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剖白心迹
朝堂倾轧,自古以来便最是凶险不过,为了各自的一家之利益明争暗斗生死相搏,更何况是有关于储位这等天下之利益?
天下勋爵,莫过于从龙之功。
水师固然不能再厨卫争斗当中冲到第一线为太子殿下冲锋陷阵,可是这样一支无敌之师镇守海疆威慑外洋番邦,对于东宫的气势却是极为重要之提升,更意味着江南、山东不部分世家门阀即便是为了自身利益也不得不站在太子身后,否则一旦遭遇水师打压,必定损失惨重。
苏定方明白房俊的用意,只要水师依旧牢牢的把持在手中,哪怕只是孤悬海外,却也可以作为太子最坚定强大的奥援,镇着一群江南士族不敢造次。
酒宴并不奢华,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菜色,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整治得色香味俱全,很是用心。
几人入席,苏定方连连称道:“三郎太客气了。”
房遗则笑道:“正如苏都督所言,都是一家人,所以小弟也弄得那么花里花哨,再者二兄时常教导吾等兄弟,夜间餐饮简单一些就好,否则饱食之后不易消化,反倒有害身体。素闻苏都督之威名,今日有幸做个东道,小弟敬苏都督一杯。”
言罢,举起酒杯。
苏定方也举起酒杯,诚挚道:“于公,令兄乃是吾之上司,在他面前,你这一声苏都督吾愧不敢当,于私,吾与令兄志同道合无所嫌隙,所以吾托大,三郎不妨唤吾一声哥哥,那才实在。”
房遗则大喜,瞅了一眼房俊,见其微笑着颔首,这才双手举杯,恭恭敬敬道:“既然如此,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敬哥哥一杯!”
他已经知道二兄要让自己前去华亭镇,继而出海前往倭国开辟一片天地,以为后备之需,那么就势必要处理好与水师的关系。况且他也的确真心敬服苏定方,这一声“哥哥”叫得心悦诚服。
两人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房俊也陪了一杯,示意苏定方吃菜,自己夹了一口芹菜放进口中,咀嚼几下,直接说道:“这小子在京中依仗家世横行妄为,过不了几年,怕又是一个难堪大任的纨绔子弟。所以年后,某欲让其前往华亭镇照料家中产业,待到稍作熟悉,便前往倭国,在利根川平原一带开垦种田、于入海口处设置码头港口,一则锻炼其心志能力,再则也能作为其安身立命之产业,兄长还要多多照拂才是,也要替某予以监督,若是敢胡作非为,烦请代为管教,某感激不尽。”
苏定方不知他更深的打算,吃惊道:“三郎新婚燕尔,何以便离家万里?利根川平原附近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末将只需派遣一旅兵卒将那地方占着就好,待到过个两年再去开艮种田设置港口也不迟。”
房俊亲自给他斟酒,叹息一声说道:“若是朝局平稳,自然不急。可如今朝中潜流涌动,变数实在是太大,岂能不预留退身之路呢?”
苏定方顿时面色大变。
先前房俊的猜测已经让他震惊不已,没料到长安之局势依然糜烂至此,孰料眼下的震撼更甚,连房家这样的当世豪族,都要安排退路以防万一了么?
喝了一盅酒,苏定方心念电转,开口道:“吾儿庆节,少小聪慧,却不谙仕途,若是大帅不嫌弃,末将也想附于骥尾,让小儿随同三郎前往倭国,沾一沾大帅的光,也在利根川附近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开辟产业,不知可否?”
房俊欣然道:“这有何难?利根川附近平原辽阔,大可建筑城堡以为驻守,沿海更是港口众多海运便利,只需用上些年月好生开发一番,届时无论附近之虾夷人、倭人,亦或是大唐之百姓商贾必定蜂拥而至,繁荣昌盛指日可待。能够在其间有一处立身之所,不失为家族传承之产业。正好让这些孩子体会一般开创家业之艰辛,更能够在风浪之中予以淬炼,纵然不奢望他们能够光耀门楣,可好歹也能受得住这份家业,吾等足以欣慰。”
对于苏定方的提议,房俊万分满意。
这哪里是想要沾光前往倭国创一份产业?分明就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到房俊的眼皮子底下,以人为质,宣誓效忠!
勿论将来超巨如何变动,吾苏定方一家与你房俊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而房俊的话语也表明了态度,有我房俊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苏家子孙挨饿受冻……
两人剖白心迹,自然越发和谐,言谈也略有放开,对朝中局势相互表达了看法,也商讨着对于种种情形应当如何应对,甚至一旦朝中有人觊觎水师之实力、地位,意欲安插人手,应当怎样防范。
酒没喝多少,话却说了不少,直至将近三更,方才撤去酒席。
房俊欲留苏定方在府上暂住,苏定方却坚持告辞,因为先前已经去了李靖府上,李靖早叮嘱他要去卫国公府住下,不敢失约。
房俊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正因为苏定方能够在李靖落寞之时依旧不离不弃,宁愿仕途断绝也绝不改换门庭卖主求荣,所以他才如此欣赏苏定方,否则单单依靠军事才能,如何能够让房俊彻底信任?
将苏定方送到大门口,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之下策骑离去,房俊才与房遗则返回院中。
房遗则喝了酒,有些兴奋,手舞足蹈的说道:“二兄,今日苏大哥前来府上带了年礼,您是没见到啊,足足十几车的年礼,珊瑚玛瑙翡翠黄金不可计数,堆在库房里,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房俊不仅有些好笑。
这孩子此前一直顽劣不堪,到处惹是生非,教子极严的母亲卢氏对其管教素来严厉,非但平素规定了何等场合不准去,不准与哪些人凑在一处玩耍,甚至连银钱业管得极严,虽然身为堂堂梁国公府的嫡子,花销却连别人家同龄人的一半都没有。
房家库房里金山银山,这厮也只能看着流口水,却不敢伸手……
眼下既然已经成家立室,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管着。
边走边说道:“明日为兄禀明母亲,给你求一求情,往后这花销也往上提一提,总不能出去吃顿饭也要等着别人会账吧?咱们房家可丢不起那个人。”
房遗则先是大喜,旋即又苦笑道:“二兄又不是不知母亲,纵然放开了口子,可还是得时时盯着,稍有逾距,少不得一顿教训。”
他知道二兄如今是想要扶持他,往后免不得要与一些上了台面的大人物打交道,再不似以往那般纨绔胡闹,这银钱的花销自然高了不止一筹。依着母亲的严厉性子,哪里会任由他花销胡来?
自己房里倒也不是没钱,只不过那都是自己妻子卢氏的嫁妆,身为范阳卢氏的嫡女,又是嫁到房家这样的人家,陪嫁的嫁妆自然丰厚无比,可房遗则再是厚脸皮,又岂能舍得下面皮去花销老婆的嫁妆?
传扬出去,他房三郎怕是就得沦为整个长安世家子弟当中的笑柄……
两人走到后院门口的月亮门前,房俊站住脚步,想了想说道:“那为兄也不去跟母亲多了,多此一举,还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左右你在京中也没几天,明日去你嫂子那里支取一些银钱,用来在京中这年前年后的交际应酬,回头为兄自会嘱咐你嫂子一声。待到去了江南,华亭镇账面上的钱帛随你取用便是,只要别胡来,随便你花销。”
老三也成家了,人际交往自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随意,该花钱的时候就绝对不能省着。
只要别胡来,染上那些个坏毛病,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一个人若是连花钱都不会,又能有甚的出息?
再者说了,房家的钱根本就花不完……
房遗则差点欢喜得蹦起来。
第七百零五章 夫妻夜话
果然,人还是得成亲啊!
只要成了亲,待遇就立马与以往大不相同,不仅可以正大光明的打着父亲和兄长的旗号出去办事,就连花销也顿时暴涨。
简直一步臻达人生巅峰!
至于二兄口中的“嫂子”只能是武媚娘,因为高阳公主不管家,钱粮之物根本沾都不沾,看都懒得看一眼,去跟她要钱不是不行,但是她手里没钱,只能给自己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固然绝不会吝啬,可自己哪里好将高阳公主给的东西拿出去换钱?
房遗则忍不住搓搓手,腆着脸问道:“那个……二兄想要给我多少钱?”
房俊想了想,道:“随你自己思量便是,这段时间外出应酬,总归不能被人嘲笑了去。再者,你成亲的时候,殿下原本和我商量着要给你一些店铺良田钱帛之类的,可母亲不许,你别不高兴。”
房遗则忙道:“哪能不高兴呢?兄长想多了,小弟再是混账,也分得清道理。”
似他们家这等世家大族,一般情况下有父母在是绝对不可能分家的。所以无论房俊当了多大官,赚了多少钱,好处都是公中的,也就是说房俊如今富可敌国,这些也都是家产,天然的便有房遗则一份。
卢氏反对房俊私下里给房遗则店铺钱帛,也正是出于这个道理。
有些时候钱财分得太清楚,反而不利于兄弟之间的关系……
房俊又叮嘱道:“怎么花钱为兄不管你,华亭镇那边既有纺织作坊又有海贸,金山银山数之不尽,随便你这么花。但张家闺女国门之后要对人家好一点,到底也是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给你做妾已经委屈了人家,断然不能再对人家刻薄。还有你那位正妻,我看着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男儿不仅要在外威风八面,更要在家中一碗水端平,否则为兄必不饶你。”
这个兄弟心地是绝对不坏的,就只是这些年因着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使得这小子膨胀得厉害,也不知能不能快速的沉下心来。
房遗则对房俊的话语素来奉为圭臬,哪里敢违背?
当即指天立誓道:“二兄放心,兄弟又非是没心没肺,岂能做出宠妾灭妻那等混账事?况且……嘿嘿,你那弟妹也当真是个温柔贤惠的性子,乖巧漂亮,弟弟也是喜欢的紧。”
房俊无语。
这小子特么就是个“渣男”啊!
他对张家闺女所谓的“一见钟情”,“不离不弃”,恐怕并非当真如他所言那般发自肺腑,很有可能也仅只是因为遇到的早一些,少男爱慕异性心有所动,见一个爱一个而已。
气得房俊一脚踹在这厮臀上,骂道:“简直混账透顶!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
房遗则莫名其妙挨了一脚,却也不敢反抗,只能“嘿嘿”笑了两声,赶紧转身溜去自己的院子。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这寒冬腊月的还是搂着老婆白白的身子钻被窝更舒服……
房俊看着自家兄弟欢快的脚步,心里狠狠吐槽了一句“渣男”,转身进了月亮门,往右一拐,去了武媚娘的院子。
房间里的灯火从窗子透出来,寒冷的冬夜里好似多了一丝温暖,房俊走到门前,早已经听到动静的侍女推门见到是他,赶紧开门将其迎了进去,然后自去准备热水以备沐浴之用。
武媚娘正在伏案整理账簿,见到房俊走进来,放下毛笔,将账簿归拢起来放在一旁,这才起身上前,顿时感受到房俊身上的寒气,略微嗔道:“冬夜寒凉,怎不多加一件裘衣御寒呢?万一染了风寒可不得了。”
房俊伸开双臂,任由武媚娘体贴的上前将他外便的棉衣脱去,挑挑眉毛,笑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咱身强力壮龙精虎猛,就连敲骨吸髓的老虎都不怕,何惧区区风寒呢?”
武媚娘又好气又好笑,给他脱下棉衣,轻轻打了他肩膀一下,嗔道:“谁是敲骨吸髓的母老虎了?每次还不都是某人缠着不放,不将人糟蹋得骨酥筋软连连告饶不肯罢休……哎呀!”
话未说完,已经被郎君拦腰抱起,走到椅子上坐下,将她横放在腿上,一双手已经顺着衣襟钻了进去,带着寒气的大手刺激得衣裳下的皮肤泛起一阵疙瘩,打了个寒颤。
“干嘛呢?大半夜的喝醉了酒就来闹人,被侍女看见了笑话。”
“本狼君的确是有些醉了,不过不是酒醉,酒不醉人,人自醉。”
“哎呦,房二郎这油嘴滑舌的功夫见长,难不成是在平康坊那位姐儿的床榻之上磨炼出来的?回头妾身可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两口子腻歪在椅子上,夫妻间斗嘴的情话很是温馨。
侍女从外头走回来,见到状况不敢多看,低头抿着嘴笑,说道:“二郎,武娘子,热水备好了,可前去沐浴。”
烛光下,怀中美人娇喘细细,星眸流转,发髻如云,面若染脂,娇羞之处有如杨柳拂风,弱不胜衣。
房俊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当即将武媚娘抱起,大笑道:“寒月正圆,夜色清冷,为夫便伺候娘子一同沐浴,来一出鸳鸯戏水,交颈而眠。”
武媚娘再是女中豪杰,此刻也羞不可抑,将发烫的脸蛋儿依偎在郎君颈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侍女们低头浅笑,秀面微红。
……
红烛摇曳,被翻红浪。
云散雨收之时,武媚娘早已被折腾得犹如一滩软泥,强忍着浑身酸麻让侍女给自己清洁一番,便彻底软倒在被窝里依偎在郎君宽阔的胸膛上,微微阖着双眸,慢慢的回神。
房俊仰躺着,一手把玩着顺滑的发丝,感受着身为男人的征服感,感叹着若是这个时候能抽上一口“事后烟”,啧啧,人生圆满了……
武媚娘好半天才缓过劲儿,细长的手指在郎君肋上掐了一把,嗔道:“你这人哩,和着还以为是在外头,不是自家的东西折腾坏了也不心疼是吧?简直疯了一样。”
“嘿嘿!谁叫咱天赋异禀呢!你也别矫情,这会儿嫌弃咱折腾得狠了,若是当真手无缚鸡之力,你估计又得哭着喊着求折腾了。”
“啊呜!”
武媚娘羞不可抑,一口咬在了郎君肩膀上。
房俊雪雪呼痛,连连求饶。
闹了一阵,房俊将美妾软软的身子搂在怀里,大手婆娑着圆润的肩膀,说道:“开春以后,码头上的物资尽量往华亭镇调拨,优先支持三郎在倭国开垦良田、建设港口。”
武媚娘打起精神,幽幽问道:“时局当真艰辛如此?”
