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民心民意
许敬宗厉声喝问:“谁跟你说的这些?”
老农木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追问道:“没人跟我们说什么,我们只是来问问官人,到底是不是要增派徭役、加缴赋税?”
旁边有人附和:“我们都觉得不对劲,否则何必忽然丈量田亩?这地我们种了很多年了,本就是许家的,若是丈量出与账册不符,是否要收回?”
“这些地我们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量地?”
……许敬宗面色阴沉,觉得不大对劲,他不理会这些农夫、佃户,回头盯着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大声问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想要抵制朝廷政策吗?
你们都是朝廷官员,非但不拥护朝廷政策,反而四处造谣、抵制国策,想造反吗?!”
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闭口不言、束手恭立,任其呵斥。
许敬宗面沉似水,喝道:“来人,去将许家人叫来!”
偃师县令道:“许氏家主病重,家中子侄皆前往洛阳恳请御医前来诊治,现下府中并无可主事之人。”洛阳许氏的家主是燕国公于志宁,但于志宁常年居住长安,所以洛阳祖宅这边主事的是其弟于保宁。于保宁曾任泸州司马,致仕之后便一直在洛阳居住,声
望很高。许敬宗环顾四周,见到越来越多的农人、佃户、长工自小雨之中慢慢汇集过来,转眼已经汇聚了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寡言少语,既不鼓噪也不惹事,
就只是默默的聚拢过来。
而在远处,负责丈量田亩的书院学子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挡住,无法继续进行。
有一股沉默的力量在风雨之中积蓄、酝酿,令许敬宗背脊生寒……许敬宗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发抖,怒视周边汇集过来的农人、佃户,厉声喝问:“谁人指使你们阻挠朝廷施政?你们可知如此做法乃是抵制朝廷政令、违反帝
国律法,形同谋逆不仅人头落地,甚至有可能阖家连坐、夷灭三族?”
为首那老农不理会他的喝问,只一个劲儿的反问:“你们来丈量田亩,是否要增加徭役、赋税?”“绝无此事!”许敬宗断然否认:“天下藏匿的土地太多,根本不在账册之上,连绘制一份精准的舆图都做不到,岂能任凭此等境况长期保持下去?本官此番
前来受到陛下委托,只量地,其余一概不问,与赋税更无半点干系!”有人将田亩与赋税、徭役结合起来,编造了谎言,然后自己躲在幕后,将这些无知的农人、佃户组织起来抵制朝廷政令,目的自然是要破坏丈量田亩的施行
,以便于他们数十年来侵占的土地得以积蓄藏匿在自家名下。
可就算看破又能如何呢?
这本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驱使农人、佃户站出来抵制,“法不责众”,自己还能将这些农人、佃户全部抓捕?
若是当真抓捕,那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一项中枢制定的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之中遭受到农人的抵制且不说,还要依靠强制手段予以实施,这对于中枢、对于陛下的打击是极其严重的。更为重要的是,万一在抓捕的过程之中发生“偶然”事件,导致有农人、佃户或者兵卒损伤,那这件事将迅速形成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暴,将许敬宗席卷入内,
遭受灭顶之灾,甚至完全撕碎。
看看眼前这些农人、佃户们压抑着的怒火,许敬宗心中惴惴,下意识的叹了口唾沫。
可现在陷入僵持,他又不能退。以礼部尚书之身份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是信任的表示,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可以作为日后升迁的重要政绩,而不是依靠“贞观勋臣”的资历倚老卖老遭受无数
攻讦弹劾。
所以明知此刻应当退避三舍、从容谋划破解危局,但许敬宗却不甘心就此罢手。
更何况此刻一退,意味着中枢威望彻底破裂、陛下威望被碾入污泥,后果是他绝对承担不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汇聚过来的农人、佃户、长工也越来越多,丈量工作已经停下,气氛愈发凝重,随时都能爆发出危险。
许敬宗怒目圆瞪,厉声喝叱:“放肆!汝等意欲造反不成?还不速速退下,莫要阻挠中枢政令之施行!”还是为首那老农,面无表情淡定道:“我们不管什么中枢政令,当初我们吃不饱饭卖儿鬻女以求苟活的时候,中枢在哪里、陛下在哪里、你又在哪里?现在好
不容易有地可种,你们就跑出来丈量土地,意欲将土地收回国有……我们不懂得那些大道理,只知道若是将田地收回,我们就无田可种,就得饿死。”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老农皱纹如沟壑的脸上淌下,他们的目光木讷悲伤,矮壮的身躯在雨水之中挺拔如枪。
“没错,我们不管什么政令,我们只想活着!”
“我们不偷不抢,凭力气种地,要缴税、要纳租、要摊派徭役,这还不行吗?为何不能给我们一个活路?”
“现在是盛世啊!难道盛世之下却要我们无地可种,只能等着饿死吗?”
人群开始愤怒起来,神情愤然七嘴八舌,逐渐凝聚成一股怨气冲天的气势。
“退后!退后!”
阿史那忠策骑上前,厉声呵斥:“都在这边围拢着天使,你们想干什么?速速退后,否则一律以谋反论处!”
河南府的兵卒早就远远的站着,根本指挥不动,阿史那忠只能驱使自己的亲兵上前,将越靠越近的农人、佃户们往外驱赶,以免气氛爆发冲撞许敬宗。
“都往后退!”
亲兵们不敢策骑,唯恐战马受到惊吓踩踏人群,只能翻身下马抽刀出鞘,连成一片上前将人群向后迫退。
许敬宗大汗淋漓,脸上雨水、汗水混合,抹了一把脸,连声道:“放下刀,放下刀,都是帝国子民、吾之兄弟,岂能白刃相向?”
他都快吓死了,这万一有人不慎撞在刀口上,搞不好就能爆发一场巨大冲突,帝国军队持刀斩杀农人……那后果许敬宗简直不敢想。阿史那忠与他的亲兵也害怕,赶紧收刀入鞘,但还是不能退,只能排成一排挡在人群之前,一边连连呵斥试图将其斥退,一边防止人群忽然暴起,酿成更大
的事故。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上泥水横流,场面愈发混乱。一直旁观的贾敦颐面色凝重的看着混乱场面,低声对身边的段宝元道:“何以至此?中枢政令不可阻挠,你们若是心中有鬼大可以更改账册甚至予以毁坏,这
般鼓动农人、佃户来对抗天使、对抗中枢,实在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得不偿失。”他是清官,不贪墨、不渎职,却也知道当今天下的各项弊政,譬如各地的土地账册便是一塌糊涂,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越来越多,但账册上的数量却不增反
减,以此来豢养更多的人口,又不必上缴更多的赋税。虽然不知中枢“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但只要将藏匿的田亩丈量出来登记入册,那么隐匿的人口就将无所遁形,因为田地总是需要人来耕种的,阡陌相连广
阔万顷的土地却无人耕种,谁信?
若当真撂荒也就罢了,可到了秋收之时满地庄稼、粮食满仓满谷,如何解释?最可怕的就是中枢将不在账册之上的田地予以回收,这就导致世家门阀凭借原有的土地再养不起那么多的隐匿人口,不得不将这些人放出去,再由朝廷授与
田地,使之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
这比强制接管盐池还狠,直接掘断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但即便如此,也不应当采取激烈的手段对抗中枢,譬如眼前,就算爆发冲突导致许敬宗遭受灭顶之灾、政治生涯完全终结,可是对于洛阳于氏以及河南府的
官员来说,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想要阻挠中枢丈量田亩的心思可以理解,但还是应当以更为缓和的手段去谋求对抗,而不是当下这种近乎于“你死我活”的斗争。段宝元却浑不在意,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这与我何干呢?甚至与洛阳于氏都没什么干系。没人鼓动这些农人,是他们自己害怕藏匿的田亩被中枢丈量之后
予以回收,导致他们无田可种,这才聚集起来闹事。虽然有些无视法度,不过到底是为了活命,可以理解。”贾敦颐摇摇头:“只看房俊在河东盐池的强硬手段,便可知中枢对于世家门阀的态度,许敬宗不可能退步的,他若是退步就等于结束自己的仕途生涯,而最终
退步的还是你们,因为你们太过于嚣张,已经越线了。”
段宝元淡淡道:“是中枢先越线的。”
中枢与世家门阀之间,始终都有一条线,双方虽然并无契约,但各自遵守,无所突破,两相安好。
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前,这条线是“皇权
”,只要世家门阀认可、拥戴李唐皇族的统治,那么中枢可以给予世家门阀在各地的“治权”,皇帝与门阀共天下。等到太宗皇帝登基之后,这条线被突破了,中枢不能忍受世家门阀割据一方、辖治州县,动辄参与皇权之更迭、甚至“兴一国灭一国”“废立皇帝”,对世家门
阀开始施以打压。而如今李承乾登基,更是将太宗皇帝的国策贯彻得更为彻底,他要收回世家门阀对于各地的“治权”,政令行于州县、权力收归中枢,掘断世家门阀的根基,
使得世家门阀空有名望却再无统治州县之事实。
这让世家门阀如何能忍?
直接对抗是不敢的,但可以蛊惑人心、裹挟民意,以“无田可种”去吓唬农人,挑拨农人站出来与中枢对抗,阻挠丈量田亩的施行。
你皇帝陛下不是讲究“仁爱”吗?那就看看你是否敢对普通农人动刀动枪……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抵抗皇命
“退后!退后!”阿史那忠带领亲兵排成队列将农人、佃户们挡在外围,不断大声呵斥驱赶,然而越来越多的农人聚集过来,几十人、上百人直至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
也不鼓噪喧嚣,只是默默的聚集、上前,给予一种无声的压迫。
一股力量在沉默之中逐渐凝聚、酝酿。阿史那忠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雨水亦或汗水,甲胄里的衣物早已湿透,浑身隐隐战栗,瞪大了眼睛来回巡视,既害怕麾下的亲兵贸然出手伤了农人,更怕
农人忽然怒火爆发冲击己方阵列。
无论哪一样都将造成局势彻底失控……
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已然沉寂多年远离中枢,本想着趁此机会重新回归陛下的视线之中进而恢复当年的权势,孰料却碰上如此棘手之局面。
早知如此,还不如整日在府邸之中欢饮达旦、享受作乐……
许敬宗更怕,一旦眼下之局势酿成事故,他这个礼部尚书就算是到头了,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距离宰辅一步之遥,如何甘心就这么葬送了仕途生涯?
农人越来越多,踩着泥泞的地面逐渐围拢,将自己与阿史那忠以及书院学子们逼迫着不断后退,已经陷入半包围。
而河南府官员却早已在段宝元带领之下后撤,在一旁默然注视、袖手旁观。唯有贾敦颐须发箕张,上前手指着农人的脸不断呵斥:“你们想干什么?冲击朝廷命官吗?想造反?吾乃洛州刺史,现在命令汝等速速散去,否则定要追究汝
等罪责,如若天使有毫发损伤,汝等不仅要腰斩弃市,且会连累家人、亲族!”
“本官向汝等保证,无论背后何人指使,只要现在散去,既往不咎,如若一意孤行、渺视朝廷,从重从严处置!”农人终于有了回应,还是那个老农,红着眼睛嘶声大吼,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们不识字,不知什么国家律令、皇帝旨意,只知道丈量田亩就会让我们
无田可种!您是刺史,应该知道无田可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得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
“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为何还要服从这个朝廷?”
“就是你们这些奸臣佞臣为了一己之私利蛊惑陛下,否则以陛下之仁德岂能让我们没活路?”
“你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贼!”
……喧嚣声愈来愈大,已经盖过了滂沱大雨,农人的情绪愈来愈激烈,一张张木讷憨厚的面容渐趋狰狞,脚下的步伐不断向前压迫,就好似一颗已然点燃了引信
的震天雷,下一刻就会彻底爆发。
局势处于失控的边缘。许敬宗上前一把将贾敦颐拽回来,怒目而视,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咬死:“你疯了不成?这些人本就是受人蛊惑指使,根本不知对错,你这般指责怒骂岂不是要
将他们最后的理智都淹没掉?你想让我们被撕碎不成?不能激怒他们!”
贾敦颐气得不轻,所有河南府的官员都离得远远的看热闹,只有自己上前帮忙,你现在还怪我?
“你死不死我不管,但这些农人皆乃我治下之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人蛊惑从而做出冲击天使之罪行,我得保护他们!”
毫无疑问,一旦这些农人激动之下失控,许敬宗等人固然没什么好下场,可这些农人也必然遭受极刑,否则不足以维护中枢之威严。许敬宗气道:“你口口声声这些是你治下之民,可你睁眼看看,这些人可否在官府的丁册之上,可曾给大唐缴过一分一文的税赋,可曾承担一日之徭役?他们
不是你治下之民,只是门阀豢养的奴隶而已!”人口不在丁册之上、没有户籍,就只是豪门的奴隶而已,算不得国家百姓,这样的人口所生产出来的粮食、创造的财富都被门阀所拥有,对于国家没有一丝
一毫的贡献。
贾敦颐反驳:“我是在帮你!你当他们是门阀的奴隶,那你让人如同豚犬一般宰杀了啊?”
许敬宗大怒:“你以为我不敢?”
“我就看出你不敢!没卵的怂货!”
“哇呀呀,你敢这般小觑于我?”
“溜舔陛下上位的佞臣,难道还要我瞧得起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敬宗矮胖的身躯很是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冲天炮正中贾敦颐的鼻子,贾敦颐猝不及防,被打得“嗷”一声惨叫,一摸脸,鼻血汩汩而出。
贾敦颐怒气勃发:“奸贼焉敢打我?”冲上去将许敬宗推倒在地,骑在许敬宗身上挥动拳头,许敬宗脸上挨了几拳,拼命挣扎,反将贾敦颐压在身下。大雨滂沱,地上雨水横流、泥泞一片,两人
在泥水之中挣扎打斗,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好似泥球一般,狼狈不堪。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愣的看着泥水之中扭打的两人,一位礼部尚书,一位洛州刺史,都算得上是高级官员了,却如同市井泼妇一般薅头
发、吐口水、拽蛋蛋……
酝酿着怒气的农人也都目瞪口呆,何时见过这个等级的官员互殴打斗?
长见识了。
距离最近的阿史那忠心中一动,呵斥近前的农人:“赶紧后退,谁敢伤了这二位,罪加一等!”农人、佃户们闻言吓了一跳,“呼啦”一下齐齐向后退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躲闪不及撞在一处,顿时引发一阵混乱,那股已经处于爆发边缘的气氛也瞬间消
散。本就是抓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前来给中枢官员施压,当真让这些农人冲撞一位礼部尚书是万万不敢的,刚才气氛烘托得好,大家都涌起一股怒气,不退不让
,认定了许敬宗不敢杀人。
可现在局势截然不同,这两位在泥水之中滚来滚去,万一滚到自己脚下不小心踩了一脚、碰了一下,岂不是犯下“殴打天使”的重罪?
还是赶紧躲开为好。
阿史那忠见到农人们开始后退且气势不再,心中大喜,趁机大声道:“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今日雨大,丈量停止,何时再行丈量,等候通知!”然后俯身将扭打的两人拉开,自己背了一个,让身边校尉背了一个,带着一众亲兵部曲快速离去,只留下混乱的农人、佃户,以及尚在一旁袖手旁观来不及
反应的河南府官员。
“这个……眼下怎么办?”
偃师县的官吏六神无主,只能询问段宝元。段宝元蹙眉沉思片刻,沉声道:“暂且散了吧,但要继续给这些人灌输‘丈量田亩就是朝廷要收回土地’的观念,让大家知道一旦朝廷收回土地他们就将无田可种,等到下一次丈量田亩,大家再一起出来阻止。放心,许敬宗也好阿史那忠也罢,绝对不敢对普通百姓亮刀子,否则无论结局如何他们的仕途都将戛然而止,
他们岂能赌上自己的前途?”
