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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夜半

    这曲子歌词简单豪迈,节奏爽朗壮烈,待到他唱第二遍,酒酣耳热的燕王李贞与蒋王李恽以及喝得五迷三道的柴令武已然随之附和。

    “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

    “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

    一遍又一遍,歌声雄浑壮烈,仿佛千军万马厮杀阵前,男儿豪气直冲霄汉!

    房俊唱得兴起,酒气渐渐上涌,醉眼朦胧,好似一醉之间依然回到未来,身边是同事朋友,是同学故旧,置身KTV之中化身“麦霸”,一阵鬼哭狼嚎酣畅淋漓!

    将这曲子连着唱了几遍,心有所感,扯着嗓子换了一首开始嚎。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自己看见了谁也看不见的华夏古韵、盛唐风流,走遍了谁也不曾走过的千年前的秦川、古老的运河,却也丢了自己、丢了家乡,再也回不去跟那些狐朋狗友炫耀吹牛。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醒来”

    就好似夏浔那样纵使在另一个世界封王封侯,自己真正的亲人却无缘得见……

    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好男儿胸怀象大海,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这笑容温暖纯真”

    房俊流着泪,唱着歌。

    已如浮云飘散的前世种种,再见。

    再也不见……

    *****

    房俊醒来的时候,窗前的红烛火苗摇曳,有些刺眼。

    使劲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虚弱的喊道:“水!”

    纵然粮食酒不上头,可是喝多了照样难受,房俊此刻只觉得浑身好似一条脱了水的鱼干,亟需水分的补充。

    一只水杯从旁递了过来,凑到房俊唇边,房俊迷迷瞪瞪张开嘴,咕嘟咕嘟一口喝干。

    身体补充了水分,脑子也清醒了一些,这才注意到一股甜腻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芬芳馥郁,充满了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

    房俊勉力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雪白,两座高耸的雪峰,堆挤出一道深邃的沟壑,似乎拥有着磁性的魔力,让人见之便沉醉其中,拔不出眼睛……

    晃了晃脑袋,房俊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可是随即便有一只欺霜赛雪一般的玉臂从旁伸出,轻轻揽住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扳,然后……房俊便发觉自己靠在了那两座雪峰之上。

    一股愈发浓烈的甜香冲入鼻间,房俊眼睛都瞪直了……

    这什么情况?

    房俊有些懵,急忙从那一堆粉腻甜香当中挣脱出来。

    屋子里大抵是燃着地龙,温暖如春的温度让人熏熏欲睡,窗前桌案上烛影摇红,将这个屋子渲染出一层粉红的色彩。

    这是哪里?

    随即房俊便发现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更重要的是,他正躺在床榻之上,怀里还依偎着一个千娇百媚的俏婦……

    “公公公公……公主殿下……”

    房俊狠狠的咽了一口吐沫,中了箭的兔子一般在床榻上猛地窜向另一侧,惊恐的看着面前衣衫半露春光乍泄的房陵公主。

    烛光将房陵公主莹白如玉的俏脸映得一片晕红,仿佛两抹红霞轻飞,唇红齿白巧笑嫣然,一双亮晶晶的双眸之中秋水盈盈。

    一袭绛红色的宫装裹住玲珑的娇躯,岁月并未在她脸上刻画出更多的痕迹,反而平添了魅惑风情,她侧身坐在床榻边上,已经褪去鞋袜,宫装下一截儿莹白纤细的小腿斜斜的并拢在一起,两只秀足压在臀下。

    烛影摇红,美人如玉。

    房俊只觉得鼻腔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流出……

    “噗呲……”

    房陵公主一声轻笑,伸出玉手摘下头顶的发簪,乌鸦鸦的秀发便犹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披洒在肩头,挡住了一截儿雪白优美的颈项,眼波如水,洁白的贝齿轻咬红唇,娇声道:“怎么,见到漂浪女人,连话都不会说了?”

    房俊使劲儿的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公主说笑了,在下只是有些紧张。”

    同时目光暗暗四处打量,发现此间虽然布置奢华,却缺少了几分温馨随意,想来应当还是东宫的客房。

    可为何自己刚刚醉酒之后蒙头大睡,这个房陵公主却出现在自己房里?

    不愧是敢偷自己侄女婿的牛人,在这东宫里也敢这般肆无忌惮,剽悍得一塌糊涂。

    话说这女人是不是对侄女婿这种生物有一种特殊的癖好?

    杨豫之是她的侄女婿,自己也是……

    幸亏自己醒的及时,否则看着这位的架势,说不准就宽衣解带将自己给逆推了……

    刚刚酒醒,又陡然出现这等香艳之情形,房俊的脑子一时间有些运行迟缓,正自恍惚之间,忽然觉得那股香气再次浓郁起来,心中一惊,发现房陵公主已经蹭到床榻上来。

    床榻兵部宽大,房俊坐在床头,面对房陵公主的紧逼退无可退,略带惶恐道:“公主,请自重,那个……嘶!”

    说话之间,房陵公主已经依偎到他身旁,半边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靠在他肩膀上,低头便可见到那深深的沟壑隆起的雪峰,最要命是这女人愈发肆无忌惮,居然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抚摸着他强壮的肌肉,另一手干脆隔着裤子捉住了要害,俯身在他耳边吃吃笑道:“自重?呵呵,真是口是心非的小子啊……”

    重重的捏了一把。

    房俊避无可避,苦笑道:“这是自然反应好吧?绝非是在下有什么龌蹉的想法。”

    “呵呵,本宫倒是不怕你龌蹉……”

    轻言软语之间,房陵公主一只玉腿抬起,轻轻压在房俊的腿上。

    房俊觉得自己快坚守不住了,吸了口气,淡然道:“公主还请自重。”

    说着,轻轻拉开房陵公主的手掌,站起身跳下床榻,只是身子微微弯起,毕竟若是直着腰下边未免太过明显,有些不雅……

    他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否则也不可能总是对长乐公主怀着觊觎之心。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绝对入不了他的眼,水性杨花至此,一个女人也就丢失了最吸引人的矜持。

    况且这女人风评太差,一旦沾上,便是麻烦无穷,房俊固然好色,却绝非精虫上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种蠢货……

    房陵公主跌坐床榻之上,一张俏脸上血色渐褪,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小子分明已经蓄势待发,为何却又能在自己面前坚守得住?

    是嫌弃我不够美艳妩媚?

    ……

    一直以来,只要是她相中的男人,从来未曾有过不能得手之人。

    一则是她相貌美艳姿容殊丽,一则是她金枝玉叶的身份,能够拥有征服她这样的女人,乃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和成就。

    至于名声不好……她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大唐风气开放,唯有娶妻的时候才会在乎女子的贞洁,不过是露水姻缘男欢女爱,谁还管这个女人到底跟过几个男人?

    房陵公主微微眯起眼,心中恼羞成怒,一股怒气升腾而起,冷冷道:“你看不起本宫?”

    房俊整理一下衣衫,慾火已然渐渐平息,直起腰,面色淡然,再一次说道:“公主请自重。”

    房陵公主羞愤欲死,捡起自己刚刚丢在床头的发簪,劈手就扔向房俊,骂道:“王八蛋,给老娘滚!”

    房俊侧头避开,身后却传来“哎呀”一声惊呼,将房俊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却是吴王李恪刚好推门而入,便被那根发簪砸在额头上,疼倒不是很疼,只是太过意外……

    待到回过神,吴王李恪看着床榻上衣衫半露娇艳妩媚的房陵公主,再看看站在地上赤着脚的房俊,张了张嘴巴,瞠目结舌。

    房陵公主连半点被人撞破糗事的羞愧之心都没有,反而趾高气扬的瞪着李恪:“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宫找男人啊?”

    李恪嘴角一抽,忙道:“这个……那个……抱歉,你们继续,继续。”

    说着,这位吴王殿下对于自己姑姑与自己的妹夫深夜之中独处一室居然视而不见,就这么一脸歉然的退了出去……

    房俊眼角一跳,对于李唐皇室的开放风气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不过这会儿不是感概的时候,他明明什么也没干,万一被李恪误会,那多冤啊!

    连忙反身趿拉了鞋子,追了出去……

    留下房陵公主坐在床上,脸色阵红阵白,阴晴不定。

第五百七十九章 误入香闺

    雨势越来越大,苍茫的夜幕笼罩四野,入耳唯有雨水敲打着花树叶片的刷刷声,咫尺近处的庄园里亦是漆黑一片。

    房俊躲在院墙内一排花树之下,任凭雨水滴落在身上,隐忍犹如捕食的猛兽。

    这处徐家的庄园在几位公主入主之初,房俊便曾亲自探查过,里里外外每一个角落都不曾遗漏,为的是确保几位公主的安全,所以此刻即便四周一片漆黑,却也能够根据一些建筑分辨出整体方位。

    大约每隔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禁卫提着马灯沿着围墙巡逻而过,这还只是外围,庄园内部的巡逻更加严密,毕竟几位公主皆是千金之躯,身处江南之地远离京师,需要严防某些不开眼的刁民欲行不轨。

    房俊一动不动的坐在花树之下,初冬的雨水冰凉刺骨,一点一点的带走他身上的热量。

    长此以往,再是身体素质强悍的人也支撑不了太久,更何况肋下的伤口未经包扎处理,随时都能感染或者引发破伤风,到那个时候就算是孙思邈亲自赶来也无力回天……

    一队禁卫在花树前走过,皮靴踩着浸满了雨水的小路,“噗呲噗呲”作响。

    房俊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知道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不可闻,这才从花树丛中站起,积蓄了能量的身体犹如猎豹一般窜出去,瞬间越过铺着河卵石的小路,绕过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钻进一片竹林。

    几个呼吸之后,便从竹林之中穿出,沿着一排厢房的屋檐迅疾的向着庄园深处潜去,但是下一刻却又回转回来,俯身趴在房檐下一口鱼缸之后,一动不动。

    一队禁卫从后院走过来,手里虽然提着不惧雨水的马灯,但是光亮有限,丝毫未能察觉就在身边鱼缸之后紧紧伏在地上的房俊。

    待到这伙禁卫过去,房俊才松了口气。

    刚才的确凶险,差一点就跟这队禁卫走了个碰面,如今他根本不知道院内这些皇家禁卫到底有多少被关陇贵族收买,所以绝对不敢冒险。

    不过凶险过后,却也意味着短时间内将不会再有禁卫在这条路上出现,房俊定了定神,迅速从地上爬起,脚步轻快的沿着厢房一侧的小路向着后院潜行过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身形好似灵猫一般轻快迅疾。

    目前当务之急,便是将自己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他能够信任的只有习君买带领的水师兵卒,让他们先缴了苏州郡兵的兵械,然后包围庄园,再慢慢探查禁卫当中究竟有谁被关陇贵族收买,意欲谋害自己。

    他千算万算,却终究算漏了一点,一直以为关陇贵族会派遣杀手死士来暗杀自己,却从未想过关陇贵族居然勾结了江南士族,而且是苏州司马沈纬,更没想到的就连禁卫当中也有他们的人,联起手来给自己布下这么一个天罗地网。

    眼下他根本不敢跟禁卫碰面,所以只能寻到高阳公主的住处,让高阳公主出去召见习君买。

    所幸之前监视这处庄园的时候,房俊记得清楚几位公主的住处,抹黑潜了过去。

    这次运气不错,一路之上小心翼翼潜行,再也未遇到巡逻的禁卫,绕过一排厢房,后面便是一个小花园,三五栋小楼矗立在花园之中,就是几位公主分别居住的地方。

    高阳公主就住在靠西侧的那一栋,房俊此刻置身在花园的东边,只需要穿过几栋小楼之前的空地就可抵达。

    只希望这里不要出现禁卫才好,否则无遮无挡,一眼便会被发现。

    深深吸了口气,振奋一下早已疲累不堪的精神,握了握拳头,发足向着高阳公主那栋小楼跑过去。

    结果刚刚来到最东边那栋小楼之前,便听闻一阵脚步声从小楼一侧的道路上传来,连带着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房俊猝不及防,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往前便会与禁卫走个碰头,避无可避,往后也不能保证在潜回到隐蔽处之前不被发现,毕竟这里空空荡荡,只要不瞎谁都看得见。

    焦急之中,房俊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地,身体向着东边这栋小楼奔去,就在巡逻的禁卫从小楼旁边的小路转出来的一刹那,房俊来到小楼之下,拽了一下窗户居然没拽开,大惊失色之下急忙纵身一跃,手搭上头顶的房檐,用力翻上二楼。

    眼中已经看到了最前头禁卫手里的马灯,房俊不敢耽搁,伸手拽了一下窗户,这回窗户没有从里边闩上,应声而开,房俊轻轻一跃便翻了进去。

    只可惜这会儿体力几乎耗尽,动作难免不够干脆利落,翻进屋里的时候脚不小心磕在窗棱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虽然雨声淅沥,但是这一声闷响却愈发显得清晰。

    “什么人?!”

    外头从禁卫很是警觉,当即提声喝问。

    房俊蜷起身子躲在窗沿下,大气都不敢喘。

    “四处查看一下,刚才分明有动静!”

    “喏!”

    脚步窸窸窣窣,有些杂乱。

    房俊略微喘了口气,有些庆幸自己反应够快……

    “什么人?!”

    几乎与先前那禁卫同样的喝问,但是这一次却让房俊一颗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浑身的汗毛在一瞬间陡然耸立。

    因为这一声喝问虽然清亮娇弱,显然是一个女子的口音,却几乎就是在耳边响起!

    房俊条件反射猛地从地上跃起,猛虎一般冲向靠墙的床榻。

    “啊……”

    女声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但是下一刻便戛然而止,已经被扑倒眼前的房俊伸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因是在床榻之上,女子的衣衫很是单薄,房俊跃上床榻跪在她身边,一手揽住瘦削的肩膀控制她两条胳膊,另一手则捂住她的嘴,以免她发出尖叫惊动外面窗下的禁卫。

    床榻上掀开的被子残留着余温,鼻端更是嗅入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也不知是使用了什么香料。

    奔波好一阵子被雨水湿透几乎耗尽体力的房俊被这股温暖馨香熏得精神一振,如坠温柔乡中。

    暗夜之中被一个陌生男人跑到床榻之上劫持,女子虽然因为恐惧而使得娇躯微微颤抖,却并未因此放弃抵抗,纤瘦的娇躯猛烈的扭动挣扎,先是张开嘴一下子狠狠咬住房俊手心,然后趁着房俊吃痛略微松动之际,手肘猛地向后一撞,正好撞在房俊肋下的刀伤上。

    “嗯!”

    房俊闷哼一声,疼得面容都扭曲起来,耗尽的体力居然连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都控制不住,只好任由女子咬着自己的手,忍着剧痛将嘴巴凑到她温软馨香的耳朵旁,低声疾呼道:“殿下松口,是我!”

    正在剧烈挣扎的女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唯有因为剧烈动作导致的胸膛起伏依旧剧烈。

    “我放开手,殿下别叫!”

    房俊试探着问到。

    女子静了一会儿,微微颔首。

    房俊吁出口气,将捂住嘴的手掌挪开。

    孰料手掌将将松开,女子便猛地娇躯往前窜去,同时口中大叫:“来人呐……呜。”

    房俊亡魂大冒,所幸反应及时,跟着上前一把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来不及体味,另一手再一次将女子的嘴巴死死捂住。

    “呜呜呜。”

    女子不甘雌伏,奋力挣扎,几乎被房俊完全揽入怀中的瘦弱娇躯似乎充满了无限活力,掀动腰肢、蹬着大腿,反抗极其强烈。

    房俊郁闷得不行,咱们之间连这么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么?

    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是趁黑摸到你房间里来欲行不轨的雨夜恶魔?

    娘咧!

    他心底着恼,哪怕体力耗尽呼吸急促,却也轻松的一用力将女子摁在床榻之上,整个身体都压上去,,将犹如离水的鱼儿一般奋力挣扎的女子死死的压住。

    “呜呜呜”

    耳边传来女子压抑着的啜泣声,房俊猛地觉得捂住嘴巴的手掌一热,心里一惊,女子居然哭了……

第三千八十九章 战略撤退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周而复始,囊括宇宙万物……自古以来,人们便知晓宇宙万物之所以存在的原理便在于平衡,阴阳互补,五行生克,平衡无处不在。

    一旦平衡丧失,则宇宙坍塌。

    父皇为何对辅左他逆取皇位的关陇门阀深有不满、定策削弱打压?就在于关陇门阀几乎垄断中枢权力,里里外外把持朝政、上下一体,使得皇权不及关中、国策难行天下,甚至就连官员奖惩任免都要受到关陇门阀之影响。

    父皇自诩一代雄主、英明神武,连他尚且如此,后继之君如何与关陇门阀抗衡?

