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饮鸩止渴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壮志未酬,只需些许隐忍,待到踏平高句丽之后回过手来,挟“千古一帝”之皇图霸业,整肃朝纲安顿人心,任何忤逆皇命者尽皆予以剪除,重塑朗朗乾坤、昭昭天地,何人还敢不遵从自己的旨意?
到那个时候,朕想让谁当太子谁就是太子,再敢如眼下这般一个两个都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内,哼哼!
让尔等悔之莫及!
胸腹之中气息震荡,狠狠的咳嗽几声,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浮躁的气息顿时难以为继,浑身的力气都忽然提不起来,赶紧稳了稳心神,扶着椅子扶手的大手因为用力已经筋骨浮凸,哑着声音喊道:“丹药,速速拿朕的丹药来!”
王德略一踟躇,脸上满是担忧之色,犹豫道:“陛下……且稍微忍耐一下可好?那等虎狼之药,服食过多极易伤身……”
“放肆!”
李二陛下怒喝一声,短短数息时间,他便觉得胸口有若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般,气息难以为继,憋闷得神志恍惚满头虚汗,脑袋好似要炸开一般,浑身力气更是倾泻一空,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喘着气道:“速速给朕拿来!”
“喏!”
王德吓得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赶紧小跑着去后殿,在墙壁旁一个书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小心翼翼的从中拈起一颗色泽鲜丽、圆润如鸽卵一般的丹药,捧着跑出来递到李二陛下手里,又倒了一杯温水。
就着温水服下丹药,李二陛下阖上双眼坐在椅子上,额头的冷汗依旧涔涔而下,面如金纸。
好半晌,气息方才慢慢平稳,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难堪至极的脸色也缓缓回复过来。
“呼……”
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王德关切焦急的目光当中睁开眼睛,涩声道:“这等头疼之症依然困扰朕多年,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即便是孙思邈那等当世药神,亦是无能为力,也只有这丹药能够稍微缓解朕之痛苦。你个老奴却每次总是推三阻四犹犹豫豫,想要眼瞅着朕头痛而死不成?”
“噗通!”
王德当即跪在地上,垂泪道:“老奴见陛下受罪,恨不能一身当之,若是这世间尚有良药能够医治陛下,老奴即便以心肝为引,亦欣然奉上……可是陛下您也知道,这等番僧所炼制的虎狼之药固然能够缓解一时之痛苦,却使得陛下的龙体受到侵蚀,精力、体力每况愈下,何异于饮鸩止渴?”
李二陛下蹙着眉,摆摆手,听不下去。
他自然信任王德,也知道这老奴是为了他着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头痛之症愈来愈重,如今已经到了每次发病连呼吸都难以为继的地步,若非这丹药维系着,简直不敢想象。
孙思邈倒是也给开出了方子,却只是缓慢调治长期休养,放在平常他自然能够暂时忍受这等病痛,可眼下东征在即,储位之争愈演愈烈,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他哪里有时间去慢慢休养?
且先以丹药维系,待到一些走上正轨之后,再缓缓休养不迟……
他揉了揉太阳穴,胸口气息逐渐顺畅,瞪着王德说道:“这件事决不可泄露出去一丝一毫,无论是前朝的大臣,亦或是后宫的妃嫔,若是再有人知晓朕服食丹药之事,朕就扒了你的皮!”
“老奴不敢!”