“喏。”
偃师县的官吏听了吩咐,带着聚集的农人、佃户离开。
段宝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吁出一口气。他自然看得懂许敬宗、贾敦颐两人拙劣的表演,不过此番聚集如此之多的农人也仅只是试探而已,既然这两位不顾威仪给了一个台阶,那大家就都顺台阶下
去。
但是想要丈量田亩,绝无可能。
……
“娘嘞!简直岂有此理!”
回到尚善坊魏王官廨,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许敬宗一脚踹翻了案几,任凭案几上的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兀自气得呼哧带喘、怒气未竭。
他自从当年被召入“天策府”开始,便一直任职于中枢,虽然知晓门阀世家之桀骜跋扈,却始终未曾有亲身之体验,所知所见也不过是文牍之上。
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如此戏耍一遭,这才让他见识了世家门阀在地方是何等只手遮天、恣意妄为。
又惊又怒,心中惴惴。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功勋,现在才知道想要完成丈量田亩实在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不仅无法完成陛下的托付,甚至有可能将自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贾敦颐在一旁让郎中清洗鼻子、散瘀敷药,见许敬宗怒气冲冲,忍不住抱怨道:“随便打一下我就倒地了,何必如此用力?我觉得鼻梁都碎了。”
郎中忙道:“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定要小心养护莫要触碰,否则会再度出血。”
许敬宗则道:“你还有心思怪我?你是洛州刺史,也是河南府的官员,结果人家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却将你丢在一旁,你还有脸说话?简直不知所谓。”
贾敦颐哼了一声,心中犹有余悸。今日河南府官员在段宝元带领之下不仅狠狠耍了许敬宗一刀,使其颜面尽失任务受阻,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被丢在一旁。如果局
势崩坏,阿史那忠的亲兵与
农人发生冲突甚至造成死伤,许敬宗、阿史那忠固然难辞其咎,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得被卷进去承担责任。
不过此等局面也并不意外,他自从迁任洛州刺史以来,注重农桑、开凿水利、清理吏治,与河南府官员格格不入,受到排挤不被认可亦在情理之中。“这些废话多说无益,还是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针锋相对
今日大雨,魏王李泰处置完公务之后用了午膳,小酌两杯便在卧房小睡一会儿,得知许敬宗等人狼狈不堪的提前返回,心知定然是出事了,赶紧起身前来相见。
正堂之中见到狼狈至极的许敬宗、贾敦颐,以及在一旁垂头丧气的阿史那忠,便知不好……
看着被踹翻的案几、打碎一地的茶具,李泰眉头紧蹙,很是不悦:“发生何事?”
在那儿受了气,跑到本王这里来撒气?
许敬宗忙起身,歉然道:“是下官一时气愤,情绪失控,请殿下责罚。”
李泰摆手让侍从将瓷片收拾了,自己坐到窗前地席上,问道:“这又是何故?可是丈量田亩不顺利?”
他素来知晓许敬宗其人最是阴险,等闲绝对不会情绪外露,现在跑到自己这边弄得一地狼藉,必然是发生了让他也失控的大事。
今日开始丈量偃师县的田亩,必然与此有关……只是丈量田亩之事攸关洛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从中作梗,对于此行任务之艰巨早有清醒认知,各种困难也都有所预案,有了心理准备却又这般气愤,到底发
生何事?
许敬宗遂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洛阳这些世家疯了不成?”
纵然洛阳世界与河南府官员沆瀣一气,但是这般鼓动农人、佃户直接与中枢抗衡之事依旧骇人听闻,这还是大唐的国土、还是陛下的天下的吗?
简直与谋逆差不太多。
只要想想阿史那忠的亲兵在农人冲击之下迫不得已动了刀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李泰冲着阿史那忠连连点头:“危机面前能够克制,做的很好。”
阿史那忠苦笑:“不是我做得好,实在是胆子小不得不克制。”一旦冲突爆发甚至死了人,许敬宗或许仍能有机会摆脱这个漩涡,他这个胡将却便是第一责任人,想好死都难。与其说他足够克制,还不如说是他麾下亲兵
救了他一命……
……李泰让人将许敬宗、阿史那忠两人带下去洗漱沐浴,又拿自己的衣裳给两人临时更换。等到堂内收拾干净,内侍沏上一壶茶准备了几样糕点,许敬宗与阿史
那忠焕然一新的回来。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吃了两块糕点,犹有余悸的吐出一口气:“今日多亏了贾敦颐,若无他的配合,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坑挖得太深了。”
他现在对贾敦颐简直感激涕零。阿史那忠道:“贾敦颐是洛州刺史,明显与那些河南府官员不是一路,如果今日爆发冲突,他也是重要责任人。不过眼看这河南府官员与世家门阀铁板一块,
贾敦颐遭受排挤乃是必然,能够这个时候站出来与许尚书配合挽救危机,也算是不容易。”以裴怀节为首的河南府官员,在河南世家的构筑之下织就一张大网,以利益将各家、各级官员联接在一处,贾敦颐是突兀出现的一个意外,游离于这个巨大
的利益集团之外,怕是早已成为河南世家以及整个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所面对的阴谋构陷不知凡几。
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挺不倒,足以见得贾敦颐不仅仅是有一个好名声那么简单,其人的政治素养亦是高水准。
李泰道:“现在不是容不容易的事,而是洛阳世家如此阻挠、抵制,丈量田亩的任务要如何施行下去?”
阿史那忠一脸难色,茫然不知所措。许敬宗倒是早有定见:“倒也不难,下官这就给越国公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将‘三法司’借来,此前是希望用敲山震虎的方式威慑一下河南官场,希望他们识时
务能够配合中枢政令,现在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干脆一查到底!”以当下河南府官员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河南世家的袒护,可以想见双方之间的利益纠葛极深,只要“三法司”严查,必然无所遗漏,到时候以雷霆手段将河南官
场犁庭扫穴,必然震慑河南世家,使其投鼠忌器不敢猖獗跋扈。况且有房俊之先例放在那里,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看似掘断了河东世家的根基命脉,然而预料之中的疯狂反扑并未到来,河东世家不仅偃旗息鼓甚至主动配合
房俊在盐池复工复产,足以见得这些世家门阀也不是傻子,在面对中枢权威之时也会衡量利弊得失。
你硬,他就软。李泰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办法,遂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同时也请苏定方调拨一支军队过来,或者给习君买下令让他配合你,没有一支完全听从命令的军
队,实在是太危险了。”今日河南府的府兵被官员们带着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热闹,这虽然令人恼火,但也使人庆幸,若是这些府兵也受到鼓动、挑唆甚至有人直接下达命令,在农人
、佃户们聚集起来冲击许敬宗的时候悍然动手,局势将彻底失控、不可挽回。
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重要。
许敬宗忙点头:“多谢殿下提醒,下官险些忘了如此大事。”李泰欣然道:“也别太多感到挫败,此事之难事先便已经有所预备,遭受挫折抵制乃是正常,见招拆招就好了,无论河南府的官员如何袒护,也无论河南世家
如何嚣张跋扈,浩浩大势不可阻挡,谁敢螳臂当车,就只能被碾为齑粉。”
*****
“莽撞了,你怎能袖手旁观任凭那些农人冲击许敬宗呢?一旦局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听闻段宝元的禀告,沉声斥责。段宝元也心有余悸:“谁知道那些农人的怨气居然那么大,面对中枢官员、一部尚书的时候非但完全不惧,甚至怒火冲天想要冲上去将许敬宗撕成碎片……但
不得不说,此举的确管用,许敬宗与贾敦颐不得不滚在泥水里给大家一个台阶,否则无法收场。”许敬宗面对农人、佃户的逼迫时的确投鼠忌器,不敢承受爆发冲突之后的后果,可河南府的官员同样不敢承受,今日之举措不过是试探中枢的底线而已,绝
对不想爆发冲突。裴怀节依旧难以释怀:“即便如此,你也应该让河南府的府兵上前维持秩序而不是让阿史那忠的亲兵上前。阿史那忠是胡人,他麾下亲兵部曲也都是胡人,胡
人粗鄙,忍耐力差,那等情况之下万一不堪压力极有可能做出激烈举措,到时候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那就铸下大错。”
段宝元连忙认错:“是下官疏忽了,定牢记教训,稳扎稳打。”“嗯,”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叹气道:“只不过如此一来,许敬宗束手无策,就只能再度将‘三法司’请来了,以堂皇之大义来压迫河南府的官员,谁不听话就要
遭受审查,整个河南府都得沸反盈天。”官员们绝大部分都是出身于世家门阀,与世家门阀的利益牵扯根本理不清、剪不断,此前“三法司”留有余地不曾深入,但现在双方几乎撕破脸,“三法司”定
然全力以赴,整个河南府所有官员哪一个能够禁得住上溯三代的审查?
到时候怕是整个河南府衙都要空无一人……段宝元咬牙道:“那就先下手为强,让所有官员集体请辞,河南府如果停摆,影响比河东盐池可严重多了,就不信中枢那边可以任凭整个河南府陷入混乱动荡
”裴怀节摇头道:“岂能如此破釜沉舟?一点余地都不留,对谁都不是好事,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挠丈量田亩,不是拉着河南府脱离中枢的管辖,以下克上哪会
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河南府这么做了,那就会成为整个中枢的眼中钉、肉中刺,会引发整个大唐官场的集体攻讦,毕竟这突破了官场底线,谁也不可能忍受。
段宝元无奈:“那怎么办?就等着‘三法司’一个一个将河南府的官员审查一遍然后全部下狱?”
裴怀节坐姿端正,手捋着胡须:“传话下去,等到‘三法司’回来就让他们查,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无论查到谁,马上认罪,有任何后果都会得到补偿。”
河南府的官员集体请辞肯定不行,这是以地方对抗中枢,就算渡过眼下危机,也迟早被找后账。但任凭审查、审查之后诚恳认罪总行了吧?
主动不行,被动可以。河南府官员皆世家出身,有“罚赎”的资格,即便定罪,也可以金赎买,这么点钱河南府的世家门阀凑一凑就行了,至于“罚赎”之后丧失官员身份……难道朝
廷还能任凭整个河南府的官员全军覆没、处于无官员状态?
那就得出更大的乱子。
若是调任外地官员充入河南府,那新来的官员也得玩得转才行。
在河南府这一亩三分地,若无河南世家的允准、认可,外地官员寸步难行。
堂堂礼部尚书许敬宗尚
且如此,遑论他人?河南府,是河南世家的河南府。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废黜“罚赎”
“简直无法无天!河南府可还是大唐治下?可还是朕的治下?一群有家无国、无君无父的混账,跋扈至极!”
武德殿御书房内,李承乾大声呵斥,怒不可遏。先是河东盐池已经复工复产且更新制盐技术的消息传回,朝堂之上一片震动,李承乾几乎与几位重臣弹冠相庆,如此完美的收回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且消弭
了隐患,使得河东世家俯首帖耳,为中枢打压各地门阀开了一个好头。私底下的协议,那都不值一提,反正现阶段的寒门、百姓也不可能在科举考试这条路上给世家门阀造成威胁,还不如以此作为河东世家的让步,双方各取所
需。
至于会否因此使得河东子弟充斥朝堂……也不算是大问题,没有河东子弟,也会有山东子弟、江南弟子,都是世家子弟,谁上都一样。
然而等到许敬宗自洛阳的迷信送抵,李承乾顿时暴怒。
李勣摇摇头,叹了口气,默不作声。世家门阀把持地方治权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朝政的局势可以说是“中枢治门阀、门阀治百姓”,世家门阀的作用极大。但是如同洛阳世家这样不仅公然
抵制朝廷政令,甚至鼓动、挑唆农人百姓与中枢对抗,却是鲜有为之,性质极为恶劣。
可就算暴怒如狂又能如何呢?
强龙难压地头蛇,说到底中枢政令的实施还是要依靠各地的世家门阀,若无他们的支持,中枢政令就是一张废纸……
总不能举起屠刀杀鸡儆猴吧?
房俊在河东盐池那么强硬的手段最后也要与河东世家妥协,就可以知道一旦动用武力会产生何等严重的后果……刘洎沉声道:“当下不少百姓失去土地,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世家门阀若是再失去土地,不知多少人将会生活无着、忍饥挨饿,所以丈量田亩之事已经触及世家门阀的底线,他们岂能不奋起反击?好在许尚书保持冷静,没有大动干戈,否则现在整个河南怕是已经彻底糜烂。以微臣之见,这项政令还有可商榷之处,
最起码也要暂缓实施,否则影响太坏,足以动摇江山社稷。”马周不以为然:“遇到挫折便改弦更张,长此以往,中枢权威何在?不能碰上困难就退缩,既然河南世家敢如此猖獗跋扈的抵制中枢政令,视天使如无物,那
就应当以更为强硬的手段予以还击,定要消磨其嚣张气焰。”
刘洎反问:“马侍中有何高见?”
马周道:“‘三法司’现在就在河东盐池,百里之隔,可令其马上回转洛阳,继续之前的审查,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威慑。”
“如果河南府官员集体请辞怎么办?他们既然敢鼓动挑唆农户对抗中枢,自然什么都做的出来。”“他们不敢,只从他们鼓动农户站出来而他们所有人都蛰伏一旁,就可知他们也心存顾忌,一旦他们集体请辞那就是公然藐视中枢、藐视皇权,失了道义便失
了人心,到时候整个天下皆攻讦诋毁,他们遭不住。”
“那若是任凭审查而后认罪呢?不敢请辞,但认罪之后被罢官总行了吧?”“那就由陛下颁布圣旨,举凡‘赎买’之官员,罢黜之后永不叙用!‘赎买’之制度早已成为世家门阀操持玩弄的漏洞,迟早是要予以废黜的,不如趁此机会一劳
永逸。”
刘洎大怒:“你疯了吧?你可知这样一道圣旨一经颁布,将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赎买”是古已有之的制度,对于一定品级、身份的官员犯罪之后准许其用罚金赎罪,其后亦能有入仕之资格,只不过要降级、或者白身录用。
这是世家门阀的特权。
一旦这项特权被取缔,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遭受损失,所受到的阻挠可想而知。马周却坚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口含天下、一言九鼎,何人敢违逆圣旨,当以谋逆论处!中枢治辖天下,不仅要示之以仁,更
要宣之以威,一个没有威严的中枢被天下人当做陶塑泥胎一般供起来,也迟早会被毫无顾忌的砸碎。”大唐立国之初,世家门阀不仅构建了整个帝国的框架,更维系着整个帝国的运转,居功至伟。然则时移世易,现在的世家门阀已经成为帝国发展前进的障碍
,甚至隐隐威胁到帝国的长治久安,那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压制、削弱。
但作为帝国基石的世家门阀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没人敢轻举妄动,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只能徐徐图之、身怀忌惮。
而房俊在河东盐池的所作所为,却让人了解到世家门阀的虚弱之处——当皇权集中、中枢强大,所谓的世家门阀也会感到难以撼动、畏首畏尾。
这很是让人振奋,正该趁热打铁、锐意进取,岂能倒行逆施、固步自封?
在他看来,刘洎这个宰辅只会拉帮结派、政治斗争,对于治国治天下简直一塌糊涂。刘洎转向李承乾,语气诚挚:“陛下休要听这等误国之言,天下安稳来之不易,这个时候正该好生笼络天下世家门阀,使之成为陛下皇权之下最为坚固的基石
,焉能苛勒逼迫、不容其休养生息之机?此非是仁君之道也。”对于房俊、马周这样的激进派,他素来是看不惯的,这些人只知道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看似当世名臣功在社稷,实则完全不懂得政治转圜妥协之道,一味
的猛冲猛打将矛盾急剧激化,使得中枢与地方尖锐对立,这有什么好处?
难道忘记了陛下即位之初便遭遇的两次叛乱、兵变吗?
打压门阀、剪除门阀势力是没错的,但这条路要缓缓图之、持之以恒,而不是房俊所谓的“只争朝夕”……
李承乾面色淡然,心里却取舍两难、进退维谷,觉得两人都有道理,遂看向李勣:“英公以为如何?”