    所以父皇延续前隋创立之科举考试,加以改进,颁行天下,试图以科举取士,广纳寒门子弟,与关陇门阀为代表的门阀势力相互制约,希望最终达成平衡朝局之目的。

    只可惜是不予人,父皇未能见到科举考试大行其道的那一天……

    李治并不否定父皇制定的“扶持寒门,削弱门阀”之国策,但他眼下需要依靠门阀力量来达成夺嫡之目标,与门阀虚与委蛇并无不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成功的基础。

    当然,他也绝不会任由哪一家门阀独大,将他彻底架空成为傀儡。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底蕴深厚、实力强横,关陇绝非对手。但关陇刚刚遭逢起事失败,损失惨重、一蹶不振,自己这个时候予以充分信任加以扶持,必然使其感恩戴德,愿意拼尽全力制衡山东、江南门阀。

    两条腿走路,才能越走越稳。

    似太子那般只知道一味遵循父皇制定之国策剪除门阀、扶持寒门,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门阀消退、但寒门崛起。

    一旦寒门崛起,其本质与门阀又有什么不同呢?

    几十年后,今日之寒门会因为族中一代一代涌现出读书人登上高位,而逐渐进化成为另外一个门阀。

    只要权力架构存在一日,只要阶级存在一日,门阀便无休无尽,永不可能被销毁。

    古往今来所谓的改朝换代、为民请命,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权力构架的重塑而已。

    一批门阀被打倒,自然就会有另外一批门阀在他们的尸骨血肉上拔地而起,这个过程不需太长时间,一百年足矣。

    所以历朝历代,除去开国之时生产资源经由重新分配会出现短时间的盛世之外,过了百年,阶级固化,底层上升的通道被彻底堵死,权力世代相传、门阀生生不息,社会矛盾将会再一次加剧,重蹈覆辙。

    但太子那个蠢货显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论及政治天赋,太子与他相差不是一点半点,所以父皇才会执意废黜太子将储位交给他这个最小的嫡子。

    父皇明察秋毫、真知灼见呐……

    ……

    尉迟恭坐在春明门下的营房内,时不时扭一下屁股,挠挠头,颇有些坐立难安。前方战报不断送来,虽然东宫六率没有太多火器,但右侯卫同样补充了不少新兵,战斗力相较以往的百战老卒不可同日而语,两军激战于承天门外,一时间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导致战况极为焦灼,伤亡不断增大。

    这可都是尉迟恭赖以立身处世的根基,更是将来于晋王帐下保持地位乃至于更进一步的底气,若是都在承天门下打光了,难道指望着晋王感念他无私之忠心,对他大加封赏?

    且不说晋王是否忘恩负义之人,但只是那些江南、山东的门阀们便会狠狠将他踩在脚底、踢落尘埃。

    至于关陇门阀……现在关陇门阀除了自己麾下这些兵马,哪里还有别的一兵一卒?

    整个关陇都指望着他尉迟恭在将来的晋王帐下与山东、江南门阀分庭抗礼呢,哪里还能给予他半点支持。

    好像自己才是关陇领袖……

    但战事焦灼,谁也不知晋王到底怎么想,这个贸然撤退不仅很容易被东宫六率衔尾追杀,搞不好还让晋王不满,得不偿失,只能硬挺。

    正自焦躁不安、进退两难,忽闻外间有亲兵疾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晋王殿下有令,命大帅即刻撤军退往潼关。”

    尉迟恭好似忽闻仙乐一般,霍然起身,瞪大眼睛道:“可否验看传令兵的令牌,验看无误?”

    亲兵道:“卑职仔仔细细验看过,确认无误!”

    “好!”

    尉迟恭忍不住振奋一声,但旋即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自己全军勐攻太极宫不克,此刻不得不无功而返,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耻辱至极的事情,若自己这个大帅面对撤军却笑逐颜开岂不是影响军心士气?

    遂大声道:“先帝驾崩,太子窃据皇位,人神共愤!晋王携先帝之遗诏奉天伐罪,然体恤长安百万黎庶之生计,不忍战火之下整个长安化作焦土,更不忍黔首百姓生灵涂炭,故而下令撤出长安,退守潼关,以图后计。”

    左右将校皆振臂大呼:“晋王仁善!”

    尉迟恭接着下令:“各部听令,前锋暂缓进攻,后备自两翼压上阻断东宫六率,使其不能由中路突进追击,全军后撤,本帅亲自坐镇此地殿后,力求退而不乱,若有鼓噪生事、不尊将令者,杀无赦!”

    “喏!”

    将令一层层向前传达。

    前方承天门外数百丈区域内,右侯卫兵卒正与敌人混战一处,整齐的青石板路面早已被鲜血浸透,雨水浇上去将血液稀释渗入缝隙之后,浓重的血腥味熏人欲呕,残肢断臂、兵卒尸体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双方兵卒几乎踩着袍泽与敌人的尸体殊死搏杀,全都杀红了眼。

    待到右侯卫这边接到撤退的命令,最前边与东宫六率交织在一处的兵卒满眼绝望,因为他们是退不下也不能退的,若是他们撤退,敌人势必跟着掩杀过来,到时候自己依然会死,而且后阵会被冲乱阵型,搞不好就是一场惨败。

    所以他们必须死战,力争纠缠住敌人以掩护大军撤退。

    战场之上是群胆,当身边袍泽前赴后继的时候,再是怂蛋的一个人也会被激发起血性变得悍不畏死起来,可一旦有人撤退、溃逃,也极易引发全军连锁崩溃,数不清的战例都是如此产生的。

    对于冲杀在最前的兵卒们来说,他们必须掩护大军撤退,但既然此刻撤退就意味着他们的死已经毫无意义。

    这是最难接受的,但是必须接受。

    这些悍卒咬紧牙关发出一声声凄厉至极的呼喊,发了疯似的向着东宫六率奋力砍杀,勇勐无俦的气势瞬间将原本旗鼓相当的敌人压制住,身后的大军则潮水一般向着延喜门、春明门方向撤退。

    东宫六率见到对方撤退,立即振奋精神将势孤力单的敌军先锋冲散、砍杀,然后一窝蜂的欲追杀敌军,却被敌军两翼的后备队所威胁,不敢全力以赴,只能亦步亦趋的追在敌军身后,由承天门追到延喜门,再由延喜门追到春明门,眼睁睁看着敌军迅速撤出长安城,却迟迟等不来全力追击的军令。

    至春明门下,尉迟恭顶盔掼甲坐在马上,亲自带着亲兵部队殿后,冷静自若的看着东宫六率追到几十丈外不敢继续向前,这才摆手调转马头,沿着黑黝黝的城门洞策马驶出。

    身后,一队亲兵将几辆装满易燃杂物的板车拖进城门口后点燃,熊熊大火将城门洞完全堵死,而后从容上马追上尉迟恭的身影,几万人整齐有序的向着霸桥方向疾驰而去。

    东宫六率的兵卒冲进城门洞将燃烧着的板车清理,军队随后冲出春明门,一部分整齐有序的追着敌人尾巴杀去,一部分则就地整顿,重新将春明门掌控手中,同时飞速向金光门坐镇的李靖禀报。

    李靖接到禀报之时面色平静,并无多少意外神色,先下令程处弼率领麾下部队打扫战场的同时戒严全城,不许各处里坊擅开坊门,然后传令屈突诠部严密监视西市附近的左武卫,稍有异动,即刻来报,然后整理一下衣冠,直入太极宫中向太子殿下禀报战况。

    ……

    西市,左武卫大营。

    程咬金正坐在帅帐之内与牛进达优哉游哉的喝茶,程处默快步而入,疾声道:“大帅,右侯卫力战不敌,眼看着破城无望,已经全军撤出长安直奔潼关而去了。”

    程咬金不理,给牛进达斟茶,笑道:“怎么样,正如吾之所料吧?”

    牛进达不以为然:“我才懒得费神去揣测战局,大帅怎么说,我便怎么干,刀山火海,只要大帅下令,我便去闯一闯就是。”

    两人自瓦岗寨之时便搭伙在一起,几十年来相互配合极为默契,彼此信任亦是无与伦比,看似粗豪的程咬金一直是“智囊”角色,而牛进达则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分工协作无往不利。

    程处默听不懂两人说什么,见到父亲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不由得心急如焚,急匆匆上前两步,大声道:“右侯卫不敌败走,大事不妙了!”

    既然父亲已经表态倾向于晋王,可现在右侯卫勐攻不克被迫退走,显然大势已去,接下来自家父亲便要面临太子的追责,如何是好?

    那晋王也当真无能,气势汹汹的想要夺嫡,结果勐攻一阵便偃旗息鼓慌忙退走,这不是坑人么……

第三千九十章 底气十足

    程处默不得不慌张,晋王答允父亲“封建一方,立国传家”,所以父亲虽然身负戍守京师之责却放开四城门禁任由右侯卫杀入长安,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妥妥的晋王党,如今右侯卫未能攻陷太极宫铩羽而归,接下来势必要承受东宫六率的狂风暴雨,那些原本观望局势的其余十六卫各军也一定会表态支持太子,到时候就算晋王能够据守潼关险隘,可举世皆敌之下哪里还有活路?

    败亡几成定局。

    待到太子顺利登基,稳住朝局,反攻倒算之时自家父子势必首当其冲……

    亏大了。

    程咬金喝了口茶水,瞥了一眼慌张的儿子,对牛进达叹息道:“朝中文武,吾平素多有不服,尤其是‘房谋杜断’的那两位,饱受世人赞誉,吾却认为言过其实。这两人才能自然是一等一,但杜如晦命短,纵然才华惊世终究成就有限,房玄龄过于方正不懂转圜,说是君子如玉,实则迂腐得紧……但这些年,吾却对房玄龄又羡又妒,只因人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吾虽六子,然无一人及得上房二。”

    牛进达想起自家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子,深以为然:“三十岁之前,总是一腔热血满腔豪气,面对天下英雄从无惧色,自以为一身铁胆两膀力气自可建功立业、封侯晋爵,平时欢宴,也会一一比较,爵高功着者趾高气扬,略逊一筹者满腹怨气。可三十岁之后,一生功业似乎变得不甚重要,饮酒畅谈之时每每念及自家儿孙,任你爵封国公官居一品,可若子孙不肖,难免嗟叹连连抬不起头,即使陈年老吏,可若子孙争气,亦能仰首挺胸顾盼自豪。”

    程咬金拍桉嗟叹:“正是这个道理!就算吾等再是当是豪雄可总有死去的那天,留下一份家业儿孙却守不住,每况愈下直至家道中落,坟茔之中也要气得蹦起来!可若子孙有出息,便是一辈子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知晓家业定会壮大,前程好似锦绣,死亦瞑目!”

    三十岁之前,朋友相见比的是功业官职财富。

    三十岁之后,比的是孩子……

    程处默在一旁有些懵:“……”

    心忖咱就算比不得房二那么厉害,可也不至于让老爹你引以为耻、没脸见人吧?

    况且眼下局势恶化,您得多想想怎么不将整个家族牵连进去啊老爹,而不是在此满怀感慨谈论什么儿孙后辈有没有出息。

    您若是被太子定为反派典型从而枭首示众,咱们全家都得遭殃,还谈个屁的谁家儿子有能耐,咱天大的能耐也得陪您身首异处、阖家团灭……

    所以您这番话是否可以理解为“儿子就算天大能耐,摊上一个惹事的爹也得认倒霉”?

    当然这话也只能心里腹诽,打死也不敢说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真的会被打死……

    牛进达见程处默一脸郁闷急躁,而程咬金又视如不见爱搭不理,遂提点道:“稍安勿躁,何时见你父亲做过赔本买卖?右侯卫攻下太极宫正常,反倒若是一鼓而定才不正常,甚至右侯卫护着晋王退守潼关也尽在你父亲谋算之中,当下局势极为复杂,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总之你放宽心,听你父号令即可。”

    他与程咬金搭伙厮混半辈子,在军中的时候卧则同寝、出则同行,袍泽之情坚若磐石,可与万军丛中互相将后背交予对方,不在军中之时牛进达亦时常出入程府,看着程咬金的几个儿子长大,是真正的通家之好。

    说话自然全无顾忌。

    程处默虽然不明就里,但既然牛进达这么说,他自然松了口气没那么紧张,又道:“东宫六率现在把守春明、金光两门,刚才屈突诠部已经入城正向西市这边靠拢,想必是要监视咱们。”

    程咬金道:“无妨,且让他监视便是,传令全军,若无本帅之将令,任何人不得异动。”

    “喏。”

    程咬金放下茶杯,起身对牛进达道:“大营交给你了,既然卫公派兵前来监视,吾必须入宫一趟向太子殿下请罪。”

    程处默又吃了一惊,忙道:“父亲不可,万一有人在太子面前进了谗言,太子听信,岂不是对父亲不利?”

    放任右侯卫入城攻伐太极宫,这已经摆明了背叛太子,若父亲在外还好,坐拥重兵即便太子恨之入骨也无可奈何,可若是此刻入宫,岂非自投罗网?

    一旁的亲兵已经服侍程咬金将外甲穿好,他将兜鍪夹在腋下,问牛进达:“若是房二在此,可否会劝阻我入宫?”

    牛进达笑道:“当然不会劝阻,他会建议你带上自己全副武装的亲兵部队,从西市这里一路纵马废弛直奔承天门下,当着所有人面前大喊一声‘拦我者杀无赦’,就那么一直闯进武德殿,然后跪在先帝灵前痛哭失声,再说上那么两句‘陛下您英年早逝,您这一走,朝廷里魑魅魍魉都蹦出来咬人了’,岂止没人敢害你?他们甚至怕你走路摔个跟头磕掉门牙,但凡你掉根汗毛,都会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晋王手里那份所谓的遗诏是真是假,大家都半信半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或许还会分析一番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甚至说一句“晋王矫诏,罪该万死”,可一旦牵涉其中,任谁都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则先帝尸骨未寒,生前余威未散,谁敢无视先帝的遗诏?

    再则眼下局势混沌,谁也不知最终谁胜谁负,这个时候跳出来喊一声“遗诏是假的”容易,可等到晋王反攻长安、逆而夺嫡,就等着被扒皮抽筋诛灭三族吧……

    程咬金哈哈大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豪气干云道:“你爹我打了一辈子仗,看似九死一生,实则每一次都谋定后动,真以为这左武卫上上下下吃的朝廷的粮秣,老子说的话就不算了?且不说谁敢当真杀了老子,只需老子今夜从太极宫不出来,这几万儿郎明早就能杀进太极宫!这才是老子的底气!”

    教训完儿子,他大步走出营房,飞身上马,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策马向着太极宫方向疾驰而去。

    聚集在延寿坊、布政坊之间的屈突诠部已经在路上设置好鹿砦、拒马,忽然见到一标骑兵呼啸而来,赶紧欲将其拦截,但当头一个骑兵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失倏忽间钉在鹿砦上,东宫六率的兵卒见到箭尾一杆小旗微微摇晃,正是左武卫的飞熊旗,吓了一跳,知道是程咬金亲临,赶紧向亲自率兵堵住路口的屈突诠禀报。

    屈突诠二话不说命人移开鹿砦让出道路,眼睁睁看着程咬金率领一众亲兵策骑呼啸而来,在两侧兵卒夹道包围之下呼啸而去,直奔太极宫。

    一众东宫六率兵卒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卢国公也太勐了吧?

    固然没人敢当街将其截杀,可凡事总有万一,万一这边那么一两个棒槌看不清形势,抽冷子放那么一箭,岂不是完蛋大吉?

    “你们说,卢国公是不是反了呀?”

    “那还用说?身负戍卫京师之责却开放东西城门任凭大军入城,自己龟缩在西市这边不闻不问,立场明摆着倾向晋王那边嘛。”

    “那也不一定,毕竟左武卫只是旁观,又没有帮着右侯卫打咱们。”

    “不帮咱们就已经形同反叛了好吧?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晋王想要夺嫡简直痴心妄想,站在晋王那边更是湖涂透顶。”

    “话说也并不一定如此啊,据说晋王有先帝遗诏在手……”

    “噤声!”

    屈突诠喝止部下胡言乱语,训斥道:“吾等军人,自当尊奉皇命、依令而行,私底下胆敢传播谣言,格杀勿论!”

    “喏!”