房俊顿了顿,吻了一下美妾光洁的额头,安慰道:“并不至此,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再者说了,产业多一些有什么不好呢?倭国虽然多山临海良田不多,且时常有地震发生,但气候适宜,很是适合粮食种植,利根川附近土壤肥沃、水利充沛,一旦开发出来便会成为一处广袤的粮田,更有优良之港口,假以时日必然成为富庶繁华之地。这样的好地方岂能不提前占着,难道留给倭人?”
武媚娘却并未因为这番话而感到轻松。
对于自家郎君的了解,令她在房俊轻描淡写一般的语气当中感受到一丝丝的紧张,这在以往是很不可思议的。
似乎以往的任何时候,郎君对于时局的把握都充满了信心,哪怕在太子四面楚歌面临被废的那段时日,也能够坚定不移的站出来予以支持,即便连皇帝都对房俊报以不满,却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眼下不过是一场东征而已,且大唐倾举国之力御驾亲征,胜算即便是十足也得有九成九,何以却是这般焦躁忧虑?
至于储位之争,晋王虽然来势汹汹,可关陇贵族们早已经今非昔比,如何能够撼动房俊以及其身后的山东、江南势力的倾力支持?
第七百零六章 家长里短
武媚娘好像特别喜欢在床榻之上谈事情,尤其是云收雨散之后娇躯酥软浑身慵懒,积蓄的春情蜜意得以释放,精神反倒无比清明,思维也更加通透敏锐。
在郎君肩窝偎了偎,将脸蛋儿搁在宽厚的胸膛上,手臂则横着伸过去楼主健硕的腰身,半阖着眼眸,轻声道:“要不……妾身去倭国吧。三郎虽然聪慧,可毕竟年少,刚刚成亲尚未定性,主持一方怕是力有未逮,万一影响了郎君的大计,后果堪忧。”
她最擅揣摩人心,已经觉察到郎君之所以在倭国开辟一块地盘的用意,显然是为了山穷水尽之时预留一条后路,如此紧要之事,一旦房遗则略有疏忽,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将手臂从美妾脖子下伸过去,揽住她的肩头,温言道:“倒也并无大碍,有苏定方看着呢,水师纵横大洋全无敌手,随时随地都能够给予三郎支持。家族之兴盛传承,不能单凭某一人之力,纵然时运亨通青云直上,也只能兴旺一时,将族中子弟培养出来以为臂助,方能够长久传承下去,固然一时之挫折,亦不会动摇家族之根本。三郎既然已经成亲,就得担负起家族重担,若是依旧飞鹰走狗玩物丧志,整个人就废掉了。”
“嗯。”
武媚娘乖巧的应下,再不多言。
她承认郎君的话语的确有道理,她们武家当年也是开国县公、高门大户,结果父亲因为资助高祖皇帝而立下从龙之功,本身并无仕途之才能,底蕴难免差了些。
再加上儿孙不肖,后代并无出类拔萃之子弟在父亲故去之后担起家族门庭,十几年间便落得一个门庭冷落倾颓衰败。
房家亦是如此,房玄龄已经老迈,若是整个家族之依靠房俊一个人撑着,迟早也要出问题,若是当真能够将三郎栽培起来,将来作为房俊的助手,亦能帮助支撑家业。
她自己又岂愿南下出海,留下郎君独自一人在长安与那些对手明争暗斗呢?
“那妾身就在长安陪着郎君,不管风刀霜剑,亦与郎君共同面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这个男人不是自己选的,却是上天赐给她的,正直、勇猛、聪明、高贵、才华……房俊身上的每一样特质,几乎都满足了一切她自幼从心底憧憬的郎君模样。
她曾从最阴暗处走出来,得婿如此,尚需何求?
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此而已。
房俊便笑道:“说什么生死相依,哪里就到了那等地步?咱们啊,都得好好的活着,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鸡皮鹤发,走路都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看着儿孙满堂,想着曾经的恩爱,然后慢慢的去迎接生命的终点,手挽着手,在咽气的时候约定下辈子还要重逢,还要再做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武媚娘却早已感动得一颗心都快被甜蜜给占满了。
这年代的男人讲究“端方清正”,尤其是在面对女人的时候,更是要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否则便会被视为“轻佻不恭”,会受到训斥和鄙视。
几曾有女人听自己的丈夫说过这样的情话儿?
武媚娘一翻身,跨坐到房俊的腰腹上,低着头,一双明眸之中早已经被感动得满是水气,一头青丝在一侧如瀑布一般披洒下来,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布满潮红,动情说道:“妾身也不与郎君分离,死也不分开……嗯,不过咱们距离儿孙满堂还差得远呢。”
房俊打手抚上纤细的腰肢,揶揄道:“那咱们就努努力?”
“嗯,努努力……”
武媚娘羞不可抑,趴在郎君的胸膛上,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房俊便嘿嘿一笑:“小生得令!”
……
*****
翌日清早。
无风,天下又开始飘着雪花儿,倒也不冷。
房俊起床洗漱一番,与妻妾在偏厅享用早膳。武媚娘虽然洗漱之后也化了妆容,然与郎君折腾了一宿,难免筋骨酸软精力不济,吃饭的时候哈欠连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便惹得姐妹们纷纷侧目。
高阳公主坐在房俊身旁,笑道:“你俩也老大不小了,又非是以往少年慕艾贪嘴之时,总得要顾忌着身子骨,可不能胡天胡地毫无节制。”
萧淑儿腆着大肚子,艰难的坐在椅子上,闻言也笑道:“殿下可别冤枉了媚娘姐姐,咱们郎君是个什么德行,咱们还不知道么?惯是个馋嘴的,只要别出去招惹那些个不干不净的粉头姐儿,由着他便是了。”
这位大家闺秀如今有孕在身,似乎连性子也有些转变,以往打死也不肯说出口的话儿,如今说起来却是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半点扭捏羞涩。
只能说“为母则强”……
金胜曼就达不到萧淑儿的境界,听着这些话儿,红着脸低着头扒饭,一声不吭。
武媚娘固然最是洒脱伶俐,可是这会儿也有些受不了,求饶道:“淑儿你可饶了我吧,这人三更半夜的钻进屋里去,又哄又骗的不消停,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将人给赶走吧。好啦好啦,知道你怀着孕呢不能行房,怕是早就憋坏了,等你生产之后都紧着你行不行?这人龙精虎猛的,非得给你折腾散架不可。”
“哎呀!好好吃饭呢,说这些作甚……”萧淑儿红着脸儿,举手投降。
说到底她也是个腼腆安静的性子,虽然因为怀孕有些放开了,可那里是武媚娘的对手?
房俊便敲敲桌子,沉着脸道:“不将本郎君放在眼里了是吧?一个两个的想要翻天啊!李漱,风气是你带坏的,就要接受惩罚,今晚洗白白在屋里等着,看看为夫如何教训你!”
武媚娘几个便憋不住的笑。
高阳公主俏脸红透,兀自强硬道:“哎呀!居然敢直呼本宫之名讳,房二你想造反不成?回头本宫告诉父皇,必定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武媚娘笑问道:“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向陛下告状呢?难不成去跟陛下说,女儿那个郎君夜夜求欢,女儿不堪鞑伐,陛下您赶紧给那厮阉了拘进宫里算了,多省心呀……哈哈!”
几个女人捂着肚子笑。
高阳公主也笑了,红着脸瞥了自家郎君一眼,抿着嘴道:“若是阉了,那倒是的确省心。如今长安城里有一股风气,不少名门贵妇都喜欢找一个年青英俊的和尚听听经书……回头咱们也去寺里寻一个,保准听话。”
武媚娘奇道:“我也听闻有这样的传言,却并未当真。当真寂寞难耐,却寻一个相好倒也罢了,可是这般去亵渎佛门子弟,未免太过分了吧?”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道:“到底谁亵渎谁还说不上呢,佛门子弟又如何?那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如何抵得住女人的投怀送抱呢,再者说了,如今佛门昌盛,不少作奸犯科之辈干脆剃度出家,那一座座寺庙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令人厌恶。”
萧淑儿明眸眨眨,好奇问道:“殿下可知到底是何家妇人?”
一旁的房俊听得脸都绿了,气得放下碗筷,沉着脸呵斥道:“那等不守妇道之人,自当浸猪笼骑木驴,便是听闻就已经污了耳朵,何以竟然拿来家长里短的念叨?再让我听见此等腌臜事,家法处置!”
娘咧!
高阳这个娘们儿简直岂有此理,老子听见她嘴里吐出“和尚”两个字便心惊胆跳,如今居然堂而皇之在家中当着几个小妾说起,万一起了好奇心可咋整?这几位妻妾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几个妻妾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瞪着眼睛吃惊的看着自家郎君。
茶余饭后念叨一下市里坊间的传闻而已,犯得着这般大动肝火么?再说那也是别人家的事,弄得好像是摊到你的身上似的。
不知所谓……
第七百零七章 培养班底
用罢早膳,房俊去了书房,沏上一壶茶,想要静下来好生读会儿书。这些时日连续的赴宴酒会觥斛交错,实在是有些腻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静下心读读书陶冶一下情操,倒也不错。
谁料刚刚吩咐家仆若是有人登门送上请帖就委婉的表示自己不在,后脚家仆便敲门进来。
看着放在面前书案上的请帖,“裴守约拜上”几个字写得银钩铁画,无奈道:“将人请进来吧。”
便是谁都不见,也不可能不见裴行俭。
先前将裴行俭丢在华亭镇好几年,一方面是为了磨炼裴行俭的能力,一方面也算是抓了一个“低薪高能”的劳力,如今更是将其调入京中,随着太子入主民部,这可是一直当做自己班底当中的核心来培养的。
未几,一身月白色衣袍丰神俊朗的裴公子推门进来,一揖及地,恭声道:“卑职见过越国公。”
房俊端坐椅上八风不动,只是随意的摆摆手,温言道:“你我情同手足,私下相见,何须拘于礼数?来来来,坐下喝杯茶。”
“喏。”
裴行俭也不客气,闻言站直身,上前坐在房俊对面,从房俊手里抢过茶壶,给书案上的两个茶杯斟上茶水。
房俊抬手示意裴行俭饮茶,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后问道:“调入民部,可还适应?”
裴行俭将茶杯拿起放在手心,想了想,摇头道:“之前在华亭镇,幸得越国公信任,可谓言出法随,无论何事皆可一言而决,固然其中之责任不小,可办起事来上下一心,绝无推诿。如今进了民部,却发觉官场上之陋习由来已久,即便有太子殿下顶在前头,照样处处掣肘,更严重的还是人浮于事,相互推诿,想要有一番作为,当真是举步维艰。”
言语之中,满是沮丧。
他虽然是河东裴氏子弟,可此前并未能深入朝廷各部衙门,即便是任事也未曾用心去体会揣摩,而是如绝大多数纨绔子弟一般挂了名字,每日里点卯之后便吃喝玩乐。
如今携带着华亭镇之丰硕功绩一步迈入民部,又兼着为太子冲锋陷阵改革币制之任务,可谓雄心勃勃志气万丈,结果却好似一脚踩进了泥潭里,浑身力气都使不上。
如今天下景平、吏治清明,帝国上下一片繁荣,堂堂民部却依旧充斥着官场陋习,可见史书之上那些个政局动荡的年月,到底又是一番何等昏暗之景象……
“呵呵。”
房俊笑了笑,温言道:“是你太心急了。民部乃帝国财赋钱粮之中枢,固然有一些不可避免之官场陋习,却也绝对不至于如同你所见那般不堪,只不过是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太大,哪怕太子想要镇住场子也有所不易,所以有些人故意拖你的后腿而已。”
顿了一顿,他敦敦教诲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无论是华亭镇亦或是民部,其本质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华亭镇太小,各种构成单纯得多,加上某的威望、你的能力,所以才能够如臂使指、挥洒自如。到了民部,所牵扯的尽是天大的利益,混杂在其中的更是代表了各方利益的势力,再想如华亭镇那般轻松自是绝无可能。这等情况下切忌不要心急,你一着急,就容易做错事,一旦被那些人捉住了马脚,便会将你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上辈子无根无屏从一个穷小子一路擢升至副县级的官员,虽然权力未必有多大,但对于官场之生态也算是从容应对,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左右逢源。
今生更是青云直上,凭借家世、背景、能力,直至今日当朝重臣之地位,对于官场之见解,足够教导裴行俭。
裴行俭闻言有些沮丧,叹气道:“多谢越国公教诲……可是话说回来,若整日里都那般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又如何能够做出一番成就来?做多错多,不做不错,难不成就在那衙门里头厮混着,同流合污和光同尘?”
对于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来说,最残酷的便是“和光同尘”。
大环境最是能够影响一个人的心志,若是身处一个积极奋进视死如归的集体当中,即便是个怂货,亦能鼓足勇气冲锋陷阵;反之,即便是再有志气之人,长久处于一个颓废污秽的环境之中,也将消磨心志,泯然众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
对于自己的前途,裴行俭很是有一番憧憬与希冀,能够得到房俊的重视,如今又被推举入了太子的幕僚,将来出将入相都有可能,甚至能够成就一番光耀千古之功绩,名垂青史。
又岂能甘愿沦陷于一个腐朽之环境,郁郁而不得志?
房俊却是语气轻松,笑道:“世间万物,想要生发兴旺,都脱不出一个‘势’。人也一样,无论聚财万贯亦或是青云直上,出去自身之能力、努力之外,要么懂得造势,要么懂得借势。皇权至上,咱们身为人臣,自然不可能去搅动风云营造运势,否则便有僭越之嫌,乃是惹祸之根,所以就只能借势。”
裴行俭觉得这话题听起来新鲜,忍不住问道:“何谓借势?”
