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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八百八十六章 患难真情

    对于宇文士及以及诸多关陇门阀来说,这一场兵变打到眼下这等地步,获胜已然无望,能够促成和谈便是最好的结局。以长孙家的彻底垮台换取其余关陇门阀的苟延残喘,这也得到了长孙无忌的默认……

    是关陇门阀的付出与牺牲,铸就了长孙无忌与长孙家的辉煌,将他以关陇领袖之身份推上大唐权力的巅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次兵变也是长孙无忌一意孤行、强行推动,到了这步田地,以长孙家的覆灭换取其余关陇门阀的生存希望,实乃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现在,长孙无忌却悍然违反了之前与关陇各家的默契,集结大军意欲与东宫拼一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更有甚者,他完全不考虑退路,居然将那些被他威逼利诱来到关中的门阀私军当作诱饵,诱右屯卫出手剿灭,从而达到牵制右屯卫之目的,集中关陇最精锐的力量猛攻太极宫。

    然而即便如此,关陇各家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根本不敢提一个“不”字。

    现如今,关陇最精锐的军队便是长孙家与宇文家,一旦这两家的私军放弃对其余各家的保护,全部投入到与东宫的战斗当中,那么各家私军以及所有的产业都将面对右屯卫的无情扫荡。

    到了这等时刻,所有关陇门阀都已经被长孙无忌裹挟着,退无可退,只能随着他一路向前。

    即便前边便是万丈深渊。

    非生即死。

    *****

    承天门处震天雷的轰鸣传到太极宫内,东宫六率上上下下热血沸腾、视死如归,一支支军队开赴最前线,完全不惧关陇叛军多达几倍的兵力,奋勇争先、死不旋踵。

    内重门里,轰鸣的炸响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脚下地面都在震颤。

    嫔妃、公主、宫女们已经听闻了关陇倾巢而来、决死冲锋的战况,吓得白色苍白瑟瑟发抖。

    一旦关陇获胜,即便不至于改朝换代,但是皇室之内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在所难免。固然眼下内重门里的人大多与关陇门阀能够攀扯上一点关系,可同样也与各方都能牵扯得上,万一不知被哪一方的关系所牵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或许就是她们的最终归宿……

    李承乾安安稳稳的坐在后堂,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任凭前堂无数东宫官吏出出进进汇总前方战况、调拨军械辎重,他自己却是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一旁跪坐为他烹茶的太子妃见到这样一幕,双眸之中光采涟涟,心中盈满敬佩与爱慕。

    以往,宽厚、仁爱乃是太子之标签,但与此同时,优柔寡断、软弱怯懦亦是其不断遭受攻讦之缺点,朝野上下对太子的评价是“妇人之仁,不似人君”,这对于一个太子、一个即将继承庞大帝国的男人来说,算得上是致命的弱点。

    身为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能够用强壮的臂膀、宽厚的胸膛为自己遮风挡雨?然而太子的软弱,导致东宫前途黯淡,家眷、仆从尽皆生死茫茫,对于太子之怨气不可能没有。

    太子妃自然也充满失望……

    然而此番遭逢兵变,东宫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倾覆之祸,东宫上下仓皇无措惊恐难抑之时,反倒是以往被大家极为失望的太子安然不动、屹立如山,给予所有人安稳与希望。

    便如同此刻,外头厮杀征战、战火连天,叛军随时随地都能杀进宫里覆亡东宫,但太子却好整以暇、巍然不动。

    这份定气与气度,令太子妃心中涌出无尽情意,爱慕之情汹涌奔流……

    如此男儿,纵然一朝兵败与其共赴黄泉,又有何惧?

    接过太子妃斟满的茶杯,李承乾略微抬头,正好与其四目相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双光采流转的美眸之中毫无掩饰的崇慕与爱意,就好像每一次自己调理身体之后雄风大振,于床榻之间杀得她丢盔卸甲、婉转求饶之时……

    对于男人来说,最大的成就便是享受身边女人这种甘心雌伏、以你为天的崇慕之情。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功名利禄,最终所为的不还是这种来自于征服的满足?

    刹那间,李承乾心潮澎湃、豪气勃发,展露一个灿烂温柔的笑意,声音不高,却稳定如山:“放心,有孤在这里,一切安心。”

    太子妃反手握住李承乾的手掌,美眸中爱意满满,声音清脆柔美:“胜或败,生或死,臣妾并未放在心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描述战友袍泽之间共赴生死的诗句,但是早已被人们借以表达男女之间坚贞不渝之情爱,此时此刻由貌美高贵的太子妃娓娓道来,李承乾只觉得一时间已经臻达人生之巅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夫妻两人含情脉脉,相视一笑。

    门外内侍快步入内,奏秉道:“启禀殿下,岑中书、刘侍中求见。”

    李承乾颔首:“请他们进来。”

    “喏。”

    内侍退出,太子妃将茶几上的茶具收拾一番,而后重新沏了一壶茶,这才起身,柔声道:“臣妾去后边张罗几样小菜,稍后殿下与岑中书、刘侍中一起略微吃点。”

    此刻已经接近午夜,前边承天门一线战事紧张,大抵是要彻夜无眠的。

    李承乾笑道:“有劳了。”

    太子妃抱以温婉笑容,情意款款:“能够服侍殿下,是臣妾的福分呢。”

    夫妻两人再次对视,门外传来脚步声,太子妃这才转身走回后堂。虽然是东宫女主,将来极有可能统御六宫、母仪天下,但到底也是女眷,不宜与外臣时常碰面。

    似房俊那等被李承乾引为知己的肱骨之臣除外,况且房俊还是当朝驸马,算是皇家自己人,这一点,岑文本与刘洎就要差了好几个层次……

    岑文本与刘洎一前一后入内,施礼之后落座,李承乾笑问:“二位不知有何要事?”

    如今东宫属官皆在外堂忙碌,这两位文官之首却来到这里觐见,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岑文本捋着胡子,见到李承乾并未因为战火重燃、局势骤变而惊慌失措,反而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遂满意颔首。

    这位殿下历经风波磨难,终于有所长成……

    一旁的刘洎见到岑文本沉吟不语,赶紧道:“殿下,此番关陇叛军卷土重来,显然已经彻底放弃和谈,欲与东宫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局势危厄,非先前可比,城外右屯卫被死死牵制,很难支援东宫六率,一旦正面防线失陷,这内重门绝非安全之所。微臣建议,殿下可事先退入玄武门,若战局不利,可迅速出玄武门由右屯卫护卫撤往河西诸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应最好完全之准备。”

    事实上,和谈彻底破裂、太子出京避祸,这对于刘洎以及东宫文官来说不啻于一场仕途上的巨大灾难。但此刻刘洎没有多想,只想着保全太子、保全东宫,与个人之私利相比,帝国传承显然凌驾其上。

    哪怕一旦太子撤出太极宫,自今而后军方之气焰将会彻底占据整个东宫,刘洎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李承乾显然明了刘洎此举之背后舍弃了其个人之利益,能够在如此关头以大局为重,这让他甚为欣慰。

    患难之中,能够抛却个人利益,依旧效忠于他这个太子,此等臣子已经没什么再去挑剔……

    含笑道:“刘侍中之谏言,孤定会放在心上。但眼下东宫六率正与叛军激战,军中兵卒将校为了帝国之传承、孤之安危死不旋踵,孤又岂能畏战而逃、致使士气崩溃,让那些血染沙场的兵卒们失望?这个时候,孤不能退。不过孤向你保证,若时局崩坏、事不可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撤往玄武门,确保帝国正朔不失。”

    刘洎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之前太子早已萌生死志,意欲与太极宫共存亡,此刻答允在关键时刻撤退,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他又说道:“东宫六率面对叛军数倍之兵力猛攻,左支右绌、危险处处,何不敕令越国公调拨一支军队入宫,协助东宫六率御敌?”

    对于房俊,他始终心存忌惮。

    虽然眼下和谈已经彻底崩裂,可留着房俊手握大军坐镇玄武门外,谁也不知道他什么发疯,做出搅乱整个战局的举措……

第一千八百八十七章 君心不疑

    对于房俊的恣意妄为,刘洎心有余悸、深恨之!

    那厮根本就是个棒槌,眼中全无大局,行事追随本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下东宫危厄重重,东宫六率面对数倍叛军苦苦抵御,谁知道房俊会否在玄武门外又弄什么幺蛾子?

    李承乾想了想,看向岑文本,温言问道:“岑中书也是这个意思?”

    岑文本颔首,道:“来此之前,吾与刘侍中商议此事,意见一致,故而才一同前来。”

    刘洎道:“眼下叛军主攻太极宫,显然打算拼死一战、速战速决,没有丝毫缓和。但叛军也畏惧于右屯卫战力之强横,故而只是调派长孙嘉庆、宇文陇所部前压,试图牵制右屯卫。此等情形之下,右屯卫调拨一支军队入宫协助东宫六率,可以分担东宫六率之压力。若叛军见到右屯卫分兵,欺负右屯卫兵力减少遂发动攻击,更能够减少东宫六率所面临的压力。”

    李承乾看了刘洎一眼,无奈的暗叹一声。

    按理说,这个策略对于东宫六率极为有利,如论叛军如何抉择都能够大大减少太极宫正面战场的压力。但是这策略几乎等同于“祸水东引”,一旦右屯卫调兵入宫增援,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叛军齐头并进再演一次“双管齐下”,右屯卫必然危险重重,即便免礼抵挡,亦是损失惨重。

    自己一旦下达这道命令,房俊不会拒绝,定然立即派兵入宫,但心中肯定对想出这条计策的刘洎恨之入骨。

    以房俊的脾气,宰了刘洎倒是不至于,可若是将其堵在哪个犄角旮旯狠揍一顿,完全有可能……

    自己以往对刘洎多有不满,认为此人固然才能卓越、能力出众,但私心太重,未免不顾大局,可是眼下看来,人家为了缓解太极宫的压力,宁愿冒着得罪房俊的风险,牺牲不可谓不大。

    但不得不说,这个计策的确管用。

    心中权衡一番,李承乾决定对房俊颁布命令,至于刘洎会否因此将房俊得罪得死死的,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正欲开口下令,便见到一个内侍快步入内,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已经于不久之前分兵数路,直扑屯驻于关中各地的门阀私军,特意命人告知玄武门守备将军,待他入宫奏秉。”

    话音刚落,刘洎已经跳了起来,勃然大怒:“简直无法无天!此等紧要时候,自当上下一心、全盘协作,岂能由得他自作主张,想打谁就打谁?况且眼下叛军气势汹汹,东宫六率伤亡惨重,何必去理会那些乌合之众的门阀私军?轻重不分,恣意妄为,此祸国之贼也!殿下,微臣恳请立斩此獠,以儆效尤!”

    他是真的气坏了。

    我这都放弃个人利益全力支持与关陇死战了,你个棒槌居然还是那般恣意妄为,门阀私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对战局起到什么样的影响?放着如狼似虎拼死一战的关陇军队不管,反而分兵数路那那些门阀私军开刀,这人脑子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这样的蠢货,居然也声威赫赫,时不时的与李靖、李勣这等当时名将相提并论?

    简直荒谬!

    岑文本花白的眉毛一掀,虽然未开口,但神色之间的疑虑一览无遗。

    若说对房俊之了解,他自然相比刘洎更深刻,所以很难理解房俊这等“英才天授”之人为何会做出此等愚蠢之决策?

    这个时候分兵剿灭门阀私军,固然是一件功劳,可一切都得立于太子无恙、叛军溃败的前提之下,否则东宫覆亡、太子饮恨,纵然天下的功劳又有谁给房俊封赏?

    太子覆亡、新君继位,房俊便是第一个被制裁的东宫旧部……

    况且,就算这一战东宫有惊无险,太子安然无恙,可是房俊紧要关头放弃救助东宫的行为,太子又岂能无动于衷,不会心生猜忌?

    不应该啊……

    李承乾也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颔首道:“孤已经知道,派人前去右屯卫告知越国公,让其严防长安东西两侧的叛军骤然突袭,定要万分小心。”

    “喏!”

    内侍领命而去。

    刘洎兀自恼怒,谏言道:“殿下万不可妇人之仁!越国公固然有大功于东宫,但屡次三番无视殿下、不顾大局,恣意妄为狂悖无伦,若任由其这般胡作非为下去,必然使得全军士气溃散、怨声载道,殿下当予以严惩!”

    也不说什么“立斩不饶”的话语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别说擅自行事、不顾大局,只要那个棒槌不造反,就算是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太子也绝对不会将其斩杀。

    顶了天不痛不痒的申饬几句,或者罚俸若敢,连板子都不舍得打一下……

    李承乾示意一旁服侍的内侍给两人斟茶,温言安抚刘洎:“刘侍中不必如此激动,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玄武门外到底是何等情况,你我一概不知,又岂能贸然否定越国公分兵剿灭门阀私军之举措不对呢?越国公虽然年青,资历不深,但素来办事稳妥,绝不会轻率行事,他既然决定这么做,便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刘侍中稍安勿躁,若此后当真发现越国公此举不妥之处,大可予以弹劾,孤绝不包庇。”

    刘洎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

    自己生的儿子还会偏宠某一个呢,更何况是臣子?太子对于房俊之宠信朝野尽知,几乎已经突破了君臣之间应有之分寸,可谓言听计从、信赖有加,不仅从不反驳房俊之谏言,甚至对于房俊种种悖逆之行为视如不见,令人极是嫉妒又是不忿……凭什么啊?

    又一个内侍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殿下,玄武门外送来消息,越国公亲自带着军队集结于玄武门外,命人前来奏秉于殿下,说是若事不可为,殿下当迅速撤离太极宫,右屯卫上下决死以保殿下之安危!”

    正在这时,“轰隆”一声传来,堂内诸人以为是震天雷爆炸的声音,但旋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户上,才知道是一场骤雨,毫无征兆而来。

    联想到此刻房俊正冒雨伫立于玄武门外一刻不敢懈怠,刘洎张张嘴,最终叹息一声,将满腹不忿憋在心底。

    房俊那棒槌纵然有千般不是,但唯有一点即便是刘洎也从无怀疑——对太子的忠诚。

    朝野上下尽皆攻讦太子“软弱怯懦”“不似人君”,恳请李二陛下易储之时,唯有房俊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身后,助其对抗关陇群臣,拉拢各方势力,硬生生凭借一己之力将李承乾飘摇欲坠的储位稳住。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解房俊的选择,甚至予以嘲讽,似太子这等软弱之辈,迟早有一天会被李二陛下废黜,谁站在太子那边谁最终就将吃一个大亏,如何比得上大家隔岸观火、绝不站队?

