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难以辨认
高阳公主见到长乐公主看她,便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说道:“姐姐放心,路上妹妹已经叮嘱过他们了,无论如何,断然不敢四处宣扬。”
长乐公主以手扶额,极度无语。
你这丫头到底想什么呐?!
不过当两名太医来到近前,施礼之后跪坐下来等待给她把脉,她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甚至有些慌乱。
自己不过是没有注意山间晚上阴凉,故而染了风寒,本无甚大事。但是高阳公主的反应让她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算一算日子,房俊离开已经月余……
不过如果那样到底是个什么症状,自己全无经验,万一……那可怎么办?
心里一阵阵发慌,俏脸上便掩饰不住的露出慌乱来。
高阳公主见到她这般神情,心中愈发笃定,伸出手来握着长乐公主纤手,安抚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这儿呢。”
她以为自己足够宽心,可以安抚长乐公主。
孰料长乐公主“做贼心虚”,怕的就是在她面前被太医诊治出有什么不妥……
两位太医跪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得一匹。
果然,果然呐!
这皇室贵女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自己不守妇道风流潇洒也就罢了,可这种事岂不是将吾等太医放在火上烤?
能够跟皇室贵女有私情的,那必定不是普通人,最次也得是个世家子弟。一旦那等伤风败俗的消息从他们太医口中传扬出去,皇家固然颜面尽失,他们这些太医也要面临报复,别想有个好下场。
“杀人灭口”这种事,在太医身上发生的概率那是相当之大……
长乐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衣袖往上撸了一下,露出一截儿欺霜赛雪一般的皓腕,轻轻放在矮几上。
高阳公主急忙从一旁拿来一个软枕,垫在长乐公主的玉手下。
长乐公主报以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其中一位太医抬起手来,伸出三指,压在长乐公主手腕横纹上方的“寸口”处,先以中指定好关部方位,再根据长乐公主的身高调整三个手指的疏密。
若患者身材高大,布指宜疏;矮小者,布指宜密,小儿则用一指诊脉,不分三部……
太医一手号脉,一手捋须,凝神思虑。
脉象急促,犹若战鼓轰鸣,又如雨打芭蕉……
太医心忖:果然如此,慌成这样……
硬着头皮开口道:“还请殿下放缓心情,莫要紧张。”
长乐公主挤出一抹笑容,深吸一口气,尝试舒缓紧张。
一旁的高阳公主连忙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予以鼓励,口中还轻声道:“姐姐莫怕,有妹妹在,没事的。”
长乐公主:“……”
分明正是因为有你才有事的好吧?
嘴上却什么也不能说,抿了抿嘴唇,镇定心绪,脉象终于稳定下来。
那太医摁着脉搏号了半天,不敢做决定,收回手,看着旁边的太医道:“吾不敢断定,你来看看。”
几人一听,顿时心思各异。
长乐公主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脸色有些发白,不会那么巧吧?
高阳公主抿着嘴唇,心忖:哼哼,果然!
另一位太医:娘咧!你自己死就行了,为何非得拉上老子?缺了大德了你个瓜怂……
可心中再是诋毁,也只能上前,将手指搭在长乐公主的“寸口”上,凝神号脉。
良久,方才收回手指。
一旁的高阳公主上身微微前倾,秀美的眸子灼灼的盯着两位太医:“情况如何?”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干咳一声,道:“殿下脉象比较复杂,且容臣等略作商议。”
长乐公主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看了高阳公主一眼,正巧碰上高阳公主望过来的明亮眼神,赶紧偏过头,不敢对视。
高阳公主略微蹙眉,却也没有为难两个太医,毕竟这种事要慎之又慎,万万不能出错……
“来人,带两位太医去偏房。”
“喏。”
门口进来一个侍女,带着两个太医去了一侧的偏房,备好纸笔以供书写药方,之后又赶紧退下。
一般太医在商议药方的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侍女离开,两位太医动作一致的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见到门外无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然后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其中一人才问道:“滑脉确定,但吾并无把握确认。”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为“滑脉”,“滑脉”乃是喜脉,但并非所有的“滑脉”都是喜脉……
另一人颔首道:“的确如此,妇女无病而见滑脉,可判断为妊娠。不过长乐殿下染了风寒,且体内燥热,热症明显。毕竟事关重大,万不可轻易断之,出了差错,你我人头落地不说,还要祸连家族。”
所谓的“事关重大”所指为何,两人都心知肚明……
两人互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若是放在平常,他们老早就下了诊断。太医院的太医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经验也很是丰富,似“滑脉”这等常见之脉象,断无犹豫纠结之理。只不过一旦确诊为“喜脉”,后果之严重,影响之恶劣,实在是令人不能承受。
需知道,长乐公主已经和离,目前尚待字闺中……
两人嘀嘀咕咕,将生平所学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不停的交流询问、相互辩证,好半晌,方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滑脉之症固然明显,但是吾并不倾向于喜脉,毕竟殿下热症在里、风寒在表,这也是滑脉之症。”
“同意。”
两人商议许久,最终否决了“喜脉”之可能,只认为长乐公主是染了风寒,且有热症于内,心火旺盛,寒热交替、内外煎熬之下,方有如此之症状。
开方治病自然是两人的看家本领,只不过因为先前怀疑是“喜脉”而将两人下的够呛,现在确诊下来,由其中一人执笔,飞快的写了一张药方,然后两人又研究一番,增增减减,终于确定。
毕竟此次出诊乃是两人一起,有什么后果亦是两人一并承担,万万不敢大意。
……
外间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相对而坐,一时无言,气氛很是有些尴尬。
良久,高阳公主才握住长乐公主纤细的手掌,柔声道:“姐姐不必担心,此事妹妹早有预料,亦能够接受,只是委屈了姐姐。若是太医确诊,姐姐不妨直接前往江南,去华亭镇住上一些时日,游历江南风物,也好散散心。”
她倒是能够接受长乐公主怀上自家郎君的子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当中,再是风气开放,男子三妻四妾也是被允可的。
只不过一旦长乐公主有孕,就必须对外封锁消息,否则一旦消息外泄,引起的反响实在是太大。尤为重要的是,被父皇得知此事之后,怕是绝不能轻饶了郎君……
去往江南就正好,华亭镇乃是房俊的底盘,此刻又有房玄龄坐镇,自可将长乐公主照顾得妥帖,且能够封锁消息,待到生产之后,再行回京。
大不了就对外宣称孩子是保养过来的……
高阳公主神情和缓,言语温润,心中很是为自己“宽容博爱”的心胸赞叹。
长乐公主一张脸却犹若朝霞一般灿烂,如水的眸光游移,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如坐针毡。
嘴巴嗫嚅几下,却终究没说出花来。
若是当真有孕,或许高阳公主的安排的确是极好的……
姊妹两个心思各异的时候,两位太医联袂从偏房走出来,到了近前,躬身施礼,然后道:“殿下之病症,不过是寒热交替、内外煎熬所至。所幸殿下底子甚好,毋须担忧,只需按时服用几剂汤药,适当修养即可。”
“……”
第九百九十章 剖白心迹
“……”
两位公主齐齐抬头,一脸愕然。
不是……喜脉?
高阳公主柳眉一扬,盯着两个太医喝问道:“你们可曾确定?”
太医道:“自然确定。”
高阳公主却是不信,以为两人害怕承担责任,喝问道:“长乐姐姐乃大唐嫡长公主,金枝玉叶,如今抱恙,万万不可轻忽视之。若是出了问题,尔等承担得起吗?”
两位太医吓得跪在地上,这位公主看似娇俏貌美,但是刁蛮任性,他们平素略有耳闻,连忙辩解道:“殿下放心!吾等虽然不敢自诩医术精湛,但是寻常的寒热之症,倒也处置得来。若是殿下依旧不放心,可召集太医院一众医者、博士,联合会诊,若有偏差,臣等甘愿领罪。”
若是长乐公主当真确诊“喜脉”,那可是皇家的巨大丑闻啊,可是听着高阳公主这意思,怎地好像还颇为期待……
长乐公主松了口气,心情却身为复杂,分明是彻底放心,但是隐隐之间,却又有些失落……
勉力镇定心神,拉了横眉立目大发雌威的高阳公主一下,和颜悦色对两位太医道:“二位太医不必如此,高阳亦是关切本宫的身子,方才有些急切。二位既然供职太医院,医术自然了得。本宫会按照方子服药,二位毋须担心。来人,赏赐二位太医,送会宫里去吧。”
“喏。”
一旁自有侍女上前,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金锭。
两位太医收好赏赐,齐齐施礼道:“臣等暂且告退,若是殿下有何不适,还请派人知会一声,臣等即刻前来。”
“行了,退下吧。”长乐公主淡然道。
“喏,臣等告退。”
两位太医再次施礼,这才起身退出道观。
到了门外,两人一起抬头,看了看被树荫遮挡的太阳,一阵山风拂过,微微有些发凉。
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其中一人苦笑道:“这鬼差事,搞不好哪天就交待了啊。”
另一人吓了一跳,瞅了瞅身后,见到禁卫离得尚远,忙提醒道:“慎言!赶紧回城吧。”
两人当即上马,在一队禁卫的护送之下返回长安城。
*****
丹室之内。
高阳公主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药方,没寻处什么特别之处,不禁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长乐公主:“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不是喜脉?”
“啐!”
长乐公主秀美的双颊如染胭脂,羞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劈手将药方夺了回去。
高阳公主依旧喋喋不休:“害什么羞呢?既然姐姐做出那等事,便宜了那个棒槌,那就应当料到终有一日会有那个结果。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况且最重要的不是妹妹如何说,而是要做好应对,否则消息传了出去,那可就不得了。”
长乐公主面如火烧,咬着牙恼道:“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回城,我要服药了。”
高阳公主很想说一句“你偷了我的男人,凭什么还跟我这么横”,不过她知晓长乐公主外柔内刚的性格,这话若是出口,怕是长乐宫主羞恼之下,半年不会跟她说话。
只得委委屈屈道:“我这是在为你好,怎地不识好人心呢?”
见她这般,虽然明知实在做作,长乐公主却依旧心中一软,愈发心虚起来,拉着高阳公主的手,轻声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妹妹,若是有什么后果,自然甘愿承担。如果这也要妹妹操心,那让姐姐情何以堪?”
高阳公主大咧咧笑道:“姐姐莫要如此,更别认为欠了妹妹什么。那棒槌看似一本正经,实则亦是个贪花好色之徒,家里的女人固然不多,可是养在外头的却也不少。就算没有姐姐,也定会有他人,若是妹妹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她是给长乐公主宽心的,然而这话听在长乐公主耳中,却完全是另外一个味道。
长乐公主面容古怪,看着高阳公主,说道:“所以妹妹的意思,我只是被一个贪花好色的纨绔之徒骗了身子,人家只是随便玩玩,我毋须真心实意的对他?”
“呃……”
高阳公主有些傻眼。
终于意识到由于身份上天然的“对立”关系,她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更会被长乐公主误会自己的用心。
可自己分明很是大度宽容的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事,男子汉三妻四妾到处留情,又有什么不妥?只要别闹得满城风雨,随他就是了。
更别说自己从小与长乐公主交好,可怜她不幸的婚姻,更加不会责怪长乐公主与房俊有染……
怎么让长乐姐姐误会了呢?
我可是要彰显正室大妇的宽广心胸的呀……
她忙拉着长乐公主的手,解释道:“是妹妹说错话,姐姐勿怪。其实妹妹的心思,早已对姐姐说起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咳咳。总之,无论姐姐是想要嫁入房家,亦或是就如同眼下这般,妹妹绝无二话,全力支持。”
姊妹两个十指相扣,她动情说道:“咱们女人这一辈子,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不易,能与心爱的男子相知相守、白首到老,更是难如登天。如今姐姐寻到自己的心爱,妹妹又岂能棒打鸳鸯,冷酷绝情呢?左右也不过是守在一起过日子,咱们姊妹余生相扶,倒也是一件好事。”
男儿三妻四妾、宠姬无数,无论娶回家里的,亦或是养在外面的,无论多少都没关系,总归是闲不着的。
既然总是有女人讨得男人欢心,与其让外头那些个狐媚子缠着整日里诋毁她这个正室大妇,又何如让自己的姐姐陪着自己的男人?最起码姊妹一心,外人再也别想将便宜占去。
当初,武媚娘就是这么做的……
长乐公主红着脸儿,低着头,心思纠结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非是那等不识廉耻之人,纵然心中有了房俊的位置,却轻易不肯迈出那最后一步,甚至不惜从奢华的皇宫搬到这终南山中来,整日里清茶淡饭、吃斋修道,只为了清心寡欲,斩断尘心。
若非房俊那日嘴里说着“微臣知罪”,手上却那般强势不容拒绝,她是断然不会让房俊得手的……
只不过事已至此,却也没有什么后悔,只是对高阳这个妹妹心存歉意。
眼下高阳却又说出这等话语来,展现了大度的胸怀和姊妹深情,横亘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一道壁垒打破,自然是畅快难言。
她反握住高阳公主的手掌,轻声道:“妹妹不必担心,姐姐固然对二郎心生爱慕,却不会不知进退,得陇望蜀。我只是想要有个孩子,后半辈子有个寄托,除此之外,便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剖白心迹,但是转瞬又一脸愁容,轻叹道:“只是二郎如今出镇河西,吐谷浑势大,万一……咱们姊妹又该怎么办呢?”
整个关中,无人看好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击溃吐谷浑叛军。眼下一些世家甚至已经谋划逃出关中,前往山东亦或是江南躲避战祸,只不过太子身负监国之权,将“百骑司”与禁卫尽皆撒下去,坚密监视着这个世家的一举一动,没人敢轻举妄动而已。
在所有人眼中,河西之战必败无疑。
而房俊出征之前,更是放出豪言“向死而生”,若是战败,势必不可能亡命溃逃,而是战死于疆场之上。
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心中涌起遗憾。
还不如当真是有喜了呢,若是那般,就算房俊当真壮烈殉国以全名节,自己亦可诞下他的子嗣,聊以慰籍……
她这般神情哀怨,高阳公主却大咧咧一摆手,脆声道:“怎么可能?二郎固然有些时候鲁莽了一些,但是绝对不会拿生死大事轻忽视之。他敢于出镇河西,必定有完全之策,确保可以击溃吐谷浑叛军,否则断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语。外人都说他是个棒槌,其实他精明着呢,什么事情都心中有数,断不会不知轻重。”
不怕死与找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第九百九十一章 敌军来袭
自家郎君看上去鲁莽轻率,行事恣意妄为不考虑后果,却绝对不似那等甘洒热血、马革裹尸的莽汉。
她坚信既然郎君敢于出镇河西,那必然有取胜之道,否则一旦战败亦会当即撤退,收拢参军整顿再战。
怎么可能一旦丢城失地,便嗷嗷叫着以死殉国?