房俊道:“不知势,无以为人也。势易而未觉,必败焉。所以,想要借势,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势’,然后才能去借势。”
顿了顿,他又续道:“就比如你眼下之处境,想要凭借你自身的力量突破民部内部的巢臼,难如登天,那么想要破局,就只能借势。这个‘势’是什么呢?自然是太子。太子乃国之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裴行俭眨眨眼,恍然大悟。
放下手里的茶杯,振奋道:“越国公的意思,是让卑职等一等?”
房俊笑道:“孺子可教也!”
裴行俭兴奋的一拍手掌:“嘿!听君一席话,卑职茅塞顿开!”
何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便是国之储君,拥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政治权力。过年开春,陛下就将御驾亲征高句丽,届时留在长安监国的必然是太子,到了那个时候,皇帝不在,太子便是朝堂中枢的唯一决策者,天然享受着与皇帝几乎等同的权力。
这就是“势!”
自己以太子之幕僚身份进入民部,任务便是协助太子完成币制改革,使得帝国财力更上一层楼的同时,也将对周边番邦之经济影响大幅增加,即便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要做到乱其钱粮军心。
只要陛下御驾亲征离开长安,自己的“势”便来了。
既然确认了什么是自己的“势”,那么如何“借势”他再不懂,那可就当真白瞎了房俊对他的一番栽培。
想通了此节,裴行俭脸上喜色显露,沮丧之色一扫而空,振奋道:“越国公放心,这段时日卑职已经将衙门里近些年的钱粮度支、税赋收缴的账目都过了一遍,待回头也将这两年的税赋变化好生整理一番,从中摸索出一个规律,做好币制改革之前的准备工作,待到‘运势’一至,便能够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案来。只不过卑职对此还不是太过熟悉,尚需越国公多多指点斧正。”
房俊颔首道:“币制之改革,当时目前制约帝国经济飞跃之巨掣肘,势在必行。可毕竟一国之货币关系到国计民生,稍有不妥便会使得社稷动荡,所以定要慎之又慎,宁愿贻误时机拖累帝国之发展,也万万不可急功近利,否则事与愿违,吾等皆为帝国之罪臣。”
大唐如今商贾繁荣,尤其是对外贸易更是日新月异,连连攀上新的台阶,币制改革势在必行。
然而他甚至货币的威力,若是不能详细调查大唐目前之贸易状况而贸然改革,极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固然不会如同纸币时代造成的通货膨胀、通货紧缩那般使得整个经济环境遭遇重创,可即便只是些许的波动,对于目前极其原始落后的经济规模来说,都将是致命的影响。
第七百零八章 我是纨绔
裴行俭沮丧之色一扫而空,心底振奋不已。
怪不得太子殿下每日里去民部衙门点卯,安安静静与人无争,就只是将无数账簿名目搬去值房仔细阅读,要么便是拉着哪个侍郎或者郎中说话儿,原来都只是在低调准备。
逆势而行不仅代价太大,而且阻碍颇多,就等着陛下御驾亲征,整个朝堂上下尽皆受到太子的监管,届时顺势而为,自然事半功倍。
房俊又问:“殿下可曾擢升你为金部郎中,旁人对此可有阻碍?”
裴行俭忙道:“年前衙门里最后一道调令已经由殿下签发,便是任命卑职为金部郎中,此时任命已经送抵吏部,需要吏部勘合审查之后,才能予以通过。不过这会儿已经到了年底,各个衙门开始陆续封驳公务,怎么也得年后才能签发告身,赐予符印。”
唐朝的官员擢升制度很是严禁。
五品以上官员,经吏部考查合格,尚书仆射同意,报告门下省,由给事中读其考查情况,黄门侍郎检视,侍中审查后上报皇帝,再转回吏部予以执行。凡授官者自各种途径出身者以至公卿皆给以凭信,加盖文为“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称为告身。
这道程序之中看似吏部并没有官员晋升之决定权,但却拥有提请权,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一个官员都必须要经由吏部“考查合格”之后向上提请,才有晋升之可能,否则提名都没有,连程序都走不了。
而五品以下官员虽然可以由吏部直接任命,也同样要在其内部走上一道完整的程序,以三铨之法官天下之材,以身、言、书、判、德行、才用、劳效较其优劣而定其留放,为之注拟。吏部尚书、左右侍郎、吏部主事尽皆同意,签字用印之后,方可任命。
官员任命制程序如此繁琐,自然是为了更好的监管官员之任命,有效的掌控吏治。而事实上,唐朝前期能够按照这套制度谨慎处之,一直保持着官员队伍的廉洁高效,吏治很是清明。
到了唐玄宗上位之后,开始乾纲独断一言而决,用人渐渐脱离了道德、能力之考核,反而更注重喜恶,导致吏治涣散,更多贪官污吏进入官场,动摇了帝国根基。
所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盛至极的大唐帝国最终湮灭于藩镇之手,却也非是一朝一夕之间便能够促成的,之前朝廷吏治**,导致民心涣散百姓怨声载道,结果藩镇叛逆之际群起响应,亦是前因之一。
房俊却有些不满:“区区一个正五品下的官职,居然拖延这么长时间尚未正式任命?也罢,有些事殿下不好出面,以免被那些个御史言官们盯上,那就让某来办吧。走,某随你一同前去一趟吏部,倒是要看看是何人从中作梗,连江夏郡王都无可奈何。”
江夏郡王李道宗是太子的坚定拥趸,按理说裴行俭的调令任命乃是出于太子的口谕,身为吏部尚书的李道宗无论如何都应该特事特办,尽快将裴行俭的告身发下来。
结果从裴行俭调回长安至今,告身迟迟不发,显然吏部当中有人极力拖延,连李道宗都不得不为之暂缓。
裴行俭吓了一跳,以为这位棒槌脾气发作,连忙道:“朝廷官员任免,自有法度,这般堂而皇之找上门去,岂非落人口实?反正年后这告身也会下来,卑职不急于这一时。”
房俊却已经起身,正色道:“按常理来说,你的任命需要一定之程序,这没有错。然而先有太子口谕颁布调令,后有江夏郡王坐镇吏部,却依旧未能使得你的告身下发,这其中的缘故显然已经超越了正常的范畴,与储位之争牵扯起来。此等情形之下,若是任由你的告身被无限期的压制,不仅使得江夏郡王在吏部的威信受损,更是累及太子殿下的声望。这等情形,岂能退缩?自当迎难而上,倒是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连太子殿下的谕令亦敢从中作梗!”
裴行俭这才明白,房俊只是想要借题发挥而已,既然他不是犯了棒槌脾气,那自然是心中有数,自己毋须担忧。
“你在此处稍等,某去换件衣裳,去去就来。”
“喏。”
裴行俭看着房俊从后堂走出去,这才坐下来,斟了一杯茶,满满的喝起来。
少顷,房俊换了一身蜀绣锦袍,头上戴着貂帽,腰间雨带上系了一块洁白圆润的羊脂玉佩,脚上蹬着鹿皮快靴,大拇指上戴了一枚水头十足的翡翠扳指,整个人富贵堂皇锐气逼人,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哪里还有半分刚刚之时的沉稳气度?
不需问,这位显然就是要去吏部砸场子的。
裴行俭起身,苦笑道:“越国公,何至于此?”
房俊道:“若是放在以往,关陇贵族们铁板一块,便是骑在咱们头上也只能忍气吞声,隐忍下来低调行事。可如今关陇贵族们互生龌蹉,早已经各有谋算,越是给他们施加压力,就能够使得他们内部的矛盾无限增加,毕竟谁愿意站在某的面前,替别人来承担火力呢?”
裴行俭明白这话的意思。
如今的关陇贵族早已日薄西山,分崩离析只差最后一步,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站出来公然支持晋王争储,这给了关陇贵族们希望,所以联盟才能够继续维系下去。
然而这种维系是非常脆弱的,各家都有各自的谋划,若是晋王能够顺利登上储位,大家自然“重修旧好”,可若是晋王未能成事,分裂只在一瞬间,甚至因为利益的分配不均导致反目成仇都有可能。
现在房俊站出来,以“长安第一纨绔”的架势气势汹汹的打上门去,谁还肯替长孙无忌抵挡房俊的霸凌之气?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晋王争储之前途一片混沌的时候,便狠狠的得罪了房俊,聪明人是绝对不会那么干的……
两人从府中走出,房俊见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知道裴行俭是坐车来的,便说道:“坐车没有气势,咱们一起骑马过去。”
裴行俭自然全无异议,看着房俊的亲兵部曲们浩浩荡荡数十人从府中鱼贯而出,分出两匹马将缰绳递到房俊和自己手里,便翻身上马。
房俊坐上马背,看着左右的亲兵部曲笑道:“多时未能纵马长街、恣意妄为了,咱都快忘了自己还背着一个‘长安第一纨绔’的名头。今日闲暇无事,不妨出去逛逛,也让大家都记得咱当初的威风!待会儿到了吏部,都给咱把当初横行乡里的气势拿出来,谁敢拦在面前,先打了再说!”
一众亲兵部曲顿时哈哈大笑,兴奋不已。
谁不喜欢横行霸道欺负人的感觉呢?这些亲兵部曲跟着房俊,这些年随着房俊的官职爵位青云直上,权力日重影响力上升,也渐渐的都沉稳下来,却不代表忘了当初跟着房俊横行关中的日子。
那种只有他们欺负别人,别人却不敢再他们面前硬气的日子,当真是值得怀念啊!
房俊一看士气正旺,也知道这些家伙在军中之时皆是生死不惧的悍卒,各个都是桀骜不驯的性子,此刻有了他的首肯,可以放下手脚欺负人,岂能不欢喜呢?
当下也有一股豪情自胸腹之中升起,觉得自己这几年大抵是沉寂得太多,都快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弱冠之年的青年人,便将手里的马鞭一甩,大喝道:“随某杀去吏部!”
当先而行。
一众亲兵部曲都记着如今的局势,连续遭遇刺杀的情况下哪里敢让房俊冲在最前?即便是身在长安城中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呼喝连连打马追了上去,数十骑前呼后拥的冲出崇仁坊坊门,吓得坊卒贴着墙根站好,大气儿也不敢出。
第七百零九章 马踏衙门
数十骑出了崇仁坊,沿着大街直奔皇城东边的延喜门,朝廷六部以及大多数中枢衙门,皆在皇城之内。
沿途百姓正在街上走着,忽闻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夹杂着喧嚣呼喝由远而近疾驰而来,吓得急忙避让一旁,眼睁睁的瞅着这一队骑兵呼啸而至,又在面前扬长而去。
有车架躲避不及,骑兵便分开队列一分为二,从左右两侧疾驰而过,惊得驾车的马屁希律律嘶叫,差一点尥蹶子。
马车里的贵人气得掀开车帘想要大骂,却被车夫死死拦住:“那是房二郎出行!”
贵人这才狠狠将到了嘴边的脏话给咽回去。
这长安城里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人阴狠卑劣,往往背后下手,避无可避;另一个便是房俊,固然不似长孙无忌那般老谋深算,但是这厮根本不给你回寰的机会,当面就将你撂倒了,根本不留情面……
裴行俭策骑跟在队列之中,看着这一队骑兵招摇过市横冲直撞,不仅苦笑连连,身份到了国公之地位,哪个不是老成沉稳自珍羽毛?似房俊这般恣无忌惮简直绝无仅有。
再想想自己其实也算是一个纨绔子弟,但是跟人家房俊的招摇比起来,简直乖得犹如三岁孩童一般……
一飙人马直抵延喜门下,吓得守门的兵卒一个个抽刀出鞘,严阵以待。
这特么是想要杀进皇宫造反么?
待到看清一众骑兵当中簇拥着的房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位是万万不会造反的。
只是瞧着这架势……怕是要惹事啊。
守门校尉胆战心惊的站出来,隔着老远便恭恭敬敬的施行军礼,起身之后大声道:“不知越国公欲往何处?”
房俊坐在马上手里提着缰绳,回道:“某前去吏部办事,尔等速速闪开,莫要耽搁!”
守门校尉小心翼翼道:“越国公应当知晓,皇城之内严禁纵马疾驰,卑职不敢阻拦越国公,可还请您多多体谅卑职,否则不敢放您进去……”
皇城与宫城仅隔着一条天街,乃是帝国中枢衙门之集中所在,虽然不禁官员骑马上值,但严禁纵马疾驰,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撞伤行人,而这里的每一个行人都是朝廷官员。
这是规矩,房俊便颔首,翻身从马背之上跃下。
一众亲兵部曲也都跃下马背,那守门校尉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让在一旁,躬身道:“越国公,请!”
房俊“嗯”了一声,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延喜门。
那守门校尉刚刚将心放回肚子里,结果回头一看,立马又给提了上来。只见房俊等人牵着马过了城门,随即便纷纷跃上马背,马鞭“噼啪”声响,战马扬起四蹄,蹄声隆隆气势十足的想着吏部方向疾驰而去。
“娘咧!这棒槌想要干啥?”
守门校尉一拍大腿,骂了一句,然后赶紧吩咐左右:“速速前去兵部已经京兆府通报,就说越国公纵马入皇城,直奔吏部衙门而去!”
至于兵部上下都是房俊的人,而京兆府更是房俊一手缔造,这两个衙门到底管不管这个事儿,他就无所谓了。
总之将责任推出去,剩下的就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这位房二爷千万不要搞出大事情……
……
东汉始于尚书台置吏曹,掌选举祠祀事,后改名选部,专掌官吏的任免考选,三国之时曹魏改名吏部,职掌文职官吏任免考选,兼典法制,隶尚书台,设尚书为长官。两晋沿置,所领郎曹或有增减,兼掌武官选举。至南朝之时成为定制,置为尚书省六曹之一,到了隋唐两朝,经由诸多改革,吏部已然跃居六部之首。
因其掌全国文职官员铨选、勋封、考课之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部!