李勣便暗叹一声,这位陛下哪哪都好,但这般没有主见却非是明君之质,不过人无完人,哪里有性格好、明进退、善谋断的完美君王呢?“臣以为,可以按照马侍中之言,昭告天下取缔‘罚赎’之制度。律法是国家赖以统御万民之基础,正因如此起码要做到形式上的‘公平公正’,要让天下万民看
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人人都遵循律法,何愁天下不定?”自古以来,每一朝、每一代的律法制定都标榜“公平公正”,然则天底下又何尝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正”?说到底,律法的制定不过是为了更要的统治人
民而已。但是最起码也要让天下万民认为律法的本质是为了彰显公平,如此才能人人奉公守法,使得行为有所规范、言论有所约束,而“罚赎”这样的制度却是公然打
碎了律法的公正,使得“刑不上大夫”成为理所当然,天然赋与某一个阶层不在律法约束范围之内的特权。
只要阶级存在,特权就不可能消除,但是特权越少、律法越是看上去公平公正,才能使得国家更加强盛。
李承乾欣然纳谏:“如此,朕就让门下起草诏书废黜‘罚赎’之制,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能感受朕一视同仁之决心,也彰显律法之公正。”
他不善于拿主意,但是当身边人促使他拿定了主意,也能欣然纳谏、遵照执行。
性格使然,他缺乏那种“唯我独尊”的王霸之气,耳根子软,更缺乏自我坚守。
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
“主意正”的皇帝往往一意孤行、听不进劝谏,寻常时候很少犯错,可一旦犯错就是动摇社稷根本的大错,且屡劝不听、知错不改,譬如隋炀帝……
刘洎沉默不言,深感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尤其是政见不合令他深感忧虑。在他看来,一味的固守成法自然不妥,但是将赖以立国的基础一件一件更改、废黜却也是贪功急进的错误,治理天下在于一个“稳”字,而想要“稳”,就要在
政治博弈之中予以妥协。
没有转圜、没有妥协,只是一味的开拓进取势必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而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便失去了帝国赖以立国的基石,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打压门阀是正确的,但是想要剪除门阀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这并没有打击他的信念,反而愈发坚定了斗志。
当即,门下侍中马周斟酌语句、起草诏书,大家传阅。政令之发布本该由门下省起草、中书省审核,一般情况下,这种剥夺世家门阀特权的政令是无法通过中书省审核的,即便门下省得到皇帝的首肯予以下发,也一定会被中书省封驳,但现在中书令刘洎在场,不可能做出违背皇帝意志之事,所以不可能有封驳之步骤,刘洎点头之后,交由尚书省的实际掌控者尚书左仆
射李勣颁行天下。
一道废黜“罚赎”特权的政令就在御书房内快速走完了规定的程序
,成为正式的帝国政令,予以颁行天下。
而在这道政令下发的过程中,河南府首当其冲,专门有人快马加鞭送抵洛阳……*****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釜底抽薪
南风熏蒸,阳光正烈,畦田里的卤水波光粼粼,因为含盐量的不同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居高眺望,可见一块块畦田有如宝石一般煜煜生辉。
无以计数的盐丁、民夫在盐田之中接受技工的指导而劳作,木板制作的耙子将雪白晶莹的盐粒一堆一堆汇拢起来,整整齐齐、洁白细腻。
盐池的复工有条不紊、蒸蒸日上。数千军队严阵以待、虎视眈眈,“三法司”将盐场的账簿翻了一个底朝天,一笔一笔核查清楚,结果封入木箱交由房俊保管,再加上与河东世家私底下的协议
……三管齐下,河东世家下达严令,务必让门下子弟密切配合房俊,不得有一丝一毫怠慢。新任“河东盐池榷盐使”王福郊心愿得偿、志得意满,任何事都要事先征询房俊的意见,而后一丝不苟的贯彻执行,在快速恢复盐池产量的同时,也给自己赢
得了一个“忠犬”的绰号。
兢兢业业、唯命是从,使得其余世家子弟上升无望,难免心生嫉妒、私底下造谣诋毁,而王福郊对此听之任之、不屑一顾。
“忠犬”又怎么了?
这天底下想当狗的人比比皆是,却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若无出众的业务能力、卓越的眼色行事,送上门白给人家都不要……担任“榷盐使”将盐场大权执掌于手中,不仅对于龙门王氏是一个跃升档次的机会,对于个人来说更是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给日后进步积攒下更多的人脉与
政治底蕴。
再者说来,房俊代表着中枢,自己为中枢效力天经地义,怎地就沦落至“犬”的境地?
不过是好事之人嫉妒使然罢了,无需理会。
……官廨之内,王福郊事无巨细的向房俊汇禀当下盐场各种事务,每旬产量、盐丁人数、后勤采买、食盐储存……每一项都数字精确、一丝不苟,无视一旁正在
喝茶的刘祥道、戴胄、张亮三位大佬,对郑玄果鄙夷的目光更是视之不见。
房俊颔首夸赞:“王兄果然处事稳妥、心思细腻,将盐场交付你手,我很放心。”
王福郊笑容可掬:“越国公谬赞了,与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相比,下官还差得远,还需紧跟在您身后多多学习,也能多多为您老人家效力。”房俊觉得自己缺乏成为“佞臣”“权臣”的潜质,面对如此阿谀逢迎的时候很难做到处之泰然,强忍着心中不适,笑道:“不必如此,你是朝廷任命的‘榷盐使’,
是为帝国、为陛下效力,你我皆一样。好好经略盐场,我会向陛下与中枢奏鸣你的功劳。”
王福郊连忙点头:“多谢越国公拔擢。”
谄媚怎么了?河东世家素来以天下名门自居,然则自南北朝以来虽然屡屡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名臣,却只不过寥寥数人,尤其入唐以来更是被关陇门阀死死压制,空有治国
之能、却无报国之门。
若是没有一个坚挺的靠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掌权一时?
现在攀上房俊这座巨大的靠山可以使得自己事半功倍,岂能因为区区几声嘲讽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时候有亲兵入内通禀,说是有魏王与许敬宗联名书信送抵,房俊将送信人叫进来询问一番洛阳诸事,然后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过,便转身递给刘、戴
、张三人。
……张亮面有难色,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洛阳世家如此跋扈,使得局势甚为紧张,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冲突,后果恶劣。可若是我等联袂返回洛阳审查河南府官
员,难道当真将其全部定罪?就算定罪,也可‘罚赎’,之后绝大部分官员暂停职务,整个河南府就将处于无官府状态,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一府之地无官府、无官员,那将是怎样的状态?最混乱的隋末乱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地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中枢对于地方完全失控,难道还能消防河东盐池这样数十万大军开进河南全部军管
?
没有人可以承担那样的后果,就连陛下也不行。
其实洛阳局势如何都与他的利益无关,但只要见到房俊一系添堵,他就乐意。
但面上肯定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偷着乐……房俊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洛阳是大唐的洛阳,洛阳官员也是大唐的官员,既然中枢已经制定了国策,洛阳又岂能游离于大唐疆域之外?这回还是要劳烦三位动身去洛阳一趟,对河南府上上下下仔细审查一遍,实事求是、绝不让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将河南府上下官员一扫而空,也在所不惜,中枢权威
不容挑衅。”这就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孽所在,他们只顾一家一姓之利益,对中枢政令置若罔闻,一旦局势有变,他们便各自固守着门阀所在的根据地划地称王、发展军
阀,进而截留税款、割据一方,妄想着与中枢对抗,实现地区自治。
而当番邦入寇,这些世家门阀又不舍得拼光家底,为了保存实力往往不战而降,甚至主动勾结外寇入侵华夏……
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枢且不断展示强硬,这些世家门阀就将毫无下限。
戴胄蹙眉,犹豫道:“吾等前往洛阳倒是容易,可当真将河南府官员一律抓捕?”房俊道:“诸位只管放手去干,责任我背。他们不是想要一府之安定来胁迫中枢吗?那就先审一审、查一查,就不信他们各家这些年照章纳税、补足徭役,只
要查出一笔拖欠亦或隐没,那就处以百倍罚款,定要罚他们一个倾家荡产!”
想要展示中枢的强硬,就万万不能在河南府有半步后退,否则敌进我退、此消彼长,再想掌控河南府就是痴心妄想。
既然已经杠上了,那就杠到底,还要河南府的官员不配合丈量田亩,那就敢带着军队一家一家去收缴拖欠或者隐没的赋税、徭役。
戴胄与刘祥道、张亮互视一眼,颔首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吾等听从你的安排,明日一早便即启程返回洛阳。”刘祥道笑道:“自武德二年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办理国事,从未踏出关中一步,如今却还是借了二郎你的光,能够光明正大的四处走走、游玩一番,领略一下
这些年大唐日新月异的变化,倒也是一桩美事。”谈笑之间将房俊将他们指使来、指使去的尴尬消弭掉,毕竟是“三法司”的大佬,这般被房俊一会儿调往洛阳、一会儿调往盐场、一会儿又打发回洛阳实在是
有些尴尬……
戴胄也笑:“而且还是公帑报销,吃喝玩乐都是最顶级,这种差事再来几次也可以。”
房俊道:“您二位本有监察之责,这般知法犯法,让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如何自处?怕是不等你们回去长安,弹劾的奏章已经堆满了陛下的御案。”
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房俊又张罗了酒宴宴请几人,且将王福郊等盐场官员拉着一同上桌践行。
盐场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唆,连声婉拒,托辞尚有公务在身不敢耽搁,宁肯放弃在三位大佬面前钻营的好机会也不肯前来。
与三法司大佬同桌饮酒固然是一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可若是被灌得东倒西歪口不择言仪态全失,那就得不偿失了……刘、戴、张三人自然也知道房俊抵达盐场之后整日里拉着官员们饮宴灌酒的事情,此刻见到盐场官员对于房俊的酒宴如避蛇蝎、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纷纷
大笑不已。
酒至酣处,便听闻有长安来的信使传递中枢诏书,赶紧撤下酒宴,简单洗漱之后接见信使……
“釜底抽薪,陛下有魄力啊!”
看过诏书,戴胄捋着胡须,感慨着说了一句。“罚赎”之制古已有之,说白了就是“纳钱以赎罪”,当然不是什么罪都能“罚赎”,也不是谁都有“罚赎”的资格,这是“刑不上大夫”的另外一种诠释,是士人阶
层的特权之一。
如今一纸诏书予以废黜,可想而知此举必然引发大唐境内前所未有的震荡,若无开天辟地之气魄,焉敢昭告天下?
李承乾予以的印象一贯是“谦逊有余、魄力不足”,行事畏首畏尾、决断瞻前顾后,颇受诟病,认为较之太宗皇帝远远不如,甚至不如魏王、晋王。
这样一份诏书颁行天下,着实令人意外。
想必是朝中有人坚持劝谏,李承乾或是无法推卸、或是顺水推舟,这才有了废黜“罚赎”的诏书……
但无论如何,对于“三法司”的三位大佬来说,自然能够看得到其中的积极意义以及革新的决心。房俊搓搓手,兴奋的眼睛都亮起来:“盐场已经步入正轨,再有两日便可向关中、陇右等地销售食盐,我在此处已无大用,正好随同三位一道前往洛阳。嘿嘿
,这回倒是要看看河南府的官员是
个什么嘴脸,若继续嚣张跋扈,我倒是敬他们是条好汉!”
有了这样一份废黜“罚赎”的诏书,河南府的官员只能俯首帖耳、低头认输,否则恶劣的后果是他们绝对无法承担的。
如此天赐良机,正该适逢其会,将丈量田亩的国策在整个河南府顺利推广实施,顺带着还能敲一敲那些世家门阀的竹杠……*****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晴天霹雳
“司功参军褚文通,收受贿赂虚构官员政绩,贩卖官学名额,私自截留地方官员呈上河南尹的书信,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只因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定改过自新。”“司户参军许鼎,编造徭役名册、藏匿成年丁口、对徭役之人丁准许议价,价高者可免除徭役、无钱者摊派徭役,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致使本无徭役之人
连年遭受摊派,非法所得高达两万余贯,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愿意拿出这些年非法所得‘罚赎己罪’,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经查,典狱利钊收受贿赂、残害关押之人犯十余人,营造越狱假象协助数人逃脱牢狱,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数万贯,致死、致残数十人,亵渎律
法、丧心病狂,你可认罪?”
“不就是想要我掏钱‘罚赎’吗?说个数吧,洛阳利氏虽然不是当世大阀,却源远流长,不在乎这几个臭钱。”
“放肆!你以为律法是跟你闹着玩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是世家子弟,我有‘罚赎’的资格,你凭什么要斩了我?”
“就凭老子是大理寺卿!”
……
长安至洛阳最便捷的道路是走黄河水道,但是因为三门峡之故,路途虽短、但耗时却长,所以由长安出发前往洛阳颁布诏书的官吏选择商於古道。而长安至河东盐池一路畅通,只需横渡黄河蒲津渡即可,再由河东抵达洛阳更是顺风顺水,所以朝廷送往河东、洛阳的诏书几乎同时出发,反而是接到诏书
之后启程的“三法司”先一步抵达洛阳,朝廷送抵洛阳的诏书还未到。房俊随行至魏王官廨,与刘、戴、张三人以及许敬宗秘密商议,决定暂时隐瞒诏书之事,先行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审讯,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其全无
戒备之下栽认罪一批,等到诏书抵达之后再观局势行事。
于是,刚刚抵达洛阳的“三法司”马不停蹄对河南府官员予以审查、审讯。
整个河南府的官员都被“三法司”集中审查,绝大多数人根本经不住这般审查,略微一查便露出马脚,短短半日之内便有十余名官员被定罪。
不过这些河南府的官员全不在乎,除去河南府典狱身背数条人命有些严重之外,其余不过是一些贪墨、渎职等等行为,皆可以金“罚赎”,不算大事……
河南尹裴怀节更是稳坐钓鱼台。公堂之上正在紧张的进行审讯,但是后堂官廨之内,裴怀节略尽地主之谊,宴请魏王、房俊、许敬宗,席间气度沉稳、毫无待罪之臣的惶恐,风度翩翩言辞
诙谐,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宴席撤去,几人围坐一处喝茶醒酒。李泰居中,见裴怀节神采飞扬、一身轻松,忍不住道:“河南府处于‘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人口众多、天地肥沃,除去京畿之外无可比拟,故而一切应当
以稳定为要,若是放纵管辖蔑视王命,实在不妥。”
对于河南府官员在当地世家指使之下“破罐子破摔”,魏王殿下着实愤怒。
一府之地居然被世家门阀所裹挟,公然以此等消极方式抵制中枢敕令,你还当这是隋末乱世吗?
眼里可还有中枢、可还有陛下?裴怀节面色淡然:“是下官失职,未能在任上对属下官员予以规劝,这才导致河南府贪腐成风、积弊日深。如今‘三法司’审查,举凡有罪之人皆予以定罪、定
刑,使得河南府上下污秽尽除、涤荡一新,幸事也。”
对于这位初来乍到便构陷于他的魏王殿下,心中满怀愤恨,自是不假辞色。房俊在一旁喝了口茶水,提醒道:“府尹乃是太宗皇帝潜邸功勋,许多年来政绩卓著,应当知道当下之中枢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妄想以一府之地抵制中枢,
无异于螳臂当车,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裴怀节肃容道:“河南门阀跋扈日久,下官任职期间亦是屡受其害、束手无策,全凭不断妥协退让方才稳定河南大好局面。现在这些人家不满中枢敕令,故而
纠集抵制,怕是听不进去劝说的,如之奈何?”