他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纵然要死,也定然最终轰轰烈烈死在长安城头,断不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河西偏隅之地。
那家伙鬼着呢……
长乐公主自然也知晓房俊素来精明,非是那等热血上头不计后果之人,却没有高阳公主这般笃定,迟疑道:“可万一局势危及,撤退不及……”
毕竟在长安说出那等豪言壮语,总不能刚露败象便撤退逃跑吧?肯定是要誓死抵抗一阵子。她虽然一介女流,但是史书、兵书却也读过不少,知道战阵之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错过了撤退之机,陷身于敌阵之中,那可不是想跑就能跑得掉的。
高阳公主俏丽的面容浮现一抹苦笑,轻声道:“那又如何呢?大丈夫要么钟鸣鼎食,要么马革裹尸,岂能庸庸碌碌,辜负韶华?郎君是个有志向的人,胸怀里藏着天下,要让大唐的荣光照耀四海,更要让汉家的子民繁荣富庶。如此,自然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况且,无论是吾等皇族子弟,亦或是勋贵之家,太平时候享受荣华富贵、高官显爵,国家动荡之时,自然应当以死报国、不负君恩。”
长乐公主愕然。
自己算是关心则乱么?居然如此执着于房俊之安危,浑然忘记了国难当头之时,有志男儿不正是应当这般挺身而出,护佑江山社稷、亿万黎庶么?
若房俊是那等贪生怕死之徒,自己又岂能倾心于他,不顾世俗礼法、道德伦理,亦要委身相随,无怨无悔?
生死之间,其实毋须那般执着。
正如太史公之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纵然是死,可死在卫国的战场上,死亦何憾?
*****
碎叶城。
城中商贾已然在军队监视之下陆续向着东北方的轮台城撤离,只不过由于碎叶城乃是丝路之上一处重要的转运节点,囤积的货殖不可计数,故而撤离的速度有些慢。
一队一队的驮马装载着货殖渐渐驶离城门,踏上向东的路途,商贾百姓怨声载道。
谁都知道阿拉伯人掠夺成性、杀戮残暴,可是此番向轮台城撤离,会使得商贾们今年的利润锐减,甚至有些本小利薄的商贾要面临亏损甚至倾家荡产的风险。钢刀未曾架在脖子上,总归是有那么几分侥幸,对于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命令有所抵触自然难免。
衙署之内。
薛仁贵将麾下将校尽皆招致面前,环视一周,冷声道:“诸位大多出身关陇,当知眼下局势之凶险。阿拉伯人来势汹汹,征集数十万大军,显然对西域志在必得。一旦西域丢失,将会顺势东进,直抵玉门关。过了玉门关,便是河西诸郡。如今吐谷浑反叛,河西之战一触即发,如若让阿拉伯人顺利进入河西,河西诸郡势必不保,进而敌军之兵锋便可直达关中。关中、陇西乃是诸位之家业所在,可愿意眼看着遭受敌寇践踏荼毒?”
“不愿!”
将校们振臂大呼,各个面容坚毅。
正如薛仁贵所言,此间大多数将校皆出身关陇,深知一旦西域丢失,河西必定不保,关陇之地将直面敌寇之局势。
当兵打仗为了啥?
除去加官进爵这等实际的目的之外,总还是有几分保家卫国之荣耀的。
若是任凭敌寇攻陷西域,数万安西军将士颜面何存?将来如何回归乡梓,如何面对父老乡亲?
校尉元畏站在人群中,振臂大呼道:“吾等大唐儿郎,自当拼死杀敌、守卫国土,纵死亦要护佑乡梓!”
众人纷纷应和。
关陇男儿祖辈自马背上起家,子嗣后代却也没有孬种。
再者说来,阿拉伯人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而已,当真论起单兵战力,唐军有何惧怕?双方又不是没打过,前不久还曾大战一场,那位如今的哈里发还是当时的统帅,不照样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阿拉伯人凶残暴戾,安西军却是不怕。
薛仁贵见到士气可用,略感欣慰,正欲说话,忽然见到门外有书吏快步进入,神情略有慌张,不待通秉,便将手中战报递给薛仁贵,疾声道:“司马,阿拉伯人数万先锋已经穿越吐火罗,抵达木鹿城!”
房舍之中登时一静。
前一封战报在数日之前,尚说大马士革正在调集军队,今日便已经大军齐出,抵达了木鹿城。
木鹿城又称马鲁城,曾是安息帝国的国都所在,过了木鹿城便是康居国旧址,然后便是塔什干。由塔什干向东有两条路,一条向东直行,抵达疏勒,另一条向着东北前行,抵达碎叶城。
疏勒抵近天山山脉,继续向东道路难行,所以经由碎叶城绕过热海直抵西域腹地这一条路,便是眼下东西商贸的主要途径。
以阿拉伯人的行军速度来看,其先头的骑兵部队只需十余日,便可抵达碎叶城下。
大战,一触即发。
所幸安西军早已有了准备,并未有所慌乱。
薛仁贵站在墙壁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舆图,下令道:“通知下去,城内所有商贾务必在五日之内撤往轮台,逾期未曾撤出者,生死由命。至于城内货殖,更要尽早运走,否则届时将会焚烧一空。”
“喏!”
将校们当即领命。
敌军势大,对于西域更是志在必得,首战必定士气旺盛。碎叶城虽然城高墙厚,算得上是西域一处雄城,但是驻守此间的兵卒只有三千之数,根本不可能击溃强敌。
安西军也不可能与敌军展开大规模的对战,兵力处于劣势,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坚壁清野、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阿拉伯军队征战之时甚少携带粮秣,习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若是这一路攻略西域,每一处城池都坚壁清野,将所有物资运走的运走、烧掉的烧掉,必定严重增加阿拉伯军队的后勤补给压力。
这些蛮胡只知破坏、不懂建设,让他们在国内征集足以支撑数十万军队供应的粮秣军械,简直难如登天。
他们甚至连专门的后勤辎重部队都没有,打到哪里就从到底劫掠人口充当民夫,顺带着掳掠一切可用之物资……
若是能够拖住阿拉伯人的脚步,进入严冬之后西域愈发草木凋零、冰天雪地、道路堵塞,攻防形势将会逆转,广袤的西域,或将成为阿拉伯人折戟沉沙的葬身之地。
此战之形势,乃是以弱敌强,与辽东高句丽面对之战局几乎如出一辙……
薛仁贵又补充道:“另外,吾等坚守碎叶城多则五日、短则三两日,诸位回去之后做好准备,勿要撤退之时准备不及,手忙脚乱。但是此令不得外泄,以免影响军心士气。”
“喏。”
碎叶城太小,周边无险可守,只能依托坚城抵挡一阵,杀一杀敌军之锐气,撤退是肯定的。事先做好准备,撤退之时才能严整有序,不会引发混乱,兵败如山倒。
但若是事先将消息泄露,军中上下知道不会死战,自然军心浮动,对阵之时不肯尽全力。
“行了,下去准备吧。”
……
等将校们退走,薛仁贵让人沏了一壶茶水,脱去身上甲胄,负手站在舆图之前,仔仔细细的查看西域山川地势、河流走向,心中盘算着迂回作战之策略。
这一战敌众我寡,双方兵力差距悬殊,风险极大。
但是同时,与房俊镇守河西一般无二的是,风险当中蕴藏着极大的机遇……
第九百九十二章 一份“谢礼”
危机愈大,机遇自然也就愈大。
若是一败涂地自不必说,房俊必定死守河西,宁肯战死沙场亦不会后退一步。身后就是关中,帝国京畿所在,退无可退。他薛仁贵亦是如此,一旦西域失陷,阿拉伯人的军队就顺势东进,直扑河西,届时房俊面临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可若是胜了,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一战成名天下知。
逆境之中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那是唯有古之名将才能够做到的事情。若房俊守住河西,自己守住西域,那么必定功勋盖世、青史垂名。
哪怕是千年之后,子孙后代都要仰望今日之战,歌功颂德,心悦诚服。
薛仁贵只觉得一颗心“霍霍”跳动。
谁能不好名呢?
对于仕人来讲,生死事小,名望事大。多少人愿意搏一个青史留名,甘愿直面死亡?
而身为一个军人,对敌临战、马革裹尸,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一战而定下流传后世之勋名,纵然身死阵前,亦无憾矣。
当然,身为一军之统帅,不能时时刻刻惦记着名望功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而安西军眼下之局势,便是固守西域,不使阿拉伯人横扫西域、突入河西,进而威胁关中。
在此大战略之上,无论碎叶城也好,疏勒镇也罢,甚至轮台、交河,皆可舍弃。
最后之战场,便是玉门关。
这是安西军之底线,纵然全军覆没,数万将士埋骨西域,亦不能使敌寇越雷池一步。
而在此之前,自可以发挥灵活机动之战术,坚壁清野也好,迂回作战也罢,主要目的便是不断的消耗敌寇的有生兵力,拖住他们前进的步伐,将其死死的拖在西域。
书吏奉上香茶,薛仁贵自己斟了一杯,坐回到书案之后,提起毛笔,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墙壁上的舆图,脑海之中勾勒着敌寇有可能的进军路线,然后思忖着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诱敌深入,又该如何设下伏击,利用有限的兵力,在西域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之上,与敌寇竭尽全力的周旋,并且取得最终之胜利。
战前根据多方信息,汇总之后预订作战之策略,是薛仁贵一以贯之的习惯。
正所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当然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往往一个不起眼的变化,便会使得局势陡然逆转,事先准备做得再是充分,若是一成不变的依计而行,结果唯有惨败一途。预定下大体战略,设置出处某一个计策、埋伏,再根据实际情况不断的修改、推进、完善,这才是为将者应当做到的。
就如同李孝恭所言那般,冲锋陷阵自有麾下将校去做,一军之主将再是骁勇亦是白费,必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才算是合格。
……
碎叶城校尉元畏忙碌一天,到了晚上宵禁之后,方才回到住所。
脱去鞋子让仆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常服跪坐在堂中的地板上,慢悠悠的享用着丰盛的晚膳,还开了一坛好酒,感觉这才是生活的模样。
元家虽然落魄,但是偏支远房散落各处,犹有几分底蕴,他也算是世家子弟。
从小锦衣玉食,到了这条件艰苦的西域几年时间才算是适应过来,不过骨子里那种世家子弟的优越依旧未曾褪去,闲暇之时,也总是愿意好生的享受一番,亦算得上是苦中作乐。
老仆从外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躬身道:“郎君,有客人前来拜访,说是长孙家的人。”
元畏正自吃酒,闻言差点呛到,忙问道:“可说了何事?”
他现在最怕见到长孙家的人。
元家落魄,子弟不得不依靠关陇贵族们在军中亦或官场之上存活,元畏又一贯紧贴长孙家,对其言听计从,长孙家来人拜访算是好事,应当是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
世间之事,究其根本不过是“交换”两字而已,他给长孙家出力,脏活苦活累活全都干,犹如鹰犬走狗一般,然后长孙家提供给他亟需的政治资源,助他一步一步高升,这本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
然而上一次长孙淹恳请他帮助剿灭一伙大食人匪盗,却不慎将长孙濬乱刀杀死,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一个梦魇。
长孙无忌那“阴人”护犊子是出了名了,若是知道儿子死在自己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非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了不可。
所以一听是长孙家来人,心里便“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会不会是长孙无忌派人索命的……
不过转念一想,长孙淹应该不会如此无能。
再怎么说,长孙濬之死都不能摊在他的头上,他只是听命行事,是长孙淹自己没弄明白,故而导致长孙濬之死。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固然会被长孙无忌当作泄愤之对象,他长孙淹岂非更惨?
按照眼下长孙家的形势,长孙淹可是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断不会让这件事泄露出去。
然而想到这里,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既然长孙淹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那么长孙濬之死的真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界知晓。而知晓长孙濬之死真正过程的唯有自己与长孙淹,那么长孙淹会不会干脆杀人灭口,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湮灭下去,世间再也无人知晓?
甚至于思维再发散一些,想象力再丰富一些,长孙濬之死既然最大的得益者是长孙淹,那么会不会这看似巧合的一切,都只是长孙淹暗中谋划?
……
娘咧!
元畏暗骂一句,世家门阀当真除去外表的风光显赫之外,内里全是肮脏龌蹉。虽然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长孙淹谋害了长孙濬,但是这种可能是极其存在的,他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对于这种骨肉相残、手足阋墙的故事不要听得太多……
放下酒杯,元畏叹气道:“让他进来吧。”
躲是躲不掉的,自己身在军中,受到关陇门阀的节制,若是长孙淹当真要将他灭口,迟早得去面对。
“喏。”
老仆躬身退出,到了门口,又听元畏叮嘱道:“将下人都斥退吧,左右不得有人靠近。”
鬼知道长孙家派人来谈些什么,最好不要让家中仆人听去。这老仆是他前来安西军赴任之时从家中带来的,最是忠心,可以信赖。
老仆应了,转身出去将长孙家的人带进堂中,自己则退出去,将左右仆人尽皆赶走,站在门口看门。
长孙家派人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一身文士打扮,颌下长须乌黑整齐,相貌不俗,气度甚好。
“在下长孙汉,见过元校尉。”
“毋须多礼,请入座。”
元畏摆摆手,这个名字他有所听闻,算是长孙家往来西域的商队中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据说是长孙无忌族兄的子嗣,甚得长孙无忌之信赖。
让了个座,然后问道:“是否要一同吃一杯水酒?”
长孙汉含笑道:“在下此前刚刚用过晚膳,谢过元校尉。”
元畏也不勉强,将杯中酒喝干,放下酒杯,正襟危坐,问道:“不知足下前来,有何见教?”
长孙汉道:“不敢当。此番前来,只是问问元校尉,何以城中忽然下令各地商贾尽皆迁往轮台城,且库房之中的货殖亦要一同运走?”
元畏蹙眉道:“此乃安西军司马薛仁贵的命令,长孙家难道意欲不遵军令?”
长孙家即便是最鼎盛之时,也不可能罔顾军令自行其是,这般跑上门来,难道是认为他元畏能够影响薛仁贵?