从皇城长街上走过,一溜儿中枢衙门鳞次栉比,一个挨着一个,似乎吏部的门庭都比别的衙门大一些……
今日天空阴沉,雪花稀稀落落的飘着,虽然不大,却也阴冷彻骨。
吏部衙门大门紧闭,看门的门子躲在两侧耳房当中烤着火,所幸临近年关,衙门里已经不予办理公务,只是官员们将一年积攒下来的诸多事务料理完毕予以结尾,即便不能结尾的也都封存起来,以待年后上值再行办理,所以偌大的衙门进进出出的也只有本部官员,不需要出去登基盘问,几个门子还能躲得一些清净。
“今天冬天也不知怎么了,这雪下得一场接一场,冻死个人。”
“还好吧,从入冬开始,京兆府便四处寻访险房危房,联合地方官署予以修葺,虽然大雪下了好几场,可这长安内外的百姓尚未听闻房倒屋塌冻毙而死,可算是个好年景了。”
“最紧要是今年收场好啊,关内关外、河西河东,到处都是丰收,百姓们有了粮食,不至于沦为流民无家可归。否则如以往那般,但凡有一处地方遭灾,百姓们便流离失所,一窝蜂的往长安涌来,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流民,一场大雪下来冻死一般,啧啧,太惨了。”
几个门子说着闲话儿,将炉子上的水壶取下来,往一个茶壶当中注入开水,顷刻间便有茶香飘出,馥郁香醇,居然是一等一的好茶。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儿呢,堂堂“天下第一部”的门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没电身份背景,怎能轮得到你呢?
几个人缩在炉子旁,一人捧着一个大茶杯,吸溜吸溜的喝着茶水,很是惬意悠闲。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轰隆隆的由远及近,有人便说道:“得咧,不知又是哪家的败家子在皇城里头策骑急行,过了年御史台的那些个御史言官们又有活计了。”
其余几人却并未回应,只是瞪着眼睛,因为那蹄声越来越近,直至“轰”的一声,耳房当中仿若地动山摇,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打了几个门子一头一脸,狼狈不堪。
“什么情况?!”
几人都给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推门出去,顿时目瞪口呆。
偌大的两扇大门已经从门框上倒飞跌落院子里,厚重的裹着铜皮的门板上清晰可见的两个马蹄印痕,而正有一人骑着马从门外慢悠悠的走进来,嘴里不停的道歉:“抱歉抱歉,下雪天路滑,未能及时减速,所以冲撞的大门,万分抱歉。唉你们几个是看门儿的?别傻站着,将这大门抬去一边丢了,赶紧找人换上一副新大门,花多少钱回头去梁国公府支取,断不会让你们几个担了责任。”
几个门子眼角直抽抽。
马速太快,来不及减速,所以您就撞飞了吏部的大门?
这简直就是千古奇闻。
尤其是这话语虽然说得亮堂,可是这神情语气却也太过嚣张,这里可是吏部,你当是菜市场呢?
这大门代表的就是吏部的颜面,那是赔几个钱就能解决的事儿?
你这根本就是来找事儿的啊!
当下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往前走了一步,就要指着这人的鼻子训斥一顿,可是脚步刚刚迈出,就被身边的同僚拉了一下,在他疑惑之中,那同僚上前,鞠躬,施礼,陪着笑脸:“瞧瞧越国公您这话说的,都怪小的门未能及时给你开门,否则岂会这般?咱吏部大门固然无比重要,可也别伤了您坐骑的蹄子。”
此刻整个衙门里的官员都被刚刚那轰然声响给惊动了,纷纷从值房当中走出来,见到自家衙门的大门被人给策骑撞飞,一个两个的脸色精彩纷呈。
等大家看清了门口依旧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袍青年,心里顿时一惊。
什么马速太快不慎撞飞大门根本就没人信,这会儿见到这厮趾高气扬的在马背上,一只手还不停的玩儿着马鞭,就知道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第七百一十章 照价赔偿
吏部官员站了一院子,看着门口处骑在马上神情嬉笑的房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都泛起大难临头的感觉。
这棒槌近两年随着官职越来越高,性情有所稳重,再不似以往那般恣意妄为,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却不会就这么消失掉,平常的时候身居高位懒得与旁人一般见识,可是一旦觉得自己受了气,那股子棒槌脾气立时发作。
至于何以这般气势汹汹的打上门来……大家心知肚明。
有关于裴行俭的任命,江夏郡王可是与两位侍郎、几位郎中不止一次拍了桌子,却尽皆被集体封驳回去。
谁都知道裴行俭是房俊的人,如今人家觉得自身的威严受了冒犯,忍不住了,打上门来自然说得通。
所以大家都悄悄的站着,没有人上前。
既然已经猜到了根由,自然没道理冲上前去当炮灰承受房俊的怒火,冤有头债有主,谁封驳了裴行俭的任命,这个时候当然是要谁站出去……
大家的目光便似有若无的撇着站在值房雨廊下的几人。
房俊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细雪飘飞,雨廊下三四人负手而立,正翘首向着大门口望过来。
许是感受到自己几人已经成为众人目光之焦点,当先一人轻咳一声,对其余两人摆了摆手,撩起衣摆,步下台阶,向着门口走来。
房俊手里的马鞭轻飘飘的甩着,面露笑容。
一众亲兵部曲都下了马,肃立在残破的大门之外,目光炯炯的盯着院内的动向,尤其是这个向着房俊走过去的人,只要此人敢做出一丝半点危险之动作危及到房俊,他们便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予以扑杀。
才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朝廷命官,是不是世家子弟!
随着此人一步步走向房俊,整个吏部大院之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似乎就连从天而降的雪花都有些凝滞……
所幸,此人来到房俊面前五步之外站定,整理一下身上的官袍、头顶的官帽,这才一揖及地,朗声道:“下官吏部左侍郎令狐修己,拜见越国公。”
房俊颔首,坐在马上道:“免礼。”
华原令狐氏,令狐德棻的长子,令狐家下一代当中唯一算是拿得出手的子弟,居然也不知不觉间走上了吏部左侍郎的高位,距离六部尚书仅仅一步之遥……
房俊瞅着面前这位面目英朗的青年,微笑道:“令尊一向可好?某与令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多日未见,某这心里倒是有些挂念,哈哈。”
令狐修己嘴角抽搐一下,这话令他有些难堪。
当初自家父亲与房俊明争暗斗,结果不仅被逼得在太极殿上撞晕才躲过一劫,更是被房俊的小妾武娘子给闹了个满脸桃花,如今那武娘子在长安城声名赫赫,有一大半的声望就是由此而来……
此事传遍天下,使得令狐家满门蒙羞。
虽然后来父亲忽然之间看开了,对此不再在意,可是身为令狐家的嫡长子,令狐修己却长期为此困扰,耿耿于怀。
当然,再是耿耿于怀也只能藏在心里,如今自己与房俊的地位天差地别,可不敢当面将这个梁子讨要回来……
深吸口气,平复眼下心境,令狐修己恭声道:“家父自是安好,拜越国公所赐,如今在府中著书立说,修身养性,不见外客不赴应酬,精神越来越是健旺。”
虽然不敢当面硬怼,可言语之中的愤懑却不可遏止的流露出来。
他令狐修己并非是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之辈,可正所谓打人不打脸,自家老子被人家一个妾室挠得一脸桃花开,实在是羞人之极,这口气如何能够平顺的咽下去?
房俊不以为然,从马背上翻身跳下,手里马鞭甩动着,走到令狐修己面前。
众人想心中一紧,就连令狐修己也吓了一跳,以为房俊这厮要下手,连忙后退两步,却见到房俊将马鞭向后一甩,便有一个亲兵伸手接着,然后房俊拍拍手,看着令狐修己道:“令狐世兄这般急匆匆的走出来,可是有何见教?”
令狐修己松了口气,正色道:“非是下官多事,只不过吏部衙门乃是帝国中枢,代表着陛下之意志、朝廷之颜面,越国公纵马踏破吏部大门,此举实在是欠妥。”
他又不是傻子,只从房俊的作为、神情,便知道这厮今日根本就是来找麻烦的,没见到裴行俭还跟在他亲兵队列当中么?
他也不想跟房俊冲突,这棒槌行事恣意、狂妄无比,万一恼怒起来将自己狠狠揍一顿,自己哭都没地方。
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谁都知道裴行俭的任命是自己给拼了命的压下来,这会儿若是怂了,不敢上前,往后这吏部衙门里头还有谁会跟着自己?
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关陇贵族的体面,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然而房俊并未发怒,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淡然说道:“今日有雪,某策马疾驰,减速不及,所以冲撞了吏部大门,不过是意外而已。吏部的确是朝廷中枢,威重之地,可说到底又非是承天门,收势不及撞坏了门,某已经坦言赔偿,你还要怎地?”
令狐修己没料到房俊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借口,下意识说道:“皇城之内禁止策骑疾驰,越国公此举有违规制……”
话说一半,已经被房俊打断:“那是监察御史的事情,与你何干?”
令狐修己张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一张脸涨得通红。
房俊上前两步,负手站在令狐修己面前,嘴角挑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而已,有些事情不归你管,有些事情你管不了,聪明人自当老老实实的躲在一边,非要往里掺和,也应当称称自己的分量。某只是想要问你一句,你在吏部衙门里头以尚书自诩,你爹知道么?”
令狐修己面色难看至极点,羞愤不已。
他爹自从被武媚娘挠伤了脸,躲在府中不肯见人,一段时日之后忽然好似顿悟一般,将所有羞愤都丢开,开开心心的著书立说,再也不肯掺和那些个朝堂争斗,更是与关陇贵族划清了一定的界限。
只不过他自己年富力强,不肯如父亲那般隐居府中不问世事,当长孙无忌找上门来招揽,示意将会保举他出任吏部左侍郎,并且全力扶保晋王争储之时,深思一番之后答允下来,作为晋王一系在吏部的急先锋。
房俊话里有话,他如何听不明白?
只是一向自诩关陇在吏部的代言人,带领一帮关陇的班底与吏部尚书李道宗对抗亦能平分秋色,却在房俊面前哑口无言,实在是太丢人。
可是又不敢直言怼回去,谁知道这厮今日前来,是否做好了大闹一场的准备?
只得红着脸说道:“下官虽然官爵不显,却是在吏部任职,越国公功勋盖世,怕是管不到下官。”
房俊两眼直直的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可以试试。”
这厮气势实在是太盛,令狐修己本就心有忌惮,这会儿更是被完全压制,嘴巴动了动,却是不敢说出半句狠话。
万一自己狠话出口,人家当真就敢试试,那可怎们办?
好在房俊今日似乎并未打算揪着他一顿狠锤,见他怂了,便若无其事的转过头,环视院中一众吏部官员,笑了笑,道:“江夏郡王可在衙门里头?某今日前来有事相询,不知哪位兄台可否带路。”
吏部素来由关陇贵族盘踞,当年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封德彝、高士廉、长孙无忌都曾先后担任吏部尚书,将吏部打造得犹如铁板一块,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即便后来李绩、李道宗担任吏部尚书,也不能动摇关陇贵族之根基,在衙门里举步维艰。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整个衙门没有一个关陇之外的官员。
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恭敬道:“郡王正在值房,下官给越国公带路,请。”
房俊颔首,道:“多谢!”
迈开步子,跟着这位官员直接穿过院子上了台阶,在雨廊下左转,由正堂一侧的过道向后院走去,留下一种令狐修己以及一众吏部官员站在雪花飘飘的院子当中,看着残破不堪的大门,虎视眈眈的房俊亲兵,不仅面面相觑,头疼至极。
谁能想到只是压着裴行俭的任命告身,连李道宗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却最终把这个棒槌给引来?
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铁板一块
值房内,书吏伏在李道宗耳边,将外头的情形详细说了。
将将说完,房俊便在门口装模作样的敲了一下门,然后推门而入。
紧跟其后的裴行俭也进了值房。
李道宗摆摆手,将书吏斥退,这才从容起身,满面笑容道:“房二郎可是稀客,来来来,快来坐坐。裴郎君也请坐,毋须客气。”
从书案之后走出,拉着房俊的手,来到靠窗的会客区域,一同落座。
裴行俭连声道谢,自己打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自有书吏奉上香茗之后退出。
李道宗请房俊饮茶,笑问道:“这临近年关,各个衙门都忙得昏天黑地,二郎怎地有兴致前来吏部衙门?”
显然明知故问。
房俊瞅了一眼依旧敞开着的房门,笑着回道:“正是因为临近年关,衙门当中诸般职务繁杂,在下唯恐郡王您忙起来难免有所疏漏,忘了一些应当尽快办理的事务,正好今日闲着无事,上门来提醒一声,还望郡王海涵。”
李道宗给房俊斟茶,口中说道:“那可就多谢二郎了,说实话,这吏部衙门里头千头万绪,本官虽然上任已久,却依旧未能全盘掌握,疏漏在所难免。二郎不妨不说说,本官到底疏漏了何事?”
房俊拈起茶杯,一本正经道:“裴郎君在华亭镇担任长史,此番奉调回京,民部拟任命其为金部郎中,不知为何这任命却卡在吏部,迟迟不见告身下发?郡王想必知道,如今东征在即,民部主管审计钱粮度支,乃是重中之重,金部郎中这个职位亦是非同小可,这般毫无理由的拖延下去,误了民部的审计之事,这个责任怕是谁也背负不起。”
两人一唱一和,外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都是心里一惊,知道这个棒槌今日果然是上门找茬儿来的。
李道宗冲着门口的书吏摆摆手,那书吏心领神会,将房门掩上。
不虞被外面的人听见谈话声,李道宗这才苦笑着问道:“二郎,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儿?”
房俊蹙眉道:“这吏部衙门,当真就铁板一块?”
李道宗嗟叹道:“晋王殿下如今在兵部是个什么局面,本官犹有过之……这吏部最早便是由申国公、赵国公人等经营多年,即便之前英国公亦曾入主吏部,只不过时间太短,未能撬动关陇贵族们打造的铜墙铁壁便升任尚书左仆射,继而由本官接管。说起来也不怕二郎笑话,论起行军打仗,本官自诩不逊于任何人,可是这般衙门里头的勾心斗角日夜谋算,实在是非我所长,右侍郎尚且好些,这左侍郎令狐修己联合出身于关陇的各部郎中、主事,时不时的跟本官唱反调,可本官总不能一刀一个都给宰了吧?真真是令人头疼。”
就像兵部给房俊给掏空,上上下下打造得铁板一块那样,吏部也素来是关陇贵族的根基,高士廉、长孙无忌这甥舅两个把持吏部多年,上上下下皆是门生故吏,李道宗固然有一个江夏郡王的爵位,可是处处软钉子暗坑子,却也无可奈何。
他又看向裴行俭,歉然道:“非是某不曾使力,实在是这吏部衙门办起事来诸多掣肘,裴郎君勿怪。”
裴行俭忙道:“卑职不敢!”