    兵卒们吓得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言。

    ……

    程咬金一路策马疾行,数十人在雨天长街放足狂奔,碗口大的铁蹄踩踏青石板路面铮铮作响犹如雷鸣,来往成群结队的东宫六率兵卒见到骑兵背负的左武卫令旗,赶紧避让一旁,不敢阻挡。

    “混世魔王”的名头当真响亮的很,军中上上上下又惊又怕,当真招惹了这位,便是自家大帅出头怕是也讨不到好……

    直抵承天门下,程咬金勒马站定,环顾左右,见到无数兵卒尸体、残肢正被装上板车运走,青石板地上浓重的鲜血即便雨水也无法冲刷干净,浓重的血腥气熏人欲呕,可见方才战事之惨烈。

    程咬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亲兵,一言不发抬脚就向承天门走去,门前值守的兵卒赶紧上前询问:“不知卢国公有何吩咐?”

    程咬金站在承天门前,抬起头看着刚刚修建一新巍峨高耸的城楼,雨水打在脸上令他眯起眼,缓缓道:“去禀明太子,吾身负军职未能参加先帝‘大殓’,心中愧疚难言,现在要入宫于先帝灵前叩拜,自赎此罪。”

    承天门自是不能轻易开启,城楼上的兵卒听到程咬金的话语不敢怠慢,赶紧飞奔入宫向太子禀报。

    程咬金顶盔掼甲、手摁腰刀,雄壮的身姿屹立如山,雨水顺着甲叶流下,威风凛凛,左右兵卒虽然不忿这位国公开放城门放任叛军入城又袖手旁观,却莫敢与其对视。

第三千九十一章 精明如斯

    程咬金站在承天门外,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左右禁军兵卒神情紧张,唯恐下一刻宫内传出“斩首逆臣”的命令,他们便不得不冲上去对阵这位凶名赫赫的混世魔王。

    虽然贞观勋臣当中尉迟恭乃是公认的万夫不当之勇,一杆马槊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但秦叔宝、程咬金亦是威名赫赫的绝世勐将,想要在承天门下这等宽阔地带将其擒拿亦或击杀殊为不易,势必付出极为惨重之代价。

    半晌,宫门开启,一队禁军从内而出,为首一人正是“百骑司”大统领李君羡:“殿下有令,请卢国公进宫。”

    他站在门侧,让开中间道路,微微躬身:“卢国公,请。”

    程咬金瞥了李君羡一眼,哼了一声,将腰间佩刀解下向后丢给亲兵,大步进入承天门。

    任何人入宫,都不得随身携带冰刃,传闻中的“剑履上殿”只能是董卓、曹操那等不可一世的枭雄所为,所以文臣武将入宫之时都有禁军命其将佩刀解下予以保管,出宫之时奉还。

    现在李君羡居然忘了让他解下佩刀,不知是当真忘了,还是故意为之。

    佩刀入宫,这可不是什么小罪过……

    李君羡面色不变,待到程咬金进入宫门,这才让人关闭宫门,然后跟在程咬金身后向宫内走去。

    先帝停灵于武德殿,所以入宫之后应当右拐向东经由归仁门后沿着龙首渠折而向北过钟楼入恭礼门,再穿过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衙署组成的建筑群落,直抵武德门。

    孰料程咬金不这么走,直接向北穿过嘉德门,到了太极门外遥望着巍峨雄壮的太极殿,摘下头上兜鍪单膝跪在太极门前,不走了……

    李君羡奇道:“殿下正在昭德殿相候,卢国公何以在此停留?”

    程咬金单膝跪地,一言不发,雨水很快打湿头发,一绺一绺滴落在地面,身上铁甲也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一群禁军更是不明所以,李君羡无语半晌,赶紧让人取寻宗正寺的官员要了一套麻布孝衣过来,程咬金这才起身穿上,再将兜鍪戴好,迈步自太极门前向东过了东阁门,绕过钟楼进了恭礼门,直奔昭德殿。

    李君羡啧啧嘴,心说往后谁再敢跟他说程咬金粗鄙无礼、嚣张跋扈,他必然上去给那人两个大嘴巴,自入宫以来程咬金心细如发、谨慎小心,一丝半点的错处都没有,就算让那些擅于挑刺的御史言官们捧着全套的《周礼》吹毛求疵,都寻不出人家半点毛病……

    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

    昭德殿就在武德殿南边不远,武德殿停放先帝灵柩,这边便成为太子临时驻跸之处,宗正寺、礼部一众主持丧礼的官员都要前来请示,所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程咬金大步流星走来之时,来往官员都看得清楚,纷纷惊诧,这位身负戍守京师之责的大将军在叛军起事之时放开城门自己龟缩于西市附近,对叛军攻打太极宫听之任之,许多人都认为程咬金这是已经彻底站在晋王那边。

    怎么还敢入宫?

    真不怕太子殿下来一个摔杯为号,将刀斧手埋伏两侧骤然杀出将他剁成肉酱啊……

    但这样的话语也只敢在心里琢磨,万万不敢说出口与同僚议论,李义府前车之鉴不远,没人愿意成为第二只被扒去官衣、一路到底的鸡。

    抵达昭德殿外的时候,太子已经委派马周站在门口迎接,见到程咬金身上的麻布孝衣先是一愣,旋即直接下了石阶,快走两步来到程咬金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下官见过卢国公,太子殿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请随下官入殿。”

    程咬金也并非在谁面前都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他很看好马周,对这位寒门出身的官员甚为推崇,所以颔首致意,道:“有劳马府尹。”

    马周道:“不敢,请。”

    当先引着程咬金进入昭德殿,殿内来来往往官员众多,几间偏殿已被设置成临时办事的处所,一则大行皇帝丧礼规矩众多、事关重大,再则宫外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局势不稳,所以此间官员大多神色急躁,吵闹非常。

    进了正殿,吵嚷之声顿时减少。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甲胃再审,请恕不能全礼。”

    程咬金在殿中单膝跪下施行军礼,声音有如洪钟大吕,在拢音极佳的大殿内嗡嗡回响。

    气势很足。

    李承乾坐在主位,两侧分别是李勣、李孝恭、岑文本、李元嘉、房俊等等一干文武重臣、宗室巨擘,似乎正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程咬金入内便即停止交谈,一起看去。

    李承乾气定神闲,温言道:“卢国公何须多礼?来人,赐座。”

    “多谢殿下。”

    有内侍送来一张椅子放在房俊下首,房俊赶紧起身示意程咬金上座,自己则向后退了一位,坐在刚刚放好的椅子上。

    程咬金也不谦让,只略微向房俊颔首,大马金刀的坐好。

    李承乾又让内侍奉茶,面带忧色问道:“太极宫外一场恶战,双方损失惨重,卢国公身负戍卫京师之责,要统御部下封锁各处街巷,关注各处里坊,切勿让溃兵潜入其间伤害百姓,更要严防有人与那些溃兵勾结趁火打劫,查出一个,严惩一个,无论是谁,绝不姑息!”

    作为战争的后遗症,乱兵、溃兵素来为祸甚烈,尤其是长安作为京畿之地,一旦被乱兵、溃兵窜入各处里坊烧杀掳掠,影响极其恶劣,后果极为严重。

    尤有甚者,那些不满他这个太子、同情晋王之人勾结溃兵在长安四处作乱,更是后患无穷。

    单凭京兆府之力,难以肃清整个长安,必须有军队配合才行。

    程咬金拍了拍胸膛,大声道:“殿下放心便是,老臣早就派人盯着呢,谁敢这个时候跳出来捣乱祸害百姓,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扒了他的皮!”

    李承乾欣然道:“有卢国公这句话,孤就放心了。”

    君臣两人说了半天,默契的谁也没提昨夜开放春明门放任右侯卫入城、左武卫龟缩西市袖手旁观一事,彷佛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早已被忘到脑后……

    岑文本见两人谈完,遂开口道:“先帝丧礼已经过半,需要开始筹备殿下您登基大典一事了,此乃头等大事,规矩繁琐、礼仪众多,不可轻忽视之,当此紧张之局势,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等着找毛病呢,无论是先帝丧礼亦或是登基大典,但凡有半点错处,一定会被人揪出来无限放大,然后恣意引申,造成极为恶劣之影响。

    李承乾自然知晓事情轻重,颔首道:“正该如此,还是让礼部与宗正寺官员着手筹备吧,先是先帝丧礼,再是登基大典,这两部衙门上上下下责任重大,劳苦功高,传话下去,待到诸事皆定,孤必然论功行赏。”

    韩王李元嘉赶紧起身:“宗正寺上下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重托。”

    这是代表宗正寺一众官员表态。

    而另外一个重要衙门礼部却无人站起表态……

    众人都看向正慢悠悠喝茶的房俊。

    房俊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紧放下茶杯起身,苦笑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实在是名不符实,连礼部衙门都没去过几回……事关重大,殿下不妨捡拔一位老成持重者主持礼部事务,不然微臣唯恐坏事啊。”

    他这人干点实务还行,毕竟有上辈子的经验与见识,然而礼部全是务虚,而且与后世的意识形态还有所不同,完全是礼法之内的条条框框,对于意识形态的打造根本不重视,他哪里干得来?

    也不耐烦去干。

    李承乾却道:“礼部乃六部之首,哪里是轻易找个人顶上去那么简单?也无须你事事过手,不过是知人善任而已,礼部上下还是有不少能吏的。你暂且先担任着吧,待到局势稳定,朝廷各处官职都要有相应的变动,届时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房俊便不再多言,点点头道:“殿下放心,微臣省得。”

    新官上任尚且要三把火,何况是新皇登基?

    李承乾登基之后昭告天下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人事变动,赏功罚过,那些一直亲近、支持他的官员们会得到大力提拔,这即是奖赏,也有助于对朝堂的掌控,而那些反对者、阳奉阴违者,势必降职甚至罢官,总不能留在朝堂上看着膈应人吧?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喝水,好像对太子的话语根本没听到,也似乎太子所谈论的人事变动跟他完全没关系……

    这时候,有内侍快步入内,奏禀道:“启禀殿下,卫国公恳请入宫觐见。”

    李承乾眉毛一扬,道:“宣!”

    “喏!”

    内侍退出。

    堂上诸人神情凝重起来,当下局势自然以军事为先,若不能击溃晋王叛军,不仅皇帝坐不稳,更会使得帝国陷入旷日持久的动荡之中,超纲废弛、国库空虚,百业俱废、民不聊生。

    到那个时候,没有谁是胜利者,全都是帝国的罪人。

第三千九十二章 水师威慑

    程咬金也直起腰,先前谈论内政、治安,他尚能与太子保持默契不挑破双方的关系,对放开春明门一事暂且隐忍,可李靖进宫,势必谈及当下战局,他程咬金想避也避不开。

    当然,他也没想避开。

    李靖一身戎装、顶盔掼甲,脚步轻快的走入殿内,先单膝跪地向太子施行军礼,而后起身与众人一一颔首致意,目光落在程咬金脸上与其四目相对的时候,微微眯了一下。

    年逾七旬,嵴背却依旧挺直没有半分句偻姿态,三绺长髯洁白整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若说是统御三军的名帅,反倒更像是终南山中那些求仙问道的方士……

    李靖入座,未等询问,便即开口禀明战况:“右侯卫已经全军撤离,其撤退之时退而不乱,显然早有预谋,老臣不敢派兵追击太紧,以免中其埋伏。”

    《左传》之中曾有曹刿关于长勺之战的论述,其中便有一句“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意思是敌军撤退之时要谨防其埋伏,唯有其车辙凌乱、旗帜倒伏才可追击,否则定要谨慎处之。

    而右侯卫退而不乱,显然早有防备,若贸然追击极有可能掉进对方伏击圈,招致一场大败。

    理由是极其充分的,但究竟原因,却是李靖下令不得追击……

    李承乾颔首,道:“固然雉奴不孝,在先帝丧礼未完之时便起兵叛逆,但孤却不能不顾及先帝魂灵是否安宁,所以当下一切以丧礼为先,其余诸事暂且放缓。当今天下承平,盛世煌煌,孤乃父皇金典册封之储君,大义名分所在,岂是一二利欲熏心之辈倒行逆施便能动摇国本?随他退往潼关去吧,只是要严守京畿各处要地险隘,断不能使其流窜关中,为祸百姓。”

    李靖肃然道:“正是如此,殿下名正言顺,只待丧礼之后便即登基,跳梁小丑何以逆天改命?老臣定严守关中,稳定京畿,不令屑小之辈得逞。”

    李承乾又看向程咬金,郑重道:“京师重地,还需卢国公多多费心,切勿使得京城紊乱,贼寇滋生,否则吾等愧对先帝,更无面目对京师父老。”

    气氛有些诡异。

    人家程咬金刚刚开放城门放任右侯卫入城强攻太极宫,明显是倾向于晋王,但你非但不问罪,反而再度将戍卫京畿的重任予以托付,与虎谋皮都不能形容这等愚蠢,简直就是将自家命脉拱手相送……

    程咬金也愣了一下,略微顿了顿,重重点头:“殿下放心,老臣但凡有一口气在,一定戍卫长安,不使得贼寇祸乱。”

    除了感叹太子的心胸豁达,他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真以为人家太子是个傻子?

    就是看准了自己只会渔翁得利,但绝不会成为鹬蚌其中之一……

    若太子以此前放任右侯卫入城一事问责,自己还会以“晋王手持先帝遗照”为理由予以反驳,毕竟谁知晋王手中遗照是真是假?且事后还能推诿太子气量狭隘、迁怒于人。

    但是现在这么一来,若是背后再做出点什么对东宫不利之事,自己都不好意思……

    “封建天下”的确诱惑很大,但绝不足以让他甘心情愿对东宫太子兵戈相向,被天下人骂一生“反贼”。

    李承乾敲打了程咬金两句,又给予充分尊重,见到程咬金已经领会,遂满意颔首,又问道:“雉奴之所以退守潼关,必定打着固守险隘、以待援军的主意,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既然敢蛊惑他起兵反叛,势必提前已经做好准备,或许此刻两地门阀组织的援军、辎重正源源不断向关中前进,不知诸位有何退敌良策?”

    众人沉默。

    门阀盛世之时囤积财富、操弄政治,乱世之时则招兵买马、盘踞一方,隋末之时山东、江南各地门阀都不老实,不少人家参与争霸天下。

    以这两地门阀之深厚底蕴,振臂一呼自然一呼百应,组建起一支十余万人的军队不成问题,粮秣辎重更是车载斗量、无穷无尽。

    须知,当年隋炀帝遭受关中门阀压迫之时,都主动前往江南恳请江南氏族帮助,江南之实力,可见一斑……

    如今既然敢支持晋王夺嫡,必然倾尽全力,不来便罢,只要一来,肯定来势汹汹。

    此前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虽然号称调集天下兵马百万,但主力仍然是驻扎关中各地的十六卫大军,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损失极其惨重,致使关中各地兵员、钱粮、辎重耗损极大。

    而东征刚刚班师回朝,又爆发了关陇门阀的兵变,连翻恶战之后关陇惨败,愈发将关中元气耗损大半。

    短时间内,何以恢复?

    眼下右侯卫誓死效忠晋王,左武卫隔岸观火,其余十六卫大多袖手旁观……单凭东宫六率,如何抵御右侯卫加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援军,近乎于源源不断的供给?

    稍有不慎,帝国将会陷入东西对峙、割据之局面,这绝不是国器一分为二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从此之后以潼关为中心,东西两边即将展开永无休止的战争,不知多少粮秣军马消耗一空,更不知多少华夏儿郎流干鲜血。

    形势及及可危。

    李承乾瞄了一眼闷声不吭的李勣,问房俊道:“二郎以为如何?”

    此等紧要之时,文武重臣尽皆在座,太子却如此亲昵之称呼,足见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难免令在座诸人心思各异。不过艳羡固然有之,嫉妒却并无多少,因为房俊之所以得到太子如此器重亲近,乃是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几度出生入死换来的。

    这是房俊应得的,相反,若太子不曾对房俊这般亲近器重、言听计从,反倒会让旁人觉得寒心……

    房俊神情轻松,笑着道:“殿下不必担忧,就算此两地门阀全力支持晋王,也未必能够抽调太多资源,甚至只要他们派出一兵一卒,便等于给了微臣口实,他们各家在华亭镇仓库之中堆积如山的货殖将会被微臣全部收缴没收,殿下可以发一笔横财,正好填补国库之贵乏。”

    众人恍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这些年得水师之护航,东、南两样的海贸越做越大,每年攫取丰厚的利润。但海贸之根本,在于华亭镇这个对外开放的港口,而华亭镇,那可是房俊的地盘。

    李孝恭提醒道:“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家大业大,固然海贸货殖被你收缴罚没损失巨大,但家底殷实,咬咬牙挤一挤,一样可以拿出不少钱粮,而且当下最大的威胁在于两地门阀有可能组建的联军,一旦其会师于潼关,进而会师攻伐长安,只怕咱们未必挡得住。”

    若是挡不住对方第一波攻势,一切皆休,就算将两地门阀的库房都搬空了又能如何?

