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八章 狂攻不止
数十万唐军在有限的区域之内排列整齐,四面八方向着安市城猛攻而上,从土丘上居高临下俯瞰,眼前一幕便有如狂暴的海浪疯狂拍打着岛礁,轰轰作响,惊天动地。
唐军悍不畏死的向着城墙发动强攻,城墙上的高句丽守军也意识到这一次唐军不计伤亡的猛攻定然志在破城。而他们坚守安市城一月有余,顶住了唐军的数次强攻,杀伤杀死的唐军不可计数,唐军心中的暴戾可想而知。
一旦城破,城内十余万兵卒以及数万收拢龟缩于此的百姓之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除去屠城之外,不会有第二条路。
左右都是个死,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自然是全军士气暴涨,誓死守卫城池。
战争一开始,便陷入惨烈至极的境地。
一方不计伤亡务必攻陷敌城,一方拼死力战坚守不懈,双方在安市城各处城墙展开殊死搏杀。无数云梯搭上城头,泼天箭雨自城上倾泻而下,生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卑贱至极,犹若牲畜,双方的统帅根本不在于兵卒之伤亡,只在乎每一寸战场之得失。
无数的唐军将士倒在冲锋的路上,高句丽守军依靠坚城,加之准备充分,发起狂风骤雨一般的阻击。
李二陛下站在远处,手摁宝剑,脸上沉静如水,却心如刀绞。
这可是整个帝国最为精锐的军队,曾经大败突厥,曾经凿穿西域,亦曾经跟随他南征北战,打下这锦绣河山,扶保他登基为皇,一统天下威服四海,注定要名垂史册、万古流芳。
然而现在却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一个的战死在这辽东一隅的安市城下。
怎能不令他悲痛难舍,目眦欲裂?
但是这一战志在必得,若是任由战局拖延下去,长安必生变故,届时帝国根基动摇,江山社稷板荡,不仅仅是他“千古一帝”的梦想自此断绝,甚有可能会危及到大唐的统治。
国内变故也就罢了,朝代更迭、皇族罔替,此乃万世不易之规则,再是盛极一时的王朝,也终难逃灰飞烟灭、崩溃瓦解之结局。
皇帝年年有,大家轮流坐。
这一点李二陛下看得很是清楚透彻,从未有什么一世二世千万世,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奢望。
可若是被外族伺机入寇关中、攻破长安,导致中原王朝之国祚倍受外族铁蹄之践踏,儿孙如牛羊一般任人宰割,女人如牲畜一般受到凌虐,必将成为华夏一族永不能磨灭之耻辱。
那他李二就是华夏的千古罪人,必将遭受千古指责、万世唾骂!
他李二可以死,大唐也可以亡,但是那等倾尽黄河长江之水亦永世难以洗刷之耻辱,却万万不能接受!
唯有尽快征服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才能稳固国祚,守卫京畿。
李二陛下摁着宝剑的手有些发抖,死死抓着剑柄,手背青筋浮凸,一张方正的脸膛也隐现赤红之色,对身边的张俭道:“敌军东城兵力薄弱,吾军已经数次攻上城头,却被敌人殊死杀退。汝率领本部兵马强攻东城,天黑之前,若是不能攻上城头,那就以死谢罪吧!”
周围众将齐齐心中一震。
张俭却毫不迟疑,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大声道:“末将领旨!要么攻上城墙杀入城中,要么战死城下以死谢罪!”
言罢起身,大步流星的赶去本部兵马所在,准备发动决死强攻。
程咬金在一旁低声劝阻道:“陛下,安市城城高墙厚,只能一点一点消耗敌军之兵力,待到敌军兵力不足,自然不能看顾周全,总归会有某一处防御出现漏洞,那时候才是破城之时。这个时候决死攻城……皖城郡公年事已高,怕是力有未逮。”
在他看来,再是不计代价的攻城,也不能将张俭这样的功勋宿将亲冒矢石冲上一线吧?
兵卒可以多多伤亡一些,但是一旦张俭战死阵前,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极大的,得不偿失。、
李二陛下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双目赤红,一字字道:“岂止是张俭?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一切代价,那么就不仅仅是兵卒的性命在所不计,亦包括所有人!程咬金听令,若是张俭天黑之时未能杀上城头,便由你顶上去!你若不能在午夜之前完成任务,就再换一个上去!”
他环视诸将,语气坚若金石:“不仅要尽快攻下安市城,更要尽快覆亡整个高句丽,吾等绝无退路可言!张俭死了程咬金上,程咬金死了你们上,若是你们都死了,那朕就自己上!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安市城也必须攻陷,别无他途!”
既然决定了“不计伤亡,不计代价”,那还分什么兵卒、将军?
没有必死一战的决心,如何能尽快攻陷安市城?只要迅速攻陷安市城,进而席卷整个高句丽,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李二陛下都能够接受,哪怕最后他自己指挥兵卒攻城!
从眼下开始,整个东征的战略指导就唯有一个,那就是——快!
程咬金腮帮子上的肉都抖了一下,当即单膝下跪,大声道:“末将遵命!”
起身大踏步离去,准备在张俭攻城不克的情况之下,自己能够迅速接替。
他感受到了李二陛下的焦虑和急躁,也明白以眼下的形势,若是不能顺利在辽东取得极大之战果,安稳长安的人心,那么极有可能在吐谷浑反叛之际,生出一些危及社稷之变故。
他打了大半辈子仗,当然明白战争绝对不纯粹,战争之中的任何胜或败,都会直接产生太多的影响。
这个时候谁敢违逆李二陛下的意志,谁的下场就只有两个,要么战死军前,要么自戕君前……
活了几十年越活越通透的程咬金宁愿战死军前,搏一个“披坚执锐、视死如归”的名声进而福泽子孙,决不愿横刀自刎于李二陛下面前,被史书写上一笔“懦弱无能、畏敌怯战”,成为天下人鄙夷不屑之懦夫。
土丘之上,气氛沉肃。
李绩看了看面容坚定的李二陛下,心里叹息一声。
原本安市城固然难以攻克,但是唐军战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又截断了敌军的支援,使其只能困守孤城,只需要再有一个月,敌军无论是兵力、辎重都将出现严重的下降,尤其是军心士气受到的打击更为严重。
到那个时候,攻陷安市城自然水到渠成。
之后大可从容南下,越过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只要打到平穰城下,无需大规模的野战,辎重补给可以由水师溯流而上直接运至军中,也就不惧辽东苦寒的冬天。
然而吐谷浑的反叛,以及长安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却使得辽东战场时间紧迫,只能采取这等不计伤亡的方式硬撼安市城,无求尽快将其攻陷,继而快速覆亡整个高句丽。
否则一旦迁延日久,后果不堪设想。
李二陛下的方式有些暴虐,但是李绩认为却是眼下最为正确的抉择,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计代价”,那就真正做到什么代价也不去计较,只求破城,其余一切皆可接受。
所以他一直闷不吭声。
山丘之下,密密麻麻的唐军忽然潮水一般从中闪出一条通道,顶盔贯甲的张俭骑在马上,带领其本部兵马从后阵直接杀到城下,一刻都未曾延误,即刻接替原本的兵卒,悍然发动猛攻。
而在另一侧,程咬金已经调集右屯卫兵马集中于一处加以训话、整顿,养精蓄锐,只等着一旦张俭攻城不克,便立即接替,力求前赴后继,不给守城敌军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围绕着安市城,数十万大军厮杀声响彻天下,就连不远处河水奔腾咆哮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血火横飞,厮杀惨烈。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丹汞之药
战况惨烈至极。
双方围绕着坚厚的城墙殊死搏杀,唐军知晓陛下就在身后看着,所以拼死力战毫不畏惧,疯狂一般顺着云梯不断的向着城头攀爬,纵然在临近城头的时候或被射杀或被滚木礌石砸落摔在递上,却依旧前赴后继,狂嘶呼喊着悍不畏死。
高句丽守军更是咬着牙,明白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唐军杀上城头,到那个时候以点破面,整个城墙防线就将被唐军击破,而城破之后面对数倍于己的唐军,只能遭受屠杀。
一方知道自己兵力占优,只要咬着牙不断的冲锋,终究会让守军崩溃。
而另一方认为唐军根本不可能一直这样狂攻下去,只要咬着牙顶住这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攻击,终究会将唐军击退,好似隋炀帝三次东征都被高句丽人打败那样,不得不铩羽而归。
城墙下的尸体铺了厚厚的一层,绝大多数都是唐军的尸体,却也有不少自墙头跌落的高句丽兵卒。鲜血早已将城墙下的土地浸泡,如同雨水过后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没脚踝。
从晌午直至日落,双方厮杀在一处,伤亡不可计数,战斗依旧未有丝毫减弱停止至迹象。
周道务一身甲胄,从土丘之下奔上来,到了李二陛下面前,躬身施礼,喘着气道:“皖城郡公刚刚攻上城头,不过却被敌军合力杀退,身负十余处刀伤,中了三箭,自城头跌落城下,口吐鲜血,已然晕厥过去。被兵卒抬着撤出战场,正受军医医治。敢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先前陛下可是说了,要么你战死城头,要么就自刎谢罪……
所以即便张俭身被数创晕厥战场,周道务依旧不敢怠慢,赶紧过来请示。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看着远处依旧鏖战不休的战场,哼了一声,道:“先行救治,准其部回营整顿,待到返回长安之后,再行问罪!传令卢国公,令其接替皖城郡公之职责,继续强攻东城!”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将身负重伤晕厥过去的张俭一刀砍了,他始终站在这里,看得见张俭以将近花甲之龄亲冒矢石冲锋在前,又是第一个冲上安市城的城头。虽然被杀退,可是这般勇武剽悍之作风,纵然失败,亦可接受。
“喏!”
周道务有些失望,他与张俭素来不睦,坐镇幽州以来时不时的受到张俭的掣肘,前去理论还遭受无视,张俭那厮倚老卖老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忍?
不过眼下当然不敢多言上眼药,领命之后,赶紧转身离去。
李绩上前两步,凑到李二陛下身边,低声道:“陛下,战局焦灼,一时片刻未能有变化,不妨暂且回营用膳,然后歇息一番,自有微臣在此督战。”
他知道李二陛下的身体状态并不好,在这里站了大半天,精力怕是已经消耗殆尽,若是不能及时休息调整,恐怕会累倒。
那可就麻烦了。
这亦是“御驾亲征”的一个弱点,皇帝亲征固然可以鼓舞士气,使得军中上下一心效死,可一旦皇帝有一丝半点的闪失,将会直接动摇军心,导致士气崩溃,不战而败。
李二陛下的确有些不妥,药劲儿过了之后,身体愈发空虚疲累,腰腿酸软、头晕目眩,此刻只是心忧战局,勉力坚持。
闻言想了想,觉得不能硬撑着,万一这个时候晕倒在地,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不可估量的,便颔首道:“也好,懋功你盯在这里,攻势不许减弱半分,直至破城而止!”
“喏!”
李绩应下,叫来一旁肃立的内侍,搀扶着李二陛下走下土丘,往中军帐行去。
看着陛下蹒跚踉跄的背影,李绩眉头深深蹙起。
李二陛下素来身体素质极佳,纵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可骑烈马、挽强弓,冲锋陷阵挥刀杀敌,可是怎么也不应当这般虚弱不堪吧?
尤其是精神时好时坏,晌午的时候还精神抖擞,到了下午就已经显得有些疲惫不堪。
这若是在东征途中一病不起,甚至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李绩简直不敢去想那后果之严重。
别的不说,庞大帝国一瞬间四分五裂几乎不可避免……
一颗心狠狠的揪了起来。
……
回到营帐,李二陛下卸去人前的伪装,整个人顿时垮了下来,从门口至床榻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居然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两条腿几乎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挪到床榻旁,当即倒在床榻上,呼呲呼呲的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内侍差点吓死,急忙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李二陛下没理他,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积攒了一些力气,艰难睁开眼道:“给朕倒些水来喝。”
“喏。”
内侍赶紧跑到桌案旁,为了避免陛下忽然从战场上返回,所以内侍们随时随地都背着温茶水,内侍摸了摸水壶,觉得水温正好,便倒了一杯,小心翼翼的捧到李二陛下面前,先将李二陛下扶起,这才递过去水杯,看着李二陛下大口大口的将一杯水喝干。
“陛下,奴婢这就去让厨子准备膳食?”
内侍将水杯放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
李二陛下闭着眼睛,慢慢道:“不必,朕不饿,只是有些乏了。你守在门前,任何人不许进来,朕要睡一会儿歇一歇。”
那等虎狼之药固然可以短暂的提振精力,使人精力充沛精神抖擞,但是副作用也大,挨到药力消散,整个人都好似被固然抽空一般,难以提起半点精神,身子骨更是酸软如泥,没半分力气。
当初自己只顾着以药物维系身体,却不听梵僧之言,不信会对身体有太大的损耗,固执己见,坚持服用。
然而现在固然认识到了这等药物的害处,却又骑虎难下。
若是没有药物支撑,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身体素质,如何能够坚持得下去?单单是萎靡不振的模样,都会使得军心士气遭受重大打击。高句丽出乎预料的强韧,如果唐军的士气再遭受挫折,那么此次东征之胜败,当真要成为未知之数。
他如何能够承受东征失败之后果?
如果非要做一个选择,在东征胜利与剿灭吐谷浑两者之间选一个,他也一定会选择东征之胜利!
吐谷浑有可能入寇关中,这自然是对他这个皇帝的重大打击,史书之上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可一旦东征失败,那么他李二就会立马与被他抹黑的隋炀帝一样的下场。
“昏聩无能,暴戾残酷”,“弃德穷兵,以取颠覆”,“身戮国灭,为天下笑”……
这可都是他平素用以描述隋炀帝的话语,必有一日悉数被用于自己身上……
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李二陛下安安稳稳的躺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阖上双眼。虽然脑海之中各种各样的担忧纷至沓来,外头更有安市城下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使他不得片刻之清宁,但是身体的损耗实在是太厉害,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不知何时,忽然有人在耳边一声声的呼唤。
李二陛下猛地从睡梦之中惊醒,直挺挺的做起来,心脏砰砰乱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头上满是冷汗,双眼有些失焦。
营帐之中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灯烛,内侍躬身立在床边,疾声道:“陛下,刚才军前来报,说是卢国公已经攻上了城头!”