房俊便道:“所以,某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呵呵……”
李道宗苦笑不迭,指了指窗外:“策马将吏部大门踹掉,这就是你的助力方式?且不说你能不能帮上我,回头御史言官就得盯上你。”
“某会怕那个?”
房俊一脸不屑,拈着茶杯老神在在的喝茶。
李道宗被顶了一下,一脸无语。
不过这话倒也费时诳语,这厮从小到大热火无数,前两年每年年终从陛下御书房里收拾出来的奏疏怕不得都有一大车。
弹劾得多了,估计也就习惯了,最起码直至眼下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将兵部尚书的职位予以暂停,半点切实的惩罚都没有,这份圣眷放眼朝堂无人能及,人家说这话也的确是有底气。
不过他还是好奇:“你想要如何助我?”
房俊放下茶杯,摸了摸唇上短髭,不以为然道:“郡王您身为吏部尚书,自然不能胡搞一气,哪怕明知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处处作对,却也不好太过撕破脸面,否则这长官的颜面无存,威望会遭受打击。但某却不同,某本来就是个棒槌,受了气前来找个出气筒发泄一番,找回面子,谁又能说出不是来?”
李道宗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你可莫胡来!这好歹是吏部衙门,帝国中枢,那些个官吏的颜面无关紧要,可朝廷中枢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万万不可!”
“郡王放心,某自有计较!”
说着,房俊冲门外喊了一句:“将门打开!”
门外的书吏赶紧将房门打开,往里瞅了瞅,便见到房俊正看过来,对他说道:“去将左侍郎给本官叫过来。”
“喏!”
书吏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去了令狐修己的值房,传达通知。
令狐修己刚刚回了自己的值房,正打算派人去李道宗那边听听,看看房俊到底来意为何,便见到李道宗的书吏跑过来,说是越国公召见。
人家是国公,若是前来吏部衙门办事,他这个左侍郎自然要随叫随到。
心里郁闷,却也不敢违逆,躲都躲不开呢,又岂能给人家送上一个发飙的把柄?
“诸位稍等,某去去就会。”
对几个心腹交代一声,便往外走。
几个心腹连忙叮嘱道:“那厮最是嚣张,这里是吏部衙门,可不是他的兵部,令狐兄得扛住了,莫丢了咱们吏部的威风。”
“说的是,这吏部是咱们关陇的吏部,他们以为是可以嚣张的地方么?”
令狐修己心思重重,听了几个人的话语也只是略微颔首,说一声:“某知道了,诸位不必担心。”
便抬脚走了出去。
他又岂能不明白这几个人的心思呢?吏部的确是关陇的吏部,无论之前的李绩亦或是如今的李道宗,都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虽然也有过激烈的手段想要尽收权柄,却尽皆撞得一头包,并未能动摇关陇贵族们再吏部的掌控力度。
难不成来了一个房俊,就能让他气焰熏天的将关陇贵族的气势压下去?
可话虽然这么说,但那到底是房俊啊!
房二棒槌赫赫威名,连他爹令狐德棻两朝元老、关中宿儒都被怼得颜面尽丧,他令狐修己又算个屁?
一路走来心思百转,到了李道宗值房门口,那书吏入内通禀,旋即出来,躬身道:“越国公有情。”
令狐修己吸了口气,无论再是困难,也必须直面房俊,否则自己在吏部将会威信尽失,前途一片黯淡。
值房内,李道宗与房俊一左一右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令狐修己入内,恭恭敬敬的失礼:“下官前来,见过郡王,见过越国公。”
房俊便看了一眼李道宗,后者报以苦笑。
一般来说,官场自有规则,在称呼之上更是不容错误。每个人的官职、爵位往往有些差距,一般都会就高,以较高的那一样称呼,但这只是寻常情况下,比如双方互不统属,以此表示尊敬。似李道宗与令狐修己这样属于直接隶属的上下级关系,又是在衙门里正式参赞公务,你就不能这么叫,而是应当直接称呼对方的吏部尚书官职。
这令狐修己却只称“郡王”爵位,不提吏部尚书的官职,很显然就是向李道宗表达并不认可他这个吏部尚书的官职。
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不过这到底是李道宗的事情,是吏部衙门的内部事务,房俊再是强势,也不可能以此为出发点给李道宗出头。
既没有这个道理,又损害了李道宗的面子,凭白犯了忌讳不说,人家李道宗还未必领情……
第七百一十二章 争执不下
一个称呼,便可见李道宗如今在吏部衙门当中的尴尬局面。
诚然,李道宗功勋卓著,先后参与攻打刘武周、王世充、东突厥、吐谷浑等诸多战役,为大唐帝国的统一和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在宗室当中与河间郡王李孝恭并称为贤王。李二陛下亦曾评价李道宗是与李勣、薛万彻二人齐名的名将。
然而再是功勋赫赫的名将,战场之上可以战无不胜,却不一定照样能够在朝堂争斗当中挥洒自如。
衙门里势力倾轧、利益盘结,想要快刀斩乱麻何等之困难?战争之上无望而不利的兵法运用在衙门争斗之中不见得管用,尤其是李道宗乃是大唐宗室,本身便曾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这会儿固然可以跟着李二陛下扯起反对关陇的大旗,但自身之牵扯却极深,很难做到六亲不认、公事公办。
既有本身之牵扯,又有对手之顽抗,举步维艰亦在情理之中。
……
房俊便看着令狐修己,微笑着说道:“令狐侍郎毋须多礼。某今日前来,乃是心中有所困惑,特意求教,一解迷津。”
令狐修己自然明白房俊所谓的“困惑”“迷津”是何物,但这件事是他一手操办,此刻自然不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位卑言轻,见识浅薄,怕是不能为越国公解惑。”
“哈哈。”
房俊笑了一声,指着令狐修己对李道宗说道:“都说令狐一门敦厚诚朴,处事端方,可这位令狐大郎却好似并没有令狐家的遗传,某瞧着油滑得紧,官场上这种推卸责任的把戏熟稔于心,也不知道令狐季馨是怎么教的。”
“季馨”是令狐德棻的字号,一般只能平辈好友以此称呼,后生晚辈倒也不是不能叫,但为了表达尊敬大多应该称呼一声“季馨公”,或者以其官爵“彭城显公”称呼一声“彭城公”,似房俊这般直呼其字号,难免有些不敬。
可令狐修己知晓这厮跟自己父亲的恩怨,没相互间指着鼻子骂娘就算不错了,还能指望他言语尊敬?
反正并不算太过分,令狐修己觉得自己应当忍下,黑着脸道:“越国公所言有失偏颇,下官不解其意。”
房俊便轻轻拍了下大腿,提高音量道:“很好!既然你不解,那么某来问你,缘何裴行俭的任命由太子殿下已经民部提请,吏部却迟迟不肯下发告身文书,若由此导致民部之事务收到拖延迟误,这个责任由谁来背,又有谁背负得起?”
外间的官员们早就都竖着耳朵听着值房内的动静,此刻听闻房俊气势汹汹的发问,不禁心里齐齐一跳,暗叫一声:果然!
这裴行俭不仅是房俊的小弟,更是太子殿下重点简拔的人才,结果任命告身在吏部受到阻拦,这厮当然忍不住要打上门来。
只不过就连吏部尚书都对此无何奈何,不知房俊这厮却是如何能够压服以令狐修己为首的关陇一系……
令狐修己对房俊的来意早已清楚,所以此刻倒也没有多少惊讶慌张,早有腹稿,平静回话道:“裴行俭之任命告身的确被压在吏部,而且正是由下官一手经办。”
他没有推卸责任,也推卸不掉。身为关陇一系在吏部的领军人物,若是这个时候认怂推卸责任,那么他的政治生涯几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个连担当都没有的人,谁会信任你,继续用资源推动你占据高位,甚至再进一步?
“但是还请越国公明白,吏部自有办事之流程,各个部门之间相互协同,尤其是攸关金部郎中这样一个重要之官职,一道一道程序更是容不得半点马虎,严格审查确有必要。越国公固然位高爵显,但此乃吏部内部之程序,您无权过问。”
外边的人都替令狐修己捏了一把汗。
你这面对的可是房二棒槌啊,这番话固然说得不卑不亢骨气十足,可房二这厮又岂是一个讲理的?
房俊不怒反笑,盯着令狐修己,缓缓说道:“这等话语拿去糊弄那些个初入官场之人或许可以,可是拿出来在某的面前说,令狐侍郎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某?”
令狐修己硬着头皮道:“并非如此,只是因为裴行俭的资历、成绩、考核都存有瑕疵,亟待审核,或许拖延至今,对事不对人,越国公万勿误会。”
一旁的裴行俭面无表情。
李道宗慢慢的喝茶,面色很是难看。
他以堂堂郡王之尊入主吏部,结果处处掣肘,时不时被这些个关陇的小辈顶在墙上下不来,实在是丢人之际。
这会儿令狐修己更是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什么程序、章程,何曾将他这个吏部尚书放在眼中?
简直欺人太甚!
若非担忧皇室与关陇引发大规模的冲突,他甚至都想将这些个混账推出大门之外一刀一个宰了了事……
当然,这种事他是万万不能干的,毕竟李唐皇室亦是关陇贵族的一份子,相互打压、反抗都可以,但是反目成仇却绝对不行。
然而他虽然不能干,但是房俊可以。
这会儿他喝着茶水,忍着心中怒火,眼神却不断的往房俊身上瞟,暗忖这个棒槌今日气势汹汹而来,又被令狐修己这般怼回来,怎地还不发飙?
他以为房俊挟着怒气而来,摆明了就是要“大开杀戒”,孰料这厮却丝毫不怒,依旧笑呵呵的看着令狐修己,问道:“裴行俭之前担任华亭镇长史,更兼着华亭镇市舶使,总管海路邦交外贸,成绩优异贡献卓越,你来给某说说何谓‘资历、成绩、考核都存有瑕疵’?还说什么‘亟待审核’,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一等一的门第,你还要审核什么?”
华亭镇虽然是房俊的封地,却并非他的私产,只不过是享受其地百姓之“食邑”,并无管辖之权,所以长史乃是朝廷官员,食朝廷之俸禄。只不过华亭镇肇始之初一穷二白荒凉至极,乃是房俊一手将其发展起来,等于在大唐之版图上硬生生开辟出一个富庶繁华之地,所以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
但裴行俭的的确确是朝廷官员,绝非房俊夹带里的私人,从而华亭镇所取得的诸多成绩,无论如何都得有裴行俭一份。
更被说裴行俭还兼任着市舶使,名义上乃是华亭镇市舶司的最高长官,实际上也掌管着对外海运,权力极重。
这样一位官员,调回京师之后升官晋爵乃是情理之中,这份功绩更是足以秒杀九成以上的京官,若是这还有瑕疵,整个大唐哪一个官员还有升迁之资格?
眼下大唐虽然科举兴起,但短时间内依旧不能取代以往的选官制度,从魏晋之时便流传下来的“九品中正制”依旧是选官之主流,河东裴氏这样一等一的门第,裴行俭本身的能力、才学、成就,更无审核之必要。
所以令狐修己口中说出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
令狐修己面色涨红,知道眼前这厮看似粗犷桀骜,实则最是精明不过,自己的诸般狡辩根本不能令其信服,干脆将心一横,咬着牙道:“此乃吏部衙门办事之流程,下官毋须向越国公回禀。”
压着裴行俭的告身,这件事本质上便有违程序,理由自然说不通,可他也不能在房俊诘问之下承认错误老老实实的将告身双手奉上,那也就只能以房俊“无权过问”的理由来搪塞了。
事实上,房俊的确无权过问。
朝堂中枢各部衙门自有办事之章程,你若是不服,大可以去御史台甚至大理寺告状,但绝对不能在衙门里指手画脚,否则朝廷威严何在?若是人人皆可上门指责诘问,各个衙门也不用办正事了,一天到晚只顾着扯皮了。
可房俊是谁?
今日过来就是解决问题顺带着压这帮子关陇子弟一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七百一十三章 晋王心急
房俊策马皇城、冲击吏部的消息传到太极宫的时候,李二陛下正与前来问安的晋王李治坐在甘露殿的寝宫内品茶说话儿,陪同的还有长乐、晋阳两位公主殿下。
乍闻消息,殿内瞬间寂静。
策马皇城、冲击吏部……这若是放在几年前倒的确像是房俊的作风,可是这两年随着年纪增长以及官职擢升,房俊已经渐渐以稳重之形象示人,恍惚之间令人觉得好像时光并未流转,世事依旧如故。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棒槌还是那个棒槌……
李治眼皮子跳了好几下,挤出一个笑容道:“姐夫还真是率性直爽……哈哈。只是这皇城乃是官衙集中之地,出入皆是朝廷重臣,若是不慎误伤,不仅是帝国之损失,更会使得外界以讹传讹。再者说了,皇城距离宫城只有一墙之隔,这般无视法度策马疾驰……”
话说一半,感受到姐姐长乐公主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扫过,虽然平静之中蕴藏着的凶猛杀气引而未发,却吓得李治急忙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说来也怪,对于太子、魏王、吴王这几位颇为威严的兄长他速来并不畏惧,却唯独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姊又惊又怕,等闲绝对不敢嬉皮笑脸。
所以当着长乐公主的面说房俊的坏话,给房俊穿小鞋这种事,还是心里发憷……
不仅如此。
长乐公主到底稳重,虽然心中不悦,也只是瞅了他一眼给予警告,晋阳公主却蹙起眉头,皱了皱精致的琼鼻,不悦道:“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九哥背后论人是非,不是君子。”
君子总是责备自己寻找自身之不足,而小人则盯着别人的错误。
小公主最是袒护房俊这个姐夫,绝不容许旁人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坏话,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九哥也不行。
李治就有些尴尬,狡辩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提出批评意见的人,是没有罪过的。相反若是听到别人的批评意见,要仔细反省自己,有错就改正,无错就当作是忠告。
晋阳公主毫不气馁,咄咄逼人:“小人之过也必文!”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小人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用各种理由加以掩饰。
李治气得脸都红了,小丫头你读那么多书,就是为了你那姐夫跟哥哥我抬杠的吗?