    就算要站,那也得站在有着关陇门阀鼎力扶持的晋王身后,李二陛下之宠爱、关陇门阀之扶持,谁都看得出晋王才是天选之子,固然身前还有太子挡在那里,但已经显示出惶惶大气,有九五之相。

    然而时至今日,却早已再无人敢嘲笑房俊当初之选择。

    这几年太子身上发生的转变早已令人瞠目结舌,谁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怯懦不能的储君,居然一点一点的收获李二陛下的欢心、得到朝野上下的认可,慢慢的将储位坐稳。

    原本被予以厚望的晋王,却依旧被太子压在身下,没有一分一毫的机会……

    若非太子的储位愈来愈稳,几乎不可动摇,关陇门阀又岂会这般丧心病狂的举兵起事,宁愿背负叛逆之骂名、付出惨痛之代价,亦要废黜东宫、另立储君?

    房俊之于太子,不啻于“再造之恩”……

第一千八百八十八章 雨夜拉拢

    承天门隆隆的震天雷轰鸣清晰传来,玄武门上下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有风吹过,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夜幕之中升腾起一阵水雾。

    凄风冷雨,战况激烈。

    房俊顶盔贯甲策骑伫立在玄武门下风雨之中,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战袍,依旧稳稳端坐巍然不动。在他身后,数千亲兵、精锐阵列严整、杀气腾腾,雨水打遍全身仍不为所动,眼神锐利、握紧刀枪。

    玄武门一侧的角门从内打开,几骑疾驰而来,到得房俊身前站定,为首一人顶盔贯甲、兜鍪下双眉花白、方脸长须,坐在马背上依旧身形魁梧,正是虢国公张士贵。

    身后跟随的几名兵卒撑起一柄宽大的黑色华盖,将漫天风雨遮挡。

    “华盖”不仅仅帝王御用之物,大将军亦可,“将兵为上将军,建华盖,立斗献”,“出从华盖,入侍辇毂”,只不过皇帝御用乃是明黄色,将军勋贵所用只能装饰杂色……

    房俊于马背上抱拳,笑道:“风雨如磐,虢国公这是坐不住了,唯恐在下兴兵侵犯玄武门,所以这才前来试图规劝在下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眼下局势此等危厄,身负守备玄武门之责的张士贵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即便似房俊这等太子心腹,也不敢轻易任其入宫,否则此时便应该是张士贵邀请房俊入玄武门登上城楼品茗听雨,而不是自己出门与房俊一起站在风雨之下……

    张士贵面容冷峻,哼了一声:“这种事是能拿来说笑的?不成体统。”

    他辈份高、资历深,对房俊又多有照拂,否则若是换了其他开国勋贵,还真没有几人能够以这般语气同房俊说话。

    说到底,今时今日的房俊,早已让这些从龙勋臣以平辈相待,不敢有丝毫轻慢懈怠。

    未等房俊回话,张士贵抬眼看了看漫天风雨,沉声道:“如此做法,值得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房俊明白其中之意。

    略微沉默一下,房俊轻叹一声,道:“鱼与熊掌,岂能兼得?如此旷世良机正好可以消灭帝国顽疾沉疴,剔除依附于帝国肌体上的毒瘤,为此担上一些风险是值得的。”

    身入大唐,这些年与整个帝国休戚与共,令他有一种沉重的使命感,愿意拼尽自己的努力,使得大唐摆脱最深层的隐患。如此,固然不会使得大唐千秋万世、永不沉沦,但最起码不至于重蹈覆辙,走上历史那一条老路。

    唐末乱世,五代十国,将近百年的纷纭战乱几乎耗尽了这个民族的最后一丝勇武之气。后继之宋虽然终结乱世、天下一统,但除去其“崇文抑武”的国策之外,五代乱世的遗毒却是最为深层的影响。

    天下人对于武人掌权的后果实在是胆战心惊、深恶痛绝,绝不愿那一幕重演……

    终究却是矫枉过正了,武人掌权的确会带来天下动荡、杀戮纷纭,但若是一味的崇文抑武,却等于敲断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脊梁,当武人不能获取相应之地位、权力,后果自然便是战力倾颓、军心浮荡,即便再多的军队也难以树立起“攻必克、战必胜”的绝对信念。

    而后,天下板荡、帝国崩颓,靖康之耻、神州陆沉……直至洪武皇帝于草芥之中奋杀而起,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神州大地已经在蛮族铁骑之下苟延残喘了百余年,天下腥膻、民如豚犬,文化几近断绝。

    然而即便是号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其崇文抑武之决绝,比之两宋亦是不遑多让。

    唐亡之遗毒,为害甚远……

    大唐不是不可以亡,封建集权统治之下,没有任何一个王朝会摆脱兴旺死绝之命运。帝国崛起、经济发展、文化鼎盛、土地兼并、民不聊生、政权动荡、民怨沸腾、轰然倒塌、另一个王朝于废墟之中拔地而起……神州大地、华夏文明便是在这样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之中动荡更迭、循环往复。

    但大唐不能在强枝弱干、军阀遍地的时候亡国,一旦集权轰然倒塌,各地军阀割据天下,乱世降临,很难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扫荡各路豪雄,将天下重归一统。

    张士贵只是一个武将,没有那么深远的战略目光,他想的是比较表层的隐患:“或许你的想法是为国为民、为了李唐江山,但太子未必这么想。”

    人都是自私的,没人例外。

    对于太子来说,再是宏大之志向、再是辉煌之未来,也不如眼前稳稳当当击溃叛军、顺利登基来的重要。

    因为如果不能击溃叛军、登基为帝,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即烟消云散、轰然崩塌……命都没了,你还跟我说什么理想跟未来呢?

    房俊看着张士贵,唇角一挑,意味深长道:“虢国公到底站在哪一边?”

    张士贵将目光从雨幕之中收回,看了房俊一眼,与其四目相对,缓缓道:“老夫追随陛下半生,在陛下麾下出生入死、建功立业,自然永远站在陛下一边,皇命所在,死不旋踵。”

    眼下,李二陛下驾崩的消息仍未发布,尽管所有人都在猜测陛下已经殡天,但一日未能得到朝廷之认可,便一日不能将其宣之于口。所以此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依旧是大唐之主,张士贵这番话语半点瑕疵也无。

    然而事实却是,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殡天……那么张士贵这番话的真实含义,便颇为耐人寻味。

    房俊换了一个角度,重新提问:“虢国公征战半生、经验丰富,认为当下之局势,东宫可有胜算?”

    或许是夜幕之中风雨之下,也或许是左近无人不虞话题外泄,张士贵坦然道:“胜败之重点,在于驻守潼关之李勣,东宫说了不算,关陇说了更不算。因为双方如论那一个最终胜出,都要仰望李勣的脸色——李勣若想‘匡扶济世’,关陇便是谋逆篡位,李勣若想‘拨乱反正’,东宫便是死有余辜……所以,此刻东宫与关陇打生打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脸唏嘘之色,好似认为唯有“和谈”才是消弭兵灾的最好办法,如今放弃和谈生死相搏,何其蠢也……

    房俊却不会被他的表情所误导,耳畔雨声如骤,大风漫卷雨滴挥舞泼洒,头顶的华盖也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沉声道:“虢国公何必欺我?即便是李勣,也是说了不算的。”

    “轰!”

    一声春雷在九天之外炸响,余威震震,一道树杈一般的闪电划开夜幕连接天地,一瞬间照亮四野。

    张士贵瞪大双眼,难掩震骇之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房俊面带浅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虢国公要谨记自己的职责与本分,你效忠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李唐江山、是这亿兆黎庶!太子之所在,乃是江山稳固之根基,若东宫覆亡、太子身陨,意味着大唐之正统传承不在,其后患之严重极甚,有唐一朝,帝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腥风血雨,直至每一次的帝位更迭耗尽了这个帝国的最后一分元气,于残垣断瓦之中轰然倒塌,天下黎民陷于水深火热……虢国公是要将这天下推入这般生灵涂炭之境地,还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张士贵面容冷硬,心中却早已洪水滔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知道些什么?

    但是这话问不出口,只要问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承认了房俊的所有猜测……毕竟,房俊也只能将这些当作猜测。

    张士贵目露精光,整个人犹如猎豹一般在马背上气势全开,紧紧盯着房俊,一字字问道:“越国公此番言语,到底想要说什么?”

第一千八百八十九章 内幕重重

    房俊淡然一笑,从华盖底下伸出手去,接住从天而落的雨水,缓缓道:“希望虢国公能够以大义为先,将天下黎庶放在心头,而不是只知愚忠、不知变通,将这太极宫变成人间炼狱,将整个关中变成尸山血海。”

    张士贵心中狂震,差一点便脱口而出“不可能”三字,但幸好反应及时,将这三个字死死含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否则岂非承认了房俊的所有猜测?

    但即便如此,张士贵依旧被房俊有可能猜到的内情而震撼不已,漫天风雨,霹雳雷霆,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之心情。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会是何等惊天动地……

    稳了稳心神,张士贵摇摇头,面无表情:“老夫不知二郎在说什么……虽然不敢自诩名臣,只是一介武夫,但老夫自幼便受到父祖之教导,人生于世,当忠君爱国。无论何时何地,老夫只遵从陛下之旨意行事,纵然刀山火海,亦是万死不辞,绝不背负叛逆之名。”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身正气、面容凛然,伴着铿锵的话语,予人极为强烈的正义感。

    孰料,房俊却嗤笑一声……

    张士贵凝眉一拧,怒道:“二郎何故发笑?”

    房俊自然不惧他的气势,面容淡淡的说道:“这满朝文武,张口闭口忠孝仁义,可真正做得到的又有几人?最起码,你虢国公与这‘忠君爱国’是沾不上边的。”

    “大胆!”

    张士贵须发戟张,怒不可遏:“休要以为老夫平素对你多有看重,便可以这般信口雌黄、凭空污蔑!老夫一生行事堂堂正正,一身功勋皆在战场之上拼杀而来,直至此刻依旧固守玄武门,何曾有过半分异心?房二,你今日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待,咱俩没完!”

    两人的亲兵目瞪口呆,不知这两人刚才还好好的聊天,却为何一眨眼的功夫便翻脸……不过见到两人吵归吵,却还保持克制,两人的亲兵也只能面面相觑,不敢稍有异动。

    面对张士贵的怒火,房俊不急不躁,好整以暇道:“令祖北齐之时高居车骑将军,赠开府,算得上是一方豪杰。然北周武帝尽起精锐伐灭北齐,令祖并未与国同休,而是身入北周,依旧屯驻一方。及至隋文帝篡取北周基业,令祖也并未向颇为赏识他的北周武帝誓死效忠,反而成为隋臣,依旧荣华富贵……令尊曾任前隋历阳令,官至大都督,节制一方。接过隋末天下大乱,令尊并未竭力扶保大隋江山,反而纵容虢国公您啸聚乡里,反了大隋……”

    他说话慢条斯理,张士贵气得脑门青筋浮凸,双目圆瞪,却只能咬碎了牙吞进肚子。

    人家说的都对……

    但听得房俊续道:“……再来说说虢国公您,当初您啸聚乡里拉起一支义军,却不参预争夺天下,而是‘候霸上之祯祥’,期望能够等到一位汉高祖一般的人物予以辅佐,于是后来您远赴晋阳投奔高祖皇帝,被高祖皇帝委以重任,李唐争霸天下的过程中,您战功赫赫、攻无不胜。”

    这是夸奖的话语,但张士贵半点高兴的表情都欠奉,因为他已经知道房俊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房俊收回接雨水的手,将湿漉漉的手掌放在斗篷上擦拭,缓缓道:“按理说,您乃是高祖皇帝的肱骨之臣,起码也得是心腹死士那个级别,可以交托重事、予以信任,自当拥戴高祖皇帝一切决定,包括尊太子建成为储。然而呢?您却最终归顺到陛下麾下,随同陛下在玄武门斩杀建成、元吉并其党羽……现在您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张口忠诚闭口忠诚,可笑不可笑?”

    张士贵方正的面庞已经犹如充血,两支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房俊,大有扑上去狠狠咬住房俊脖子的气势……

    房俊却浑然不惧,甚至继续挑拨张士贵的怒火:“您若是敢先动手,信不信在下就在此地斩下你项上人头,然后给你按上一个勾结叛军、意欲放开玄武门截断东宫退路、图谋杀害太子的罪名?”

    这回张士贵的亲兵全都怒了!

    居然对待自家大帅这般颠倒黑白、恶语相向?数名亲兵已经将手掌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只待张士贵一声令下,便即策马向前将房俊斩杀于当场!

    房俊的亲兵自然不甘落后,一个个亦是全神贯注、双目圆瞪,只要对方稍后异动,便冲上去一一诛杀!

    反倒是张士贵听闻房俊之言,好似这漫天雨水全都倾倒在他的头上,激灵灵一个冷颤,领会到房俊言语之中的深意,他也是他从来不曾想过,但绝对有可能存在的事实……

    张士贵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颤抖的张了张,勉强出声道:“你这厮休要妖言惑众,老夫纵横沙场一生,岂能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老夫固然履历有亏,但追随陛下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忠诚笃定,断不会有你所言之事发生。”

    “呵呵。”

    房俊冷笑一声,掸了掸马鬃上的雨水,低着头,轻声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怀有大志,有开天辟地之气魄。连帝国继承人的太子都可以舍弃,又岂会在乎多牺牲一个武夫呢?”

    话语落入张士贵耳中,直如雷霆霹雳一般,震得他嗔目结舌,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房俊抬起头,目光平静的与其对视:“虢国公最先要考虑的,不是在下如何得知你的任务,而是如何摆脱自己的下场……死其实不算什么,吾等身为军人,早已下定决心为君、为国马革裹尸、死不旋踵。但太史公有言,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逾泰山!事背负着残害太子、断绝储君之骂名生生死死受人唾弃,还是堂堂正正拥戴太子开创一番新天地?虢国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取舍。”

    我知道什么取舍?