“嗯?”
李二陛下使劲儿柔柔胀痛欲裂的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过内侍的话语他还是听清了,精神登时一振,连忙问道:“果真如此?”
内侍道:“奴婢哪里敢撒这样的谎?是英国公派人前来禀告的,说是眼下大军已经杀上东城城头,用不了多久即可杀入城内。”
第九百六十章 杀入城中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平稳了一些。
安市城虽然猬集了敌军接近二十万精锐,但是后勤辎重被断,难以为继,面对唐军的疯狂进攻是不可能受得住的,区别只在于到底能够坚守多长时间。李二陛下起先预计起码坚持两到三天,却没想到还没到十二个时辰,便被唐军攻入城中。
当然,这也意味着唐军的伤亡数字将会无比巨大……
但总归还好,眼下要的是速战速决,再大的伤亡也只能承受。
靠在床上做了一会儿,略微清醒一些,但是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精神也甚是萎靡,李二陛下值得说道:“将丹药取来一粒给朕服下。”
内侍吓了一跳,忙说道:“陛下,圣僧吩咐过,丹药不能服食过量,您这几天连续服食,已经违背了圣僧的叮嘱,若是继续服食……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沉着脸,怒道:“休说废话!速速取来。”
内侍不敢多说,只能跑去将丹药取来一粒,又倒了一杯温水,服侍李二陛下将丹药服下。
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歇息一会儿,终于回复一点精神,李二陛下便让内侍取来衣甲,穿戴整齐,走出营帐。
他自己岂能不知那等丹药不能服食过量?然而眼下关键时刻,必须尽快攻陷安市城、直抵平穰城,需要他这个皇帝提振士气、稳定军心,也顾不得许多了。
否则若是他精神恹恹体力衰弱,会极大的影响到军心士气,进而削弱大军的战斗力……
走出营帐,天上暗黑无月,唯有安市城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喊杀声阵阵传来。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摒弃心里的一切负面情绪,在禁卫簇拥之下,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向不远处的土丘走过去。
……
李绩一日一夜连续未睡,精神却依旧矍铄,远远见到李二陛下走过来,急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陛下,卢国公已然率部攻上城头,正与敌军激战!”
“嗯。”
李二陛下精神振奋,站在土丘之上极目观望,便见到东城的城头上已然人影幢幢,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双方厮杀一处,时不时有人从城头上跌落,虽未身临其中,却依旧感受得到战斗之激烈。
李绩站在李二陛下身后,沉声道:“微臣已然命令周驸马率部增援东城,协助卢国公强攻。同时各部依旧各于所在阵地加强攻势,牵扯守军,使之无力增援东城。”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长孙无忌此刻也走了过来,看着城头的激战,摇头道:“城中猬集了不下二十万守军,固然牵扯各方城头的军队,但是守军依旧有充足的兵力支援东城。想要破城,卢国公力有未逮,还是要依靠周驸马的生力军加入。”
李绩瞅了长孙无忌一眼,蹙蹙眉,欲言又止。
皖城县公张俭猛攻一个下午,麾下兵卒折损大半,自己更是身受数创直至眼下才刚刚从昏迷之中苏醒。傍晚之时卢国公程咬金接过阵地继续强攻,打了大半夜,肩头被射中好几箭,却拒绝接受军医之医治,一直未下战场,终于杀上城头,使得大军见到了破城之曙光。
但是听了长孙无忌之言,却好似无论张俭亦或是程咬金的努力都只是努力而已,一旦城破,最大的功勋却应该是作为援军的周道务的……
这令他心里很不舒服。
“抢功”这种事自然是常态,但是当着陛下的面前,这般忽视张俭与程咬金的功劳,将周道务捧起来,是想要继续使得军中各方势力之间矛盾不断甚至激化,使得军心动摇么?
不过陛下明察秋毫,自然心中有数,没必要去与长孙无忌争论,不然便是连诸位将领之间都起了龌蹉,不利于战局。
李绩顾全大局,不愿同长孙无忌争执,但是一旁一直存在感极低的丘孝忠却忽然开口说道:“赵国公此言有理,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只有人在盛夏之时坐在树下感叹享受,可是又有几人能够对当年栽树之人报以感激呢?人性凉薄,不过如此。”
李二陛下皱着眉头,看了丘孝忠一眼,不悦道:“无论乘凉之人记不记得,树就在那里,难不成还能连根拔了?汝不过一武将,谁栽树谁乘凉,岂是需要汝来操心的?打好你的仗,自然可以树下乘凉,打不好,汝就去挖坑栽树!”
丘孝忠赶紧俯首躬身,告罪道:“末将知罪!”
皇帝教训的话语虽然颇为严重,但是丘孝忠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其中之含义……
一旁的长孙无忌却面色不变,仿似未听到李二陛下的话语一般,城府极深。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轰”然震响,就连脚下的土丘都颤了颤,耳朵里更是被震得嗡嗡响。
悍然望去,便见到东城方向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很快便将整道城墙都给笼罩其中,火把灯笼的光亮黯淡了不少。
李绩沉声道:“火药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截!”
安市城的城墙太厚,且皆是依山开采巨石搭建,坚固异常,即便火药能够将城墙炸塌,但是厚重的巨石却只是倒塌下来,依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守军固然难以据守,但是唐军进攻之时也颇受阻碍,连日以来,双方更多的战争都是围绕这样被火药炸塌的地方展开血战。
每一处被火药炸塌的城墙,都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双方反复争夺,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听闻城墙被炸塌,并未露出多少兴奋之色。
因为这就意味着,已经攻上城头的唐军将会有许多被炸塌的巨石掩埋,更何况这其中还很可能就有程咬金……
李二陛下心如坠石,胸口发闷。
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过艰苦,损失近乎不可承受……
山丘下,一名斥候飞快的跑上来,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卢国公已然率军杀入城中!”
这一回,诸人齐齐一振。
李二陛下凝神望去,果然见到被火药硝烟笼罩的东城处,城外的唐军已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李二陛下精神大振,大声道:“丘孝忠,即可点齐本部兵马,增援东城,务必杀入城内!”
“喏!”
丘孝忠领命,当即带着自己的两个亲兵飞奔而去。
李绩振奋道:“破城在望!”
只要唐军能够杀入城内,并且牢牢控制住整个东城墙,那么安市城就好似被敲碎了龟壳的乌龟,完全暴露在唐军面前。无论野战亦或是巷战,高句丽如何抵挡兵员素质更高、军队数量更多的唐军?
若无意外,破城就在近日!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天边,鱼肚白已经自云层之后亮起,用不了多久,一轮朝阳就将升起。
“传令下去,全军强攻,不得携带!今日,朕就要驻跸在安市城内!”
“喏!”
李绩领命,吩咐身边的亲兵,前往各部传达命令。
没过多久,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兵卒们强攻了一天,已经疲累困顿,但是听闻东城已破的消息,登时士气大振,迸发出强大的能量,嘶喊呼啸着向前冲杀。
胜利在望,李二陛下兴致大发,吩咐道:“将战马牵来,朕要亲临一线,为将士们压阵!”
众将一听差点吓死,李绩更是死死拽住李二陛下的衣袍,哀求道:“陛下,慎重!战阵之上兵荒马乱、箭矢横飞,万一不慎伤到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李二陛下此刻精神亢奋,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好久未能感受这般舒畅快意之感觉了,哪里听得进去劝?
坚持道:“懋功放心,朕就只在城外,距离城头一箭之地以外,断不会有事。”
第九百六十一章 身临险地
众将拗不过精神亢奋的李二陛下,不过想到此刻东城已破,所有高句丽军队都在疲于防御,不可能冲到城外来,便也就顺着他。一群人簇拥着李二陛下,骑着战马来到东城之外一箭之地,瞭望战况。
站在城外,身边兵卒潮水一般涌上去,火药将城墙炸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石块乱七八糟的堆积在一起,唐军兵卒爬上石堆意欲冲进城去,高句丽守军则不顾伤亡的拼死挡住。
厮杀震天,血肉横飞,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
巨大的城墙豁口就好似一个庞大怪兽的嘴巴,不断的吞噬着双方的兵卒,惨烈有如地狱。
不过失去了城墙的依托,唐军的军队数量、兵卒素质两方面优势发挥作用,逐渐战局了战场的优势,高句丽军队固然拼死抵抗,却依旧难抵唐军锋锐的横刀以及时不时炸响的震天雷,一点一点被唐军压制,战线慢慢后退。
终于,在周道务等各部的支援之下,唐军突破高句丽军队的防线,将炸塌的城墙一段彻底占领。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无数唐军顺着豁口处疯狂涌入,杀入城内。
李绩振奋道:“陛下,城破了!”
先前只是攻上城头,随时有可能被高句丽守军打回来,但是现在已经突破了防线杀入城内,就意味着坚固的城墙已经不可能阻挡唐军的进攻,因为攻入城内的军队会第一时间分兵攻占各处城门,内外夹击,将城上的守军尽数歼灭。
如此,就只剩下巷战。
没有了城墙的防御优势,巷战之中,高句丽如何能够抵挡唐军?
至此,固然未能清缴残余敌军,但是安市城已然落入唐军之手,这座横亘在唐军征服辽东之路上的坚城,终于攻陷。
李二陛下兴奋得两眼圆瞪,脸上一片赤红。
攻陷安市城,就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最后一个据点被完全拔掉,哪怕最终不能攻克平穰城,也将汉四郡故地收入囊中,纳入大唐之版图,这份功绩足以碾轧隋炀帝。
而且整个辽东之地的高句丽军队皆备肃清,大军自然可以从容整顿,然后全线渡过鸭绿水,向平穰城发动最后的攻击。
此战之目的,已然成功一半。
如此,再多伤亡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越想越是兴奋,觉得什么秦皇汉武,比起自己差远了,更别提什么隋文帝、隋炀帝父子,给自己提鞋都不配啊!
“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兴奋喊道:“诸将,随吾入城杀敌!”
一夹马腹,就待要随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兵卒冲进城去。
周边诸将先是一愣,继而吓得亡魂大冒,李绩更是飞身从马背上跃下,抢前两步一把拽住李二陛下的马缰,大惊失色道:“陛下,不可!”
战马正欲发力狂奔,忽然被勒住缰绳,不满的发出“希律律”一声嘶鸣,扭着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儿,四蹄刨地。
李二陛下更是差点被晃下马背,好不容易稳住,气得斥道:“懋功,松手!”
李绩那里敢松手?
苦劝道:“陛下,城内兵荒马乱,敌军定然据城而守,需要一条街一条巷的清剿过去,万一有敌军躲在暗处施放冷箭,伤了陛下,吾等岂非罪该万死?”
开什么玩笑!
城内这会儿正在乱战,箭矢如蝗敌军如雨,指不定哪里飞来一支箭矢射在李二陛下身上,那还让不让大家活命了?
李二陛下却在马上大叫道:“当年朕亦曾鏖战沙场,冲锋陷阵挨过刀子中过箭,何曾怕过?这区区高句丽残兵,难不成害得比得过当年虎牢关外王世充的十万大军?速速让开,待朕杀入城中,与军卒们并肩作战!”
李绩一头黑线。
好汉不提当年勇,咱能不能别总是拿当年说事儿?当年您不过是一个国公府的公子,上头还有一个世子呢,不去拿命博前程,何以积累那些功勋,得到天下拥戴?
现在您是皇帝啊!
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却变成了明珠美玉,岂能立于危墙之下,与瓦砾共毁?
其余人敢纷纷上前,围着李二陛下战马,拦阻他进程。
孰料附近有奔跑入城的兵卒,恰好听闻李二陛下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兴奋大叫道:“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周围兵卒受他感染,各个士气暴涨,一边加速奔跑,一边大叫:“万岁!”
继而,这股兴奋的情绪迅速传遍整个战场,无数唐军一边向着敌军发起疯狂的冲锋,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战场都被震动霄汉的“万岁”所覆盖,唐军听闻陛下正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个更是打了鸡血一般,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将苦苦支撑的高句丽打得落花流水,战线不断的向城内收缩。
这种直冲霄汉的高涨士气反馈回来,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燃烧了,兴奋欲狂,握紧手中宝剑,瞪着眼睛喝叱李绩道:“速速放开,随朕杀敌!否则休要怪朕不顾你情面!”
李绩看着李二陛下挥舞着手中宝剑,大有一剑斩下来的意思,吓了一跳,同时心中狐疑,陛下该不会是又磕了药吧?
这很明显兴奋过度,脾气也愈发暴躁……
李绩头上冒汗,心里发虚。正常状态下,以他的身份、地位、功绩,陛下再是不满也会听从他的劝谏,可若是陛下当真磕了药,那可就完全不好说了。他亦曾见过不少服食丹药之人,甚至服食五石散的名人雅士也不少,未曾服药之前,这些人彬彬有礼城府极深,但是一旦服药,便会兴奋莫名性格暴躁,形势全凭喜好,根本毫无顾忌,犹如理智丧失一般。
自己这若是当真将陛下给惹恼了,干脆一剑将自己给斩了……
他可不是魏徵,敢于以死相谏。
心里打怵,气势上便弱了几分,瞅瞅四周,见到旁边诸位大抵都发觉了李二陛下的异常之处,也尽皆有所猜测,所以都不大敢冒死上前……
李二陛下一伸手,将马缰从李绩手中抢夺回来,借着挥舞着宝剑,对身后禁军喊道:“儿郎们,随朕杀敌!”
“喏!”
一众禁军皆是皇帝亲随,负责护卫皇帝安全,这个时候哪里敢让皇帝冲锋在前?赶紧一拥而上,将李二陛下包裹其中,向着城墙方向冲去。
正在此时,便听得前方有兵卒大喊:“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李二陛下定睛去看,果然见到城门处的吊桥放下,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显然唐军已然从豁口处杀入城中,控制了城门。
当即大叫道:“杀进城去!”
