都是钱的问题……
李承乾束手无策,赶紧将李勣、房俊、刘洎、马周、唐俭几人叫来,商议对策。
武德殿御书房内,君臣对坐,李勣、刘洎、马周、唐俭等人看完洛阳递送过来的文牍、档案,皆面面相觑、对顾无言。世家门阀在河南府侵占、兼并土地达到一百八十万亩,被许敬宗带人丈量清楚之后从账册上剥离出来,眼下这些土地属于“无主之地”,产权归朝廷所有,世
家门阀答允以每亩十贯的价格,从朝廷手中“赎买”过去。
总金额达到一千八百万贯……
民部尚书唐俭早已缠绵病榻多时,府上已经连续三年冬天准备好丧事,孰料皆在开春以后天气转暖、气候湿润之时缓过来,今年甚至看上去精神很是不错。
此刻听闻如此大的一笔钱,唐俭激动得胡子发抖,对于一个民部尚书来说,看似掌管天下钱粮是不折不扣的“财神爷”,可钱哪里有够用的时候?
一年十二个月,其中十一个月都在为了钱帛奔走,要么催缴各地所欠之税款,要么应付各部堂讨要经费,剩下一个月实在是煎熬不过,只能卧床称病……
现在忽然有如此之多的一笔钱帛从天而降,老人家顿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盘算着这笔钱要怎么花。
越想越是兴奋,实在是担任民部尚书这么多年,从来都打过如此富裕的仗啊……李承乾看着唐俭如此神情,自然猜得到这位民部尚书心里想些什么,顿时有些无语,敲了敲面前的御案,提醒道:“诸位也别高兴太早,河南那些世家门阀虽
然同意‘赎买"这些田亩,但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
除去房俊之外,其余几位大臣都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兴奋、激动的心情瞬间平复。
刘洎忍不住问房俊道:“洛阳于家不是向‘东大唐商号"借贷了一笔钱吗?其余人家也有样学样便是,不会是嫌弃利息太少不愿借吧?”没怎么说话的李勣看了刘洎一眼,拿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呷了一口。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皇帝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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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俊看了刘洎一眼,淡然道:“中书令乃是宰辅之一,文臣领袖,孰料却这般不通经济实务,着实令人失望。我有一个建议,刘中书既然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何不主动退位让贤?”
刘洎面孔微红,反驳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虽不精擅于经计,却也肯用心学习,故而不耻下问。”
房俊冷笑一声,不搭理他,对满怀希望的李承乾道:“商号没有那么多钱,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所以这件事不能指望商号,要另想办法。”
从太宗皇帝用意创立“东大唐商号”至今,“东大唐商号”早已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名义上统管一切与海贸有关的贸易,再加上有皇家水师保驾护航,已然
自成一体,基本不受朝政干涉。
这样一个孤立于朝堂之外的庞然大物,必然受到皇帝以及朝中重臣的忌惮,刘洎之所以有此一问,未必是他的经济才能果真匮乏至此,更多还是给房俊以及
商号上眼药,提醒陛下注意一下,最好将商号的运营收归国有……
李承乾难掩失望。
唐俭不关心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以他的资历、年岁,早已超脱于这些利益争夺之外,叹息道:“这不仅仅是谁有钱的问题,而是整个天下都缺钱,即便将河
南府所有的钱凑在一处,怕是也难以凑足这一千八百万贯。”
很多“钱”其实只是一个数字,譬如某一个世家的资产在千万贯上下,仅只是一个估值罢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各种产业的价值,若是出卖,没有人能够拿得
出这些钱来购买。
中原缺铜已经是自古以来的顽疾,很大程度上制约了经济发展,这是最浅显的知识,没人不懂。
就算河南世家凑足了这笔钱,也会导致整个河南府闹钱荒,一府之地无钱可用,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唐俭看向房俊,奇怪道:“据我所知,商号倚仗水师之利在海外租赁了不少矿山,既有铜矿更有金矿,便是白银也不少,想必这两样存量极大,何必将其借贷
给天下世家用以赎买田亩?既能解决了天下缺钱之虞,又能为商号赚取一笔大量的利息,一举两得,何不为之?”
当下大唐货币制度承袭自前隋,主要流通货币为金、铜、帛、绢,白银不被国家承认,但在民间的使用却越来越广,原因便是严重缺铜、货币不足,只能以
白银作为补充。
只不过谁都知道商号在海外开采的黄金、白银并未存于自家库房之中,而是用船舰运抵长安,如今皆在太极宫的内库之中。
言外之意,是让皇帝将这一部分钱拿出来,或是借贷、或是什么方式,以添补天下世家门阀钱币之不足。
李承乾面色不豫,然而未等他出声,房俊已经笑道:“国是国、家是家,‘东大唐商号’不是国家产业,而是当初太宗皇帝敕建的皇家私产,更有诸多宗室王公
、各方人士的股份,岂能以私人之财产、并入国家之库府?”
李承乾吁了口气,作为皇帝,他深知“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尤其是赏赐臣子以示恩,总不能给一堆口头嘉奖、却无半分实惠吧?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贞观初年,突厥颉利可汗兵临渭水、剑锋直指长安,太宗皇帝虽然怡然不惧与其会盟于渭水之畔,饱受天下赞誉,但实则那一次却搬空了长安的府库让颉利
可汗满载而归,这才消弭了一场足矣颠覆大唐社稷的危机。
那是帝国最困难的时候,母后文德皇后为了节省布料,裙裾甚至不能遮盖鞋面……
太宗皇帝可以凭借无上威望挥斥方遒,令一干骄兵悍将陪着他渡过那样艰难的日子,可李承乾自认才能不及太宗皇帝之一二,若无足够的财富予以赏赐、收
拢人心,帝王威仪如何树立?
进入内帑那就是他的钱,他不怕花钱,但不愿意唐俭这种近乎于“抢劫”的行为。
还好房俊堵住了唐俭的嘴,无需他这个皇帝开口拒绝。
所以很多时候房俊只要不犯倔、愿意顺着来,实在是一个既能干又通晓自己心思的忠臣爱卿……
唐俭瞅了低着头喝茶的陛下一眼,知道房俊所言皆乃陛下之心声,这条路肯定走不通,只能嗟叹一声,无奈道:“非是老朽不分公私、觊觎陛下库府,实在是
束手无策啊!”
这样一个天文数字般的财富流入民部库房,将会使得当下诸多难题迎刃而解,否则他何必天天上书请辞、陛下不允之后又不得不在府中卧床养病?
某种意义上来说,民部尚书这个职位就是“弄钱尚书”,从坐上尚书位置的那一天起,不是正在弄钱,就是在弄钱的路上……
兴修水利要钱,军队装备要钱,官员俸禄要钱,维修官廨、宫室要钱,修桥、铺路要钱……没钱哪里玩得转?
谁是能臣、谁是干吏?
有钱谁都会干!
在民部尚书任上多年,如今早已年过花甲,对于权势、利益都已看淡,惟独想要在离任之前立下一些功绩,史书之上能够对待他颇多赞誉。
所以此时看着如此之大的一笔巨款却落不到兜里,唐俭白抓挠心,近乎恳求的看着房俊:“二郎看来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放心,无论什么样的法子,老夫
都坚决支持!”
继而,他在其余几人面前一一扫过,话音掷地有声:“谁敢反对,老夫就跟谁拼命!”
刘洎:“……”
看着唐俭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脸上,心里极其郁闷,如此指着和尚骂秃子,真的合适吗?
不过他也拿唐俭没办法,这种级别的元老若是舍去脸皮倚老卖老,几乎无敌……
当李承乾的目光也似有若无的落在自己脸上,刘洎坐不住了,直了直腰,看着房俊,很是诚恳:“如果越国公当真有什么好方法,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
详。”
他自然知道水师运往长安的金银一船又一船,全部封入陛下内库,完全可以拿出来一解燃眉之急,然而陛下的神情就好似“守财奴”一般,显然不打算把自己
内帑的钱冲入国库,现在若是拿不出好办法,朝堂上的官员们逼着陛下拿钱出来,陛下也不能不从,却难免心生怨愤。
所以干脆将期望都堆积到房俊身上,若房俊能够拿出好办法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束手无策,那就得承受陛下最多的埋怨……
房俊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怀好意的刘洎,不屑的笑了笑,这位之所以历史上的评价一般,不是其才能欠缺,而是心胸狭隘、毫无担当,且遭旁人忌恨。
这样的人混迹官场,稍有波折便跌落马下,你不死谁死?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这件事事关重大,无论成与不成,还望诸位能够保证不会向外泄露。”
李承乾精神一振,沉声道:“二郎但说无妨,此间事仅只朕与几位爱卿知晓,谁若泄露半分,朕绝不善罢甘休!”
房俊点点头,吸引了诸人的好奇心,这才缓缓道:“以皇家钱庄的名义发行纸币,则可解钱匮之忧。”
皇家钱庄大家自然晓得,但纸币是个什么东西?
这回连李勣都好奇起来:“二郎不妨详细解说一下,免得吾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房俊整襟危坐,口齿清晰:“所谓纸币,自然是以特殊的纸张印刷,且辅以各种防伪手段使其不能被盗印、仿制。纸币可以分作面额不等的几种,以皇家钱庄发行,用陛下内帑作为保证金,保证任何人只需手持纸币,便可随时兑换等额的金银。以这种纸币借贷于亟需钱帛赎买田亩的世家门阀,世家门阀以此向国库支
付赎买之费用,并且按照约定向皇家钱庄支付约定之利息。”
诸人一时间没转过弯来,颇有些莫名其妙。
唐俭虽然年老,但掌管民部多年,对于经济之道颇有见地,略微想了想,便道明其中转折:“也就是说,世家门阀用这种纸币赎买其侵占、兼并之田亩,使其
合法化,这种纸币则回流至民部,民部可以随时要求陛下的内帑予以等额兑换……”
“等等等等!”
刘洎好不容易搞明白一些:“也就是说,世家门阀用毫无价值的纸币赎买了田亩,民部得到纸币可以随时向陛下兑换,而陛下的钱仍在内帑……可是这兜兜转
转一大圈,何如直接让世家门阀给民部打欠条?”
“但经过这样一个周折,却解决了钱匮的问题。”
房俊道:“钱匮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凭空多出千万贯钱,会刺激经济攀登一个高峰。”
刘洎蹙眉:“可那只是本身毫无价值的纸币啊,又不是真的钱!”
“可以随时恳请陛下等额兑现的纸币,怎么不是钱呢?那就是钱!而且是以陛下的信用为保证的钱,比真金白银还真!”
在此之前,从未有纸币问世,世人对于其危害性一无所知,而有赖于大唐立国以来三代帝王经营的人设,使得“皇帝信用”无比坚挺,只要尚未出现“增发”“
滥发”纸币的情况,“皇帝信用”就会一直坚挺下去。
只要“皇帝信用”坚挺,纸币的价值就会一直坚挺。
当然,由纸币发展到货币需要一个复杂而且漫长的过程,绝不是心血来潮发行几张纸币就能取代金银通行的货币制度。
但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一个好头,就不至于重蹈“大宋交子”“大明宝钞”之类的覆辙……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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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量有点大,几位大臣都沉默着,脑袋飞快转动,试图搞清楚这其中的关键节点。
李承乾没明白这有什么需要考虑的,用纸币解决当下“钱匮”的问题,这不挺好吗?不过他到底是个实诚人,也或许是房俊这一句“皇帝信用”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想了又想之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可问题是朕的内帑
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有千余万贯钱,也就不必发行什么纸币借贷给世家门阀;既然没有这些钱,却发行这些纸币,如果民部前来兑现,自己拿什么给人家?