面对房俊,他这位“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就显得恭敬得多。毕竟房俊乃当朝尚书右仆射、勋转上柱国、爵封越国公,功勋赫赫、圣眷优隆,无论声望、地位、权势都足以碾压他这个“河南尹”,在弱冠之龄的房俊面前
,他没资格倚老卖老……不过话里话外也满是嘲讽,你们中枢大佬脑袋一热、屁股一拍便制定政令,无视天下州府封疆,只想着自己的功绩却浑然不在意我们在中间如何难做,那么
你们就要承受后果。
不想妥协、不想退让,那就别插手河南府。
房俊蹙眉,对裴怀节的隐喻威胁很是不满:“当真打算裹挟一府之地与中枢对抗到底?”裴怀节摇头,道:“并无这样的想法,那些官员因为犯了错所以被‘三法司’审查、定罪,下官不敢徇私枉法。不过若是有人被构陷、污蔑,下官自也不会坐视
不管。”
把当官的走抓走是你们的事,导致整个河南府官僚体系崩溃的后果就得你们承担。
“呵!”对于裴怀节的阴阳怪气,房俊冷笑以对,而后对一旁的许敬宗道:“听见了?裴府尹对你全力支持,你也要竭尽全力才行,肃清河南官场之锢疾、剪除贪赃枉
法之官员,此吾辈之信念也,莫要让裴府尹失望。”
许敬宗郑重颔首:“越国公放心,世家子弟也好、功勋之后也罢,只要触犯律法,下官定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他许敬宗是怕事的吗?
他只怕办事的时候没好处,只要利益足够,天他都敢捅个窟窿!
更何况还有房俊背书,那就在这河南府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将他许敬宗的名气、威望彻彻底底的打出来!
裴怀节面色阴沉,闭口不言。
他不信房俊与许敬宗全无顾忌,若是整个河南府的官员体系彻底崩溃,后果极其严重,不是这两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但同样,他也怕这两人当真不管不顾、下手狠辣,严重的后果房俊与许敬宗承担不起,他裴怀节也承担不起……但是他知道现在就是一场斗争,不是他与房俊、许敬宗的斗争,而是中枢与地方的斗争,或者说是皇权与门阀的斗争,双方都绷紧了弦、卯足了劲,谁先退
让,谁就丧失主动。
固然害怕恶劣之后果,但也只能咬牙坚守,寸步不让。
堂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一名吏员疾步而入:“启禀殿下,有长安来的天使,颁布陛下诏书。”
……
待到天使颁布完诏书退下,堂内一片寂静。
裴怀节整个人从错愕震惊之中清醒过来,头顶冒汗、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釜底抽薪”?
这就是。
什么叫“晴天霹雳”?
这就是……
本以为用全部河南府官员的“认罪认罚”来达到胁迫中枢的目的,事后以金“罚赎”换取这些官员的免刑甚至官复原职,但一转眼,这条路就被死死堵住。
废黜“罚赎”?!
中枢怎么敢!“罚赎”之制素来被认为是世家门阀最重要的特权之一,是世家子弟的“护身符”,自商周而起已久将近千年之久,如今却被那个“仁厚宽德”的陛下给废黜了?
!许敬宗难掩振奋之色,笑道:“现在裴府尹有两条路,要么让河南府的官员不要认罪,毕竟一旦认罪就无法以‘罚赎’之制恢复身份,要么联络河南世家公然抵
制‘废黜罚赎’的诏令,可以联名上书,也可以竖起大旗、举兵造反。”
他也不知道房俊等人已经先一步接到了诏令,现在乍闻此事,惊喜莫名。
裴怀节惊怒不已,不知所措。
两条路,怕是那条都不通。既然“三法司”审讯之后认定有罪,那就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了,认罪可以减轻刑罚,但不认罪并不等于无罪。想要不认罪,那就只能如他之前所言“妥协退
让”,让出某种利益来换取“三法司”的“不予定罪”。
何种利益去换取妥协呢?
自然是拥护、支持丈量田亩……
至于竖起反旗、起兵造反……
且不说敢不敢,就算敢,河南世家又哪里有兵员可以募集?此前为了支持晋王兵变,河南世家明里暗里筹集无数粮秣辎重以及各家私兵,结果全部折戟于关中,导致各家损失惨重,如今尚未有回复元气的机会,哪里
有能力再度掀起一场与中枢的大战?许敬宗是属毒蛇的,最是能
够寻到破绽、一击致命,提醒道:“无论如何,裴府尹都应当尽早决定,”他指了指正堂方向:“每多延误一刻,便有一人被定罪,一个前程广大的世家子弟就此断绝仕途,河南世家又有多少这样的杰出子弟?裴府尹,莫要自误啊。”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轩然大波
听着许敬宗的诛心之言,裴怀节面皮不受控制的抖了抖,然而无论他心底如何仓惶焦急,正如房俊所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延误一刻,就有可能更多一名
官员认罪、认罚、定罪。
但是让他下令就此取消抵制,并且做出巨大让步来弥补之前做下的错误判断,又如何甘心?裴怀节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是颁行天下的诏书,自应明示天下,会有无数信使自长安出发奔赴天下各地,所有驿站都启动,信使抵达各州府之后,再由
州府层层向下传递诏书。
河东盐场虽然非是州治府治之所在地,但房俊与“三法司”汇集于彼处,自然应当有信使前往。相比于长安至洛阳,明显长安至河东盐池所需时间更快,理应房俊等人先一步接到诏书。可为何他们仿佛不知此事,却倾巢赶赴洛阳而来,一来就雷霆万钧
的展开审讯,完全不在乎河南府上下是否因此做出过激反应?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等人已然知晓诏书内容,所以打了一个时间差,先行一步前来洛阳审讯河南府官员并迅速定罪,将这些人的罪行定成铁案。
如此,在诸多官员被定罪且废黜“赎买”制度的情况下,自己必须做出巨大让步,否则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定罪的官员从此仕途断绝、永不录用?
正如许敬宗所言,这些官员都是各家最出类拔萃的子弟,这样的杰出子弟每家能有多少?
若一朝覆灭,河南世家自此将一蹶不振……
裴怀节惊怒的看着房俊、许敬宗,好歹毒!若事先得知诏令之事,河南府官员自然不会伏首认罪,如此便不会深陷其中导致处处受制,即便妥协退让所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太大,而现在人为刀俎、我为
鱼肉,只能任凭宰割。
在官员们已经认罪的情况下,想要“三法司”取消审讯结果不予追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敢想……许敬宗却是不知房俊背后的谋算,此刻也并未想到这一层,见裴怀节又惊又怒的瞪着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折磨猎物的快感,遂笑着道:“裴府尹可是想明白了
其中利害?还是应当抓住机会才行,现在殿下坐镇于此,尚可命‘三法司’网开一面,可若是等到殿下改了主意,旁人就算有心照顾河南府官员,亦是有心无力。”
裴怀节知道眼下并非怨愤之时,纵然被这些人无耻的引入彀中、丧师失地,也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许敬宗,而是看向魏王李泰:“陛下英明睿智,河南府上下衷心拥戴,愿为陛下之大业效犬马之劳。”
他根本顾不上“废黜罚赎”会否在天下引起剧烈动荡,因为他不能等,万一这道“废黜罚赎”的诏书施行天下,那么河南府官员就将遭受灭顶之灾。这也是房俊等人的阴狠支出,完全不给河南世家从容反应的机会,要么坚守阵地强烈抵制中枢,要么偃旗息鼓表示臣服,为“丈量田亩”的政策放开世家门阀
的门禁。
裴怀节不敢赌,那等后果绝非他以及河南世家能够承受。
李泰眉毛一挑:“此事非本王之责,你应该同许尚书谈。”
裴怀节淡然道:“此人昔年在太宗皇帝潜邸之中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今时今日却摇身而上执掌部堂,不过是幸进之徒罢了,何以担当大任?”
这话完全未将许敬宗放在眼内,且多少有“怨怼”陛下用人失策之嫌疑。许敬宗心中虽然震怒,面上保持不变,无所谓道:“往昔才疏学浅,自然不敢如某些人一样厚颜窃据高位,否则若是将管辖之地治理得只知有世家、不知有中
枢,如何对得起太宗皇帝之谆谆教诲、如何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
裴怀节面色铁青,这是全盘否认了他许多年来的政绩,说他眼中唯有世家、全无陛下……但他没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可他也委屈,自隋文帝立隋以来,天下何地不是如此呢?不仅封疆大吏要瞻望世家门阀眼色行事,得世家门阀之支持才能主政一方,就连地下的州、县主官
也都是世家子弟,这些官职既保障了世家子弟出仕的途径,反过来也能维护家族利益。
隋唐两代都是由世家门阀一手建立,将地方治权让予世家门阀乃是中枢于地方的妥协,这是天下稳定的前提、根基。
为何到了现在,依附于世家门阀反而成了罪过?
*****“废黜罚赎”的诏书颁行天下,最先掀起浪涛的自然是长安,汇聚了最多的功勋、官员、世家、门阀,这些人忽然一觉醒来发现“罚赎”的特权被废黜了,等同
于扒掉他们身上一层护身符,如何能够甘心顺服?
一场巨大的浪潮瞬间掀起,气势汹汹、惊涛拍岸。这股浪潮最先发起的地方在于长安的学子,尤其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高等学府,学子大多是从“荫萌”而获取入学资格,自是家学渊源,或是功勋或
是世家出身,都是“罚赎”的受益者,如今“罚赎”被废黜,自然一片喧嚣、沸反盈天。
甚至诸多学子在有些人的阻织之下走出学馆、步入街头,直趋皇城而去,意欲抵达承天门叩阙,试图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城内的官员、勋贵也纷纷上书,奏疏雪片一般飞入中书省,十余名通事舍人面对这些言辞激烈的奏疏,顿时感到焦头烂额。分批整理已是不易,况且其中言辞激烈者甚多,甚至有人在奏疏之中写出“奸佞祸国”“君上昏聩”这样的句子,“奸贼保藏祸心、乱太宗法度国家典章”等等言
辞亦是层出不穷,若是全部如实上报,岂不是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狱?
只能分批整理之后,递交至政事堂,让宰辅们去考量取舍。
小小的通事舍人不过是六品官,担不住太多的责任,还是让头铁脑袋大的宰辅们去扛吧……
政事堂内,宰辅、参议们倒是云淡风轻,自武德殿内拟定“废黜罚赎”之诏书之时,便已经预见到此举必然引起天下反对,风波跌宕自是情理之中。
但阵营不同、利益不同,对于事情的处置方式也会不同。担任礼部尚书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一脸怒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都昏了头吗?纵然对陛下的诏书所有误解,也应有理有据的予以劝谏,居然说出‘君上昏聩’
这样的不敬之言,眼中哪里还有半点上下尊卑?赶紧通知大理寺派人将这些人悉数抓捕、严加审讯,背后定然有人主使,意图祸乱朝纲!”
宗室里头已经有潜流酝酿很久了,如今再加上这股风潮岂不是推波助澜?
一旦宗室与外界联系上,谁也无法控制局势之走向,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将这股风潮狠狠掐灭。刘洎则意见不同:“郡王何以这般暴躁?官员们集体上书,只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影响深远,故而表达各自的见解而已,纵然言语之中略有激进也可以体谅
,大唐还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莫非郡王打算开这个阻碍谏言、隔绝中外之先河?”现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大多是六部九寺的文官,以及部份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子,而这些学子又都是预备官员,皆被视为“文官”体系之内,这若是一股
脑都给抓了,对文官体系的打击极大,对于刘洎的威望更是不可估量的暴击。
反倒是那些勋贵们虽然不满,但是因为最顶级的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剩下的小猫两三只还不敢兴风作浪……
而这正是李孝恭不大看得上刘洎的地方,只顾派系之争、只讲彼此立场,不仅罔顾对错,更罔顾国家利益。“刘中书此言差矣,若放任当下这股风潮,则中枢权威何在?陛下威仪何在?废黜‘罚赎’的诏令是陛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得出的结论,既然诸位宰辅亦于诏
令之下签字画押,何以现在却将所有责任推卸于陛下一身?刘中书既然将那些官员、学子视为袍泽、僚属,就请此刻出面辟谣,以正视听。”
两人唇枪舌剑、争斗不休,其余宰辅袖手旁观,并不掺和。谁都知道陛下宽仁,断然不会追究上疏之官员的责任,更不会让人逮捕那些走上街头鼓噪闹事的学子,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反正长安城内外数万大军拱卫
,谁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现在反倒是更应该注意宗室,免得那些心怀叵测的郡王、嗣王们趁机鼓动官员、学子大闹特闹,以至于无法收场。
可宗室之内威望卓著的河间郡王对此一字不提,宗正卿韩王殿下更是好似消失一般,让旁人惊诧之余也不知应当介入。
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所以大家都沉得住气。
况且当下的局势虽然流言纷纷、沸反盈天,整个长安城吵成一锅粥,但是相比于当初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
时的天崩地裂,实在只算得上小场面。
经过整编、改编,北衙禁军已然全面掌控关中,长安城更是固若磐石,任谁想要有半点非分之想都是枉然。
“废黜罚赎”的诏书既然已经由宰辅同意、并且颁行天下,那就已成定局、无可更改。
反倒是天下各州府县尤其是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的地方,需要小心在意,以免引发不测之风波……刘洎与李孝恭吵了几句,话头一转,提醒道:“长安城内还好,毕竟天下脚下、帝国京畿,想乱也乱不起来,可现在‘三法司’齐聚洛阳,对河南府官员展开大规模审讯,而‘罚赎’之法又已废黜,犯官不得以金赎罪,河南府官员因此断绝仕途者不计其数,怕是整个河南府都要乱成一锅粥。”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幸灾乐祸
刘洎面色担忧,实则心底有些幸灾乐祸。都知道房俊、许敬宗等人再度将“三法司”请回洛阳的用意是以此震慑河南世家,对河南府官员严查、严审、定罪,而后逼迫河南世家妥协、让步,配合在河
南府地域之内施行“丈量田亩”之策。
且不说此等方式是否奏效,单只是现在“废黜罚赎”,使得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无法如以往那般以金赎买、既往不咎,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当那些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仕途断绝,甚至锒铛入狱、流放边疆,河南世家岂能善罢甘休?如果只有许敬宗在洛阳主持此事也就罢了,其人阴狡、颇多算计,面对困难并不会以迎难而上,而是会迂回妥协,纵然“丈量田亩”不得不暂时中止,也不会
引起更大的后患。
但现在房俊身在洛阳,形势则完全不同。
“丈量田亩”虽然是陛下提出,但刘洎知道此事实则是房俊在背后撺掇,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的陛下对房俊言听计从,早已是房俊的模样……
房俊面对河南世家之时会否妥协、退让?
以刘洎的了解,断然不会,那厮就是一头“顺毛驴”,顺着捋的话或有商量之余地,可一旦硬碰硬,断无退缩之理。
搞不好洛阳要乱成一团……李勣不耐烦这种并无太多意义的争论,沉声道:“陛下,还请下令左右金吾卫进驻长安封锁各处城门、戒严各处里坊,令左右领军卫于皇宫之外布防、以防不
测。”
官员、学子们集体抗议、沸反盈天,并不足以令人畏惧,最紧要是防范心怀叵测之辈趁机搞事将事情弄大。
万一在官员、学子游街抗议之时有人冲击皇城、甚至宫城,那就麻烦大了……
刘洎忙道:“英公之虑稳妥,还请陛下下令。”他乐意见到房俊、许敬宗等人将局势搞得一团糟,如此才更符合他的利益,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皇权的情况出现。虽然陛下对房俊已久信重、言听计从
,但是诸多细节已经反馈出两人之间不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皇权至高无上,岂容许臣下分润一二?
纵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一副“与君共富贵”的模样,但心底的隔阂却不可避免的产生,指不定哪一日便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陛下“仁厚”之性格乃朝野上下所认可,没人愿意再上来一位新皇帝……
李承乾从谏如流:“朕也正有此意,稍后遣人持朕之虎符至各处,命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依令而行,确保长安稳定。”
马周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军机处允准陨国公调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但尚未成行便赶赴洛阳,眼下当以何人提督右金吾卫?”