左右禁军护着他,随着汹涌的兵卒一起向东城门冲去。
李绩等人不敢耽搁,齐齐翻身上马,打起帅旗吸引敌军之注意,免得被他们盯上李二陛下发动狂攻,追在后头也向着城门杀过去。
李二陛下冲过黑洞洞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城内到处都是唐军兵卒,正悍不畏死的充入街巷之中,见人就杀,根本不管是高句丽军队还是平民。李二陛下也不管,只是带着禁军往里冲。
滥杀无辜的确不行,有损军队威望,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约束得住?连续将近两个月的狂攻,哪一支唐军不是伤亡惨重?袍泽死于自己面前,使得唐军将士早就种下深仇,眼下破城而入,自然大开杀戒。
李二陛下顺着街道向前,见到入城的唐军将敌军分割成一群一群的予以围杀,顿时心下着急,大叫道:“休要恋战,杀去敌军帅府!”
挥剑斩杀了一名狼狈逃窜的敌军,继而打头朝着城中心处的高句丽帅府杀过去,入城之后第一要务自然是摧毁敌军的指挥系统,将敌军统帅斩杀,如此敌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清剿起来便十分容易,否则一旦敌军组织起抵御阵势,还要进一步伤亡。
他这一声喊,顿时有无数唐军赶紧随在他身后,瞬间聚拢了千余人,向前杀去。
却也惊动了不少高句丽兵卒,使得他们意识到这个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着的人,乃是一位大唐高级将领……
第九百六十二章 命悬一线
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数十高句丽兵卒正负隅顽抗,依托地形抵御着唐军的进攻。更有十几名兵卒蹲在房舍的屋脊之上,用弓箭射杀唐军,压制唐军的疯狂进攻。
不过潮水一般的唐军不断的涌入城中,一条一条街巷逐渐被攻陷,散落各地的守军被逐一清剿,这处院落已经渐渐成为孤岛,没有援军,没有退路,被攻陷也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这伙守军很是顽强,战斗力也不俗,使得唐军居然一时无法攻入院内将其歼灭。
屋顶上正引弓搭箭准备射杀唐军的弓手忽然听到外面街巷之上一阵喧嚣,抬眼去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大股唐军从街上蜂拥而来,朝着城中帅府的位置气势汹汹的杀过去。
为首一人顶盔贯甲骑在马上,被许多精锐骑兵簇拥其中,一看就是唐军的重要人物。
那弓手显然是个长官,当即呼喝左右部下:“张弓搭箭,射杀那个唐军将领!”
伸手一指正从院墙外策马奔过的那一队唐军。
外城陷落,唐军潮水一般杀进城中,安市城是肯定守不住的,而且他们此刻被围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是唐军,迟早被斩杀干净。若是临死之前能够射杀一位唐军将领,岂不是赚了?
十几名部下闻言,顿时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目标。
弓手调整呼吸,单眼瞄准马上那位唐军将领,在其即将从门前院墙驰过的一瞬间,大喝一声:“放!”
“嗖!”
“嗖嗖嗖!”
弓弦震响,十余支箭矢划破虚空,闪点一般射出去。
……
李二陛下手握宝剑骑在马上,于安市城内的街道上驰骋,心中亢奋无限,很想仰天长啸几声,来宣泄自己的兴奋之感。
多少年未曾这般快意驰骋,斩将杀敌了?
自从登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固然掌握了人世间最为极致的权力,却也失去了以往率意行事的自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附和礼数、体现天威,稍有行差踏错,不仅有损帝王威仪,更会招致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
连玩只鸟都能被魏徵那个老货喷一脸唾沫星子,更遑论似眼下这般冲锋陷阵、挥剑杀敌?
真是痛快啊!
过度的兴奋使得李二陛下只觉得胸膛之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亟待寻找一个缺口彻彻底底的宣泄出去,便在马背上挥舞着宝剑,大喝道:“杀进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之前曾为高句丽大对卢,乃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在渊太祚死后继任其高句丽大对卢之职,而后又在渊盖苏文长成之后,将大对卢相之位交给渊盖苏文继承。
只不过渊盖苏文看不上这个虚有其表的大对卢官职,名义上似乎与中原的“丞相”类似,但是权责上差了太多,干脆自创了一个“大莫离支”,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最高权力统治者,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
乙支文德便是如今安市城的守将。
乙支文德具有汉人血统,据说其祖上曾是中原尉迟氏的一支,早年因为躲避战祸来到高句丽。此人文武双全,谋略无双,大业八年,隋炀帝遣宇文述率领于仲文、荆元恒、薛世雄、辛世雄、张瑾、赵才、崔弘昇、卫玄诸军共三十万人,渡辽水越过高丽诸城,分向鸭绿水西集中,与水军协攻平壤。结果误中乙支文德诈降之计,大军惨败。这场战役被高句丽人称为“萨水大捷”,使得乙支文德称为高句丽的民族英雄,声势无两。
乃是如今高句丽军中,威望、权力仅次于渊盖苏文的人物。
若能将其生擒,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之打击,无法估算。
周围兵卒围拢在李二陛下身边,各个兴奋难当,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天底下能有几人曾与皇帝并肩作战、冲锋陷阵?
纷纷激动呼和:“杀入帅府!活捉乙支文德!”
士气鼎盛。
紧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李绩彻底无语,心想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怎地这般愚蠢?乱军之中,为将者最是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极易遭受敌人的针对攻击,稍有不慎便会种下大祸。
心里正这么想着,眼角余光便瞥到左侧街边一处院落之中,有十余人猛地从屋脊之上站起来。
多年从军,李靖战阵经验丰富,无需定睛去看对方手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兵刃,只从其姿势便下意识的猜出这些人的身份——弓弩手!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起,李绩目眦欲裂,大叫道:“护驾!”
旋即策骑上前,意欲将李二陛下挡在身后。然而此刻正在策骑狂奔,马速很快,想要在一瞬间追上李二陛下的战马,如何可能?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几支箭矢划过虚空,闪电一般射向李二陛下。
所幸李二陛下反应极快,听到李绩惊呼示警的一刹那便做出反应,眼尾余光便看到了左侧一间屋脊之上的十余人,同时一低头,身子先是前倾,单手握紧缰绳,将身子一扭,藏在战马的右侧,于策马狂奔之中来了一个“镫里藏身”,依靠战马庞大的身躯将自己完全挡住,只露出一条腿在战马的左侧。
“嗖嗖嗖”
十余支箭矢在电光石火之间擦着李二陛下的耳朵飞过去,惊得李二陛下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未等他赶到庆幸,便听得战马发出“希律律”一声惨嘶,猛地一甩脖子,四蹄陡然用力,向前窜了出去。
李二陛下心中暗叫不好,这必然是马匹中箭了!
一匹受伤被惊的马匹是会发狂尥蹶子的,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无法磨灭本性,一旦被它甩下高速狂奔之下马背,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耳畔传来李绩等人惊骇欲绝的呼声,然而李二陛下却觉得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一手紧握着马缰,另一手赶紧将宝剑丢掉,抓住马鞍,腰腹猛然用力,一下子就翻上马背,稳稳的坐在马鞍之上。
虽然恢复了平衡,但是胯下战马四蹄翻腾躁怒如狂,发了疯一般前掀后撅,意欲将背上的李二陛下甩下去。所幸李二陛下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当年那也是驯马的好手,丝毫不乱,两腿死死的夹着马腹,试图让战马的情绪平稳下来,两手则拽着马缰,拼命拽着左侧这边,想要让战马拐弯向来时的路上跑回去。
因为前方出现了一大队高句丽守军,虽然正与唐军混战在一处,但是显然都被惊马的嘶鸣所惊动,不少人纷纷看了过来……
这若是直接撞上去,自己还不得成为众矢之的?
赶紧勒住马缰往回跑,李绩等人吓得脸色发白,紧随其后,一大群人汹涌而来,又倏忽而去。
弄得后面跟上来的兵卒们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受惊的战马直直跑回了城门处,这才终究理解,呼呲呼呲的喘着气,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李绩、闻讯而来的周道务等人赶紧翻身下马冲上前去,一边死死的拽住马缰,一边将李二陛下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李二陛下两脚落地,一个踉跄,长时间狠狠夹着马腹以免被甩下马背,居然使得两腿酸软……
不过他也暗暗庆幸,谁说服食丹药除去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术以外全是害处?最起码那丹药不仅能够振奋精神,而且因为可以使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同时提升了身体机能,反应也更为敏捷。
否则这一回非但躲不过射来的暗箭,更不可能骑着一匹受惊的战马跑这么远,最后安然无恙……
李绩惊魂甫定,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李二陛下的衣袖,差点哭出来,苦苦哀求道:“陛下,您乃万乘之君,岂能这般陷身险地?若是有任何差池,吾等皆乃天下之罪人矣!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回转军营,居中指挥,战阵之上自有臣等戮力效死!”
第九百六十四章 处处掣肘
震天雷被引燃火线,奋力投掷出去,落地之后便“轰轰轰”的炸响,帅府内的砖瓦石块伴随着高句丽军卒的残肢断臂飞上天,顽强的防御一瞬间即告瓦解。
随即,外围的弓弩手张弓搭箭,一轮箭雨倾泻而去,帅府之内顿时响起一片惨嚎。
然后,唐军才从容不迫的三三组队,盾牌手在前,刀手在后,队与队之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缓慢却稳定的杀入帅府。
毋须顾忌乙支文德的生死,唐军顺利杀进去,所有试图抵抗的高句丽兵卒遭到斩杀,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很快,帅府便被肃清。
兵卒们用横刀长矛翻腾着敌军的尸体,发现尚在喘息的便补上一下,然后丢在一旁。
没有俘虏。
将帅府之内清扫一遍,才有兵卒上前通秉,说是乙支文德已然死了。
李绩命人将尸体抬出来,上前查看,见到是一位老者,雪白的胡须被火药爆炸烧得糊了一大片,脸上、山上也一片焦黑,一条胳膊一条腿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刚刚直接被震天雷给炸死当场。
又让人捉来几个高句丽军的俘虏,当场指认了确实是乙支文德。谨慎的验明正身之后,李绩方才吩咐道:“将此獠头颅割下,以生石灰腌制,毋使其腐烂,呈给陛下御览。”
这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乙支文德功勋赫赫,曾经大败隋朝三十万军队,被高句丽民众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虽然如今受到渊盖苏文打击,但当年可是渊盖苏文之父渊太祚的心腹亲信,还曾临危受命辅佐渊盖苏文,只可惜近些年权力冲突,才导致不得渊盖苏文至信任。
这样的人城破身死,对于高句丽军心士气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李绩已经在心底琢磨着,是否事后将乙支文德的头颅送去平穰城……
……
晌午时分,安市城内的残余高句丽守军已然尽数屠杀殆尽,全程尽落唐军之手。
而这座坚城的沦陷,也意味着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被连根拔起、一扫而空,广袤的辽东地域之内,固然尚且残余着一个高句丽军的散兵游勇,但是已经不成气候,会有专门的几支军队各处清剿。
安市城内,唐军开始清扫街巷,掩埋尸体,清理水井、房舍,自此之后,此地将会称为唐军在辽东的一处重要屯驻地点,控制整个辽东。
下一步,便是整顿军队,继续南下,直扑鸭绿水。
李绩坐在收拾干净的帅府之中,忙碌的处置公务。巨大的舆图已经挂在墙壁上,红色的箭头象征着唐军的行动轨迹,已然覆盖大半个辽东,最前边的箭头已然直指鸭绿水畔的几座城池。
鸭绿水畔,尚有泊汋城、大行城等等坚城,扼守鸭绿水渡口,唯有攻陷这些坚城,方能够夺取渡口,横渡鸭绿水。
论起野战,高句丽不堪一击。他们也只能依托遍及高句丽各地的山城来抵挡唐军,高句丽军队固然顽强,但是战斗力比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层次,采取的战略从来都不是正面击溃唐军,而是步步为营,一直将唐军的进攻拖到秋冬严寒之时,使得唐军后勤补给困难,兵卒难耐严寒,道路不堪通行,不战而胜。
所以鸭绿水畔的几座坚城,李绩并未放在心上,下一步最为重要之战役,只能是围攻平穰城之战。
胜败在此一举。
而在此之前,最让李绩担忧的便是李二陛下的身体情况……
虽然并未亲见,但是从李二陛下反复无常的精神状况,便可得知必定是偷偷服食了丹药。丹汞之物固然可以如同“五石散”那般短暂提振精神、增强体力,但是长期服食,对于身体的反噬极其严重。
万一李二陛下因为服食丹药之故,在行军途中有所不测……
那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后果不堪设想。
将手头的公务告一段落,李绩坐在帅府之中凝神半晌,这才出门,带着亲兵前往城外军营。
城内虽然已经肃清一空,但是时间太短,难保何处隐秘角落还隐藏着高句丽残余兵卒,万一李二陛下进驻城内,被敌军偷袭得手,那可就悲催了,所以李二陛下依旧住在城外军营。
李绩抵达中军帐外的时候,得知陛下睡了一觉刚刚醒来,便让内侍入内通秉,得到宣召之后,方才撩起门帘进入帐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二陛下一身常服,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精神有些委顿。此刻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见到李绩走进来意欲施礼,便招招手,道:“毋须多礼,多来坐。”
李绩却不敢失礼,鞠躬施礼之后,才在李二陛下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李二陛下略微伸手,示意李绩饮茶,然后自己拈起一杯。
李绩拿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便听李二陛下问道:“卢国公与皖城郡公那边,伤势如何?”
李绩放下茶杯,道:“卢国公尚好,都是外伤,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可恢复。但皖城郡公伤势颇重,身上多处箭创伤及脏腑,又摔了脑袋,眼下刚刚苏醒,但是已伤及根元,加之年事颇高,身体衰弱,往后怕是要常年遭受伤患之折磨。”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水。
将军难免阵前亡,瓦罐难离井沿破。身在军伍,本就是拿命搏富贵,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谁也难逃此厄。不过皖城郡公张俭乃是两朝老臣,当初李家起兵之时便效忠跟随,劳苦功高,如今年仅花甲却落得这般下场,难免令人唏嘘不忍。
尤为重要的是,张俭唯有一女,并无子嗣,连重赏一番赐予爵位都无人继承……
想了想,道:“回京之后,懋功提醒朕一下,下旨令其兄弟在后辈之中择一聪慧孝敏之子弟,过继给张俭为嗣。”
李绩明白,张俭定然是一个国公之爵位跑不掉了,应声道:“喏。”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又问道:“鸭绿水那边,形势如何?”