李二陛下好笑的看着一双女儿斗嘴,即欢喜与兕子的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又欣慰于李治的谦让友爱兄长风范。
当真斗下去,兕子又岂是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的雉奴对手呢……
他这一生历经无数斗争,明枪暗箭不知凡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的成就,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之所以并未在意房俊所谓的皇城纵马、冲击吏部,是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房俊的用意。
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行事恣意乖张无法无天,可李二陛下却了解这一切都只是房俊的表相,事实上这厮最是心中有数,何时应该奋起抗争不依不饶,何时应当低头谦逊一声不吭,拿捏得稳稳当当。
每一次看似嚣张不计后果的表面背后,其实都是这厮准确的算计……
这一次他不打算插手。
一则是因为吏部素来作为关陇贵族们的根基所在,经营得犹如铁板一块,外人基本很难打入进去,堂堂“天下第一部”被一方势力所掌控,这对于朝廷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就跟自己答允李治前去兵部的道理一样,用一枚棋子去打破原本的垄断,至于最终结果如何,那就要看各自的能力了。
再则,事关储位之争,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横加干预,强硬的为李治铺路搭桥了。
毕竟太子依旧是国之储君,自己不能无原则的一路扶持李治,都是自己的儿子,起码的底线还是要有的。
可李治却慌得厉害。
自从去了兵部,他算是彻彻底底见识了房俊的厉害。这厮人不在兵部,结果上上下下尽皆对其马首是瞻,即便自己这个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担任兵部主官,依旧没能将这些人收服麾下,可见房俊在权谋人心这一项的能力的确超强。
若是任由其在吏部搅风搅雨,配合着李道宗,是否能够将铁板一块的吏部也给撬出一条裂缝,使得关陇贵族的掌控出现疏漏缺失?
自己没能够按计划征服兵部,反过来若是再人有吏部失守,那关陇贵族支持自己的力度必定大大减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想了想,不敢去看长乐公主的目光,偏过头看着李二陛下说道:“虽然此事与儿臣无关,但是皇城之内自有法度,若是任意践踏,则不仅有失公允,更会使得律法之威严荡然无存,冲击中枢衙门更是忍无可忍,父皇应当予以惩戒。”
他倒是不指望父皇当真能够将房俊如何,但是只要父皇发声,予以惩戒,便足以打击房俊的气焰,使太子一系正欲提升之士气湮灭。
晋阳公主气道:“九哥岂能这般搬弄是非呢?不过是骑马跑得坏了一些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李治道:“岂止是骑马快乐一些?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他策骑踹塌了大门,这已经是大大的不敬,自当予以惩戒。”
“哼!既然你都说了吏部如此重要,姐夫又岂能不知呢?他明知道却还要那么去做,肯定是有理由的啊!或许是吏部的官员贪腐舞弊呢?你应当事先调查清楚前因后果,再出言进谏父皇,而非是坐在这里凭空想象便搬弄是非!”
晋阳公主据理力争。
李治气得脸都黑了……
都说女儿家胳膊肘往外拐,可你拐得如此嚣张,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情何以堪?
简直过分!
李二陛下瞥了一眼默不作声却明显对晋阳公主的行为采取纵容态度的长乐公主,叹了口气,赶紧劝架道:“你俩一母同胞,岂能这般相互攻讦,不留情面?兕子你少说一句,雉奴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晋阳公主顿时不满,跪坐在地席之上,气鼓鼓的抗议道:“父皇偏袒九哥!您时常教导我们要‘君子坦荡’,可是九哥不仅背后议论别人,还在您面前一派谗言,我不服!”
李治气得脑仁儿疼。
什么就“谗言”了?
怎么就“谗言”了?!
简直不可理喻!
同时他也暗暗焦急,知道父皇最是疼爱兕子,而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追究房俊的意思,那么关陇子弟们想要在房俊的猛攻之下守住吏部这块阵地就很是艰难了。
即便阵地不至于失守,可是被人家打上门来一顿敲打,整个关陇亦是面上无光,连带着自然会影响到朝中如今支持他晋王的阵营。
士气这种东西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再想要提升起来可就大大不易。
结果不出他所料,李二陛下被晋阳公主的言语逗得哈哈大笑,捋着胡子眉飞色舞:“谗言?哈哈!这话若是被起居郎听去,记录在《起居注》当中,你这九哥怕是就得背负一个奸佞之词,传诸于后世了!行啦,父皇答允你,绝对不插手这件事如何?如论房俊是否违反了法度,只有御史台与大理寺去管理,父皇一概不问。”
晋阳公主顿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甜甜笑道:“父皇最好了!”
李治却是满嘴苦涩,有些坐不住了,施礼道:“父皇,儿臣想起府中尚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置,便先行告退了。”
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拦着他,随意的摆摆手:“自去便是。”
不过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那厮今日前去吏部,定然依旧谋算好了退路,切莫送上门去遭其羞辱。父皇既然说了不会管这件事,那么无论出了什么结果都不会再插手,你好自为之。”
李治本想着赶去吏部,以自己亲王之尊挡在房俊面前,迫使其要么主动退让,要么招惹自己。只要自己掺和进去,房俊若是敢稍有不敬,最起码宗正寺也能管一管他,也好给吏部的人一点缓冲的时机。
结果被父皇一言点破……
第七百一十四章 各有机心
被父皇一言点破自己的心思,李治有些尴尬羞赧,不过他此刻心忧如焚,却是再也坐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起身告退。
从甘露殿出来,站在台阶上遥望着另一边那座在红墙黛瓦之上露出一截屋脊的宫殿,心思略微有些失神。
那边便是丽正殿,曾是文德皇后的寝宫,文德皇后殡天之后,他与兕子便随同父皇一同生活在那里,直至自己成亲成家,开府建牙。
一时间很是唏嘘……
好半晌方才收拾心思,一路向南急匆匆出了皇宫。
宫门口晋王府的仆役早已候在那里,李治登车之前瞥了一眼南边的皇城,没有前去吏部,而是对车夫说道:“去赵国公府。”
“喏。”
马车悠悠,在禁卫的护送之下一路出了天街东侧的延喜门,向东到了崇仁坊。
崇仁坊乃是京中达官显贵集中聚居之处,因为距离皇城很近,无论平素前往衙门点卯办公亦或是上朝都很是便利。而偌大的崇仁坊当中最大的两座府邸,便是梁国公府与赵国公府。
两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也彰显了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在朝中的地位。
马车到了赵国公府门前,李治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眼前雕楹玉磶、绣栭云楣,门首悬着一块“赵国公府”的匾额,早有府内的仆人快步迎了上来。
李治一边走上门前石阶,一边问道:“舅父可在府中?”
仆人恭谨答道:“家主正在衙署之中,与幕僚商议事情。奴婢这就前去通知家主前来迎接……”
李治颔首:“不必,本王自去便是,前头带路吧。”
“喏!”
仆人躬着身子领先半个身位,进了府门后绕过影壁,沿着一条遍植松柏的青石板路向东而行,不过数百步之后便见到一座假山之后矗立着一座高大恢弘的建筑,琉璃覆顶青砖堆砌,三尺高的基座高出地面,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前前后后共有数座房屋,俨然一个独立的院落。
正屋门列三间,有石狮矗立,抬步上阶进入门去,有穿堂一间,中置紫檀木屏风一座,转过屏风,则有三间厅房,厅后即为正房大院。步出前厅,面前便是正面上房五间,峻宇雕墙,丹楹刻桷,构造极为华丽,两旁穿山游廓,景色清幽。
正中门楣之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太尉府”三个鎏金大字。
长孙无忌的官职是太尉,另有早年间便曾敕封的“开府仪同三司”的官阶,意思是可以自行开府建牙,在衙署之中办理公务,衙署的规制等同于“三司”,这是地位的象征。
长孙无忌得了消息,已经从堂中走出,正好见到李治过来,急忙施礼道:“殿下莅临,老臣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李治上前两步,亲热的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笑道:“舅父毋须多礼,本王在这府邸当中便如自家一般,来去如常,轻松随意。”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颔首道:“正该如此!老臣与文德皇后一母同胞,早年间更是相互扶持相依为命,手足之情世间罕有。如今文德皇后已经不在,她遗下的儿女,老臣不仅自当鞠躬尽瘁全力扶持,更要视若性命,加以呵护,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尚有何颜面去见文德皇后?”
一副兄妹情深之言语感人肺腑,说话间两眼泛泪,不胜唏嘘。
李治也握着长孙无忌的手,感动道:“舅父何出此言?娘亲舅大,吾等晚辈自当孝敬舅父才是。”
甥舅之间四手相执,目光殷切,情感迸发。
……
须臾,长孙无忌与李治携手进入正堂,数位太尉府之幕僚齐齐起身参见晋王殿下,李治含笑颔首一一应对,之后才与长孙无忌一同落座。
长孙无忌看李治脸色便知其有事而来,便摆摆手,将一众幕僚斥退,待到仆人奉上香茗之后,方才问道:“殿下此来,可是为了房俊冲击吏部衙门一事?”
李治略有错愕:“还以为舅父不知此事呢。”
他当然不怀疑长孙无忌对于长安内外的掌控程度,最起码似吏部衙门遭遇冲击这种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只不过皇城内吏部衙门此刻怕是已经闹翻天,长孙无忌却依旧老神在在的在府中召集幕僚,这种反应实在是出乎预料。
难道不应该尽快予以应对么?
长孙无忌抬手示意请李治饮茶,自己则缓缓说道:“殿下相比是在奇怪,老臣既然已经知晓房俊去吏部衙门闹事,却为何不赶紧想办法予以应对,阻止那厮将吏部搅个底朝天?”
李治拿起茶杯饮茶,不好直接质疑长孙无忌的做法,但心中着实不解,所以算是默认。
长孙无忌也拿起茶杯,却只是在手心里婆娑着,感受着茶杯的温热,叹口气说道:“殿下不是不了解房俊那厮的性格,这些年来一路青云直上,有其父之庇荫,又有陛下之圣眷,兼且其自身也的确能力卓越,何曾受过半点气?即便有人让他受了气,那也当场便奉还回去,断然不肯忍气吞声的。这回裴行俭的任命告身一直被吏部压制着,乃是出自于那帮子关陇子弟自作主张。这些关陇子弟有的依旧心向关陇,想要振奋士气,可有的却也另有心思,意欲祸水东引,嫁祸老臣……不妨让他们去直面房俊,感受一番那等嚣张桀骜的棒槌脾气,或许往后就能老实一些。”
世上无难事,最怕上下一心。
想当年秦王府所面临的乃是占据了名分大义的李建成,对方更是麾下猛将无数,掌控着全国超过半数的兵权,以泰山压顶之势不断打压秦王府。可最终结果如何呢?
退无可退的秦王府上下一心,在李二陛下的率领之下同仇敌忾,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家人的性命奋力一战,结果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创造了逆而夺取皇帝之位的千古奇迹。
然而眼下之情形,却与当年完全不同。
人心散了,队伍越来越不好带……
若是不能让关陇内部的某些人认识到时局之艰辛,体会到关陇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有前途,否则就只会被人无限制的打压直至崩溃湮灭烟消云散,一家一户只要贴着关陇的标签就再也不能掌握朝廷的权力,还如何能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扶持晋王登基谋求比当年玄武门事变之后更加丰厚的利益呢?
有些人,总要敲打敲打,才能够看得清形势。
否则便自以为是,斤斤计较着蝇头小利,却将大义团结弃若敝履……
李治放下茶杯,愁眉不展。
他知道关陇内部的团结早已不似当年,却也没想到居然败坏至这种地步,居然要依靠这等方式来再次促进各家之醒悟,重新达成团结一致的局面。
自己这争储之路,果然曲折而漫长啊……
长孙无忌见到李治的神情有些消沉,便笑着安慰道:“殿下放心,老夫统领关陇贵族多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眼下之挫折根本算不了什么,太子一系的打压和反击越是凌厉,大家便越是能够感受到团结的好处,将来的团结也就越发坚不可摧。”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笑,却眼神幽深。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算,所以哪怕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示敌以弱,然后悄然等待某一个契机到来,却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而不出也。
这种城府正是他的强项。
你们不是都叫我“阴人”嘛,那我这回就“阴”一个给你们看看,否则对不起你们送给我的绰号……
李治自然不懂长孙无忌的心思,只是觉得面前这一张笑容和善的圆脸背后,似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阴狠与秘密。
可他目前实力单薄、羽翼未丰,除去依附于长孙无忌之外,又能如何呢?
第七百一十五章 嚣张跋扈
吏部值房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即便是那些个位高爵显的开国之勋,在面对房俊的时候也大多客客气气,对于这厮的“棒槌”脾气或多或少都有些打怵。虽然谈不上“玉不砰瓦”,可大家都是体面人,万一惹毛了这厮闹得没脸皮,何苦来哉?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丢了,还怎么混?
可是令狐修己此刻却显然不顾及这些了,他被房俊当着李道宗的面顶在墙上下不来,身后开着的门外就是吏部上上下下的官员,这个时候他若是忌惮房俊而退缩,那么从此之后自己的威信就将大打折扣。
甚至从此被关陇贵族们放弃也说不定,毕竟压下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是自己打着关陇的旗号自行其事……
所以他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可房俊其实他想要顶就能够顶得住的?