给不出,自己的“皇帝信用”就破产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李承乾对于自己的名声、威望看得很重,一心一意想要向世人证明他能够做一个好皇帝,证明当年太宗皇帝意欲废储的决定是错的,
所以他绝不肯为了区区钱帛而败坏自己的声誉。
自己给人家发行了一万贯的纸币,结果人家前来兑现的时候自己没钱,这不是耍无赖吗?
可以想见,如果这一幕当真发生,天下会是何等怨声载道,史官会是何等刀笔春秋,朝野会是何等物议沸腾……
只要想想,李承乾就受不了。房俊笑道:“陛下无需担忧,既然纸币是以陛下之信用作为保证而发行,陛下自然要为纸币的价值做出保证,以陛下如今内帑之中所存之金银,差额也不会太大。这些纸币到了民部,也无需一次性全部兑现,甚至民部可以用来支付一些大额的费用……况且现在河南世家赎买田亩的价值在一千五百万贯左右,他们不可
能全部借贷,否则利息就要了命,以我估算缺额大概在四百万贯左右。所以主要的问题就是在于民部是否相信陛下会等额兑现这些纸币?”
问题来到了唐俭这边。唐俭已经意识到纸币的某种危害了,但是当他抬起头迎上陛下殷切的目光,只能将心中的担忧压下去:“陛下醇厚慈爱、有父祖之风,老臣岂能信不过?不仅
老臣信得过,天下人也都信得过。”
倒也不是谄媚之言,他清楚李承乾的处境,于公于私,李承乾都不可能做出食言而肥之事。
况且四百万贯而已,就算陛下食言不予兑现,民部也承受得起。
他一时之间却是忘了这仅仅是河南府一地,还有天下各州府县,最后的价值肯定要在四百万贯的基础上乘十……李承乾欣然道:“朕乃天子,自然要讲信用,否则何人忠于朕、忠于大唐?况且如此之多的钱帛借贷给世家门阀,朕所收之利息已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朕心
满意足,断然不会饮鸩止渴。”
哪怕仅只是四百万贯,每年的利息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此生财有术而不必坐吃山空,想想就令人愉悦………
事情好像解决得很完美,君臣都被这一大笔钱砸的晕晕乎乎,琢磨着钱到手之后能做一些什么事情。
房俊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开口道:“仍有一件大事,与陛下及诸位同僚商议。”
李承乾心情大好,笑问道:“二郎神资天授、才思敏捷,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才如此郑重,说说看,集思广益嘛。”似乎每一次房俊的提议都对他这个皇帝大有益处,所以现在也饱含期待,若是再弄出一个“纸币”之类的建议,自己这个皇帝大抵可以稳稳当当等着名垂青史
了。
他也不去奢望什么“千古一帝”,只需史书之上记载一句“明君圣主”也就心满意足了……房俊看向李勣:“英公乃帝国柱石、军方巨擘,应知晓大唐之军制沿袭于前隋、起源于六镇,先祖倚之开疆拓土、征辟四方,连续缔造隋唐两朝,可谓独步天下。然则时移世易,往昔先进之制度,到了现在已经处处弊端,尤其是太宗皇帝对军制诸多改革,造成混乱不堪之局面,募兵与府兵并行、赏罚勋爵之策更无统
一之标准,尤其是各军之间互不统属、权责不清,终至出现长孙无忌、晋王连续两次兵变之中军队的混乱,以我之见,应当予以改革。”
御书房中瞬间寂静,连空气都带着几分凝重。
事关军制,这便涉及了帝国根本,相比之下发行纸币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刘洎甚至不等房俊提出如何改革军制,便从根本上予以反对:“军制乃是国本,岂能轻易动摇?既然大唐以之立国,高祖、太宗两朝又仗之开疆拓土、威凌天下,就证明这样的军制是强大且正确的,又为何要改?越国公虽然战功卓著,却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利而妄图擅动国本,一旦使得社稷动摇、江山不靖,便是千
古之罪人!”既然是房俊提出要改革军制,那么无论怎么改肯定是有利于房俊的,现如今房俊的权势、地位已然高高在上、不可撼动,若是更进一步,还谈什么与之争锋
?房俊很是无奈,嫌弃道:“所以我一直说‘官蠹"误国,似刘中书这样的官员坐镇中枢、宰执天下,心中想的却并不是兢兢业业壮大国家,而是动辄以‘千古罪人
"之类的危言耸听予人评断,宁愿抱残守缺也不愿与时俱进,打的主意就是‘多做做错、不做不错",毫无担当,我羞于之为伍。”刘洎不以为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随意折腾?中枢每一项政策、每一个决议都攸关整个天下,一道敕令便足以使得一州之地天翻地覆,自应稳妥为上。
大唐军队横行四海、攻无不克,不需要改。”房俊针锋相对:“文武殊途,刘中书连战场都没上过,何来‘不需要改"这等不负责任之言?若说我暗藏私心,那你不妨问问英公,我所说的那几样弊端是否存…
在。”
包括李承乾在内,所有人都看向李勣。虽然如今房俊早已成为军方一大巨头,竖起一杆大旗与李勣不相上下,且战功赫赫、功勋卓著,但论及军事造诣,众人印象之中首推李靖,在李靖致仕之后
,李勣便是朝中第一人。
房俊可以统军打胜仗,在军事造诣方面,李勣才是绝对的权威。
李勣捋着胡子,思索片刻,颔首道:“当下之军制,的确有诸多不足之处,短期之内尚且无虞,但长远来看,隐患不小。”
这话其实是留有余地的,他虽然并不恋栈权势,但作为军方第一人自然也不愿将兵权拱手相让,现在摸不准房俊的心思,所以只是含糊其辞。但却也给出相对肯定的答复,这就让刘洎为难了,身为文官领袖,虽然有权责插手军务,可一旦如此做却极易引发军方的激烈反对,造成文武对立、矛盾尖
锐。
所以略作沉吟之后,只是沉声道:“兹事体大,宜当从长计议。”
没怎么说话的马周这个时候出声,不是很客气:“中书令此言差矣,正因兹事体大,更不能迁延日久、导致积弊日深,否则岂不是有怠政之嫌?”
刘洎面色深沉,中书令与侍中虽然平级,但素来以中书令为尊,现在被侍中当面驳斥,心中自是恼火。
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看向房俊,问道:“却不知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一桩弊端?”
在他看来,房俊之所以提及此事,就是意欲通过改革军制进而大幅度掌控军权,将其在军中的地位、权势一再加重,分明就是假公徇私、意欲不轨。
只要房俊泄露出半分揽权之意,自己便可顺势反击。房俊淡然道:“之所以各处军队统属不一、管理混乱,且损耗严重、后勤乏力,就在于全***队上下不能统一、令出多门。想要根治这个顽疾,就必须设置一
个统管全***队的衙门,军权归一,直接向陛下负责。”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诸人再度震惊。北魏之时将全***队分为六镇,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前隋之时天下军队分为十六卫,直接向皇帝负责,直至本朝沿袭前隋军制,是魏武帝、隋文帝、太宗
皇帝不通军事吗?
非也,这三位皆乃一时之豪杰,精通军事,自然不会看不出其中之弊端。
之所以依旧保持原样,就在于“制衡”二字。
军权分散的确带来诸多不便,长久为之甚至割据一方、尾大不掉,可如此做的好处便是皇帝居中指挥调度,军权尽揽于手,不会出现窃取军权的“权臣”。现在房俊居然建议打破这种各方制衡的态势,将分散的军权统一起来……问题在于李承乾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固然有名师教导却不曾抵临战场、冲锋
陷阵,见识不足、魄力不够、能力欠缺,这样的皇帝只能保持名义上是军队领袖,事实上却绝对不能这么做。
否则随随便便一个昏聩的命令就足以造成不可估量之惨重后果……
此等状况之下,如果军权统一,由谁来代替皇帝号令三军?刘洎心道果然如此,这房二狼子野心,平常一副淡泊名利、不恋权势的气派,实则利欲熏心、野心勃勃,既然倡议设立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自然由他自己来执掌这个衙门,以达到其“军方第一人”的目的,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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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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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只觉得心惊胆跳,房俊这个建议若是得到诸位大臣之认可予以通过,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即将被架空?
虽然现在他也无法掌控任何一支军队,可毕竟在名义上每一支军队的事务都要由他这个皇帝来定夺,任谁担任军队主将都需要他的认可,这是权力的彰显。
可如果当真增设一个全新的衙门用以掌管全国军队,那么他这个皇帝与军队之间就隔了一个负责新衙门的主官,皇命无法直接下达、将军也不能上达天听,
长此以往,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被架空?
那个时候若是有人意欲行废立之事,只需争取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便可以水到渠成……
而在李勣、刘洎、马周等人看来,单纯以公事来说,这样的建议极其合适。
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衙门的主官,必然是被军政双方都予以认可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也必然是战功赫赫、军略出众的一代帅才,由这样的人物负责皇帝与军队
之间的沟通桥梁,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皇帝昏聩、乱命误国的可能。
譬如现在这位皇帝陛下,若是军国大事由他一言而决,谁能放心?
反倒是架空皇权这件事大家都不担心,大唐立国已久,上下阶层已然稳固,并不是谁有军权谁就可以谋朝篡位,担任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也并不意味着就将军
权操控于手,上下、内外的制衡依旧很多。
而若是谁想要行废立之事,也无需夺取全国军权,只要能够掌控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就行了……
将军事独立出来,自成体系、直接向皇帝负责,这是当下来说最为完美的制度,军政分离,可以彻底杜绝地方军阀的形成,使得全国军队上下如一、如臂使
指。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说话、办事的时候都会秉持公心,身在朝堂,于各方势力、各种利益之间辗转浮沉,立场有些时候并不会那么坚定……
刘洎马上开口驳斥:“标新立异、暗藏鬼胎,越国公此等建议不过是意图攫取帝国军权而已,届时权柄熏天、隔绝中外,谁人能治?”
李承乾面色阴沉,不说话。
他不信房俊如同刘洎所言那般为了揽权便不顾一切,放眼朝堂,能够当得起“淡泊名利”这四个字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房俊,半个是李勣。
忠心方面绝无问题。
可一旦这个建议通过,皇权就将大打折扣,这是他这个皇帝所不愿接受的。
何谓皇帝?
九州八荒、天下之主也!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命令受到臣子的规劝、谏言,却绝对不愿意自己发布命令的权力受到限制!