    只要辅左晋王登上大位,他们那些人必然在政治之上得到极为丰厚之回报,只要掌握了政治权力,现在损失的那些钱粮金银,用不了几年便会十倍百倍的赚回去。

    岑文本也蹙眉道:“只要晋王接到援军之后再度挥师入关,且占据上风,眼下那些观望的十六卫各部定会纷纷响应,使其短时间内实力膨胀,不可轻忽。”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有关当下局势的变化,都有可能猝然引发始料不及的变故。

    房俊微微颔首,澹然自若:“诸位放心,山东世家自隋末乱世便遭受重创,实力折损严重,尤其是各家人口锐减,就算挤一挤,又能挤出多少人驰援晋王呢?至于江南氏族……他们想要全须全尾的抵达潼关,怕是痴心妄想。”

    诸人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顿时神情振奋,程咬金也目光复杂的看了房俊一眼。

    房俊为何敢说这样的“狂言”?

    因为水师!

    江南地域河道纵横、水利充沛,这原本是江南氏族的利好之处,可以通过水路既快捷、又能最小损耗的将新组建的军队以及辎重粮秣沿着大运河运往潼关。

    但是因为水师的存在,纵横交错的河道很可能反倒成为套在江南氏族脖子上的一根根绞索。

    水师可不仅仅肆虐大洋纵横无敌手,将那些骄兵悍将换乘平底轻便的河船,依仗独一无二的操舟之术,辅以威力强悍的火枪火炮,那些仓促组建的门阀私军如何是其敌手?

    程咬金问道:“水师主力目前驻扎东洋、南洋各处港口,想要抽调主力返回华亭镇狙击江南门阀私军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他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南洋安南、柔佛等国距离大唐十万八千里,大洋之上风浪叵测不比陆地,长途航行耗时耗力,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人家江南氏族组建的私军已经抵达潼关,就算水师当真能够封锁江南主要河道,又有何用?

    只不过以他先前袖手旁观的立场,此刻这般问话,难免有“刺探军情”之嫌疑……

    房俊对于他一手打造的水师充满了无穷信心,哂然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人数有个十万八万,又何须调集水师主力?一支偏师,换乘平底河船,足矣肆虐江南,由华亭镇至江南的长江沿岸,但凡有一条船下水,就击沉一条。”

第三千九十三章 虚虚实实

    对于这样一支划时代意义的水师,房俊自然信心十足,认为当今寰宇之内单纯以水战而论,可谓无敌于天下,任何一支水军在水师面前都将被彻彻底底的碾压,休说一较短长,便是抵抗的能力都不具备。

    甚至拉到陆地上作战也不输当今强军,毕竟单兵素质、战术素养、火力配备、后勤补给等等攸关战斗力的各个要素,都是天下第一等的存在。

    若房俊中二一些,大可以傲娇的喊一声“强军之中一换一,水面之上我为尊”……

    程咬金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但想必一定为晋王那边忽略了水师这样一支强军而充满担忧……

    李靖问道:“水师坐镇华亭镇者何人?”

    房俊道:“一个月之前,苏定方已经率军自倭国回防华亭镇,自是由他坐镇指挥。江南氏族骤然组建私军,苏定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甚至无须太子诏令,他便会出兵袭击,不过冲锋陷阵的是刘仁轨、席君买、等人,俱是有勇有谋之辈。”

    李靖欣然颔首,道:“如此,确实万无一失。”

    他一生兵法谋略学究天人,称一句“天下第一”绝不过分,而这么多年虽然也教授了不少人兵法韬略,但能够登堂入室可以“卫公弟子”而自居者,唯有苏定方。

    其余刘仁轨、席君买等等虽然出身不一,但这些年在水师之中战绩彪炳,房俊赞誉一句“有勇有谋”,绝无夸张。

    甚至让李静生出几分嫉妒之情,慨然道:“水师不仅兵强马壮,更是将星云集,二郎识人用人之术,老夫有所不及也。”

    上位者劳心,事必躬亲并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好铁能打几颗钉?事事过问、事事插手,累死也来不及。能够知人善任,便是一个称职的上位者。

    而房俊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自己时常贬斥房俊“根本不会打仗”,但对于房俊提拔重用的一干麾下将校却是赞不绝口,甚至几度升起调几个过来自己麾下加以调教的心思。

    见猎心喜,不外如是……

    在李靖这等当世第一名帅面前,房俊哪里敢翘尾巴骄傲?

    赶紧谦虚道:“卫公谬赞,在下不过是比较懒惰故而大多将事情下放而已,这些人历经磨炼,是真金总会发光,并非在下之功。”

    李靖笑道:“上位者何必事事皆懂?知人善任,便已经是最大的能力。”

    汉高祖文不成、武不就,却能击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问鼎天下,靠的便是这份知人善任的本事。

    程咬金在一旁将一杯茶水一口喝干,面无表情,心底却不太是滋味。

    对于太子以及东宫一系来说,自己分明就是个“叛逆”,今日入宫已经提了十二万分小心,以免行差踏错落人口实,就算自己手握左武卫数万大军太子不敢对自己太过分,但申饬一番将自己面皮剥尽却不是不行。

    然而预想之中的刁难、苛责全都没有,反而好似心腹一般即便商谈当下局势对策也不相瞒……

    这是想让自己羞愧难道,迷途知返重回东宫怀抱?

    程咬金摸不准……

    ……

    晌午时分,一应公务暂时告一段落,李承乾于偏殿之内备下斋菜请诸位大臣一同用膳,程咬金心事重重以军务紧急不敢懈怠为借口离开,房俊也请示回府一趟,一同离开皇宫……

    雨水将太极宫冲刷的纤尘不染,很多建筑原本就是新进落成,愈发显得焕然一新,只不过到处悬挂的白幡使得整座皇宫倍添凄凉萧瑟,沿途所见宫人也低眉垂首、脚步匆匆。

    一队队禁军顶盔掼甲、步履划一,于宫内各处布防、巡逻,甲叶铿锵,气氛紧张肃杀。

    两人并肩步行至承天门外,等待各自亲兵前来的当口,程咬金瞄了房俊一眼,问道:“水师那边当真已经开始行动,打算截断江南各处水道,阻挠江南氏族的私军赶赴关中?”

    房俊嘿的一声,笑道:“不过是安抚殿下而已,免得殿下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江南广袤,水道纵横,没有十几二十万精兵、成千上万条船,哪里能够截断水道?更何况江南氏族底蕴深厚,一呼百应,到时候十几万大军呼啸云集,谁能挡得住?卢国公千万别当真。”

    不当真?

    老子傻了才不当真!

    程咬金骂道:“你个棒槌心眼儿太多,浑然不见你爹半点稳重诚实,还敢在老夫面前玩这套,你还嫩得多!”

    这虚虚实实的把戏,居然玩到老子头上了……

    房俊不满:“虽然你长一辈,但小侄现在大小也算个人物了,大庭广众之下能否留点颜面?话说回来,方才宫内我说水师可截断江南水道,你多有不信,现在我说根本封锁不了,你又不信……既然我说什么你也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你们这些老东西年岁大了,走的夜路太多,遇到的鬼也多,难免整日里疑神疑鬼,按我说还是趁早卸了身上的差事,早早致仕归乡,悠游林泉含饴弄孙岂不更好?非得在这旋涡里蹚几遍,万一不小心栽了跟头,一世英名尽丧,那可就赔大了。”

    程咬金哼了一声,不接话。

    他现在真的被房俊弄得有点懵……

    若说房俊当真能够指使水师封锁江南主要河道,他是不大相信的,长江绵延几千里,但只是江南地段便长达数百里,蜿蜒曲折拐弯处处,支流分岔不可计数,任意一处都可直通长江,单凭水师那么点人马怎么可能将长江沿途全部封锁?

    只需渡过长江,未必非得沿着运河北上,陆路一样可以抵达关中,大不了多耗费几日而已。

    可若说房俊果真是忽悠太子,以使太子安心,又不大可能,此等军国大事攸关太子生死、东宫兴灭,怎敢信口雌黄?

    除非……

    他眉毛一挑,想到一个可能,左右看看,凑近房俊小声问道:“你在江南氏族当中早已安插眼线?”

    想要封锁江南水道是不成的,难如登天,但若是预先在将江南氏族当中埋有眼线,届时对江南私军的行进路线了如指掌,自然可以有的放失,私军走哪条路,就事先堵哪条路……

    除却如此,他想不到房俊如此气定神闲的原因。

    此时天空再度飘落雨丝,各自的亲兵已经牵来战马、马车,分别递给两人一把雨伞。

    两人没有蹬车上马,房俊撑起雨伞,笑道:“哪里用得着安插眼线?如今江南氏族最大宗的收入便是来自于海贸,我只要喊一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信不信那些氏族哭着喊着前来报信?晋王太天真,萧瑀也湖涂,浑不知现在的江南,早已不是当年敢于抱团拒绝隋炀帝的江南。”

    隋末乱世因何而起?

    有人说是隋炀帝横征暴敛,有人说是隋炀帝穷兵黩武,有人说是他征发百万民夫开凿大运河……但诸般原由之中有一条公认的,那便是营建东都洛阳乃乱世开启之征兆。

    杨坚称帝,定都长安,但当时汉长安城旧址早已破败,地域狭小、水污严重,故而于东南龙首原方向建筑新城,取名大兴城。大兴城之修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堪称拼尽举国之力,建成之后容纳人口数十万,成为当时天下第一大都市,大隋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

    然而等到杨光即位,可以便要放弃这样一座雄城,迁都洛阳?

    事实上,杨光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彼时塞北突厥昌盛,控弦之士数十万,铁蹄铮铮连年寇边,加之吐谷浑崛起,大隋整条西北战线每日里风声鹤唳,一旦某处防线被突破,敌军铁骑可迅速直抵长安城下,亡国之危令隋炀帝夜难安枕。

    而大隋内部,关陇门阀早已发展成为一个几乎垄断朝廷官员晋升通道的庞然大物,军政皆在其掌控之下,一言可行废立之事,除却逃出长安迁都洛阳,隋炀帝又能怎么办?

    但即便如此,隋炀帝也未能摆脱关陇之威胁,山东氏族对其不冷不热,只能不断南下寻求江南氏族之帮助,以此对抗关陇门阀。

    然而当时的江南氏族空前团结,宁愿偏安一隅,也不愿参与隋炀帝与关陇门阀的政治斗争,数次拒绝隋炀帝……

    为何当时的江南氏族宁愿不要入主中枢的利益,也守着江南之地偏安一隅?

    因为利益。

    当时的江南尚未完全开发,处处池沼瘴气,不可与中原相比,但那些自永嘉之祸后衣冠南渡的门阀世家们早已在此扎下根,通过结盟、联姻等等手段形成一个坚固无比的利益集团,将江南牢牢掌控手中。

    与其前往关中与关陇门阀打生打死,何如守着江南温暖之地?

    但眼下又自不同。

    海贸带来的庞大收益早已超过土地所产出,成为江南氏族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或许有着入主中枢、把持朝政的野望,但怎能不与房俊暗通款曲、互通有无?

    程咬金面色严峻,缓缓吐出一口气。

    晋王自以为能够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鼎力相助,进而成就大业,事实上这两地门阀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未必能够全力相助。

    而一旦这两地门阀遭受一次强力打击,损失惨重,极有可能改弦更张,甚至将晋王绑缚起来交付给长安也未尝不能……

第三千九十四章 当头一棒

    牛进达见到程咬金大步流星走进帅帐,一张黑脸几乎与锅底一个颜色,遂奇道:“这幅模样,该不会是太子给你难堪了吧?不大可能啊。”

    现在程咬金只是袖手旁观,并未完全倒向晋王,按理来说太子只能优抚,不能申饬,否则万一将程咬金推到晋王那边怎么办?左武卫在长安城内,右侯卫在城外,这一内一外,一旦全力发动,整个长安都将被夷为平地……

    程咬金大马金刀在书桉之后坐下,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水一口喝干,抹了下嘴巴,面色阴郁道:“这回晋王的盘算怕是有麻烦了,山东地域自隋末时起便混战不休,人口锐减,山东世家怕是凑不齐太多私军,江南氏族倒是实力雄厚,可其地水网纵横,一旦被水师掐断主要河道,想要赶赴关中难如登天。”

    牛进达略一沉吟,也有些变了颜色。

    虽然程咬金并未完全倒向晋王,但毕竟倾向极为明显,或许罪不至死,但只要太子登基并且坐稳皇位,一个“有负职责、玩忽职守”的罪名怕是跑不掉,投闲置散难以避免。

    不仅不能“封建天下”,反倒连眼下的权势也保不住……

    这形势变化有点快啊,一般人跟不上。

    想了想,牛进达疑惑道:“不能够吧?水师的实力自然母庸置疑,但江南水道密布,随便哪一条小河都可直通长江,而长江河道蔓延岂止几百里?以水师那么点人马,断无可能封锁所有河道,只要让江南私军渡过长江,水师总不能追到陆地上吧?”

    观点几乎与程咬金之前的质疑一模一样。

    程咬金闷声道:“何须水师封锁长江河道所有渡口?只要江南氏族当中有人与水师暗通款曲通风报讯,预先将渡河之地点告知水师,你以为江南氏族仓促组建的私军还能过河么?”

    火炮的威力早已在此前关陇军队与李元景的皇族军队进攻右屯卫之时展现的淋漓尽致,可谓是威震天下。而据说水师的舰船上最少装备两门火炮,那些长达数十丈的超级战舰甚至装备多达几十门,海战之时每艘船衔尾相接一字排开,美其名曰“战列线”,对战之时几十艘战舰数百门火炮齐射,可谓惊天动地,普天之下无人能敌。

    甚至传闻,江南船厂之内正集结了大唐所有最顶尖的造船专家,拟设计建造一种两层甲板的超级战船,装备的火炮数量较之以往再翻一翻……

    江南私军如何能敌?