长孙汉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捋着胡须,摇头道:“自然不敢。不过别家倒还好说,不过是迁徙一番,费时费力罢了。但是长孙家在碎叶城中囤积了大批货殖,价值不下千万之数。如今一道令下便不许通行丝路,且需全部前往轮台城,这一里一外,损失实在是太大。元校尉与长孙家素来交好,吾家四郎更是与元校尉交情莫逆,故而在下此番前来,询问一下是否有通融之处?若有,则长孙家感激不尽。”
说着,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右手盖在上面,用食指敲了敲,看着元畏道:“长安城中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此乃谢礼。”
元畏一双眉毛顿时挑起。
永和坊一处三进的院落,价值起码上千贯,一出手便是如此之重的谢礼,事情很显然不仅是“通融”那么简单……
第九百九十三章 左右权衡
长孙家乃是关陇第一门阀,对待元畏这样的“帮闲”自然不会吝啬于钱财的赏赐,但是门阀之中规矩森严,办什么样的事拿什么样的钱,这是绝对不能够胡乱逾越的,无规矩何以成方圆?
“通融”一下,出手便是千贯的“谢礼”,很显然这个“通融”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通融”……
元畏沉吟不语。
没人不喜欢钱财,尤其似他这等家族败落的世家子弟,做梦都想赚取钱财、加官进爵,毕竟身后尚有众多亲眷、族人需要赡养,更有家族荣光需要恢复。
但他也更知道“钱难赚、屎难吃”的道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施舍,长孙汉口中看似寻常的一句“通融”,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极有可能便是一次极大的风险。
毕竟,若是没有极大之风险,长孙家凭什么给予这般丰厚的奖励?
长孙汉见到元畏沉吟不语,倒也并不催促,笑容依旧温润,好整以暇道:“元校尉出身关陇,投靠长孙家,咱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对长孙家有利的事情,必然也对元校尉有利,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在下也明白此事明显违背军令,绝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今日冒昧登门,实乃在下私自为之,家中并不知晓。明天日落之前,还请元校尉给一个答复,若是不成,在下只当今日没来过,断不会通知家中。无论如何,必不让元校尉难做。”
这人性格也很好,做事说话令人如沐春风,浑然不见那等世家门阀咄咄逼人之气势。
但元畏却明白,这番话并非给他宽心,而是故意警告他。
明面上,此事只是长孙汉一人之所为,无论闹到哪里,都与长孙家无关,将长孙家开脱得干干净净。然则实际上,却是在告诉元畏,这件事若是办不好,长孙家必然不肯罢休……
放眼大唐,一旦被长孙家忌恨上,休说官路仕途了,便是善终怕是都难。
功勋盖世、简在帝心的房俊尚且要遭受长孙家的一再打压,甚至屡次派出死士欲将其暗杀掉……
心中权衡许久,元畏才喟然叹道:“长孙家于我有大恩,我非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明日乃是我当值,负责西城之戒备,足下可在黎明之前自我之防区出城。但最好轻装简从,只带着一些价值高的货殖出城,否则车马喧嚣一旦被别人得知,我这项上人头不保倒还次要,以薛司马的秉性,怕是会将长孙家的货殖一把火全给烧了。”
长孙汉抚掌大笑道:“元校尉当真情深意重!你这般顾念旧情之人,在下交定了。待到这次事情办妥,吾定然与校尉好生喝上几杯。况且此事对吾大有好处,届时免不了当面酬谢。”
岂止是对他大有好处?他身负重任,却不成想薛仁贵反应太过迅疾,且雷厉风行谁的人情也不卖,阿拉伯人尚在数百里之外便悍然封城,所有人一律不得继续向西。
这顿时将他困在城中。
眼瞅着阿拉伯人越来越近,大战一触即发,可将他给愁坏了,焦头烂额好几天,迫不得已才冒险前来寻元畏……
一顿软硬兼施,好在元畏是个聪明人,结果尚可。
元畏摇头道:“这件事风险太大,一旦被别人察觉之后举报给薛司马,在下登时人头不保,所以,务必小心在意,注意保密。”
长孙汉颔首,深以为然。
他没有蠢到说什么“关陇世家岂能任凭一个小小的司马放肆”那样的话语,即便他说了,元畏也不会信。
薛仁贵乃是军方冉冉升起的将星,被军中多位大佬一致看好,其本身更是房俊的嫡系,与关陇贵族天然的立场对立。且此人性格刚硬,谁的人情也不卖,当真被他得知自己急于出城之事,必然不肯干休。
自己生死事小,但是家中交待的任务无法完成,那可就百死莫赎……
“元校尉放心,在下知晓轻重。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待到明日晚间,再派人前来与元校尉接洽。”
长孙汉当即起身。
既然在元畏面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那自然要准备一大批价值贵重的货殖,否则必然给元畏所一心,陡增变数。
元畏也起身,拱手道:“慢走,恕不远送。”
长孙汉颔首道:“不必不必。”
转身走出正堂。
元畏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坐了下来,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吁了口气,摇头叹息。
长孙汉找上自己,明显有些走投无路的感觉,否则何以在这等时候依旧谋求出城?
至于他口中所言唯恐耽搁了买卖给长孙家造成损失没法交代,元畏是半句都不信的。
阿拉伯人是自己要来的,封城的军令是薛仁贵下的,就算再有天大的损失,任凭长孙无忌如何霸道,又岂能怪罪到长孙汉头上去?
很显然,长孙汉亟待出城,乃是别有所图。
再联想到长孙濬死的时候是跟一群阿拉伯人混在一起,长孙淹甚至要借他之手将长孙濬除掉……便是再蠢的人,也能够看出长孙家与阿拉伯人之见有着某种见不得人的联系。
问题非常严重。
元畏阴沉着脸,思虑着此事的后果。
他固然依附于长孙家,那是希望得到长孙家的资源,在仕途、家业之上对自己有所帮助,却不代表他可以为了长孙家去打生打死。
身为唐人,在这个当口私底下联络阿拉伯人,无论如何都该被归于“通敌叛国”的那一档。
即便不考虑什么“忠君爱国”的标榜,一旦事情最终败露,长孙家只需推出长孙汉这么一个替死鬼即可,而自己就要倒大霉。
“通敌叛国”的罪名,最起码也得夷三族……
可是若将这个消息通秉给薛仁贵,坏了长孙家的大事,长孙家又岂能饶了自己?
权衡良久,左右为难。
似乎自己一下子就掉进了一个满是尖刺的陷坑,无论待在坑底,亦或是努力向上攀爬,都不可避免的遍体鳞伤……
“娘咧!”
元畏愤然骂了一句,将酒杯狠狠的投掷在地上。
白瓷的酒杯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四分五裂,变成一地碎片。
“你们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你们舒坦!”
元畏脸上满是狠戾之色,起身换上一套衣裳,取过披风系好,大步走出正堂,让仆人牵来战马,结果马缰之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子抽在战马身上,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奔腾,冲出家门,直接来到位于城中的衙署。
到了衙署门口,元畏方才勒住马缰,从马背上跳下来,目光阴沉的看着衙署敞开的正门,不少当值的校尉出出进进,行色匆匆。
犹豫半晌,元畏方才一咬牙,大步走进衙署,直奔薛仁贵的值房。
*****
随着大食军队日趋逼近,作为西域边陲重镇的碎叶城内气氛也愈发凝肃,处处箭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连续多日,城内商贾押送着各自的货殖出城向着东北方向的轮台城躲避战火,道路之上车马辚辚,百姓商贾络绎不绝。
自然,也有一些根基深厚的商贾对安西军下达的撤退军令不以为然,迟迟不愿将货殖撤离,因为那就意味着今年大半年的买卖都要暂停,损失的钱财不可计数。
这些人家平素多与大食国有所往来,彼此皆是商业上的伙伴,自认凭借这一点完全可以避免遭遇大食军队的掳掠。
而安西军悍然下达了“不将货殖撤走,就是通匪资敌”的命令,到时候若是不将货殖撤走便尽数烧毁,使得这些背靠着世家门阀的商贾怨声载道,一连几日都在衙署门前聚集,意欲面见薛仁贵,使其收回命令。
夜幕低垂,喧嚣了一整天的碎叶城渐渐安静下来。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
第九百九十四章 私通敌国
元畏顶盔贯甲,手摁腰刀,一脸凝重的站在西城城门之上,左右皆是他的心腹手下。
城墙上燃着灯笼,城墙外则是一片漆黑,弱水河滔滔流过,好似一只怪兽蛰伏在黑暗之中喘着气。
“校尉,有人求见。”
一名手下顺着城门后的台阶疾步上来禀报。
元畏摁着腰刀的手紧了一紧,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下。”
“嗯。”
元畏嗯了一声,抬脚走下台阶,来到城门洞前。
城内漆黑,愈发显得城门洞前一片光亮,纤毫毕现。
几个一桌普通的人站在路旁,其中一人笑容温润,负手而立,正对着元畏遥遥拱手施礼。
元畏大步走到近前,直视长孙汉,沉声道:“都准备好了?”
长孙汉笑着颔首,伸手向后一指,漆黑的街巷之中,一队车马停在路边,黑影幢幢,规模不小。
元畏道:“事不宜迟,快快出城。若是出了差错,切记咬紧嘴巴,勿要将吾牵连在内。”
长孙汉正色道:“元校尉放心,自当如此。”
他也知道元畏此举承担了莫大干系,一旦被人发觉,难逃军法惩处,作为关陇子弟,两人同气连枝,就算出了以外也断然不会将元畏招供出去。
毕竟以元畏的表现来看,对于长孙家可谓忠心耿耿,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棋子,如今长孙家式微,在军中的影响力一降再降,似元畏这等能够在军中担任要职,关键时刻能够发挥作用的子弟,已经越来越少了……
元畏回头冲着几名心腹摆摆手,低声道:“打开城门。”
几名心腹登时一愣,其中一个忙道:“校尉,司马有令,夜晚宵禁之时,不可出城一人一马,而且西门直通大路,可直抵大食方向……”
“老子要你教?速速依令行事!”
元畏低声喝叱,瞪了手下一眼。
几个手下不敢再说,只得心惊胆战的跑过去指挥兵卒将城门悄悄打开。
车队缓缓启动,一辆接着一辆,自城门鱼贯而出。
长孙汉则陪着元畏站在城门洞外,目送车辆驼队缓缓出城。
元畏瞅了长孙汉一眼,叹了口气,道:“非是在下胆小,但薛司马治军严厉,军法无情,一旦有所泄露,必定性命不保。说不得,明日在下干脆主动请缨去城外修葺城墙,卸去这守城之职。那样以来,纵然有消息传出,亦可狡辩一番。”
长孙汉一愣:“阿拉伯人正快马加鞭而来,先锋距离碎叶城亦不过数百里,用不了几日便至。这个时候修葺城墙,又有何用?薛司马下达命令,驱使所有商贾将货殖尽皆撤往轮台城,难不成还有死守碎叶城的打算?”
军中下达撤走商贾货殖的命令,谁都知道安西军不打算死守碎叶城了,也守不住。
可既然守不住,为何却在敌军来袭之前修葺城墙?
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啊……
“呵!”
元畏轻笑一声,道:“若说经商贸易,长孙兄固然胸有成竹,可说起这排兵布阵、临敌对战,咱们薛司马可绝非浪得虚名。薛司马不仅是越国公的心腹爱将,更得军方一众大佬青睐,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碎叶城不可守,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然而正因如此,若是派遣主力驻守城中,待到敌军攻城之时轻敌大意,说不得就要栽一个大跟头……只是这碎叶城当初修建之时过于仓促,如今地基已然下沉,导致墙体多处出现裂缝,平素固然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敌军采用攻城器械猛攻,轻易便可使得整片城墙倒塌。故而必然加固,薛司马才好率领军中敢死之士埋伏其中,待到敌军大军猛攻不下,再伺机冲杀而出,定能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大胜一场。”
长孙汉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敌军足有数十万之众,就算计谋得逞,可这些敢死之士势必要深陷于敌军重围之中,那岂不是找死?”
元畏摇头道:“哪儿那么容易被敌军围住?这碎叶城紧靠着碎叶水,河水滔滔,只需事先预留一些船只,届时杀乱敌军拼出一条血路,敌军纵然三头六臂,又如何追得上?咱们薛司马可是兵法大家,断然不会让自己深陷重围。”
说到这里,他大抵是觉得这等军事机密不便向长孙汉透露太多,干咳一声,道:“驼队走得差不多了,长孙兄,请吧。”
长孙汉目光闪动,一拱手,客气道:“今次幸亏校尉帮忙,此件事定会如实禀报家主,长孙家铭记于心,感激不尽。此事干系重大,在下亦不多说废话,山高水远,来日相逢之时,再一叙感激之情!”
元畏抬手还礼,催促道:“此等言语,不必多说,足下一路珍重。”
长孙汉郑重施礼,而后回身招呼自己的驼队,自洞开的西城门缓缓出城。长长的驼队满载货殖,足足半柱香功夫方才尽数出城,消失在城外茫茫的夜色之中,悄无声息。
几个手下松了口气,赶紧将城门关好,又严厉叮嘱附近的兵卒,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有人偷偷出城。
兵卒们更是心惊胆战,这般违逆军令,一经查实肯定严惩不怠,谁敢往外说?
*****
车队出了西城门,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行了数十里,回首已经望不见碎叶城的城门楼,长孙汉这才率领几名心腹,骑着马快马加鞭,很快脱离大队,向着西南方车马急驰。
他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贩卖货殖、换回损失,不过只要碎叶城的安西军没有追上来,驼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没两天就会遇到阿拉伯人的先头部队,届时一并将运输的货殖交给阿拉伯人,也算是长孙家的一个小礼物。
至于他自己,自然是有一份大礼要亲自送到阿拉伯军队主帅手中,而且越快越好……
两日之后,长孙汉终于在康居国境内,遭遇阿拉伯军队。
先是阿拉伯人的斥候发现了长孙汉的踪迹,旋即招呼一队斥候手持弯刀长弓,将长孙汉几人包围在一处沙丘之旁。
长孙汉唯恐这些斥候误会,万一将自己当作大唐的探马给一刀杀了,那可就大冤特冤,赶紧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高高举起,大叫道:“我要见贵军之主帅,有重要事情相告!”