事实上,皇帝的权力在立国之后已经有所限制。
中书省最大的权力便是“封驳诏书”,皇帝的圣意由门下省拟制、下发,需要经过中书省的审议,一旦中书省认为不妥,就可以合法的将皇帝的圣旨封驳回去
皇帝当然也可以跳过中书省直接向各个机构、大臣下发圣旨,然而“未经凤阁鸾台,何以为敕?”圣旨既不合法、又不合规,损害的只会是皇帝的威严。
政令受到中书省限制,现在军令也要受到新设的衙门限制,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真真正正成了“傀儡”?
以前他讨厌刘洎那种“凡是对手赞成我就要反对”的作风,现在却觉得很是贴心,因为刘洎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避免了自己与房俊之间因为意见不合而有可
能产生的猜忌……
房俊奇道:“什么隔绝中外、什么大权独揽……中书令是幻听了吗?我几时说过自己担任这个新职务?”
刘洎一愣:“……如此要害之衙门,你要举荐何人?”
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要害职位的人屈指可数,而房俊夹带之中的人大抵也就只有一个崔敦礼。
总不能将李靖给抬出来吧?
房俊道:“我举荐英公担任此职。”
刘洎吃了一惊,看向李勣。
李承乾则心中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难不成这两人私底下有所串联?
时至如今,大唐军方最大的两大阵营就是李勣与房俊,前者代表着大部分贞观勋贵的利益,是军队之中的老派代表,后者则是所有年青一代的旗帜,异军突
起,与贞观勋贵分庭抗礼。
两者之间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容调和,形成两大派系,一方沉着稳重、一方锐意进取,一方收缩国内、维护利益,一方张扬外露、获利于外。
彼此对立、抵抗的同时,也构成了军队的平衡,使得李承乾可以居中转圜、帝位稳固。
可一旦这两大派系因为某种原因消除隔阂、合二为一,他这个皇帝就要夜不安寝了……
李勣也大吃一惊,旋即意识到其中之隐患,忙道:“我早年征战伤创多处,这两年旧伤频发、痛苦非常,窃据尚书左仆射一职已是勉强,哪里还有精力顾忌此
等要害之职位?纵然这个衙门得以增设,也请陛下另择贤能,微臣着实力有不逮。”
他不知道房俊当真是高风亮节、举贤不避“敌”,还是故意这么说用以引起陛下猜忌,总之他不愿接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说话很少的马周忽然插了一句:“若是朝野上下得以通过这样一个衙门,不知越国公可有腹稿以何名之?”
房俊笑道:“‘枢密院’如何?‘权知枢密院之长官为枢密使’。”
马周想了想,颔首道:“既有国家中枢之威严,又能浅显易懂闻名之义,不错。”
就表示他已经赞同了这个提议,不仅是增设“枢密院”的提议,也有举荐李勣为“枢密使”的提议。
李承乾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已有不满。
还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孝恭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增设一个衙门简单,但是想要将全国军队系于其下,各种制度、条例制定起来却极为麻烦,非一日一
月便可以克竟全功,还需广泛讨论、集思广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不敢等下去了,接着李孝恭开口,附和道:“王叔之言颇为有理,这样大一件事情无论允准还是驳回,都应当仔细考量、反复斟酌。”
支持这件事的人显然不少,断然驳回有些不妥,只能暂且搁置。
但是李勣虽然主动推辞不救,可心中未必对这个“枢密使”没有想法,万一与房俊一拍即可,他这个皇帝都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果然,房俊看向李勣,笑问道:“在下有此谏议,毫无半分私心,英公当知晓军队弊政之危害,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地方军政勾结酿成军阀割据之后患……却不
知英公以为如何?”
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走到国家层面之人,没有一个是蠢货。面对弊政,他们大多数人都能看透其本质,但也正因看透其本质,有一些弊政对国有害却对己有
利故而听之任之,有一些则是明知其害却无能为力。
似李勣这样从军伍之中成长起来,兴国兴邦、灭国无数的一代名帅,焉能看不清“府兵制”之利弊?
只不过或许是符合自身利益、或许是无能为力,所以并未能够扭转局面,致使弊端长久延续下去,终至于在几十年之后便逐渐放任地方军政勾结、一个个军
阀逐渐诞生。
现在房俊等着李勣的选择,从其选择就可看出其人当真是心怀家国,亦或是自私自利。
李勣略作沉吟,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看向李承乾,郑重道:“微臣以为越国公所提出之弊端隐患极大、不容忽视,军制改革势在必行。不过中书令所言也有道理,贸然改革成败难料,甚至有可能衍生一系列负面影响,对此应当慎之又慎。或可于兵部之内暂且增设一个研究、制定军制改革的部门,由军机处几位大臣
联合兵部尚书崔敦礼共同负责,待到各项制度、政策、条例皆尽可能完善,再选择适当的机会推广全军。”
他看得懂房俊最后这一句话当中的观望、质疑、甚至挑衅,但他之所以做出附和房俊的决定并非是向谁证明自己是个“公正无私”的人,而是他的确赞同房俊
的见解。
“府兵制”被应用于西魏时期,然而无论是宇文泰将乡兵和增募豪右纳入六大柱国构成新的军队体系,还是宇文护整顿乡兵、确立二十四军,亦或是宇文邕进一步扩充府兵、并且使得“府兵制”彻底制度化,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掌控军队、避免有人掣肘而使得军队“零散化”,这就导致“府兵制”强大军事力量的同时,也
拥有“反噬”之力。
宇文泰也好、宇文护也罢、甚至包括宇文邕在内,可谓成也“府兵”、败也“府兵”。
散乱的军事力量越是强大,就越难以控制,一旦失控,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处处之局面。
想要避免甚至杜绝西魏、北周乃至于前隋之惨痛教训,就必须改革“府兵制”。
这是浩浩荡荡的大势,李勣自己或许没有魄力去推动这件事,但既然房俊已经主动提出,那么李勣就必须顺势而为,而不是为了某些情绪便不予理会甚至激烈反对。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强势逼宫
李勣自诩秉持公心、绝无私念,然而他这样的立场对于李承乾来说却是近乎于不可接受的。倒也不能责怪李承乾心胸狭隘,实在是“皇帝”这个职务固然天下第一、口含天宪,却也是这天底下最为高危的职业,当军方两大派系合而为一、为了某一个
目的并肩携手,这对于皇帝来说不啻于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睡觉都不敢阖眼……
危机重重之下,李承乾含糊的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便草草结束了这一次会议。回到寝宫,李承乾坐在椅子上又是愤懑、又是惊惧,他搞不明白房俊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以自己对于房俊的信重,可谓无人能及,只需等着李勣年老致仕
,那么房俊定无可疑的便是朝中第一人。
况且房俊一贯表现出来的对于名利的淡薄、轻蔑,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意欲独揽军权……
那又为何谏言设立一个所谓的“枢密院”,将他这个皇帝对于军队本就不多的影响彻底隔绝?
虽然不认为房俊想要架空他,将他这个皇帝彻底沦为傀儡,但浓重的危机感依旧令他心惊胆颤。
然而相比这种危机感,更令他沮丧、愤怒的是对于当下局面的失控,以及面对房俊这个谏议的无力感。
明知设立“枢密院”对他这个皇帝的权力限制极大,却束手无策、只能在寝宫里郁闷沮丧……皇后苏氏带着几个宫女奉上香茗,又将几碟精致的糕点放在茶几上,然后轻敛裙裾坐在一侧,看着李承乾紧锁眉头的郁闷神情,好奇道:“是大臣们有什么难
题让陛下难以决断吗?”心里却是有些失望的,李承乾登基已久,基本已经坐稳了皇位,却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浮躁性格,不说与太宗皇帝天壤之别,便是与史书上那些英明君主
相比也相差甚多。
一个皇帝轻易将情绪外露,令旁人能够轻松“揣摩圣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将御书房内的情况说了。末了,向皇后抱怨道:“你说房俊是不是疯了?且不说他不应该谏议此事,最起码应当事先与我通个气、商议一下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忽然提出这个谏议,
令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皇后苏氏柳眉微蹙,忿然道:“陛下责怪得对,越国公如此做法着实过分!”
见到皇后这回没有偏向房俊而是向着自己,李承乾心中郁闷稍减。
孰料皇后紧接着便说道:“或许越国公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按理说,似他那样胸襟广阔、不恋权势的当世人杰,不至于觊觎权位、更不会想着针对陛下。”
李承乾:“……”
无论房俊那厮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对吧?
我发了脾气就是小肚鸡肠、幼稚愚笨?
李承乾豁然起身:“不可理喻!”
拂袖而去。
皇后苏氏还没弄清状况,自己不过是劝慰两句,怎地就惹得陛下发火了?
哪句话没说对?
可左思右想,皇后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
*****
李勣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之后简单用了些午膳便进了书房,一个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喝着茶,思虑着之前武德殿御书房内的种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房俊为何忽然谏议新设“枢密院”用以掌管全***队,隔绝皇帝与军队之间的直接联系?
又为何骤然举荐他李勣担任“枢密使”执掌“枢密院”?
当真是一心为公、光明磊落?
亦或是别有居心、存心不良?李勣明白,只要今日御书房内的对话传出去,那么只要“枢密院”设立,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担任“枢密使”,他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贞观勋贵们都会推着他
坐上那么位置。他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可以为了家族的周全、长久不去触碰最高权力,但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部下们却不会容许他那么做,大家需要更多的权
力、获取更多的利益,需要他这个“带头大哥”勇攀高峰,大家才能水涨船高。
或许,这正是房俊的用意?
可如此一来很容易给予外界一种“军方两大派系并肩携手推进军制改革”的错觉,陛下会怎么想?
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耳边脚步声响将李勣从沉思之中唤醒,抬头看去,见是长子李震推门而入。
李勣的书房惟有一人可以不予通禀、不经敲门便直接进入,那边是李震……
李勣笑了笑,看着长子瘦削的身体目光中满是担忧,温声道:“这两日身体如何?”
新皇登基,李震官升一级,现为桂州刺史,只不过去岁严冬导致李震感染风寒,久病未愈耽搁了上任日期,目前已久在长安家中养病……
李震施礼之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接过父亲给斟满的茶水,恭声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最近气候转暖、空气湿润,身体倒是好转不少。”
对于自己的父亲,他满心孺慕崇拜,也因为自己自幼多病的身体时常满怀歉意,每每见到父亲眼中那种疼爱且可惜的神色,便愈发感觉到自责。
他知道父亲对自己赋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够顶门立户、承担起英国公府的传承,然而自己的身体却实在不争气……李勣见儿子歉疚自责,遂劝慰道:“官职爵位这些都不必太过在意,身体才是根本。不要担忧官职的事情,好好在家将养身体,只待身体痊愈,为父定然上书
陛下给你求一个好职务。”李震笑着摇摇头:“父亲不必为此忧虑,儿子虽然身体不佳、才华不显,却有着与父亲一样宽广磊落之胸怀,若能为国出力、为君尽忠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也当奉养父母、承欢膝下,何尝不是一桩共享天伦的美事?”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你能这么想,为父甚感欣慰!”李勣欣然大笑,拍了拍李震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不要被外间那些冷嘲热讽所影响,你是我的长子,我这一辈子所创下的家业理所当然由你继承,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庸碌一生,这些都足以让旁人艳羡嫉妒,说几句酸话在所难免。为父不指望你功成名就,也不指望你能否继承什么所谓的父祖之志,作为父亲,我
只希望我所有的孩子安稳健康、平安喜乐。”
自幼多病,造成了李震略显懦弱、低调敏感的性格,对于外界的冷嘲热讽极为在意,如此,愈发使得他心性憔悴、经脉不通,身体每况愈下。
在人前威严显赫的英国公李勣,在儿子面前却是尽显慈爱、舔犊情深,用尽一切办法为其解开心中桎梏。李震感动得红了眼圈,赶紧低头擦拭一下眼角,平稳一下心情,而后问道:“方才孩儿在平康坊饮酒,听闻房俊谏议增设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并且举荐父亲
担任这个衙门的主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勣顿时面色一变,凝重道:“坏了,房二这厮果然包藏祸心!”