    我特么知道个屁!

    张士贵内心崩溃,差点想要仰天大吼一声。

    他弄不明白房俊如何得知自己的任务?

    自己是遵从陛下的遗诏行事,即便有可能如房俊所言那般将所有的罪责负于己身,身败名裂遭受万世唾骂,还是站在太子一边,拼尽全力杀出一片天地?

    自己收到的那份遗诏当真是陛下的遗诏,亦或是陛下用以达成自私之目的的骗局?

    所有的一切归结于一处,在张士贵脑海之中形成一个最终的问题——陛下到底死没死?!

    *****

    太子居所之内,官吏们忙碌吵杂,加上堂外风雨大作,喧嚣吵闹。

    李承乾坐在后堂,正在听取李君羡的回报……

    “殿下,方才虢国公去往玄武门下,私会越国公,两人之间长谈超过半个时辰。”

    李承乾坐直腰杆,双目炯炯的盯着李君羡:“可知道两人谈话之内容?虢国公是否承认?”

    他双手下意识的抓着自己的衣袍下摆,语声更是微微颤抖,紧张情绪显而易见。

    毕竟,得到的极有可能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答案……

    李君羡摇摇头,道:“两人选择在城下见面,距离各自的军队都超过数百步,附近更是只有亲兵护卫,一时间末将很难得知其谈话内容。”

    很明显,在听闻李君羡未有实质性内容的回禀之后,李承乾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李君羡见到太子神情,心底暗叹一声,小声道:“即便不能得知二人谈话内容,但虢国公肯出城相见,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李承乾又岂能没有意会到这一点?

    当房俊提及张士贵官职之重要,若有变故其必然参预其中的意见之后,李承乾便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之中。

    他眼下的状态颇有一些“掩耳盗铃”之嫌,既想要打通玄武门,搬开张士贵这一颗随时能扎得他鲜血淋漓的钉子,又不愿当真确认张士贵另外背负任务……

第一千八百九十章 真相如何?

    一夜激战,叛军并未能取得太多的战果,承天门一线依旧在东宫六率防御之中,叛军未得寸进。但战况极其激烈,双方死伤惨重,天明之后大雨倾盆,叛军终于鸣金收兵,双方冒着大雨救治伤员、收殓尸体。

    雨水冲散遍地血泊,却洗不净残肢断臂、尸横枕籍……

    长孙无忌回到延寿坊,脱下沉重的甲胄简单洗漱一下,与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等人一起用了早膳,顺便听取各方面的汇报。

    等听闻右屯卫兵分数路,直扑屯驻各地的门阀私军,诸人尽皆面色凝重。

    独孤览忧心忡忡道:“这些门阀私军皆是入关襄助我关陇成就大业,如今粮秣短缺已经使得他们怨声载道,若是再被右屯卫一一剿灭,恐怕自今而后,吾关陇门阀将自绝于关外门阀面前。”

    人家被你威逼利诱着弄到关中来,结果粮秣被一把火烧了,你们迟迟不能补充,如今更是坐视各家私军被右屯卫一一蚕食鲸吞、剿灭殆尽,这可就结下了死仇。

    这种“背刺”所带来的伤害往往更甚,毕竟大家与东宫打生打死乃是各为其主,谁胜谁负意料中事,打完了分配利益重整朝局,坐下来依旧可以团结携手,共谱篇章。但如今关外门阀私军几乎等同于被关陇门阀彻底出卖,性质与两军交战截然不同。

    或许一时片刻那么关外门阀奈何不得关陇,可这根刺扎在心里,碰一下就痛,等到对景的时候爆发得愈发猛烈……

    长孙无忌看了独孤览一眼,沉声道:“眼下最紧要的非是如何袒护那些门阀私军,而是我们自己先活下来!如今的形势你们也都看到了,咱们与东宫想方设法促成和谈,为此一再退让,结果那些屯驻各地的门阀私军一个接一个的被剿灭。是房二干的?还是太子干的?亦或是李勣干的?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是有人不愿见到咱们与东宫达成和谈。”

    令狐德棻不解:“咱们自与东宫和谈便是,旁人谁能影响这件事?只要咱们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即便是李勣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否则他敢纵兵前来,便是图谋造反、悖逆之举,以李勣爱惜名声、城府深沉的性子,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和谈就能消弭这场兵变,使得朝堂重回正轨,为此关陇门阀就算再是退让、再是付出更多的利益,这笔账也是赚的。

    似眼下这般集结所有力量猛攻太极宫,损失太大,就算击溃了东宫六率又能如何?

    玄武门外的右屯卫怎么办?

    潼关的李勣怎么办?

    他觉得长孙无忌根本就是昏了头,所以令狐家的私兵此刻都在城外待命,尚未入城参预猛攻太极宫……

    长孙无忌知道今日若不能说服这几位关陇中坚,很容易使得关陇内部闹出分裂,功亏一篑。

    他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陛下或许留有遗诏。”

    此言若是放在别处,简直有若石破天惊,但是在此地说出,面前几人也仅只是露出惊异之色……

    李二陛下雄才大略,即便身陨军中,也必然留有遗诏交代后事,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才是不正常。诸人之惊异,是因为既然长孙无忌特意提起此事,必然是他知晓了遗诏的内容,甚至极有可能遗诏之中交待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见到诸人向他看来,长孙无忌这才放下茶杯,目光炯炯:“极有可能,遗诏之中交待了另立储君之事。”

    此言一出,诸人这才大惊失色。

    独孤览忙问道:“何以见得?莫非辅机已经知晓遗诏之内容?”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并不知晓具体内容,但这份遗诏一定是在李勣手中,而对于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行为,诸位有什么揣测?”

    诸人齐齐动容。

    事实上李二陛下是否留下遗诏,大家也仅只是猜测,毕竟既未见到实物,亦未有什么风声传出。但是现在经由长孙无忌提醒,联想到李勣自辽东撤军以后种种怪异不合常理之行为,一瞬间便有所领悟。

    窗外风雨交加。

    宇文士及紧紧蹙着眉头:“辅机的意思是,李勣之所以自辽东撤军以后拖延时日、放缓行军,迟迟不肯回归长安,乃是尊奉陛下遗诏?”

    独孤览奇道:“即便陛下当真留有遗诏,却又怎可能不准李勣快速返回关中呢?”

    长安乃天下之中、帝国之都,更是李唐皇朝的根基所在,一旦长安长久陷入动乱,轻则动摇皇朝根本,重则政权倾颓、帝国瓦解,重现隋末群雄逐鹿之乱世……

    所以若李二陛下留有遗诏,更应当是勒令李勣快马加鞭返回长安抵定乱局,又岂能反其道而行之?

    没道理啊。

    长孙无忌喝茶不语,有些人对于这种更深层次的斗争总是缺乏敏锐的触觉与感知,他不愿像个老师教导学生一般详细剖析、循循善诱。

    跟不上脚步的,终究要被淘汰。

    当然,走得太快的脱离了大部队,也会自取灭亡……

    宇文士及解释道:“然而事实上李勣的确是百般拖延,三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年……即便陛下没有留下遗诏,以李勣受命统御大军、百官之首的身份、职责,也应当尽快返回关中,平灭乱局。但李勣却并未如此,如此便只有一个解释,一定是他受命于陛下遗诏,故而才这么做。”

    独孤览不是个笨蛋,只不过对于政治斗争这些个阴谋诡计不大擅长,此刻明白过来,却愈发疑惑:“可李勣如此做法又是图谋什么?难不成真如同咱们之前猜测那般,这厮想要借咱们的手覆亡东宫,而后他挟数十万大军归来,以雷霆万钧之势‘铲除奸佞’、‘恢复朝纲’,另立储君以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不仅仅是关陇门阀,事实上各方势力对于李勣种种诡异举措背后动机之猜测,大抵皆是如此。

    否则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长孙无忌将茶杯捧在手心,阴沉着脸,扭头望着窗外风雨如晦,淡然道:“李勣的目的大抵如此,但这些未必是他自己的想法。”

    独孤览瞪大眼睛,连胡子都翘起来,震惊道:“你是说,此乃陛下遗诏之中所交待之事?”

    他总算听明白了,却陷入更深的不解当中。

    因为若李勣之种种行为当真遵照陛下遗诏行事,那么陛下这份遗诏的真实用意,便是借由关陇这把刀废黜太子,而后再由李勣拨乱反正,另立储君继承皇位……

    这也太狠了吧?!

    即便李二陛下对太子屡有不满之事天下皆知,但这几年来随着太子表现越来越好,易储之事已经许久不曾在朝堂、宫廷之间提起,谁都认为李二陛下已经默许了太子的位置,再不会发生变故。

    可谁能想到李二陛下临终之际留下遗诏,依旧执着于废黜太子?

    令狐德棻叹息道:“虎毒不食子……若陛下尚在,纵然废黜太子,亦可保其荣华一生。可陛下已经不在,若太子储位不保,任何一个新君继位都不会允许他活下去。”

    关陇举兵起事,为的是门阀的利益,太子因此而死谁也说不出什么,成王败寇而已。可李二陛下临终之际依旧念念不忘易储之事,甚至亲手制定计划将太子逼上绝路,此等手段未免归于歹毒,即便此刻与太子敌对,亦忍不住心生嗟叹。

    其中感触最甚的,自然是长孙无忌。

    太子、魏王、晋王皆乃陛下嫡子,亦既是文德皇后所出,都是长孙无忌骨血至亲,他的亲外甥。以往虽与太子不合,意欲废黜改立太子,太子之下场也几乎频临绝境,但长孙无忌从未真正起杀心要诛除某一个外甥。

    若是文德皇后在天有灵,得知陛下这般对待嫡长子,又会是何等伤心绝望、肝肠寸断?

    陛下,真正心若铁石,六亲不认……

第一千八百九十一章 冷血残酷

    屋内一阵沉默,窗外风雨如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吵杂一片,风从窗缝漏进来,烛火明灭不定。

    良久,长孙无忌方才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虽然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但此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们可以做陛下的那把‘刀’,但不能被陛下用之即毁,所以此番定要全力攻克太极宫。只要东宫覆灭、太子身陨,门阀私军尽皆覆亡,李勣未必愿意将关陇赶尽杀绝,这也是关陇唯一的机会。”

    众人颔首,便是认可这番推测。

    李勣虽然手持陛下遗诏,也一定有针对关陇之任务,但只要门阀私军覆亡,关陇便不足以兴风作浪,对于李勣把持朝政、独揽大权并无阻碍。况且,一旦关陇被彻底清洗出朝堂,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势必随之一拥而入,填补关陇留下来的空白,攫取关陇吐出来的利益,没有了关陇门阀居中转圜,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直面相对,定然再次掀起一阵朝堂争斗,朝局永无宁日。

    如今大战将近半年,半座长安城毁于战火,关中更是一片白地、流民处处,战后恢复生产、重建城池,是一个极其艰苦而漫长的过程。李勣既然独揽大权,势必要在其中有所作为,岂能任由党争内斗消耗掉帝国最后一分元气,重建之路遥遥无期?

    所以,李勣很大可能就此收手,对私军尽数覆灭的关陇门阀网开一面,借之以作为缓和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直面相争的工具。

    这就是关陇门阀唯一能够幸免于难的机会。

    然而宇文士及却忽然蹙眉,寻找出一丝破绽:“此番猜测,大体合情合理,但其中有一处却存在漏洞。以陛下之睿智,岂能不知房俊对太子之忠诚?只要右屯卫在,即便咱们杀入太极宫,太子也可自玄武门撤出,由房俊率领右屯卫退往河西诸郡,重整旗鼓,以待卷土重来。待到那一天,便是帝国分裂之时,因为无论咱们亦或是李勣都必须另立储君,向天下昭告、宣示正统……届时,关中河西,一内一外,便有两个储君,甚至两个皇帝。如此,一场绵延持久的内战不知将要延续多少年……贞观盛世乃陛下毕生心血,岂能甘愿亲手葬送?”

    若当真有遗诏在,李二陛下敕命李勣如此行事之目的,便是皆由关陇覆亡东宫,再由李勣收拾残局,从而使得易储之事名正言顺,不至于留下后患。可一旦太子被房俊护送逃出关中,内战之格局便已经注定,任谁也不可能挽回。

    陛下怎能做出这样的布置?

    长孙无忌看着宇文士及,语气幽幽:“你忘了一件事,太子并未身在右屯卫中。”

    宇文士及不解:“可内重门外既是玄武门,只需出了玄武门便即刻与右屯卫汇合,咱们就算攻克太极宫也不可能阻止太子撤出玄武门……你是说玄武门?!”

    说到这里,他体会到长孙无忌的意思,难以掩饰的惊呼出声。

    窗外一道炸雷响起,震得屋梁摇晃、烛火明灭,而宇文士及的话语更是惊得其余两人霍然起身。

    令狐德棻失声惊呼:“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遭受压迫走投无路的李二陛下迫不得已,先一步于玄武门设伏,将入宫觐见的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诛杀,自此逆而篡取、翻云覆雨,登上帝位君临天下。

    如今,他却要驾崩之后留下遗诏,将自己的嫡长子刺杀于玄武门下,从而实现其覆灭门阀私军、易储另立新君之目的?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将已经温凉的茶杯放到桌上,说道:“虢国公张士贵,才是陛下真正倚为心腹之人,否则满朝文武,岂能将宿卫宫禁之重任交付于他?要知道,张士贵执掌的‘北衙禁军’,原本就是陛下亲兵‘玄甲铁骑’的一部分,等若将身家性命都交托于张士贵……截断玄武门之重任,又岂能不由张士贵来执行?”

    宇文士及三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几乎可以想象,当关陇军队击溃东宫六率,长驱直入侵占整个太极宫,太子见到大势已去,不得不从玄武门撤往宫外,与他最为信任的房俊汇合,试图一路向西退往河西诸郡稳住阵脚,重整旗鼓……却不料玄武门已经被张士贵死死封锁,太子面对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死局,只能其饮恨当场……而这一切,却尽皆出自他那位敬爱的父皇所谋划。

    令狐德棻摇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推断,的确合乎情理,陛下也的确是那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但诸位不要忘了,太子在怎么不堪,依旧是陛下的嫡长子,以往屡屡升起易储之心,每一次都顾虑易储之后太子难得善终而作罢。如今陛下驾崩,又岂能在临终之际留下这样一条毒计彻底斩断太子生还之希望?”