“哼!行了,退出去吧,朕要将这些奏疏尽皆处理完毕,也好心无挂碍的过一个轻省的年节。”
“喏。”
王德走出去,顺带将门关好。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半晌,方才揉了揉脸,抓起毛笔,展开一份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思索,时不时的提笔批阅。
窗外寒风呼啸,天色渐渐阴沉下去。
一场大雪又在酝酿之中……
*****
年关将至,中枢各处衙门都在紧锣密鼓的处置公务,力求将堆积的公务尽皆料理清楚,大家也都能过一个安省的年节,若有事务拖沓下去,即便放假在家,也难免有所牵挂,不能尽兴享受年节之喜。
过了腊月十五,除去京兆府等少数赖以维持日常治安的衙门,其余都将封衙,待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重新开衙。
东西两市的商铺也都渐渐结束了年终盘点,清算了一年之盈亏,发了工钱赏钱,陆陆续续封上闸板、库房,掌柜、伙计都放了年假。
整个长安城充斥着一年当中最后的忙碌喧嚣,再过几日,将会沉浸在难得的安静之中。
一大早,房家一众家眷聚齐在正堂,由新妇给长辈敬茶。
不仅房玄龄夫妇要接受新妇的敬茶,诸如房遗直、杜氏、房俊、高阳公主皆在敬茶之列,只不过略微简单,毋须如房玄龄夫妇那般需要行叩拜大礼,只是简单的奉上一盏热茶即可。
三媳妇卢氏年方二八,穿着一身锦绣暗云纹绛红色的衣裙,身姿娇小,容颜殊丽,眉眼之间恬淡清秀,形容举止之间端庄稳重,处处都体现出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敬茶完毕,一家人散去,尽皆回到各自住处。
房俊与高阳公主回了后院没多久,便有侍女通报,说是三郎房遗则带着新妇前来拜会……
待到房遗则带着媳妇进门,一丝不苟的给武媚娘、萧淑儿、金胜曼三个妾室斟茶,房俊不禁暗暗颔首。
按理说,人家“小卢氏”乃是老三明媒正娶的正妻,地位比武媚娘等人高出一等,可是丝毫没有展示大家闺秀的傲气,反而亲自登门斟茶,表现出一种“家人和睦,妯娌亲善”的态度,的确不容易。
斟茶过后,高阳公主与武媚娘等人便拉着小卢氏说话儿,房俊作为大伯子,自是不好听闻女人间的话儿,便拉着房遗则去了后堂说话。
临走之时,给高阳公主递了个颜色。
高阳公主轻轻眨眼,表示收到……
男人去了后堂,女人们自然更加轻松。
看着明显放松下来的小卢氏,武媚娘命侍女拿来瓜果零食放在桌上,又沏了一壶茶水,笑着对小卢氏道:“你可是三郎明媒正娶的正室大妇,却过来给我们几个斟茶,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受之有愧啊。”
小卢氏温婉一笑,柔声说道:“武姐姐过谦了,在家中之时,母亲便曾叮嘱,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规矩固然重要,但彼此亲善和睦却更为重要,家和万事兴。我是新人进门,自当与嫂嫂、姐姐们亲善一些。”
这话说得不错,可却并未道尽。
范阳卢氏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可如今房家锦绣繁盛,却也不差多少。按照道理的确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她这个三房正室不必纡尊降贵去给二房的几个小妾斟茶,可问题在于且不说如今整个房家的顶梁柱乃是房俊,再多的尊重都不为过,单单只说二房这几个妾室,哪一个是普通人?
武媚娘名分只是一个妾室,可却也是出身国公之家,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只是家族衰落沦落至此,却得到房俊之宠信,掌管着房家富可敌国的产业,谁敢将其当做一个妾室视之?
萧淑儿更不用说了,兰陵萧氏的嫡女,身负前梁皇族的血脉,尊贵至极。
金胜曼更是新罗公主……
未出阁时,小卢氏的母亲便不厌其烦的叮嘱,到了房家一定要温婉贤惠,尤其是与二房上上下下交好,小卢氏自然不敢怠慢。
高阳公主将自己衣袖撸起,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皓腕,将一个翠绿如水的翡翠镯子取下,亲手给小卢氏戴上,笑道:“本宫也没有准备什么瞧得入眼的礼物,这支镯子乃是父皇所赐,今日便送与弟妹吧,可千万别嫌弃。”
小卢氏吓了一跳,忙道:“这太贵重了,妹妹万万收受不起……”
想要取下来还回去,却被高阳公主摁住手,轻叹道:“弟妹万勿这般客气,其实说起来,本宫倒是要给弟妹道一句不是,还请您宽宥才好……”
小卢氏眨眨秀眸,清纯秀美的小脸儿上满是懵然。
第六百七十五章 开诚布公
小卢氏不解其意,眨了眨秀眸,心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居然给自己赔礼道歉?