他从太极宫回府还没有一个时辰,消息便已经传达平康坊,显然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至于谁人传播,不问可知。李震也深感担忧:“父亲现在已经是朝中第一人,虽然平素不问政务,但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如此地位、权势,已然当得起一句‘高处不胜寒"。现
在房俊来这么一手,陛下会怎么想?”
陛下怎么想?
李勣揉着额头,心中烦躁:“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这混账,真是乱来!”
军方两大派系明里暗里有所勾连,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之事。
可房俊明知如此,却还要这么去做,那就只有一个理由:逼宫!
逼着李承乾不得不答允设立这样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否则就有可能发生不忍言之事!
你李承乾不答应?
那好,咱们换一个能答应的皇帝上位就行了,太宗皇帝那么多儿子,甚至李承乾自己也立了太子,改朝换代易如反掌……
可就算逼得李承乾答允,君臣之间猜忌之心种下,又有何益?
明明陛下已经在房俊面前退了一步,答应这件事从长计议,为何房俊还要如此急切……
家中管事在门外禀报:“启禀家主,越国公递上名刺,于府门之处求见。”
李勣先是一愣,旋即摆手,不耐烦道:“不见不见!这厮不知道使什么坏心思呢!”增设“枢密院”的消息传开,有逼宫之嫌,这会儿陛下正盯着他们两个呢,身为臣子正该是避嫌的时候,结果这厮却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这是生怕皇帝晚上
睡得着觉、吃得下饭?
管事迟疑一下:“呃……越国公已经入府了,正往此间赶来。”
李勣瞪大眼睛,怒火万丈:“这里是英国公府,既不是什么梁国公府、更不是什么越国公府,没有我的话,他房二何时能自行出入府门。我却不知?”
这些看门不会都吃了豹子胆,没有家主发话绝对不敢擅自将客人引入府中。
所以他追了一句:“如果是李思文这个混账,老子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管事苦着脸,无奈道:“是小娘子亲自将越国公迎入府门。”
李勣愤懑怒气僵在脸上:“……”
府中被称作“小娘子”的唯有一人,和离之后尚未再嫁的幼女李玉珑……
李勣以手抚额,郁闷无言。想到自家这个闺女对房俊情愫痴缠、颇有一些非君不嫁的执拗,李勣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一句家贼难防呐……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登门拜访
“小侄冒昧来访,可是不受欢迎?”
门口响起房俊揶揄的话音,李勣、李震父子两个对视一眼,无奈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无论怎样不待见这个不速之客,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李勣都不可能坐在那里视若无睹……
走到门口,房俊已经大步走进书房,李玉珑的小脑袋在门口闪了一下,冲着李勣吐吐舌头,便“嗖”的一下不见了。
李勣无可奈何。
房俊鞠躬施礼,笑道:“实在是贵府门第甚高,小侄唯恐难以登堂入室,不得不事先给玉珑妹妹捎个信儿恳请她领进门,都是小侄唐突,莫怪玉珑妹妹。”
“呵呵……”
李勣尴尬的皮笑肉不笑,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一旁还有李震,李震笑着请房俊入内:“还请越国公上座,您可是贵客。”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他:“该不会也来一句‘蓬荜生辉’吧?”
李震笑着摇摇头:“说贵客是客气话,实则算是恶客,若无舍妹开门,您怕是还进不来寒舍大门呢。”
李勣看了一眼儿子,这话说的好,态度表露的更好。
“兄长风趣,与你相处如沐春风,可比叔父强多了。”
房俊既不理会李震言中之意,也不客气,上前入座。
李勣不理会他的揶揄,回身入座,开门见山:“你将长安城弄得满城风雨,增设‘枢密院’的事情到处传扬,现在还敢堂而皇之登我的家门,就不怕陛下惊惧恼怒之下直接赐你一杯毒酒?”
房俊接过李震递来的茶水,欠身致谢,而后道:“叔父此言差矣,无论如何我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居功至伟,反倒是叔父在陛下危难之时袖手旁观,如果咱们两个当中果真要除掉一個,叔父以为是更可能赐给我一杯毒酒,还是赐给叔父三尺白绫的概率更大?”
老夫得是多傻才跟你比较邀宠?
喝了口茶水,李勣淡然道:“直说吧,你到底想要作甚?”
房俊收起笑脸,正色道:“叔父乃是一代名帅,精通兵法、亲历战阵无数,自然知道当下军制之弊端会产生何等样的隐患。无论是打压世家门阀,亦或是增设枢密院,都是小侄竭尽所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相信叔父亦有同样的担忧。故而,就是叔父看到的这些,小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心。”
“哼哼,”李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你无私心,所以就举荐我成为三军统帅?”
房俊摇头:“三军统帅只能是陛下,枢密使的职责在于上行下达,不使乱命行于军中。此间并无外人,所以小侄说一句不敬之言,君主有可能昏聩,但宰辅不会。”
世家子弟也好、寒门庶子也好,一步一步走到宰辅之位,哪一个不是历经多个职务、精明强干的一代人杰?无论其人操守如何,必然能力卓越。
更何况还有左右下属予以掣肘、制衡,这样的人做出错误决定的概率,比出现一个昏君的概率要小得多。
中枢集权必须大力奉行,但皇权必须受到遏制。
将国家的命运、百姓的命运寄托于君主一个人的喜好之上,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注定会在某一时刻产生难以挽回的悲剧。
李震倒吸一口凉气,震惊的看着房俊,失声道:“这这这,岂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这是公然架空皇帝啊,这种事可以做,但是岂能宣之于口?
胆子也太大了……
房俊不以为然:“我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你在心里想就不是大逆不道了?”
李震赶紧摇头:“我没这么想!”
房俊道:“你没想,但伱爹肯定想过。”
李震:“……”
他爹不仅想过,而且也说过……
李勣摆摆手,眼神如电的看着房俊:“所以你想要在制度上尽可能的限制皇权,不使昏君之乱更荼害国家?”
房俊叹了口气,道:“正是此意,不过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皇帝软弱一些,这些制度或许有用,可等到出现一个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什么制度都没用。”
制度是人订的,最终需要人去实施,一样的制度对于不同的人所能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李勣明白其中之意,低头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略微思量片刻,遂点点头:“这件事我答应了。”
“啊?!父亲,三思啊!”
李震吓了一跳,急忙劝阻。
怎么能配合房俊逼宫陛下呢?!
李勣摆摆手,对房俊道:“行了,我会尽量配合你,大郎,送客。”
房俊也不多言,起身鞠躬施礼:“叔父忠于国家,高风亮节,小侄深感敬佩。”
李勣“呵”的冷笑一声:“老夫虽然平素不问政事,可论及忠贞爱国之心,总不能还不如你这个纨绔子弟吧?”
房俊哈哈一笑,颔首道:“此事不急,且现在兵部试行一段时间,择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小侄会上书陛下,请敕令设立枢密院。”
李勣:“嗯,行了,快走吧。哎,也不知陛下听闻你登门而来,与我在书房之中密谋,会是作何感想。”
房俊洒然一笑:“你我秉持公心、功在社稷,自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何须蝇营狗苟、终日戚戚?小侄若有迷惑之处,往后还会登门求教,还望叔父莫要拒之门外才好。”
李勣一脸无奈的看着他,意有所指:“你还是少登门吧。”
房俊笑了笑,再度施礼:“小侄暂且告退,叔父留步,莫送。”
李勣:“快走快走,没打算送你。”
房俊不以为意,转身走出去。
李勣可以不送,毕竟不能给外人一个“相谈甚欢、一拍即合”的错觉,但李震是一定要送的。
待到将房俊送出府门,李震回转书房,看了眼门外,小声问道:“小妹对二郎情有独钟,如今既然已经与杜家和离,何妨许配给二郎?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否则留家待嫁,终不是长久之计。”
喝了口茶水,李勣摇头道:“经过房俊这么一弄,房李两家已是众矢之的,不知引起多少人的猜疑与忌惮,若是再结成秦晋之盟,就得是朝野皆敌,陛下怕是得疯了……你妹妹的婚事暂且不急,先缓一缓再说。”
李震叹了口气:“我现在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一直推辞尚书左仆射的官职,长孙无忌与晋王兵变之时又为何袖手旁观……不是父亲不忠于陛下,而是不愿获取这份从龙之功。”
李勣傲然道:“那是自然,如果我觊觎这份从龙之功,反掌之间即可平定叛乱,还有房俊什么事儿?”
不说别的,当初他若是对待程咬金的态度强硬几分,程咬金岂敢阳奉阴违?他与程咬金合兵一处,整个关中谁是对手?
李震感慨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亲已经是名义上的朝中第一人,若再加一份从龙之功,怕是就有功高震主之嫌,盛极必衰,下场未必好。现在父亲虽然依旧是宰辅之首,不过平素低调,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猜忌,乃是长久之道。可二郎这么一搞,瞬间将父亲推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连带着小妹的婚事也受阻,真不知是好是坏。”
李勣看着长子,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我之所以一直隐忍低调,是觉得没有必要锋芒毕露,徒惹烦恼。可若是真正需要我为国出力的时候,又岂能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房俊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无论是整顿盐务、丈量田亩,亦或是现在建议增设枢密院,都是一心为公、毫无私心,该干就干、当仁不让!你还欠缺一些,要好好学习,更要好好领会。”
对于自己的长子,除去身体病弱之外,李勣极为满意。
但也正是因为身体病弱,恐命不长久、难以善终,所以李勣除去对长子的痛惜之外,更为家族的未来担忧。
一旦自己死去,没有沉稳的长子坐镇,无论是嚣张跋扈、惹是生非的次子,还是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长孙,都不是能够继承家业、隐忍长久的人才。
而这也正是他以往低调隐忍的原因之一,不愿因为自己锋芒毕露而招致更多的人嫉恨,给子孙留下祸患。
直至此刻,他忽然明白这世上很多事其实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当各方面的因素累积在一处,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自己竭尽全力避免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今日所作所为就会避免。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继续碌碌无为下去?
该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与其终日惕厉,何不放手一搏,搏一个青史留名、名垂万世?
这一刻,李勣释然了,长久捆绑内心的枷锁一朝解放,颇有一种久违的心驰神畅、意气飞扬。
大丈夫当有所为也,岂能倚仗往日功勋不思进取?