李绩道:“高延寿、高惠真两人屡次率军支援安市城,皆被击退,眼下两人正固守泊汋城、大行城,两城虽然相距数十里,但是互为倚角,兵力各自达到五万有余,这两人又皆是高句丽名将,想来应是一场硬仗。”
鸭绿水河道宽阔,且两岸皆是沼泽,难以行军,数十万大军想要渡河就只能攻下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处渡口。这两座城与高句丽境内其余山城不同,没有建在山腰处尽收地利,而是紧扼渡口,周围沼泽密布、河道纵横,不利于大规模战争,易守难攻。
李二陛下想了想,问道:“若是命水师以火炮配合攻城,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沉吟不语。
显然,安市城一场血战,损失惨重,连陛下都感到肉痛,若是攻打泊汋城、大行城之时再遭受类似之损失,实在是无法承受。
然而若是启用水师,只要泊汋城、大行城一鼓而克,那么功劳就必须要算在水师的头上。
军中各方势力岂能认同?
李绩烦恼的蹙着眉,世家门阀之存在,的确将帝国分割成无数的阵营,彼此之间为了利益争夺不休,根本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世家门阀将东征的功绩视为己有,彼此之间尚可斗争抢夺,却绝对不愿意让水师插手进来攫取功勋。
水师与右屯卫,游离于门阀所控制的军队势力之外,否则当初制定东征战略之时,亦不会将水师排除在外,只分给一些运输辎重的任务,攻城拔寨、参预作战之事,根本不曾予以考虑。
李绩沉默半晌,叹息道:“待到围攻平穰城之时,若战局不利,再考虑是否准许水师参战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劝谏皇帝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渴望与贪婪,严重制约了皇权的一统。然而各方掣肘、相互勾结,即便雄才大略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予以妥协。
看似数十万大军横行辽东,但是李二陛下知道,一旦自己的决定不利于那些门阀世家的利益,军队之中顷刻间就会产生抵触之情绪,导致军心不稳、士气大跌。
门阀之祸,可见一斑,愈发使得李二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更加坚定。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情,至少在眼下,他只能妥协……
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情绪,微微颔首,对李绩说道:“懋功思虑稳妥,就依你之见吧。”
李绩自然知晓李二陛下的心思,遂轻声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此世间之至理也。此次东征,自然是诸家门阀攫取功勋之时,却也是陛下宣示宽宏心怀之机会。再是贪得无厌,却也没有谁是傻子,谁都明白自此之后,陛下仁至义尽,若是再想阻碍陛下一统皇权,就得掂量一番那后果是否他们所能够承受。待到东征结束,功勋一家一家的分下去,大部分门阀都会心满意足,少许欲壑难填者想要搅风搅雨,却也没人跟他们作死,陛下大可轻松腾出手来,逐一收拢权力。”
总之一句话,您还得忍忍。
世家门阀都认为这是往后百年之内最好的获取功勋的机会,正指着这一仗获取功勋加官进爵,以之传承子孙呢,您若是断了大家获取功勋的机会,岂能部心生怨愤?
届时各怀心思,军心不稳,则大大不妙。
谁都知道此战过后,陛下必然会对世家门阀予以打压,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无论自愿或是被迫总会退一步。到时候再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火冒三丈,拿那些个门阀开刀。
毕竟,东征之胜利,才是重中之重……
李二陛下对李绩还是非常信任的,除却这厮时不时的“装死”之外,样样都能做得不错,无论军事亦或内政都抓得起来,也算是当世名臣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军中大动干戈,只是有些意气难平,此刻听了李绩的劝慰,心中那一丝火气也渐渐消散。
九五之尊,自然不能被情绪左右,当以大局为重。
眼下何为大局?
自然是东征,不仅要确保东征之胜利,以使他个人之威望攀至巅峰,更要尽快覆亡高句丽,以图班师回朝,确保关中之安稳。
无论是高句丽攻而不可,亦或是吐谷浑入寇关中,这都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之现实……
当即颔首道:“朕知晓轻重,懋功要尽快整顿军队,快速南下。关中形势危急,房俊固然率军出镇河西,但是兵少将寡、形势不利,万一全军覆没,则关中危矣。”
李绩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已经下令各部整顿,最迟后日一早,便可南下攻略鸭绿水沿岸城池,抢夺渡口,渡河南下。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笑道:“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乃袍泽之情,此等私下场合,有什么话语尽可直言,毋须忌讳。”
李绩一咬牙,起身离座,然后单膝跪地,低着头,沉声道:“请恕微臣斗胆,向陛下进谏!陛下,丹汞之毒,如今已然愈发明显,不少道家名宿已经先后证实此事,久食伤身,积弊难返!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万民,还请珍爱身体,勿要继续服食那等药物,以江山社稷为重!”
古往今来,修炼长生都是帝王最为推崇向往之道,毕竟已经掌握了人世间的至尊权利,谁又不想千年万年的延续下去呢?
故而,劝谏皇帝放弃修仙之道,实在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遇到一个昏君,甚至会以为臣子是故意让他修不成仙,无法千秋万载,一怒之下杀人亦不为过……
只不过近些年已经逐渐有人之处丹汞之中存有剧毒,短期之内服食尚且不显,但是长久服食,会使毒素深及脏腑,药石难救。
但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无实证拿得出来。
所以信与不信,全在于个人……
李二陛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面色阴沉,将茶杯缓缓放下,一双尚存血丝的眼眸狠狠的盯着李绩。
李绩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李二陛下固然不似桀纣那样的暴虐之君,但是杀伐决断、性格刚毅,绝对不容许自己的臣子挑衅自己的权威。
服食丹汞是自取死路?
无论真假,那简直就是在骂皇帝“昏聩无能,善恶不辨”!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慢悠悠问道:“谁跟你说,朕服食丹汞之物?”
李绩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道:“回陛下,无人跟微臣说及此事,只是微臣胡乱猜测而已。”
“哼!”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不满道:“揣测君心,你可知是何罪?”
李绩道:“微臣知罪。”
事实上,《贞观律》中根本就没有“揣测君心”这一条罪名,何来知罪一说?不过古往今来,作为人间至尊,皇帝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本身更是牵扯了不可计数之利益,谁揣摩帝王的心思,谁就有不臣之心。
最起码也是意欲逢迎帝王、利用帝王……这是帝王最为讨厌的。
试想,作为人间至尊,结果自己的心思被臣子们猜个通透,一言一行都落在臣子的眼中,甚至由此展开各种各样的算计,使得帝王如同傻子一般被臣子利用,这是何等之屈辱?
再是胸襟似海的帝王,也受不得这个。
就在李绩心中惴惴,自认为固然不会被李二陛下砍头,却也难逃责罚之时,却听到李二陛下沉声道:“此事勿要在此提及,无论朕之面前亦或身后……你的职责便是协助朕指挥调度大军攻伐高句丽。行了,平身,退出去吧。”
“喏。”
李绩毫不犹豫,起身后退三步,继而转身走出中军帐。
若是换了魏徵在此,那必然是要李二陛下给出一个承诺的,无论以前是否服食,往后必须禁止。
李绩自然不是那样刚烈秉直的个性。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已经进谏,就意味着服食丹汞之事已经非是秘密,最起码朝廷重臣之见已经相互知晓。既然如此,聪明果决如李二陛下,自然应当明白一旦这件事沸沸扬扬无休无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但凡李二陛下有几分坚韧之意志,都一定会杜绝丹汞,不再服食。
如此方为人臣进谏之手段,何必非得要似魏徵那般闹得急头白脸、不依不饶?
若是换一个昏聩之君,一刀将魏徵杀了,自身的错误也未必改;似李二陛下这般睿智之君,只需点到即可,自然明白如何取舍。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办事自然要委婉一切,没必要弄得撕破脸皮,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
平穰城。
长孙冲一身甲胄,骑在马背上,遥望着滚滚浿水奔腾不休,河面上舟楫相连,岸边的平穰城繁华富庶,行人商贾络绎不绝。
固然比不得中原雄城之巍峨险峻,却也当得起辽东第一城的赞誉。
渊男生亦是一身戎装,陪在长孙涣身侧,手里马鞭指着平穰城东北方向的那一片山麓,笑道:“安鹤宫就在大城山南麓,长孙公子得父亲之信任,委以屯守安鹤宫,护卫平穰城之职,实在是可喜可贺。”
长孙冲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娘咧!
老子只是想要潜伏在平穰城,以便获得渊盖苏文之信任,以此窃取军机向大唐通风报讯,谁料想事到如今,居然稀里糊涂的“认贼作父”?
简直吃了苍蝇一般令人恶心……
挥了挥马缰,道:“走吧,卑职第一天赴任,还是勿要迟到为好!”
言罢,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便向前奔跑起来。
渊男生也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大莫离支府中的亲兵部曲,直奔山腰处的安鹤宫而去。
第九百六十六章 摸清底细
高句丽之前的都城在鸭绿水上游鸭绿原之上的国内城、丸都城,并且曾在周边筑建“平穰土城”,后来废弃,迁都于浿水之畔的平穰城。此城乃是“箕子朝鲜”“卫氏朝鲜”时期之故都,荒废已久,故而高句丽“增筑平穰城”,在其原址之上大兴土木,使之成为辽东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城,更是三韩地区之经济、文化、军事中心。
故而,原本丸都城附近的平穰城被称作“上平穰”,而今之平穰城,则被世人称为“下平穰”。
“君居平穰城,亦谓‘长安城’也,其城东西六里,汉乐浪郡之故地,随山屈缭为郛,南涯浿水。”
高句丽崛起于辽东,崇慕中原文化,故而将其都城亦称为“长安城”,希望能够如往昔的巍巍大汉一般威服南北、制霸东西。
位于城北大城山南麓依山而建的“安鹤宫”曾是数代高句丽帝王的寝宫,如今早已被废弃,王宫搬迁入平穰城内,“安鹤宫”则成为驻军之所,依托地利,防备有敌人自北方而来,攻伐平穰城。
浿水自东而西滔滔而来,至平壤附近被大城山所阻挡,折而南下,滔滔河水将大城山的一部分淹没,形成河心处之绫罗岛。河水南下,又被山脉阻挡,向西直入大海。
西边又有普通江自北向南而来,与浿水弯曲的河道在此地围绕出一片平地,平穰城便建于其上。
出了平穰城东北方向的七星门,便是蜿蜒起伏的大城山,“安鹤宫”便建于山麓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拱卫平穰城……
*****
长孙冲一行人行至安鹤宫门前,早有校尉事先接到大莫离支府的命令,故而等候在此。
“末将高铁离,见过世子,见过长孙公子!”
校尉赶紧上前施礼。
渊男生虽然不大受到大莫离支的喜欢,但毕竟大义名分尚在,不可怠慢。白白净净的长孙冲更是已经于大莫离支的爱女定下婚约,现在已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算是大莫离支的副官,权柄赫赫。
尤其是长孙冲如今被大莫离支委以安鹤宫守备之职,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哪怕心里再是不待见唐人,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渊男生微微颔首,道:“免礼!”
而后对长孙冲介绍道:“高校尉乃是高惠真将军之独子,年少俊彦,深得父亲宠信。”
长孙冲见这个高铁离相貌清秀,年岁不大,原来是正经儿的官二代,也颔首道:“素闻令尊之威名,一直缘锵一面,今日得识高校尉,心内甚喜。往后咱们同僚为官,自当相互扶持、砥砺奋进,不负大莫离支之信任。”
高铁离先前还唯恐这位大唐世家子弟成为大莫离支的女婿之后愈发骄奢傲慢、不好相处,此刻见其并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反而平易近人,心底好感大生,忙道:“自该如此!”
然后,将两人迎入安鹤宫。
长孙冲第一次来到此地,在渊男生与高铁离陪伴之下,先是围着安鹤宫绕了一圈儿,熟悉一番地势。
说起来,如今渊男生几乎将长孙冲视作救命稻草,他认定高句丽不可能抵御大唐之进攻,覆亡只在迟早之间。一旦高句丽覆亡,渊氏一族就只能指望于长孙冲与其背后的关陇贵族攀上关系,方能保全,所以对于长孙冲他不仅没有半分大莫离支世子的架子,反而处处维护,极力交好……
安鹤宫毕竟曾经是高句丽王族的寝宫,固然废弃多年,但是其城内的规划依旧完整有序。
宫城平面略呈菱形,每边长约六百余米米,城墙用土石混筑。城内有大大小小的建筑五十余座,按地形起伏对称配置成五组——沿中轴线有南宫、中宫和北宫,东北有东宫,西北有西宫。
各宫殿外围有大型回廊环绕,各组建筑间以廊道相连接。
城内东部还修有两座独立的宫殿,北宫北面和南宫西面又有带假山的庭园,如今其中一座宫殿已经成为驻扎于此的军队长官居所,另一座则作为日常处置公务之衙署。
城中央有一条河流通过,城东西两侧有天然护城河。
一直沿着大城山向北,便是威名赫赫的“大城山山城”,屯驻重兵,乃是拱卫平穰城的一道铁闸。
从任务分配上来说,大城山山城“对外”,负责防御北方南下的敌人;安鹤宫“对内”,负责七星门、普通门之警戒,若是城内发生动乱,可在请示上官之后,纵兵入城维持秩序。
简单来说,安鹤宫之军队,便是渊盖苏文之“私兵”,职能任务甚至与玄武门外的左右屯卫类似,只不过左右屯卫乃是大唐皇帝的军队,负责拱卫玄武门,保护皇宫大内,而安鹤宫的军队,则是渊盖苏文控制平穰城的根底所在。
这样一支完全忠于渊盖苏文的军队驻扎在七星门外,倏忽之间便可杀入平穰城控制一切,谁还敢反抗渊盖苏文的统治?