高阳公主握住她的手,轻叹一声,道:“说实话,咱们都是女人,自然知道彼此的难处,往后相处起来也应当多多体谅才是。可是咱们固然生在世家门阀,诞生那天起便锦衣玉食,但是这世上从未有不劳而获之事,既然享受着家族荫萌,自然也应当为了家族做出贡献。”
小卢氏轻声细语道:“殿下说的是呢。”
这个道理每一个世家子弟都明白,可她觉得女儿家比不得男人那般为了家族的利益和未来去拼杀搏斗,这一副身子却已经完全送给了家族,只要家族需要,就送出去联姻以达成一些目的,哪怕这个联姻的对象是聋子瘸子,也只能认命。
自己已经成为家族的“货物”,嫁入房家成为两家联姻的纽带,这又有什么可以抱歉的呢?
高阳公主也有些为难,心忖郎君到底办的一些什么事儿……
不过这些话语郎君事先都嘱咐过了,定要一一交代清楚的,免得以后三郎媳妇儿心里种下疙瘩,闹得妯娌不睦、阖家不宁。
便只好将前两日三郎房遗则与太常少卿张家姑娘求亲的事情说了……
她尽量语气委婉,可小卢氏听罢之后却依旧面色苍白,秀眸含泪。
试问,任意一个女子得知就在自己成亲的头两天,郎君却还要去别人家求了一门亲事,心里能不悲怆凄婉,哭喊着道一声所托非人?
能够如小卢氏这般静静的坐着没有大吵大闹,养气功夫已经算是了得了。
高阳公主本非以言辞见长,权威人这等活计更是生疏得紧,若是陪着闹一场倒是得心应手……拉着小卢氏的手劝慰着,很是尴尬。
一旁的武媚娘见小卢氏眉眼如画,清纯秀丽的脸庞之上满是懵懂与青涩,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在家中兄长虐待,不得不认命一般自荐入宫,后有遭受宫里嬷嬷内侍欺凌的那段日子,便柔声说道:“咱们女人呐,这辈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只能求着老天多多爱怜着一些儿,命好了嫁人一个如意郎君,知冷知热阖家安宁,可若是所托非人,这一辈子大抵也就只能哀叹一声命运凄凉了。”
小卢氏愣愣的看着武媚娘,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你这所说的所托非人,不就是我么……
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看看武媚娘,又看看高阳公主,等着她们后面的话。
既然在成亲的头一天就当着自己说起这事儿,显然不仅仅是要看自己的笑话,必然别有深意。
武媚娘见她只是苦,却不吵不闹,心底泛起怜惜,便柔声道:“这门亲事是二郎央求了宋国公亲自登门去说的,其中涉及到咱们家未来很大的一个规划,牵涉深远,意义重大,不得不为之。”
顿了顿,她又说道:“男人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与其将来娶回一个有色无德之人,闹得阖家不靖鸡飞狗跳,还不如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张氏女。咱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既要将自己当做货殖被送去别人家,更要忍受着自家男人再去将别的女人娶回来,这就是世家门阀的生存之道。我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屈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安稳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命。
只要觉得自己命该如此,那么即便遭受再大的委屈,也能自我安慰,予以接受……
小卢氏是个明事理的,性子又温婉恭顺,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事实上即便没人跟她说起,等到过些时日将张氏女娶回来,她也只能咬牙受着,而今包括高阳公主在内的几位嫂嫂能够特意开导劝慰自己,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这说明自己往后在这个家中定会受到重视。
只不过,还是很伤心啊……
哪个少女不怀春?小卢氏可曾在此前无限憧憬着自己的郎君会是何等的风流俊俏才高八斗的少年俊彦,成亲之后郎才女貌心心相印,执子之手举案齐眉……却不曾想一下子美梦就被现实击碎。
萧淑儿坐在椅子上,艰难的动了动身子,圆滚滚的腹部好似藏了一个皮球,见状笑道:“弟妹也勿用伤心,房家的男人都是知情识趣都得疼人的大丈夫,只要别将那些个刁滑阴毒的女子娶回来,定会夫妻恩爱阖家欢畅。”
小卢氏泪眼婆娑的瞅瞅萧淑儿,缓缓颔首,嗯了一声。
她虽然初入房家,但是对房家的了解却不少,自然知道这位有着前梁皇族血脉的萧氏嫡女,以这等显赫之身份嫁给别人做妾,说起来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情,可是看看她如今腆着肚子却一脸恬静安详的笑容,便知道房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上头有父母在堂,更有两位兄长,自己那位郎君就算性子跳脱一些,相比也不敢入寻常世家纨绔那般疯得太过分……
……
后堂,两兄弟坐在一起饮茶闲聊。
“成亲之后有何打算?是想要在家中待几年,多读读书,还是干脆出仕为官?”