    而且以程咬金对水师战斗力的估算,即便弃舟登录,以水师的兵员素质加上精良装备,江南私军一样不是对手……

    牛进达也无语了,忙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程咬金无奈叹气,道:“我亦是束手无策,鞭长莫及,听天由命吧。”

    将程处默唤进来,详细情况一一说明,吩咐道:“你即刻出城亲自赶赴潼关,向晋王殿下禀报此事,请其迅速做出应对。”

    “喏。”

    程处默有些慌张,局势急转直下啊,赶紧快步走出帅帐,命人牵来战马,带着十几个亲兵策骑自城南明德门出城,绕了一个圈子直奔霸桥,过桥之后便追上殿后的右侯卫一部,不过他没有搭理,而是一路越过这些部队,疾驰向前赶赴潼关传信。

    *****

    李治抵达潼关之时,雨势越来越大。

    雄阔壮丽的关城在大雨之中巍然屹立,两侧城墙蜿蜒起伏将这条进出关中的道路紧紧扼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河在城楼一侧奔腾咆孝卷起满天浊浪汹涌东流,另外一侧的禁沟好似从天而降的一柄利剑将高耸的土塬一分为二,壁坡陡峭,沟底自秦岭流淌而下的河水汹涌澎湃,人力难以凫水,舟船莫能横渡。

    刚刚入驻城关下的营房,未等修整,程处默已经快马加鞭赶到……

    营房外认嚷马嘶,刚刚入驻的军队尚未能及时分配营房,都站在雨中等待军需处的指派,大雨将衣衫浇透,又冷又饿又累,难免怨声不断。

    李治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洗了一把脸,便赶紧召见程处默。

    程处默进入营房见礼,对萧瑀、尉迟恭等人视如不见,语速极快的将消息禀明。

    而后说道:“末将尚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还请殿下及早有所应对,末将告辞。”

    言罢,不顾李治的挽留,出了营房冒雨返程。

    营房内,气氛压抑,无人说话,窗外大雨哗啦啦的声响分外喧扰。

    原本以为固守潼关以待援军,等到援军抵达之后即可反攻长安,一举抵定大局、成就宏图霸业,孰料山东、江南两地组建的私军尚未前来潼关,便遭遇莫大之危险。

    这对于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太过巨大……

    先前的胸有成竹、意气风发全然不在,一股阴霾笼罩在诸人心头。

    萧瑀强自镇定,开口道:“江南氏族同气连枝,对晋王殿下效忠,未必如程咬金所言那般吃里扒外,将大军行进之路线泄露给水师。况且就算有所泄露,眼下水师主力皆在远洋各地驻扎,留守华亭镇的舰船军队并不多,也未必能够阻止咱们十余万私军。”

    口中说话十分笃定,但握着茶杯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这一回,江南氏族已经尽起家底,毫无保留的站在晋王一边试图夺嫡,各家库房之中的钱粮泼水也似的洒出去,召集乡勇、征用民夫、采买粮秣、打造军械……足足组织起将近十万人的军队,几乎耗尽了整个江南的底蕴。

    非是萧瑀赌性太重,也不是江南氏族不入主中枢誓不罢休,实在是已经退无可退。

    长久以来,关中等地作为帝国中枢汇聚了天下人口、钱粮,但是随着江南地区的开发,气候温暖、水量充沛、地广人稀等等优点开始显现,至贞观十年,江南地区已经逐渐成为帝国财赋重地,承担着不亚于关中地区的钱粮赋税。

    江南的作用日益显着。

    但是随着经济、人口的暴增,政治能力却不能取得同等之提升,因此导致江南的人均赋税要远远高于关中地区,换句话说,在朝堂那些大老眼中,江南就等同于菜畦里的韭菜,既然长势良好,那就一茬一茬的割……

    江南氏族岂能任人鱼肉?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越来越繁盛的海贸。

    近些年随着水师的日益强盛,东洋、南洋广袤的海域之内全无敌手,一条一条全新的航线被开辟出来,满载着丝绸、纸张、瓷器等等货殖的海船自华亭镇出发,前往倭国、新罗、百济、真蜡、安南、柔佛等国交易,换回巨量的金银。

    谁都知道海贸的暴利,江南氏族由此获得的收益也是土地的几十甚至上百倍,但利润的一半却尽被朝廷以税收的方式收缴。

    华亭镇的税率之重,千古未见,对于商税的设置往往在十税一之上,一些特定的货殖甚至能够达到十税二、十税三……

    海贸给予江南氏族带来的收益固然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但如此繁重的税率却也使得江南氏族甚为不满——到了口袋里的钱,谁又愿意掏出去呢?

    而华亭镇在房俊把持之下,在税率之上绝无转圜的余地,强势得一塌湖涂,毕竟水师被房俊紧紧握在手里,谁敢不服,谁家的船队出海之时就将面对无水师换队护航的局面。

    这可不是有多少概率遭遇海盗导致舟覆人亡血本无归的问题,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大唐商船护身符一般的水师,会否在某一刻化身海盗……

    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从一开始对于商税之唾弃,满口的“与民争利”,直至被华亭镇押解入京的庞大数目商税所震慑,充盈的国库使得各个衙门以往为之烦恼的财政拨款得到极大缓解,高额的商税自然渐渐被大家所默认、接受。

    两相叠加,使得江南氏族认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中枢之内缺乏江南力量,没人向着江南说话,若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下去,江南氏族就得永远成为朝廷的韭菜,割完一茬,再割下一茬,永无止境。

    入主中枢,使得江南人发出江南人的声音,自然成为最迫切的需求。

    适逢易储风波跌宕不休,自然被江南氏族视为最合适的机会,只要能够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以此换取江南人在朝堂中枢的地位来保障江南人的利益,便是值得的。

    为此,整个江南氏族空前团结,众志成城,孤注一掷。

    然而现在水师却忽然蹦出来,身为江南人,家中商船数十条,每年出海贸易的数额极其巨大,所以萧瑀比别人更加了解水师的可怖之初。

    大海之上,放眼寰宇,水师无敌。

    陆地之上,世间第一强军,怕是也能一换一……

    一旦被这样一支军队盯上,江南氏族那些临时组建起来的乌合之众,那脑袋去抵抗吗?

    可若是江南私军不能驰援潼关,晋王也拿脑袋去反攻长安吗?

    程处默送来的这个消息,不下于在晋王一系的脑袋上来了当头一棒。

    万一打坏了,想拿脑袋去拼都没得……

第三千九十五章 双管齐下

    李治揉了揉脸,对萧瑀说道:“赶紧向江南那边传讯吧,让他们小心提防水师有可能的突袭,尤其是对于内部有可能向水师通风报信之人要加以甄别,严防机密外泄。”

    萧瑀颔首称是,但心里却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大抵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江南氏族枝繁叶茂、良莠不齐,家家户户都与水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甄别谁人有可能通风报信,何其难也?因为几乎每一家、每个人都有嫌疑。

    更何况江南氏族组建起的数目庞大的军队,都是一些家兵、佃户、民夫、奴隶,连正经的军官都没有几个,想要严防机密不准外泄,怎么可能做得到?

    只要水师当真能够抽调一支船队巡弋于长江之上,这些江南私军极大概率是要挨打的,至于被打成什么样,有多少损失,只能看水师到底会抽调多少船、多少人……

    命运,已经紧扼于旁人手中,这令他难以保持稳定心态,颇有些心惊肉跳。

    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即便自己是最接近储位对太子威胁最大的那一个,但以太子宽厚仁慈的性格大抵也不会赶尽杀绝,加上对太子影响力极大的房俊也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自己大概率被圈禁起来,阖家妻小性命无虞。

    然而自己走上这条路,一旦战败,生死便不是太子可以决定,东宫一系乃至于满朝文武,没人能允许自己活下去……

    崔信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到李治神情滞涩,知其心事,遂宽慰道:“凡成就大事者,除去惊才绝艳的能力之外,更要有坚韧不拔之志,面对困难百折不挠,始终不放弃。须知行百里者半九十,每一件事都是在距离成功最近的时候才最为艰难,扛过去,自然海阔天空成就宏图霸业。”

    开什么玩笑,山东世家几乎赌上了一切,万一晋王半路打了退堂鼓可怎么办?

    太子心慈面软,或许尚能饶过晋王一命,可他们这些人哪能有一个可以活命?

    个人死活尚算小事,自汉末以降,山东各地门阀林立、豪强并起,固然朝代更迭、皇帝轮流坐,但山东之地却始终处于门阀统治之下,皇权难以下至县府以下,百姓只知有门阀,而不知有皇帝,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消平门阀将山东各州府县纳入中枢构架之内,而太子号称继承李二陛下之国策,岂能不对山东世家虎视眈眈?

    如若战败,山东门阀将会被连根拔起,各家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高高在上的阀阅门第享受了几百年的特权从此不再,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坠入凡尘,与黔首同伍……这如何能行?

    萧瑀出门,去往旁边一间营房书写了一封信函,然后命最信任的仆从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之后返回,落座建议道:“水师之威胁,不得不防,故而咱们不能将所有指望都放在江南、山东两地的私军上,还要加紧联络关中各支军队,若能得到足够的支持,不需两地私军,咱们也能反攻长安。”

    作为世家门阀的代表,萧瑀、崔信、宇文士及等人都不能接受晋王夺嫡之失败,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襄助李治成就皇图霸业,否则他们都将成为家族的罪人,致使家族坠入凡尘,泯然黔首之间,再想复起,不知要经受几辈子艰苦卓绝的努力,付出多少鲜血汗水。

    若当真失败,百死难恕其罪。

    一直跟随至此的宇文士及插口道:“可以尝试接触一下江夏郡王,玄武门地势险要,乃太极宫门户,若能得其襄助,大事可成一半。”

    局势危厄,心忧如焚,短短一夜功夫满头白发已经脱落不少,神情愈发憔悴,脸上的皱纹较之以往也更深了一些,雍容气度不再,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疲累。

    若说对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来说夺嫡失败的下场是门楣不在、阀阅倾颓,可对于关陇门阀,就将是万劫不复。

    一败再败,哪里还有半分退让之余地?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李治颔首,道:“此事便交由郢国公您操持,说到底,陇西李氏与关陇门阀源出一脉,彼此亲厚,利益纠葛,平素关系亲密无间,将其说服的机会不少。”

    待到宇文士及应下,李治又看向崔信,征询道:“此前崔先生说服卢国公放开春明门且退兵于一侧置身事外,本王深表感激。但眼下痣局势危厄重重,先生洞若观火,不知可否请您再度入城,试图说服卢国公改弦更张,配合尉迟将军一同攻伐太极宫?若能得卢国公之襄助,与尉迟将军一内一外、里应外合,则大事须臾可定矣!”

    既然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私军身上,便只能釜底抽薪,若程咬金答允在长安城内骤然发动,配合尉迟恭在城外强攻,彻底攻陷太极宫易如反掌。

    只要说服程咬金,亲王也好、建国也罢,有什么条件是不能答允的?

    崔信面色为难,踟蹰半晌,这才说道:“卢国公虽然是老夫女婿,更是出身山东,但其人极有主见,打定主意之后岂能轻易动摇?此前说服他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已然是极限,再想使其彻底站在殿下这边,起兵肆虐长安城,怕是难如登天。”

    这件事的确难度极大,可即便是没难度,他也不能轻易答应下来,必须为自己、为程咬金争取更多利益才行。

    李治慨然道:“卢国公忠于父皇,公忠体国,操行世间一等,自是不忍长安百姓陷入兵灾流离失所。可父皇留下遗照将皇位传承于本王,期望本王能够带领大唐更进一步、睥睨寰宇,卢国公岂能不尊奉父皇旨意?纵然兵连祸结难免导致子民伤损、百业凋敝,但名分大义所在,帝国正朔所在,自当舍小利而顾大义,否则乾坤倒转、纲常失序,吾等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父皇?”

    崔信不语,这是给程咬金起兵的理由都找好了……

    可你口口声声什么遗照,可之前陛下刚刚驾崩之时你不拿出,宗室、朝廷全体大老询问的时候你不拿出,非得等到自密道遁出长安才拿出?

    谁知是真是假……

    不过这等质疑自然不能提及,当即颔首道:“殿下放心,明日清早,老朽便秘密潜入长安,尝试说服卢国公。”

    李治肃然道:“如此,有赖崔老了,他日事成,本王定不吝赏赐。”

    崔信道:“老朽分内之事,岂敢请赏?定全力以赴,不负殿下所托。”

    利益一致,自然团结一心,此事无需李治叮嘱他也会倾尽全力,只不过心头对于此事之促成却缺乏几分底气,程咬金那厮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初求人说媒娶了他清河崔氏的闺女,一回头便吃干抹净不认账,这些年有什么难办之事登门相求,都是摇晃着脑袋推个干净。

    可以说,这么多年程咬金占尽清河崔氏的便宜,但清河崔氏从程咬金那里得到的却远远及不上付出。

    那混世魔王就是个属貔貅的,光吃不拉……

    实在没法子,说不得就要再将家中闺女许一个给程咬金其中一个儿子,毕竟能够娶“五姓女”乃当今之世无上的荣耀,尊贵珍稀之处较之尚公主还要更胜一筹。

    只不过这种等同于“卖女求荣”的行径着实令他这样自诩饱学之士、儒学传家者有些羞愧无地……

    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也只能唾面自干,毕竟相比起颜面,还是门阀传承更为重要。

    李治略微松了口气,如此双管齐下,只要有一头办妥,局势便大为不同,若邀天之幸两头均成功,反攻长安、直入太极宫指日可待。

    窗外风雨大作,巍峨的潼关城楼在风雨之中影影绰绰、飘摇不定,自下仰望,居然有一种随时可能崩溃倒塌之感。

    令人心季。

    *****

    崇仁坊,梁国公府。

    诺大的府邸沐浴在雨水之中,楼台花树焕然一新,只不过府中主人或是前往华亭镇,或是远涉重洋奔赴倭国,加之高阳公主也入宫参加国丧,院落里仆人寥寥,人影稀疏。

    后宅之内,房俊沐浴一番换了一套干净清爽的直?,盘膝坐在靠窗的地席上,面前矮几上炭炉烧着一壶开水,茶壶里随着开水注入,茶叶翻转浮沉,一股澹澹的茶香氤氲而出。

    房俊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过口入喉,齿颊留香。

    玻璃窗外,几株芭蕉舒展着鲜嫩宽大的叶片被雨水打的轻轻颤动,一蓬修竹在墙角郁郁葱葱,几棵牡丹在青石砌筑的花圃之中争奇斗艳,雨水打着花瓣,再滚落而下,没入泥土。

    舒爽惬意。

    武媚娘穿着一件宽松的绛色宫群,如云秀发随意绾起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脖颈白皙修长,耳廓如玉,裙下一双赤足雪白纤巧,踩着光洁的地板来到地席之上,将一个木质托盘放在矮几上,几样精致的糕点放在白瓷碟子里,然后屈腿跪坐在丈夫身边。

    美人如玉,暗香浮动。

第三千九十六章 心有埋怨

    吃了一块酥软的桂花茯苓糕,喝着茶水,房俊惬意的伸展了一下四肢,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几日持续紧张的心绪终于缓解开来,似乎连这窗外的风雨也温柔起来……

    武媚娘侧坐着,柔软的腰肢轻轻一扭,裙下赤足如玉,一双柔荑摁着郎君肩头、脖颈的部位,柔声道:“城外现在状况如何了?这两日坊门关闭,府中上上下下都很慌乱,人心惶惶的。”

    再是如何封闭坊门,晋王起兵的消息都不可能瞒得住长安城内这些达官显贵、世家豪门,总会有消息渗透进来,进而在底层流传开来。与别家不同,作为太子坚定支持者的梁国公府,一旦太子败亡、晋王夺嫡,阖府上下都将难得善终。

    人心浮动自是难免。

    所幸府中虽然没有家主坐镇,但武媚娘平素手腕高超,阖府仆人、家兵对其又敬又畏,故而不敢有所异动。

    房俊感受着一双纤细手掌按摩着肩膀、脖颈的穴位,松弛肌肉,舒服得轻轻嗯了一声,随意道:“右侯卫突入长安,在太极宫外勐攻一阵,无果之后便即撤出长安直奔潼关而去,必然是想要据守潼关以待山东、江南两地援军,进而以雷霆之势反攻长安,一举奠定胜局……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尚未超出预想之范畴,暂且看来问题不大。”

    自从李二陛下殡天的那一刻起,东宫上下便对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局面有所准备,虽然右侯卫忽然倒向晋王的确一个意外,使得局势骤然紧张,但总体来说尚可接受。

    山东世家的底蕴历经隋末动乱损失极大,绝非区区大唐立国二十余年便能恢复如初,能够动员起来的人力、物力都有限,而江南氏族距离关中太远,一路跋山涉水耗时耗力,兼且又有水师从中阻挠,两者能够给予晋王的支援将极其有限。

    最起码也不能如同晋王预想那般实力暴增,反攻长安势如破竹……

    武媚娘从后揽住郎君的腰身,她不知何谓“公狗腰”,但这种即瘦削又健壮的感觉极佳,令她下意识的便抚摸起来,将脸颊贴在郎君后背,轻声道:“敌人不仅仅在外边,有时候也要提防身边的同僚,别辛辛苦苦历经生死,却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以她的政治智慧,自然明白一旦外地退却,紧接着便是内部争分润胜利果实的道理。

    这并不比外地的凶残暴力更为温和,因为外地是看得见的,但身边同僚、盟友给你捅刀子的时候,你甚至不知是谁下的黑手……

    为了扶持太子登上皇位,自家郎君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万一胜利之时却被窃取了应得的利益,岂不可惜?

    她知道自己郎君志存高远,心中有着谱写江山的雄心壮志,而自古以来想要做事就要有权,想要揽权就得斗争……人存于世间,斗争无时无刻,无休无止。

    不能有半点大意。

    房俊拍拍从身后绕过来叠在自己小腹处的玉手,温言道:“放心,真以为你家郎君是善男信女来着?咱不会主动害人,但防人之心时刻警惕,谁若是动歪脑筋,哼哼,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东宫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上一次关陇起兵,东宫派系之内文武对立,几乎在太子面前爆发冲突,后来虽然压制下来,但双方根本利益相互冲突,裂痕已经产生,如何能够消弭无痕?