即便是高句丽王族,也只能老老实实,否则顷刻间便可遭致屠杀。
……
作为军队衙署之宫殿年久失修,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太多的华美装饰,但是内里却收拾得甚为简洁。
渊男生与长孙冲一同进入殿内,坐了一会儿便即告辞。
待到渊男生走后,长孙冲招手让高铁离坐下,笑问道:“贤弟乃是功勋之后,必然家学渊源,这军中之事吾并不太熟悉,往后还需要贤弟多多帮衬才行。否则出了差错,大莫离支震怒,必然牵扯甚广,为兄也没法交待啊。”
我没法交待,就得拉着你垫背。
高铁离听出了长孙冲言语之中的未尽之意,不由得咬咬牙,有些恼火。
你这才第一天上任,而且不过是大莫离支府的“皂衣先人”而已,并未正是的朝廷军职,只有监督之责,却无命令之权,就开始这般扯起虎皮当大旗了?
不过想到长孙冲还有一重身份乃是渊盖苏文的未来女婿,恼怒之外也有些惊惧。自己虽然是高惠真之子,在高句丽也算是有头有脸背景深厚,但是到底比不得人家翁婿之情分,万一在渊盖苏文面前说上几句谗言,以渊盖苏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虐性情……
嘴角抽了一下,只得说道:“好说好说,末将素来仰慕公子之风采,如今在公子麾下做事,实在是三生有幸。往后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哈哈,如此甚好!”
长孙冲让人沏了一壶茶送来,亲手给高铁离斟茶,缓缓说道:“如今风云变幻,朝局旦夕有变,吾等甚为大莫离支的麾下,自当维护大莫离支之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高铁离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重新落坐之后,颔首道:“公子所言甚是。”
虽然对于长孙冲一上来就摆出高姿态不大舒服,但是也明白长孙冲说的有道理。只不过以他的资格是很难见到渊盖苏文当面请示的,那就只能将渊盖苏文的女婿奉为上官,言听计从。
长孙冲点点头,甚为满意,喝了口茶水,随口道:“大城山山城之布防,贤弟可知晓详情?”
高铁离道:“大城山山城是由大莫离支的亲弟渊净土负责,与安鹤宫皆疏于平穰城布防之一部,有相互协同、彼此支援之责,却互不统属。公子想要了解大城山山城的布防情况,还需亲自去问渊将军才行。”
心里却有些腹诽。
且不说以他的官职身份无法干预大城山山城的布防,即便有那个权力,却也如何敢去过问渊净土?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亲弟,固然并无渊盖苏文之权势,但是脾气却是一般无二,暴戾得很……
长孙冲面色如常。
他虽然窃取了平穰城的布防图,却也只是粗略的布防计划,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并未涉及,想要将平穰城内外的布防彻底摸清楚,还得需要下更多的功夫才行……
第九百六十七章 献计献策
大城山山城防御北方南下之敌,安鹤宫护卫七星门,拱卫京畿,这两处驻军之所便相当于平穰城的“门闩”,唯有尽数攻陷,才能直抵平壤城下。只要尚存一处,对于攻略平穰城都会成为一块绊脚石,甚至弄不好会被拦腰截断、里外夹击,导致大败。
先前长孙冲送去李二陛下那边的“平穰城布防图”虽然载明了平穰城附近的防御态势,但是对于各部的兵力、战略、任务却并无直接之说明,若是能够将这些都摸得清清楚楚,届时唐军直抵平穰城展开强攻,势必易如反掌。
而他长孙冲之功绩,足以算得上是“东征第一”。
休说前罪勾销、重返长安不成问题,封一个国侯也全无问题……
……
连续几日,长孙冲都窝在安鹤宫,将宫内驻军的数量、兵种、布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开始谋算如何能够接近大城山山城,探听山城内的虚实。
左想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法子接近渊净土,干脆直接登门拜访。
渊净土乃是渊盖苏文的弟弟,他现在算是渊盖苏文的女婿,真真的一家人,登门拜访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惹人怀疑……
大城山山城很是宏大巍峨,将大城山的六座山峰连接一处,总体呈椭圆形,城墙总长三千余丈,各种防御设施及其完备,是平穰城附近最大的驻兵军营。
得知长孙冲前来拜访,渊净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山城迎接。
他固然脾气爆裂,但是其兄渊盖苏文的爆裂更在他之上,若是被其兄知晓自己冷落他的女婿,怕是会将自己叫过去训斥一顿,是他颜面扫地……
“哈哈,贤侄今日怎地有瑕前来?愚叔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渊净土一见面便把臂言欢,将姿态放得非常低。渊氏一族虽然权倾高句丽,但是核心人物乃是渊盖苏文,威望实力放眼整个高句丽不做第二人想,他岂敢轻慢兄长的女婿?
更别说,这个女婿还是大唐名门长孙世家的子弟,这其中可关切着太多的利益……
长孙冲反手握住渊净土的手掌,温和笑道:“二叔何需如此?小侄今日得闲,前来拜会二叔,本想请教一些军务,二叔这般客气,实在是令小侄受宠若惊啊!”
两人虚与委蛇,笑得虚伪……
渊净土打个哈哈,道:“走走走,愚叔已经命人备下好酒,咱们好生喝一杯,正事稍后再谈。”
便扯着长孙冲的手,进了山城南门。
山城南门是靠着平穰城的这一方,门高六丈有余,筑台和柱石都用附近山上开采的打磨好的方形花岗岩砌筑,上面筑有城堞。
门楼正面五间、侧面两间,上下两层。筑台后左右两侧设有台阶,粗大的鼓肚柱给人以安全感。内侧四根柱子兼作二楼的柱子。内部是统天棚,令人觉得开阔爽快。庑殿式屋顶增添了庄重的建筑美,在屋脊两端和一楼飞檐上部有鸱吻装饰。门楼内外都施了华丽的丹青,丹青花纹主要是藤纹、云纹、火焰纹等,还画有手持刀、枪、盾的步兵和披上铠甲的骑马武士雄赳赳行进的场景、骑马的猎人边跑边猎虎、鹿等动物的雄姿。
可谓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甚至比之巍峨厚重的长安城更多了几分奢华精致之感。
都说辽东乃是穷乡僻壤,底层百姓的生活固然有如牲畜奴隶一般,但是上层贵族却是骄奢淫逸、享受奢华……
两人携手入内,进了富丽堂皇的衙署,方才分别落座。
渊净土让人奉上香茗,捋着胡须嗟然一叹,颇有些遗憾道:“大唐出产之茶叶,已然风靡天下,国人皆爱之。然则其价贵比黄金,非等闲可以享用。愚叔虽然执掌数万大军,然则克已奉公、两袖清风,实在是买不起那等上等好茶,只能以次品待客,万望贤侄勿要嫌弃,惭愧,惭愧。”
长孙冲有些无语,这也太过直白了吧?
此等“勒索”之法,实在是缺乏技术含量……
便颔首道:“岂止是二叔因其价贵,望而兴叹?即便是在大唐国内,真正上品的好茶亦是有市无价,王侯贵族趋之若鹜。不过家中亦曾在江南购买几亩茶园,栽了几颗茶树,稍后小侄给家中休书一封,待到下一次有家人前来平穰城,定会带上几斤好茶,孝敬二叔。”
区区几斤茶叶算得甚?若是能够拉近与渊净土的距离,再多都舍得……
渊净土面露喜色,抚掌大笑道:“贤侄爽快!哈哈,来来来,喝茶。”
他是真的欢喜。
茶叶如今早已成为风靡天下之物,更被贵族所推崇。然而在高句丽、百济、倭国这样的国家,即便是帝王将相、家资巨万,也未必能够买得到真正的好茶,价比黄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那些好茶大唐国内都供不应求,谁会拿到外国来贩卖?
待客之时沏上一壶好茶,能够真正显示一个家族的底蕴。
因为那东西没点关系根本淘换不来……
喝了杯茶,说了几句闲话,关系亲近起来。
渊净土道:“愚叔已经让厨房备下酒菜,待会儿咱们好生喝几杯。不过贤侄今日前来,怕是不仅仅来看望愚叔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话直说无妨,但凡愚叔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长孙冲放下茶杯,斟酌一下,缓缓道:“既然二叔这般畅快,那小侄也不藏着掖着。实不相瞒,大莫离支委任小侄提督安鹤宫守军,实在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啊!安鹤宫乃是平穰城之门户,安鹤宫若失,七星门必然不保;七星门不保,整个平穰城便大门洞开……小侄才疏学浅,陡然担此重任,唯恐出了差错辜负大莫离支之信任,夙夜难寐。故而今日厚颜前来,向二叔请教。”
“呵呵……”
渊净土目光闪烁,想了想,叹气道:“非是愚叔不肯帮忙,实在是如今局势危险,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然打到安市城下,谁也不知安市城到底能够坚守几日。一旦安市城失守,唐军倾巢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直抵平穰城,到那个时候,咱们除却拼死力战、以报王恩之外,尚有何法呢?”
高句丽朝野上下,都认为唐军不可战胜。而唯一能够保住江山社稷的办法,就是效法之前击溃前隋之时的战略,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只有让唐军的战线不断的扩张,然后一步一步的阻击唐军,使其进展缓慢,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亡高句丽,等到冬季来临,唐军必然自行撤军。
而这等拖延战术之关键,就在于安市城能否受得住,亦或说,能否多坚守一些时日。
只要安市城在,就犹如在辽东余下一颗钉子,唐军不敢倾巢南下,直扑平穰城。
若安市城失陷,则唐军再无顾忌,可以从容整顿军队强渡鸭绿水,一直打倒平壤城下,迫使高句丽与其决一死战。
长孙冲亦是一脸担忧,叹息道:“二叔直言,小侄认同。除此之外,小侄还发现咱们的一个巨大缺陷,若是唐军当真直抵平壤城下,咱们怕是难以为战、必输无疑。”
渊净土蹙眉道:“什么缺陷?”
野战肯定是打不过唐军的,但是若二十余万大军依托平穰城,借助山水地利,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怎么就必败无疑、难以为战了?
长孙冲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轻声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咱们各部之间互不统属,皆要听从大莫离支府的号令。战场之上局势千变万化,与唐军决战本就命悬一线,若是再任由战机错过,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渊净土捋着胡子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那么依贤侄之见,有何良策可杜绝此等弊端?”
第九百六十八章 联合演习
长孙冲手里婆娑着茶杯,缓缓道:“咱们可以事先多进行几次实战演练,假象唐军从北向南而来,针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战况予以演练。如此,假若当真唐军南来,也不至于临敌对战束手束脚,彼此无法协同。”
渊净土沉吟不语,一时间难以委决。
大规模的实战演练,的确是解决各部队之间协同默契的好办法,这一点他是认可的。
但是这样的演练近乎于实战,一旦浩浩荡荡的展开,会否对平穰城内外造成慌乱?
他干脆直言道:“这个办法不错,但是需要大莫离支以及朝廷的允可才行。否则一旦展开,会得失平穰城内的百姓误以为唐军已经将要抵达,那会引起恐慌的,这个责任咱们背负不起。”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渊盖苏文的性格,一旦他们的演练引起平穰城内的恐慌,为了平息民怨,渊盖苏文定然将责任完全推卸到他们头上,所有罪责他们来背,而且必然予以严惩。
那位是绝对的六亲不认……
长孙冲也有些皱眉。
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唐军攻城拔寨长驱直入,已经将安市城围困多日连续狂攻,或许下一刻就会传来安市城失陷的消息。平穰城内外早已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每日里无数百姓商贾奔出城去逃亡南方,使得平穰城人人自危。
若是这个时候进行大规模的演练,百姓商贾门不明真相,还以为唐军打过来了呢,必然一片恐慌。
可若是不能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演练,自己又如何能够彻底查明大城山山城的实力,以及详细的战略布置?
仓促之间,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两人正在踟蹰之时,忽然外边有亲兵“噔噔噔”的疾步而入,手里捏着的战报高高扬起,惊惶道:“大帅!前方战报,安市城陷落!”
“当啷”渊净土差点失手将茶杯打翻,面色骤变,大声道:“呈上来!”
那亲兵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渊净土面前,双手将战报奉上。
渊净土接过,一目十行,看完之后长叹一声,将战报递给长孙冲,面色灰败,连连摇头:“连乙支文德都败了,安市城陷落,守军全军覆没!”
很是失魂落魄。
安市城不可能抵挡得住唐军的进攻,这本是在预料之中的。然而之前数十万唐军被阻挡于安市城外不得寸进,每日里折损无数兵卒却依旧奈何不得安市城分毫,却让高句丽上上下下忽然升起了无限憧憬。
或许,那位坐镇安市城的一代名将乙支文德,能够复制多年前的“萨水之战”,如同击溃三十万隋军那般,再一次将数十万唐军尽数击溃?
哪怕不能击溃,只是稳若磐石的抵挡住唐军的狂攻,待到秋冬来临,那也是大获全胜啊!
失落并非完全来自于失败,因为事先已有心里准备,失败并非不可接受。然而陡然升起的看似胜利在望的情绪,却又忽然之间发现所谓的胜利只是奢望,那种由云端直接坠落地面的落差感,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长孙冲仔仔细细的看着战报,心里也有些唏嘘。
唐军围城接近两个月,不断的进行狂攻,始终未能破城而入。终于无法接受拖延战局的后果,遂在大唐皇帝亲自督战之下,全军猛攻,不计伤亡。安市城城墙被唐军火药炸毁多处,无法抵挡数量占优的唐军突袭,终于城墙陷落,被唐军杀入城中。
破城之后,守军宁死不降,与唐军展开巷战,杀敌无算,只可惜敌众我寡,招致惨败。
唐军放开南城一线,溃兵由此奔逃,却被唐军预先埋伏在打雀谷附近的骑兵尽数截杀。
乙支文德被炸死在帅府之中,英勇就义…
唐军已然直扑鸭绿水,不日即将抵达泊汋城、大行城。
战报之上,甚至提到安市城一战唐军损失惨重,共计有三十万人被守军击杀……
长孙冲无力吐槽。
感情当初乙支文德曾在“萨水之战”当中击溃三十万隋军,所以高句丽人就认定“三十万”这个数字了?想想也不可能。安市城只有那么大,兵力就那么多,唐军狂攻之下必然有所侧重,不可能每一处都要直面守军的疯狂阻击,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伤亡?