    陛下对兄弟、对父亲的确狠辣,奉行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当年东宫与齐王府杀得人头滚滚,即便是嗷嗷待哺的孩童都不放过一个……但这些年来,陛下对于诸位皇子的爱护,却堪称典范。

    这样一位舔犊情深的父亲,岂能对待自己的嫡长子如此歹毒?

    长孙无忌却反问道:“你认为在陛下心中,是一个儿子重要,还是李唐皇朝千秋万世重要?”

    令狐德棻语塞。

    岂止是李二陛下?无论任何人,一旦登上帝位都会性情大变,这是由于至尊无上的权力以及其身处之位置而决定的,很少有人能够逃脱。

    区区一个嫡长子,如何能够与李唐皇朝的延续传承相提并论?

    甚至不仅是嫡长子,只要最终还能剩下一个儿子,哪怕只剩下一个,其余在帝国传承的威胁之下,皆可舍弃。

    太子不死,如何昭告天下讨伐门阀私军?

    还有一点,若太子不死,势必造成一内一外两个储君,甚至两个皇帝的局面,届时天下各方势力纷纷站队,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内战必不可免,那是李二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李二陛下的谋划之上……

    诸人再次沉默,任凭窗外风雨之声大作,却久久不愿说话。

    十八年前,他们一同经历了一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如今,他们又将经历一场父子反目、骨肉残杀……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孙无忌目光从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沉声问道:“现在,是否还质疑吾尽起全力猛攻太极宫之决定?”

    诸人沉默,不言。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最正确、也是唯一的活路。

    若与东宫达成和谈、消弭兵变,只怕明日李勣便统御大军自潼关开拔直扑长安,第一个拿关陇门阀开刀,罪名便是“兴兵谋逆、祸乱朝纲”,所有关陇门阀都将牵连其中,族中成年男丁尽皆枭首、幼年发配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已经是最为仁慈的惩罚……

    到那个时候,张士贵甚至会驱策麾下“北衙禁军”充入内重门,诛杀太子,而后嫁祸关陇门阀。

    关陇罪加一等。

    太子身陨、关陇覆灭,关外门阀私军尽数覆亡于关中,各地门阀势力骤减,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威慑地方、横行乡里。待到新君继位,推行科举考试二三十年之后,大批寒门学子充入朝堂,进一步瓦解门阀大族的政治根基,最终达到门阀与寒门共治天下,即相互弥补、又彼此制衡……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又是震惊又是敬佩,嗟叹道:“不愧是陛下啊,简直算无遗策……只怕吾等举兵起事之时,陛下便已经算计到了种种可能,故而临终之际留下遗诏,算尽天下英雄。”

    长孙无忌却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幽深。

第一千八百九十二章 摆上台面

    这个大雨倾盆、狂风大作的夜晚,激烈的战事虽然暂时停止,但关中各方势力却经历了一个无眠之夜。

    远在潼关的李勣自然亦是无比关注这场突如其来、但早已注定必然爆发的战事……

    衙署之内,烛火飘摇,李勣坐在书案之后,案上一壶老酒、一碟盐豆,听着窗外风雨大作,读着手中一册书卷,等着斥候带回最新的战报,一边浅酌慢饮、甚是惬意。

    “咣咣咣”

    一阵敲门上急促响起,即便风雨声急骤如鼓依旧无法掩盖,李勣以为是斥候回来禀报战况,甚是不满这等毛躁性子,但同时也猜测是否有什么突发的紧急状况使得斥候忘了规矩,慢条斯理的正欲开口,便听得一声破锣一般的嗓子传来。

    “大帅!有急事奏秉!”

    分明是程咬金的大嗓门儿……

    李勣一个激灵,赶紧将书卷放下,看着书案上的老酒盐豆,有些焦急。这衙署之内不大点的地方,又能藏到哪里去?

    军中是不能饮酒的,他这个统帅若是带头违反军纪而且被程咬金这个混世魔王撞见……李勣几乎可以想象那厮必然得意洋洋,往后在自己面前愈发没上没下,甚至以此为要挟提出种种非分之想法……

    “砰!”

    房门被硬生生撞开,程咬金高大的裹挟着一蓬风雨箭步冲进来,见到李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后,先是装模作样的松了口气的样子:“咱叫了这么半天也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大帅有何不测呢,心急之下破门而入,大帅莫怪,莫怪。”

    嘴里说着“莫怪”,眼神却在书案上扫了一圈儿,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

    在他身后,几个亲兵跟随进来,惭愧的低下头:“请大帅治罪,吾等拦不住卢国公……”

    他们倒是想拦,可程咬金一副急吼吼十万火急的样子让他们不敢怠慢,只好将其待到门外,孰料这人敲了两下门,喊了一嗓子,紧接着便破门而入,连给他们的反应时间没有。

    李勣自然知道程咬金的德行,没好气的摆摆手,将亲兵斥退,看着已经大大咧咧走到自己对面拽了一个凳子坐下的程咬金,问道:“深更半夜的,有何要事前来?”

    程咬金伸手拈了一个盐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一脸正经道:“启禀大帅,末将发现有人违背军纪,私自于军中喝酒,特来举报。”

    李勣瞪着他,喝叱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喝酒就自己倒上,不喝就赶紧滚!”

    程咬金眼珠子瞪得比李勣大,啧啧称奇道:“咱就纳闷儿了,为何你明明违反军纪、私自饮酒,如今被咱撞破,非但没有半点心虚羞愧,反而一副义正辞严光明正大的模样?是因为你的脸皮比咱厚么?”

    李勣头疼,亲自执壶给程咬金斟了一杯:“尝尝看,珍藏的房府佳酿,当初小女成婚之时房二那厮送的贺礼,此次东征,小女在吾行李之中藏了两坛子,半路收到她家信的时候方才知晓。”

    “哧溜!”

    程咬金拈起小巧的酒盏,一口抽干,啧啧嘴,赞道:“好酒啊!你这家伙心眼儿太多,害怕咱跟你讨要,居然编了这么一个故事,让咱不好意思夺了你这份闺女的孝敬……不是好人呐。”

    李勣翻个白眼,正欲说话,亲兵站在门口道:“启禀大帅,鄂国公求见。”

    李勣一愣,看了看桌上的老酒盐豆,下意识就想让尉迟恭明日一早再来,结果一扭头,才发现房门已经被程咬金撞得关不上,尉迟恭高大的身形披着一件蓑衣,静静站在门口……

    “行了行了,人都到门口了,还通禀个甚?”

    李勣不满的将亲兵斥退,冲着尉迟恭招招手:“外边风急雨骤,敬德快快进来。”

    尉迟恭抬脚进门,脱下蓑衣放在门边,又抖了抖衣襟上淋湿的雨水,这才来到书案前。他身材高大,面庞黝黑,好似一尊铁塔也似站在那里,宽厚大身躯带着风,吹得烛火一阵明灭。

    程咬金没好气道:“你这黑厮赶紧坐下,想把灯烛弄灭不成?”

    尉迟恭也不理会他,撩起衣袍坐下,自己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啧啧嘴,赞道:“好酒!”

    又拈了一颗盐豆放进口中咀嚼,微微眯着眼,好似久未尝酒味一般,很是享受……

    李勣视如不见。

    军中禁绝饮酒,此乃军纪,可此刻随军的将军各个都是贞观功勋,饮酒这等小事,谁会放在眼中?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的饮宴造成不良影响,李勣也懒得管。

    况且他自己也会偷偷的小酌几杯……

    所以对于尉迟恭装出来的这副模样不屑一顾。

    尉迟恭对两人的鄙视浑然不觉,又倒了一杯酒,又是一口抽干,再伸手去拿酒壶的时候,被李勣制止。

    “深更半夜,风雨大作,有事儿就说事儿,一杯一杯喝个没完,万一误事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李勣将酒壶放到自己面前,一共两坛子酒,喝了小一年,如今只剩下这么点儿了,这两个酒虫怕是几口就能给喝干……

    尉迟恭眼巴巴的瞅着酒壶,不满道:“大帅何必厚此薄彼?末将没来之前,您拿出珍藏的佳酿款待卢国公,等到末将适逢其会,却又这般吝啬小气,着实让人心寒。”

    李勣揉了一下额头,忍着肉痛,将酒壶推出去:“二位随意。”

    尉迟恭这才眉开眼笑,只不过他长得丑且黑,这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一把抓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想了想,看着程咬金:“要不你也喝点?”

    程咬金冷笑:“你敢自己都喝光,老子今天让你躺着出去。”

    尉迟恭嘿的一声:“旁人怕你程咬金,老子岂会怕你?只不过咱胸怀大气,有好东西定要与袍泽好友分享。”

    给程咬金斟了一杯,他举起酒杯:“走一个?”

    程咬金也举杯:“走一个。”

    “叮”碰杯,一饮而尽。

    李勣在一旁眼角跳了一下,忍着怒气,娘咧,你们两个混账喝着我的酒,居然还嘲讽我?

    不过这两个家伙素来不睦,明争暗斗,连碰个杯都剑拔弩张、杀气四溢……

    他夹了个盐豆放进口中,然后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要睡觉了。”

    尉迟恭看向程咬金。

    程咬金蹙眉,道:“吾只是夜半睡不着,恰好见到大帅这边灯火未熄,遂前来查看,并没有其余的事。”

    李勣不做声。

    尉迟恭这才看向李勣,上身微微前倾,甚至还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神秘兮兮道:“大帅,吾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

    李勣心中一惊,面色不变,沉声道::“哪里不对劲?”

    尉迟恭迟疑一些,道:“东宫的反应,关陇的应对,全都不对劲。按理说,和谈才是消弭兵变最好的方式,这般打生打死打到最后赢的那个也是遍体鳞伤,甚至动辄有覆亡之祸,何苦来哉?但东宫对于和谈极其抵触,房俊更是屡次在和谈其间悍然出兵,将和谈一次一次搅黄。关陇更是诡异,明知就算击败东宫也迟早被咱们一举荡平,他又何必拼死一搏?”

    程咬金狐疑的盯着尉迟恭,咧开嘴嘲讽:“你长得跟一根黑炭似的,脑袋里也全是黑炭不透气,居然学起诸葛司马开始运筹帷幄了?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这黑厮不是个蠢蛋,但绝对说不上什么智虑深远、运筹帷幄,小聪明有一些,大智慧全无。此刻居然煞有介事的开始分析东宫与关陇的战略目的,这是他能够掌握的智慧么?

    搞不好身后有人啊……

    李勣目光炯炯的看着尉迟恭,缓缓问道:“你想说什么?”

    尉迟恭面色纠结、迟疑半晌,终究一咬牙,沉声问道:“陛下自辽东负伤之后,吾等一直未能得见,吾斗胆问一句,陛下是否已经驾崩?”

    “轰隆”一道炸雷在窗外响起,风雨更盛。

第一千八百九十三章 是生是死?

    自辽东撤军之日起,陛下便身在“玄甲铁骑”护卫之中,谁也不能得见。这种情况一日两日还好,但将近一年过去了,李二陛下始终不曾露面,谁不在心底犯嘀咕呢?

    只不过陛下之威望、李勣之严厉使得全军上下对此三缄其口,不敢说、不敢问,但私底下难免诸多猜测,军心纷乱。

    丘孝忠等人若非猜测陛下已然驾崩,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做出那等违抗军令之事……

    但此时非但涉及陛下之威仪,更攸关李勣之治军,谁敢堂而皇之的述之于口?

    李勣面色铁青,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叱道:“放肆!随军太医对陛下悉心救治,汝却口出诅咒之言,试图扰乱军心,可知该当何罪?”

    程咬金在一旁道:“论罪当斩!”

    尉迟恭怒视程咬金:“如今军中流言纷纷,这其中你程咬金难道就不曾有所质疑?”

    程咬金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我,我没有,别乱说!”

    尉迟恭气呼呼瞪着捣乱的程咬金,程咬金睁起双眼回瞪,他眼睛原本就大,如今上了岁数眼皮松懈,瞪起来的时候就格外大,一般人比不过他,刚才李勣就被他瞪得败下阵去……

    “你们两个行了!”

    李勣头痛的摆摆手,对尉迟恭道:“此事以后切勿再提,否则吾饶得你,军法却饶不得,莫要逼吾。”

    他也知道陛下生死安危之事牵动全军,无数人在私底下猜测谣传,尉迟恭只不过是当面提出而已。这种事根本无法避免,除非让李二陛下出来在全军将士面前转一圈。

    这显然不可能……

    不过好在局势发展至今,已经无限接近落幕,也隐瞒不了几天了。

    但尉迟恭却不肯善罢甘休,他沉声道:“吾对陛下之忠诚可鉴日月,无论何时、何地,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吾只问大帅一句,陛下可曾留有遗诏?若有,请大帅出示,无论遗诏之上有何交待,吾皆全力襄助大帅完成,纵然万箭穿心,亦矢志不改!”

    陛下驾崩几乎是所有人的猜测,若此事当真,那么陛下必然留有遗诏,交托给李勣让他料理后事、完成遗愿。

    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种种不可常理之行为,已经使得全军上下愈发认定了这个猜测。大家悲怮于陛下之驾崩,也都愿意为陛下完成遗志,所以这才压制着各自的军队,没有闹出太大的幺蛾子。

    否则单纯以李勣的威望,只怕这数十万大军早就闹起内讧、分崩离析,最起码程咬金、尉迟恭这两人就不会一味的听从李勣莫名其妙的命令……

    现在大军屯驻潼关,长安城打得如火如荼,东宫与关陇死伤惨重,最终之胜负旦夕可见。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得揭开,再无隐瞒之必要,也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

    可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对于尉迟恭乃至于军中各方势力来说都太过被动,不能事先绸缪,只能事到临头思量对策,他们岂能甘愿?

    一旁,一直给尉迟恭捣乱的程咬金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尉迟敬德你有些过分了,大帅为人素来公正廉明、以理服人,岂能对咱们有所隐瞒?大帅,这尉迟敬德傻乎乎的脑筋不大清楚,一根筋,你跟他解释是没用的,不妨将陛下遗诏拿出来,咱们全军上下也好一心一意完成陛下遗志,免得整日里猜来猜去,伤了情分不说,还容易坏了陛下大事……你说对不对?”