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将,尤其是当下局势紧张之时,必须有人执掌右金吾卫,即负责全军之调度、备战,亦要承担相应之责任。
李勣蹙眉道:“原本自是由高侃监管最好,可高侃已于昨日启程南下江宁,那就让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吧,待陨国公归来之后,再行交卸职务。”
刘洎无可无不可。
房俊最先整编左右金吾卫,拟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程务挺、右金吾卫大将军孙仁师,不过其后自己举荐陨国公张亮为右金吾卫大将军,陛下允准。现在由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虽然让人担心会否趁机架空张亮,但刘洎并不打算插言,他是文官领袖,若是过多参与军方之事,难免让陛下生出忌惮之心
,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过也无需过多担忧,孙仁师无论地位、资历、功勋都无法与张亮相提并论,名不见经传,而新任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虽然一直主持“东大唐商号”的业务,
成绩斐然,但毕竟多是商事,骤然调入军中,未必能有多少能力。
问题不大……
李承乾颔首:“那就让孙仁师暂时都督署理右金吾卫事宜,待到陨国公回京,再做定夺。”
*****
几位郡王坐在襄邑郡王府新建的正堂之内,鼻端充斥着新鲜的油漆味儿,连今年新春头采的茶叶都不香甜了,但几人依旧兴高采烈、神情亢奋。郇国公李孝协好似屁股上扎了刺一般,随时都能跳起来弹冠相庆,压抑不住的笑容看上去阳光灿烂,抚掌大笑:“这房俊当真是鲁莽无知,还以为收拾了河东
世家,河南世家也会偃旗息鼓、卑躬屈膝吗?这回必然大错特错,且等着河南世家在他压迫之下奋起反击,看他如何收场!”河东盐池被房俊派军强制接管之后河东世家的反应的确让人意外,非但没有强硬的反击,反而迅速向房俊臣服,并且协助其复工复产,使得一场巨大的风波
尚未涌起便销声匿迹。然而河东盐池不过是一隅之地,河东世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力,强制接管盐池虽然让天下门阀愤懑不已,可说到底“唇亡齿寒”也还未伤到自身筋骨,没有
切肤之痛自然谈不上破釜沉舟,只能袖手旁观。
但这一次“废黜罚赎”却完全不同,因为波及到了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宗室勋贵。
在中枢也只能抗议而已,顶多鼓动一些学子跑去承天门外“叩阙”,向陛下申述一番,并不敢在京畿之地大动干戈。
战场一定在洛阳城。且不说房俊这一手“釜底抽薪”将河南世家推进坑里着实缺德,河南世家忍无可忍,其余天下门阀也定然明里暗里给予河南世家巨大支持,在洛阳掀起一场惊
涛骇浪,逼迫远在长安的陛下收回成命。
河南世家俨然成为天下门阀对抗中枢的兵刃,无论愿不愿意都已经被架起来,要么心甘情愿为马前卒与中枢对抗,要么俯首称臣却自绝于天下门阀。西阳郡公李仁裕亦是眉飞色舞:“陛下当真是昏聩呀,似‘罚赎’这样的古已有之的制度岂能轻易废黜呢?这是阶级的特权,没有了这个特权,任谁犯法都要以
律法制裁,如何彰显阶级的优越呢?此事必然沸沸扬扬、无休无尽,此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痛斥陛下。”
你李承乾是凭什么当上皇帝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是宗室勋贵浴血搏杀,结果你现在坐稳皇位了,就要将咱们这些人弃如敝履?
骂一句“昏君”都是轻的……
所有反对李承乾的人,此刻都振臂欢呼,甚至开始畅想当天下门阀群起而攻之的那一个美妙时刻。
李神符却没有那么乐观,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幽居府邸十余年,几乎与外界断绝毫无联络,整日里得到的消息大抵都是用“听”来的,缺乏最直观的感受。而今一朝出府,参与至宗室斗争之中,骤然接触
外界的感受比那些身在其中潜移默化之人更为敏锐。
今时今日之大唐与高祖皇帝称帝之时的大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首先,“政事堂”“军机处”的设置垄断朝堂文武事务,所有的朝政、国事都在一个规定的框架之内流转,并且最终得到解决,一切都精细化、制度化,与武德
年间那种皇帝带着大家坐在一处随意处置国事的境况截然不同。而后便是军队的变化,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使用,使得战术、战法等等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直接导致战略层面的巨大变革,以往动辄数万人、十数万人
的大会战如今基本不可能出现,因为一卫之兵力就可以横推一个国家,何须集结十数万人远征跋涉?以往打仗是兵对兵将对将,己方的人数与对方基本相等,如此才能谈论胜败,似“淝水之战”“官渡之战”乃至于“虎牢关之战”那样以少胜多的战例基本不可能
出现,火器强大的威力足以弥补人数上的差距,若一方操持火器守住险隘,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境况重现,对方即便有十倍兵力亦是枉然。
只看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就可得出结论,火器已经成为战争的主导,谁的火器多,谁就获胜。
战力上的碾压之势,已不是单纯依赖人数可以弥补。
如此,就算对陛下再是不满,就算国家政策再是掘世家门阀之根基,谁敢造反?
自商周以降,皇权前所未有的稳固,从外部几乎不可能攻陷……吁出一口气,李神符沉声道:“休要动辄喜动颜色,如此浅薄如何能成大事?更不要小瞧房俊,在他身上吃的亏还少吗?那厮既然敢在河东、洛阳搅动风云,
就肯定有几分把握,河南世家未必就敢破罐子破摔。”世家子弟得益于强盛的家族支持,出仕便青云直上、扶摇九霄,可同时也将背负家族的沉重包袱,一生都要为了振兴家族而付出所有,他们可以赌上自己的
前程,却未必敢赌上家族的存亡。李孝协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可以让人调拨一下,或是京中
,或是洛阳,总要将这股风潮彻底挑起来才好从中渔利……”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居心叵测
今日话有些少的李道立摇头道:“眼下长安内外有如铁桶一般,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内外协作,毫无可乘之机,若城中风潮仅此而止,陛下大抵是不会管的
,可一旦风潮大增、有愈演愈烈之势,马上就会出动军队予以平息,又能有什么机会呢?”李孝协却不这么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前李承乾鼓噪其‘仁厚’之名,使得人尽所知,声势蒸蒸日上。吾等想要成事,就无必打压削弱其威望,却非
是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才行。如今正好借助这样一个机会,让世人皆知其伪善之面目,事半功倍。”
你既然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仁厚”,却为何又要废黜“罚赎”之制,是想要将天下世家门阀、宗室勋贵都纳入严刑苛法之下吗?
“仁”在哪里?
“厚”又在哪里?
“暴戾苛虐”才是李承乾的真面目啊……李神符已久沉吟不语,这与他之前的计划相悖,他想要潜藏起来不露形迹,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只等机会出现便一击致命。可李孝协的话也有道理,若是
任由李承乾不断积累声望,恩威并举、赏罚齐施,迟早尽收人心,届时就算有什么变故,天下人也都会站在李承乾一边。
现在李承乾自己出了昏招,何不趁此机会向天下人揭露其伪善之面具?思虑片刻,他颔首道:“如此甚好,只不过办事之人要好生遴选,既要办事稳妥更要在身份上与吾等切割开来,纵然事情有变也不至于将吾等牵连在内,切莫
偷鸡不成蚀把米。”
无论如何,且先立于不败之地,万万不能在尚未行事之前便深陷泥潭、无法抽身。
否则诸般设计、铺垫都毫无用处,功亏一篑。李孝协连连应下:“这是自然,此次非在吾等谋算之内,本就是意外之喜,若能挑动天下各地门阀世家与中枢对抗、对陛下不满,自是好事,即便失败也并无
损失,断然不会深涉其中。”
李仁裕抬头打量新建成的正堂,抽抽鼻子闻了闻新鲜的油漆味儿,说了一句:“这正堂修得不错。”
李神符:“……”
娘咧,这是个废物啊。
为何做这般大事还要带着这样一个废物?瞧瞧太宗皇帝生的儿子,各个都聪慧利落堪称人杰,而其余宗室子弟则一代不如一代,难道这大唐天下的锦绣内蕴都给那一支给吸取,其余人只能作为陪衬
?
*****
洛阳。傍晚的余晖倾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残阳如血,一队车架在百余骑卒簇拥护卫之下自慈惠坊出发,沿着洛水河堤向东过安众坊,而后沿着长街折而向南
,一路直行,自长夏门出洛阳城,顺着官道向南疾行,于夜暮之时抵达龙门。
国门门南二十里,双阙峨峨夹伊水。
铁关金锁在开钥,宝马香车透出城。
龙门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传说“禹凿龙门”之前龙门乃相连之整体,但后来洪水泛滥,河洛之地一片汪洋,大禹遂开凿龙门疏通伊水使之注入黄河,水患乃平。
“鲤跃龙门”的传说亦发生于此。名传后世的“伊阙之战”的战场就在脚下,“杀神”白起于龙门桥东边擂鼓助战,麾下秦军大破韩魏二十四万联军,彻底扫平秦军东进之路,立下赫赫战功,威
震古今……车架沿着山道进入龙门东山之中,绕过几处山峰、穿过几处谷地,在一处半山腰营建的建筑前停止,房俊下马,搀扶着武媚娘自马车上下来,一起走入这处
规模庞大但并不奢华的建筑群落。
其余亲兵四处戒严,负责警卫。
现在不仅洛阳,乃至于整个河南府都沸反盈天、波高浪急,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庄园内建筑繁多,气度恢弘,不过或许是仓促建成尚未有太多华丽装饰,很多地方甚至只是刚刚刷了油漆的原木,透露着一股古朴的气质,不多的侍者在路
边相迎,灯笼挂满处处。
武媚娘一身华服、满头珠翠,行走之间仪态端庄,神采奕奕的眸子左顾右盼,对这所庄园极为好奇:“这也是家中产业?”自家郎君很会享受,尤其是这种在名山大川风景秀美之地建庄园的做法,知之甚详。只不过现在房家家大业大,即便是武媚娘也不可能对各处的产业如数家
珍。房俊扶着武媚娘的手臂,行走之间微风卷起美人发丝吹拂在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馨香,嗅之心旷神怡:“洛阳到底不同,地处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虽然隋末那些年征战不休、处处断壁残垣,但到底还是会繁华起来的,到时候势必引来无数勋贵世家,地价飙升,咱家也要在此有所布局,修建一处庄园并不话费多
少,却也能作为一个无聊之时的休憩之所,何乐而不为呢?”
武媚娘点点头:“就是这龙门山的景色有些平庸,相比那些名山大川稍逊一筹。”
房俊就笑起来:“景色固然平庸了一些,却有一样顶好的东西,媚娘定会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洛阳四野,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龙门十寺,游观之胜,香山首焉。
历史上这位则天大帝定都洛阳、改称“神都”,于此处修筑香山寺,时常游行。
两人没有去往正堂,而是在侍者引领之下步入东侧跨院,其中一间房舍打开,顿时可见雾气昭昭、暖意融融。
“温汤?”
武媚娘惊喜的叫了一声,美眸闪亮。
对于一个爱美、爱享受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一汪温泉更为体贴的礼物。
只需想一想“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舒适惬意,便令人心舒神畅……
一双健硕的胳膊勒住自己纤细的腰肢,武媚娘樱唇微张,向后依偎在郎君怀中,湿热的气息自耳边传来,娇躯瞬间发软。
继而浑身一轻,已被抱起,向着雾气弥漫的温汤池走去。
……
武媚娘似乎很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说“正事”,头枕着池边的玉枕,任凭水波在肌肤上轻轻荡漾,氤氲的雾气被水波搅动浮沉流淌,冰肌玉肤若隐若现。
凤眸似开似阖,嗓音有些沙哑:“郎君这次似乎显得急躁了一些,与以往大相径庭。”房俊不确定她是在说当下所做之事,还是在说利用时间差狠狠坑了裴怀节一次,喘着气道:“一力降十会,计谋再是缜密、技术再是高超,往往也不及狂冲乱
打,只要对方乱了阵脚,自然予取予求。”
武媚娘:“……”
咬着银牙,很是不忿:“只一味的猛冲猛打,粗鄙至极,最终看似结果不错,实则差之千里。”
房俊不管那些:“这就好似攻城锤,只需猛力砸下去总能见到效果,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迟早攻城拔寨,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
美人眸子水润,带着哭腔:“这不是欺负人吗?”
房俊洋洋得意:“我攻敌守,占据先机,自当振奋余勇追击穷寇,绝不给与敌人喘息之机!”
武美人可怜兮兮:“可敌人要投降啦。”
房俊狞笑:“未将敌人冲得丢盔卸甲之前,不接受投降!”
……
好半晌,武媚娘才好似回魂儿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攥着粉拳锤了郎君胸膛一下,忿忿道:“故意折腾人是吧?”
能够在这洛阳城与郎君相会,天地之间一双人,自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只不过再是痴恋郎君,短短时间之内梅开二度也让人难以承受。
房俊嘿的一笑:“本郎君天赋异禀,如之奈何?武娘子只能含羞忍辱、任凭驱策。”
“谁让小女子力弱体薄呢,随便你咯。”
武媚娘到底气量恢宏,闻言干脆躺平,将美好的身躯展示在水面之下,秀气的脚趾伸出水面动了动。
房俊将池边早已备好的葡萄酿倒入琉璃杯,凑到武媚娘红润的唇边喂了一口,樱唇粉润,琉璃剔透,酒酿甘醇,很是享受。
两人喝着葡萄酿休息了一会儿,房俊问道:“骤然执掌商号,可还顺利?”“倒也没什么难的,只不过现在商号铺开的摊子太大,人手驳杂,思想混乱,已经有些背离了郎君当初创建商号的初衷,任谁都想在其中横插一手,以便于攫
取利益。”房俊不以为意:“这自是难免的,人有逐利之本性,当看到商号背靠大唐的无上国威、又有水师保驾护航可以轻松赚取利润,谁能不动心呢?只要保持住最基
本的述求,其余并没什么所谓。”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贪婪、谨慎、胆怯、狂热等等情绪都可以融汇一体,“不忘初心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却难如登天,最起码这世上九成人做不到
不过没什么关系,商号创立之初是想要购买南洋之稻米弥补大唐粮食之不足,现在商路已经打开,每年数以百万石的稻米由海路运抵大唐,极大缓解了国内
粮食匮乏,至于其余商业则完全是意外之喜,若是哪一日那些参与海贸的世家门阀搞得不像话,他就干脆停了海贸,让那些世家门阀跪着哭着来求他。品尝过财富的甜蜜,谁又能甘愿舍弃呢?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夫妻夜话
橘红色的烛光柔和明亮,氤氲的水雾在光芒之下飘忽涌荡,滚热的温汤将身体浸泡得血脉活络、内外舒泰,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涔涔的时候饮下一口冰镇的葡萄酿
,更有温玉在怀、耳鬓厮磨,人世间最为极致的享受莫过于此。
“此番执掌商号,郎君可有嘱托?”武媚娘翻了个身靠在郎君胸膛,看着英挺乌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只觉得这个男人虽不似那等“芝兰玉树、俊逸脱俗”,却也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干净俊朗
令人见之倾心。
再加上健硕的躯体、超凡的体力,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为之迷醉……房俊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纤细柔顺,道:“倒也不必耗费太多心思,商号设立的初衷是从海外采买粮食,在此基础上将大唐的各种货物运往海外高价卖出,同
时以低价吸纳各种各样的物资,以弥补国内建设基础设施之不足,如此足矣。”“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口号看似简单甚至冒着乡土气息,却是百世不易之真理,没有优越的基础设施,就不可能将大唐从农耕社会的基础上向着工业化迈
进。
若是不能奠定工业化的基础、促使自然科学萌芽,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大唐距离工业化的道路何止以万里计,社会资源没有达到那个层级的时候是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科学也并非圭臬,华夏传统文化一样有可取之处。
只需做好引导,而后放任发展,这就是房俊给自己定义使命。
这些就不必向武媚娘详细解说,说了她也不可能懂。武媚娘眨眨眼,有些不解:“物以稀为贵,大唐的货物运往东洋、南洋乃至于西洋,价格自然上涨。可外洋的货物运抵大唐,也一样价格飞升,如此一来只能
加大国内的货物输出来抵消外洋货物的价值,这一来一去固然有利可图,但好像也并无太大利润。”
房俊简直惊艳,居然连贸易顺差这种事都懂?