再者说来,唐军虽然号称百万,但是实际上只有六十余万,若是一战打掉一半,自当清剿残余,稳守辽东,将战果巩固,哪里还有余力直抵泊汋城,希望跨越鸭绿水攻打平穰城?
……
渊净土叹息道:“唐军势大,势如破竹,此刻安市城陷落之消息传回,平穰城内必然人荒马乱,惶恐不安。”
泊汋城、大行城这两座扼守鸭绿水渡口的城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挡唐军的前进。两座城池只需一座失守,唐军便可以战局渡口,顺利渡过鸭绿水。
自鸭绿水至平穰城,虽然途中山岭纵横、水道密布,但是并无坚城可守,以唐军之战力,必定长驱直入,无可阻挡,用不了多久便可直抵平壤城下。
只要唐军抵达平穰城,那么即便是秋冬来临,也不可能迫使唐军撤军,因为避开了辽东泥泞封冻的道路,又有浿水可以为唐军源源不断的提供的辎重补给,哪怕将平穰城围个三两年,都是轻而易举。
大势已去啊……
外面又有兵卒进来,说是大莫离支召见,即可前往大莫离支府商议军事。
两人不敢怠慢,虽然厨房那边已经备好了酒宴,却也当即起身,一起前往大莫离支府。
路上,渊净土对长孙冲说道:“稍后,吾会向大莫离支请示施行各军联合演练,贤侄只在一旁附和即可。”
长孙冲颔首道:“如此甚好。”
两人自七星门入城,所到之处,携家带口奔散逃亡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只是各处城门已被兵卒戒严,许进不许出,导致街道上甚为拥挤,百姓商贾携家带口呼天抢地,一片混乱。
来到大莫离支府,两人翻身下马,进入府中议事堂。
堂内已然坐满了大莫离支府的属官,尽是渊盖苏文之信服亲信、嫡系人马。
渊盖苏文跪坐在主位,一双鹰隼一半的眼眸扫视面前众人,见到城外的渊净土与长孙冲也已经尽皆入座,这才开口道:“安市城之战报,诸位想必都已知晓。安市城失陷,泊汋城、大行城也难当唐军铁骑,唐军强渡鸭绿水直扑平穰城,已成定局。接下来,吾等要好生部属平穰城之防务,力保城池不失,绝不可让国祚断于吾等之手!”
“喏!”
堂上众人齐声应诺,气势倒还可以。
当然,这也只是在渊盖苏文面前,下堂之后,到底会不会有人干脆卷了公款携带家眷逃之夭夭,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平穰城的布防早就订下,也没什么可以更改,只不过是额外敦促一番,让各部都感受到大敌当前的紧迫,不可轻忽视之。
倒是平穰城内的只需维持,需要下一番功夫。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之后,渊盖苏文看着长孙冲道:“汝提督安鹤宫之守军入城协助维持秩序,凡有哄传谣言者、弃城而逃者、打砸烧抢者、图谋不轨者,无论何等身份、何等官职,当场抓捕,予以严惩!若有武力反抗者,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哄!”
堂上顿时一片议论,大家都目露惊讶的看向长孙冲。
此等权力,等于将平穰城操之于手,无论王族勋贵、贩夫走卒,尽皆在其控制之下,由此可见渊盖苏文对长孙冲的器重与信赖。
大家心思各异,更多是琢磨着无论此战胜败,往后都要好好巴结这位大莫离支府的“驸马”……
长孙冲也楞了一下,连忙道:“喏!臣下必定不负使命!”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有了这等权力在手,大可以从容配合唐军攻城,甚至关键时刻偷偷打开城门都不无可能……
第九百六十九章 王幢何在?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
渊净土与长孙冲对视一眼,留了下来,渊盖苏文瞅了两人一眼,一起回到一侧的书房。
“可是有事?”
渊盖苏文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渊净土便将“联合演练”一事说了,末了,恳请道:“眼下平穰城汇聚了国内精锐的二十万军队,又有扶余王增援而来的十万大军,看似兵多将广,或可勉力一战,实则彼此之间互不统属,一旦战事焦灼,缺乏默契与配合经验的弱点便会尽数暴露。这样一支散乱的军队,如何对抗横行天下的唐军?还请兄长三思。”
渊盖苏文沉着脸,斟酌半晌,瞅了长孙冲一眼问道:“世侄亦是如此认为?”
长孙冲忙道:“正是。”
“嗯。”
渊盖苏文又想了想,这才颔首道:“演练一番,增强各部队之间彼此的默契,那也是好的。既然如此,你们回去准备吧,王上那边,回头吾过去通知一声即可。不过你眼下首要之任务,还是维持平穰城的治安,但凡有人扰乱秩序,必须予以严惩!惹了什么大人物,自有吾给你撑着,但若是平穰城内动乱不息,吾可要拿你问罪!”
长孙冲心底一紧,连忙应下:“喏!”
眼下唐军即将南来,气势汹汹,平穰城内上下恐慌,想要压制下去使得秩序井然,实在太难。不过好在有渊盖苏文背书,自己又不打算在高句丽一直待下去,毋须顾忌人心、民愤,可以放手施为,倒也不算太难。
大不了就是杀人呗,挑着那出头的高官显贵杀上几个,百姓商贾也就老实了……
两人从大莫离支府出来,又一起出城。
到了七星门外,长孙冲冷不丁想起一事,好奇问道:“素闻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号做‘王幢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比之大唐皇帝麾下的‘玄甲铁骑’亦是不遑多让。可在下却为何一直未曾得见?”
高句丽王座下,维持着一支常备军“王幢兵”。
王幢兵的人数一般不会超过万人,早期士兵都来自高句丽王出身的桂娄部,后期逐渐吸纳了一些各族群的贵族子弟。这支军队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平时负责守卫王宫和首都,战时随王出征。
及至高句丽王室式微,渊盖苏文崛起,这支部队便渐渐被其渗透,成为忠于大莫离支的重要武装,但是战斗力却并未下降。
这样一支精锐中的精锐,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长孙冲来到平穰城多时,却从未得见。
若是摸不清这支军队的动向,或许对于将来唐军攻伐平穰城增添变数……
渊净土骑在马上,瞅了一眼长孙冲,见其并无多少异常,或许当真只是好奇,便提醒道:“‘王幢军’之存在,乃是大莫离支最为重要的护卫力量,最好别去关心这支军队,否则一旦被大莫离支认为是别有用心……哈哈,贤侄是聪明人,当明白愚叔的意思。大莫离支运筹帷幄、妙算天下,事事皆有准备,吾等秩序依附于骥尾,忠心任事即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免得横生枝节。”
言罢,打马前行,越过安鹤宫,直接返回大城山山城。
长孙冲策马立于安鹤宫外,望着渊净土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惊悸。
难道自己被渊净土看出了什么?
又张目眺望着平穰城的城墙,心底狐疑:这“王幢军”到底在何处?
*****
安市城。
城内的残余敌军已然肃清一空,敢于反抗者尽皆遭受屠杀,更有一些趁乱逃出安市城结果被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截杀于打雀谷。
可即便如此,依旧归拢了大概不下于两万降卒。
若是搁在以往,如此至多的降卒如何安置定要大费周章,但是自从房俊建议将薛延陀降卒改组成为“建设兵团”,放置到大唐国内各地承担兴修水利、开山铺路、涉水架桥、采伐矿石等等工程之后,朝野上下都尝到了甜头。
毋须给于津贴补助,只需供应少许饭食,完全不用顾忌工地之险恶条件,死掉再多也不心疼,更不用担心御史言官弹劾,还能大大减少大唐子民需要承担的徭役,简直一举多得。
据说先秦之时便是采取此等方法,将降卒于囚徒编于一处,修长城、建陵寝,事半功倍……
这些高句丽降卒需要先行派遣兵卒将其押送回国,然后由兵部将其打乱编制,再与工部协商,派遣至需要开建工程之处,之后派兵看守即可。
李二陛下在休整一新的帅府当中处置完公务,将毛笔搁下,甩了甩手臂,喝了口茶水,便见到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走了进来。
数月之间,原本面容红润、精神矍铄的长孙无忌已然两鬓雪白、神情颓然,衰老了何止十岁?
再不复当初“贞观第一勋贵”之风采……
固然对于长孙无忌种种作为极为不满,但是到底情份尚在,李二陛下心底唏嘘不已,微笑着道:“几日未见辅机,身子可还要?军中一些顺遂,可多歇一歇,好生调养为宜。”
将长孙无忌叫道跟前入座,亲手给斟了杯茶。
长孙无忌躬身谢过,双手接过茶杯,轻轻放在面前桌案上,声音沙哑道:“吾家那孽子来信,说是已经取得渊盖苏文之信任,被委任为安鹤宫守备,负责率领一军驻守七星门。另外,他正设法了解平穰城各处驻军之虚实、战略,一旦有所查获,会即刻将消息传回。”
李二陛下沉默少顷,颇为感叹。
倒非是感叹长孙冲有家不能回不得不流亡天涯,那是他自找的,自己亦曾如亲子一般相待,留在身边栽培提拔,结果却用反叛来回报自己。他只是在感叹长孙无忌英雄一世,临老却落得一个子孙飘零、家世飘摇的下场。
他与房玄龄斗了半辈子,如今房玄龄致仕告老,闲来修书论文、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政治遗产亦有儿子继承,保持家门不坠、荣宠不衰。而长孙无忌却数子惨死,长子流亡,阖府上下人丁凋零,家门荣耀难以为继……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世家门阀来说,从来就不在乎个人之生死荣辱,却无比在意家族之传承。
等到长孙无忌故去,谁能承担起家业,肩负其长孙家的荣光?
后继无人,这才是最为悲哀的事情。
所以长孙无忌不遗余力的希望能够赦免长孙冲之罪孽,使其终有一日能够回归长安,继承家业。
为人父者,不得不为儿子殚精竭虑,着实令人可怜又无奈……
李二陛下轻叹一声,响起当年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子的宠爱与器重,不由得有些心软。
或许当时长孙冲也只是一念之差,因为对于太子的怨恨这才走上歧途,意欲废黜太子更换储君,倒也不算万劫不复。
毕竟,对于男人来说那等伤残简直生不如死,心中有些怨愤,能够理解。
再者说来,以长孙冲目前之身份、地位,纵然赦免其谋反之罪,准许其重返长安,非但不能继承长孙家家主之位,甚至连朝廷一个小吏都不得担任,又能翻起什么样的浪花呢?
便沉声说道:“辅机可叮嘱大郎,只需立下殊勋,朕自然不会食言,定然赦免其罪,准其重返长安。只是渊盖苏文极为狡诈,让他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误入渊盖苏文之阴谋。”
说到底,人家渊盖苏文亦是一方豪雄,能够将高句丽王彻底架空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无论传言其如何残忍暴戾,其能力绝对首屈一指。这样的人物,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哄骗,更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布置被敌人侦知。
万一渊盖苏文发现长孙冲阳奉阴违,暗地将平穰城的布防情况告知唐军,说不得就能将计就计,设下埋伏。等到唐军按照长孙冲提供的布防情况进攻平穰城,搞不好一步踏入渊盖苏文事先设好的彀中……
细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消息之真假、传递是否及时,每一样都干系重大。
一个假消息,往往比没有消息更加危险,所造成的危害也大得多……
第九百七十章 隐患重重
长孙无忌慎重道:“陛下放心,老臣已然多次叮嘱大郎,渊贼奸诈,要处处留心,所有信息都要反复甄别、鉴定真伪,以免为敌所趁。大郎素来聪慧,加之又有如今之身份掩护,必然会取得渊贼之信任,亦能够处理好自身之处境。”
家中诸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自长孙涣自绝于府门之前,长孙无忌的所有心思便重新放到流亡在外的长子身上。固然即便得到李二陛下之宽宥,赦免当初谋反之罪,长孙冲亦无可能接任家主之位,但是以长孙冲之智谋心性,占据嫡长子的名分大义,依旧可以完整的掌控长孙家族。
也唯有这个长子,才有可能使得长孙家族在往后可以预见的一段艰难岁月当中,稳定家族根基,保存他日重新崛起之希望。
余子碌碌,太过平庸,家族落在他们手中怕是难以躲过朝中的风起云涌,迟早舟覆人亡,家族破败……
故而,此番长孙冲潜伏高句丽戴罪立功,家中予以全力支持,养了无数年的死士都已经派去平穰城,协助长孙冲。
此等情况之下若长孙冲依旧没能达成“戴罪立功”之目的,那可当真就是天要亡长孙家了。
李二陛下颔首,没有做声。
固然因为权力之争夺使得他对长孙无忌颇多怨言,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是有所疏远,颇有一些“分道扬镳”的意味,但是对于长孙无忌的能力,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既然长孙无忌一手掌控长孙冲的行动,那么自然无需担忧。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考量,长孙无忌都不可能愿意见到东征失败,因为一旦东征失败,长孙冲重返长安之路就算是彻底断绝,往后余生,也只能漂泊在外、流亡天涯……
喝了口茶水,李二陛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高句丽王室有‘王幢军’,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如今已然尽数倒戈于渊贼帐下,大郎可曾探明这支军队现在何处,有何动作?”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缓缓摇头,道:“大郎亦曾四处打探,但是直至目前为止,依旧未能探知‘王幢军’所在,更不知其有何动作。”
李二陛下便感叹道:“所以啊,渊贼奸诈,定然埋有后手,切切不可轻忽大意。”
这话既是警告长孙无忌,让他通知长孙冲要处处在意,更是提醒自己,切莫以为攻陷了安市城,余下的高句丽领地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凶险,只等着兵临平穰城完成千秋大业。
作为高句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王幢军”下落不明、动向不清,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若非另有谋算,何必这般藏头露尾?