    李勣面沉似水。

    窗外风雨交加,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明白,这两人今日前来,其目的就是来逼宫的,要么逼着陛下出面,要么见到陛下遗诏,否则,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这两人资历太深、战功太多、威望太高,即便是他李勣以宰辅之首、大军统帅的身份地位,也未必压得住。一旦这两人对了各自家族、势力的利益,从而有所想法,那么对于全盘计划都将是个严重的威胁。

    不说别的,单只是这两人其中之一任意加入东宫亦或关陇,都足以对眼下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局面产生破坏性的影响,甚至极有可能使得所有谋划功亏一篑。

    可当真向他们两个坦白,李勣还没有那个胆子……

    沉吟良久,李勣最终还是在两人迫切的目光中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缓缓道:“此事,的确是你们想多了。吾以大军统帅的身份告知汝等,此事最好到此为止,否则若是继续闹下去,坏了大事,神仙也救你们不得!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程咬金与尉迟恭互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震撼。

    虽然李勣什么也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陛下……当真已经驾崩。

    程咬金更心细一些,陡然想起不知从何时起,时常有硝石等物送入军中。他是知晓房俊与魏王合作的制冰生意的,也知道制冰的一样主要原料便是硝石……由此推测,可以得知那些硝石便是用来制冰的。

    军中何时需要那么多的冰?

    其用处显而易见……

    房门敞开着,亲兵见到大佬在屋中谈事气氛紧张,不敢轻易靠近更换维修房门。风雨在门外肆虐,一阵阵风裹挟着阴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来,书案上的烛火飘摇,照得三人脸色明灭不定。

    良久,尉迟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一揖及地:“今日末将失礼了,只是若不弄明白,心中这道坎过不去,改日定向大帅负荆请罪。”

    言罢,也不等李勣有所回应,便转身走出去。

    没有穿丢在门口的蓑衣,就那么走出门去,大风裹挟着雨点瓢泼一般倾倒在身上,浑身衣物瞬间湿透,他却恍若未觉,一步一步走入雨幕的黑暗之中。

    屋内,程咬金忽然长叹一声,仰起头,看着屋顶。

    心中震撼翻涌,百感交集……

    然后他也起身,一句话没说,略微拱手施礼,便负手走出门外,身形转瞬消失在暗夜雨幕里。

    唯有李勣一人坐在书案之后定定出神,半晌方才伸出手去拿起酒壶想给自己斟一杯酒,结果酒壶倾倒,却一滴酒未能流出。他晃了晃酒壶,随手放在桌上,低声骂了一句:“两个酒鬼!”

    然后站起身,站在窗户前,目光看似眺望窗外雨夜之中巍峨的潼关城楼,实则却没有什么焦距……

    身后亲兵们手脚麻利的将破损的房门抬好,拿着锤子、钉子,“叮叮当当”一顿砸,很快修好,掩上房门之后尽皆退出。

    李勣这才回过神,摇摇头,长叹一声:“陛下,何必呢……”

    *****

    东宫之内,太子亦是一夜未眠。

    将至卯时,风雨愈发狂盛,雨水犹如瓢泼一般从天而降,哗啦啦汇聚成一道道涓流在地上恣意流淌。

    李君羡自玄武门方向疾步而来,到得太子居所门前脱下蓑衣递给门前的内侍,整理一番衣冠,也顾不得湿透的靴子,抬脚进屋。

    李承乾正坐在书案之后处置一摞摞的公文,几支烛台放在屋内各处,烛火高燃,亮如白昼。

    李君羡入内,见礼:“末将参见殿下!”

    李承乾放下毛笔,抬手揉了揉眉心,让一旁的内侍沏一壶茶送来,这才起身,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问道:“玄武门那边可有消息?”

    李君羡道:“直至此刻,虢国公未有异动。”

    李承乾吁了口气,颔首道:“看来,许是越国公的劝导起了坐拥,虢国公未必一意孤行。”

    自从李唐入主关中,居太极宫而御极天下,玄武门便成为重中之重。

    可以说,玄武门是否安全,就意味着帝王是否安全;无论是谁想要逆而篡取,首要之事便是攻略玄武门。当年父皇发动玄武门之变,也正是事先收服了玄武门守备常何,否则武德九年那一场兵变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到了如今,玄武门依旧是生死命门。

    若张士贵心怀叵测,紧要关头骤然封锁玄武门,那么他这个太子便插翅难飞,只能在内重门里被蜂拥而至的叛军所湮没……

第一千八百九十四章 建议刺杀

    玄武门,永远都是太极宫的命门所在,得,则生;失,则死。

    原本作为“北衙禁军”首领、戍卫宫禁、奉皇命镇守玄武门的虢国公张士贵,当时局紧迫,玄武门的重要性一再拔高,便陡然之间不再让人那么信任……

    尤其是李勣的种种诡异举措,更是令太子意识到不同寻常之处,这才有了房俊雨夜抵达玄武门下,与张士贵开诚布公一番谈话,试图将其彻底拉到东宫这边来。

    但现在张士贵虽然并未有异常举动,却以战局紧张、危险重重为由封锁了玄武门,导致东宫与右屯卫之间的信息传递中断。

    休说太子心性不够坚定,任谁面对此等局面,都难免患得患失、如坐针毡……

    李君羡沉吟一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玄武门关乎殿下之安危,甚至说一句生死系于此也毫不为过,岂能操于旁人之手?越国公固然有所规劝,但虢国公性格刚硬,未必听从,万一其死心不改,对于殿下,对于整个东宫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末将斗胆,自请赴玄武门刺杀虢国公,若事成,可与右屯卫里应外合彻底剿灭‘北衙禁军’,殿下进可攻退可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承乾端坐不动,少顷,方才摇摇头,温言道:“将军何故全力辅佐于孤?”

    “百骑司”乃是帝王爪牙,不隶属于朝廷三省六部十六卫之中,直接受命于皇帝,由此可见其性质与地位。但事到如今,李君羡却已经成为李承乾身为最为信重的臣子之一。

    李君羡愣了一下,虽然不解太子为何有此一问,忙道:“殿下仁爱宽厚,有上古圣君之风范,故而末将衷心折服,誓要任凭殿下驱策,死不旋踵!”

    李承乾笑起来,缓缓道:“将军亦乃父皇之心腹肱骨,如今帝国正统面临危机,毅然决然归附于孤,携手面对气焰嚣张的叛军,不已个人之生死为念,只为维护帝国正朔、救关中万民于水火。但是既然将军能够有这样的觉悟,又怎知虢国公没有呢?”

    李君羡无语。

    我的殿下,这能一样么?若是在平时,您自然可以想尽种种办法对张士贵尝试予以收服,成或不成,无关紧要。可眼下是什么时候?一旦前边东宫六率抵挡不住叛军凶猛攻势,兵败如山倒,您就必须立刻退出玄武门前往右屯卫,而后撤往河西诸郡才能保证安全。

    可若紧要时刻张士贵封死玄武门怎们办?

    岂能将您的性命、东宫的安危放在张士贵是否忠于帝国、胸怀大义之上?

    那是陛下的死忠,面对陛下的命令万死不辞的那种!

    当然,如果陛下活着张士贵绝无可能投奔东宫,现在陛下驾崩的确有可能动摇张士贵的意志……可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李承乾见到李君羡欲言又止、满脸不忿的模样,笑了笑,安抚道:“况且此刻胜败尚未分晓,虢国公若是暴卒,将会直接影响东宫内部的军心士气,甚至所有依旧对父皇保持忠诚的文武大臣、各方势力。再者说来,‘北衙禁军’乃是父皇一手组建,各个精锐剽悍、战力强横,若能将其拉拢过来,对东宫实力会有莫大的提升。所以,将军之谏言非到万不得已,孤不会采纳。”

    李君羡听明白了,羞愧道:“末将思虑不周,险些坏了殿下大事,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太子担忧张士贵紧要时候截断退路,张士贵难道就不怕太子猝然动手,将他诛杀彻底打通玄武门?

    故而这个时候张士贵身边必然防卫严密,想要暗中刺杀几乎不可能。

    而且“北衙禁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战力强横,一旦不能闪电一击将其彻底击溃,势必会引发极为强烈的后患。

    时至今日,长安城内依旧有不少支持东宫的文武大臣,天下各地自然亦是如此,但这些人、这些势力又有多少是真正支持李承乾这个人?他们只是支持太子之身份,支持帝国正朔、

    若李承乾做出残杀张士贵这样的事情,一经暴露,必将舆论汹涌,成为叛军名正言顺起事的最佳理由。

    到那个时候,就算能够在房俊的护卫之下撤往河西诸郡,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人心尽失、骂声一片,迟早亦是败亡之结局……

    李承乾见李君羡领会自己的意思,遂温言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此番共患难,孤对将军之忠诚、能力深感钦佩。孤非寡情之人,患难时陪在身边出生入死的臣子,孤永不会忘。若他日吾辈剿灭叛军、涤荡寰宇,孤誓与诸君共富贵!”

    身为太子,从小就被灌输最精英的教育,可不仅仅只是学那些四书五经圣人典籍之类,帝国储君是否有学识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习“御极之术”,懂得做事,更要懂得管人。

    似这等激励许诺、邀买人心的手法,简直不要太熟练……

    李君羡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厚爱,末将甘愿效死!”

    他这份工作的危险性实在是太大,古往今来,能够充当帝王“鹰犬”者,绝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知晓太多皇家秘辛,帝王所有的肮脏险恶都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帝王再世之时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心腹,可一旦帝王寿元将尽,又岂能留下这样一个随时将他所有阴暗公之于众的隐患?

    人活着的时候追逐利益,人将死的时候唯在意名声,但凡能够对自己的身后名有所玷污的可能,都必须予以扼杀。

    更何况,就算帝王或是心存不忍或是暴卒而亡将其留下,可继任之新君又岂能继续重用这样一个臣子?

    故而,帝王“鹰犬”要么荣宠备至冠绝当朝,要么身败名裂一命呜呼,绝没有第三条路走。

    正理来说,李二陛下驾崩之前,必然安排李君羡“暴卒而亡”,即消弭了毁坏自己的名声的隐患,也为新君清除了障碍。但眼下李二陛下东征途中驾崩,根本来不及除掉他,而太子又遭遇关陇叛乱,只能重用他这个手握“百骑司”的重臣,完美的完成了过渡。

    当然,太子心性仁厚、敦实慈爱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使得李君羡可以放下一切顾虑,全心全意的效忠太子。

    ……

    大雨倾盆,太极殿东侧一处被作为临时指挥所在的院落之内,李靖喝了一口热茶,看着面前程处弼、李思文、屈突诠等东宫六率将领,笑道:“莫要一副苦大仇深、忧心忡忡的神情,老夫打过的仗,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这一仗无论眼下如何被动,最终一定大获全胜。”

    “卫公此言当真?”

    “吾等也不是三岁孩童,您可能诳咱!”

    几个神情萎靡的将领瞬间振奋起来,目光炯炯的望着李靖,希望他能够给予讲解一番当下局势,归纳一下双方实力之优劣,到底如何能够得出“大获全胜”这个结论。

    李靖不仅名头响亮,军事素养更是高深莫测,东宫六率重新整编以来,这些年青将领在李靖麾下熟知各种战术战略,获益匪浅,对李靖之尊敬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故而虽然此刻战局不利,但李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必然有其根据,瞬间便将众人的士气提振起来。

    李靖喝了一口茶水,淡定道:“眼下看似战斗在太极宫发生,实则决定这场战争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屈突诠奇道:“那是在哪里?”

    李靖向北指了指,道:“在玄武门外,更在潼关。”

    诸位将领若有所思。

    李勣道:“当下最重要之目的,便是保住太子、保住东宫,维系帝国正朔,不使叛军猖獗。即便太极宫沦陷又如何?太子大可以率领东宫自玄武门撤走……”

第一千八百九十五章 人才难得

    “太子可由右屯卫护送退向河西诸郡,重整旗鼓、号召天下忠于帝国的各方势力卷土重来。吾想要告知你们的是,‘背水一战’固然可以迸发出更强的战力,但却丧失了战略战术的转圜与灵活,非濒临绝境之时,决不可取。反而要放开心胸,放开胜败,将着太极宫之战当作你们的磨刀石,将你们自身一点一点磨砺得光亮锋锐,战场之上,超脱胜败,才能主宰胜败!”

    李靖目光炯炯,语气铿锵,神情之中充满了笃定。

    诸将士气高涨,齐齐起身:“末将受教!”

    “背水一战”濒临绝境,每个人在死亡面前都会迸发出远超平时的战斗力,以弱胜强确有可能。但如果未到绝境之时,却强行将自己放在“背水之地”,那便是取死之道。

    李靖摆摆手,让诸人坐下,续道:“至于潼关……你们或许不了解英国公,即便是李思文,也从未与英国公并肩作战。吾说一句自傲之言,帝国上下,论战术战略、统驭全军,吾与英国公独一当,陛下、河间郡王稍逊一筹,江夏郡王算半个,而卢国公、鄂国公之流只能称为猛将……故而,英国公种种看似不合常理的举措,背后必定有充足的理由支撑他那么去做,而且他必然早已将当下局势推演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知道怎么去干!”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英国公会坐视太子覆亡,而后挟数十万大军入京另立储君、独揽大权么?绝对不会!所有这么去猜想英国公动机之人,全都是错的!”

    他与李勣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之间惺惺相惜,虽然平素来往不多,但对于彼此的能力、心性极为了解,故而才有这番斩钉截铁的断言。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李勣固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可现如今的东征大军之中,他根本做不得主……

    李思文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如今不知多少人诽谤家父,说什么家父权欲熏心,坐视太子覆灭,而后率军直取长安剿灭叛军成就震烁千古之美名,再另立储君,效仿霍子孟当年故事,扶立幼主、大权独揽……我呸!家父性情清高,绝不贪恋权位,岂能做出那等龌蹉之事?今日有卫公这番话,家父若得知,必定欣慰非常。”

    如今无论叛军亦或是东宫六率,都对李勣诡异的举措猜测纷纭,各种各样的揣测甚嚣尘上,其中自然难免有过多诋毁之处。

    身为人子,李思文自然郁愤难平。

    李靖微微颔首,环视一周,看着面前这些他颇为看重的年青将领,肃容道:“这一场兵变,从始至终咱们都面对数倍于己之强敌,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身边袍泽死伤无数,看似悲哀伤感。但吾要对你们说的是,没有任何一位名将能够横空出世便战无不胜,再是惊才绝艳也不行!一位名将之诞生,必将伴随着数不尽的挫折、数不完的伤疤,从一场场失败、一堆堆尸骸之中站起,历经磨砺,方能成就大事!”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什么最重要?