切莫辜负了这一身大好才华。
……
武德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李承乾听闻房俊前往英国公府登门拜访的消息,愣忡片刻,将毛笔狠狠丢掷在地上。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束手无策
因为自己驳回了房俊的谏议,所以一回头军方两大派系就并肩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一次“逼宫”吗?
简直岂有此理!
这些骄兵悍将的眼中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李承乾怒不可遏,又惊又惧。
周围服侍的内侍、宫女一个个靠着墙垂着头战战兢兢,犹如鹌鹑一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半晌,李承乾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一旁的内侍道:“宣中书令入宫。”
“喏。”
内侍躬身领命,心惊胆颤的走出去,带了两个小宦官直接出宫……
小半個时辰之后,刘洎匆匆而来,急促的喘息几声,这才问道:“陛下宣召微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承乾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中书令且先坐坐。”
又让人奉上香茗,而后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君臣两人相对而坐。
刘洎抿了一口茶水,想了想,问道:“陛下可是因为现在外间传扬纷纷的流言?”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皇帝如此急切的宣他入宫,因为一般这个时候都会让人将房俊叫来商议……
“流言?”李承乾冷哼一声:“若果真是流言倒还好了。”
只要想想军方两大派系合而为一、所有帝国军队都在那两人掌控之下,关中、关外,京中、宫中,所有军队都上下如一、对那两人唯命是从,李承乾就不寒而栗。
如此状况,晚上哪里敢睡觉呢?
不过他很快收敛情绪,淡然问道:“中书令对此有何看法?”
刘洎略有欣喜,现在陛下与房俊之间出现隔阂,对他显然更加信任,这是好事。
不过对于房俊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好当着陛下的面过于指责,更别说落井下石了,毕竟是房俊一手将陛下托举上皇位,君臣之间与旁人不同,万一过几日冰释前嫌、破镜重圆,自己岂不是枉作恶人?
“陛下明鉴,增设枢密院事关重大,攸关多方利益,有人将消息放出去故意激怒陛下的可能也是有的。”
李承乾略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平素你与二郎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居然还会维护他?”
刘洎一脸正色:“微臣对事不对人,如何想,就如何说。”
李承乾示意他喝茶,而后轻叹一声,问道:“对于增设枢密院之事,爱卿如何看法?”
刘洎略作思索,继而一叹,无奈道:“就算不是越国公将消息泄露出去,可现在已成既定事实,如果陛下不允,那就是公然表态不信任英国公、越国公二人,难免有居心叵测之辈借机生事,后果堪虞。”
军队是皇权的基石,当军方两大派系被皇帝猜忌,就意味着皇权处于动荡、虚弱之中,想要下手的人怕是就会马上下手。
这也是“逼宫”的原因。
无论真“逼宫”还是假“逼宫”,当“逼宫”已成事实,那就只能当做“逼宫”来处理……
李承乾不置可否:“朕是问你对此的看法。”
刘洎道:“当下来说,对陛下不利,长远来说,对国家有益。”
李承乾不解:“此话怎讲?”
刘洎道:“之所以对陛下不利,是因为一旦设立枢密院,于陛下、军队之间便隔了一个枢密使,皇命不能直接下达军中,甚至军中若私自听取皇命都是违规,于皇权有碍。而对国家有益,则是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大唐历代帝王都是高祖、太宗、陛下一般英明仁厚,万一有朝一日君王昏聩,限制其调动军队之权自然有益无害。”
平心而论,刘洎觉得设立枢密院利大于弊。
他说的很好听,实则心中对于陛下也没有太多信心,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曾见识民间疾苦、更不曾亲临战阵的皇帝,怎么能够妥善指挥军队呢?
这样的皇帝,权力越大、对国家的伤害也就愈大。
更何况将来的大唐皇帝不如李承乾的概率也是极大的,若是毫无限制,亡国乃是迟早之事。
相反,若军权控制在宰辅或者所谓的枢密使手中,就能最大限度降低皇帝昏聩而带来的危害——当然也有谋逆的巨大隐患。
李承乾气得不轻,怒道:“朕乃天子,父祖涤荡寰宇、一统六合,朕自当坐镇长安、统治神州,岂能将军权束手奉于他人,受他人之钳制?那朕与傀儡有甚分别?”
被迫当傀儡与自愿当傀儡,这是不同的。
皇帝可以因为羽翼未丰等等原因受制于大臣,却不能在名义上受到大臣的节制。
君王之威严何在?
刘洎默然不语,利益不同、立场自然不同,对于宰辅来说,如何限制皇权本就是他们的责任,若是对皇帝俯首帖耳、谄媚吹捧,那才是真正的失职,不仅被朝野官员耻笑,更会留下千古骂名。
他渴望亲近皇帝,却不意味着他会无原则的讨好皇帝,作为朝中文臣的领袖,必须拥有自己的底线和风骨。
李承乾说了几句,喘了口气,见到刘洎的神情也猜得到他的心思,没有多说,直接问道:“当下局势,该当如何应对?”
刘洎想了想,忽然意识到或许房俊的用意本就不是在这个时候设立枢密院,只是营造出一种“势在必行”的紧迫感令陛下紧张、无措,而后当房俊退一步建议在兵部另设机构施行改革军制的时候,不仅旁人送了口气,就连陛下也暗自庆幸、赶紧答允下来。
如果当真如此,是很高明的策略,精准的抓住陛下与大臣们的心思与底线……
如此一来,情况就不会是陛下担忧那样严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房俊并未与李勣合而为一,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逼宫”,房俊真正的意图就只是开启军制改革的舆论而已。
想到这里,尽管立场不同,刘洎也不得不对房俊深感佩服。
改革军制必然是房俊心中的志向、势在必得,可即便如此,也能沉下心、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谋算,先掀起舆论、继而在政策层面出台可行性的文牍、条例,最后才会择选某一个合适的时机顺势推出。
到那个时候,一切前期准备全部完成,强力推行之下水到渠成……
谋定而后动,隐忍且聪慧,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偏偏刘洎还不愿因为军政两方的争权而彻底倾向于陛下……
“既然越国公也已经同意退一步,暂时在兵部之内另设机构商讨军事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制定相应的规章、条例,陛下不妨且看一看,密切关注一下,若局势当真偏离,再作计较不迟。”
言下之意,既然房俊没有太过分,你这个皇帝就得忍,因为一旦房俊当真联合李勣“逼宫”,微臣可救不了你……
李承乾无语的看着刘洎,你这整日里与房俊争来斗去,原来这么怂?
刘洎耷拉着眼皮,房俊那厮你若和他在规则内争斗,他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若是踏破了对方的底线,那个棒槌发起疯谁也扛不住……
李承乾觉得刘洎这人善于争权夺利、但却拙于实务,遂提点道:“你也别整日里琢磨着那些利益争斗,现在许敬宗在河南开展丈量田亩如火如荼,紧接着就将推向全国,你虽然不负责此事却也不能撩开手什么都不管,选拔一些精明干练的官吏充斥进丈量队伍,随时掌握那边的具体情况。”
更要分润许敬宗的功劳、政绩。
只要丈量田亩完成,为新政改革奠定坚实的基础,就是大功一件。现在许敬宗已经是礼部尚书,名义上的六部第一,再进一步就只能撬动三高官官的位置了。
左右尚书仆射、中书令、侍中,这些官职都在许敬宗进步之后所能够担任的范围之内。
就算退一步只当个二把手,这样一位有资历、有名望、有政绩的官员担任中书侍郎,伱这个中书令还能彻底掌控中书省吗?
刘洎对此也感到无奈:“可整个中书省全都是世家子弟,微臣总不能让世家子弟去监督许尚书丈量世家门阀的田亩吧?”
这就是他缺乏基层执政经历的弊端了,看似门下走狗无数,但是真正办事的时候却找不到可用之人。
最起码在丈量田亩这件事上,没有人与他一条心。
若是贸然派人下去参与丈量田亩,一旦出了差错,所有的黑锅都会被许敬宗甩到他脑袋上来,到时候舆情纷纷、弹章如潮,自己这个中书令就得主动下台了……
李承乾见此,愈发郁闷了。
他本以为抬一抬刘洎的圣眷,使其能够与房俊当面锣、对面鼓的打一打擂台,以此缓解房俊给予自己的压力,孰料刘洎只不过是表面强硬、实则外强中干,更重要是并不愿为了圣眷便彻底站在他这个皇帝一边。
是文臣的风骨吗?
还是单纯的看不起朕这个皇帝?
敏感自卑的李承乾陷入深思,心情极度恶劣……
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改革军制、兹事体大,涉及的东西太多,你既然身为中书令,就应当时刻予以关注且掌握动态。”
让你派人去与许敬宗争功你做不到,那你去兵部设立的机构派几个人随时掌控动向,这个总能做得到吧?
刘洎赶紧应下:“陛下放心,无论那边做了什么,微臣定然了如指掌。”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秘密监视
刘洎领会了皇帝的意思,这回不能再叫苦了,赶紧点头应下:“陛下放心,兵部之内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定然禀报陛下。”
话说的漂亮,实则依旧艰难。
兵部素来被房俊视为根基所在,整个房俊一系的人马更是将兵部视作“大本营”,那里是房俊的地盘,说一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也不为过。
想在其中撬动一条缝隙,窥知其中究竟,难如登天。不过房俊此番于兵部之内设立机构商讨军制改革的细节,涉及人员、制度、条例等等诸多方面,必然要从别处抽调大量人手充入其中,这就给了一个可乘之
机。
如今熟知军队事务的将领其实并不多,能够高屋建瓴的更少,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自己总归还是能够找上关系……
……从太极宫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刘洎没有回府,而是让马车从延喜门出去,在东市门口晃了一圈,买了一些胡饼、奶酪浇鲜樱桃,又吃了一碗槐叶冷淘,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这才嘱咐车夫驾车前往郑仁泰的府邸。
大门已经关闭,被叫开门的门子见到是中书令莅临顿时吓了一跳,赶紧飞奔入内禀报。
未几,来不及更换衣裳的郑仁泰带着几个儿子、小辈脚步匆匆来到正门,将刘洎迎入府内。
中堂,郑仁泰屏蔽左右,小声问道:“中书令此刻登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事先没有预约,又是趁夜而来,绝对不会是正常拜访。
刘洎吃了多槐叶冷淘,胃里有些发凉,这会儿喝了两口热茶顿时觉得浑身舒泰,放下茶杯,笑道:“的确有事,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
郑仁泰心中一惊,急忙起身,冲着太极宫方向鞠躬,而后恭声道:“微臣聆听圣训!”
“诶,不必这般,并非有陛下口谕,只不过是叮嘱同安郡公办一件事而已。”
“陛下敕令,不敢失礼。”
郑仁泰重新入座,好奇道:“到底是何事,需要中书令亲自登门传达?派人过来叫一声,我自去府上听令便是。”
刘洎道:“今日坊市之间流传房俊建议增设枢密院,想必郡公已经有所耳闻吧?”