既然身为斥候,突入西域境内欲歼灭安西军,斥候自然懂得一些西域各国以及大唐的语言。
听闻长孙汉的话,一队斥候不敢擅专,赶紧将长孙汉几人捆个严实,然后放在马背上押回大军之中。
将长孙汉颠簸得七晕八素,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
这伙斥候层层上报,终于得到主帅叶齐德之许可,在日落之后,将长孙汉带到中军帐。
长孙汉被这些斥候折腾得狼狈不堪,待到解去绳索,赶紧揉了揉身上酸痛的地方,发现多处淤青。
心里气得不轻,但是重任在身,且身在阿拉伯人军中,也不敢随意发火,只得憋着气来到中军帐,见到身材健硕、一脸络腮胡的叶齐德。
“我是叶齐德,军中主帅,你是何人?”
操着一口生硬的大唐话,叶齐德沉声喝问。
长孙汉上前两步,施礼之后说道:“在下乃长安长孙家子弟,奉家主之命,有一封信交给大帅。”
说着,他撩起衣袍,抽动衣襟下摆上的一根线头,顿时将缝在一起的衣襟扯开,居然是一个夹层,然后从中拽出一块轻薄的丝绸,双手递给叶齐德。
帐中几名斥候眼珠子都瞪直了,汉人果然奸诈,居然还有这等隐藏之手段?
他们可是前前后后将这汉人身上搜了好几遍……
叶齐德让人将丝绸接过,拿在手里,只觉得布料轻盈柔软,灯火照在上面,闪烁着晶莹润泽的光芒,不由得爱若珍宝,对左右武将感叹道:“丝绸之术,汉人天下无双,瞧瞧这布料,不父亲登基之日祭拜先知的时候穿得那间袍子的料子还要好,真是宝贝啊!”
长孙汉登时有些无语。
屁的宝贝啊,不过是一块丝绸而已,您难道不应该先看看丝绸上绣了一些什么东西吗?
这个阿拉伯人的主帅,看上去有些不着调啊……
第九百九十五章 卖国求荣
叶齐德捧着丝绸爱若珍宝,不停赞美,左右武将也凑到近前,发出一声声赞叹。
自古以来,泰西诸国便非常向往遥远东方的神秘国度,但凡来自于东方的丝绸、瓷器、甚至是漆器,都被视为贵族的象征,一经贩卖至泰西,绝非你有钱就可以随意购买。
尤其是丝绸,更被各国王室奉为珍宝,寻常百姓不许穿着。
好一番欣赏之后,叶齐德才仔细观看丝绸上以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的图案以及文字。
他瞪着大眼睛瞅了半天,才将丝绸交给身边一位官员:“看看都写了什么。”
他固然时常同汉人商贾打交道练出了一口语音生硬、语调怪异的汉话,但也只能听一听、说一说,要说写字,那是绝无可能。
方块一样的汉字,有的象形,有的拟声,简直如同天书一般,根本看不懂……
一旁那官员接过丝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欣喜道:“大帅,这是长孙大人给您的信,谈及如今长安之形势,希望您能够挥军横扫西域,而后直抵河西!吐谷浑已然叛乱,正与唐军在河西之地混战,无论双方谁胜谁负,最终皆会两败俱伤,根本无法抵御阿拉伯铁骑的冲锋!只需攻陷河西,大唐帝国的关中之地便近在咫尺,大帅有可能创下征服东方之伟业!那可是亚历山大、凯撒、薛西斯、大流士、奥古斯都等等一代帝王都未曾做到的啊!”
长孙汉嘴角抽了抽,心底鄙夷:蛮子就是蛮子啊,居然叫“大人”,咱们家主可没有你们这种野蛮儿子……
军帐内一阵沸腾,就连故作深沉的叶齐德都按耐不住心中激荡。
这位官员口中的亚历山大、凯撒、薛西斯、大流士、奥古斯都等人,都曾是泰西的一代雄主,曾经率领麾下军队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一手创立一个不可一世的伟大帝国,却从未曾征服遥远的东方王朝。
难道这样前无古人的丰功伟业,即将在自己手中缔造?
叶齐德呼吸有些沉重,重重一拍面前的案几,兴奋道:“通知下去,明日起早生火造饭,大军加快速度,及早抵达碎叶城!此战当速战速决,歼灭安西军,横扫西域,然后本帅带领你们去大唐帝国的国都走一走,让你们的名字都能够刻在代代相传的经文之中!”
“吼吼吼!”
一众武将兴奋得眼珠子通红。
谁不知道东方王朝繁华富庶、遍地黄金?阿拉伯人不喜欢建筑城堡,不喜欢开垦荒地,他们只喜欢倒买倒卖,只喜欢杀戮劫掠。
建设哪里有破坏来得爽快?
让那些愚蠢的民族一点一点去积累财富吧,阿拉伯人只需等到他们攒足了家底儿,一股脑的杀过去全抢过来就好了……
破坏与掳掠,早已经深刻在泰西民族的烙印之中,成为他们与血脉一起流通的本性。
道德礼仪,远没有大刀长矛战马甲胄更重要。
需要什么东西,何必辛辛苦苦去建设,一辈一辈去积累?拿上弯刀,骑上战马,出去抢就行了……
长孙汉看着帐内“群魔乱舞”,眼角跳了跳,上前两步,道:“启禀大帅,在下尚有一事通秉。”
“哦?说来看看。”
叶齐德或许是感念长孙家的“情谊”,故而神情语气之见,对倒长孙汉也客气了许多。
长孙汉略作沉吟,这才说道:“只不过这个消息乃是别人透露给我,花费了我一百个金币……”
帐内顿时一静。
叶齐德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希望本帅拿出这一百个金币,买下你这个消息?没问题,看在你送来如此利好的消息,本帅给你这个机会,但是首先,你的这个消息值得一百金币。”
他倒是不吝啬,也明白似长孙家这等可以出卖大唐的家族,必然将钱财全力看得很重,只要消息值得这个价,他必然会痛快支付。
如今他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大马士革总督的儿子,而是阿拉伯帝国继承人的身份,岂能在这等金钱之事上贪得无厌、小气吝啬,从而被别人嘲笑?
长孙汉心底吐槽:你特么是不是傻?我说是一百个金币买来的,你却只出一百个金币买过去?老子什么好处捞不到,凭什么?
斟酌一下,他赔笑道:“但是在下当初曾经对卖出这个消息的人承诺,若是大帅能够采纳,会为他争取一份额外的奖励。大帅,您看……”
叶齐德脑瓜子转了转,终于明白了长孙汉的意思。
登时不爽道:“你这人当真狡诈,直接说想要从本帅这边赚取一些钱财不就行了?兜来兜去的,你们汉人就是喜欢绕弯子!”
长孙汉无语,你自己理解能力喜人,却怪罪到汉人头上?
含蓄可是咱们的美德……
叶齐德大手一挥,豪气道:“没问题,只要你的消息当真重要,本帅加倍付给你酬金又有何妨?赶紧说来听听。不过本帅提醒你,若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浪费本帅的时间,休怪本帅翻脸不认人!”
长孙汉忙道:“大帅息怒!卖给在下消息之人,乃是碎叶城的守城校尉。最近,碎叶城守军连日不断的加固西城墙,因为当初建城之时有所倏忽,地基打得不甚牢固,所以如今整片西城墙已经开始塌陷,导致多处墙体出现巨大的裂缝。若是大帅兵贵神速,能够在他们尚未完全修复西城墙的时候抵达碎叶城,以攻城器械强攻,或许可收意外之喜。”
叶齐德浑身一震,瞪大眼睛道:“当真?”
长孙汉道:“不敢有半字虚言。”
“好!哈哈哈!天助我也!”
叶齐德欣喜若狂,当即叫道:“取两百……不,取四百金币来,赏赐这位汉人朋友!”
阿拉伯与大唐虽然地处东西、相距万里,但是对于大唐,尤其是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却绝对不陌生。
那个屹立于遥远东方的民族,不仅创造出灿烂的文化,积累了无数的财富,便是军队也强悍无比。
这对于崇尚劫掠的泰西诸族来说,简直做梦都想打通东西方之见的道路,杀过去烧杀抢掠一番……
而对于汉人最强的认知,便是他们无以伦比的守城之术。曾经笑傲北方大漠草原,控弦之士四十万强盛无比的匈奴人,便是屡次南下攻略中原无果,反而被汉人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之后,无可奈何才转而西进。接过就是这样一个面对汉人坚城素手无策、损失惨重的“败军之将”,却差一点席卷整个泰西,杀得半个欧罗巴人头滚滚、鲜血成河,至今依旧令人谈之色变。
由此可见汉人守城之术之厉害。
作为安西军在西域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碎叶城便是阻挡在阿拉伯军队面前的第一块顽石。
固然安西军兵力不足,但是安西军若是据城而守,想要将其攻陷也势必麻烦,对于这一点,叶齐德早有预料。
却不想居然从天而降一个好消息,令他得知碎叶城的薄弱之处……
岂能不欣喜若狂?
一场战争,兵力之对比固然重要,但是军心士气更重要。若是能够抵临西域之后便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安西军在西域的军事重镇碎叶城,那么对于大军的士气提升将会有极大的好处。
军心鼓舞、士气如虹,再有占据绝对优势之兵力,席卷西域直抵河西,指日可待。
兴奋之下,叶齐德大声道:“待到抵达碎叶城之后,吾当亲率一军,绕至西城,亲自攻破这座西域坚城,将城内安西军杀个干干净净!”
左右将领刚才还兴奋莫名,此刻听闻叶齐德这句话,顿时齐齐面色大变。
“大帅,万万不可!您乃是一军之主帅,更是帝国的继承者,身份尊贵,焉能以身涉险?”
第九百九十六章 你得带路啊
一众将领赶紧上前,齐声相劝。
自古以来,打仗的时候哪里有一军之主帅冲锋陷阵的?更别说绕过敌军正面偷袭后路了。再者说来,打仗赢不赢尚在其次,这叶齐德可是穆阿维叶最为喜爱的儿子,此次出征就是为了给叶齐德攫取功勋,以便树立威望、收拢人心,否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叶齐德担任主帅统军作战。
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都得被暴虐的穆阿维叶活埋了不可……
大家齐声相劝,叶齐德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帝国继承人的身份了,焉能再如以往那般甘冒风险?
想了想,从谏如流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霍拉桑去吧,带上‘阿拉之剑’,替本帅攻陷碎叶城,扫平前往大唐之道路!”
“喏!”
一个身材矮壮、满面虬髯的壮汉站出来,躬身应命,浑身甲胄叮当作响。
“阿拉之剑”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支以呼罗珊骑兵为主的军队,常常被阿拉伯人称之为“禁卫军团”,是穆阿维叶最为精锐的嫡系力量,曾随同他前往圣地,刺杀上任哈里发之后面对数十万忠诚于前任哈里发的军队,依旧全身而退。
是大食军队精锐之中的精锐,素来被认为是不逊色于上古之时“波斯长生军”以及眼下“拜占庭甲胄骑兵”的存在,是穆阿维叶赖以攫取哈里发之位并且统治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根基。
“呼罗珊”故地便在西域一带,巴里黑、赫拉特、尼沙布尔、木鹿,即位“呼罗珊”四部。不过当年匈奴人肆虐西域,将“呼罗珊”屠杀一空,后来突厥兴起,更是将这一片土地尽皆占据,生长于此的“呼罗珊”人被迫向西流亡,进入波斯、阿拉伯、罗马等地苟延残喘。
“呼罗珊”人骁勇善战,忠诚可靠,深得穆阿维叶之信赖于倚重。如今,却将它尽数交到叶齐德手中,随他一同踏上征服大唐之路,将阿拉伯之无敌荣光,播撒世界!
“阿拉之剑”成军之日起,未尝一败!
叶齐德雄心万丈,又抬手指了指长孙汉,道:“既然这个消息是阁下提供的,那就由你来带路,在本帅统御大军强攻碎叶城之际,你随同‘阿拉之剑’一起偷袭西城。事成之后,本帅自然不吝赏赐。”
但这个消息若是假的,那你就等着被“阿拉之剑”碎尸万段吧。
长孙汉心里叫苦,自己只是出城之时听了元畏的话语,所以此刻想要赚一笔外财,却不想这个大食蛮人居然极为谨慎……
怎地就稀里糊涂成了“带路党”?自古以来,无论被逼无奈亦或是利欲熏心,但凡带领外族攻略中原者,就没有一个得了好下场。
尤为关键的是,一旦自己在攻打碎叶城的时候被安西军认出来,那么不仅自己怕是此生都回不了长安,就连整个长孙家亦要因此背负“通敌叛国”之嫌疑,遭受天下人唾弃指责……
他这时候悔的肠子都青了,却也不敢反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此乃在下之荣幸。”
叶齐德哈哈大笑,壮志在胸,似乎整个西域已然尽皆归属阿拉伯之版图,豪气干云道:“本帅自当率领诸位开疆拓土,创下一番丰功伟业。汝等之子孙,皆为吾之仆人,富贵与共,永不相弃!”
帐中武将纷纷附和:“富贵与共,永不相弃!”
叶齐德见到人心凝聚、士气大振,愈发高兴起来。他觉得自己只需打完这一仗,功勋、威望便可直达巅峰,帝国之内再无人可以威胁自己哈里发继承人的身份地位,只等着父亲穆阿维叶去天上服侍先知,自己便可以执掌这庞大的帝国,享受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
……
当夜歇息一晚,翌日天尚未亮,整个军营便喧嚣起来。火头军爬起来生活造饭,兵卒们抓紧检查军械装备,从辎重营处取来草料喂马,然后便凑在一处吃了一顿早饭。
早饭甚为简陋,不过是一些豆子添加在麦麸中加水煮熟,连盐巴都没有,兵卒们拿着土罐子盛着吃了,仅此而已。
虽然简陋艰苦,但兵卒们却也没有什么不满。整个泰西诸国的后勤辎重素来不成体系,军队出征甚少事先准备辎重,大多时候都是一边打一边抢,打胜了抢掠敌人的食物、军械,打败了就什么东西都丢弃,落荒而逃……
所以兵卒们都很是平静,他们明白唯有攻陷下一个城池,才能有所补给,而若是战败,那就只能饿着肚子返回老家。
下一顿是吃肉还是喝风,全看能否攻陷碎叶城……
大军整顿之后,当即开拔。
十余万人兵分几路,浩浩荡荡向着碎叶城进发,途中探马斥候尽皆派出,叶齐德坐镇中军,不断的受到各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再临机决断,对最初之战略进行适当的修改。
三日之后,抵达碎叶城外三十里。
途中遭遇多股安西军斥候,但是对方并不与阿拉伯人开战,远远的侦查阿拉伯人军队的虚实,在阿拉伯人斥候追上去之前,便从容逃脱。
叶齐德策马站在一处土岗之上,手里的马鞭轻轻敲打着马靴,目光越过山岗下浩浩荡荡的兵卒,投注在远方那座突兀的矗立在平原之上的城池。
一股黑烟从碎叶城腾空而起,盘旋飞舞在半空之中,即便距离三十里,似乎依旧能够闻到一股粮食烧焦的味道。
“简直混账!”