伸手揉了一下表示夸赞,笑道:“所以除去加大国内货物输出之外,最紧要就是压缩外洋货物之价格。”
武媚娘被揉的浑身酸软,往郎君身上蹭了蹭“可外洋过来的货殖都是稀罕物,价格如何能降得下来?”房俊翻身而上,现场教学:“你以为本郎君耗费无数财力支撑起一支横行大洋的水师所谓何来?当交易双方的力量差距悬殊之时,岂容许你当家做主?我将火
枪怼着你,你也只能任凭鱼肉、予取予求。”
“啊,你还未够吗……”
武媚娘有些慌,她虽然对于两人独自处于洛阳而感到欣喜,故而有些贪嘴,却难以抵挡自家郎君左一次右一次,想要抽身逃走。
然而正如郎君所言,当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岂能容许你说战就战、说走就走?
……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晨起在卧房之内又做了一番有益身心之运动,在武美人哀哀求饶之中大胜而归,抱去温汤之中沐浴更衣之后用了早膳,便有侍者来报,说是“煦山公”来访。
房俊正与武媚娘吃茶,甜言蜜语哄得美人答允了不少过分的条件,闻言微愣:“煦山公是哪位?”
侍者将名刺递上。
房俊接过看了一眼,这才恍然:“原来是于保宁的儿子!”洛阳于氏乃是北魏豪族,不过内迁洛阳已有十余代人,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如今名义上的家主乃是燕国公于志宁,只不过于志宁身在长安、分身不暇,所
以洛阳于氏祖庭的事务皆由其幼弟原庐州刺史、散骑侍郎于保宁主持,乃是洛阳于氏名义上的家主。于保宁虽然是于志宁的弟弟,但身体却远不如其兄,这几年时常染病,故而将族中大大小小事务都交由长子于承范打理,洛阳人只知“于家大郎”,已渐渐不
知上一辈……
房俊对武媚娘道:“这就是地方豪族、门阀世家的跋扈之处了,于家想要见我,就算是于保宁也得执礼甚恭、亲自登门,于承范算个什么东西?”
转头将名刺丢给侍者,吩咐道:“告诉于承范,有什么事让他给长安的燕国公写信告知,待我回京之后自去燕国公府上登门拜会,到时候再谈。”
“喏。”
侍者退出。武媚娘道:“郎君如此处理最好,那于承范登门自是为了丈量田亩一事而来,如今所有河南世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来他是怕郎君与许敬宗拿他们家做
筏子,甚至用做儆猴子的那只鸡。郎君避而不见,于承范自然惶恐,想必于保宁要出面了。”
房俊想了想,道:“要不要趁机敲一笔?”对洛阳于氏大动干戈肯定是不行的,且不说于志宁在朝中的影响力极大,会导致朝堂之上对于“丈量田亩”愈发反感、抵触,单只是洛阳这边也不允许这么做
裴怀节愿意代表河南世家退让妥协,乃是无奈为之,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河南世家予取予求,若是逼迫过甚,极有可能导致整个河南世家同仇敌忾、激烈
反抗。
既然当下已经稳定形势,又何必节外生枝?
反倒若是以之前于家鼓动佃户、农户抵制丈量田亩之事相要挟,进而敲诈一笔钱帛,于家大抵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武媚娘嗔道:“切莫胡闹!不知自己现如今什么名声吗?刚刚在长安勒索了几十万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痛骂,家里又不缺钱,且这钱也并未入了咱家的库房
,何必惹得旁人咬牙切齿。”
这男人成熟的时候简直就是当世伟丈夫,有能力、有才华、有担当,上马定乾坤、下马治万民,不知让多少闺中女儿魂牵梦萦、令多少当世英雄衷心叹服。
可一旦幼稚起来简直不着边际,在铸造局里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又轩阔不羁、不拘俗礼,实在是惊世骇俗……
房俊打了个哈哈:“既然娘子有命,那就放他一马。”
……
傍晚时分,房俊与武媚娘返回洛阳入住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果不其然,于保宁亲自登门求见。
都不隔夜,由此可见于家现在大抵也慌了神,惟恐房俊与许敬宗拿于家开刀。
房俊这回没有拿架子,在总铺一楼的正堂里会见于保宁。于保宁五旬年岁,面色红润、保养得宜,身材不高瘦削干练,穿着一身蜀绣寿字纹圆领常服,戴着一顶幞头,笑意盈盈、容貌清癯,言谈举止符合世家子弟
的雍容华美,与人相处可令人如沐春风。“二郎之名,老夫早已如雷贯耳,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二郎之风采望之令人心折,果然有令尊之风范,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文武全
才。”
于保宁笑容可掬,说话很好听。
房俊笑得灿烂:“在长安之时,时常受到燕国公之教诲,常记心中,故而您也不必客气。”
于保宁摸不准房俊口中的“教诲”是个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教授道理”还是“指摘训斥”,只能颔首道:“二郎气质不凡,心胸开阔,老夫敬佩。”见房俊让茶,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道:“吾自幼身体不好,前些时日卧床染病,对家中之事疏于管理,故而家中下人有所懈怠,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着实惭愧。这两日洛阳城内风波跌宕,犬子有些慌神,想着二郎与家兄颇有交情,居然擅自前往拜访,实在是失礼之至,吾以罚其闭门思过,还望二郎念在他小辈
不懂事,勿要计较,伤了你我两家的情分。”
房俊喝着茶水,笑而不语。于承范擅自拜访?这话房俊自然是不信的,大抵是于保宁以为派儿子出面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没料到自己避而不见,这才知道不好,才有现在这般客气
世家门阀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奴役万民,俨然土皇帝一般,而土皇帝当久了自然崖岸自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于保宁也知道自己这个解释并不完美,但这件事重要的难道不是在于自己等同于主动认错肯给你一个解释,而并不是这个解释是否完美可信吗?
自己已经拿出态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不过他教养很好,笑容虽然有些牵强,却并未翻脸,而是嗟叹着道:“实不相瞒,并非是于家嚣张跋扈、敢于抵制中枢政令,实在是被河南世家所裹挟,不得
不如此啊。当日许尚书无论至谁家丈量田亩,都会遇到同样的状况,毕竟吾等岂能自绝于河南世家?”
抵制中枢政令并非某一家的意愿,而是整个河南世家的意志,你别盯住于家不放,有能耐对所有河南世家展示一下强硬……
房俊笑了笑,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汝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对于洛阳于氏事实上的家主,用
“汝”这个字予以称呼似乎有些不敬,但你不过是致仕的庐州刺史、散骑常侍,如何在我这个越国公、上柱国、尚书右仆射面
前对坐自如、谈笑风生?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打官腔、充长辈?
给你面子的时候,你是洛阳于氏的人;不给你面子的时候,你算个甚?
于保宁面色有些涨红,心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恼,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地方大员抑或是中枢大臣,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无礼?
强忍着怒气,淡淡道:“只是希望越国公莫要被旁人鼓惑之言所蒙蔽,从而对洛阳于氏有所偏见,而洛阳于氏定会配合丈量田亩,坚决支持越国公。”他知道现在洛阳城主事的既不是魏王李泰,更不是礼部尚书许敬宗,而是面前的房俊,如果房俊执意追究洛阳于氏之前抵制中枢政令的行为,其余那两人是
不可能反驳、也无力反驳的。所以哪怕房俊当面羞辱,他也得忍着。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主动上门
房俊喝了口茶水,眼皮都未抬,淡然道:“汝是否在洛阳的年头太多,被人奉承惯了,早已忘记大唐还有律法存在?抵制中枢政令乃是大罪,换了任何一家都得
抄家、下狱、主犯流放边疆,汝现在一句‘配合丈量田亩’,空口白牙就想既往不咎?如此,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将颁布政令的陛下置于何地?”
这话毫不客气,半点颜面也未给于保宁留下。这也是他痛恨世家门阀的原因,这些人依仗特权、目无法度,心里根本没有半分“国”之信念,一辈子都在为了一家一姓的利益而忙碌,损公肥私、破国为家
,实属常态。
而当攫取了最多社会资源的世家门阀不曾担当本分本应担当的责任,国家岂能富强?百姓岂能安居乐业?
隋唐时期的门阀世家、两宋时期的士大夫集团、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这些政治集团自然有其可取之处,但更多还是对国家的侵蚀造成巨大危害。于保宁有些坐不住了,老脸赤红,愤然道:“老夫已然亲自登门,当面致歉,越国公还不肯抬抬手吗?洛阳于氏虽然最顶级的门阀,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路边
尘土!”
他的确震怒,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然而房俊却表现得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凭甚?!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号令家中佃户、农人抵制朝廷政令、阻挠丈量田亩的是你于家,暗中联络河南世家鼓动舆论的是你于家,在洛阳作威作福侵占无数良田
的还是你于家……可我听您的语气,怎地好像你们于家还是受委屈、被欺负的哪一个?”
于保宁摇头道:“越国公之言有诬陷之嫌,老夫不能认同。”
房俊笑道:“你能要点脸吗?”
于保宁震怒:“越国公何以出口伤人?”房俊点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写信往长安请旨,恳请陛下降旨‘三法司’对于洛阳于氏展开调查,土地、丁口、税赋等等统统彻查,定要还于家一个清白,
而后我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来人!”
“在!”有亲兵自门外快步而入。
“通知阿史那忠、习君买,令二人协同派遣军队封锁洛阳于氏在洛阳所有产业,将所有人严格控制在居所之内,无论是谁胆敢硬闯,杀无赦!”
“给戴胄、刘祥道、张亮传信,命其指派‘三法司’中专精账目之官吏进驻于家各处产业,封驳账册、清点库房!”
“准备笔墨纸砚,我这就给陛下写信。”
官廨之内不少亲兵、侍者得令,马上开始行动。
房俊这才看着目瞪口呆的于保宁,淡然道:“事已至此,您请回吧,恕不远送。”
“啊这……”
于保宁整个人都傻了,自己不过是多说了几句想要占据一些主动,谈判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何至于这房俊居然立马翻脸?
果然是个棒槌啊!他自是不能坐视房俊将方才所说的几件事都落实,否则洛阳于氏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他于保宁更将成为洛阳于氏的千古罪人,后世子孙人人唾骂、遗
臭万年!
因为没有任意一个世家门阀可以经受这样程度的审查。
且在以往纵然查出什么又如何?大家都是如此,法不责众。可现在如果房俊针对洛阳于氏,任何事都上纲上线,那就绝对不是洛阳于氏能够抵抗的。
最为严重的是,之前那些与洛阳于氏同进同退、休戚与共的河南世家,未必会继续与洛阳于氏同一阵线。
甚至会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背刺洛阳于氏……想到这里,于保宁已经顾不得发怒,赶紧站起身拉住房俊的手,赔着笑道:“二郎何必如此?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交了,正该彼此扶持、守望相助,万万不可这
般相互攻讦,让旁人看了笑话。”房俊看着他,冷笑道:“真就不要脸了是吧?这洛阳城自古繁华、天下之中,据说有王气环绕,看来传说不假,否则阁下也不能滋养出这般目无军国、无法无
天的性子。”于保宁大汗淋漓,哪里还有半分怒气,都快要吓死了,苦笑道:“二郎不可这般戏言,洛阳于氏忠于陛下、忠于帝国,焉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不过是因为切
身之利益受损故而一时糊涂而已,我向你保证,自今日起,定全力配合二郎所有命令,若有违抗,我提头来见!”
本以为依仗洛阳于氏的威势给房俊施压,使其不敢针对洛阳于氏,孰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这个棒槌。
他自是不敢让房俊给长安去信,以陛下对其之信重依赖,只怕书信送递长安,陛下的敕令便紧随其后送来洛阳,到时候洛阳于氏何以自处?
更别说房俊张口闭口还给扣上一个“目无军国”的罪名。
最要命的是什么“洛阳有王气”……
洛阳有没有王气与我于家何干?!房俊冷哼一声:“我这人最喜欢以德服人,若你跟我讲道理,我自是个讲理的,可若是你跟我玩浑的,我也奉陪到底。这洛阳是大唐的洛阳,不是你们于家的
洛阳!”
于保宁摇头苦笑,不敢多说。河南世家夙来吹嘘“河南是河南世家之河南”,而今房俊便言及“洛阳是大唐的洛阳”,针对性极强。关键现在因为“三法司”进驻河南府衙,将河南府上下管理
查了一个底掉,不少人甚至已经签字画押予以认罪,在“罚赎”被废黜的情况下,这些官员的前程甚至性命都被房俊攥在手里,导致河南世家的同盟顷刻瓦解。
一旦房俊针对于家展开动作,怕是没有人会冒着族中担任官员的子弟被充军发配甚至绞刑斩首的风险与于家共同进退、并肩作战。两人重新落座,于保宁唾面自干,浑然忘记刚才自己如何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笑容很是真挚:“明日便让许尚书带人去我家田中丈量,无论查出多少隐匿田
亩,任凭处置。于家愿意成为配合中枢政令的楷模,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绝无推脱。”心里却悔之不及,若是这话说在前头,房俊多少是要领受于家一些人情的,可是自己昏了头居然认为可以拿捏房俊,导致落在下风,不仅人情得不到,反而
要防备房俊随时发飙。
实在是失策。
如若身在长安的兄长得知此事,怕是要狠狠训斥自己一回……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看着前来拜会的于保宁,得知其之前先行去见了房俊,震惊道:“兄长何至于此?河南世家攻守同盟、进退如一,兄长此举却是将洛
阳于氏置于攻讦之地,会让旁人以为于家背弃了大家!”于保宁颇有些心力交瘁的叹了口气,现在不仅仅是他背弃其余河南世家那么简单,问题在于他亲自登门却被狠狠敲打了一通,不仅背弃了同盟,更是连卖身
钱都没捞到一文……
“房二性格刚硬,形势桀骜,我河南世家此番怕是要遭逢大难矣!”