郑仁泰略有迟疑,而后点头。这股传言沸沸扬扬,很快在长安各处坊市之间流传,想听不到也难。起初之时郑仁泰以为不过是故意传扬,但后来思量一番,觉得这的确像是房俊的手笔,
心中顿时一热。他现在早已暗地里投靠房俊,甚至将自己的长子放在房俊身边任凭差遣,一旦这个枢密院当真设立,房俊不管是为了拉拢他还是向他表达善意,极大概率会
将他安插其中。
那可是统管全军的衙门,主官是除去名义上“最高统帅”之外的军队实际掌管者,无论房俊是否担任主官,副职都一定是大权在握、风光无两。
以他的声望、地位、功勋,在贞观勋贵逐渐凋零的今日,是完全有资格进入枢密院的……
但现在军政争斗,刘洎与房俊近乎水火不容,房俊岂会容许刘洎插手兵部之事?刘洎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陛下不放心这一次房俊提出的改革军制,让我盯着一些,但现在我与房俊关系紧张、彼此憎恶,兵部之内的情形全无所知,如
若郡公他日进入兵部,可以互通有无,为陛下效力。”
郑仁泰差点冷笑出声。还以为是陛下敕令让他进入兵部充当“内应”,有什么消息及时禀报御前,却原来还要通过刘洎这个“中间人”,自己纵然背叛了房俊却怕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
到……
果然好算计。
郑仁泰面色惊诧:“这房俊设立的衙门与我何干?”
刘洎道:“若不出所料,他必然倚重郡公。”
郑仁泰想了想,自己与房俊私底下的接触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这个时候若是撇清自己反倒不妙,遂点头道:“如果此事能成,在下定然义不容辞。”
心里忽然有些别扭,自己岂不是成了“双面细作”?
只不过这件事定要与房俊通个气,到时候只能让刘洎知道想让他知道的,但凡不想让他知道的,肯定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里这么想着,对面的刘洎忽然说了一句:“公义与私利之间,还望郡公有所取舍才行。”郑仁泰一脸正气、慨然道:“中书令放心,我等臣子自当效忠君上、报效国家,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罔顾君臣大义?况且房俊对河南世家横征暴敛、高调打压
,我等实苦不堪言,然而畏惧其权势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为其驱策,中书令,我等苦房二久矣!”自家长子跟随房俊身边,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但因为房俊与河南世家的矛盾、以及当初刘仁轨北上击溃荥阳郑氏,使得双方之间的仇怨更是举世皆知,自
己咬定了荥阳郑氏之所以追随房俊为其效劳是受其胁迫,谁又能不承认呢?
刘洎闻听,连连颔首,毕竟房俊的威压他亦是感同身受,当年的令狐德棻等人更是深受其害,其人强硬之作风可见一斑,他做梦都想掀翻房俊……
……
前脚将刘洎送走,郑仁泰后脚回到书房便将自己的亲信叫了过来,写了一封信交给亲信,叮嘱道:“今夜务必送去梁国公府,定要交到越国公手中。”
“喏!”亲信应下,接过书信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郑仁泰忽然招手:“且等一等!”
亲信止步,一脸不解:“家主还有何吩咐?”郑仁泰想了想,觉得应当谨慎一些,吩咐道:“换一身衣裳,随同府中采买的车辆出府,至东市之后要隐迹藏形不能被别人觉察,更不能被旁人认出,抵达崇
仁坊之后想办法潜伏起来,寻找一个确定不会被旁人察觉的机会,再将这封信送进梁国公府。”
“喏!”
亲信顿时紧张起来,原以为不过是送封信而已,现在才知任务很是艰巨,这长安城人多眼杂,想要隐迹藏形不被察觉,那可不容易……
*****
刘洎出了郑府,没有回家,而是让车夫回到东市,在附近一间临街的酒肆停驻,自己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家,抬脚进了酒肆。走进一间装饰典雅古朴的雅室内,便见到一身常服戴着幞头的李君羡正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自斟自饮,见到刘洎入内也不起身见礼,只微微颔首:“中书令要
不要坐下喝一杯?”刘洎笑着摇摇头,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眼,长街对面就是崇仁坊的坊门、坊墙,现已入夜,悬挂的灯笼将一切映照得很是清晰,兼且东市附近商贾云集、客
户往来、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在此监视,很难被人察觉。回头见到李君羡依旧自斟自饮,眼皮都不抬一下,刘洎笑笑,来到其对面坐下,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问道:“将军安坐于此,会否疏漏了外面的情
况?外界皆知晓将军与房俊私交甚笃,万一疏忽了状况,难免有人认为将军假公济私、对皇命阳奉阴违。”李君羡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末将效忠陛下,奉皇命而行,何须在意他人之态度?如果中书令觉得我难当此任,亦或者怀疑我与越国公私下勾结,请现在入
宫恳请陛下换人。”
刘洎蹙眉:“不过是提醒将军小心在意罢了,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李君羡却寸步不让:“末将虽然位卑,却也非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中书令看不起我大可以向陛下弹劾于我,否则请勿影响我的职务。”对于刘洎,他夙来没有什么好感,蛊惑陛下监视功勋,这岂是真正的忠臣所为之?况且文武殊途,也不必对一个所谓的中书令报以客气,对方官位再高却是
管不到他这个“百骑司”的统领。
相反,若是两人惺惺相惜、合作无间,那才不是什么好事……
刘洎也知道这个道理,便不再多说,也不在乎对方的不敬,慢悠悠的喝酒。外间脚步声响,一个身穿便装的“百骑司”校尉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将军,刚刚有人自崇仁坊围墙翻墙而入,待到我们设置的暗哨前去查看,对方已经
消失无踪。”
李君羡问道:“可是在我与中书令说话之时?”
校尉看了面色微变的刘洎一眼,点点头:“就是刚刚中书令提及将军难以胜任的那段话之事。”
刘洎忍不住道:“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派人给房俊通风报讯吧?”之所以“百骑司”暗藏于此,就是防备自己去拜访郑仁泰之后,看看后者是否给房俊通风报信,以此来鉴别郑仁泰是不是与房俊私底下另有勾结,再决定要不
要赋予郑仁泰重任。现在却好像自己故意拉着李君羡胡诌八扯吸引视线,以此令李君羡无法辨别进入崇仁坊报信之人是郑仁泰所派遣,还是他刘洎的人假扮郑仁泰手下,用以栽
赃郑仁泰……李君羡面色淡然:“谁说了这种话?况且吾等在此是防备有人在私底下传播谣言,何曾监视越国公?还请中书令慎言!至于其他,末将会一五一十向陛下禀报
,到时候陛下若是问及,中书令自去御前解释就好。”
而后不理会怒气升腾的刘洎,起身对校尉下令:“既然无法辨别送信者的身份,吾等在此也没什么用,传令下去,收兵回营。”
“喏!”
随着李君羡大步走出去,酒肆周围各种身份的人员瞬间消失在东市门外的人潮之中……
只留下刘洎一个人坐在酒肆之内,一脸尴尬、满腔怒气。
这些骄兵悍将!
若是任由武将执掌军队,最终的后果便是这种嚣张跋扈、不顾大局,动摇江山社稷。定要将武将死死压制,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志存高远
初夏已至,气温骤升,梁国公府东侧跨院的花园里树木青翠、花木繁芜,一处活水自府外引入,于花园之中汇聚一方池塘,池中遍植莲花,墨绿的连夜铺展在水面上,一枝枝花苞挺拔待放。
晚风吹拂,连夜沙沙作响,花苞微微摇晃,池塘一侧,一座水榭之中,四周悬挂着几盏灯笼,橘黄的光芒将水榭之中对坐的两人笼罩其中。
红泥小炉上开水煮沸,执壶注入茶盏,滚烫的沸水冲击青翠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淡雅的茶香氤氲开来。
崔敦礼捧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略作回味,赞道:“好茶!”
房俊失笑道:“还以为崔尚书会引经据典吹捧一番,谁知却只是‘好茶’这寥寥两字?未免敷衍了一些。”
“房家的茶叶独步天下,哪里用得着下官吹捧?天下人早趋之若鹜矣!”崔敦礼也笑起来:“九州之大、物产之阜,便是茶叶也因地而异、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论。勿需在意香气之不同、回甘之浓淡、茶叶之青黄,只要好喝,‘好茶’两字便足以囊括。其实世间事大多是这个道理,做人也好、做事也罢,勿需因事而异,只要秉持公心、报效君王,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房俊略微琢磨一下,赞叹道:“崔尚书胸襟广阔、赤诚君子,能与你为友,吾之幸也!”
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口。
有人影从远处穿过莲叶夹持之间的小桥快步而来,抵达水榭在之外,其中一人为家仆,躬身禀报:“启禀二郎,此人自称同安郡公麾下亲兵,有书信定要亲手交到二郎手上。”
房俊看了另外一人一眼,道:“递上来吧。”
“喏。”
那人恭敬上前,于水榭回廊外止步,双手捧着书信高举过头,任凭房俊伸手取走。
房俊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道:“回去复命吧,就说我已知之。”
“喏。”
那人躬身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在家仆带领之下原路返回。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莲叶深处,崔敦礼才问道:“不知郑仁泰何时这般隐秘?”
房俊直接将郑仁泰的书信递给崔敦礼。
崔敦礼接过看完,将书信放在茶几上,沉吟少顷,低声道:“这或许是个机会。”
房俊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于兵部之内设立机构,职责在于评估军制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制定相应的制度、条例,就需要一批统兵经验丰富且理论水平极高的将领,郑仁泰完全可以胜任。
既然陛下希望通过郑仁泰掌握这个机构的动向、细节,那么就意味着房俊也可以趁机施展一出“反间计”,想让那边知道什么,那边才有可能知道什么……
喝了口茶水,房俊神色郑重:“你现在身为兵部尚书,已经接触到帝国军队的核心,应当明白当下军队最大之弊端便是各自为政、自治性太高,一旦局势动荡就会形成军阀,割据一方。弱干强枝从来都是覆国之祸,莫要因为当下的繁华锦绣而有所疏忽。吾等既然在这个层次里,就不能蝇营狗苟只谋私利,而是要将帝国的未来放在心上,他朝卸任归乡之时回首过往,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没有虚度大好年华、更没有尸位素餐。”
崔敦礼正色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出身博陵崔氏,受家族之栽培、扶持方才进入兵部任职,现如今却因为种种利益纠葛与族中反目成仇。失去了家族的鼎力扶持,想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千难万难,所幸遇到房俊可谓志同道合,不仅缓解了自身的危机,甚至更进一步成为执掌兵部的主官,更能够遵循自己少时的理想。
如此境遇,可遇而不可求,他自然会好生珍惜,紧紧跟随房俊的脚步。
再者说来,这也正是符合他自己价值观的事情,怎会拒绝呢?
房俊颔首赞许,而后嘱咐道:“不要将眼光局限于一部之内,往后将精力更多放在军制改革的商讨、施行之上,至于部务不妨多多依仗刘仁轨。刘仁轨其人跟随我多年,性格粗犷、一片赤诚,或许在政策上略有不足,但对于实务却很是稳健。”
崔敦礼并没有因此失落,反而精神焕发:“越国公放心,下官定然遵命行事。”
而后给房俊斟茶,吐露心迹:“我素来钦佩越国公,非是因您之功勋,更非因您之权势,而是因为你这种不恋权势、只为做事的宽广心胸。我亦是如此,从来都认为官职、权力都应该是为了能够更好去做事的工具,而不是最终的目的。”
人生匆匆数十年,纵然高官显爵、宰执天下,若无实际之贡献,也不过是青史之上一行字,恍惚而过、谁人在意?