叶齐德脸色阴沉,恨恨的骂了一句。
很显然,安西军自知不敌阿拉伯数十万大军,故而事先坚壁清野,将城中所有辎重焚烧一空,只等着背水一战。即便最终破城,亦不留给阿拉伯人一粒米粮。
叶齐德也曾打过大大小小不同的战役,但是无论哪一次,都是待到城破之时,敌人迫不得已才会烧毁粮食军械,总归是要挣扎一下的……可安西军却非常果断,还没开打,先烧了粮食再说。
总不能将安西军兵卒抓来煮熟了吃掉吧?
叶齐德有些头疼,这世上种族万千,当属汉人最为讨厌……
可是事到临头,却也别无他法。
“沿着背风的地方扎营,谨防夜间降雨,全军整顿,今晚半夜时分,全军攻城!”
叶齐德当即下令。
大军携带的粮秣不足,既然碎叶城内大火冲天显然已经将粮食烧光,那么就不能在此多做拖延,应当尽快攻陷碎叶城,向着西域腹地挺进。安西军总不能每一处城池都烧个精光吧?
若是如此,就代表安西军将这些城池拱手相送,大唐皇帝必然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再者说来,就算城池当中并无粮食,可是西域部族众多,随便洗劫几个部落,也能凑足大军所需之粮食。
总之,前进速度非但不能拖延,反而要加快。
纵然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缺粮之虞,可只要不断的攻城掠地,暴涨的士气足以抵消粮秣的缺乏。
相反,若是在某一地踟蹰不前,导致士气降低,那可就坏了菜了。
阿拉伯兵卒固然信仰坚定,愿意在哈里发的号令之下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可说到底亦是血肉之躯,总得吃饱饭……
“喏!”
身边众将得令,纷纷奔下山岗,返回各自所部组织扎营,而后整顿军队,准备晚上大战。
叶齐德瞅了一眼一直带在身边的长孙汉,对霍拉桑说道:“今夜午夜过后,你便统帅‘阿拉之剑’,趁乱绕过碎叶城外围,直扑西边城墙,以攻城器械强攻,哦,别忘记将这位长孙家的朋友带上,让他给你带路。若是西城城墙当真如他所言那般不堪一击,回头定要重赏;可若是满口胡诌、胡说八道,你就在城墙之下以他的人头祭奠此战牺牲的将士!无论西城城墙是否不堪一击,总之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在明天日出之前攻陷碎叶城!”
“诺!”
霍拉桑以手锤击胸甲,铿然有声。
长孙汉“啊”了一声,一脸惊容,心中暗暗叫苦。
第九百九十七章 万军冲锋
看碎叶城内大火燃烧是势头,黑烟已经直冲云霄,很显然安西军已经将能够烧毁的物资尽皆烧毁,即便攻陷碎叶城,阿拉伯军队也不可能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补给。
叶齐德明白,眼下务必尽快攻陷碎叶城,提振士气之余,赶紧寻找下一个目标,使得安西军措手不及,不能及时在此焚烧一城。
不然就算阿拉伯军队连战连捷,可是得不到充足的补给,那会出大问题的……
当夜,叶齐德驻扎在山阳一面的营帐之内。
大营内阿拉伯兵卒用过晚饭之后便摩拳擦掌,承担第一轮攻城重任的兵卒则在营帐内安歇睡觉,养精蓄锐。
然而三十里外的碎叶城却始终悄无声息,唯有城内的浓烟依旧滚滚直上云霄,将漫天星光都被遮掩大半。
叶齐德毫无睡意,让人沏了一壶来自于大唐的茶叶,一个人坐在营帐之中,颇有些心神不宁。
霍拉桑已经率领“阿拉之剑”出发,绕道碎叶城后方,待到大军发起总攻之时,便会伺机从后掩杀,一举突破至碎叶城西城,对西城墙展开猛攻。以“阿拉之剑”的强横战力,纵然无法克尽全功,可是想要全身而退却也不难,毕竟安西军兵力薄弱,且要把守西域各处要害,不可能集中兵力在碎叶城与阿拉伯军队打一场“一战定胜负”的战役。
可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无他,实在是“阿拉之剑”对于阿拉伯帝国的象征意味太过重要。几乎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将“阿拉之剑”视作父亲统治帝国的根基,有“阿拉之剑”在,就算那些人做梦都想掀翻父亲的哈里发之位,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一旦“阿拉之剑”折损在西域,父亲的统治会立即动摇。
叶齐德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安西军有能力围剿“阿拉之剑”,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始终未曾消散。
或许,是因为碎叶城方面的安西军表现得实在是太过安静,有些不符常理?
叶齐德喝了口茶水,摇摇头,面色沉重。
他并非轻敌,但是算来算去,实在是找不到安西军在兵力薄弱、得不到长安方向支援的情况下,如何抵御数倍与其的阿拉伯军队,进而守住西域。
这是一场从开始便注定了胜负的战争,途中或许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意外,但绝对不会导致结局的逆转。
他甚至将长孙家的用意与反应也考虑进去了。
长孙家意欲借助阿拉伯人之手造成大唐内部之震荡,使得局势紧张,进而攫取权力、利益。他们不怕阿拉伯人进驻关中,数十万阿拉伯军队纵然攻陷玉门关进入大唐腹地,可面对大唐军队的不断袭扰、搏杀,又能剩下多少人?那么一点人就算是进了长安城,顶多也只能劫掠一番便撤退西去,断无可能侵占整个大唐的领土。
这一点长孙家明白,叶齐德自己也明白。
叶齐德要的,也仅只是攻入长安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功绩,然后大肆劫掠一番,将汉人贵族藏匿的财富洗劫一空而已。
他再是骄傲自负,也知道东方传承几千年的汉人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一旦敌人威胁到他们的家园,必然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甚至全民皆兵,拼死反抗。
目前阿拉伯帝国内部尚且存有分歧,哪里有能力侵占整个大唐?
……
临近午夜,帐外的喧嚣声逐渐大了起来,整个营地都充斥着一股躁动与火热。阿拉伯人久历战阵,东征西讨横行天下,但是近些年帝国版图渐趋稳定,大规模的战争已经甚少发动。
周边诸国,除去固若金汤的君士坦丁堡,也没有了可以让阿拉伯军队任意杀戮、疯狂劫掠的城池。
如今来到西域,即将征服富庶的大唐帝国,侵占整条丝路,那些最是钟爱于战争与掠夺的兵卒们,怎能不兴奋莫名、士气高涨?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武将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入,在叶齐德面前站成几排,军阶高的在前,低的在后。
叶齐德目光囧囧的看着面前的帝国武将,心底有些感慨。
阿拉伯有着最为勇敢的战士,但是军械装备却显然并不符合他们的勇猛。除去刀箭盾牌等等兵刃之外,阿拉伯军队之中极度缺乏铠甲,担任突击任务的重骑兵、以及负责护卫哈里发的“阿拉之剑”倒是能够装备一些甲胄,但是其余绝多数的兵卒都只是寻常衣物。
即便是眼前这些将领,也仅仅是多了一层革甲护住要害。
上一次随同父亲征伐西域,他亲眼见到唐军装备之优良,披甲者甚众,往往箭矢刀刃砍在身上浑然无事。可是英勇的阿拉伯军队,却只能穿着葛麻的衣衫,去面对唐人锋锐的箭矢以及威力强大的火器。
不过好在阿拉伯勇士是当世最好的战士,他们有先知的指引去征服世界,从来就不畏惧死亡……
“大帅,军队已然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发起总攻。”
“很好。”
叶齐德放下茶杯,面带笑容,站起身,让仆人服侍自己穿好甲胄。
然后带着一群武将走出营帐。
漫天星斗,银汉灿烂,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叶齐德精神一阵。
黑暗之中,无数火把燃起,密密麻麻的兵卒聚集在火把之下,只看得到黑黝黝的影子,无边无际的矗立在大地之上,刀箭兵刃闪射着寒光,叫嚣鼓噪的声音好似海潮一般汹涌澎拜。
这是大地上所向无敌的军队!
叶齐德雄心万丈,大手一挥,大吼道:“前方就是丝路之上最为重要的城池之一,尔等速速将其攻陷,使得帝国能够占据丝路之财富,让先知的荣光照耀这方土地,让所有的部族都匍匐在哈里发的脚下瑟瑟发抖吧!”
“轰!”
附近兵卒听闻他慷慨激昂的说辞,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己,纷纷振臂狂呼,声音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大地,直冲苍穹。
叶齐德拔出腰间佩戴的弯刀,高高举起:“开战!”
“开战!”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戈壁之上响彻四野,无数阿拉伯兵卒兴奋得两眼发红,拔足向着远方的碎叶城冲去。数万人的脚步声几乎掩盖了号角声,人马尽皆发力狂奔,气势犹若山崩地裂,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叶齐德挺胸而立,壮志在胸、热血沸腾!
无数阿拉伯勇士听从他的号令,无所畏惧的向着强大的敌人发起冲锋,明知前方就会遭遇到安西军瓢泼大雨一般的箭矢、火器,却依旧不曾有半分犹豫、一丝惊惶。
这就是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权力啊!
难怪古往今来无数雄主都甘愿为了这一份权力誓死追随,甚至不惜六亲不认、在所不惜!
只要品尝过这种号令千军、莫敢不从的滋味,谁又能舍弃得了?
远方碎叶城的城头迅即升起无数的孔明灯,这些灯笼由绳子拴着漂浮在箭矢难以企及的半空中,洒下的光芒将碎叶城周围尽皆笼罩。
三十里的距离,发力狂奔的阿拉伯军队倏忽即至。
“砰!”
一声宛若惊雷的闷响响起,随之而来便是一片黑云从碎叶城的城头升起,那是数千守城兵卒引弓齐射之后射出的箭雨。这片乌云先是向着上方飞起,经过一段距离之后开始下落,倾泻着犹如暴雨一般洒在冲锋的阿拉伯军队头顶。
“噗噗噗”
闷头狂奔的阿拉伯兵卒只听得耳畔不断传来这样的声音,那是锋锐的箭簇洞穿衣物、革甲之后射进身边袍泽身体的声音。
是来自魔鬼的缩魂之音。
无数冲锋的阿拉伯兵卒就好似暴雨之下倒伏的麦子一般,被箭矢射中之后仆倒在地,绊倒了身后的袍泽,继而又被后边冲上来的袍泽踩在脚下。
鲜血迸溅,惨嚎连天。
第九百九十八章 攻城大战
然而在这样数万人发起的冲锋之中,任何的胆怯与退缩都不会存在,因为只要你稍稍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冲上来的袍泽所裹挟、摔倒,继而被无数只脚踩成肉泥。
更何况后方压阵的乃是全副铠甲的“督战队”,有人后退一步,便会上前一刀斩杀。
所以冲锋的路上,只能前进,不能撤退。
即便前方面对的是一头疯狂残暴的怪兽……
十余万阿拉伯军队在广袤的戈壁上彻底散开,由无数的校尉、将军冲在前面,朝着夜幕之中的碎叶城疯狂冲去。
城外的护城河水流湍急,阿拉伯兵卒就地取沙,装在麻袋里一袋一袋的投入河水之中。怎奈阿拉伯人的建造水平实在低劣,即便是麻袋这种寻常的东西也数量有限,仅只是填平一段不足十丈的护城河,且由于河水乃是采自碎叶水的活水,滔滔不绝,眨眼就将沙袋淹没,水面越过刚刚填平的道路。
不过这已经足够。
阿拉伯兵卒在校尉军官的驱策之下,毅然决然的冲上这一段水没过小腿且水流湍急的沙袋,向着城下冲去。
无数兵卒拥挤着冲上这不足十丈的沙袋之路,导致许多人被挤得落水,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络绎不绝。落水的兵卒奋力挣扎,有一些刚刚挣扎着从水中浮起,便被上面跌落的人砸得头晕眼花,又沉到水里去,活生生溺水而死。
然而这就是阿拉伯军队的风格。
冲锋的路上,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岂能在乎袍泽的性命?
第一阶段的任务自然是冲破护城河,抵达城墙之下展开强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死掉再多的兵卒亦无妨。
在大马士革,在君士坦丁堡,甚至整个阿拉伯,整个泰西,兵卒是奴隶一般的存在。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了自己的君主去博取胜利,生命如同牲畜一般低贱。
宽阔的护城河被疯狂的阿拉伯兵卒尸体所填满。
城上的安西军居高临下望着这一幕,禁不住狠狠的咽下唾沫。他们能征惯战,与西域各族打了不知多少仗,再是勇悍的胡人都见过,却从未见过如同阿拉伯军队这般悍不畏死。
很快,疯狂的阿拉伯军队便越过护城河,杀到城下,一根一根的云梯竖了起来,架在城墙之上,兵卒将刀箭兵刃放在口中叼着,挽起袖子便向上攀爬。
阿拉伯人的云梯非常简陋,远不能与大唐的军械相比,但是唯一的优点便是数量多。
云梯多,兵卒更多。
无数阿拉伯兵卒冒着泼天的箭雨、礌石,红着眼睛向着城头攀爬。身前的袍泽被箭矢射中,被礌石砸中,惨叫着跌落地面,后面的兵卒却浑然不顾,一个劲儿的疯狂攀爬。
这就是阿拉伯军队的强攻战术,兵卒的生命在将军的眼中一文不值,只要能够取得最终之胜利,他们从来不在乎到底死了多少人。
蝼蚁、豚犬一般的奴隶到处都是,抓过来稍做训练便是合格的兵卒,死得再多又有何妨?