裴怀节也长吁短叹:“这厮太过阴险,居然假装不知‘罚赎’之制已被废黜,跑到洛阳来坑了我一回……实在是不当人子。”
这件事令他悔之不及,引为平生之耻。于保宁没说激怒房俊而后又在对方恐吓之下卑躬屈膝苦苦哀求的经过,只说了结果:“这回不低头不行了,房俊强硬要求对于家的土地进行丈量,我坚持不过
,已经答允了。”即便如此,裴怀节亦是满腹怨言:“兄长应当事先通气的,大家进退如一,亦能给予房俊、许敬宗压力,使其有所收敛不敢恣意妄为,且事后还是有所转圜的
别看房俊、许敬宗之流一上来就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河南世家退让,可他们两个也要顾忌后果,有些后果是他们不敢承担、也承担不起的。
河南世家固然担忧那些获罪子弟的前程,希望以配合中枢政令来换取房俊、许敬宗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房俊等人同样不敢逼迫过甚。
说到底,房俊、许敬宗的目的是丈量田亩、施行中枢政令,而不是将河南世家逼得沸反盈天、铤而走险。
双方都有底线,也都有顾忌,自然存在转圜、斡旋之基础。
可现在于保宁这么一搞,使得房俊获取了突破口,河南世家的团结顷刻间烟消瓦解、不复存在。
可是能够埋怨于保宁吗?并不能,因为即使没有于保宁,房俊也会选择自别家处打开突破口,只看河东世家失去盐池之后依旧服服帖帖、稳稳当当,甚至主动帮助房俊在盐池复工复
产,就知道房俊一定抓住了世家门阀的某一些命门,迫使这些世家门阀不得不顺从服帖。
只不过他现在并未想到这个命门到底是什么……
叹息一声,裴怀节道:“可以配合丈量田亩,但是要划出一道底线
,不能任凭他们随意折腾。”
河南世家到底侵占了多少良田,他这个河南尹自然心中有数。虽然并不知朝廷丈量田亩的真正目的,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绝非好事,或许可以尝试通过一些别的手段与房俊、许敬宗达成妥协,不至于将所有隐匿的田亩数量全部上报……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妥协让步
傍晚时分,房俊正在李泰的官廨之内喝茶,裴怀节再度来访……内侍前去引裴怀节入内,趁此空闲,李泰笑道:“二郎这一手釜底抽薪,着实将河南世家坑得惨了,裴怀节更是焦头烂额,因为他没法向河南世家交待啊。现
在于家明显不愿跟其余洛阳世家共进退了,同盟打开了一个口子,裴怀节愈发不知所措。”房俊喝了口茶水,道:“此人徒有虚名、才具不足,在太宗皇帝的‘天策府’中属于垫底的那一拨,较之许敬宗相去甚远。若无河南世家在他背后支持,他并没
有主政一方的实力。”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在世家门阀横行天下的时代,再是能力出众的官员若是得不到世家门阀的支持,也无法在主政一地、施展抱负,反过来,只要肯听话,
即便是个庸才也能官居极品。
世家门阀就是横亘在中枢与百姓之间的一道山脉,隔绝上下,使得财赋不能非但不能缴纳、甚至从中截留,导致强枝弱干、地方凌驾于中枢之上。自古以来,再是昏君也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都知道只要老百姓能够吃饱饭则天下太平,中枢只要不是昏了头,所制定的政策大都是有益于百
姓的。然则世家门阀居于其中,隔绝上下,使得政令不可下县乡,一边把持治权胁迫中枢,一边秉持大义鱼肉盘剥,以百姓之膏血养育门阀之传承,窃国家之根基
浇灌世家之荣华。最重要的是世家门阀垄断了政治资源,完全掐断了阶级跃升的通道,底层民众永远无望凭借己身之努力达到阶层跃迁,长此以往,自是怨气凝聚、社会犹如
一潭死水,而一朝爆发,便要毁天灭地。
所以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集团之危害远远无法与隋唐的世家门阀相提并论,虽然两者皆为帝国之毒瘤……言谈之间,裴怀节在内侍引领之下快步入内,相互见礼之后落座,捧着内侍奉上的香茗喝了一口,而后看着房俊,开门见山道:“若丈量出不在账册之上的田
亩,中枢如何处置?”
虽然谁都不曾说过“丈量田亩”的真正意图,但最基础的用意肯定是清查世家门阀侵占之田亩。
丈量田亩本身没什么关系,可是待到丈量之后查出不在家族账册之上的多余土地要如何处置,却是重中之重。
攸关世家门阀最基本的利益。
房俊笑问:“各家都有不在账册之田亩?”
裴怀节不能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能颔首:“或许有。”土地兼并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即便大唐立国之初奉行“均田制”,严格制止土地买卖,可是随着时间的进行,世家门阀天然的发动血脉力量,对土地进行
兼并。土地兼并最直接破坏的就是国家赋税,“租庸调”的收税基础是“一夫一妇”,然而这“一夫一妇”是有土地的,如若家中土地已经“租赁”出去,实际上卖给世家
门阀,那么这“一夫一妇”自然交不出税。
常年欠税不缴,自然有乡间胥吏追缴,这个“一夫一妇”就只能托庇于世家门阀之下,在乡册之上“勾消”户籍,最终“查无此人”,成为隐匿人口。
长此以往,土地被世家门阀兼并,人口被世家门阀隐匿,整个国家赋税系统将彻底崩溃……
而这,正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责。
但现在距离开国之时未远,一切都在逐渐发展阶段,尤其是贞观年间吏治清明、国家力量很是强大,还远未形成最恶劣的局面。房俊叹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功勋者得陛下之封地、以及国家赋予之永业田,其余皆为国家之土地,汝等钟鸣鼎食、富贵已极,又为何侵占国家之
田?‘盗耕种’之罪,汝等莫非以为只是摆设?”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开荒也要有严格、合法的程序才行,否则就算是“盗耕种”。
《贞观律》规定,“诸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过杖六十,二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若于宽闲之处者,不坐。”
“盗耕种公私田者,一亩以下笞三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荒田,减一等。”
“诸妄认公私田若盗贸卖者,一亩以下笞五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
“诸在官侵夺私田者,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过杖一百,五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半”……
占田过限、“盗耕种”公私田、妄认公私田盗贸卖、在官侵夺私田等等,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罪责既定,无论官民一并处罚,绝无枉纵,只能“罚赎”。
现在“罚赎”之制已经废黜,只要“三法司”定罪,足以将河南世家彻底打倒。
裴怀节几乎无语,只能说道:“律法不严、监管不力、贪心不足……诸多原由兼而有之,朝廷是打算追究到底吗?”
纵然律法昭昭,那天底下哪一个世家门阀不侵占、兼并土地?
没有土地,何以传家?
他倒是希望朝廷将天底下的土地都丈量一遍,然后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之土地悉数回收,且追究侵占之罪责。
不过这显然不可能。
以河东世家为例,强制接管其盐池尚有商榷之余地,可若是一举将其门阀侵占之土地全部收回并且追责,信不信河东世家马上就敢举旗造反?
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是河东世家的友军!果然,房俊摇头道:“法不责众,朝廷岂能不顾天下大乱也要追究到底?不过这些田地确实是世家门阀非法侵占,肯定要有一个说法,以我之见,陛下大抵是
准许各家对侵占之田亩以金购买。”
裴怀节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以这个说法与河南世家沟通,待到丈量田亩完毕之后对侵占之田地登记造册,而后朝廷如何处置,再行讨论。”这才对嘛,困扰世家门阀多时的谜底终于揭开了,房俊撺掇、鼓惑陛下在全国范围之内丈量田亩,就是想要将这些被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清查出来,而后卖
给世家门阀,获取巨额财富。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这笔钱拿得肉痛,却也不是不可接受,最起码那些侵占的土地由非法变成合法,光明正大的记载于县衙土地账册之上,往后子子孙孙皆
可传承。“正该如此!”没怎么说话的李泰开口,欣然道:“任何事情都需要及时有效的沟通,只要知晓中枢施行政令的意志,又何必做出抵制阻挠之事?说到底那些
土地都是非法侵占,能够花钱购为己有,既得到了土地,又给了陛下台阶,何乐而不为呢。”裴怀节道:“殿下所言甚是,只不过先前许尚书来势汹汹,什么话也不说清楚,难免造成误会。现在既然说开了,无论洛阳世家还是河南门阀,自然全力配合
中枢政令之实施。”
李泰不愿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摆摆手:“汝自去与洛阳世家沟通吧,速速定夺,莫要耽搁中枢政令之实施。”
居然下了逐客令。
裴怀节苦笑起身,知道自己往后已然成为魏王面前的“恶客”,却也无可奈何,施礼告罪之后退出,脚步匆匆的赶赴各处洛阳世家的府邸。
之前不知“丈量田亩”这道政令背后的真正意图,所以各家都仓惶至极,迫不得已采取抵制之手段。
现在既然知晓中枢是打算由此敛财,那就不必过多担忧。
虽然这必然是一笔巨款,但与能够得到朝廷承认侵占之土地合法化相比,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官廨内,李泰看着裴怀节走出去,这才小声问道:“中枢这般大动干戈,甚至将你派遣出京亲自指挥,当真只是想要敛取一笔钱财?”
据他所知,无论民部库房还是皇帝内帑,眼下可都不缺钱,何至于为了钱这般大动干戈,甘冒激怒天下门阀导致社稷动荡之危险?
房俊放下茶杯,看了李泰一眼:“殿下对此很是好奇吗?那下官就与殿下详细解说一番,其中牵扯到陛下的长远谋划……”
“咳咳!”
李泰重重咳嗽两声,执壶给房俊斟茶:“那个啥,这茶叶不错,改日给本王再送来几斤。”他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但是疯了还是傻了去探寻陛下的密谋?虽然不知究竟,但他猜测此举背后肯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谋划,而这种事是身为亲王最不应
该探究到底的。
犯忌讳……房俊就笑道:“所以殿下无需多想,就好生在这洛阳待着,将前隋遗留下来的宫阙殿宇都好好修缮,洛水、漕河也疏浚一番,做好迎接陛下东来之准备,如此
大功一件,亲王地位稳稳当当,任何事都不要过多掺和。”李泰叹息一声,再度执壶斟茶,然
后举起茶杯:“若非二郎提点,我现在或许早已误入歧途,非但坐不上那个位置,甚至害人害己、连累阖家子女遭殃。感谢的话不多说,今日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世家聚会
洛水浩浩荡荡,流过天津桥后于尚善坊、旌善坊北侧向东北绕过,水流减缓、水位上涨,于是河水满溢而出,在惠训坊、道术坊之南,劝善坊以北形成一片湖泊
贞观中,太宗皇帝将此湖连同道术坊一同赐给魏王李泰,故此湖水被称为“魏王池”,在湖水与洛水交接之处筑堤,名为“魏王堤”。
此处水波荡荡、湖面开阔,沿岸遍植垂柳、荷花,每到夏日便成为洛阳人消遣避暑之处。
……
道德坊内一处庭院深深、装饰华美的宅邸之中,建有一处数丈高的角楼,登临此楼,可遥望隔壁道术坊内古木参天、鳞次栉比,远处的魏王池水天一色。
此处宅院原为前隋秦王杨俊长子杨浩的住所,隋亡之后,杨浩不知所踪,宅院便空置下来,裴怀节耗费巨资将其购买,作为自己在洛阳的住所。此刻华灯初上,裴怀节站在楼内,负手眺望占据整处里坊的魏王宅邸,灯火辉煌璀璨华美,对身边一人道:“魏王有宅邸于洛阳城内,然则奉旨前来营建东都
却又避居于尚善坊之内,有家不敢归,着实讽刺。”此人年在五旬上下,面白长髯、形容俊朗,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一身锦袍之下躯体瘦弱,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闻言笑了笑,道:“长安局势叵测,不少贼子暗地里有所绸缪,皇权、宗室、世家、武勋……乱斗一起。魏王身份特殊,很容易成为各方势力狩猎之目标,赶赴洛阳之时更是遭遇连夜刺杀,已然是惊弓
之鸟,在未将魏王宅肃清之前,岂敢入住?”洛阳城外那一次刺杀,现在众说纷纭,但大抵上各方都认为极有可能是魏王自己虚晃一枪的“苦肉计”——你们都想要杀我?但我不给你们机会,我自己杀我
自己。经过那一次刺杀,之前有心用魏王性命搞事情的人都偃旗息鼓,甚至彼此攻讦不断、相互指责,而且魏王入城之后直奔尚善坊,先是拉拢阿史那忠为其羽翼
,继而有水师全力护卫,甚至水师的舰船就停泊在尚善坊外洛水大堤之下。
自此,再没人敢打魏王的主意。身后,坐在茶几边喝茶的于保宁一身锦袍、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晦暗,闻言哼了一声:“以我所见,那一次分明就是房俊派人刺杀,否则何以赠送给魏王几
十万贯?定是刺杀不成想要平息魏王怒火,故意为之。”
那可是几十万贯,大唐一年的财税才多少?如此眼也不眨的全部赠送他人,必有所图。裴怀节请瘦削老者离开窗户,回到茶几边坐下,环视在座其余数人,沉声道:“当下局势便是如此,许敬宗丈量田亩之事已经不可阻挡,都安排下去,尽力配
合吧。当然,谁家若是不愿,那也由得你们,只不过事后若是不能承受那后果,我也无能为力。”
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无能为力,被那个棒槌耍得团团转,你也只能束手无策,你有什么能力?”“诶,”那瘦削老者摆摆手,制止这些攻讦:“裴府尹担任河南尹多年,对吾等照顾有加,彼此利益一致、共同进退,如今面对困局正该团结一致,何以闹起
内讧?反倒是于家,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于保宁顿时不满,不悦道:“阴树森,真以为攀上阴妃就能成为河南世家领袖了?指责于家你还没那个资格!”瘦削老者淡然道:“吾河南阴氏与武威阴氏虽然同出一脉,却早已分作两家,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联系,何来‘攀附"之说?吾河南阴氏传承久远,固然不如于家
多出显贵,却也自强不息,不需要也不屑于攀附谁。”
阴氏乃是管仲之后裔。太宗皇帝之阴妃出身武威阴氏,其父阴世师曾是前隋名将,一度门庭显赫。而河南阴氏则是南阳豪族,曾经有过一位东汉皇帝阴丽华,帮助光武帝团结南阳
世家立下汗马功劳。
两支家族同出一脉,自然有所联系。
裴怀节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大敌当前,先行内讧,是想让房俊、许敬宗之流攻城拔寨将咱们的根基都掘断吗?”
阴树森却不退缩:“但现在于家已经向房俊投诚,等同于坚固的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继而便是洪水决堤、一泻汪洋,内哄由于家而始,吾等如何团结?”
于保宁面色阴晴不定,不过自知理亏,并未争吵。
这就是于家“投诚”带来的坏处了,导致整个河南门阀攻守不一、进退失据……
所以他果断转换话题,问裴怀节道:“府尹之后去了魏王官廨,想必也见到房二,不知可否探问中枢打算在丈量田亩之后,如何处置不在账册之土地?”
这才是之所以造成当下局势的问题核心,没有人知道中枢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只能抵制、阻挠,唯恐中枢将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予以收回。
土地是世家门阀来以生存的根基,没有土地就没有产出、没有产出拿什么维系钟鸣鼎食的享受,拿什么去结交人脉、举荐子弟、出仕为官?
所以兼并、侵占土地是世家门阀与生俱来也不可割舍的特质。虽然现在海贸搞得轰轰烈烈,但一则距离河南世家太远,还看不真切前景能否始终这般
兴旺,再则海贸基本掐在房俊手中,谁家想要进行海贸,就要看水师
以及其背后掌控者房俊的脸色。
将自家赖以生存之命脉托付于旁人之手,焉能安枕?
裴怀节道:“倒也不虞中枢将这些土地收回,据房二所言,大抵只是要各家拿钱以市价将这些田亩购买,而后即可登记造册、产权永久。”
诸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抱怨起来。
“以市价购买?那可是一大笔钱!”
“谁说不是呢,原本这些田亩可是很多荒地的,咱们雇人开荒、垦植,生地变成熟地,却还要市价购买?”
“不公平啊!”
裴怀节默默喝着茶水,听着诸人抱怨,并不说话。人性就是如此的,如果中枢执意将这些田亩收回,各家肯定是不干的,只盼着不要收回就好,其余条件皆可谈;可现在中枢只是要求以市价购买,他们又心
疼钱了,觉得价格应该便宜一些,甚至赊账最好……待到吵嚷了好一阵,裴怀节才放下茶杯,沉声道:“此番之后,我大抵是要被调回长安担任闲职,所以当下就是最后一次帮诸位解决问题。时间有限,各位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讨价还价
裴怀节自然知道各家拿不出如此之多的现钱,但他也不得不给予压力:“这种话休要在我面前说,诸位大可以去房二面前哭穷,看看他能否菩萨心肠、网开一面
诸人无语。
时至今日,谁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棒槌?于保宁道:“明知咱们拿不出钱,却还要咱们以市价赎买,这不就是逼着咱们一拍两散吗?房二狡诈,定然不会允许那等情况出现,所以他肯定只是漫天要价
,等着咱们还价。”
阴树森点头认可:“是这个道理。”
现在“丈量田亩”之事僵持在这里,河南世家不愿因此打工干戈、与中枢结下仇怨,房俊、许敬宗又岂能愿意背负一个“逼反河南”的罪名?
这是一场谈判,就看谁底气更足、坚持更久。
有人叹气道:“可房二这个棒槌着实恣无忌惮,万一咱们表现得太过坚决,导致对方有所误解怎么办?”