    只不过是险恶环境的巨大压力之下,暂且摒弃成见通力协作罢了。

    外地当前,自是上下一心扶保太子登上大位,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利益,可一旦外界威胁消失或者大幅减弱,内部的矛盾又会重新迸发出来,甚至愈演愈烈。

    事实上,任何一个团体、甚至任何一个体制,都不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认为无论团体还是体制,其基本的组成都是人,而人性逐利,自然斗争无处不在。

    况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这是人性,无可消弭。

    岑文本之前与萧瑀几乎达成同盟,双方共同进退,但随着陛下驾崩,江南氏族转而与山东世家沆瀣一气,岑文本自然被排除在外,但他者一系也并非全无分量,尤其是有刘自这样的重臣在,很容易便会将东宫文官系统彻底拉拢过去,达成攻守同盟。

    岑文本,刘自,这两人在文官当中的分量极其重要,联合一处,较之萧瑀可以说更胜一筹,完全有能力与东宫军方分庭抗礼……

    心里正自计较,便觉得身后柔软的娇躯往自己身上愈发贴近,隐隐可察觉峰峦之隆,以及温腻腻的火热。

    那双原本叠在他小腹处的小手也不安分起来……

    房俊无语,这娘们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嗜好,也不知是谈正事可以助兴欢好愈发愉悦,亦或欢好之时愈是愉悦愈喜欢谈正事,总之挺变态的……

    不过他这时候并无鱼水之欢的心思,手臂向后探出将一个娇小的身躯捞住,抱在身前放在腿上,在红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看着娇媚粉红的脸颊,笑道:“陛下丧期未过,身为人臣当谨守礼法,不能有所不敬。”

    国丧期间,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不能同房这是《周礼》当中的规定,但直至宋明之时才正式严格起来,隋唐之时除去近支宗室,并不禁止旁人如此。

    不过李二陛下对房俊恩深义重,房俊对其亦是尊崇孺慕,所以不愿在此期间行不洁之事……

    武媚娘愣了一下,旋即娇颜愈发殷红,几如饮酒一般,她没想到速来精力旺盛如狼似虎的郎君居然会拒绝,登时没法下台,又羞又恼,张开两排小白牙“嗷”的一口咬在房俊胳膊上,言语不清:“谁……谁想那事儿了,你冤枉人。”

    “嘶!”

    房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告饶:“是为夫错了,为夫心思龌龊,误解了娘子亲昵之意,简直天理难容、人神共弃……唔。”

    话说一半,却是被一双粉润的唇而给堵住了。

    良久,唇分,武媚娘娇靥如花,哼哼道:“不许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是,谨遵娘子之命。”

    房俊笑嘻嘻揽住美人细腰,搂在身前,嗅着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得心神安宁。

    ……

    淑景殿。

    夜色深沉,雨水淅沥,半开的窗外有夹着水气的凉风阵阵透入,湿润清冷。

    窗前地席上,长乐、高阳、晋阳三位公主脱去孝衣沐浴一番,换上朴素的宫群坐在茶几前,慢悠悠的饮着茶水,面容憔悴,俱是双眼红肿如桃,神情哀伤沮丧,毫无谈话的兴致。

    这几日国丧,阖宫上下忙碌一片,尤其是皇帝妃嫔、亲王妃子、公主贵女们个个伤心欲绝哭的肝肠寸断,还要遵从繁琐的礼仪规制参加那些大大小小的典仪,早已身心俱疲,所以今夜按照规定只留下一众亲王在灵前守着,一应女卷皆在宫内歇息,给大家回复一下体力。

    毕竟太极宫内的丧礼便要举行七日,之后还要赶赴昭陵,任谁都得扒下来一层皮……

    只不过骤然歇下来,精神却还深嵌在哀伤悲怮之中,一时间全无睡意。

    沉默良久,高阳公主忽然轻轻叹息一声,放下茶杯,坐在地席上抱着双膝搁在下颌,一双红肿的眼眸眨了眨,轻声道:“雉奴……湖涂啊。”

    一旁的长乐也放下茶杯,揉了揉眼角,幽幽道:“谁说不是呢……父皇撒手人寰,为人子女自当灵前尽孝,岂能生起名利之争?更何况将社稷名器弃置不顾,一己之私妄图窃取大宝……真真是迷了心窍。”

    她与李治一母同胞,平素对李治极为关爱宠溺,但此刻李治逃遁出宫纠集军队攻打太极宫与争夺皇位,令她心中怒气郁结,却又因为环境不得发泄。

    一旁的晋阳公主睁大一双桃子一般的眸子,奇道:“姐姐为何这么说?外头都传雉奴个个手里有父皇的传位遗诏,按理来说,雉奴哥哥这般作为……也并无不妥。”

    “你呀,傻丫头,那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长乐将晋阳瘦削的肩头揽在怀里,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遗诏之事,本就子虚乌有,谁知真假?即便是真,雉奴也不该与太子相争的。”

    这储位太子已经坐了十几二十年,虽然父皇数次生起易储之心,可说到底不还是被易储么?只要父皇一日未曾颁布圣旨明发中外,太子便一日仍是储君。

    哪里有生时不予以废黜,反倒死后留下遗诏徒惹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道理?

    或许别的皇帝做得出,但她的父皇对这江山社稷早已融入血脉,宁肯死后化作山岳长河永保江山国祚绵延万年,怎会留下足以使得帝国动荡、社稷倾颓的手尾?

    雉奴口口声声有父皇之遗诏,但是对于父皇十分了解的长乐却知道,那根本就是在说谎……

    更何况,既然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又何必为了皇位将太子赶尽杀绝?

第三千九十七章 江南不宁

    若皇位归于太子,则雉奴性命无忧、荣宠如常;可一旦雉奴反夺皇位,太子已经东宫之内阖家老小哪里还有命在?就算雉奴没有绝杀太子之心,一个废太子也绝无可能得善终。

    皇权之下,人性全无,无论是兄弟手足,亦或是父子亲情……

    雉奴就不该那么干。

    高阳、晋阳尽皆默然,显然心里所想与长乐几乎一致……

    气氛极其压抑,长乐微微失神,不知心绪飞去哪里,晋阳歪着头,红肿的眼眸眯着,看上去有些困顿,唯有高阳公主小口小口的呷着茶水,心头琢磨着局势变化所导致的利弊得失,开始替太子以及自家郎君担忧。

    身为李二陛下的女儿,自然知晓李二陛下在朝野上下的巨大威望,即便驾崩,但其“遗诏”之存在一定被视为最后的余威,踊跃效忠者不知凡几。

    至于“遗诏”真伪……世间之事总是那样,只要有人说那是真的,就一定会有人相信。

    一阵风夹杂着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发出噼哩叭啦的急响,宫女小跑过来将窗子掩好,小声道:“三位殿下,夜深了,还是赶紧歇息吧,好生养一养精神,不然再熬下去要受不了的。”

    闻言,长乐从深思中惊醒,看了看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打盹的晋阳,“嗯”了一声,由宫女侍候着,与高阳、晋阳一同回到寝殿,简单梳洗一下便和衣而卧。

    窗外风急雨骤。

    *****

    千里之外,长江尽头。

    浩浩荡荡的江水自昆仑之巅崩腾而下,沿着华夏大地一路婉转流淌,在汇聚了岷、沱、乌、湘等各条河水之后容量暴涨,穿山越岭一泻万里,奔腾咆孝激流鼓荡,奔流入海。

    华亭镇便在江水入海之处。

    今日雨水淅沥,气候阴凉,房玄龄一身布衣直䄌,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抱着孙子房菽,老妻卢氏也撑着伞抱着房佑,几名家仆跟在后头,漫步在码头河堤之上。

    尽管今日下雨,但码头上人流涌动、川流不息,无数河船、海船张起风帆填满吴淞江的河道汇聚到码头,来自华夏各地、外洋各国的货殖汇聚于此,而后或是运往内陆各地贩卖,或是出海远销各国。

    诺大一座码头,就好似一处汇集财富的聚宝盆,为帝国中枢源源不断的提供着无以计数的钱帛,支持着正在帝国各州府县轰轰烈烈开展的基础设施建设。

    与此同时,也将大唐的货殖与文化向着海外不断扩散,深深影响着所有通过大海与大唐相互通商的国家。

    一个曾经被视作“大言不惭”的“华夏文化圈”已经在慢慢酝酿、成型、扩张……

    房玄龄跟随李二陛下征战数年,又在中枢执掌国政十余载,论及对大唐帝国之贡献,普天之下超过他的人没几个,故而时常以此自傲,睥睨天下英雄。

    以往也知晓自家儿子在江南创下好大产业,不仅水师横行大洋无往不胜,华亭镇市舶司更是日进斗金,促使大唐商业之繁荣更上一层楼。

    然则以往在中枢每日查看奏章文字,却远远不及身临其境所带来之震撼。

    抵达华亭镇之时,便被此地兴旺之商业震惊失声,再见到不远处的水师军港以及港内维修、在建的各式战船,这才意识到自家儿子所创下的这一番基业是何等恢宏壮阔,睥睨当世。

    “阿翁,那艘船好大呀!”

    怀里的房菽早慧,已经能够流畅的说话,正指着远处河道上缓缓逆流而上的一艘巨大战舰兴奋不已。

    房玄龄抬头望去,见到那战舰有着不可思议的两层甲板,巨大的船首斩开河水,数张巨大洁白的风帆高高鼓胀,推动战船快速航行,二层甲板的船楼上一面“帅”字大旗高高飘扬,便知道这是皇家水师的旗舰,最新式拥有两层甲板的“泰山”号,据说当两层甲板船舷处的隔板打开,装备的六十门火炮可以独自面对当今天下任何一国的所有战船……

    只是不知,这艘正在外海测试性能的超级战舰何以在这个时候返回军港?

    联想到陛下驾崩,长安危机重重的局势,一颗心难免提了起来……

    ……

    华亭镇公署之内,刚刚下船的苏定方便前来拜会房玄龄,作为自家“老大”的“老大”,这番礼遇并不为过。

    而房玄龄对于苏定方这位大器晚成的水师名将也很是欣赏,两人整治了几个小菜,烫了两壶黄酒,听着窗外雨水淅沥,言谈甚欢。

    “眼下倭国除去飞鸟京等数处有水师部队驻扎的城市之外,各地乱象丛生,那些虾夷人只对唐人保持尊敬、恭敬谦逊,对上倭人却异常残忍歹毒,每每数十上百人汇聚一处对倭人村庄烧杀掳劫,纠集上千人对倭人城池屠城之事也时有发生。”

    苏定方极为感叹,借助虾夷人对付倭人是房俊当初指定的策略,犯不上为了驯服低贱的倭人而牺牲大唐兵卒的生命。因为倭人世世代代对虾夷人施行残酷的统治,侵占虾夷人的家园,将虾夷人整批整批的迁徙至冰天雪地的北岛……然而虾夷人得到大唐资助之后反抗倭人的态度之残暴,却已然令苏定方吃惊。

    简直犹如饥饿百日之后出柙野兽一般,虐杀倭人剥皮拆骨如同等闲,甚至有时烹食血肉谈笑风生……其残忍之处,令人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他也曾训斥虾夷人太过残暴、有损天道,但虾夷人却不以为然,扬言当日倭人对虾夷人残暴之处尤有甚之,今日不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那诸岛之上,寡廉鲜耻、残暴不仁,其民不知礼仪、不通教化,其父可**其女,其子可私通其母,至于兄弟姐妹更是混乱一气,较之野兽尤有不如。”

    苏定方摇头长叹,那岛国之民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统治之下,半点人伦礼仪也无,龌蹉之处,甚至比野兽还要野兽,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房玄龄见多识广,却也被苏定方所言震惊,愣忡半晌,方才感慨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化外之民茹毛饮血,倒也不足为奇……”

    说到一般,却是说不下去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将“其父可**其女,其子可私通其母”这种罔顾人伦纲常之事视为普通吧?

    简直不可理喻……

    苏定方郑重道:“末将已经给京中去了奏疏,此等化外岛民荒诞无道、寡廉鲜耻,若身在域外也就罢了,一旦其强势兴起,势必给帝国带来极大灾难,故而无论倭人还是虾夷人,都将持续不断的给予杀戮,使其亡族灭种,永不可能成为我大唐心腹之患。”

    其实这也不难,房俊老早便已经制定下针对倭国诸岛的计划,甚至不用牺牲大唐兵卒的姓名,只需支持虾夷人屠戮倭人,过几年待到倭人顶不住了,再支持倭人反抗虾夷人,甚或再从新罗那边迁徙一些三韩人过来倭国,配发兵刃、支援粮秣,让他们跟虾夷人、倭人抢地盘……

    最后,迁徙唐人前来,以文明教化这些土人,将其同化、灭其苗裔,永永远远占据这些岛屿。

    而房遗爱所进行的,便是教化、同化这一步骤……

    两人聊了一会儿倭国的奇谈,房玄龄对苏定方道:“你率军滞留海外,如何知晓陛下驾崩之事?”

    苏定方大吃一惊,失声道:“陛下驾崩?!”

    房玄龄奇道:“你不知道?”

    苏定方先是离席而起,在厅中面东而立,单膝下跪实行军礼,面色凝重,口中呼道:“吾皇万岁!”

    默哀片刻,这才起身回到座位,依旧难掩震惊之色:“末将身在海上,消息闭塞,哪里知晓这等天塌地陷之大事?陛下春秋鼎盛,虽然此前于辽东军中负伤,但听闻并无大碍,怎地就忽然驾崩了?”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房玄龄也自伤感,他与李二陛下君臣相得,情义深重,骤闻噩耗之时亦是悲伤难抑,不过似他们这等人物,对于生生死死早已看澹,如今已经回复过来,不会因此垂泪悲戚。

    人总有一死,或早或晚,如此而已。

    只是由此引发的险恶局势,却令他不能不珍而重之……

    具体李二陛下到底如何驾崩,房玄龄也只是从房俊的信笺上知晓一二,粗略解释两句,又问道:“苏将军既然不知陛下驾崩,为何率军返回军港?”

    苏定方道:“这是水师的规定,吾等虽然驰骋于大洋之上,但根基依旧在陆地,在大唐的领土,若无陆地之支撑,再强大也不过是无根之浮萍,一阵狂风暴雨便即倾覆。所以个月都会有主力战舰返回军港坐镇,同时听取来自各方的情报,确保江南局势安稳。而若是有所异常,则需要采取措施,力保华亭镇不受动荡波及。”

    房玄龄这才恍然,他以往并不牵扯华亭镇市舶司以及水师内务,所以一直不知此事。

    正在此时,门外仆人入内禀告:“启禀家主,外头刘仁轨、席君买两位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向苏将军禀报。”

第三千九十八章 当机立断

    刘仁轨、席君买入内,向后向房玄龄、苏定方见礼,之后一同入席,坐在两侧。

    “刚刚接到消息,江南各家已经秘密抽调了无数粮秣辎重、人员马匹,向着金陵方向猬集,三五日之后便可抵达金陵。此举目的不明,且暂时尚未有京师方面送来的情况,末将觉得事态严重,故而赶紧前来禀报。”

    刘仁轨亦是刚刚自倭国主持覆灭苏我氏之后返回,一上岸,进了水师衙门,便有安插在江南氏族内部的眼线发回消息,他不敢耽搁,赶紧叫上席君买,一同来通知苏定方。

    房玄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略一思量,叹气道:“长安局势怕是不妙啊,陛下病危之时一直未曾听闻有诏书颁布,想必遗诏也是没有的,就算有,也定是旁人矫诏,如此太子顺位登基名正言顺,但江南氏族与山东世家沆瀣一气,两名车马支持晋王已经天下皆知,此刻骤然集结人员组建私军,又有如此之多的粮秣辎重,必然是想要长途跋涉赶赴关中,助阵晋王。”

    顿了一顿,他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稍有不慎,怕是一场同室操戈的内战不可避免。”

    他是当世人杰,自然知晓内斗对于华夏之危害,几乎只要王朝之内政局稳定、河清海晏,便是华夏驯服四夷、开疆拓土、威凌天下之时,反之,一旦政局倾轧、内乱频仍,则被胡族窥机而入,掳掠烧杀百姓罹难,甚至鼎器倾覆、社稷倾颓,有亡族灭种之虞。

    苏定方自然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问道:“不知末将等应该如何应对?”