    是人才!

    不仅需要精明睿智、勤勉清廉的文官治理天下,更需要忠勇英明、悍不畏死的武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

    贞观勋臣已经渐渐老去,随着李二陛下极有可能已经驾崩于辽东,他们这一辈的人物也将满满淡出权力核心,自然需要新生代的人才予以递补。

    他生性清高,不通政务,蹉跎官场十余载,如今虽然被太子委以重任统御东宫六率与叛军激战,但已经缺乏了当年那种身在战场的热血沸腾,此战之后,无论局势如何,他都将挂印而去,退出官场。

    编纂战策兵书、教授子弟兵法,则成为他最大的精神寄托。

    眼前这几人被他寄予厚望,有背景、有靠山、有能力、有心性,只需悉心栽培,辅以不断磨砺,他日必定成为后起一辈当中的佼佼者。那种一手栽培出几个当世名将的成就感,较之自己策马上阵,亦是不遑多让。

    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秦怀道等人纷纷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帅放心,吾等必定不负大帅之期望!”

    李靖捋着胡须,含笑点头:“帝国局势倾颓,正是吾辈男人大展身手之时,诸位当砥砺前行,忠君爱国,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喏!”

    诸人轰然应喏。

    ……

    因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承天门外的战事暂时停歇,双方鸣金收兵,一边救治伤员、收敛尸体,以免尸体被雨水浸泡之后引发疫病,一边补充军械、调派兵员。

    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渐小了,双方调兵遣将。

    大雨刚刚停歇,叛军便潮水一般涌上来,残酷激烈的战事再度如火如荼的展开。

    程处弼固守承天门,面临的压力极大。之前在此埋设火药炸得叛军尸横遍地,也将城垣损毁极大,此刻叛军架着云梯不断攀登残缺的城墙,冒着城头守军的箭矢滚木发起冲锋。

    程处弼手持横刀在城头来回巡视,打量着这一支负责正面强攻的叛军,再看看远处那一杆黑色的大旗在阴暗的天空下随风招展,便知道这必然是长孙家为数不多的精锐私军。

    叛军大多都是奴隶、农夫、流民匆忙组成的乌合之众,缺乏操练,更缺乏军械,不堪一击,只是倚仗人多势众给东宫增添无尽麻烦。但关陇门阀各家的私军却皆是精锐。

    关陇门阀实力不均,有强有弱,各家精锐的私军自然也是有多有少,其中私军人数最多的两家便是长孙家与宇文家。

    宇文家祖上便是沃野镇军主,世世代代长官沃野镇,其私军数量在两万余人左右,其中大半精锐,战力强悍。只不过此前试图自长安西城向北攻略玄武门之时,遭受高侃迎头痛击,又被吐蕃胡骑截断退路,大败亏输之下损失惨重。

    长孙家则是有赖于长孙无忌的滔天权势以及李二陛下的信任,私军规模大抵在四五万之众,其中半数精锐,开战以来损失也极大……

    如果再将这支长孙家的精锐予以重创呢?

    想必,实力雄厚的长孙家也必然伤筋动骨,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关陇领袖的头衔被别家取而代之……

    但想要达成重创这支长孙家精锐的目的,就必然需要冒险,否则未等敌人损失惨重,自己这边倒是先丢失阵地。

    程处弼一颗心急促跳动,赶紧将几个心腹校尉聚拢在一起。

    “将军是想重创敌军?”

    一个校尉有些不解,只要咱们死死的挡住敌军的冲锋,岂不是自然就会给予敌军重创?长孙家的私兵固然精锐,可咱们东宫六率也不差!

    另一个模样清秀的校尉摸了摸下颌,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要在尽量保存咱们实力的情况下,于敌军以重创?”

    程处弼颔首,道:“郭昶知我心意!”

    若是硬拼硬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老子还费这个脑筋作甚?

    那校尉郭昶笑道:“若如此,倒也简单,咱们不妨旧事重演,让长孙家的私军在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程处弼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兴奋的一拍手,大声道:“就这么干!还是你小子脑瓜子灵活,之前咱们故意放弃承天门诱敌深入,预先埋设火药炸得叛军人仰马翻,敌军断然想不到咱们居然故技重施!”

    郭昶忙道:“不敢当将军夸赞……只不过眼下军中火药存量不多,怕是未必能够起到太好的效果。”

    程处弼笑道:“火药的确存量不多,但咱们震天雷可还有不少!来来来,传令下去,将所有震天雷都收拢过来,再多取一些引线……”

第一千八百九十六章 如此蠢货

    雨势方歇,微风轻抚,凉爽的气温使得兵卒们很容易便兴奋起来,再加上战火纷飞之中紧张血腥的氛围,几乎投入战斗的一瞬间便使得兵卒们杀红了眼,白热化的战斗随之到来。

    承天门依旧是叛军猛攻的重点。

    不仅仅是此处直通太极宫核心区域,更在于此前大战之时遭受严重损毁,城前残缺有多处豁口,可以让云梯的角度更加平缓,有利于兵卒进攻。况且承天门乃是太极宫正门,一旦攻陷,意义重大,可以极大的提升关陇军队士气。

    长孙无忌在重新开战之始便顶盔贯甲策马立在承天门外,手摁横刀亲自督战……

    对于现在的关陇门阀来说,只能毕其功于一役,要么彻底覆灭东宫,要么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将所有私军都葬送在这太极宫里,才有可能给门阀传承留下一线希望。

    所以死多少人长孙无忌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能否迅速攻陷承天门,杀入太极宫!

    他扭过头,看着身边的长孙淹、长孙温两兄弟,沉声道:“以往你二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吾恨不能手刃之,方消心头之恨!眼下家族危难,前途叵测,吾希望你二人能够放下成见,为家族前程、为长孙家子孙后代杀出一个光明!去吧,各自带上五千家族私军,攻不下承天门,就别回来!”

    两兄弟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眼瞅着东宫六率抵抗顽强,关陇军队冲上去多少死多少,承天门附近的城墙上下早已经鲜血横流、尸横枕籍,双方都杀红了眼。这个时候冲上去,那还能落得个好?

    可瞧着父亲铁青的脸色,两人不敢多说,否则搞不好父亲就能将他们两个看了祭旗。

    毕竟他们两个之前闹得实在是不像话……

    没办法,两兄弟只能忽视一眼,齐声道:“父亲放心,为了父亲的宏图大业、为了家族的昌盛延绵,孩儿定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而后策马而出,召集几名校尉,各自带着五千人冲向承天门。

    长孙无忌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握着马鞭的手却死死用力,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眼下的承天门,简直就是一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兵卒血战不退,每一刻都有无数兵卒战死,城下尸体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后续的兵卒根本就是踩着袍泽的尸体向着城上攀登。

    惨烈至极。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率军强攻,都必然冒着巨大的伤亡,别说什么盖世名将、勇冠三军之类的话语,这样的战场之上个人的勇武根本没什么发挥余地,一支冷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震天雷,便能轻松收割生命,任你眼观六路、三头六臂,最终也只能看运气。

    虽然恨不能将这两个闹内讧的儿子杀了了事,可此刻真正将他们推上战场,面临枪林弹雨,又怎么可能不心疼?

    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儿子啊……

    可长孙无忌自从下令再次开战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坚定了意志:无论付出多少的代价,都要保存长孙家的传承。

    儿子死了自然伤心,可只要能够给长孙家拼出一丝希望,也算是死得其所。

    更何况他儿子很多,只要不死绝就行……

    想要让李勣放弃对关陇门阀、对长孙家的戒心,从而愿意扶持关陇门阀去抵制、对抗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就一定要最大的可能的减少关陇门阀的实力。当所有关陇精锐私军都倒在冲向太极宫的路上,李勣还有什么理由对关陇门阀心存忌惮呢?

    而且,万一攻陷太极宫,大获全胜呢?

    机会不但有,而且很大……

    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率军冲上城头,都是个凶多吉少。

    一旁,宇文士及、令狐德棻见到长孙无忌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上血肉横飞的战场,都觉得头皮发麻。

    太狠了……

    宇文士及试图劝阻:“辅机,何须如此?两位郎君乃是长孙家血脉,高贵尊崇,不需这般冲锋陷阵、九死一生。”

    长孙无忌摇摇头,目光在身后一干关陇将校脸上扫过,沉声道:“关陇门阀同气连声百余年,无分彼此、竞相牺牲,这才造就了如今的赫赫权威、煌煌荣耀!值此兴灭存亡之际,就从长孙家开始,重拾先祖之坚毅,为关陇门阀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面容坚毅,语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种“舍我而为关陇”的气慨铺天盖地,令周围关陇将校心神震荡、一时间士气大振!

    谁都知道“合则力强”的道理,但谁都不愿意面对危险的冲在最前。如今身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宁肯牺牲自己,亦要将关陇当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团结精神给找回来,这些关陇子弟岂能不感受到那种决绝与霸气?

    “赵国公,让我带兵上去,将令郎替换下来吧!”

    “没错,吾等乃是军伍之人,一条贱命,岂能眼看着四郎五郎冲锋陷阵却站在这里?”

    “吾愿出战!”

    ……

    一时间,关陇阵营之中士气飙升,沸反盈天,一大群将校争先恐后请求出战。

    长孙无忌大手一挥,沉声道:“稍安勿躁!都是关陇子弟,此等生死存亡之际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能够为关陇而战死,乃是吾等每一个子弟之荣幸,关陇各家都绝对不忘诸位向死而生、视死如归之精神!放心,待到吾子阵亡,再轮到诸位上阵杀敌!”

    一番豪迈悲壮之言,激得身边关陇子弟血脉贲张,一个个红着眼,立下必死之志!

    ……

    长孙淹、长孙温两人各自率领五千精锐加入战场,顿时使得叛军士气大振,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向着城头发起潮水一般的进攻,很快便将城上的东宫六率压得喘不过气。

    尤其是承天门附近的城门、城墙损毁严重,导致东宫六率的防御不够缜密,处处漏洞。随着战线两侧各五千军队加入,防线登时岌岌可危,叛军已经数次登上城头,虽然皆被守军反扑,但防线告破几乎已经注定。

    这让长孙淹、长孙温两人欣喜若狂,原本以为是被父亲当作激励关陇各家而被推上来的炮灰,但现在居然有望达成先登之功攻陷承天门,这可真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兄弟两个精神振奋,一改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畏战姿态,挥舞着横刀大声喝叱麾下军队,向着承天门发动一波一波猛烈的进攻。

    “冲上去了!冲上去了!”

    正在冲锋的长孙温听到身边兵卒的叫喊,一抬头,便见到己方兵卒果然已经冲上一处城墙豁口,正将防御的东宫六率冲散,源源不断的杀入城中。

    长孙温精神大振,大叫道:“冲进去重重有赏!”

    遂引领亲兵奋力冲杀。

    身后,夜幕之中的长孙无忌眼看着长孙温一侧已经登上城墙,且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的赶上,城上的守军渐渐不支,已经无力抵御,越来越多的关陇军队冲上城墙。

    长孙无忌心中大喜,承天门再度告破,就意味着东宫六率果然如他所料那般在没有补充的情况下已经战力骤降,只需长驱直入,整个太极宫便是囊中之物。

    接着却又一忧,怎么看此番冲上城头都有些过于容易了,该不会又是东宫六率诱敌深入之计?

    之前程咬金家那个混账就来了这么一出,于承天门下埋设大量火药,这得关陇军队残肢横飞、尸横枕籍,甚至将他震落马背摔断了腿……

    他这个刚刚升起的念头被他死死摁下,幻想着但凡有点脑子的守军将领也做不出这等故意放弃承天门阵地诱敌深入的计策,毕竟一旦承天门被突破,东宫六率很难抵御关陇军队的全军突袭,败亡或许就在一瞬之间,风险实在是太大。

    程处弼好歹也是程咬金的儿子,怎么可能愚蠢至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在耳畔响起,震得他两耳嗡嗡响,眼前一阵黑烟冲天而起,夹杂着无数的残砖断瓦,以及关陇兵卒的残肢断臂。

    胯下战马前蹄扬起惊嘶一声,差一点再次将长孙无忌甩下马背。

    长孙无忌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战马,耳畔嗡嗡作响听不清左右慌乱的人群呼喊着什么,看着眼前烟尘腾飞一片狼藉的承天门,一口老血冲到喉咙,他使劲儿咽了咽,却没有咽回去,张口“哇”的一声喷出来。

    而后两眼一黑,向后仰倒。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程咬金你个狗日的,怎么生出程处弼这么个一根筋的蠢货……

第一千八百九十七章 遭受重创

    对于关陇军队来说,不久之前承天门以及其余几座城门埋设火药轰然炸响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极深,至今犹有余悸。所以此刻承天门轰然一声炸响,那升腾而起的漫天黑烟飞溅四散的尘泥瓦砾,一瞬间便将他们心底的恐惧彻底勾起,军心士气迅速崩溃。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五郎战死了”,周围兵卒呆了一呆,然后掉头就跑……

    东宫六率则早有准备,在程处弼指挥之下反杀回来,关陇兵卒自残破的墙头上纷纷跌落,一窝蜂的向后撤,人挤人、人踩人,猝然败退之下全无章法,阵型涣散军心浮动,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

    算不上兵败,但是士气崩溃的关陇军队潮水一般退去,伤亡极大。

    身在后阵的宇文士及一边命人将昏迷的长孙无忌带回延寿坊治疗,一边赶紧接过指挥权,下令督战队列队拍在第一线,挥舞横刀狠狠斩杀了数百溃散的兵卒,这才将溃败之势堪堪止住。

    然后又让后阵的预备队前压,勉力抵抗住东宫六率的反杀之势,将前线的队伍缓缓撤回来。

    幸好他当机立断,且有足够的威望指挥军队,这才避免了一场大规模的溃败。否则一旦被东宫六率衔着前线关陇军队溃败的尾巴追杀过来,极易引发后阵预备队的混乱,说不得就能使得关陇军队遭遇一场屠杀……

    重新登上承天门的程处弼看着关陇军队整齐有序的缓缓撤退,没想到叛军反应迅速、指挥若定,心头略有遗憾。不过他性情沉稳,绝不会贪功冒进,当即勒令麾下军队不得追击,趁机救治伤员、收敛尸体,然后加固城墙。

    方才那轰然炸响固然杀伤不少叛军,更迫使叛军退兵,但军中存留的震天雷也一次用光,没有了此等守城利器的相助,接下来的守城战将会更为艰苦、更为残酷。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几个兵卒抬着一具尸体跑过来,兴奋道:“将军,有条大鱼!”