房俊呷了口茶水,随口问道。
房遗则想了想,道:“出仕为官就算了吧,怎么也得再过几年。至于读书……说实话,二兄,我倒是更想要做一些杂事,一则能够锻炼自己,再则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说到底,还没玩够呢……
房俊颔首,表示了解,一个十五六的孩子便结婚成家,说不得一两年之后就抱了儿子,稚嫩的心理很难顺利的接受这种人生当中最重大的角色转化,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
“可惜啊,眼下局势危急、波诡云翳,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祸,所以你想要自由自在的玩几年,怕是有所不能。咱们房家虽然锦绣昌盛,但实则人丁有些单薄,大兄的性情你也了解,是当不得大事的,所以为兄只能希望你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帮衬为兄一把。”
房遗则一惊,连忙坐直身子,问道:“局势已经崩坏至此?”
对于朝中局势以及自家的地位,他也算是有所了解,虽然未能深入刨析明白更深层次的动向,却也不似房遗直那般不闻不问毫不上心。
此刻听到自己素来最为钦佩的二兄说得这般郑重,难免心中一紧。
房俊放下茶杯,吁出一口气,摇头道:“倒也不至于,不过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早作布置、预留退路,方才能够万无一失。这天底下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到时候事起仓促发生巨变,那等后果却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房遗则正色道:“需要小弟如何去做?兄长但说无妨,再苦再难,绝无退缩。”
“好!”
房俊赞许的伸出手拍拍房遗则的肩膀:“不愧是我房家之男儿,有胆色,有担当,玩耍的时候固然可以花样百出恣无忌惮,可需要挺直肩膀承担重任的时候,也要拿得起拎得住!”
房遗则笑道:“兄长说笑了,小弟其实并非那么有出息,只是明白兄长的爱护,纵然有那等赴汤蹈火之事,也断然不舍得让小弟去干便是。”
侧过身,执壶给茶杯当中斟了半杯茶水。
房俊失笑:“你小子鬼头鬼脑的!”
不过旋即便敛去笑容,缓缓说道:“明年开春,你便南下,常驻华亭镇。那里是为兄的封地,上下皆是心腹,你过去之后要担起重任尽心打理。‘东大唐商号’的总部就在华亭镇,若是有内事不决,可去询问王玄策,外事遇难,则请教苏定方,这二人皆是为兄之心腹,可托生死。稳住华亭镇的同时,还要通过水师,与张家、萧家一同经略倭国的一处港口,而那里,便是为兄为吾房家找好的最后之归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未雨绸缪
房遗则平素虽然纨绔了一些,却也并非不学无术,兼且性格伶俐聪慧,对于家中事务知晓不少,偶尔也会被高阳公主或者武媚娘指使着办一些事务,表现很是不错。
这会儿听闻素来最为钦佩敬重的二兄居然说出要去倭国经略一处基地,以作为将来万不得已之退路,顿时吓了一大跳……
虽然房俊予以解释,说这仅只是未雨绸缪,实际并不一定用得到,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重重颔首道:“二兄放心,小弟固然顽劣,却也并非不知好歹,轻重缓急还是能分得清的。既然二兄信得过小弟,那小弟自然绝无二话,从小到大我都是托庇于父兄之下,贪玩戏耍不求上进,可我到底是家中一份子,自当担起责任,勇往直前。”
房俊便大是感到欣慰。
好男儿从不在于如何荒唐顽劣,只要能够在关键时刻挑起重担,便算是不负这七尺之躯。
事实上似房家这样的家世,也的确有根底让家中二郎放纵一些,但凡有机会、有条件,又有谁不愿意走马章台恣意人生呢?
浪子回头金不换,更是难能可贵。
顿了顿,房遗则有些羞赧,支支吾吾道:“只不过……张家的那一桩亲事怎么办?”
房俊看了他一眼,沉下脸,缓缓说道:“为兄与宋国公亲自登门求亲,又许下极为厚重之利益,张家必然不会拒绝,待到过了年张家给了回信,抽个时间将那张家闺女接入府中便是。只不过勿要怪罪为兄多事,纳妾没关系,可若是因此冷落正妻,甚至做出宠妾灭妻那等混账事,届时可别怪为兄打断你的腿。”
房遗则最怕这个兄长,吓得一激灵,忙道:“兄长放心,小弟岂是那等心性凉薄之人?必然爱护正妻,家室和睦,不让父兄为此操心。”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房俊这个兄长摆在面前,他岂能不好好学着?