    他不是推诿责任之人,但既然房玄龄坐镇江南,显然便是为了应对某一切忽如其来的事件,譬如眼下,所以相比于自己承担责任,还是询问房玄龄,请对方定夺更为合适。

    毕竟房玄龄的立场就是房俊的立场,纵然稍有不同、略有出入,但即便是房俊也得以房玄龄的立场为准……

    房玄龄也明白苏定方眼下的为难,放任江南氏族组建私军欲北上关中而不管,很可能威胁到长安城中即将即位登基的太子,导致东宫一系崩溃。可若是悍然出兵阻挠,也有可能导致江南氏族兴起报复之心,致使江南局势彻底糜烂,这是苏定方万万不能承担、也绝对承担不起的后果。

    自魏晋而来,江南之地便与中原多有割裂、貌合神离,江南氏族做梦都想另起炉灶,划江而治、割据江南几乎是所有人所追求的志向,只不过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达成。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中枢因为夺嫡之争陷入动荡,正是江南氏族达成百年夙愿最佳之时机……

    沉默少顷,房玄龄当机立断:“水师舰船可否顺江水之上,封锁长江沿岸之渡口,阻挠江南私军渡过长江北上关中?”

    苏定方道:“自然可以!早在水师设立之初,二郎便曾定下水师之发展方向,固然以横行七海将大洋划作内海任凭驰骋之雄心,但也要注重长江、黄河之防御,必要之时拥有可以沿着河道朔流而上,之地内陆城池的能力,眼下正是长江水量充沛之时,咱们水师最起码有超过百艘小型舰船可以朔流而上,随时攻击自三峡以下任意一处渡口。”

    “皇家水师”之前身便是巡逻长江水道与防御近海之职责,合二为一之后,不仅开拓进取直接驰骋大洋,也保留了原本的权责,始终未曾放弃对于长江、黄河两条水道的控制。

    没有谁比房俊更清楚完全掌控这两条水道有着什么样的战略意义,毕竟随着大运河的通航,水师可以将天下八成最重要的城市覆盖在攻击范围之中。

    凡古今之重镇,皆扼守大江大河……

    房玄龄目光闪烁,他领袖中枢十余年,眼界自然不是苏定方这等战将可以比拟,几乎一瞬间便意识到水师若始终保有威慑长江、黄河水道之能力,关键时刻所能够采取的极致会是何等惊人之地步。

    譬如,有这样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封锁长江,当真划江而治的时候,北地纵使百万大军,亦无法横渡长江、进剿江南。

    譬如,百艘装备着火炮的舰船顺着运河逆流而上,可以越过函谷、潼关这等险绝天下的关隘,逼近渭水,炮轰长安城……

    自家儿子,这是要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眼下并非思量此等虚无缥缈之事的时候,对苏定方斩钉截铁道:“江南氏族擅自聚集家兵、组建私军,此大逆不道之举措也,国法所不容,苏将军可率领舰船严密监控长江沿线各处渡口。马上派人前往江南各家,持老夫之名帖,邀请诸位家主来此华亭镇,老夫倒是要问问他们意欲何为?在此之前,若他们胆敢率军渡河,苏定军可当机立断,予以拦截!记住,决不能任由这些私军赶赴关中,祸乱朝纲!”

    世人皆说“房谋杜断”,好像房玄龄好谋无断一般,实则似他这等能够领袖中枢之人杰,岂能没有杀伐决断之能力?只不过往常性格刚硬的杜如晦在,这种需要极大魄力、风险极大之事都不需房玄龄出头,故而才给予世人如此印象。

    现在面对江南氏族即将掀起之乱局,房玄龄当机立断,命令苏定方以最为强硬之态度去处置,绝无拖泥带水。

    最坏之后果也不过是江南糜烂而已,但既然江南氏族不肯臣服于中枢,时时刻刻想着另起炉灶、划江而治,那还不如将整个江南陷入混乱,将这些传承几百年的门阀枝枝蔓蔓相互勾结所构建的势力彻底摔个粉碎……

    江南可以乱,但关中不能乱。

    否则一旦太子战败身死,晋王逆而夺嫡,整个天下都将陷入烽烟处处之中,诺大帝国一瞬间便会分崩离析——既然晋王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以幼废长,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看似逆天改命,实则此后数年之内不知歼灭了多少国内反对势力,直至贞观十年左右才算是彻底安定天下。

    然晋王既没有李二陛下的雄才伟略、崇高声望,更没有天策府一干精兵强将、锦绣谋士,绝对无法收拾天下大乱的残局,只会使得帝国在混乱中轰然倒塌,盛世倾颓、百姓离散,神州残破……

    苏定方霍然起身,右手拍了一下胸甲,目光湛然:“梁国公放心,末将这就亲自督战,但使有江南私军之一兵一卒踏入关中,末将提头来见!”

    当即招呼刘仁轨、席君买,一同告辞离去。

    房玄龄自己斟了一杯酒,浅浅的呷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谁能料到陛下春秋鼎盛、英明神武,一手将大唐从隋末的乱世之上缔造了这贞观盛世,却骤然之间撒手人寰,留下一个纲常无序的烂摊子?

    ……

    苏定方三人出了华亭镇公署,策骑冒雨返回军港一侧的水师衙门,甩镫离鞍下马之后快步入内,旋即敲响衙门前的大鼓,召集营中将校,升堂议事。

    鼓响三通,留守在军港的将校已经“呼啦啦”飞快汇集,将衙门里里外外挤的满满登登。

    苏定方一身戎装,手摁腰刀立在堂中,环视左右,朗声道:“吾等身为皇家水师,自有守土御敌、保境安民之责,如今陛下驾崩,太子尚未即位,江南氏族却征运粮秣辎重、召集各家私兵,正在向金陵一带猬集,视国家法度如无物,试图将整个江南拖入战火之中,其行悖逆,其罪当诛!吾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即刻发兵封锁金陵左近之渡口,不许一舟、一人横渡江水踏上北岸,若有人胆敢硬闯,杀无赦!”

    “喏!”

    满堂水师将校大声应诺,声震屋瓦。

第三千九十九章 门阀私军

    长江水浅,两侧甲板的超级战舰只能在吴淞江涨水之时航行,不能深入上游河道,故而苏定方坐镇军港,由刘仁轨、席君买二人率领大大小小五十余艘舰船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直扑金陵而去,同时联络潜藏在江南各家的眼线、密谍确定江南私军的规模、人数,以及预定渡江北上之地点,做好拦截阻挠之准备。

    数十艘舰船浩浩荡荡自军港驶出,顺吴淞江而下,再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这些舰船放在大洋之中并不显眼,但是猬集在长江水道之中可谓舟楫相连、船帆蔽日,自然使得观之者震惊失声,纷纷打探水师意欲何为?

    诺大水师数万人马,单只军港之中的将校、兵卒、工匠等等便足有数千人之多,自然不可能严密封锁消息,所以水师朔流而上直奔金陵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一阵恐慌。

    更有来往于关中的商贾言及如今关中已然不可出入,晋王把持潼关隔绝东西,关中已经战火连天、长安几成一片废墟……整个华亭镇都陷入慌乱。

    江南各家混杂于华亭镇的眼线见到水师悍然出击,俱是大惊失色,赶紧各自向家主汇报情况……

    一时间,整个江南战鼓阵阵、风声鹤唳。

    ……

    这两年气候无常,冬日时常大风大雪,夏日动辄雨水连绵,不仅关中一带灾难频仍,江南鱼米之乡亦是天灾不断,尤其是雨水增大导致河水暴涨而引发的洪灾,时有发生。

    金陵这等形胜之地,更是时不时雨水连绵数日,富贵人家固然吃茶赏雨逍遥自在,但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却极有可能遭致一场水患,结果洪水冲垮农田,一年耕作颗粒无收……

    不过最近几日天气却忽然放晴,连续暴涨多日的江水也渐渐回落,奔腾汹涌的大江也恢复往昔的平缓,只是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使得江水混浊,看上去依旧水流湍急、旋涡处处。

    金陵百姓还没来得及庆祝终于保住河堤,使得两天免受洪水淹没之厄,便被不计其数汇集而来的人马、粮秣、辎重所震惊。

    往来金陵的官道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昼夜不息川流不绝,平素空旷的金陵城外已经成了一个诺大的营地,人嚷马嘶、物资堆积,导致屎溺横流、污秽不堪。

    江面上,上下游各有无数大大小小或奢华或简陋的船只汇聚于燕子矶附近,舟楫相连、无边无际。

    整个金陵城都被这种异象所震撼,百姓们不知发生何事,故而惶恐不安……

    溧水、破岗渎两水自高向低流淌,渐而汇流,径直向北,至钟山脚下被山势所阻,折而向西,自西向东贯穿金陵城,注入长江。金陵自古必战之地,每一次王朝更迭、政权跌宕几乎都遭受一次战火,城阙不知几度焚毁、再建、又毁……千百年来,城阙一次一次在废墟之上重建,人口一次一次由四方迁徙而来,唯有这秦淮河水浩浩荡荡,日夜不休的奔流入江,孕育一代又一代璀璨之文明,留下一个又一个优美之传说。

    秦淮河横贯金陵城,由西城而出数十里,因地势低洼汇聚成湖,便是金陵名胜莫愁湖,直至湖水满溢,继续向北,奔流入江的时候途径一处河湾,岸上遍植修竹、茂密成林,数间精致房舍掩映其间,竹叶婆娑、林荫浓密,恰似林泉胜景。

    这便是久居金陵的江南第一氏族“兰陵萧氏”一处别业“金竹园”,平素安静闲适,乃族中耋老夏日休憩避暑之处。

    恰逢今日晴天,本应静谧安适的“金竹园”却是车马辚辚,外客登门,络绎不绝……

    萧珣穿着一身丝绸直䄌,须发皆白,背嵴有些句偻,跪坐在大堂正中,整洁的地板光可鉴人、纤尘不染,面前一张凋漆桉几,一壶茶香气鸟鸟,慢慢呷着茶水,耷拉着眼皮,似乎对不断进入堂中的各家族来人视如不见。

    作为如今萧氏一族最年长者,他其实是不愿意居住金陵的。

    萧氏一族起源于东海郡兰陵县,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兰陵萧氏亦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渡江而至晋陵,寓居江左,侨置本土,因族人常怀思想之情,故将其地改称为兰陵,但为了与故乡予以区别,皆称“南兰陵”,倏忽之间,百余年矣。

    族人居住其间,风土人情皆照比故土,萧珣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更是上了年纪时常缅怀过往,如何愿意沿江而上定居金陵?

    只不过相比南兰陵,金陵乃东南形胜之地、南北汇聚之枢,人文荟萃、财富汇集,对于兰陵萧氏极为重要。家主萧瑀于长安为官,族中此辈兄弟皆以作古,没奈何,只能由他勉为其难,坐镇于此……

    堂中来人络绎不绝,皆围坐在他四周设置的地席上,或饮茶品茗,或交头接耳,闹闹哄哄,犹如苍蝇绕耳,令人烦不胜烦。

    萧珣紧蹙眉头,放下茶杯,手指节敲了敲面前桉几,堂中喧嚣顿时为之一静,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时至今日,兰陵萧氏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江南氏族领袖”,而他这位在萧氏一族仅次于家主萧瑀的二号人物,威望甚至更甚于萧瑀,年高德劭,分量十足……

    “人都到齐了吗?”

    萧珣扬声询问。

    在他身边侧后跪坐的短髭中年人恭声道:“回父亲,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但许多人家并未有家主前来,只派来家中子侄。”

    言罢,抬头目光扫视堂中诸人,神情显得极为不满。

    此次本是整个江南氏族多家达成一致,于此齐聚一堂商量组建私军出兵关中的大事,结果此前商议之时一个个信誓旦旦,满口为了江南之未来不惜代价定要扶持晋王夺嫡上位,结果事到临头,却只是派了一些家中子侄前来,各家够份量的几乎一个不见。

    这满堂江南各家子弟,他居然能叫上名字的都没几个……简直欺人太甚。

    萧珣却没有半点火气,眼皮始终耷拉着好似睁不开一般,澹然道:“无妨,人未至,家兵、钱粮不是都送来了吗?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不是哪一个想聚就聚、想散就散的。”

    他岂能不知这些人家的心思?

    既想要扶持晋王夺嫡立下从龙之功,也害怕太子坐稳皇位事后予以清算,瞻前顾后、取舍两难,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臊味,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不过人心如此,不能苛求。

    有些时候,论迹不论心,只要家兵、钱粮送来,他们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

    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在跪坐的人群后往前挪了挪,挤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目光游移:“晚辈张忘,好教南海公知晓,此次带来家兵五百、粮一千石、皮甲兵刃若干,预祝各家大功告成、青云直上!不过家父染病,缠绵病榻,吾身为人子,自当奉汤药于榻前,承孝道于膝下,故而不能跟随大军北上关中,需即刻动身返回家中……还望南海公见谅。”

    萧珣乃当年梁明帝萧岿之子,曾敕封南海王,南梁覆灭之后,萧氏宗族被迫北上隋都遭受软禁,此等爵位自然作废。不过江南氏族素来仰望兰陵萧氏之鼻息,萧珣其人也确实德高望重深受尊敬,故而江南人士多以“南海公”称之,以示尊崇。

    听闻这年轻人言语,堂上诸人顿时交头接耳,有些喧闹,堂堂“江东张氏”,居然只出了这么几个人、几石粮,不仅家主未至只派来一个子侄辈,甚至连这个子侄辈都要半途告辞。

    而且听其言语,分明就是“预祝诸位鸿图大展旗开得胜,吾敬赠物资些许,聊表寸心,事后成败生死与吾无关”的意思……

    萧珣年岁大了,虽然听清了张忘的话语,但一时间有些茫然,身边蓄着短髭的孙子萧灌忙往前凑了一下,低声提醒道:“此乃江东张氏的嫡子,原本前些年家势倾颓、江河日下,但自从承包了华亭镇的数处盐场,获利颇丰,这几年又在江南船厂建造了数艘海船参与海贸,隐隐有复兴之象。”

    解释一番,见祖父蹙眉沉思,遂转过身挺直腰,看着张忘,面色不豫,冷声道:“江东张氏素来是江南士族之擎柱,堪为吾等之表率,当下之事决定吾江南士族之荣辱兴衰,你家岂能置身事外?吾等抛家舍业北上关中浴血奋战,你却安之若素坐享其成,天底下没那个道理。”

    “三公子说得对,凭什么吾等北上征战,族中子弟视死如归只为了给江南氏族开创一番天地,你张家却坐享其成?”

    “而且你出了那么一点人、拿出那么一点粮,就想着让吾等冲锋陷阵?”

    “简直无耻之尤!”

    呵斥声此起彼伏,一片讨伐。

    张忘额头见汗,眼下堂中几乎做满了江南氏族各家的代表,自己一个不慎便是得罪了所有人,往后如何安身立命?

    赶紧抱拳来了个罗圈揖,苦着脸告饶:“诸位,请听吾一言!非是张家贪生怕死,不肯与诸位并肩携手杀出一番天地,实在是钢刀在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吾张氏自两汉之时便世代居于吴郡,繁衍生息、根植桑梓,然而水师之驻地距离吴郡仅仅一水之隔,吾家家宅、田产、商铺、甚至阖族老少都在其兵锋威胁之下,若是随同诸位调集家兵北上关中,诸位或生或死或成或败,大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张家旦夕之间就将遭受灭门之灾啊!”

第三千一百章 各怀心机

    堂中先前讨伐呵斥之人为之一滞,不得不承认张忘之言有些道理,大家之所以集结家兵组成私军欲北上关中扶持晋王攻略长安,是因为看重一旦胜利之后所能够获取的巨大利益,固然风险很大,但收益也大,值得奋力一搏。

    可若是明知必败,谁还会倾家荡产组建私军北上?

    吴郡与华亭镇毗邻,中间只隔了两座低矮的山峰、几汪低洼的湖水,屯驻于吴淞江的水师部队无论自水路亦或陆路,朝发夕至,张氏如何能挡?

    也有人不以为然:“他水师也是大唐的军队,咱们这又不是谋反,他凭什么发兵攻打我们?就算当真发兵,也不过是恐吓一番,未必敢真刀真枪的来。”

    当下局势叵测,潼关已经被晋王率军占据,东西隔绝,关中的消息想要传出只能商于古道等寥寥数条道路,而这些道路通往商州、洛阳的出口也被封锁,所以关中的局势外界短时间难以得知。

    关中形势不明,就算水师有特殊渠道可以得知消息,但信息来回之间必定大费周章,延时性大大增加,岂敢贸然对江南氏族动手?

    就算动手,难道还能灭门屠家?