    程处弼心中一喜:“俘虏了谁?”

    兵卒摇摇头道:“未曾俘虏,发现的时候便已经被炸死了,是长孙家的五郎……”

    “长孙温?”

    程处弼一愣,赶紧上前查看。都是长安城内背景硬扎的纨绔子弟,这个层次之间就算彼此不屑甚至仇视,但不可能不认识。仔细辨认一番,果然是长孙温,程处弼便沉默了一下。

    虽然颇为不爽长孙温的阴险狡诈、心胸狭隘,但平素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此刻关陇举兵起事反叛东宫,却也从未将对方当作一个“叛国贼”看待,大抵也只是各为其主而已,恼怒有之,仇恨未必。

    此刻的长孙温双目紧闭,左侧头骨或许被飞溅的砖头瓦砾撞击从而塌陷一块,有红的白的脑浆流出,半边脸满是血污,其余地方倒是并未有见到伤痕,可见是一击致命。

    往昔气焰嚣张的世家子弟,如今变成全无生气的一具尸体,这对于程处弼来说比面前几千上万的寻常兵卒阵亡带来更大的震撼与感慨……

    吸了口气,程处弼沉声道:“将尸体暂时收殓,稍后吾亲自去禀报太子殿下。”

    关陇虽然是叛军,但长孙温好歹是太子表弟,“姑表亲”是极为亲近的亲戚关系,别管太子到底怎么想,自己斩杀了长孙温,一定要去太子面前“请罪”一番,将这个罪名结结实实的背上,然后让太子“叱责”几句,或者责罚一番。

    最好不使得斩杀长孙温的名声落在太子身上。

    “要每时每刻擅于思考,任何事情都尽可能的从皇帝或者太子的角度去着想”,这是父亲不厌其烦耳提面命教授他们的为臣之道……

    兵卒应诺之后将长孙温的尸体带下去收殓,程处弼收殓心神,吩咐麾下校尉:“趁着叛军退去,抓紧时间修复城墙、布置防御,待到叛军卷土重来之时,势必比之前的攻势猛烈十倍!吾等在此鏖战,乃是替太子守护帝国正朔,如此光荣之使命,即便是粉身碎骨亦要一力担之!诸位,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人在城在,城陷人亡!”

    左近兵卒士气高涨,振臂狂呼。

    任何一个年代,只要让兵卒知道为何去打仗,并且给予一个光明正义的理由,往往都能爆发出极大的战斗力,且死不旋踵!

    ……

    延寿坊内,经过一番救治之后,长孙无忌悠悠醒转。

    刚一睁开眼睛,便见到长孙淹浑身血污、形容狼狈的跪在床榻之前,脸上泪痕俨然,显然刚哭过不久。

    长孙无忌挣扎着坐起,长孙淹赶紧从地上爬起,上前扶着长孙无忌坐起,又取过枕头垫在他后背,让他坐得省力些。

    长孙无忌面色惨白、双眼无神,颤抖着嘴唇看着长孙淹,虚弱问道:“战局如何,你五弟如何了?”

    长孙淹后退两步,再度跪下,痛哭失声:“父亲,咱们败了,五弟……五弟他也阵亡了!”

    一旁的宇文士及不著痕迹的撇撇嘴,他自然知晓长孙淹与长孙温之间的纠葛,之前长孙温一系列操作差点将长孙淹给害死,若非太子仁厚不忍加害,只怕长孙淹早已丧命多时。

    心忖真是难为这小子了,如今长孙温死了,没人跟他再争长孙家的家主之位,心里乐得冒泡却还得做出一副痛不欲生嚎啕大哭的姿态,还挺不容易的……

    长孙无忌眼前金星乱跳,胸口一阵憋闷,眼瞅着又要昏过去,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要说对长孙温之死有多么锥心刺骨、痛不欲生,他倒是没这种感觉,或许是儿子多了,长孙温又从来不是最出彩的那一个,死与不死,无关大局。但是对于此番集中兵力猛攻承天门而不克,且被程处弼那个夯货愚蠢至极的故技重施再度击退,感到深受屈辱。

    想他长孙无忌虽然算不得当世名帅,可素来以智计见长,却两次败于程处弼之手……

    他是绝对不承认自己不如程处弼的,在他看来就算是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可是对上程处弼这种一根肠子的蠢货,什么计策都使不出来,多少算计都抛给了瞎子看——那蠢货根本就看不懂这些东西。

    聪明人在蠢货面前是很容易吃瘪的,认为聪明人办事从来都依从自己的智慧算计,可聪明人如何又能明白蠢货的思维想法呢?

    任你千般设计、百般谋略,他只一根筋的猛打猛杀,且往往自作聪明的做出令聪明人匪夷所思之事……

    长孙无忌很想再吐一口血。

    深吸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悲伤与愤懑,抬头对宇文士及道:“老夫身体不适,还请郢国公代为主持大局,当下东宫六率只是勉力支撑,咱们兵力占优,且粮秣匮乏不宜久战,还请从城外调兵前来,继续对太极宫予以狂攻,一定不要给东宫六率任何喘息之机。”

    李勣依旧屯驻潼关作壁上观,这个时候东宫与关陇实则都是强弩之末,只要其中一方咬住牙憋住这口气不泄,很可能就此夺取胜利,再回过头来与李勣谈判,说不得就能闯出一条生路。

    况且这些私军原本就是他故意送到战场之上趁机消耗掉的,消耗得越多,关陇门阀再李勣的眼中威胁性便越小,自然也就越安全……

    宇文士及颔首道:“辅机放心,吾责无旁贷!定会指挥大军继续猛攻太极宫,就算战至最终一兵一卒,也誓要攻陷太极宫!”

    长孙无忌便欣慰的点点头,很显然宇文士及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也与自己站在一处,用关陇私军的最后一点根底去博取覆亡东宫,也借此争取打消李勣的疑虑,给关陇门阀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只要能让门阀血裔传承下去,什么样的代价不能付出呢?

    壮士断臂,不外如此。

第一千八百九十八章 豪门落魄

    内重门里,李承乾跪坐在茶几之后,慢条斯理的饮茶,窗外风雨初歇,微风阵阵,漫天乌云散去,月如钩弦,繁星点点。

    困难与危险最是能够成为磨刀石,砥砺一个人的气质与品性,平素被朝野上下嘲讽为“怯懦愚钝”“优柔寡断”的太子殿下,如今也能面对太极宫外战火连天而心平气和。

    或许心底仍有几分忐忑惊惧,但最起码面上云淡风轻,绝对看不出来……

    李靖在内侍通禀自后大步入内,先见礼,而后禀报道:“启禀殿下,叛军暂时退却,收拢残兵,但并无止息战争之迹象,想必略作调整之后便会发动下一次的猛攻。”

    李承乾将李靖交到面前入座,亲手为他斟茶,问道:“先前听闻战报,说是长孙温被程处弼斩杀……此事可曾确认?”

    李靖谢过,双手捧着茶杯,道:“千真万确,尸体稍后会送到这边请殿下验看。这一战程处弼忽发奇想、故技重施,于所有人未能预料之中重创叛军,当居首功。”

    语气之中颇为感慨。

    前番于承天门下埋设火药重创叛军,前提在于当时承天门已经不可坚守,叛军猛攻之下随时会将其攻陷,故而只能退守太极宫内,顺带着埋设火药,不料效果甚佳。

    而这次却有所不同,叛军虽然攻势猛烈,致使多处防线岌岌可危,但始终未能真正突破,东宫尚有一战之力。但程处弼却主动放开承天门,任凭叛军突破防线,这极有可能导致全部防线彻底崩溃,叛军突入太极宫,战局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有几分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去做,成功了固然重创叛军、收获甚大,可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李靖想不到程处弼会那么做,长孙无忌也想不到……结果便是被程处弼给干成了。

    这种情况完全悖离了李靖一声所学之兵法宗旨,让他打一百年的仗也使不出一回,偏偏程处弼就能成……他现在开始检讨自己之前给东宫六率的将校们“解压”“宽心”的行为,他认为这样做能够让麾下将士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但明显“解压”过头,使得将校们太过放松,几乎忘记了这是一场攸关东宫存亡、太子生死的决战……

    李承乾不清楚战斗的过程,他只看结果,故而重重颔首:“卫公放心,孤这边都已经对军中将校的功绩予以记叙,待到此战过后,定然论功行赏。除去朝廷规定的奖励之外,孤还会格外予以重赏,毕竟能够在此等山穷水尽之时依旧为孤而战、为帝国而战者,皆乃忠贞之士,再多赏赐也难以彰显他们如此高贵忠诚之品德。”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诸葛亮当年教诲刘禅的话语,虽然短短十六个字,可道尽了身为人君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素质——赏罚分明。

    有过则罚,有功则赏,如此危急时刻依旧不弃不离的东宫六率、右屯卫、乃至于安西军,他又岂能不感恩在心,待到将来重重厚赏?

    这时,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兵卒已经将长孙温的尸体运到……

    李靖问道:“殿下可否需要验看身份?”

    李承乾起身,道:“验看身份就不必了,但孤想去看一眼。”

    李靖颔首,起身跟在李承乾身后走出居所,来到院子里。四周燃着灯笼,院内一片明亮,数十禁卫把守在院中,另有一小队盔甲破损、形容疲惫的兵卒站在中间,地上摆放着一具尸体。

    李承乾并未去验看尸体,而是快步走到一小队兵卒面前,目光和蔼的一一审视,而后询问中间那个看上去黑瘦的少年:“籍贯何处?”

    那兵卒便对太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说道:“回……回殿下的话,在下籍贯蓝田。”

    李承乾欣慰颔首:“原来是关中子弟,不错。”

    他又看向其余几人,温言道:“汝等忠勇贞烈,面对叛军不屈不挠、死战不退,且连连重创叛军,功勋赫赫,实乃吾大唐军人之楷模!好好打这一仗,待到战后,孤不吝赏赐。”

    而后,他语气凝重:“出去之后告知军中袍泽,若有谁英勇阵亡,孤向你们保证,所应得之抚恤、勋阶加倍,你们的妻小父母皆受朝廷关照,孩子若读书,免费进入朝廷开设的学堂,若从军,则直入孤之禁军!”

    几个兵卒兴奋得满脸通红,当即单膝跪地,大声道:“吾等誓死追随殿下,令之所在,死不旋踵!”

    不怪他们这般兴奋。

    大唐最重军功,一旦战场之上有所斩获,不仅可以加官进爵、获得丰厚赏赐,更会荫及子女、泽被全家,所以唐军作战之时分外勇猛,无惧死亡。而太子的承诺更是令他们喜出望外,对于一个贫寒平民来说,最大的赏赐不是升几级官、赏多少钱、赐几亩地,而是社会层级的跃升。

    这是最难的,开国时候还好一些,一旦国家稳定,社会阶层基本便固定下来,底层平民想要跃升阶层,难如登天。但太子的承诺却给予他们希望,家中子弟若从文则免除花费,这就意味着身份与别不同,若有上升渠道更能够近水楼台,若从无可直入禁军,这更是一举成为太子家将!

    能有这样的赏赐,纵战死沙场又何妨?

    李承乾这才看向横放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仔细看了两眼,的确是长孙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长孙冲死于牢狱之内,是他亲口下令诛杀,长孙涣自绝于自家府门之前,长孙濬暴卒于西域,长孙澹更是很早之前便惨遭横死,如今长孙温又阵亡于军前……昔日人丁兴旺的长孙家,如今已经渐渐凋零。

    如此煊赫一时的名门世家,也已经走向落魄。

    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便是从人丁的增减开始的……

    也不知母后在天之灵得见,会是何等的伤心难过?

    但这就是战争,长孙无忌既然挑起了这一场兵变,那么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敌我双方,为了帝国正朔、为了家族利益、为了个人荣辱,所有人都要奋勇拼杀。功勋宿将、百战老卒、世家子弟、甚至他这个监国太子……任何人都将直面死亡。

    败,自然是身死族灭、阖家尽绝;胜,亦将面临这残破的山河,不知砥砺几许才能完成重建,恢复往昔元气。

    这场由长孙无忌一手挑起的战争,没有赢家。

    嗯,或许只有一个……

    李承乾负手而立,目光自长孙温死灰色的脸上抬起,似乎穿越黑沉沉的夜幕,投注到东边的潼关……

    只不过,这当真就是你想要的?

    你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却最重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为了自己一己之私欲,不惜将关中百姓裹挟进水深火热之中。

    “民为水,君为舟,水亦能载舟,又能覆舟”,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在各位老师的教导之下知晓,为何你反而忘了?

    ……

    不远处的一座房舍。

    连续几日阴雨,今日傍晚虽然放晴,但空气湿冷,内重门里有过于阴暗,所以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子里干爽温暖。

    长乐公主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满头青丝绾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脖颈白皙修长,曼妙玲珑的身姿隐藏在道袍之下,清丽绝伦之中透着几分出尘仙姿,眉目如画,明眸皓齿。

    太子妃苏氏坐在她身边,挽着她的素手,语气恬淡:“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长孙家做得这些事实在是太过分了……文德皇后顾念娘家,对他家颇多优待,结果呢?文德皇后殡天,他们先是苛待于你,继而又连续谋划易储试图废黜太子,如今更是举兵起事竖起反旗,简直忘恩负义卑劣无耻!”

第一千八百九十九章 往事已矣

    长乐公主盯着太子妃,秀眸轻轻眨了眨,有些狐疑。

    这位太子妃虽然有些强势,不是那等温柔绵软的性子,但平素绝对不会嚼舌根,今日为何在她面前说了这么多长孙家的坏话?