反之,若能做出一番实打实的成就,譬如改革大唐军制使得大唐军队横行天下、所向无敌,护卫帝国繁荣昌盛,那么纵使百年、千年之后,人们一朝提及,亦是赞誉无数。
圣人云“立功、立德、立言”此之为“三不朽”,自己与家族闹翻致使德行欠缺,学识不足亦难以立言,唯有立功这一项,才可以让自己能够生而尊崇、死后哀荣。
志存高远,不外如是。
……
让人送崔敦礼出府,房俊又在水榭之中坐了一会儿。
他在思虑李承乾的反应,以及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仔细捋了捋……
按理说,房俊力挺李承乾使之从太子顺利登基为帝,从龙之功当世第一,而李承乾也对他言听计从、放心倚重,若是继续这般发展下去,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定然流传千古。
可时局动荡之下,房俊不敢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寄托于李承乾一身。
宗室是他唯一不能插手的地方,却又是当下最潜流涌动的地方,不可知、不可控,万一当真有人存了悖逆之心且付诸于行动,房俊不敢确保李承乾安然无恙。
一旦李承乾的安全出现问题,局势将会彻底反转。
所以房俊必须未雨绸缪,构筑一条即便洪水滔天亦能自保阵线的堤坝。
对于李承乾的态度倒是没有太多抱怨,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李承乾的性格,仁慈也好、宽厚也罢,都是有限度或者要置放于一定环境之下的,一旦自身缺乏安全感,惊疑、猜忌、气量狭隘等等缺点就会瞬间放大。
否则历史上也不至于在感受到兄弟们威胁到储位之后非但不思过改过、反而造李二的反。
不少史书上评论其行为是“孤注一掷”,其实并不妥当。
“孤注一掷”的意思是还有一丝希望,可当时的李承乾纠集了一批阿谀逢迎、做梦都想着从龙之功的乌合之众,去造他如日中天、威望绝伦的父亲的反,哪里有半分胜算?
根本就是取死之道。
还有说此举纵然愚蠢,但毕竟有大气魄……可哪里是气魄呢?只不过是重压之下心理崩溃不得已采取的搏命方式而已,否则兵败之时就应当自戕以明其志,而不是在追随他谋反的众人尽数被屠戮之后选择苟延残喘。
这是一個没有气魄的人,看似暴戾狂悖,实则软弱懦弱。
而这也正是当初房俊选择支持李承乾登基的原因之一。
一则李承乾乃是嫡长子,由他登基可以尽可能的减少内部损耗,再则性格软弱的人容易控制,能够让房俊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利但对于皇帝却有一定损害的事情。
但李承乾现在的表现却让房俊有些失望,好好的坐在皇位之下君临天下、看着盛世锦绣、等着名垂青史岂不是很好?
为什么非得觊觎那些根本无法掌控的权力呢?
*****
河间郡王府。
正门处,李孝恭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色,再看看不请自来的李神符,有些无奈道:“有什么事王叔大可派人前来知会一声,小侄明日登门聆听教诲就是,何必亲自登门呢?”
现如今宗室内部潜流涌动,而旋涡的核心就是这位王叔在暗地里搅风搅雨,但这位辈分高、威望高、也卓有功绩,李孝恭实在拿他没辙,只能敬而远之。
现在却是连躲都躲不掉,也不知陛下知晓李神符登上河间郡王府的大门会是何等心情……
李神符一身常服,干瘦的身材穿着一身锦袍有些宽松,笑呵呵的负手走进大门:“怎地,你这王府是龙潭虎穴不成,我还来不得了?”
李孝恭不能赶人,只得跟在他身后,但心中不满,语气也有些生硬:“龙潭虎穴倒不至于,只不过明日一早怕是整个长安都流传王叔登门的消息。说实话,您谋划的那些事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会掺和。”
这话就当着王府一众仆从、家兵、子侄的面说了,肯定能传到陛下耳朵里,让陛下知道李神符不仅不请自来,自己也只不过是因为礼数才没将其赶出去,这可比他事后去陛下面前解释的效果更好……
“呵呵,你呀,从小就鬼头鬼脑的,现在年岁大了,不仅愈发狡猾,胆子也越来越小,这可不好。”
“以往追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时候,面对各路诸侯自然要胆子大一些,可现在年代不同了,不讲究喊打喊杀,胆小并不是坏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否则若是一着不慎走错了路,怕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李神符一边打量着府内景致、建筑,一边笑吟吟道:“长能耐了,跟老夫面前阴阳怪气的?”
李孝恭面色淡然:“我这一辈子都胆小,终结出来这些见解,自然不敢以此要求叔王您,不过是一时感慨而已,您多心了。”
说着话来到正堂,将李神符请进入敬入上座。
李神符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问道:“坊市之间流传房俊欲增设枢密院掌管全国军权,确有此事否?”
李孝恭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建议而已,并未通过。”
李神符神情一厉,呵斥道:“糊涂!”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共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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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神符这一声喝叱,堂内仆从、侍女尽皆吓了一跳,旋即低眉垂首,脚下迅捷的移动至门口,鱼贯退出。
堂内只剩下李孝恭与李神符叔侄两人。
青铜侍女烛台上灯烛将堂内照得亮如白昼,彩绘雕梁、装饰奢华,尽显王侯气派。
李孝恭不以为意的四周打量一眼,喝了口茶水,淡然道:“叔父今日登门若是前来教训小侄,那么现在已经教训过了,再无他事就请回吧。”
除去应有的礼数之外,他一刻钟都不愿与李神符待在一起。
李神符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孝恭,一字一句道:“大唐是李氏之大唐,是李氏先祖累世积攒之底蕴,是李氏子孙浴血奋战之果实,自应由李氏子弟世世代代统治!现在有人欲谋夺皇权,剪除陛下军权便是其端倪之现,你身为宗室第一郡王却置若罔闻,试问如此是否对得起祖宗、是否对得起高祖皇帝、是否对得起太宗
皇帝?!”
人虽老,精神却不错,中气也足,一番话疾言厉色、语气铿锵,很有几分老而弥坚之气概。
气势很足。
李孝恭却不为所动,轻轻叹息一声,回视对方的目光,缓缓道:“大唐的确是李氏之大唐,却并非李氏自己的天下,大唐立国固然有李氏先祖之底蕴、有李氏子弟之拼搏,却也有无以计数的儿郎为李氏而战,为李氏流血、为李氏牺牲!皇位之归属是所有人的意志,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谁想将这份利益占为己有,
谁就将与天下人为敌!”
李神符哼了一声:“谁也代表不了天下人,天下人自己才能代表天下人。”
李孝恭简直好奇到了极点:“时至今日,莫非叔王还以为天底下的世家门阀会支持那些大逆不道之举?”
李神符目光如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利之所致,哪里有什么大逆不道?我今日前来,是因为你乃宗室第一郡王,威望绝伦、
实力强横,若有你的支持会让宗室子弟少流血,勿需你做什么,只需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李氏宗室的功臣。”
李孝恭震惊不敢置信,此等悖逆之言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如何能够宣之于口?
真的是一点尊卑上下都不顾及?
愣忡片刻,李孝恭霍然起身,面色冷硬:“话不投机,还请王叔速速离去!我这就入宫觐见陛下。”
“呵,”李神符不以为然:“向陛下检举揭发我大逆不道之言么?莫说我不会承认,就算承认,那等守不住祖宗基业的懦弱小儿又能将我如何?”
李孝恭默然不语。
事实的确如此,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
纵然这等话语未曾宣之于口,谁还不知李神符一干人等私底下谋划的是什么?
可纵然知晓,也不能做什么。
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种事听上去很痛快,但必须考虑李神符及其党羽所代表的各方利益。作为宗室内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辈郡王,纵然功勋不足、但声望极
大,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动李神符,就将遭受绝大部分宗室的反噬。
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李孝恭冷静下来,明白李神符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想来已经得到很多宗室的支持,关中、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自己不敢再一次站出来支持谋逆,
却也一定暗中给予李神符鼎力支持的承诺。
而自己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了。
当年平定萧铣之后,自己唯恐“功高震主”受到李二陛下猜忌,主动交卸兵权且以“自污”的手段回府荣养,时至今日,他能够调动的旧部已经不多了。
一个看似被各方尊重的“宗室第一郡王”,实则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没事的时候大家都给面子,尊一声“郡王”,有事的时候亮出刀子,却是半点颜面也无。
否则何至于在李承乾两次遭遇兵变的时候作壁上观、无所作为?
轻叹一声,李孝恭神情沮丧,重新落座,嗟叹道:“王叔何至于此呢?只要是李氏子孙在位,大家的利益都少不了,子孙后代也安享荣华富贵,非得刀兵相见
、君臣悖逆吗?”
李神符愤然道:“是我们不知好歹吗?你看看陛下是如何宠信房俊,吾等宗室血脉与房俊相比,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任人凌辱!”
李孝恭摊手道:“可谁让你们刺杀房遗直呢?说到底,房俊没有继续追究正是因为陛下全力阻止,否则你们以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
“谁告诉你刺客是我们派的?”李神符目光幽深。
李孝恭一愣:“人赃俱获,王叔何必狡辩?”
李神符摇摇头:“有些事情,不仅听说的未必是真,眼见也未必就是事实。”
李孝恭心里一震,旋即断然道:“王叔全无凭据便胡乱猜测,绝无可能!”
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那么做,他有那份心计吗?
李神符面色阴沉,没有再说。
叔侄两个一时间陷入沉默。
少顷,李神符起身,神情之间多了几分憔悴、愤懑,看了李孝恭一眼,喟然道:“是真是假,我不必多说,你心中有数。言尽于此,我只希望你能够以宗室为
重,莫要等到将来捶胸顿足,无法在祖宗面前交代。”
……
送走李神符,李孝恭一个人坐在堂中蹙眉凝思,明亮的烛光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思忖良久,他站起身,回去后宅换了一套衣裳,带着数十亲卫出府,策马直奔皇城。叫开朱雀门,一路向北抵达承天门下,向守门兵卒出示印信,恳请觐见
自有校尉飞奔入宫向陛下禀报,半柱香之后,有内侍随同而来,引领李孝恭入宫。
……
李承乾这两日与皇后闹矛盾,今夜处置公文已晚便直接宿在武德殿御书房,听闻李孝恭前来,立即召见,自己在宫女服侍下起床洗脸,来到御书房。
内侍刚刚将茶水送来,李孝恭便已快步入内,见礼之后落座,直接将刚才李神符到郡王府去以及期间说辞一一奏禀,无所隐瞒。
出乎他的预料,李承乾并未因此大发雷霆,反而神情淡然,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郡王夤夜入宫奏禀此事,朕甚感欣慰,不过几个跳梁小丑罢了,朕心中有数,且喝口茶水解解渴。”
“喏。”
李孝恭心中惊疑不定,喝了口茶水,看向李承乾:“陛下,非是微臣危言耸听,实在是局势不妙啊!襄邑郡王堂而皇之的登上微臣府门,言语之中毫无敬畏顾
忌,恐怕诸般谋算已经落实,即将有所动作啊!”