更何况为了帝国而死,他们的灵魂会飞上天堂,与先知同在。
那可是无与伦比的荣耀与幸福……
*****
碎叶城西北方一处山坳之中,数百骑兵驻扎于此,马匹都戴上嚼子,马蹄之上裹了破布,悄无声息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元畏站在战马一侧,手挽着马缰,仰起头看着东南方碎叶城的方向。
午夜刚过,一阵一阵闷雷也似的呼喊声便越过山头传来,使得山坳之中的安西军将士心头一震。
少顷,从山头之上瞭望的斥候飞奔而来,到了元畏近前,禀报道:“校尉,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元畏心中一跳,握紧缰绳,一脚踩着马镫翻身跃上马背。
身后数百骑兵都在看着他,见到翻身上马,也都一言不发的跃上马背,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
元畏环视众人,黑夜之中看不清每一张脸,但是却能够感受到一个个胸膛之中兴奋激荡。
他压低声音,下令道:“敌军已然开始攻城,吾等身负重任,纵然葬身敌阵之前,亦要完成司马交待的任务!诸位随吾前去,若不慎为国捐躯,活下来的兄弟自当将抚恤钱粮亲手送到阵亡者父母妻儿手上,更会将诸位的名字报于兵部,为阵亡者请功!若违此誓,必受千刀万剐之刑而死!”
数百人寂然无声,但是每一双眼睛,都迸射着必死之信念!
元畏略微颔首,一夹马腹,道:“出发!”
当先策马向前。
数百骑兵紧随其后,悄无声息的从山坳之中驶出,奔出隐秘的山口,向着南方狂奔而去。
长风烈烈,杀气腾腾。
没错,他们就是一支敢死队!担负着烧毁敌军为数不多的辎重之任务。
而元畏则是主动请缨。
戈壁之上,元畏咬着牙,身体伏在马背上,感受着晚风从耳畔掠过的快意。阴差阳错之下使得长孙濬死在他的手上,他不敢有丝毫侥幸,认为长孙淹会放过他这个唯一的活口。
即便不死,可甚为关陇之地,没有了长孙家的庇护,又哪里有前途可言?
所以这一回他赌上了一切。
要么战死在疆场之上,搏一个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美名,给家中父母妻儿最后的荣光与荫萌。要么一战功成,成为薛仁贵的心腹,得其重用,并且顺利进入到东宫一系当中。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东北方向,碎叶城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
碎叶城西,碎叶水奔腾流过,长年累月的滔涮之下,将戈壁砂石硬生生冲出一条低于周围平地的河床。
此刻星光照耀之下,原本奔腾的河水居然低浅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沙砾河床,一颗颗鹅卵石在星光下圆润优美。
不远处,碎叶城的西城墙正遭受着狂攻。
霍拉桑在长孙汉的带领之下,绕过大半个碎叶城直抵此地,在全军攻城之后,便即从黑暗之中杀出,猛攻这一片“地基塌陷,墙体开裂”的城墙。为了增强效果,甚至将大军之中为数不多的攻城撞车都给带了过来。
霍拉桑立在马上,浑身上下皆备甲胄武装,头盔的护面放下来,只余下两只眼睛在黑夜之中倒影着城头的篝火,发出幽幽的光芒。
在他眼前,阿拉伯最精锐的军队“阿拉之剑”正好似那些个低贱的兵卒一般冒着漫天箭雨,推着撞车不停的撞击城墙。
箭矢礌石铺天盖地的自城头倾泻而下。
箭矢倒还好说,作为阿拉伯世界最精锐的战力,“阿拉之剑”的兵卒大多人马俱甲,可以抵消绝大部分箭矢的伤害,纵然被射中护甲薄弱之处,却也损伤有限。
但是礌石却非甲胄可以抵挡。
一块礌石从城头落下,巨大的惯力往往使得三五名兵卒便会被砸得血肉模糊,气绝当场。
霍拉桑蹙着眉头,筋骨虬结的大手死死握着刀柄。
看着麾下悍勇的兵卒一个一个被从天而降的礌石砸成一堆肉泥,他心疼犹如滴血。
这都是阿拉伯勇敢无畏的战士,各个以一当十,他们应当死在冲锋的道路上,而不是眼下犹如低贱的奴隶一般卑微的死在敌人的礌石轰击之下。
碎叶城周围数十里之内皆是戈壁荒漠,唯有碎叶水奔腾流过。最近的山亦要在数十里之外,想要收集如此之多的礌石,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世间。很显然,安西军对于固守碎叶城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尤其让他疑惑的是,自己这边已经死了一千余人,撞车都撞坏了十余辆,可是这一段“地基塌陷,墙体崩裂”的城墙却依旧安然不动,稳如山石。
再加上城头守军疯狂的供给,箭矢如雨礌石如雷,一时片刻都未曾停歇过,令他心里隐隐泛起不妙的预感。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的在心头涌起——该不会是中计了吧?
第九百九十九章 烧光粮秣
碎叶城西数十里,一处河堤之旁。
热海地处天山被迫近乎封闭性的盆地之中,地势极高,湖水常年不冻,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纵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往来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数处山口使得热海之水满溢而出,沿着山脊北流而下,滋润着附近的土壤。
碎叶水便是发源于热海的一条河流,由热海西部的山口倾泻而下,流经碎叶城,向西奔流,蜿蜒转北。
因为碎叶城附近皆是戈壁、沙丘,故而奔腾的河水常年累月的淘涮之下,使得河道曲折、忽宽忽窄。
薛仁贵策骑站在河道旁一处高耸的沙丘之上,俯瞰着河道之中由沙袋、石料硬生生堆积出来的一道水坝,将奔腾的河水懒腰截断,将河床满溢之后,方才缓缓流向下游。
水坝上下,水位相差极高。
昏黑的夜幕,东方的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一个漫长的黑夜即将离去,红日即将照耀戈壁。
在他身后,碎叶城方向火光冲天。
斥候自远处策骑狂奔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报!敌军轮番出动,围攻碎叶城!”
“再探!”
“喏!”
……
一轮一轮的斥候不断的从碎叶城方向奔来,远远不断的将最新的状况带来。
“敌军狂攻不止,守军伤亡惨重!”
“敌军发动精锐,强攻西城!”
“西城危在旦夕!”
……
薛仁贵始终立于马背之上,遥望着碎叶城的方向,方正的脸膛坚毅如铁,不动声色。
左右亲兵簇拥着他,一副副甲胄在夜色之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蓦然,一蓬火光自碎叶城西南方向升起,夜幕之中,分外明显。
薛仁贵手里攥着马缰,紧绷的心情陡然松弛下来,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大声道:“开掘!”
少顷,“轰”的一声闷响,地动山摇,堵住河道的沙袋水坝瞬间北火药炸得四分五裂,积蓄在上游的河水得到释放,犹如冲破牢笼的猛兽,发出咆哮的吼叫,向着下游奔腾而去。
水流冲击的巨大能量,使得两侧河床都摇晃起来。
天地之威,莫可抵御!
薛仁贵则一勒马缰,掉头自沙丘上奔下,向着碎叶城的方向策骑狂奔,口中大呼道:“随吾一同回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杀杀杀!”
数千劳作数日筑起水坝拦住河水的兵卒尽皆紧随其后,向着碎叶城袭杀过去。
*****
元畏一马当先,在戈壁滩上打马狂奔,数百敢死之士紧随其后。
风声在耳畔呼啸,前方就是阿拉伯人的大营,这一趟任务九死一生,可元畏却惊奇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恐惧,心里更多的只有随着血脉涌动着的亢奋!
关中男儿,历来以军功立身,若是不曾在战阵之上斩杀几个敌寇,如何敢在乡人面前挺直腰杆?
去问问那些身体残疾、拄着拐杖的乡间老翁,谁手上没有几条贼寇的性命,谁不曾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关中人的血性是一辈一辈杀出来的,并不会因为短时间的耽于享乐便彻底消散。当身临险地,背负重任,那股子执拗狂躁、向死而生的血性便再一次涌上心头,使得战意狂飙、士气暴涨!
数十里的距离,战马全力奔驰之下疏忽即至。
几匹战马出现在前方黑暗之中,马背上的骑士被这一股陡然袭来的骑兵吓了一跳,在马背上出声大喝,叽哩哇啦却让人听不真切。
元畏伤身前倾紧贴着马鞍,一言不发,身后兵卒亦是如此,只是一味的向前冲锋。戈壁滩上马蹄如雷,数百人全都保持沉默。
那几匹战马乃是阿拉伯人的斥候,终于发现袭来的这伙骑兵并非自己人,赶紧打马向着东面大营处狂奔,一路呼喝。
随着愈来越接近阿拉伯军队大营,一股一股巡逻的骑兵被呼喝声惊动,纷纷聚拢过来。
元畏取过弩箭,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随意的将弩箭射出,然后拔出腰间横刀,沉喝一声:“杀!”
身后兵卒纷纷举起弩箭,一轮齐射过后,将面前一股敌军射得惨叫不止、队形凌乱,然后都抽出横刀,策动战马,紧随着元畏之后冲了上去。
“砰砰砰”
战马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人的惨叫马的惨嘶在辽阔的戈壁上响彻四方。唐军有着冲击的优势,马匹的速度更快,又先进行了一轮齐射射乱了敌人的队形,此刻直直的充入敌阵之中,手中横刀劈砍飞舞,一瞬间将恨恨的充入敌军阵内。
这一股敌军大抵数百人左右,与唐军人数相当,只不过猝然遭遇突袭,又有一轮弩箭齐射,措手不及之下被冲乱了队形,杀了锐气,居然一下子就被唐军冲散。
唐军也不恋战,冲透敌阵之后毫不停歇,疯狂催动战马,向着阿拉伯人的大营冲过去。
那一队骑兵重整阵脚,好容易稳定下来,见到唐军冲击的方向,顿时吓得面色大变,赶紧追了上去。
一旁的斥候也飞奔回营,禀报情况。
此刻大军尽皆围在碎叶城前,轮番攻城,谁也没料到不过区区数千之众的碎叶城,居然还敢分出一部兵卒前来偷袭。而且瞧着唐军突击的方向,正是大军粮秣囤积之所在,这万一被唐军得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只不过唐军意志坚决,遇到有敌人阻拦,二话不说先是一轮弩箭,而后迅即冲锋,根本不与阿拉伯兵卒缠斗。一炷香的功夫便突破了至少四、五波敌军阻截,飞快的杀到大营附近。
黑黝黝的大营之中,忽然冒起一团火光,紧接着黑暗之中响起无数惊呼,人影幢幢,兵荒马乱。
元畏大喜,手里的横刀指着火光亮起的地方,大叫道:“冲过去!”
“喏!”
身后兵卒大声应和,纷纷策骑狂奔。
与此同时,他们将横刀入鞘,然后将身上悬挂着的震天雷、火油弹都摘下来,两条腿控制着平衡,取出火折子迎风吹燃,将震天雷与火油弹的引线尽皆点燃。
唐军在大马士革亦有细作埋伏,甚至收买了不少将校兵卒,早早便混在了辎重营当中。此刻细作点燃了火把,虽然旋即便被左右的阿拉伯兵卒发现,上前斩杀并且熄灭火把,但是一瞬间的光亮,却给前来偷袭的袍泽照亮的方向。
数十丈的距离,眨眼即至。
元畏两腿夹着马腹,上身从马背之上站起,一手操缰,一手将用绳索绑在一处的震天雷、火油弹借着战马前冲之势猛地甩出,落入黑黝黝的营帐之内。然后在战马即将充入营帐之前,死死的拉住缰绳,操控胯下战马向左边急拐弯,飞驰而去。
“轰!”
震天雷、火油弹落入营帐之内,陡然一声炸响,爆出一团火光。
伸手数百兵卒尽皆按照元畏的动作在营帐之前疾驰而过的同时,将震天雷、火油弹尽皆甩出,落入敌营之内。
“轰轰轰!”
一连串闷雷也似的炸响,震天雷炸裂之时将火油弹炸碎,内里的火油被炸得四下抛飞,有的甚至飞到几丈高空中,然后向着四面八方抛射。这种火油是制造局新近研制的武器,内里藏着由石油之中提炼的易燃之物,所至之处即便是岩石都会给引燃,且温度极高、极难扑灭。
只是一瞬间,整片营地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将阿拉伯人的营帐连绵一片尽皆卷入火海之中。
惊叫、怒骂之声在营地之中响起。无数阿拉伯兵卒惊恐的从营帐之中跑出,取水、挖沙,想要将大火扑灭。
阿拉伯人军队出征,素来的传统便是“以战养战”,携带的粮秣极少。若是连这么一点家底儿都给烧光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第一千章 火烧粮秣
元畏一马当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熊熊大火,便率领着麾下兵卒快马加鞭,燃着原路狂冲而去。
敌军姗姗来迟,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意欲将这一股偷袭的唐军尽数斩杀。
元畏却丝毫不惧。
此行之目的便是烧毁阿拉伯军队为数不多的粮秣辎重,只要这个目的达成,纵然这数百人全军覆没又能如何?眼见着大火将阿拉伯人的粮秣营地吞噬起来,火舌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他心里彻底踏实。
这等火油弹之威力他自然了解,寻常的河水根本难以扑灭,只能用沙子将火焰完全掩埋才行。然而粮秣等物资皆是易燃之物,等到敌军将火势掩埋,该烧的东西早已经烧成了灰烬。
呵呵,胡人就是胡人,咱们老祖宗打仗的时候,这些家伙还茹毛饮血呢,焉知有“火烧乌巢”这样的战例在先?
当年曹孟德一把火烧掉了袁绍的帝王之梦,今日他的一把火纵然不能烧得阿拉伯人狼狈撤军,却也是釜底抽薪。薛司马定下的战略是“坚壁清野”,每一处城池无论撤离亦或是沦陷,都会将粮秣辎重搬走,即便是来不及搬走的,亦要一把火烧个赶紧,一粒米、一棵草都不会给阿拉伯人留下。
阿拉伯人想要补给,那就只能去扫荡那些个西域部落……
大唐为了统治西域,对西域诸国、诸部落不得不采取怀柔政策,明知这些家伙首鼠两端、阳奉阴违,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毕竟这里是西域,若是大开杀戒,导致整个西域的部族群起反抗,便会威胁大唐在此的统治。
可若是阿拉伯人为了粮秣不得不扫荡那些部族,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大唐乃仁义之邦,自然不会做出那些有损声誉、烧杀掳掠的事情;可阿拉伯人不同,为了歼灭安西军,吞并整个西域,他们就只能对那些部族下手。
西域各个部族面临阿拉伯人的屠刀,无论顺从亦或是反抗,都要面临极其严重的后果:要么数代之积累被洗劫一空,要么干脆举族皆要阵亡于拉伯人的屠刀之下。
待到此战过后,整个西域将再无与安西军抗衡之人势力。
都说薛司马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可是这玩起阴谋诡计来,那也是一把好手……
……
身后的大火冲天而起,元畏振奋精神,大叫道:“弟兄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若是能够杀出生天,那就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随吾杀啊!”