对于这样一支久负盛誉的军队,自负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大意。或许凭借一支不足万人的军队并无法左右胜败战局,但是若计划得当,给于唐军重重一击却是轻而易举。
他自己麾下的“玄甲铁骑”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少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有着深厚的经验明白一直统一行动的强军会造成何等严重的破坏性。
长孙无忌颔首道:“老臣记下了,定会叮嘱大郎,一定要探明‘王幢军’之动向。”
为了确保长孙冲能够重返长安,他一丝一毫都不敢大意。
功劳越大,长孙冲重返长安一事便越是稳妥,纵然有一两个跳梁小丑出面反对,亦是难挡大局。可万一因为“王幢军”之故使得唐军损失惨重,岂不是凭白给那些仇人落下口实?
……
安市城一战而定,固然伤亡数万,但是自此辽东地域尽皆落入唐军所掌控,残余之高句丽乱军已然翻不起浪花,成不了气候,只能等着唐军分兵出来一一予以剿灭。
待到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统御两路大军直扑鸭绿水畔的泊汋城、大行城,驱使突厥、薛延陀、奚等部落组成多族联军展开狂攻,“安市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引起一片震荡,群情振奋,军民士气高涨。
已经搬到兴庆宫居住的太子李承乾接到辽东战报,狠狠的吐出一口气。
高句丽固然重要,其渐渐崛起之势已经严重威胁到帝国东北边疆之安危,稍有不慎便可能纵兵入寇,一旦被其突破渝关,倏忽之间便可顺势南下,饮马中原。
所以隋唐两代帝王才会调集重兵,意欲一举覆亡高句丽,剪除隐患。
然而对于李承乾来说,眼下高句丽是否覆亡,东征是否大获全胜,对于他的切身利益来说并没有太大干系。
关中能否守住,房俊能否坚守河西,这才是重中之重。
关中守不住,他这个监国太子便是尸位素餐、难当大任,反之若能够在此等危局之下护佑社稷,则威望大增;房俊能够守住河西,功勋便盖过当朝任何一位勋贵,反之一旦河西失陷,房俊必然死战到底,失去了这个强大之臂助,储君之位登时摇摇欲坠。
唯有东征尽快结束,父皇班师回朝,不仅关中得以固守,亦可出兵襄助河西,确保房俊万无一失。
坐在他下首的韦挺见到李承乾眉宇轩扬、喜气迎面,不禁笑问道:“是何喜讯,使得殿下这般开心?”
李承乾随手将战报递给韦挺,感慨道:“安市城大捷,二十万高句丽守军全军覆没,眼下想必大军已然挺进至鸭绿水畔。一旦越过鸭绿水,高句丽再无坚城可守,大唐可直抵平壤城下。东征之战,胜利在望。”
稍后这份战报是定要昭示天下的,以此提振军民之士气,否则吐谷浑反叛带来的恐慌会极大影响关中之稳定。
提前给韦挺看看,未尝不可。
京兆韦氏乃是关陇贵族的一支,一直以来低调隐忍,眼下却有兴起之兆,且与关陇贵族渐行渐远,隐隐有另立门户之意。
将其拉拢至东宫体系之中殊为不易,但彼此关系缓和,却对储君之位的稳固大有裨益。
只不过……
韦挺看过战报,亦是喜形于色:“陛下雄才伟略,此番御驾亲征,定当创下千古赫赫之功勋,吾等仰望君威,崇慕备至矣!若是此时能够促成族侄韦正矩与晋阳殿下至婚事,待到陛下得胜还朝,可谓双喜临门,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就有些头疼,婉拒道:“足下当知晓父皇对于兕子之宠爱,她的婚事是必然要经由父皇允准的,旁人谁也不能干预。孤岂敢越俎代庖,惹得父皇不满?此事不妨等到父皇还朝之后,韦家再正式提及,方为稳妥。”
开什么玩笑呢?
前不久房俊才刚刚与韦家闹了一场,虽然最后双方偃旗息鼓大事化小,可是如今房俊刚刚出征,我这边就答允兕子与韦家之婚事,这让房俊怎么想?
他断然不会去做让房俊误会的事情。
韦挺却锲而不舍,笑着说道:“微臣自然知晓陛下将晋阳殿下视为掌上明珠,晋阳殿下之婚事也必须陛下允准方可。韦家上下对殿下您敬佩拥戴,还需先征询殿下之意见,若是殿下同意,微臣才好向陛下求婚。”
李承乾蹙眉,心中有些不悦。
兕子的婚事的确需要父皇允准才行,可问题是自己好歹亦是一国之储君,若是自己先行答允此事,父皇纵然不愿,却也要给自己留下几分颜面,说不得就得无奈答允此事。
韦家的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可父皇纵然给自己留下颜面,心里的不满是肯定的。为了拉拢韦家,就使得父皇不满,还得罪了房俊,这笔账怎么算自己都是血亏吧?
对于韦家求娶兕子的执念,甚至让韦妃在宫中宣扬韦正矩如何如何优秀,怎样怎样的青年俊彦,试图通过这等手段营造出一种“既定事实”,使得其余有意求亲者知难而退,李承乾甚是不爽。
韦挺看着李承乾的面色,笑着又补了一句:“如今关中空虚,韦家愿意效忠殿下,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韦家都誓死站在殿下这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愤!”
李承乾霍然变色。
第九百七十一章 要挟储君
李承乾紧盯着韦挺,沉声道:“太常卿此言何意?”
什么叫“任何人图谋不轨,不利于殿下”?
最近从吐谷浑方面发回的消息,伏顺咽气就在这两日,一旦伏顺咽气,诺曷钵便会名正言顺的接任吐谷浑可汗之位,而后兴兵侵略唐境,夺回吐谷浑昔年沦陷于大唐之领土,以此来提振士气,增强威望,打倒顺利掌握整个部族的目的。
此等情形之下,战争一触即发,关中人人自危,陷入恐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宣扬什么不利的消息,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使得原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局进一步波澜汹涌,甚至忽然爆发亦未可知。
韦挺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笑容满面道:“殿下勿急,微臣只是向您表达忠心而已。至于京中各方到底有没有人图谋不轨、有不臣之心……微臣又岂能得知呢?那是‘百骑司’的职责,微臣即无能侦知,更无力阻止。不过无论时局如何转变,韦家上下,都愿意站在殿下身后,不求回报,只为忠心。”
答允晋阳公主下嫁韦家,咱们就是盟友;若是不答允,那么将来有什么事也休怪韦家作壁上观……这简直就是**裸的威胁。
李承乾再是好脾气,又岂能被臣子这般恐吓?
当即色变道:“此等事干系重大,太常卿还需慎言为好,否则一旦引起误会,未免不美。”
韦挺哈哈一笑,起身道:“殿下教训得是,微臣记下了。不过微臣还是那句话,日后但有差遣之处,只需传召一声,韦家上下披肝沥胆、万死不辞!微臣家中有事,暂且告退,不打扰殿下休息。”
这话意思更明白,什么时候答允将晋阳公主下嫁给韦家,韦家就什么时候站在东宫一方……他们家算准了只要李承乾答允晋阳公主的婚事,李二陛下便断然不会予以拒绝。
李承乾沉着脸,淡然道:“太常卿慢走,孤不愿送了。”
韦挺躬身道:“殿下留步,微臣告退。”
倒退三步,这才转身走出东宫。
殿内,李承乾面容铁青,即气恼于韦挺居然敢于威胁他这个太子,也惊惧于从韦挺话语之中嗅到的不寻常味道——京中怕是有事将要发生。
环佩叮珰,太子妃苏氏从后堂走出,轻盈的身姿来到李承乾身侧坐下,纤手握住李承乾微微攥起的拳头,柔声道:“殿下何必恼怒?这些人从来不曾真正臣服于殿下,只不过是往日里心里藏着的话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已,京兆韦氏自珍羽毛,即便京兆风云跌宕,他们也未必敢做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过臣妾不懂的是,韦家为何这般执着于求娶晋阳?再者说来,晋阳的婚事唯有父皇才能做主,即便您答允了,也并不作数……”
李承乾怒哼一声:“他们就是认定跑去父皇面前求亲,父皇定然不会答允,这才希望能够从孤这边走一条捷径,赌一赌父皇不会不顾及孤之颜面!”
太子妃温软细腻的手掌使得他怒气充盈的情绪略微缓解,顿了一顿又道:“韦挺定然是知晓了什么,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眼下京中形势复杂,父皇远征在外,吐谷浑反叛在即,所有意图不轨者都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之祸!”
他感觉压力太大。
谁能想到随着父皇御驾亲征辽东,朝中便爆出这样许多的隐患?
只要稍有不慎,他这个太子就要面临万劫不复之祸,休说继承大统了,搞不好连东宫上下的性命都保不住……
房俊那边是完全没指望的,能够受得住河西诸郡都算是烧高香,留下的半支右屯卫或许连玄武门都守不住。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只能是父皇尽快覆亡高句丽,然后班师回朝。
惊惧彷徨之余,李承乾也深刻认识到自己势力的不足。
这些年先是与魏王争斗,继而被父皇打压,后来又冒出晋王争储,这一场一场的斗争虽然一步一步的趟了过来,但是对于他自身的威望以及势力,却是残酷的打击。
否则何至于房俊出镇河西自己身边除了东宫六率居然再无可信之军队?
即便是东宫六率,可信倒是可信,但是整编时日尚短,纵然有李靖这等军事奇才负责整训,但是战斗力亦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
等到用兵之际,却是一筹莫展、两手空空……
太子妃握住李承乾的手掌,柔声宽慰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殿下莫要忧愁眼下之困局,古往今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这般趟过一道道坎、迈过一道道难?若是如此境遇之下殿下能够稳住长安,想必父皇定然欣喜,天下臣民更会认可,逆境求存,方为成事之道。”
这一番言语,当真将李承乾激励得斗志昂扬起来。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道理,眼下之困局比之父皇当年所面对之形势,岂可同日而语?而父皇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死局之中破茧而出,方才成就大业。自己若是能够熬过这一段危机,对于心性的成长、势力的巩固、力量的继续,都有莫大的好处。
到那个时候,才能真真正正成为“国之储君”!
否则单凭一个嫡长子的名分大义,谁服你?
李承乾振奋道:“爱妃放心,孤有正统大义在身,岂能倒在那些魑魅魍魉的算计之下?即便为了爱妃与一众儿女,孤亦会坚定心志、迎难而上,不辜负那些跟随孤逆流而上的臣子们!”
如今东宫围绕着太多的臣子,若是他这个储君被废,可以想见那些追随他的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李承乾或许性格软弱了一些,有些时候难以决断,但却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夫妻两个正相互宽慰,忽然听到内侍通秉,说是兵部左侍郎崔敦礼求见。
李承乾赶紧宣召,太子妃不宜接见外臣,避往后堂。
须臾,崔敦礼一身官袍,疾步入内,来到李承乾面前躬身见礼:“微臣觐见殿下……”
李承乾左手虚扶,笑道:“崔侍郎乃孤之爱将,私下里想见毋须多礼,快快入座。”
崔敦礼面容凝肃,却不入座,将怀中一份战报掏出,双手呈递而上,沉声道:“安插于吐谷浑内部的细作发回战报,吐谷浑王伏顺已然于七日之前去世,其子诺曷钵接替吐谷浑可汗之位,正式起兵反唐,不日即将横越祁连山,入寇河西诸郡!”
虽然明知此乃必然之事,但是如今确认吐谷浑已然反叛,依旧使得李承乾心底一沉。
接过战报,对崔敦礼摆摆手,道:“崔敦礼且坐。”
又命人奉茶,这才仔仔细细的看起战报。
半晌之后,李承乾抬起头,将战报放在一侧的书案上,轻轻吁出口气,问道:“越国公那边如何了?”
崔敦礼正襟危坐,答道:“三日之前已然抵达凉州地界,开始征调河西诸郡之兵力,开展防务。吐谷浑横越祁连山,只能穿越山涧峡谷,行走艰难,或许需要十余日才能抵达河西。这一段时间,越国公可以从容布置,以待强敌来袭。”
李承乾一只手抚着椅子扶手,心情沉重,迟疑一下,问道:“以崔侍郎之见,河西之战……到底有几分胜算?”
他始终不愿让房俊死守河西。
若是能够选择,他宁愿河西失陷、西域断绝,也想让房俊活着回到长安。这不仅仅是房俊能够给他的储君之位添砖加瓦,更在于他对房俊之敬佩、亲近。
河西今日丢失,来日尚可夺回。
房俊若战死河西,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崔敦礼却目光坚定,断然道:“河西之战必胜!殿下,无论何时何地,您都应当确信河西之战的胜利,否则军心不稳,遗祸无穷!”
第九百七十二章 下马威
李承乾悚然而惊,继而颔首,沉声道:“崔侍郎之言甚是,河西之战必胜!”
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令百万精锐狼奔豸突、一败涂地,亦可令乌合之众背水一战、以少胜多。
眼下关中局势动荡,皆因河西而来,若是连太子都不相信此战可以获胜,那么朝野上下岂非愈加悲观?一旦军心士气尽丧,且不说河西之战最终之结果如何,怕是关中首先爆发内乱。
万一兴起“逃亡潮”,百姓商贾尽皆逃出关中避难,首先要背负责任的就是他这个监国太子。
只要军心士气稳定,即便河西之战失败,届时调集一切力量未尝不可一战;可若是军心动荡、士气崩溃,一旦河西之战失败,京畿之地一片哀鸿,帝国根基必将动摇。
且不说最终吐谷浑是否覆亡,他这个太子怕是只余下被废黜一途……
崔敦礼恭声道:“殿下,越国公在河西抵御吐谷浑,然而关中亦要倍加小心。此刻关中空虚,可战之军队极其有限,且其中多有居心叵测者,当真有事,未必便能够竭尽全力护佑社稷。”
李承乾忙问道:“该当如何?”