一般来说,就算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李神符也必然有所忌讳,身为臣子岂敢这般猖獗?
必然是已经准备妥当,毫无所惧。
李承乾笑了笑,不答反问:“对于房俊提出的增设枢密院掌管全国军队,郡王以为如何?”
李孝恭愣了一下,这位陛下当真不将李神符及其身后的势力放在眼里?
还是说早已对此有所布置,且直至当下并未脱离掌控?
如果是那样……莫不是陛下一直在纵容李神符?任其上蹿下跳、勾连盟友,只等着关键时刻一击即中……
心中一震,好在他也听闻了“枢密院”之事,有所思量,这会儿并不会因为心神失守而慌乱:“陛下明鉴,枢密院是否设立、利弊如何,全在于陛下怎么想、
怎么看。”
李承乾大感兴趣,让内侍去取来几样点心,问道:“愿闻其详。”
李孝恭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承乾,沉声道:“此中之关键,在于陛下对于自己、对于国家的前景之估量。太宗之时,天下将帅尊崇孺慕、惟命是从,十六卫大
军任凭驱策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但是请恕微臣不敬,陛下之才具虽然不俗,可较之太宗却仍有欠缺……”
言下之意,太宗皇帝勿需任何机构、任何权谋便能将天下军队紧紧抓在手中,但是你不行。
况且即便太宗皇帝威望绝伦、一众将帅莫敢不从,不还是出现侯君集谋反事件?
李承乾摆摆手:“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我岂能及得上十中之一?郡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孝恭这才续道:“人之天赋不同,陛下较之太宗有所欠缺,皇太子较之陛下亦有欠缺,将来的皇孙或许较之皇太子亦有不如……陛下,微臣斗胆说一句,纵
然大唐千秋万世,却也不能阻止一位昏君的诞生。任凭帝国如何强盛,只需一代昏君,便能葬送祖宗基业。”
此言不敬,却是事实。
古往今来多少王朝也曾煊赫一时,可终究会在某一位昏君手上帝业中落、步入崩溃,任你如何一扫六合、纵横环宇,却也无法阻止子孙不肖。
李孝恭见李承乾面露思索之色,继续说道:“所以微臣说全在于陛下怎么想,是想口含天宪、一言九鼎、视江山为囊中之物,成败兴亡皆系于帝王之贤愚,还是想自我约束、使天下之能人异士皆在陛下麾下辅佐,与此辈……共天下!”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权力与制度
与此辈……共天下?!
李承乾震惊的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孝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坐拥江山、代天牧民,口含天宪、君临天下,岂能与旁人“共天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至尊国器焉能分享?!李孝恭叹气道:“微臣知道此乃大逆之言,可陛下博览群书,应当知晓古往今来的帝王虽然号称‘天下至尊"‘天下共主",可又有几个能够不受掣肘而坐拥天下
?”
君弱则臣强,古往今来真正做到“天下至尊”的没有几个,大多数时候君主都要受到各方之掣肘,困居于皇宫之内令不出京师,更有权臣当道、皇权旁落。
故而,所谓的“天下至尊”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名义而已,若君主有才能,勿需那些虚无的名义亦能执掌乾坤;反之,若君主式弱,皇权自然被窃夺。
如此,一个虚无的名义又有什么用处?
李承乾连连摇头,神色惶然:“万万不可如此!纵然朕德行不足,难以慑服天下,却也不能将国器拱手他人,否则后世子孙定然埋怨,骂朕是个亡国之君!”
李孝恭道:“后世子孙能够帮助陛下治理天下么?非但不能,他们反而是帝国灭亡罪魁祸首,终有一日帝国要葬送在某一个后世子孙手中!”这话李承乾无以反驳,世上从无千年之王朝,实际上自两汉以后,天下政权更迭、乱世丛生,所谓的皇帝也不知出了几十、几百个,大唐纵然兴盛一时,但
等到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吏治政策逐渐废弛,终有崩塌的一日。
所以他反问:“难道朕将皇权分享出去,帝国就能长盛不衰、李氏就能世世代代坐拥天下了?”李孝恭道:“自然不能,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可是陛下知道,帮助陛下治理天下的不仅是宗室,更有勋贵、文官,他们若只是臣子,对于国家自然缺乏认同,除去少数几个人之外,即便换了一个皇帝、换了一个国号,他们依然荣华富贵。可若是陛下让他们知道他们效忠的不仅是陛下、不仅是大唐、更是他们自己
,自然竭尽全力、以死报效。”顿了顿,神色略代激动:“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既然陛下无法阻止枢密院的设立,那就意味着皇权已经被分散,与其斗到最后被幽禁于宫内,何如顺势而为呢
?陛下要知道,如果这件事当真成功,便是为后世确立了一个万世不易的制度,青史之上,陛下便是千古一帝!”时至今日,朝野上下的态度已经很是明确,房俊、李勣这军方两大山脉合拢,刘洎这样一个文官领袖不置可否,马周、许敬宗等人尽皆赞同,“枢密院”的设
立已经不可阻挡,所差唯有时间而已。
等到房俊一系将军制改革的章程确立、各种法度条例尽皆完备,便是“枢密院”设立之时。
李勣将会出任“枢密使”掌管全***队,再有房俊支持,军方几乎铁板一块,到那个时候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又能如何?
非要逼着李勣、房俊换一个皇帝吗?
既然已经不能反抗了,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军权统合之后的效果究竟如何?
若是当真可以避免军阀割据、军权散落之弊端,那么就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制度,而作为推出这个制度的名义上的策划人,李承乾必将流芳百世。
身为皇帝可以舍弃军权只为了国家长久统一,这不是“千古一帝”,还有什么可以称作“千古一帝”?
李承乾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心中怒气万丈。外边的敌人好对付,但是来自于身边的敌人却令他束手无策,这种憋闷的感觉让人无所适从,只想一口气踹翻这张茶几、点燃这间宫室,让世人知道他的滔
天怒火!
“让朕自剪羽翼,自缚双手,将皇权拱手相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承乾红着眼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毕露。
李孝恭浑身一震,不敢多说,赶紧离座跪地:“微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
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虽然可以提升胆气……但也得在有胆气发作的情况下。
现在的局势对于李承乾可谓内忧外患,他有胆气以死相搏、维护皇权之完整吗?
*****
数日之后,洛阳,魏王府。
占据道术坊一坊之地的魏王府终于修葺完成,魏王李泰自感洛阳局势稳定,也从尚善坊搬回魏王府居住。
初夏之时,洛阳气温适宜、雨量充沛,伊洛之水环城绕行,傍晚微凉。
花厅之内,魏王李泰设宴款待奉旨赶赴洛阳而来的阎立本,宴席并不奢华,唯有刚刚将河南一地田亩丈量完毕的许敬宗在坐。先是大家相互碰杯喝了一个,李泰表达了对阎立本的期许,许敬宗也表态但有所需绝不推辞,虽然阎立本尚未明白素有“佞臣”之称的许敬宗为何成为魏王给
自己接风宴的座上客,但他素来脾性平和,并未因许敬宗之名声而有所嫌弃,气氛很是融洽。
而后,阎立本举杯敬李泰:“此番多谢殿下提携,他朝若能有所进步,定不忘今日简拔之恩。”
身在长安,整日里都在规矩之内办事,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过就是熬日子而已,哪里有什么进步的机会?但现在被李泰举荐负责营建东都,这可是天下之事,他日功成之时,必然更进一步。更何况上一任营建洛阳的乃是天下建筑大家宇文恺,能够追寻这位建筑
界“大神”的足迹营建洛阳,几乎是每一个建筑家趋之若鹜的事,可不是谁都能抢到这样一个好差事。李泰笑着道:“说起来着实惭愧,咱们乃是姻亲,但本王与叔父平素来往不多,自是不甚了解,反倒是从房俊那里得知叔父大才不逊宇文恺,这才向陛下举荐
”阎立本摇摇头:“越国公谬赞了,微臣哪里有什么大才?只不过是平常喜好这些故而有所钻研,不仅比不得当世大家,更遑论与宇文恺那等不世之材比较?惶
恐之至。”说来也怪,当初李泰持才傲物、桀骜不驯,最是看不起那等唯唯诺诺、隐忍低调之辈,可这些年自己韬光养晦,反倒愈发觉得这些谦逊严谨、平和稳重的人
顺眼。
尤其还是自己王妃的亲叔叔,往后营建东都长时间共事,想想就惬意稳妥……
三人饮了一杯,李泰看着许敬宗似乎欲语还休,不由奇道:“许尚书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若本王能够帮衬定尽力而为。”虽然依旧不大瞧得起,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李泰也看出此人能力卓越,以往之所以官位不高、名声不显,只不过是缺乏一个机会而已。现在得道房俊之支
持,机会降临,办事能力马上凸显,他日定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不至于多么亲密,但有这样一个人脉总是一件好事,毕竟他这个“亲王”的爵位看似尊崇,却也成为众矢之的,关键时刻若是能有一个文官中的强势人物给自
己说话,殊为难得……许敬宗纠结片刻,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李泰,一脸为难之色:“今日于保宁去官廨拜访,送给下官这个,不待下官拒绝便告辞离去。下官拿着它有
如烫手山芋一般,不敢收下,但送还却也不妥,实在是纠结难决,还请殿下指教。”
李泰伸手接过,看了一眼,居然是修业坊一处占地数亩的豪华宅院房契,也就明白了许敬宗为何“不敢收下也不好送还”。这是一份重礼,若是收下,且不说会否被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们得知今儿弹劾“收受贿赂”,单只是洛阳于氏拿出这样一份厚礼自然有所图,而许敬宗需要付出
的代价肯定比这处宅院的价值更多。许敬宗现在主持丈量天下田亩,最困难的时期已经熬了过去,往后顺风顺水,一桩巨大的功勋几乎落袋为安,怎能愿意在这个当口为了区区钱财犯下此等错
误?
再是贪财的人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可若是送还回去,就代表他不愿向洛阳于氏低头,洛阳于氏所求之事也不会给予方便,等同于彻底划清界限。
万一洛阳于氏恼羞成怒,联合其他世家再掀起什么风波,指不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
阎立本看了一眼李泰手上的房契,啧啧嘴:“这可是大手笔。”
朝廷营建洛阳以为东都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所以现在洛阳的地价、房价已经开始上涨,这样一处豪华宅院的价值起码数万贯,且有价无市。许敬宗苦笑道:“下官受皇命丈量天下田亩,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收受贿赂自是不敢,可若是因此影响了整个河南府丈量田亩的大计
,下官亦是百死莫赎!”
李泰看着许敬宗的神情,心理忽然一动,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收却不敢收、不收又忍不住,所以想要让他这个大唐亲王、东都留守给他背书吧?娘咧,这么女干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