见到令狐修己玩横的,房俊当即便站起身,上前一步与令狐修己相对峙,看着对方说道:“你们吏部到底有什么章程,不妨跟某说说,也让某长长见识。”
令狐修己强自硬撑:“好教越国公知晓,吏部之章程毋须您过问,若是您有不同意见,不妨上书政事堂,或者去御史台检举,甚至到陛下面前弹劾……但是请恕下官无礼,此事与您并无相干。”
这话很是硬气,等同于将房俊刚才的话语悉数奉还。
房俊却并未如他预料那般大怒,反而哈哈一笑,再次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声息可闻,然后房俊伸出手……
一旁原本老神在在的呷着茶水看戏的李道宗大吃一惊,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拉住的衣袍,疾声道:“二郎勿要冲动……”
他以为房俊是要动手。
令狐修己也吓了一跳,自己这番硬怼实则心里虚的很,唯恐房俊因为被自己驳斥了颜面而恼羞成怒,进而愤然动手,这厮可是有前科的。
面色大变之下正想要出言呵斥,肩膀已经被房俊紧紧搂住……
房俊倒也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揽住令狐修己的肩膀,大笑道:“虎父无犬子,令狐侍郎的确有乃父之风,当真是铁骨铮铮一腔正气,哈哈!”
这话中的调侃鄙夷之意实在是太过明显,令狐修己又惊又怒,奋力挣扎道:“放手!堂堂朝廷命官,汝意欲学那市井地痞乎?”
可是他虽然出身关陇世家,但自幼习文未曾打熬筋骨,身子也单薄得多,只觉得揽住自己肩膀的一条手臂简直犹如铁箍一般,箍得自己根本无法挣脱,而对方一较劲,胸腔被勒得透不过气的同时,两只脚几乎已经离地……
令狐修己大骇:“放开我!”
此时值房外的官员们听到惊叫声,也一窝蜂的围拢过来,站在门外驻足观看,其中有关陇子弟见此情况,纷纷怒不可遏,冲到门口一个个大叫:“放手!”
“此乃吏部衙门,越国公意欲何为?”
“速速放手,有话好说!”
最后这一句是李道宗说喊的,将意欲冲进来的官员们喝止,然后苦笑着对房俊道:“二郎,稍安勿躁,切莫胡闹!”
房俊却摇摇头,对他说道:“郡王放心,某心中有数。”
然后冲着自己“怀中”的令狐修己道:“你不是说某没资格询问吏部的办事流程么?那行,某没资格,陛下总有资格吧?某这就与你前去太极宫叩阙觐见陛下,让陛下来评评理,看看你们吏部衙门的办事流程到底为何。你也别挣扎,你若是不去,那某就拖着你去!”
令狐修己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个时候长孙冲身为秘书监、帝婿,乃是陛下面前第一号宠臣,结果被房俊拽着一条腿,硬生生从青龙坊给拖到了承天门前,大半个长安城的官员百姓尽皆围观,将长孙冲的颜面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
那可是长孙冲啊!
结果呢?
房俊这厮最终也仅止是挨了李二陛下的一顿板子,反倒是长孙冲从此之后颜面尽失沦为笑柄,不得不走上了造反谋逆的死路……
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成为当年的长孙冲?
万万不行!
令狐修己魂飞魄散,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此乃吏部衙门,房俊你无视法度、恣意妄为,就不怕陛下治你之罪?”
房俊嫌弃搂着他的肩膀不好发力,干脆胳膊一送,然后一手薅住令狐修己的后脖领,往外拖着就走。
“治罪倒是无所谓,只不过某为官一任,却至今连你们吏部的办事流程都不知道,资历、家世、出身、功绩尽皆上上之选的一个年轻官员,却被你们无故压制迟迟不肯颁发任命告身,导致民部如今之事务处处延误,天下间未曾听闻有此咄咄怪事!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又是谁给你们的勇气?都给老子让开,谁敢阻拦,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最后这一句,却是冲着围拢在门口的吏部官员们说的。
吏部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到里头的李道宗阴着脸一言不发,甚至连脚步都未曾挪动一下,不由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的将门口的道路让开。
裴行俭站在李道宗身后,看着房俊狂性大发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犹如拎着一只小鸡仔一般的威风,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房俊今日前来吏部一则给他出气,再则也要打击一下吏部当中那些个关陇子弟的气焰,却也从未想过这人当真就耍起了“棒槌”……
这可如何是好?
当然,心里的感动毋庸置疑。
无论房俊的初衷为何,今日之所以这般大闹吏部,都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公平公正,这份心意他裴行俭就算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放眼朝堂,还有谁能够为可给属下争取应得之利益,恣无忌惮至这种程度?
裴行俭惊骇之余,眼中也有红红的水气,士为知己者死!
……
房俊如同劫持人质一般薅着令狐修己的后脖领,从值房当中出来,吏部官员们步步后退,尤其是出身关陇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修己早已经羞愤欲绝。
他这会儿算是体会到当初父亲为何在太极殿上要使出装晕这种丢人至极的方式,实在是无颜面见任何人呐!
堂堂朝廷官员,被这般小鸡仔一般的拎着走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将传得整个长安城都沸沸扬扬,此时之后,自己还有何颜面见人?
怕是连苟活都不容易!
令狐修己发了疯一般拳打脚踢,歇息底里的大骂:“放手!让老子跟你决斗,有胆子放手!”
可是他与房俊的力量值相差太过悬殊,房俊一只手拎着他,另一只手不断的抵抗他的反击,一步一步走到了院子里。
关陇出身的官员不敢再退。
当真让房俊就这么拎着令狐修己从大门出去,沿着皇城穿街过巷,那么令狐修己这被自己就算是完了,纵然脸皮厚一些可以无视嘲讽讥笑,可是仕途也势必由此断绝。
这个年代,声望几乎代表了一切。
无论是兔死狐悲想要保住令狐修己的颜面,亦或是从关陇贵族们的利益出发,他们都不允许此事发生。
他们慢慢止住后退的脚步,缓缓站住身形,呈扇形挡住房俊的前方,也隐隐将其包围在其中。
他们互视一眼,都看懂彼此的心思。
既然你房俊可以大闹吏部,不顾朝廷体面斜坡朝廷命官,那么我们在面对这等形同凶徒的行为之时,奋起反击维护吏部之尊严有何不对?
令狐修己固然因为被你这番无耻之行径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全失,可若是我们也能够将你阻拦下来甚至围殴一顿,你不也一样没脸?
当初的令狐德棻如何威信尽丧,如今你房俊也将步其后尘……
这些人再次互视一眼,齐齐颔首,一咬牙,就待要一起冲上前去将房俊当场围殴……
从值房中跟出来的李道宗见状,顿时大吃一惊,疾呼道:“不可!”
却还是迟了一步。
第七百一十六章 横扫吏部
眼看着吏部官员当中的关陇子弟暗戳戳的围拢上来,房俊怡然不惧。
这些个病秧子少爷早已不复其祖当年之勇武,没有历经血火战阵之锤炼,更不曾体会面对生死之恐惧,读了几本书便一心向文想要依靠父祖之余荫,在朝堂上优哉游哉的混日子,能有什么出息?
瞧瞧这一个个细胳膊细腿儿的,房俊敢说自己一个能打十个。
然而他不在意,他的亲兵部曲不能不在意。
连续遭遇刺杀,使得房俊的亲兵部曲们只要踏出府门半步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稍有风吹草动便紧绷神经,谁若是敢近身,那更是格杀勿论,杀了再说。
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吏部大门之外,见到房俊拎着一个人从值房中走出来,然后被一群人不怀好意的围上去,哪里还能淡定得了?
卫鹰当即大喝一声:“上!”
当年便箭步冲进吏部院子,身后诸人也紧随其后,步履轻快却毫不混乱,几十人行进之间进退有据,扇形散开队列,几个呼吸之间便在吏部官员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如同猛虎一般扑到近前。
好在这些亲兵部曲还记得此处乃是吏部衙门,没敢抽出腰间横刀……
可即便如此,也非是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能够抵挡。
这些人都是跟随房俊四处征战的悍卒,面对薛延陀人的骑兵冲锋都能够结成阵势一往无前,何况只是这些早已经被酒色掏空身子,窝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
只是一个冲锋,便放倒一片。
这些关陇出身的官员们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面前的房俊,想要一拥而上将这厮狠狠的教训一番,却不防人家的亲兵从身后冲过来,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被这群体格强壮作风剽悍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的放翻在地,疼得吱哇乱叫,涕泗横流。
关陇的重心始终在北军之中,但凡出类拔萃的子弟尽皆安插在军中担任要职加以锤炼,唯有那些不成器的或者是身子骨单薄难以在军中厮混的,才会送到各个衙门里。
这些人自然难以说得上有什么血性,平素也大多欺软怕硬,此刻遇到硬茬子,顿时鬼哭狼嚎,丢人至极。
李道宗出言喝止,到底慢了一步,气得一张脸发黑,瞪着房俊道:“此乃吏部衙门,二郎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不得不出声。
虽然房俊的举动等同于间接帮他在吏部打开局面,可是说到底他也是吏部尚书,被人家在衙门院子里将本部官员摁在地上狠揍,让他这个吏部尚书颜面何存?
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他是个摆设。
房俊对他的怒火不以为然:“正当防卫而已,难不成你还能让某站在这里被这群人围殴却不反抗?”
他明白李道宗现在有些下不来台,所以不加理会,转头对自己的亲兵说道:“这些人意欲趁我不备暗下杀手,怀疑这些人当中有人受人指使谋害于我,其余人则受其蛊惑不辨是非,都抓起来一起押送大理寺,打入大牢大刑侍候,某要一个一个的审!”
此言一出,整个吏部衙门好似炸开了锅。
被打得满地打滚的官员们这会儿算是见识到了房俊的跋扈,老子也只是有那个心思而已,还未等动手便被你的人给揍得满地找牙,结果你还要诬陷我们想要谋害于你?
愤怒是肯定愤怒的,但他们眼下已经顾不得愤怒,因为首先感受到的是无边的恐惧。
谁都知道房俊曾经连续遭遇刺杀,不久之前在江南更是差点被宰了,数桩刺杀案至今悬而未决,幕后主使未曾显现,早已经成为朝中一等一的大案,只不过是因为东征在即,朝廷需要维稳,所以才没有大肆侦缉。
众所周知,房俊其实是很受了委屈的,毕竟为了大局不得不将自己遭遇刺杀之事搁置一旁不得侦办,谁心里没有一股怨气?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被指认与这些刺杀案有关,都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房俊一口咬死了就是他们这些人当中的一个甚至是多个,毋须怀疑,李二陛下必定要给房俊一个面子,先打入大理寺监牢狠狠的审一审再说。
毕竟以房俊的身份地位影响力,以及在李二陛下心目当中的分量,肯定要给他这个面子来安抚一番。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想要进入大理寺监牢那恐怖的后果,这些人先前的阴狠尽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悔意与汹涌的泪水。
“越国公,不能如此啊!”
“二郎,咱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你不能毁了我啊!”
“越国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
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这一刻所有的显赫家世都不顶用了,甚至只要他们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回头家里就会把他们给彻底放弃了,毕竟谁愿意为了家中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去得罪房俊,以及肯定会为了给房俊出气而大动肝火的李二陛下?
房俊拎着令狐修己,一言不发,巍然不动。
这时候有人猛地跳了起来,指着垂头丧气的令狐修己道:“令狐侍郎,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你一手操持,你为了向赵国公卖好,故而将裴行俭的任命告身死死压住迟迟不发。可现在你不能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就不顾咱们大伙儿了吧?”
他这么一说,旁人猛然惊醒。
对啊,今日之事便是由令狐修己而起,想要取得房俊之谅解自然也得从令狐修己身上着手!
“令狐兄,非是吾等不讲义气,只是此事你着实办得差了,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便将国家抡才之法度弃之不顾呢?”
“说得对,裴行俭家世清白、门第高贵,且在江南成绩显著,附和一切晋升之标准,不若便将任命告身赶紧下发了吧。”
“令狐侍郎,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吾等想想吧?吾等为了帮你这才铸下大错,你不能执迷不悟啊!”
……
令狐修己::“……”
娘咧!
这帮子混账王八蛋,当初不是你们撺掇老子压下裴行俭的告身以打击太子一系,以此来向赵国公邀功请赏呢?
眼下被房俊的人一个一个的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立时便吓破了胆子,反手便将老子给出卖了?
一群卖友求荣的怂货!
不过他自己也清楚,今日若是不能将裴行俭的告身下发,房俊断然不肯善罢甘休,事后他固然要遭受李二陛下的责罚,可自己就算是颜面扫地威信丧失,这辈子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是让房俊将自己拎着前去承天门前,遭受万众耻笑之后再被治一个“徇私舞弊”的罪名,还是就在此地赶紧认怂,然后丢脸在吏部范围之内,以后依旧可以厚颜在官场上厮混?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难选择的问题。
所以令狐修己咬了咬牙,开口道:“越国公,咱们不妨回去值房从长计议。”
房俊不介意将事情搞大,只要能够将吏部撬开一道口子,受些责罚也无所谓,反正他如今已经官职爵位已经到了尽头,十年之内别想再有擢升。可这里毕竟是吏部衙门,闹得太大,朝廷体面不好看。
便笑着问道:“你确定?回头可千万莫要再出幺蛾子,某这脾气不大好。”
令狐修己羞愤不已,点头道:“断无虚言。”
“很好!那某就给你这个面子。”冲着亲兵们喊道:“尔等就待在此处,看紧大门,谁若是敢擅自出去,立即抓起来扭送大理寺,就说他意欲刺杀于我,人赃并获!”
“喏!”