    这可不似她的为人,应该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太子妃见到长乐盯着自己,也知道长乐素来聪慧,说不定已经猜出自己的用意,索性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是太子殿下让我过来的。”

    长乐公主愈发奇怪,秀美轻挑,清声问道:“到底何事?”

    太子妃叹了口气,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注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就在刚才,‘百骑司’来报,说是长孙冲于狱中突发恶疾,暴卒离世……太子殿下怕你伤心,故而让我过来看着你点,顺便劝慰一下。”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恩怨情仇,可毕竟夫妻一场,如今长孙冲以这等悲惨之方式离世,想必长乐公主必定心中悲怮。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俏脸愈发白皙,眉梢轻轻跳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形状美好的嘴唇紧紧抿起,被太子妃握着的纤手下意识的抓紧,然后反应过来,迅即松开……

    太子妃觉察到她内心的震动,温言宽慰道:“那等无情无义之辈,你又何需悲伤?若是文德皇后仍在,怕是也不会允许你受到长孙冲的苛待,定会支持和离。况且长孙冲又随着他父亲策动兵变,实乃乱臣贼子,便是太子看在你的份儿上容得下他,国法朝纲又岂能容得?当年陛下感念文德皇后对其甚为宠爱,故而网开一面,准许其流亡天下,但从长孙冲潜回长安策动兵变的那一刻,他便必死无疑。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辈,死有余辜,你实在犯不上为他伤心。”

    对于长孙冲,她素来嗤之以鼻,即便是在长孙冲谋反不成、流亡天涯之前。

    男人不仅要有身份家世,更要有才华担当,身份家世决定了社会阶层,才华担当则决定了一生成就。长孙冲有一个显赫无比的家世,更受到文德皇后的宠爱,身份背景可以说绝对是年轻一辈当中的第一人,按理说更应该能够于仕途之上展露锋芒,建功立业。

    然而事实如何呢?

    小小年纪便被认命为殿中监,算是李二陛下的贴身佐官,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结果这人在李二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却毫无寸功,碌碌无为。等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恩宠不减,一路予以提拔任用,甚至曾将房俊一手组建的“神机营”交到长孙冲手中,惹起朝野上下的不快。

    但长孙冲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排斥异己安插亲信,硬生生将这样一支曾跟随房俊在莆菖海硬撼突厥狼骑的强军折腾得四分五裂、战力全失,其心胸、能力可见一斑。

    最起码比起房俊一定是远远不如的……

    更被说因为身体之残疾怨恨太子、迁怒长乐,将长乐公主这样一个倍受宠爱的皇室嫡长女视作出气筒,每日里言语讥讽、冷面相待,更甚之百般猜忌、千般侮辱。

    这样一个男人,如何配得上秀外慧中的长乐公主?

    ……

    长乐公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一阵,勉力平复心中波澜起伏,刚想张口说话,忽而一串清泪自眼中泻出,划过白皙光滑的脸蛋儿,落在衣襟之上。

    固然长孙冲对她苛待过甚,甚至曾一度起了杀心,但她从不曾真正对长孙冲有过怨恨。她将一切都归咎于长孙冲身受残疾,故而导致心术不正,绝不是天性凉薄。

    一个不能人道的丈夫,对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子有所猜忌、加以防范,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要说是感情,实则已经很淡很淡,男女之情决然全无,余下的唯有生活数年的记忆。

    但尽管如此,此刻骤然闻听长孙冲暴卒于狱中的消息,依旧难忍心中酸楚悲哀,情不自禁的落下清泪。

    当然她也明白,所谓的“突发恶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真相实是有些残酷……

    太子妃握着长乐公主的手,温言抚慰。

    她一直觉得皇室一众公主之中,最出彩的便是长乐公主,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儿,却陷入政治结盟之中沦为货物一般。若是遇到一个中规中矩的郎君,或许也能平安一世,尽享荣华。

    偏偏碰到长孙冲这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成婚了便守着活寡,年纪轻轻又遭遇和离,如今更是跟着房俊见不得天日,一辈子的幸福都已经葬送了……愈发觉得长乐公主惹人怜惜。

    长乐公主擦拭了眼泪,勉强一笑,道:“以往也曾想过,他那般流亡天涯会否有一日遭遇不测,那时候觉得这人可恨到了极点,即便死得再是凄惨,自己大抵也不会感到伤心……但是如今骤然听闻,却还是忍不住眼泪,我真没用。”

    太子妃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如此,更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即便长孙冲误了你一生,却也不肯诅咒其不得好死,这份心性才最是难得。不要想太多,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便让他过去,咱们总得好好的活着,一切向前看不是?”

    长乐公主轻轻点头。

    是啊,那些难堪过往都已经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如今她虽然跟着房俊不能光明正大示于人前,却深深的爱慕着这个男人,对于现状已经无比满足,又何必再去计较那些过往?

    幸福需要享受,痛苦应当放下。

    *****

    风停雨歇,星空璀璨。

    太极宫的战事暂时终止,关陇军队下一次的疯狂攻击正在酝酿,东宫六率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处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宁静,但是关中各处,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却遭受了来自于右屯卫的疯狂打击。

    程务挺、王方翼、孙仁师、辛茂将,四人每人统御一千轻骑,对各地门阀私军展开扫荡。

    固然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人多势众,人数大多在三五千甚至七八千之上,但这些各大门阀临时纠集起来的私军缺少操练、军械匮乏,又大多处于粮秣告罄军心不稳之际,面对右屯卫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军队,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一夜之间,四支门阀私军被剿灭,虽然并未全军覆没,但仓惶逃遁的兵卒被其余私军救下,却使得这股恐惧的气氛迅速传播,一家一家门阀私军都坐不住了。

    没人有信心能够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稳如磐石,谁都知道右屯卫那是能够打得关陇嫡系军队屁滚尿流的强军,如今摆明了要将关中所有的门阀私军一网打尽,谁还能坐得住?

    无数使者蜂拥而入长安城,直奔延寿坊,希望关陇门阀更够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何不派发粮秣?为何不增援军械?为何不调兵支援?

    当然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咱们想走可是走不了,你们关陇说说怎么办?

    这些门阀要么是捧长孙无忌的臭脚,自愿前来结一番“善缘”,往后能够跟关陇门阀有更进一步的利益交换;要么是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而来,打着浑水摸鱼攫取利益的小心思……却不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利益没吃到,却一脚踩进关中这个大坑里无法自拔。

    自然是又气又怒又悔,只能死死拉着关陇这根稻草,试图从这个坑里爬出去,赶紧返回各自的地盘,否则一旦这些私军尽数覆灭在关中,那么对于各家门阀在自己地盘的掌控力度将会有毁灭性的打击。

    没有了私军,拿什么去对抗当地官府、驻军?

    到时候朝廷一纸令下,各地驻军便能将他们连根拔起,门阀赖以垄断政治、独霸一方的根基将会彻底崩塌……

第一千九百章 阴毒手段

    延寿坊。

    屋内,长孙无忌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显然刚从床榻之上起来。眼袋乌黑、脸颊浮肿,气色灰败,勉力坐在茶几前,神情恹恹满是疲惫虚弱。

    对面,宇文士及执壶斟茶,关切道:“身子可还好?”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前番坠马有损及根元,没有个三年五载的静养难以恢复。不过眼下这等局势,哪里容得一时片刻的懈怠?总归不过是硬挺着而已,挺得过去,是上苍垂怜,挺不过去,那也是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局势的急转直下,加上身体的伤创病痛,使得原本的雄心壮志几乎荡然一空。而今支撑着他的,只剩下家族延绵、苗裔传承而已,断不能接受长孙家自他手上彻底衰落甚至覆灭。

    宇文士及宽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底还是身子更重要,当下局势虽然不容乐观,却也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关陇还需辅机你执掌大局。”

    他现在的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若长孙无忌就此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关陇将会彻底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是战是和,皆由他来主导,不至于被长孙无忌这股子固执所裹挟着走向灭亡。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的威望、能力皆逊色于长孙无忌,没有了长孙无忌,他自己能否完全掌控关陇门阀?

    况且只要长孙无忌活着,以他无与伦比的威望震慑关陇各家,使得劲往一处使,未必不能击溃东宫杀出一片天地……

    很是纠结。

    屋外,一片喧闹犹如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时不时有人高声喝叱、低声咒骂,闹哄哄乱成一团。

    宇文士及往外瞅了一眼,眉头紧蹙:“辅机当真不见见这些各地门阀私军的统领?”

    房俊麾下的右屯卫分兵数路、重拳出击,精锐的军队横扫屯驻于各地的门阀私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得这些缺少粮秣、军械匮乏的私军哭爹喊娘、狼狈溃逃。少许逃出生天的兵卒汇聚于长安周围,哭喊着进城求助,那些尚未遭受突袭的也坐不住,唯恐右屯卫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也涌进城来恳请关陇门阀予以救援。

    长孙无忌喝了口茶,淡然道:“见了又如何?这些门阀私军刚好可以作为牵制房俊的诱饵,使其生出贪功之心,不能对太极宫予以足够的支持。否则若房俊腾出手来,只需调兵威胁长安城东西任何一侧与咱们的军队对峙,势必威胁到春明门、金光门等处,咱们哪里还能拼尽全力与东宫六率死战?”

    顿了一顿,又道:“况且眼下的形势,怎么帮他们?”

    这句话说得喟叹惆怅、有心无力。

    时至今日,关陇军队的粮秣已经是个大问题,支撑不了几天了,若是再将粮秣分给这些门阀私军,只怕三天便全都吃完了,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仗?干脆全军弃械投降,自己寻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一了百了……

    宇文士及默然。

    以前顾忌这些私军背后的各地门阀,唯恐这些私军覆灭导致各地门阀对关中门阀恨之入骨,但是眼下关陇门阀朝不保夕,不得不拼命去争取一条生路,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许多?

    他担忧道:“若咱们放任不管,万一这些门阀走投无路之下祸害地方、残害百姓,那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握着茶杯良久无语。

    原本是希望裹挟着这些门阀私军与东宫决一死战,但是金光门外一场大伙烧毁了粮秣,使得关陇根本不可能再将这些门阀私军驱为己用——想要人家帮你打仗,你总得给人家一口饱饭吧?但现在关陇军队的粮食都难以为继,随时有断粮之虞,哪里顾得上这些门阀私军?

    况且右屯卫的战力之强横远远超出长孙无忌的估计,这些门阀私军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在右屯卫的突袭之下根本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往往一个冲锋便令数千人四散溃逃、哭爹喊娘……

    可正如宇文士及担心的那样,若是坐视不管,这些门阀私军要么投降东宫,要么一哄而散滋扰地方。缺乏粮秣的私军根本不可能顾忌所谓的律令军法,掳掠百姓、烧杀村寨几乎不可避免。

    说到底,关中依旧是关陇门阀的根基所在,若是任由这些门阀私军将关中祸害得千疮百孔,不仅他们这些挑起兵变的关陇勋贵要遭受切齿痛骂,关陇门阀更会遗臭万年……

    儒家法则影响深远,对于任何人来说,“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情形很难发生,即便是死,也要追求一个死得其所、光明正大。死后尚要遭受万世唾骂、子孙嫌弃,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道:“作茧自缚啊!”

    倒不是埋怨长孙无忌,今时今日埋怨谁也无用,只不过谁能想得到当初以为会成为巨大助力的门阀私军,如今却成了关陇挥之不去的累赘?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极有可能成为祸害关中的病源,稍有不慎,甚至会使得关陇门阀成为关中百姓恨之入骨、斑斑青史口诛笔伐的祸国之根……

    一旦局势发展至那般,关陇门阀名誉尽毁,纵然躲得过眼下危机,可子孙后世又该如何在关中立足?

    长孙无忌抬起头,目光阴沉的看向宇文士及:“你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些门阀私军?”

    宇文士及与其目光对视,被其眼眸之中闪烁的寒光震了一下,略一沉吟,缓缓道:“事已至此,与天下门阀之仇怨只怕已经无可化解。”

    既然仇怨已经结下,全无化解之法,那也就不必再畏首畏尾。

    索性就让这仇怨来得再深一些……

    两人目光相触,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长孙无忌道:“不如将这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委派一位将领统御,于长安城两侧择选其一,向北突袭右屯卫防线。若能一举突破右屯卫防线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可以极大牵制右屯卫的兵力,令其无暇他顾。”

    宇文士及颔首表示认可,又问:“你觉得派遣担任主将为好?”

    这个人选不好找,必须要有足够的身份威望,否则不能取信于这些门阀私军,恐怕未等抵达右屯卫防线便一哄而散……

    长孙无忌垂下眼帘,淡淡道:“让长孙淹去。”

    宇文士及大吃一惊,忙道:“辅机三思,不可如此!”

    将那些门阀私军编组成军,也仅仅是做个样子,战斗力还是渣。身为关陇委任之主将,既要面对战力剽悍的右屯卫,又要面对随时可能溃散甚至内讧的私军,危险之处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得阵亡军中。

    之前长孙温已经死了,若是此番长孙淹再遭遇不测……

    长孙无忌却道:“关陇存亡之关头,每一个关陇子弟都要做好舍身取义、报效家族之准备,否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即便是你我,若时局所迫,亦要提刀上阵,不畏死亡。长孙家的子弟没什么满溢的才华,却唯独不缺乏此等甘为人先的不屈意志!”

    宇文士及心中震荡,许久才道:“既然如此,那便将门阀私军集结于金光门一侧,让宇文陇为其压阵,向北突袭吧。”

    这个策略的目的根本不是希望突破右屯卫防线,以门阀私军的涣散,如何攻破右屯卫?

    只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手段过于阴毒,但的确非常奏效,可一举解决这些门阀私军的问题……

    突袭右屯卫防线,势必遭遇右屯卫的强烈反击,这些门阀私军无力抵挡,溃散几乎是一定的,这时候就需要关陇军队断其后路,使其欲退无路,最终覆灭于右屯卫兵锋之下。

    但是与此同时,关陇军队也一定来不及撤退,进而与右屯卫发生激战,损失在所难免。长孙无忌将自己的儿子都派了上去,宇文士及觉得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所以打算这份损失由宇文家的私军来承担。

    总不能让长孙家又是牺牲儿子,又是折损私军,即便如今的关陇门阀名存实亡、各怀鬼胎,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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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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