之前房俊在河东盐池展现出派遣军队强制接管的手段,强势得一塌糊涂,使得河南世家投鼠忌器、忌惮无比,已然落了下风。这就好比两军对峙一般,看似局势危急实则谁都不敢开启战火,故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紧张,可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其中一方蛮横无理、做出让对方误会的
事情,很容易擦枪走火。
裴怀节道:“所以咱们只能退让,暂且让他们丈量田亩,待到丈量之后,再作计较。”
只要中枢当真只想着让世家门阀拿钱将那些侵占的土地买回去,那就一切都可以谈。
诸人互视一眼,并无异议。
*****
“三法司”几位大佬带着属下返回长安。经过几天准备,许敬宗再度带领所属文吏抵临伊洛之间的洛阳于氏田地,这回偃师县的官吏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取出土地账册,找到属于这块地
的记录交给许敬宗,并且配合中枢官员勘察地界、丈量土地。国家授田之处,似洛阳于氏这样的人家都是大块大块的整田,不过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侵占、开荒、兼并,无数小块农田被归入其中,这就导致田界混乱曲折
,骤然丈量,着实费事。不过洛阳于氏乃是第一个突破口,必须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的予以丈量完毕,所以许敬宗不敢假手于人,只能整天靠在田间地头亲自监督属下文吏,不敢有一
丝半分的懈怠疏忽。
六天之后,才将洛阳于氏三十二万亩田地丈量清楚……尚善坊魏王官廨之内,房俊拿着土地账册与丈量田亩的实际账册对比一下,对一旁的于保宁道:“国初之时曾责令各地州县都辖内土地丈量过一次,再加上那些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对于家的赏赐,总计二十四万亩……现在量出三十二万亩,差距八万亩,短短二十年时间,于家便侵占、兼并了这么多土地,若是大唐
千秋万载,你们于家岂不是将洛阳地域全部侵占?‘一家一城’,了不起。”
这还只是洛阳,若是关中,只怕侵占、兼并之程度更甚。所以说“土地兼并”从来都是王朝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大唐立国之初确立“均田制”,其意义就在于“耕者有其田”,固然难以避免兼并,可最终还有不准许买卖
、也不会收回的“永业田”存在,百姓不至于闹到“房屋一间、地无一垄”的破产状态。
结果这才过了多少年?
已经有无数农户被世家门阀通过各种手段将土地侵占、兼并,或是卖身为奴、或是租赁世家门阀的田地耕种,已经成为无地、无产的“氓流”……
这还是“盛世”之下,若是连番遭遇天灾,结局可想而知……于保宁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没有律法约束、天下默许为之,就是这样的结果,于家不做,张家、吕家、裴家也会做,谁能遏制
对土地之贪婪呢?当下可商讨解决之法,解决当下之事。”
由古至今,“土地”都是华夏百姓的执念,但凡有一分余财、但凡有一个购买土地的机会,都绝对不会放弃。家财万贯不会让人羡慕,家有良田千顷才会。
钱帛是不能传家的,但土地能。对于这一点民族特性,房俊也无可奈何,他在江南大兴海贸,就是希望将世家门阀的目光从土地之上移引出去,不要再将兼并土地视为家族传承的头等大事
,告诉所有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财富,想要追逐财富的路径其实很多很多。
然而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江南士族对海贸很感兴趣,投入巨大,然后在获取巨额利润之后,还是会将拿去买地……
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华夏百姓对于土地的执着早已融于血液、深入骨髓……
即便到了后世那种科学开放的社会,那些大佬们也不会排斥拥有几亩地、盖一个园子,在人生的最后诗酒田园、终老其间……
所以别说什么侵占、兼并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事已至此,还是谈谈咱们于家应该拿出多少钱来赎买这些土地吧。
房俊点点头,道:“法不责众,此事的确不能将于家如何,但若是将这些田地平白归入于家的账册,于理不合、国法不容。”当然,想要收归国有也基本不可能,因为这不是洛阳于氏自己这么干了,而是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在这么干,若是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地全部
收归国有,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于保宁饱含期待:“中枢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部份田地?”
如果能够以“赎买”之法使得这些土地彻底归于于家,那自然千肯万肯。
拿钱来解决后顾之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果然,房俊道:“毕竟这些田亩已经事实上归于各家耕作,所以中枢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够出钱将其购买,而后登记造册、永久拥有。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意向
,还需仔细商讨,并未最终确定。”
这些土地皆世家门阀非法所得,但想要将其收归国有却是千难万难,况且就算当下将其收回,过个十年八年,又将重新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之根源,还是在于发展工商业,使得世家门阀将财富的重点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来,如此既能缓解世家门阀对于土地的兼并速度,亦能
使得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能够打一份工、吃一顿饱饭。于保宁却连连摇头:“这件事有什么可以商讨的?中枢收回这些土地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一点你知我知宰辅知陛下更知,所以还是痛快一些吧,于家愿意拿钱
赎买这些土地。”
房俊沉吟不决:“可纵然如此,价格几何也要集思广益才行。”
于保宁道:“实不相瞒,裴府尹已经跟我等说了,中枢的底线是以市价发卖这些土地,越国公您又何必绕弯子呢?”
房俊无语:“这裴怀节是破罐子破摔了吗?此等重要决策实在不应该四处宣扬,否则被中枢知晓,必然遭受弹劾。”
于保宁现在根本不管裴怀节死活,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前来面见李泰、房俊,就是要占据先手、掌握主动。
“令尊与家兄交情甚好,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是也不是?”
房俊勉为其难点头:“算是吧……”
“那好,二郎只需告诉我一句,中枢是否当真打算让吾等以市价赎买侵占、兼并之田亩?”
房俊略作迟疑,最终无奈承认:“确实如此。”
于保宁目光灼灼,上身微微前倾,盯着房俊:“二郎想必也知道,纵然中枢此举可以缓和与地方上的矛盾,可这笔钱世家门阀根本拿不出来。”
房俊怫然不悦:“这天下是大唐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一旦陛下敦促中枢颁布政令,汝等还敢违抗圣意不成?”
两人谈话越来越针锋相对,但彼此的称呼却越来越近……
于保宁笑道:“二郎无需唬我,这不是世家门阀是否遵守政令的问题,而是根本拿不出钱的问题,总不能将祖产变卖来赎买这些田亩吧?”
这是事实,就算拿刀架在世家门阀的脖子上,他们也拿不出这个钱。
于保宁续道:“所以,中枢必然有对应之策,不知二郎可否告知?”皇帝不是傻子,中枢的宰辅们更不是,不可能不计算如此庞大的侵占、兼并土地被丈量出来之后的处置方法,更不可能不知道世家门阀其实是不可能按照市
价赎买的,因为大家拿不出这个钱。
必然有应对之策。房俊想了想,苦笑道:“既然世叔如此直率,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按照中枢的打算,是由‘东大唐商号’来出这笔钱,而世家门阀需要以产业作为质押并且支
付利息,以三年为期。”
于保宁就点点头,果然
如此。世家门阀拿不出这个钱,中枢又显然不会放弃这个钱,那么由“东大唐商号”来借贷给世家门阀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商号的股份非常庞杂,勋贵、宗室
、门阀都在其中享有股份,其中最大的股份又是皇帝。
谁敢赖掉这个钱,谁就将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压与报复。
房俊见于保宁的神情,好奇问道:“世叔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于保宁也不绕弯子了,开口道:“世家门阀爱财如命,岂能心甘情愿拿钱赎买这些早已到手的田亩?即便借贷也不肯。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有人率先开了这
个头,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于家愿意支持陛下与二郎你,宁肯被世家门阀指责、唾骂,亦要心存大义、痛改前非。”
房俊了然,于家“敢为天下先”,宁肯被其余世家门阀痛斥、唾弃,当然前提是要捞到足够多的好处。
于是便问道:“世叔有什么条件?”于保宁则狮子大开口:“于家所侵占、兼并之土地无需出钱,即刻登记造册,朝廷确认产权永久!”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背刺盟友
听闻于保宁之言,房俊与一直没说话的李泰皆失声而笑。
房俊摇头道:“世叔莫不是在开玩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于保宁不以为然:“当下之事几乎牵扯到天底下所有世家门阀,正所谓法不责众,一旦所有人家都抱团抵制,中枢又能如之奈何?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契机去凿穿这个硬壳,才能顺理成章的瓦解同盟。于家,愿意充当这个契机。”
坚固的壁垒硬如磐石,从外头撞上去必然头破血流,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予以瓦解。
中枢需要一个能够从内部瓦解世家门阀的“内应”,洛阳于氏愿意做一个内应,但相应的要得到优待或者奖赏。
房俊却似乎对此并不热衷,只是略微想了想,便再次拒绝于保宁提出的条件:“一分不出便得到八万亩良田,此事绝无可能。”
于保宁道:“可若是没有人背弃河南世家打破这个局面,中枢不可能以市价将这些土地出售。”
只要大家抱团、进退一致,中枢又能奈何?
发兵前来河南攻打这些世家门阀吗?
房俊就笑起来,给于保宁斟茶:“若非世叔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方略,只需实施就好了,打破河南世家的同盟可不仅仅是于家可以,换了旁人同样可以。只需我现在放出风声,想必很多人家都会积极响应、甚至争先恐后,条件自然随我开。”
喝着茶水的李泰已经憋不住笑,也不知于保宁怎么想的,真以为房二是个不欺暗室的君子吗?
于保宁又惊又怒,瞪着房俊道:“你你你,你怎地这般无耻?”
我想的法子,我站出来支持你,结果你却用我的矛、攻我的盾?
无耻之尤!
房俊连连摆手:“世叔勿恼,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既要完成陛下的托付,又要稳定河南局势,左思右想难以两全,正巧世叔您智比诸葛想出如此完美的方法,自然要借鉴一下。”
于保宁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正如房俊所言,只需将这个话放出去,有的是人前来充当一个“门阀背弃者”,人一多,条件自然随便房俊拿捏。
没人愿意与中枢对抗,那不会有好下场。
只得说道:“最多市价的两成,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房俊好整以暇:“最低八成,否则没得谈。”
于保宁怒气冲冲:“只能三成,不然我于家岂不是白白充当一回叛徒?”
“七成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放出风声?”
“五成!五成行了吧?”于保宁面红耳赤:“这是底线!”
房俊扭头看向瞧热闹的李泰:“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翻个白眼:“我又不傻,这种事谁愿意掺和?莫要问我!”
房俊便笑着对于保宁道:“给世叔一个面子,就五成吧。不过于家能拿出多少?”
于保宁吹胡子瞪眼:“那个毛啊?一文钱不出,全部从商号借!”
于家甘心情愿做一个背弃河南世家的叛徒,名声尽毁不说,往后肯定要遭受其余门阀报复,岂能真金白银的掏出去?先从商号借,然后慢慢用土地的产出偿还。
房俊点点头:“如今洛阳田地的均价在二十贯左右,五成便是八十万贯,由商号借贷给您,压力不大。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利息也给你低一些,就按照年利五分计算,以三年为期。”
“啥?!”
于保宁瞠目结舌:“还要利息?”
房俊奇道:“瞧您说的,既然是借贷,自然要付利息,钱是商号的又不是我本人的,总不能白白借给您用三年吧?”
于保宁大摇其头:“如此重利,万万不行!”
大唐民间借贷很是盛行,律法对此颇多规定。
唐初,律法规定借贷的利息最高不可超过月利六分,然而实际上民间借贷最低也维持在月利十分左右,十取其一,“举取银钱二十文,月别生利钱二文”,如此计算,年利达到恐怖的百分之一百二!
房俊准许商号借贷给于家八十万贯,月利只要五分,的确是厚道……
可于家受不了啊!
八十万贯每月就要支付利息四万贯,一年四十八万贯,三年一百四十四万贯……
这钱长腿了,越跑越快!
房俊无所谓:“借不借在于您自己,只是提醒一下世叔莫要犹豫,商号的钱帛也不是无限的,挨到最后定然有些人家是借不到的。”
于保宁满心纠结、一脸狰狞。
三年利息就要一百四十四万贯……
且不说这笔钱多少,最重要是三年之后于家能否连本带利拿出两百多万贯予以偿还?毕竟这可是现钱,想要一次性拿出着实困难,可若是拿不出,弄不好就是利上加利、利滚利,那可就要了命了。
权衡片刻,于保宁道:“二郎还需给我一个承诺,旁人绝无比我家更低的价格,若有,也定要予以我家同样的价格!”
这个保证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房俊极有可能“一鱼多吃”,拿着于家的契约作为范本去和别人谈判,用更低的价格去打通整个河南世家,到最后于家背负“背叛”之骂名,却还未得到最多的补偿。
房俊爽快点头:“这是自然,我虽然不敢自比言出必贱的君子,却也非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于保宁点头,这一点他予以认可。
当下对房俊嫉妒者有之、忿恨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却很少有人诋毁房俊“言而无信”,与其父房玄龄一样,最起码在人品上公认的坚挺。
李泰亲自执壶给两人斟茶,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趁热打铁签署契约,尽早将此事落实?于家能够占据这个先机得到一个补偿,不虞旁人前来争抢,二郎也能打开局面,尽快完成陛下之托付,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房俊询问于保宁:“世叔可否再考虑考虑?”
于保宁倒是个决断之人,断然道:“无需考虑,此事我便做主,有魏王殿下充当人证无需再寻旁人,起草契约之后就此签署。”
片刻之后,房俊让人将许敬宗叫来,先与于保宁签署了一份于家以八十万贯“赎买”自家所侵占、兼并八万亩田地的契约,而后于保宁又与房俊签署了一份向“商号”借贷五十万贯用以购买田地的契约。
毕竟八十万贯的数量太过庞大,每年的利息简直恐怖,于保宁还是从自家拿出三十万贯,只借贷了五十万贯。
不过按照正常借贷,第一笔钱发放的时候就要扣除当年的利息,房俊却并未如此而是全额发放,让于保宁连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
……
待到于保宁离去,许敬宗叹服的看着房俊,衷心敬佩:“这两日我都快愁白了头发,唯恐河南世家拒不退让、抵制到底,难以完成陛下交托之任务,孰料越国公翻手之间便将其震慑,不仅答允配合丈量田亩,甚至让于家甘当叛徒背刺河南世家,拿出钱来赎买侵占、兼并之土地,果真神人也。”
在大唐为官,谁能不知道世家门阀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也就是现在经由两次兵变之后世家门阀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状态,可之前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也得对关陇门阀退避三舍、优容再三,朝堂之上充斥着关陇子弟却无可奈何。
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而非帝王之天下。
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纵然帝王也要夜不安枕、政令不出朝堂,何况是宰辅、官员?
但是现在看来,大抵是变天了……
李泰也服气:“二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河南开拓一个极佳之局面,或可间接影响全国,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这话并不过分。
无论是强制接管河东盐池,亦或是当下在河南丈量田亩,售卖那些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亩,最终的目的都是打压、削弱世家门阀的根基与影响力。
此消彼长,世家门阀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皇权自然越来越强。
如此功勋,即便是封爵“异姓王”,也足以当得……
房俊很是谦逊:“因势利导而已,如今世家门阀势弱而中枢强力,这些人自然趋吉避凶、退避三舍,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重新恢复元气,殿下看看还能否任凭吾等算计?说到底,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唯有实力才是基准。”
而后,他对许敬宗道:“将消息放出去吧,也该让河南世家们吵一吵、打一打了,否则总是抱团逐利、坚若磐石,谁能奈何他们?”
想到其余河南世家知晓于保宁已经签署契约之后的反应,许敬宗忍不住笑起来:“下官这就去办!”
世家门阀为何能够在两汉以来横行天下,甚至窃据神器?
除去他们自身强大之外,更在于他们彼此之间以婚姻、利益等等手段相互联合,构筑成一个又一个硕大无朋的利益集团,当他们为了某一个目标而联合起来,能够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兴一国灭一国”也好,“废立皇帝”也罢,易如反掌。
可一旦他们从内部出现裂痕,亦会彼此制约、相互忌惮,尤其是当信任基础不在,所谓的同盟顷刻间烟消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