亲兵部曲们大声应和。
关陇出身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羞愤无地。
房俊这才送开薅着令狐修己脖领子的大手,拍拍手,道:“咱们进去谈谈吧。”
令狐修己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又回去值房。
李道宗与裴行俭互视一眼,也默默跟上。
裴行俭全程围观,却明白自己人微言轻,只能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房俊为他大闹吏部,心底的感动无以复加……
第七百一十七章 大获全胜
裴行俭明白今日房俊之所以如此激烈之举动,更多是因为借题发挥,要在吏部撕开一道口子,使得太子一系能够在吏部有所作为,而不是继续如以往那般尽被关陇子弟所把持,经营得铁板一块。
但是裴行俭也深知,若非今日牵扯到自己的任命告身,房俊必然不至于这般激烈。
说白了,房俊不仅对他有提拔之恩,更有维护之义,若是放在春秋之时礼乐正兴,那便是要称呼一句“恩主”的。
不独独是对自己,但凡曾在房俊麾下的,无论是刘仁轨、刘仁愿、薛仁贵,亦或是程务挺、高侃,这些人都受到房俊大力栽培以及无微不至的维护,对于这些人的前程付出不少心血,却从来都不会要求回报。
从这一点,便能够看出房俊是一个当真胸怀广阔的人杰。
当然,裴行俭更明白今后如何去做,才能够偿还这番恩情。
故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跟在李道宗的身后,重新又走回值房……
院子里一大群关陇出身的官员被房俊的亲兵圈起来围住,虎视眈眈的盯着,稍有异动便招致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气得几乎吐血,堂堂朝廷官员居然被豪门刁奴这般虐待,恨不能一死了之,从今之后无颜见人。
其余官员也都躲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的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关陇子弟几乎把持了吏部的所有权力,就连李道宗这样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束手束脚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他们?
被压制得久了,心底的怨气凝聚了无数,今日一朝宣泄,恨不得额手称快。
……
值房里,房俊与李道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下颌微微抬起,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令狐修己,问道:“现在怎么说?”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经过今日这么一闹,固然不至于仕途从此断绝,可是往后再想有所精进,却是难如登天。
可房俊实在是太强势了,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硬挺下去,这厮当真敢将他薅着前去承天门外叩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颓然说道:“裴行俭资历足够、审核优异,之前是由于吏部主事之疏忽,导致其任命告身未能及时下发,下官亦有失查之责。今日幸亏越国公提醒,才未能酿成大错,稍后下官即刻签发任命告身,即时生效。”
虽然不得不低头,但心里还是有一点想法的,这般将责任推给下属的郎中、主事,自己固然颜面扫地,却不至于在经历之上沾染一条渎职之罪,往后若是时来运转,升迁尚有可能。
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日房俊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不至于当真将自己往死里逼……
李道宗在一旁说道:“吏部下设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实在是繁忙不堪,整个帝国之官员数量岂止十万?每一个的升迁调任都要经由吏部审核、签发,人手所限,未能及时审核通过,甚至其间有一些疏漏之处,亦是情有可原,说到底,并非是某个人当真徇私舞弊,利用权力恣意妄为。二郎还是多多体谅一些。”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番闹腾固然使得衙门里关陇出身的子弟们颜面扫地,往后再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已经不可能,算是狠狠的在吏部衙门当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若是当真将令狐修己牵扯进去,甚至追究其渎职之罪,对于他这个吏部尚书的颜面也不好看。
身为吏部尚书,却管不了麾下的官员恣意妄为,必然予人一个“能力堪忧”的印象。
若是将责任尽皆推给下边的郎中、主事,那么顶多就是一个“失查之责”,称不上大事。
房俊自然从善如流,对令狐修己道:“某脾气暴躁了一些,不过对事不对人,你也别稍后了,赶紧的将任命告身签发归档,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往后规规矩矩的办事,自然不会纠缠不休。”
他可不能让令狐修己“稍后办理”,今日折腾得这么厉害,事后遭受责罚是一定的,若是无功而返岂非沦为笑柄?
令狐修己无法,只得颔首道:“既然如此,谨遵越国公之命便是。待下官回去值房,签发告身用印之后,再给越国公送来。”
房俊一抬手,摇头道:“毋须如此,便在此间处置最好。”
开玩笑,若是这令狐修己出去之后来一招尿遁影踪全无,自己今日这一番折腾岂不是白费了?
令狐修己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房俊已经有所防范,自然不能如愿,只得无奈道:“下官遵命。”
当即将门口的书吏喊进来,命其去自己的值房取来告身文本,又让其去外头叫来主管官员任免、升降的吏部司郎中,好一番折腾,终于在李道宗的值房内将这份告身填写之后用印,算是正式签发。
房俊拿起告身文书看了看,随手揣进怀中,起身对李道宗说道:“在下无状,闹得吏部衙门鸡犬不宁,殊为不敬,改日定向君王负荆请罪。今日权且如此吧,在下先行告退。”
李道宗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直接将房俊送出大门,看着这厮在一众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策马离去,李道宗摇了摇头,转身走回来,见到跌落在门口一侧的那扇大门,眼皮子不禁跳了跳,心底对房俊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
只不过这种处事方式也就唯有一贯以“棒槌”形象示人的房俊才可以,若是换了别人如此,信不信李二陛下会将他给剥皮拆骨?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你是个“棒槌”,行事乖张跋扈一些,大家觉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若是平素端方稳重,忽然之间恣意妄为起来,谁都觉得受不了,定要严惩才行,此风不可长……
回到院中,见到一众关陇出身的官员一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面对自己的目光之时眼神游移,自觉丢人至极不敢与自己对视,这令李道宗无比舒坦惬意。
恶人只有恶人磨,平素在老子面前依仗家世上下勾结趾高气扬,今日却被房俊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脸皮都给蹭下一层皮来。
往后这些人但凡敢在自己面前梗着脖子毫无敬意,自己便将今日之事提起,看看这些平素自诩世家子弟的东西,是否还要脸皮?
正在此时,令狐修己从堂内走出,迎面见到李道宗,红着脸道:“下官有些不适,先行回府修养,向尚书告假。”
李道宗只觉得浑身舒畅,这厮素来眼高于顶,连自己功勋赫赫的宗室郡王都不放在眼中,此番被房俊羞辱至极,却也知道称呼一声“尚书”了……
心情大好,再加上也知道令狐修己遭受的这一番羞辱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抚平心中创伤,更需要时间让别人逐渐淡忘此事,便大度的摆摆手:“令狐侍郎自去便可,定要好生将养身体,衙中事务自有本官监督操持,毋须挂念。”
若是放在以往,令狐修己定要怼回去,岂能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可是被房俊这一番折辱,使得他心灰意懒,对于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提不起半分兴致,只是略微颔首,低声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了。”
就在一众“伙伴”们面前大步离去,全程目光直视,没有去看站在院中这些个关陇出身的官员一眼。
这些官员们也很是尴尬,毕竟刚才他们可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出卖了令狐修己,如今人家对他们冷眼相待,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整个衙门都沉浸在一股颓丧的气氛当中……
令狐修己出了吏部大门,自有自家随同前来衙门当值的仆人前来马匹,翻身上马之后一路返回家中,而后去了父亲令狐德棻的书房,一言不发的坐在令狐德棻的对面,失魂落魄,目光涣散。
令狐德棻正在品读一卷古简,见到长子进了门坐下来一言不发,顿时大为惊愕:“怎么了这是?”
第七百一十八章 前途叵测
面对父亲的疑问,令狐修己张张嘴,却发现不知如何述说,千言万语、一腔幽怨,唯有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令狐德棻愈发惊奇,便放下手里的古简,上上下下打量令狐修己一番,雪白的眉毛深深蹙起,喝问道:“到底发生何事,要这般颓丧落魄之神情?”
令狐修己揉了揉脸,只得将今日在吏部衙门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话音刚落,令狐德棻便横眉竖目,怒叱道:“混账!为父叮嘱你多少次了,要与关陇那些个家伙保持距离,勿要再如以往那般推心置腹、任凭驱策,你怎地权当做耳旁风呢?”
很是恼怒。
令狐修己一脸颓丧,郁闷道:“父亲如今不问家事,只是一门心思的闭门做学问,心境舒畅精神矍铄,儿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咱们家毕竟家大业大,不知多少嫡系、偏支子弟要吃饭、要谋生,岂能都学父亲这般闲云野鹤?儿子也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族人们整日里为了生计发愁,东奔西走却一无所获,家族更是渐渐沉沦下去……”
令狐德棻愣了愣,满腔火气忽然消散无踪。
自从他被武媚娘挠得一脸桃花开,颜面尽丧之后猛然醒悟,从此闭门不出一心钻研学问,短短时间之内居然更有精进,却是忽略了府中上下的意愿。
人生于世,又有几人能够当真不问世事,自诩清高餐风饮露?总归还是要在泥潭之中挣扎沉沦,人情世故争权夺利,拼尽全力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而费尽心思。
这并没有什么错。
儿子为了阖族上下能够更好的获得利益,从而想要投靠在长孙无忌的麾下,受其庇荫承其维护,这更没有错。
然而错就错在,如今的关陇早已不是往昔的关陇……
令狐德棻幽幽叹息一声,温言道:“是为父未能于你说清楚,为父并非不让你在官场上争一争,毕竟咱们令狐家家族繁盛、余荫深厚,就算是单打独斗亦可略有作为。只不过如今之关陇,早已经人心涣散,各家都自有打算,再不复以往精诚团结之局面。即便是长孙无忌,你以为他当真是为了关陇的前途而奋力周旋么?他也只是为了一家一姓之前途而已,之所以死死的捆着关陇,不过是想要借助大家的力量来助他达成希望而已。”
这话放在以前,令狐修己是听不进去的。
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相互利用,哪里能够当真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
然而现在他却深刻的意识到,不仅仅为了利益各家之间可以表面合作背地捅刀,甚至当利益发生冲突,将对方抛出去当替死鬼的时候根本毫不迟疑。
正如父亲所言,关陇的团结也仅仅只剩下一层皮,内里早已经分崩离析、一盘散沙……
如果继续对关陇集团报以奢望,那么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然而这个醒悟来得有点晚……
令狐德棻自然看得出儿子透露出来的颓然、沮丧、挫败、悔恨等等情绪,温言安抚道:“毋须在意今日所受之辱,世人大多健忘,用不了几日就不会再有人提及此事了。即便提及,你若能做到自身之强大,在今日之基础上再有精进,别人也只会感叹你的强大,而忘记曾经遭受的折辱。韩信尚且遭受跨下之耻,可当他统御千军万马,垓下一战围剿霸王鼎定大汉江山,谁还敢去提及当年旧事?时至如今,‘胯下之辱’非但没有半分屈辱之意味,反而成为促人奋进的一种精神,为父当与你共勉。”
今日受辱没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你能否在日后强大起来。
只要未来的你足够强大,那么今日之辱非但不会遭人诟病,反而会成为一桩美谈,被许多人视为知耻而后勇的典范,加以润色,予以宣扬。
有些人一辈子未曾受过折辱磨难,却也一辈子平平淡淡浑浑噩噩,两相比较,岂非轰轰烈烈的活过一世更有意义?
令狐修己略有振奋。
刚刚在吏部衙门当中遭受房俊当众折辱,令他羞愤欲绝,几乎无颜见人,这会儿听了父亲的开导,心中块垒顿时有所松动,整个人也焕发出一丝神采。
毕竟遭人折辱之后知耻而后勇这种戏码,自家父亲亲身体验,经验丰富……
令狐德棻见到儿子神采松懈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令狐家虽然家大业大、子孙繁盛,但是嫡支所出,却多是纨绔,也唯有这个嫡长子还算是有几分天赋,自然报以厚望。
真怕他遭受羞辱之后便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曾经煊赫一时的长孙家不正是因为子孙不肖,没有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而导致长孙无忌不得不屡屡行险,试图在他活着的时候便积攒下足够的功勋以便能够荫萌子孙,故而深受陛下猜忌,陷入如今这等进退不得之险地?
令狐德棻如今幽居府中著书立说,愈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情险恶,有些时候那等盖世之功勋并非是可以谋算得来,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如此,想要自己功高盖世,家族福泽绵长,也需要一些运气。
况且“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一辈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打下来的江山或许一夕之间就会被儿孙们败得一干二净,比如隋炀帝……
“吾家子弟多有从军者,此次东征,尽皆随军出战,想必可以获取不少军功。然而如今关陇之形势岌岌可危,东征之后少不得被山东、江南两方联手打压,所以似你这等家族的核心人物,再想凭借吏部之功绩更进一步,难如登天。既然如此,不妨低调一些,便在吏部厮混一些时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重要切莫充当长孙无忌的马前卒。你为他冲锋陷阵,他一转手的功夫就能将你卖了……待到东征之后朝堂之上必然迎来一波巨大变动,届时何去何从,再做谋算不迟。”
令狐德棻捋着胡须,沉声指点自己的儿子。
令狐修己颔首受教:“儿子谨遵父命,必不再当长孙家的门下走狗。”
他明白父亲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已经算是表露出想要彻底与关陇集团割裂的想法,这令他心底难免唏嘘。
曾几何时,强横无比的关陇集团兴一国、灭一国,拥立了不止多少位皇帝,时至如今却已然落魄至这等地步。
自己这一辈人听着那些个家族显赫荣耀的往事长大,对于出身于这样的家族联盟深感自豪,助长了纨绔之气。与生俱来的诸多优势使得他们在同龄人当中拥有更多的资源,自然不肯弯下腰、低下头去吃苦,一旦关陇集团彻底倒塌,他们这些人没有了身后家族的庇护,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能力,如何与卧薪尝胆的山东世家、底蕴深厚的江南士族相抗衡?
可以想见,关陇贵族的前途必定艰难,固然说不上穷途末路,却也好不了多少。
一时间,刚刚好转一些的心情再次蒙上一层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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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部起源于先秦《周庄》记载此职为“地官大司徒”;秦为“治粟内使”,两汉称“大农令”和“尚书民曹”,作为掌管户籍财政之机关,素来为中枢重地,地位仅在号称“天下第一部”的吏部之下。
临近年关,正是民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户籍归档、财赋审核,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重中之重,一丝半点不得疏忽懈怠。尤其明年开春陛下即将御驾亲征,关于天下钱粮的审计更是无比重要,各部郎中、主事们的案头堆满小山一般的各类账簿、档案,算盘珠子的“噼啪”省响成一片。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忙碌当中,一个消息从不远处的吏部衙门传来,使得偌大的民部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停了手上的工作,不可思议的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