关中兵力空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很难调集足够的军队予以应对,他实不知哪里还能抽调兵马,稳定朝局。
崔敦礼摇头道:“长安附近之兵马,或许进取不足,但守成却绰绰有余。右屯卫驻守玄武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确保皇城门户不失。东宫六率虽然仓促整备,但是卫公当世奇才,岂能不堪一战?而且殿下莫要忘记,城外贞观书院之中,千余名学子日夜操练、枕戈待旦,到了关键时刻,必是一支奇兵。”
李承乾愈发惊奇了:“右屯卫只剩下半支,虽然如今刚刚征募了数千青壮,可是总数加一起尚不足两万,如何能够坚守玄武门?东宫六率……固然有卫公精心操练,战力如何,尚在未知之数。至于书院子弟,不过是一群毛头小子,要么是世家子弟、风流纨绔,要么是寒门学子、身虚力弱,如何称得上奇兵?”
算来算去,除去半支右屯卫尚有一战之力,余者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若是将京畿稳定寄托于此,怕是要悔之不迭……
崔敦礼却笃定道:“微臣岂敢有半句妄言?越国公未雨绸缪,早已安排调配此事,就是防着有朝一日京畿动荡。右屯卫固然只剩下半支,也足够碾轧左屯卫。东宫六率中勋贵子弟被剔除大半,新近招募的皆是寒门青壮,战力飙升的同时,不虞被世家门阀所拉拢腐蚀。而书院子弟数月以来连续高强度操练,各个身强体壮的同时,更教授火器应用之法。这些学子聪慧敏捷,掌握火器比之军中那些惯用刀枪剑戟的兵卒更加熟练。”
火器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以让士兵更快的形成战力,且很少受到身体素质的影响。
书院学子虽然只有千余,但是临战之时装备火枪、震天雷,上下齐心、众志成城,战力绝对不下于任何一支军卫的同等兵卒。
李承乾愣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越国公老诚谋国,未雨绸缪,实在是孤之肱骨矣!”
对于房俊的政治眼光,他素来钦佩。然而如今方才发现,房俊从不打没把握之仗,眼下想起他建议自己将东宫六率掌握手中,然后进行整顿训练,又瞒天过海的将书院子弟拉出去“军训”,却是在一步一步的巩固东宫的力量。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今日局势之恶化?
一旦有事,房俊的这些准备每一样都是保命的东西……
崔敦礼亦道:“越国公惊才绝艳,实乃不世出之能臣,微臣敬佩无地。”
旁人都只看见房俊所取得的成就,但是他们这些跟随在房俊身边的人,愈发对房俊的高瞻远瞩心折不已,尤其是火器之研发、建造、应用,更是开天辟地!
李承乾颔首道:“京畿防务,孤还需崔侍郎多多帮衬,无论何时,可直接前来兴庆宫觐见。值此危机之际,吾等自当君臣一心,护佑社稷,待到大获全胜,孤决不亏待!”
崔敦礼连忙起身,躬身沉声道:“微臣愿效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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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屯卫行至凉州,大军浩浩荡荡,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吐谷浑意欲反叛之消息,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河西诸郡人心惶惶。百姓也都听闻了关中兵力空虚之事,年老之人更想到当初吐谷浑纵横河西之时的残暴,岂能不心惊胆战?
然而这年代交通不便,“故土难离”一词中的辛酸难以描述,所以明知吐谷浑兴兵犯境之时,恐要遭受荼毒,却也只能向上苍祈祷,希望大唐可以击退敌酋,护境安民。
等到知晓出镇河西的乃是当朝名将房俊,河西军民不禁额手相庆。
虽然在长安官场房俊的名声不大好,尤其是世家门阀对他深恶痛绝,但是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房俊却是年轻一辈少有的“战神”,且爱民如子、品格高尚。一个曾覆亡薛延陀、远征西域的名将,焉能被小小的吐谷浑击溃?
闻知房俊大军前来,百姓自发相迎,欢声笑语……
凉州城外,房俊顶盔贯甲骑在马上,笑容满面的向着道路两侧的百姓挥手示意,裴行俭则带着兵卒向百姓们道谢,安抚他们的情绪,但是所有“犒劳”却一概不收。
一个胡须花白、衰老瘦弱的老者拉着裴行俭的手,硬是要将手里的一篮子鸡子塞到他手里。
裴行俭笑容满面,婉拒道:“老丈,咱们右屯卫乃是朝廷的军队,粮秣辎重自有朝廷拨付,并不曾有丝毫短缺。这些东西还请您收好,补补身子,您多活一日,便是咱大唐的祥瑞啊!”
老者却坚持不肯收回,裂开掉光了牙齿的嘴,呵呵笑道:“老朽今年七十岁了,早死晚死,有什么打紧?当年亦曾追随隋炀帝远征辽东,幸得残躯苟活至今,早就赚够了。后生,拿上这些鸡子,给袍泽们补一补,多杀几个蛮胡!”
裴行俭无法,只得说道:“好教老丈知晓,咱们右屯卫有严令,禁止索取百姓一针一线!今日在下若是收了您的鸡子,明日大帅就能将在下明正典刑!还请您莫要为难在下……”
与此同时,他带领的兵卒也不断的婉拒想要将家中出产拿来“劳军”的百姓,无论何物,一概不收。
此等高洁之行为,使得百姓们热泪盈眶,连声称赞。
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古往今来,兵匪的德性其实差不了太多,很多时候为了征集军资,军队强制征用民间物资如同家常便饭,何曾见过这等将东西送上门却坚持不受的军队?
……
百姓们一路相迎、歌功颂德,房俊自然也很开心。军队征战,从来都不只是兵卒自己拼死杀敌就可以的,军民一心非常重要。
但是等他到了凉州城外,看到前来迎接的凉州守将,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城门之外,凉州守将尉迟宝环率领麾下兵卒上前相迎:“末将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见过越国公!”
他身后两人也上前,施礼道:“末将甘州守将段琥,末将肃州守将侯莫陈雰,见过越国公!”
余者尽皆上前见礼。
房俊骑在马上,面容阴沉的俯视众人,手里马鞭轻轻甩动,沉声道:“段琥,侯莫陈雰,汝二人身为甘、肃二州之守将,值此危机之时不固守城池,反而跑到凉州来阿谀逢迎,该当何罪?”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登时吓了一跳,前者忙道:“越国公休要误会,吾等只是前来与尉迟将军商议联合镇守之策,并非单为了迎接越国公您……”
房俊却不等他说完,手里马鞭挥了一下,下令道:“汝二人擅离职守、阿谀钻营,违背军令。来人,将此二人卸去衣甲,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段琥、侯莫陈雰两人面色极其难看。
“下马威”打到咱们兄弟身上来了?
娘咧!
第九百七十三章 军法第一
“退下!”
段琥两臂一振,将上前欲将他二人拿下的兵卒推开,直起身,双目圆瞪对视房俊,非但并无半分惧怕之色,反而梗着脖子道:“越国公这就过分了吧?吾等奉皇命镇守河西,如今你越国公前来,为表敬意,吾等疾驰百余里而来,您不感念吾等尊敬之情也就罢了,却又为何要将吾等杀鸡儆猴?咱们虽然平素来往不多,可说到底那也是老少世交,这般做法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周围兵卒见到段琥发飙,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
“房二棒槌”的威名威震关中,哪个敢在他面前这般说话?简直就是找死啊……
但是细思之,段琥之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段琥乃是郧国公殷开山的侄子,殷开山之子早丧,便将兄长的儿子过继为嗣子。段琥之父是殷开山的兄弟,故而殷开山对于自家子侄甚为宠溺,段琥年方二十,便给谋了这个凉州守将的职位。
殷开山为人低调,谦虚隐忍,与光风霁月的房玄龄甚为投契,两家交好。
侯莫陈家虽然已经式微,但毕竟根基深厚,早年间亦曾为关陇之支柱,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今房俊初来乍到,便拿这两人做文章,的确有些苛刻……
房俊坐在马上,蹙眉道:“怎地,汝擅离职守,难道还没错?”
段琥双手抱拳,道:“错肯定是有错的,可是吾等又能如何?越国公乃是奉旨出镇,吾等甚为下属,若是不来迎接,难免落下一个不敬上官、骄奢跋扈之名。如今来迎接了,却又说咱们‘擅离职守’,左右都是你们有理,吾等边镇守将就活该被揪出来给你们立威?”
侯莫陈雰也挺了挺腰,一脸气愤。
侯莫陈家乃是关陇一脉,与房俊素来不睦,甚至彼此仇隙甚深,若是房俊故意针对他,出了吃个哑巴亏之外,他还真没辙。
不过既然段琥跳了出来,他自然乐得附和……
段琥梗着脖子,一脸不忿的看着房俊,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官场之上,除却自身、家族之利益,不外乎人情世故。除去那些个老死不相往来者,谁会急头白脸的得罪人?更别说房家与段家这等关系,老一辈少一辈相处都不错,如今搞这么一出,谁能服气?
房俊倒也不恼,摆了摆手,道:“裴长史,两军阵前,擅离职守者,该当何罪?”
裴行俭从后面走上来,淡然道:“按律当诛!”
房俊对段琥那看的面色视若无睹,环视面前众人,朗声道:“如今吐谷浑即将入寇,大敌当前,吾等身负保疆安民之责,乃一方柱石。大敌当前,自当军法严谨,汝等甚为将领,却知法犯法,还敢在本帅面前说什么人情世故……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暴喝一声,双目圆瞪,怒叱道:“官场之陋习,时常惹得天怒人怨,如今居然被尔等沿袭至军中,将军队视作尔等人情往来之平台,推诿成风、趋炎附势,简直罪大恶极!军法就是军法,何来讨价还价之说?来人,将段琥、侯莫陈雰卸去衣甲,重则三十军棍以儆效尤!待到战后,本帅将尔等之罪状上报兵部,如今准许戴罪立功,尔等可心服口服?”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历来王朝之倾颓,往往都是因为军队之**开始。官场贪腐成风,会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天下板荡,但只要军队稳如泰山,国祚亦坚如磐石,闹不起大风浪。可一旦军队烂透了,从上到下推诿成风,只讲究人情世故,只追逐权力利益,那便是亡国之祸。
大唐这才立国多久?
原本横行四海、军纪森严的大唐虎贲,这才几年的功夫便丧失了以往锐意进取、刚直勇猛的作风,沾染了人情世故的陋习……
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段琥与侯莫陈雰面色难看至极,但是到底知道房俊乃是主帅,且平素之威望亦让两人忌惮,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多说,只是低头道:“末将愿意领罚!”
房俊大手一挥:“行刑!”
“喏!”
身后军中司马上前,将两人衣甲卸去,裤子褪到膝盖,然后摁倒在地,军棍一下一下的打上去,“啪啪”有声。
两人倒也是硬汉,虽然疼得满脸大汗,腮帮子上的肌肉都一跳一跳,却死抗着不吭声。
左右将校噤若寒蝉,便是远处的百姓也心惊胆跳,交头接耳。
房俊朗声道:“本帅奉命出镇河西,抵御强敌入寇,护佑城池百姓,从踏入河西之时起,便没打算活着回去长安!军队乃是帝国之羽翼,平时受到百姓供养,战时自当舍生忘死、护境安民!军中诸般条例,皆是军法第一,谁若是亵渎军法,休怪本帅不念旧情!今日在此,本帅当众立誓,不破敌酋,誓不撤退!若河西诸郡沦陷,百姓遭受杀戮,本帅便葬身河西,与贼共亡!”
左右将校尽皆浑身一震。
敢于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等话语,可见房俊守卫河西诸郡的决心异常坚定。人家堂堂越国公、帝王之婿都敢于说出这等与河西共存亡的话语,余者还有什么理由胆怯退缩?
唯死战而已!
虽然官场陋习渐渐侵蚀军队,但是大唐军队却是久历战阵的精锐虎贲,从来不畏死战!
而远处的百姓将这番话听得分明,顿时爆出一阵轰然叫好!
所谓“故土难离”,但凡有一丝可能,谁愿意背井离乡成为奴隶一般的流民,受人豢养,失去自由?
大家都听闻了吐谷浑倾巢而出,即将入寇河西的消息,最怕就是朝廷忌惮敌军势大,败上几场之后便干脆撤出河西,将河西诸郡拱手相让,那大家可就当真无家可归了。
如今这位大唐名将当众立誓,大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关中亦或是河西,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且民风剽悍、尚武成风,从来不缺乏敢战、能战之士。
为守护土地、守护父母妻儿,何惧强敌?
一时间,无论军民,皆士气高涨,因为吐谷浑即将入寇而带来的惶恐一扫而空,上下一心,皆愿死战!
……
行刑之后,军中司马立于一侧,自有亲兵上前给段琥、侯莫陈雰两人敷上伤药,然后穿好衣甲。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凉州守将尉迟宝环这才上前,赔笑道:“越国公,末将已然备好酒宴,还请入城一叙。有什么军令也请示下,吾等聆听,绝无违背。”
他此刻心惊胆跳,唯恐这个“棒槌”打人打得不过瘾,干脆将自己也给打一顿。所幸凉州在前,甘、肃二州在后,否则若是房俊先抵达甘、肃二州,自己也得巴巴的跑过去迎接,一顿军棍在所难免……
房俊冷冷瞅他一眼,尉迟宝环胆战心惊之际,听得房俊说道:“军情紧迫,哪里有功夫喝酒享乐?带上熟悉河西地形的向导,即刻前往大斗拔谷,不得延误!”
“喏!”
尉迟宝环额头冒汗,赶紧领命。
房俊环视左右,冷声道:“本帅意欲在大斗拔谷阻击吐谷浑骑兵,先行前去探查地势,尔等即刻返回各自驻所,整顿兵马,加强防御,以为后援。若玩忽职守,有负守土之责,休怪本帅的横刀不认人!”
“喏!”
众将轰然领命。
右屯卫步履整齐,军容鼎盛,绕过凉州城,径直向西而去,直扑大斗拔谷。
看着面前这支普遍装备火器的精锐之师,段琥眼中满是艳羡敬佩,轻声道:“都说房二跋扈嚣张,可是这治军之能,放眼全军也少有人及,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尉迟宝环翻个白眼,没好气道:“那你以为人家这国公爵位如何得来?一门双国公,大唐第一荣耀门楣,那可都是人家实打实打出来的!休说怪话,如今局势危及,吾等自当竭尽全力守土安民,若是河西失陷,人家房俊敢说一句誓死不退,吾等又岂能毫无血性,弃城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