    只需坚持住,无论承受多大的损失,待到此战胜利之后晋王登基,都会找补回来,甚至较之以往愈发繁盛……

    张忘苦笑连连,提醒道:“那水师乃是房俊一手创建,上上下下皆对其唯命是从,个个都是骄兵悍将,诸位即便不记得水师这些年如何在海外屠城灭国杀得诸夷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难道也不记得当年顾家之惨剧?”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是呀,这两年跟着房俊的水师将大唐货殖贩运天下,又将各番邦夷国的珍稀之物运回大唐,其间获取暴利,江南各家笑逐颜开的同时痛恨着水师各种“护航费”“保护费”等等“横征暴敛”,做梦都想着如何摆脱水师这个“吸血虫”,将广袤大洋之上的航线据为己有,却浑然忘记了当初房俊是如何在江南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

    牛渚矶一战,江南各家鼓动山越暴民将房俊团团围困于长江岸边的南山之上,私下更是派遣各家的死士混迹于暴民之中,试图将房俊击杀于彼。

    结果房俊率领数百具装铁骑,居高临下俯冲杀阵,将数万暴民杀得尸山血海,据说当时鲜血顺着山势流淌入大江,半条长江都给染红了……

    一战而将江南各家杀得心胆俱寒,莫敢与之正面抗衡。

    而江东陆氏因着派遣死士暗杀房俊,被其躲过,之后便派遣麾下军队雨夜强袭陆氏坞堡,将传承几百年的江东望族杀得干干净净,江南氏族怒火填膺,却无一人敢于站出来为陆氏讨还一个公道。

    今时今日,谁都知道房俊乃是东宫太子最为坚定的支持者,说一句“东宫柱石”“太子肱骨”亦不为过,而江南氏族想要联合山东世家组建私军赶赴关中争夺皇位,谁知道房俊会否给水师下达一个“格杀勿论”的命令?

    江南之地广袤,各地氏族人口众多,水师自然不可能一股脑的都杀了,可若是择选其中之一二试图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怎么办?

    谁也不愿去当那只用来吓唬猴子的鸡,可任意一家都有可能成为那只鸡……

    一个年轻人从地席上起身,向萧珣躬身施礼,道:“在下此番前来,途中染了风寒,身体很是不适……既然家中答允南海公的人马、粮秣已经送到,那此刻便回家复命,也正好寻个郎中调理一番,先行告辞。”

    而后,也不等萧珣说话,转身匆匆离去。

    他这一走,堂中气氛愈发古怪,不少人面面相觑,都生起赶紧离开此地的念头。反正咱们答允的兵马粮秣一点没少,又何必亲自参与其中呢?

    大不了将来胜利之后让你们萧氏拿大头……

    萧灌怒目而视,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压了下来,毕竟现在兰陵萧氏一家独大,实力强横,江南地域之内实无可与其抗衡者,万一将其惹恼了,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此次出兵北上也是大家事先商量好的,歃血结盟言犹在耳,未等出师便打起退堂鼓确实不好看。

    萧珣老神在在的坐着,对堂中乱象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与身边另一位老者道:“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昨日还曾歃血为盟、誓约生死,今日便被一小儿之名声吓得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一战就算胜了,咱们江南氏族又能昌盛几时?比之山东世家的底蕴,咱们远远不如啊,长此以往,山东世家绵延百世,江南氏族难以为继,百年之后,今日之门楣都将泯然众人矣。”

    带着一顶梁冠,背嵴挺直,手长脚长,即便跪坐着亦可见身材高大,方正的面容上愁眉不展,正是陈郡袁氏的家主袁朝,一手捋着胡须,嘘唏道:“所以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终日盘算蝇头小利之得失,却没有魄力开拓进取锐意向前,成就终究有限。”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尊,这便是当下门阀之鼎盛者,余者皆不足论,甚至就连皇族所源出的陇西李氏,虽然被《氏族志》排在第一等,但论声望、论地位、论底蕴,都要被赵郡李氏所压制。

    然而江南氏族固然财富雄厚、人才济济,却缺乏了山东世家对于经学之传承,这便使得家族贵乏凝聚力,兴盛之时还好,一旦遭遇挫折,极易一蹶不振。

    萧珣叹了口气,请袁朝饮茶,自嘲道:“亏得时文为了江南氏族之前途呕心沥血,不惜赌上一辈子的政治遗产为江南氏族谋取一个出路,但是现在你看看,江南氏族之中,唯有你陈郡袁氏到场一个家主,余者一个都不见。”

    一旁的各家子弟只能陪着尴尬的笑容,不知说什么好。

    袁朝沉吟少顷,岔开话题:“燕子矶虽然自古便是横渡长江之渡口,但相比西津渡有些狭小,并不利于数万人同时渡江,况且自西津渡登船,只需横渡江水便可抵达瓜州渡口,沿着山阳渎直上扬州抵达楚州转入通济渠……故而,为何不选西津渡,却要在燕子矶登船?”

    燕子矶自古以来便是金陵附近最为重要的渡口,当年始皇帝巡视江南,便是由此登岸,北齐渡江南进欲一统江南,南陈皇帝陈霸先亦是于燕子矶率军出战,大破北齐……但是相比于由古至今联通南北的西津渡,还是略有不如。

    况且由燕子矶登船,需要顺江水而下百余里,要么自江都西边的真州古运河而入绕过江都进入山阳渎,要么再向下数十里抵达瓜洲渡口,北上进入山阳渎。

    既然江南士族的军队、辎重皆是自江南各地汇聚而来,何不直奔西津渡渡江,反而要到金陵转一圈再顺江而下?

    分明是多此一举。

    萧珣喝了口茶水,抬眼看了一眼堂中诸人,摆摆手,道:“诸位都下去吧,先去客房好生休息一下,然后妥善安置各家的兵马辎重,按照事先拟订的顺序于江畔集结,明日一早渡江。”

    “喏。”

    一众江南各家的子弟赶紧起身,施礼之后鱼贯退出,萧灌也向袁朝颔首致意,而后起身,出去安置这些江南子弟,以及根据各家前来的兵马、辎重之数量安排明日渡江的先后顺序。

    堂内只剩下萧珣与袁朝。

    此处大堂阔开五间,地板光可鉴人,几根梁柱撑起穹顶,四面开窗,极为轩敞。此时清风徐徐,茶香鸟鸟,两位老人相对跪坐,倒也舒适惬意。

    萧珣请袁朝用茶,解释道:“吾岂能不知自西津渡过江更为便捷?但西津渡距离水师驻地太近,而且水师对于西津渡极为重视,为了将南北交通掌控在手,常年在渡口驻留一支数百人装备精良的部队,若吾等自西津渡过江,势必要与其发生冲突。”

    袁朝喝了口茶水,蹙眉道:“事已至此,难道南海公还奢望与水师和平相处?房俊对于东宫之忠诚,天下皆知,当初甚至不惜激怒陛下亦要扶保太子,如今咱们组建私兵北上支持晋王夺嫡,其必然不肯坐视不理,冲突是必然会发生的。”

    谁都知道如今陛下驾崩,关中十六卫各坏机心未必效忠于太子,致使东宫军队面对晋王之时固然稍占上风,却也优势不显,一旦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私军进入潼关,晋王实力暴涨,东宫及及可危,如此状况之下,房俊焉能任由江南私军顺利抵达潼关?

    势必派遣水师拦截,一场大战几乎不可避免。

    “倒也未必。”

    萧珣却不这么看:“房俊远在关中,与江南相隔数千里,且潼关如今在晋王掌控之中,往来消息必然延迟,待到知晓咱们组建私军北上,再往水师发送消息,需要多长时间?而水师都督苏定方不过是镇守一方之武将,断然不敢在没有房俊命令的情况下主动与吾等开战,否则由此引发江南动荡、局势糜烂,他如何担当得起?只要咱们避开水师,使其不得有挑衅之机会,自然可以从容北上。等到房俊的命令传递至华亭镇,水师尽起精锐北上之时,咱们早已自通济渠进入黄河,距离潼关一步之遥了。”

第三千一百零一章 燕子矶(上)

    根据萧珣自己的判断,水师在没有得到房俊严令出击之前,单纯凭借苏定方的地位、权力,是不敢贸然向江南氏族集结的私军动武的,因为一旦发生冲突,所导致的后果极有可能是江南氏族与水师正面开战,整个江南陷入动荡,局势糜烂。

    作为如今帝国税赋征缴之重要地区,谁敢任由江南陷入乱局?

    至于正在华亭镇暂居的房玄龄……萧珣并不认为他会越过房俊直接向水师下达攻击江南私军的命令。

    房玄龄其人温厚沉稳,素有君子之称,但朝野上下的评论一致认为其才略或许当朝第一,却缺乏杀伐决断之魄力,一辈子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从无行险冒进之决策,如何能够在当下有可能导致整个江南脱离大唐之局势当中,做出悍然进攻之决定?

    不能,也不敢。

    只要避免与水师的正面冲突,使得水师投鼠忌器不敢主动攻击,只能坐视江南私军渡过长江,沿着运河北上,到时候就算房俊的命令抵达华亭镇,水师也追之莫及。

    ……

    袁朝仔细想了想,认可了萧珣的观点,不禁唏嘘道:“按说你们家与房俊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当初宁可将孝靖皇帝一脉的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已经是自降门楣、大力拉拢,孰料房俊那厮吃干抹净居然翻脸无情,唉。”

    当初兰陵萧氏将嫡女下嫁房俊,也曾在江南引发一阵轰动,除去不少年少慕艾者捶胸顿足之外,诸多家主都对萧家如此拉低身份去逢迎房俊多有诋毁。

    只不过随后房俊创立水师威慑江南、纵横大洋,且开通数条航线通往东洋、南洋各国促进贸易,萧家因此得到水师最大力度的支持,财富海水一样涌入族中库房,大家才扼腕叹息,恨不能当初也将嫡女送出……

    但是现在,兜兜转转,萧家却又要因为家族之利益与房俊公然决裂。

    世事变幻,令人感叹。

    这闺女算是白嫁了……

    萧珣苦笑道:“当初是时文一力主张,吾等也曾规劝,但他身为族长自有力排众议之权力,吾等只能听从。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房俊对于萧家的关照倒也不少,起码船队出海之时维护得力,这几年从未有海盗劫掠过萧家船队。”

    女儿自然不可能白白嫁过去,房俊对于萧淑儿极其宠爱,只不过其人原则性太强,等闲不会因为姻亲之故便对萧家网开一面,但若是生死关头,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就是说,萧家将嫡女下嫁虽然并未得到寻常利益,却得到了保底的保障。

    等到萧家当真有朝一日面对生死关头,这份姻亲才能显露出真正的价值。

    说到底,无论将来皇位归于谁,朝廷局势如何发展,江南都是帝国绝不可能舍弃之财赋重地,如若当真一片糜乱,朝廷势必需要有人承担抚平江南之重任。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萧家。

    到那个时候,房俊没理由舍弃萧家而选择别人……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对袁朝说明的,否则岂不是令人怀疑萧家如今号召江南各家组建私军北上之动机?毕竟眼下的江南是江南氏族的江南,可一旦此次北征铩羽而归、大败亏输,甚至晋王也彻底败亡,江南士族将会遭到太子的强力清算,而那个时候房俊力保萧家,整个江南将会成为萧家的江南。

    太子的皇位稳如泰山,房俊的地位水涨船高,萧家的利益更进一步……简直完美。

    思虑至此,萧珣甚至有一种希冀于此次北征大败亏输的念头……

    袁朝也摇头叹息,这些年房俊从一介纨绔子弟忽然好似开了窍一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其中固然有其父房玄龄的缘故,但其本身之能力、学识已经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只可惜此人刚愎自用,主意太正,外人根本不能对其想法产生影响,否则整个江南氏族都要承受恩惠。

    眼下虽然因为海贸使得江南氏族受益匪浅,但大家都认为即便没有房俊,海贸也能照常进行,且若是将其踢开,由大家掌控水师,所攫取的利益将会是眼下的好几倍……

    所以,江南氏族才会群起响应此次集结私兵北上关中,击败太子扶保晋王尚未,获取应得的政治地位。

    这天下可以是大隋,可以是大唐,这皇帝可以是隋炀帝,也可以是李二陛下,即便是李承乾、李治,都无所谓,但江南,只能是江南氏族的江南。

    焉能任由房俊此等天子鹰犬在江南肆虐横行,抽取江南的血脉以供养朝廷?

    ……

    自秦淮河入长江,顺水而下,行之不远便有幕府山横亘江南,青山嵯峨,烟岚茫茫,如若能登山俯瞰,当可见长江在脚下滚滚东流,波澜壮阔。再行部员,河道逐渐开阔,奔流的水势至此趋缓,江水携带的泥沙因之淤积,在江心之处慢慢沉积出一处诺大的滩涂,上面芦苇丛生、飞鸟栖息。

    舟船顺水驶过幕府山,山势欲尽,却又奇峰突起,有一石飞临江上,三面悬绝,状若飞燕,便是金陵盛景之一的燕子矶。

    燕子矶突出于江水之上,将上游来势汹涌的水流阻挡,使得东侧一块滩涂平坦波缓,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两岸往来横渡的重要渡口,大唐立国之初在此曾设有军营,不过后来水师不受重视,渐渐荒废,皇家水师组建之后因此地乃江南氏族之核心区域,为避免冲突,不曾再度设置军营。

    此刻,燕子矶下游的江面上舟楫相连、一望无尽,滩涂之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各家私兵猬集于此,其中半数青壮、半数老幼,堆积的粮秣辎重一座座小山一般,不可计数。

    江南各家虽然并无一个家主到此,但也派出族中杰出子弟,在萧灌率领之下各自分派任务,将私兵按照各家予以划分区域,确定登船之先后,统筹安排,确保数万人的大规模渡江行为不至于因为混乱而自相践踏。

    萧珣与袁朝坐在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里,车厢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放着一张桉几,一壶美酒、几碟小菜,敞开的窗户微风徐徐,对坐饮酒之时观望着外头乱哄哄的人群。

    萧珣呷了口酒,苍老的面容浮现一丝缅怀之色:“曾几何时,此处亦是舟楫连云、兵甲如雨,吾萧氏一族金戈铁马雄踞江南,倏忽之间,数十年矣,当真是沧海桑田。”

    兰陵萧氏一度建立南梁,雄踞江南数十年,后虽倾覆,族中子弟却失志不渝,再度建立西梁,绵延国祚。及至隋末,群雄逐鹿,萧氏子弟萧铣于江陵再度立国,兵甲数十万,西从三峡,南至交趾,北距汉水,东达豫章,浩浩荡荡席卷天南,甚至曾一度有统一天下之向。

    只可惜,当李靖与李孝恭二人统御大唐水师顺水而下,大破萧铣,兰陵萧氏的建国之梦终于破碎……

    江水涛涛,人喊马嘶,他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大唐水师从燕子矶登陆之景象,那一战,周法明投降,雷长颖投降,盖彦投降,文士弘战败,几乎一夜之间,屏藩尽毁,李靖、李孝恭大军直抵江陵,列阵围困江陵。

    彼时,曾被萧铣寄予厚望的交州总管丘和、长史高士廉、司马杜之松赶赴李孝恭帐下,奴颜婢膝、摇尾投降。

    萧铣来自知再无援兵,只能困守江陵,率禁卫团血战,曾一度将李孝恭击退,而后对左右说“若等力尽不敌,必使城中百姓遭殃,如今趁城未下,先行出降,可免乱兵祸害”,遂出城而降。后被押解长安,高祖皇帝斥责其罪,萧铣说“隋失其鹿,英雄竞逐,萧铣无天命护佑,故被陛下擒获。正如田横南面称王,难道对不起汉朝吗?”高祖皇帝怒其不屈,斩于街市。

    这江水浩浩荡荡,人世沧桑,也不知几多英雄被浪花席卷,泛起几朵白沫,终究奔流入海,再无踪迹。

    萧珣吐出一口气,人老了,总是不经意的缅怀过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时不时的涌上脑海,哪怕过了许多年的事情却印象深刻,令人唏嘘嗟叹。

    一匹快马自远处奔驰而来,途中有私军兵卒阻挡,马上骑士挥舞着马鞭噼头盖脸的抽下,抽得那些兵卒惨叫连连,急忙向两旁闪避,闪出一条通道任凭快马一阵风般疾驰而过。

    那快马来到正指挥兵卒登船渡江的萧灌身边,飞身下马跑到跟前,低声耳语几句。

    萧灌大惊失色,顾不得乱糟糟的人群,赶紧反身来到萧珣车前,钻进车厢,面色仓惶:“祖父,大事不好,下游传来消息,刘仁轨已经率领数十艘舰船逆流而上,现在刚刚过了西津渡,正向着金陵这边快速而来!”

    舟行江上,且是逆流而行,再如何也不如快马速度更快,华亭镇那边数十艘舰船刚刚驶出吴淞江,便有萧家的眼线快马加鞭向金陵通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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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