口中疯狂呼喊,跃马扬刀,直直从冲入面前前来堵截的敌军阵中。
锋锐的横刀轻易的划破敌人身上单薄的衣物,借着战马冲锋的速度,一下子便将一个敌军的头颅割下,鲜血冲天而起。
数百唐军紧随其后,洪峰一般冲入敌阵之中,雪亮的横刀上下飞舞,将敌军斩杀得鬼哭狼嚎。
待到敌人越聚越多,便取下震天雷点燃丢入敌阵之中,轰然巨响之下,成片的敌军被震天雷炸得四分五裂,残肢断臂一地狼藉。杀伤最大的却是震天雷的弹片,飞射的弹片在狂暴的力量驱使之下四下飞溅,轻而易举的洞穿敌军的四肢,钻入他们的躯干。
唐军趁势杀头重围,向着北方亡命狂奔。
只不过敌军数量太多,杀败一股,又有另外一股得到命令之后从侧前方袭来,围追堵截。
唐军一次又一次杀出重围,却紧接着又陷入另外一股重围之中。即便能够依仗震天雷的威力突围而出,却也难免被扒下一层皮,跟随在元畏身后的兵卒不断的掉队、阵亡。
战斗惨烈至极。
*****
阿拉伯军队辎重营的大火,就是唐军反击的号角。
碎叶水畔的薛仁贵见到火起,悍然掘断水坝,失去束缚的河水疯狂咆哮着朝着下游的碎叶城冲去,一路浊浪翻滚、惊天动地,尽显天地之威。
而坐镇中枢的叶齐德还在憧憬着大军速速攻破碎叶城,却冷不丁的见到后院火起,登时大惊失色。
“那里是何处军营?”
叶齐德面色大变,虽然估摸着必然是辎重营的方向,心底却存有一丝侥幸。
麾下众将默然不语,用不着他们答话,已经由斥候策骑疾驰而来。
“报!启禀大帅,唐军偷袭吾军后勤辎重,放火焚烧!”
方圆数丈之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军征伐西域,原本携带的辎重粮秣就不多,全指望着“以战养战”,击溃唐军之后掠夺其粮秣。眼下碎叶城整整烧了一个白天,浓烟滚滚,想必即便攻陷城池也不可能得到一粒粮食、一捆草料。
此等情形之下,自己的粮食反倒被唐军一把火给烧了……这仗还怎么打?
叶齐德大吼道:“速速救火!”
那斥候低着头,赶紧说道:“启禀大帅,唐军纵火之物乃是一种黑油,溅落之处皆燃起大火,水泼不灭,咱们的粮食……已经烧光了。”
叶齐德瞪大一双牛眼,满是不可思议。
从火起,这才多长时间?那么多的粮秣就已经烧光了?
他捂着额头,有些眩晕。
这仗打得,胜负尚未知晓呢,先挨了一击窝心脚,疼得他喘不上来气,是他恼羞成怒。碎叶城不过区区数千安西军驻守,这么一点兵力,他们怎么就敢分兵出来偷袭自己的辎重?
简直胆大妄为,丝毫没将他这个哈里发的继承者放在眼里!
他拔出腰间弯刀,面容扭曲的大吼道:“打!狠狠打!不惜一切代价攻陷碎叶城,吾要将城内的安西军尽皆屠杀殆尽,不留一个俘虏!”
“喏!”
麾下将领赶紧策马赶往前线,下达叶齐德的命令。
一旁的将领们互视一眼,摇了摇头,却也不劝。眼下势必要攻克碎叶城,城内没有粮秣不要紧,可以先行将城内唐军肃清,然后大军散出去扫荡附近的各个部落,甭管粮食还是牲畜、草料,都先抢过来供给大军才行。
不然一旦拖延时间长了,军中缺粮,会导致士气迅速跌落,那可就大事不妙。
叶齐德将弯刀入鞘,涨红着一张脸,拽着马缰翻身跃上马背,大吼道:“诸位随我一同前去督战,一鼓作气攻陷碎叶城,以消吾心头之恨!”
“喏!”
众将赶紧翻身上马。
正欲前行,固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传来,连脚下的大地都晃了晃,众人齐齐色变,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齐德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赶紧一夹马腹,率众向着碎叶城下冲过去,他要亲临一线指挥作战。唐军狡诈,若是不能迅即攻陷碎叶城,难免夜长梦多。
一伙人正向前行,便见到迎面策骑而来两个斥候,见到叶齐德赶紧飞身下马,跪地道:“启禀大帅!唐军掘开碎叶水,使得河水暴涨,已经淹没了西城外!”
“什么?!”
叶齐德原本涨红的一张脸,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问道:“霍拉桑呢?‘阿拉之剑’如何?”
统御将近二十万大军征伐西域,他有着足够的战略空间,完全可以接受一些小规模的失败。即便不能短时间内攻陷碎叶城,也只是对大军的士气造成影响,可以从周边西域部族那里劫掠一番补充粮秣,而后整军再战。
二十万对上数万,优势根本不是一个量级,胜利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无论此战之胜负如何,作为父亲穆阿维叶权力维护者的“阿拉之剑”都不能有任何闪失。
若是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简直有如阿拉伯图腾一般的强军全军覆灭,那对于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打击都将是无可弥补的。
更对对父亲的哈里发之位产生巨大的冲击……
那可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阿拉之剑”啊!是真主赐予的神器,是先知征服世界的羽翼,是父亲赖以登基的利剑,更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象征,代表着权力与勇敢!
若是折损在自己手里……
叶齐德激灵灵打个寒颤,双目死死的盯着跪在面前的斥候,等着他的回答,心里却在默默的祈祷。
第一千零一章 山崩地裂
那斥候感受到了叶齐德的惊恐与愤怒,他深知这位哈里发继承者是如何的残酷暴虐,打杀兵卒实乃家常便饭,万一将怒火倾泻到自己头上,必然是有死无生。
然而现实摆在那里,他又如何敢撒谎?
只得缩缩脖子,硬着头皮说道:“……河水暴涨,冲毁河堤。西城墙就处于碎叶水之畔,眼下已经尽被大水淹没,霍拉桑率领‘阿拉之剑’正在强攻西城,遭遇大水,怕是……已经……哎呀!”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马背上的叶齐德已经将弯刀劈手投掷过来,一下子便洞穿了他的胸膛。
叶齐德目眦欲裂,看都不看兀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却一时尚未死去的斥候一眼,嘶声吼道:“安西军焉敢如此!攻城!攻城!唐人奸诈狡猾,破城之后,所有活口一律屠杀!”
“喏!”
众将不敢多言,赶紧策马四散而去,回归自己的本部,率领麾下兵卒强攻碎叶城。
无论如何,甫一接阵便损失惨重,尤其是用户“阿拉之剑”凶多吉少,这对于阿拉伯军队士气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
唯有尽快破城,将城内守军屠杀一空,方能提振士气,更能够平息叶齐德的怒火。
不然这位残忍暴虐的帝国继承人指不定能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
叶齐德望着四面八方的大军疯了一半狂攻碎叶城,小小的碎叶城好似被海浪包围的岛礁,摇摇欲坠,不少兵卒已经攀上城头,正与唐军激战,想必破城就在下一刻,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父亲器重他,委任他为攻略西域、向东拓展的主帅,统御二十万大军,更将意义非凡的“阿拉之剑”派遣在他的麾下,协助他成就一番震慑天下的功勋,使得威望大大提升,能够在将来顺理成章的继任哈里发之位。
然而刚刚来到西域,区区一个碎叶城就让他遭受了难以接受之损失,若是“阿拉之剑”当真被一场大水冲得七零八落,遭遇没顶之灾,无论西域之战的胜败,他又该如何回去向父亲交待?
叶齐德策马向前,心中痛惜、悔恨、恼怒种种情绪掺杂,一时间令他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差一点跌落马背……
*****
敌军大营后方燃起大火的时候,薛仁贵下令掘开水坝,任凭汹涌的河水顺流而下,奔腾咆哮,直冲向碎叶城西城墙。
与此同时,城内的守军开始突围。
安西军的兵卒从各处城墙之下猛地后撤,着实将正在狂攻的阿拉伯兵卒闪了一下。但是他们随即就醒过神,知道安西军这是要跑,连忙衔尾追杀。只不过安西军事先早已在城内设置了鹿砦、陷坑等等机关,兵卒们训练有素,退而不乱,一边向着北城门撤退,一边留下一队断后。
阿拉伯兵卒遭遇到顽强抵抗,却因为早先都见到了自己营帐之中的大火,此刻难免军心浮动,居然硬生生被安西军步步为营的挡住,由得他们杀出北城门,冲入北城外的阿拉伯军队之中,意欲突围而出。
数千人固然不多,但是这些兵卒聚在一处,以锋矢阵向外突击,又有震天雷开路,杀得散布城外的阿拉伯军队哭爹喊娘,溃不成军,居然一时之间无法拦截。
由于安西军从东、南、西三方同时撤退,使得阿拉伯兵卒顺利入城,打开城门,更多的阿拉伯兵卒开始涌入城内,见人就杀,见屋就抢,混乱不堪。
这是阿拉伯兵卒的传统,每攻陷一城,必先洗劫一番,然后再追击敌人……
军官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约束麾下兵卒,这是胜利的时刻,理当劫掠一番,享受放纵。
数以万计的阿拉伯兵卒疯狂涌入碎叶城,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然而谁也没有留意,自城中水井、暗渠、地窖之中,不断有穿着破破烂烂阿拉伯军服的人老鼠一般溜出来,等到北城城头忽然有一支橘黄色的烟花发出尖锐的呼啸冲天而起,然后在夜空中爆出一团绚烂的烟花,他们便纷纷吹燃火折子,点燃眼前的引线,而后迅即反身躲入各自的藏身之处。
无数条引线在黑暗之中“呲呲”的冒着火花,迅速将预先埋设的火药引爆。
“轰轰轰”
无数埋设在隐秘之处的火药几乎在一瞬间被引燃,闷雷也似的轰鸣声震荡四野,爆裂的火药释放出无与伦比的能量,将泥土、砖石尽皆抛上半空,向着四面八方抛射,横扫着碎叶城内的一切。
混乱的阿拉伯兵卒正放纵抢掠,然而安西军早已将能够焚烧的物资尽皆焚烧一空,使得他们两手空空,怨声载道。
火药爆裂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卷入了一场山崩地裂的爆、炸之中。
火药的威力或许杀伤有限,但是巨大的能量裹挟着砖头石块残垣断壁在地表疯狂的溅射,席卷所有的一切。
无数阿拉伯兵卒被炸得四分五裂飞上半空,或者被溅射的物体击中,顷刻殒命。
四面城墙在爆。炸中轰然崩塌,尤其是西城墙,原本碎叶水狂暴的河水被西城墙阻挡,汹涌的河水在城下形成一个漩涡,将所有物体都席卷在内然后冲走,此刻西城墙被火药炸塌,河水顺势冲入城内,狂暴的水流恣无忌惮横冲直撞,裹挟着断木、尸体等物,愈发增加了能量,但凡挡在面前的东西皆备撞碎。
但凡是活动的物体都被瞬间卷走。
叶齐德见到麾下兵卒攻入城内,心中大喜,然而等他策马疾驰将将来到城外,便被一声轰然巨响震得耳膜差点爆裂,然后脚下的大地好似地龙翻身一般剧烈震荡摇晃,胯下战马惊恐之下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叶齐德猛地甩下马背,重重跌落在地上。
晕晕乎乎的叶齐德被身边将校搀扶起来,便见到眼前的碎叶城已然面目全非,原本坚固的城墙崩溃倒塌,光火、黑烟冲天而起,耳边充斥着的是犹如坠入地狱之后的惊恐嘶喊。
叶齐德尚未回过神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好端端的一座城池随见四分五裂、天塌地陷?
“大帅!是火药,安西军在城内预先埋设了火药,退走之后趁机引爆,他们炸毁了碎叶城!”
身边的将领大叫。
叶齐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颤栗,只觉得手足冰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安西军太狠了!
他们毁掉的岂止是一座城?还有城内数万阿拉伯兵卒啊!
更别说还有“阿拉之剑”……
想到“阿拉之剑”,他急忙挣脱左右将领,问道:“霍拉桑呢?‘阿拉之剑’呢?”
斥候摇头道:“城西依然被大水冲得干干净净,并未寻到霍拉桑的踪影。而且西城墙被安西军火药炸毁,大水顺势冲入城中,想要寻找‘阿拉之剑’的幸存者或者遗骸,愈发困难。”
叶齐德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趔趄。
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来,咬着牙,瞪着眼,一字字道:“即刻收拢军队,前移五十里在碎叶水畔扎营……”
说到这里,又想起安西军筑水坝截断河流而后又忽然掘开水坝使得洪水暴涨的招数,心里一颤,忙改口道:“距离河畔五里扎营,谨防唐人故技重施。然后放出斥候探马,侦查安西军之踪迹,同时侦查周围西域部族的底细。”
原本就不充裕的粮秣被一把大火焚烧一空,眼下深知连碎叶城都成为一座废墟,最为要紧之事不是追着安西军打,而是赶紧想办法补充大军的粮秣辎重,这就只能在西域各个部族身上打主意了。
好在唐军素来讲究怀柔政策,对这些部族兵部过分压迫,所以各个都富庶得紧。
应该能够好生劫掠一番,渡过眼下的粮秣危机……
第一千零二章 战果斐然
安西军连夜后撤至碎叶城北两百里一处叫做山堡的地方,是一座丝路上的小城,弓月城便在北面不足百里的地方。
安西军撤退至此,连夜开始修葺城墙、挖掘沟渠,埋设拒马鹿砦,构筑防御工事,同时与碎叶城一般,将城中商贾、百姓、货殖尽皆撤走,使得山堡变成一座军事防御堡垒。
薛仁贵进入城中,占据了原本的衙署,将安西都护府的官员驱赶一空,鹊巢鸠占,就地办公。
一份份来自各方的情报汇总于案牍之上。
薛仁贵先将安西军各部的情报挑拣出来,仔细翻阅。书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连自己的情况都不能了若指掌,谈何驱逐鞑虏、以少胜多?
情报显示,安西军固然取得了一场大捷,但损失极其惨重。
首先便是城内守军。
虽然依仗高墙,又有震天雷等守城利器加成,可毕竟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又多处分兵,守城的兵卒加在一起不超过八千人,在数万敌军疯狂围城狂攻之下,伤亡惨重。
撤退之时,阵亡、重伤者尽皆遗弃城内,足有两千之数。
另外再加上留在城中引燃火药的数百死士,怕是也难以幸存。
再就是跟随元畏前往阿拉伯大营偷袭的数百兵卒,直至此刻尚未见到踪迹,大抵要么被阿拉伯军队围在大营之中歼灭,要么便是一路追杀死伤殆尽。
粗略统计,这一战至少折损兵卒在四千左右。
这对于总人数不超过五万的安西军来说,算是一个极其惨重的损失。毕竟众所周知,一旦军队数量减员三分之一,军队士气便会降至最低点,减员一半,则士气面临崩溃。
若是减员一半依旧保持战力,那么可称之为“强军”,放眼天下,无出其右。
当然,损失固然巨大,战果却也堪称辉煌。
西城外一场大水,足足将城下上万敌军尽皆卷走,碎叶水澎湃汹涌,这些敌军落入河中很难幸存,更别说撤退之后方才得知,这些可都是阿拉伯最为精锐的“阿拉之剑”!
大唐虽然与大食国极少接战,但是对于其国内的形势却并不陌生,薛仁贵身在西域,更是时刻关注大食国的内政军情,知道“阿拉之剑”乃是大食国哈里发的随身禁卫,几乎相当于“元从禁军”之于高祖皇帝、“玄甲铁骑”之于李二陛下。
不仅战力强横,而且地位非常崇高。
他当初故意让元畏向长孙汉透露城西墙体断裂、不堪重负,倒的确是希望能够得到阿拉伯军队的重视,从而派出一支精锐的军队前往强攻,如此自己效仿“水淹七军”之故事,便能够最大限度的扩大战果。
却不料非但果真来了精锐,还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居然将“阿拉之剑”尽数淹没于洪涛之中……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而碎叶城中阵亡之阿拉伯兵卒,虽然目前并无确切之数字,但估计绝对不下于三万之众。
破城之后洗劫一番,这是阿拉伯兵卒的传统项目,无论将军如何约束都不可能使得破城之后的军队整齐有序。数万人争先恐后一股脑的涌入碎叶城,被预先埋设在地下的火药炸上天,自是难免。
然而最重要的战果,却是元畏放得那一把火。
阿拉伯军队出征素来不会携带太多的辎重,他们都是以战养战,打到哪儿抢到哪儿,若是打不下城池,那就灰溜溜的撤军。
为数不多的粮秣辎重被烧掉,阿拉伯军队又不能撤军,这就迫使他们不得不向周边的西域部族下手劫掠。
如此,对于安西军的形势自然是极好的。
一则可以促使阿拉伯军队分兵,短时间内不可能大规模的向着弓月城、轮台城进军,安西军却可以主动出击,去歼灭那些脱离大部队的阿拉伯兵卒,一点一点蚕食敌人的力量,且给于敌人无穷无尽的压迫,降低其士气。
再则,大唐素来对西域部族采取怀柔政策,因为突厥残部始终在西域出没,暗中勾连各个部族,若是大唐压迫过甚,很容易将这些部族尽皆推到突厥的队伍之中,不利于大唐控制西域。
现在阿拉伯军队迫不得已向这些部族下手,算是这种薛仁贵的下怀,替安西军剪除那些不听号令、阳奉阴违的部族。
总体来说,这一战成果显著,打出了安西军的威风,重挫了阿拉伯军队的士气,使得局势悄然发生了转变,安西军再非一味的处于劣势。
当然,阿拉伯军队人多势众,纵然损失巨大、士气受挫,却并未伤筋动骨,且此番受挫,更会激起他们的凶性,以后的战斗愈发凶险。
而安西军的优势,便是毋须与阿拉伯军队硬碰硬的去打,只需步步为营、坚壁清野,哪怕最终退到玉门关丢掉整个西域,也算是战略上的胜利。
没办法,敌军势大,来势凶猛,安西军兵力薄弱难以为继,且关中无法给于支援,能够守得住玉门关都是大功一件……
正自沉吟着考虑以后的战略布局,外头有亲兵入内通秉,说是元畏求见。
薛仁贵登时一愣,这货居然没死?!
前去偷袭敌军辎重,这几乎已经不是“九死一生”能够形容了,简直就是“十死无生”,所以出征之前,薛仁贵命人将这些死士的名字一个一个仔仔细细记录在案,稍后便会呈递兵部,予以叙功请赏,该赏钱的赏钱,该抚恤的抚恤,所有功勋都按照最高标准予以转升,务必使得这些人的家眷妻儿享受荣光之余,更要得到应得的奖励。
却是万万没想到元畏还能活着回来……
薛仁贵拿起一旁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有些深邃:“叫进来吧。”
“喏!”
亲兵退去,须臾,一身甲胄、形容狼狈的元畏一瘸一拐的走进堂中,来到薛仁贵面前几步远,这才站定脚步,艰难的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沙哑着声音道:“卑职幸不辱命,前来向司马述职!”
薛仁贵起身,双手握住元畏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其扶起,使劲儿拍了拍,赞许道:“此番大胜,元校尉功不可没,敌营之中焚毁粮秣,更能够杀透重围返回军中,本司马定会如实上禀,为元校尉请功!来来来,坐下说话,给本司马好生讲一讲,到底如何生还而归。”
元畏身被数创,虽然没有致命伤,但是拼死力战、一夜奔逃,早已耗尽体力,极为虚弱。
等到薛仁贵入座,他却依旧站着,一张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浮现一抹苦笑,拱手道:“司马心中,怕是认定末将乃是敌军之细作吧?”
薛仁贵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元畏只觉得嘴里发苦。
说实话,他不怪薛仁贵如此想。
前往阿拉伯军中烧毁粮秣辎重,这本就是有死无生之任务,此番前去的,哪一个不是抱定必死之志?他元畏自己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然而命运便是如此神奇,有些时候想要好生的活着不易,而有些时候想痛痛快快的死却也很难。
自烧毁敌军粮秣之后,元畏率领麾下一路亡命奔逃,敌军围追堵截,身边的袍泽一个接一个的战死,他自己亦是被射中数箭,更有多处刀伤,战马不知换了多少匹,等到他觉得体力耗尽跌落马背,心想着必死无疑的时候,碎叶城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火光烟雾直冲云霄,那些追杀的敌军忽然之间犹若潮水一般退去。
他居然就这么奇迹一般的活下来了……
元畏明白薛仁贵的疑惑之处,换了谁怕是都要怀疑如何在那么多的敌军追杀之下活着回来。
他将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最终只能说道:“末将不曾背弃安西军,更不曾背弃帝国。此等事莫说司马不信,便是末将自己亦是懵懵懂懂,不信世间居然有这般好运,故而绝不会有半分怨怼之心。还请司马念在袍泽一场,看在我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准许辞官退伍、返回故乡。”
他这么一番光风霁月、深明大义,薛仁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一千零三章 局势危急
薛仁贵略作沉吟。
按理说,元畏此前与长孙家暗中来往,长孙汉又被证实通敌叛国,且元畏又匪夷所思的从敌军重重围剿之中突围而出,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元畏非常可疑。
然而再是不合常理,也只是怀疑而已,并未有真凭实据指认元畏通敌叛国。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律法换了一部又一部,却也从未闻听“疑罪从有”之说法。
少顷,薛仁贵亲手给元畏斟了一杯茶,和颜悦色说道:“吾非是不信任袍泽之人,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西域危在旦夕,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容不得一丝半点的疏漏,还望元校尉能够谅解吾为难之处。故而,吾任命你为随军书记官,留在吾之身侧效力,协助处置公务,但不得擅自接见外人。待此战中介之后,自会亲自为你请功,不知意下如何?”
将元畏打发回到关中,这是最为稳妥的做法,可谓一劳永逸,无论元畏是否通敌叛国,只要不将其留在军中,那便没有消息可以泄露。
可薛仁贵不想那么做。
如果元畏当真通敌叛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其一脚提出安西军自然稳妥,可若是元畏并未通敌叛国,当真只是运气逆天这才从阿拉伯重重追杀之中侥幸生还,那么元畏便是一个英雄。
以猜忌之心对待一位舍生忘死的英雄,薛仁贵做不到。
如此,他宁愿将元畏留在身边亲自监督,亦不愿使得英雄受辱、志士寒心。
元畏登时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愿为司马冲锋陷阵、死而无悔!”
他是真的感激涕零。
自己的遭遇放在谁身上都难免怀疑,运气太好,很多时候就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了,薛仁贵怀疑他虽然令他难受,却绝对可以接受,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薛仁贵身负指挥安西军作战之重任,更是安息都护李孝恭麾下第一人,谨慎处之实在是再也正确不过。哪怕是易地而处,元畏觉得自己若是能够做到将一个自己这样值得怀疑的将校打发回到关中,已经是莫大的宽容。
遇上一个心胸狭隘没有担当的,干脆寻个由头一刀将他杀了,岂不更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别说什么冤屈不冤屈的话语,战场之上可不仅仅是冲锋陷阵。
更何况他乃是关陇子弟,而薛仁贵的立场可是东宫一党……
回到关中固然可以活命,但是军中关中子弟众多,他的事情不可能不传回关中,届时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必定甚嚣尘上。寻常人才不会去琢磨这其中的道理,他们也琢磨不明白,只知道他元畏必定是通敌叛国,只因为没有证据才被驱逐出安西军,狼狈滚回老家。
关中男儿多血性,你若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那么父母妻儿会以你为荣,父老乡亲更会竖起一根大拇指,赞一句“好娃子”,对你的亲族多有帮衬,即便何时有了争执,都会主动低下一头,避让三分,以示尊敬。
相反,谁若是在军中犯了错,便会成为所有父老乡亲鄙视的对象。
更别说“通敌叛国”这等辱没祖宗的罪行了,不给你编一个猪笼将你装起来丢尽河里都算是宽容大度了……
薛仁贵冒着风险将他留在军中,可不仅仅是挽救了他的仕途生涯,更是令他名声保存,不为家族蒙羞。
此等恩情,纵以死相报又如何?
薛仁贵摆摆手,正色道:“此等时候,正值用人之际,吾等甚为大唐军人,自当戮力杀敌、以死报效!吾虽然将你留在军中,却不代表这件事到此为止,只是不愿冤枉了一个拼死力战的英雄!往后该当如何,你要好自为之。”
元畏重重颔首,指天立誓道:“末将之前从未有半分叛国之处,既无此心,更无此迹,往后亦是如此。若违此誓,甘受万箭穿心而死,子孙后代,不得安宁!”
薛仁贵摆摆手,道:“毋须如此,神明若有眼,世间岂有悲苦?是非对错皆在你自己心中,只是做什么之前,要衡量那等后果。行了,一身是伤,赶紧下去让随军郎中医治一番,莫要留下病根,吾还有很多依仗之处。”
“喏!末将先行告退。”
元畏心中阴霾尽散,行礼告辞,一瘸一拐的走出正堂。
薛仁贵看着元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留着元畏,固然是不忍见到英雄受冤,可何尝不是因为安西军中缺乏敢于任事、雷厉风行的中层将校?
在他看来,安西军中大多是那些个跑来挂职混子里的世家子弟,似元畏这等人,已经算是能力出众了。那帮家伙混吃混喝抢功劳是一把好手,但是说起行军布阵、沙场争雄,却是差了一口气。
不过他对眼下这等局面亦是无能为力,只能耐心等待书院讲武堂里那些个接受正规军事教育的学子们学成毕业,充斥到军中,才能够使得大唐军队的战力突飞猛进,上升至一个更高的台阶。
*****
大斗拔谷外,军营之中。
房俊将手中来自于安西都护府的战报递给裴行俭,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心情沉重。
窗外,大斗拔谷谷口的堡垒已经几本竣工,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诺曷钵已经率领七八万精锐战士进入祁连山,向着大斗拔谷进发,再有个三两天,想必就能抵达谷口之处。
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原本房俊对于守住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军队有着七八分的信心,然而西域传来的消息却让他的心情陡然沉重起来,对于战局的发展亦感到担忧。
二十万阿拉伯军队入寇西域,安西军不足五万兵力要稳守各处要隘,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狂攻却得不到半点支援,局面极其被动,前景极不乐观。
纵然李孝恭乃是大唐“宗室第一名将”,可是久疏战阵,此番坐镇西域担任安息都护,与其说是李二陛下信重这位堂弟,还不如说是以此来安抚躁动的李唐皇族。
薛仁贵天纵将才,历史上更是名垂青史,然而现在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尚不是那个“三箭定天山”“脱帽退万敌”的“白袍将军”完全体,能够做到背水一战、以少胜多那样的神迹么?
一旦西域失守,阿拉伯人长驱直入攻陷玉门关,将会直面河西。
届时,就算他击溃了吐谷浑铁骑,又将如何迎战携大胜而来、士气正旺、兵力达到二十万的阿拉伯军队?
左算右算,毫无半点胜算啊……
窗外,煌煌烈日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遮挡,戈壁大漠之上洒下一片阴凉,凉风乍起,许是有一场秋雨即将降临。
西域的天气很是极端,夏日热得好似蒸笼,冬日又冷得如同冰窖。一场秋雨过后,炎热的盛夏即将不再,草木纷纷枯黄,用不了多久,便是北风卷地寒气凛凛,天降大雪酷寒来临。
道路会被大雪封堵,更会使得阿拉伯人的后勤辎重难以为继,想要继续发动战争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而这或许是眼下对于安西军唯一的好消息。
当然,由此刻秋风瑟瑟直至大雪漫天,尚需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个多月时间安西军必将面临阿拉伯人的疯狂进攻,能否且战且退稳住阵脚,达成最初设定的战略目标,尚是未知之数。
而河西之战的局面,或许比西域更加恶劣。
薛仁贵虽然是右屯卫出身,对于右屯卫之战力了若指掌,认为大量装备火器的右屯卫早已成为大唐十六卫当中最强的那一个,但是区区半支右屯卫,如何抵挡七八万吐谷浑铁骑的突袭?
一旦河西丢失,西域与关中之间的联系尽被阻断,整个西域便成为一块飞地,安西军届时退无可退,或许唯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局势危若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