这长安城里勋贵无数,三妻四妾寻常事,可是哪门哪户不因此闹得妻妾争风、宅斗不止?可唯有自家兄长这边,正妻乃是尊贵无比的当朝公主,小妾也各个身世不凡、能力出众,却偏偏能够做到里外和睦、相处和谐,这一点早已经成为长安城内的奇谈,羡慕崇拜者不知凡几。
有这样一位兄长在,房遗则就算再是没心没肺,也学到了几手处置妻妾之间关系的本事,也知道阖家和睦是何等重要……
*****
过了晌午,房俊便换了一套衣裳,顶盔掼甲腰佩横刀,带着一众亲兵部曲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从金光门出城,直奔玄武门北的右屯卫大营。
天上阴云密布,阴冷的寒风瑟瑟,大营校场上的积雪都被清扫一空堆在四周的空地里,正有一队队兵卒冒着寒风操练,一声声喊杀声震荡四野,士气高涨。
高侃迎着房俊进了中军帐,见到房俊脱下头盔丢在一边的桌案上,坐下去第一句话便是:“制定出一份紧急训练计划,年后便开始操练全军,阵列、刺杀、行军、火器等等方面都要兼顾,训练量起码要提升一倍,确保无论何时上阵,都能够拿出最好的士气状态,招之即战,战之能胜。”
高侃走过去将头盔板板正正的摆好,温言一愣,旋即兴奋道:“咱们也要随陛下出征?”
房俊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想什么呐!漠北一战还嫌军功捞得不够多?咱们若是还要随陛下东征,信不信那些个勋贵都能扑上来将咱们咬死!”
朝野上下,都早已经东征视为未来二十年内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战争,除此之外很难有像模像样的战争爆发,对于那些个亟需功勋封妻荫子、筹赏属下的勋贵来说,这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机会。
可毕竟高句丽的势力有限,在大家乐观的评估之下,这一场东征帝国调动了不下于五十万军队,更装备了新式的火器,战力足以碾压高句丽军队,最多也用不了六七个月便会结束战斗。
若是战事顺利,甚至一路摧枯拉朽的平推过去,许多军队根本就捞不到正儿八经的上阵机会。
如此一来,自然求战热情高涨,谁不想在一场必胜的战争当中刷足军功?右屯卫作为覆灭薛延陀的主力,从上到下都历经了一次庞大的军功分派,许多中层军官甚至连升几级,早就被各支军队羡慕的不行,若是在掺和进东征当中,那简直就是与旁人夺食。
你都吃得饱饱的了,却还要从嗷嗷待哺的袍泽口中抢食儿吃,谁能忍?
所以右屯卫只有驻守京畿的份儿,绝无可能踏上东征战场。
见到高侃明显有些失望,房俊叮嘱道:“不要以为只有踏上辽东战场才有功勋可捞,陛下御驾亲征,留下太子监国,京畿重地之安危同样重要。届时大军东征,整个关中必将兵力空虚,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只要能够确保京畿无虞,使得陛下无后顾之忧,这也是大功一件,未必就会比前往辽东捞取的功勋少。”
“喏!”
高侃连忙应了,他最是佩服自家大帅对于局势之猜测推算,温言忍不住搓搓手掌,兴奋道:“大帅的意思,会有人生出不臣之心?”
“放屁!这等话语是能够随便说的?吾等身为军人,自当保家卫国格尽职守,若上战场自然勇往无前,留下守备京畿亦当满腔热忱竭尽全力!”
“末将知错,还请大帅责罚!”
“把心思放在操练兵卒上,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也是你能去操心的?”
训斥了一句,房俊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越发阴沉的天色,目光越过校场看到了远处左屯卫的那一座高高的望楼,对高侃说道:“若是此刻与左屯卫对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咱们有几成胜算?”
高侃想了想,笃定道:“最少七成!当然,这只是稳妥的说法,如若当真不死不休的厮杀,末将敢在大帅面前立下军令状,必胜无疑!”
房俊颔首,对于这一支浸透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劲旅,自然抱有强大的自信,不过却不能止步于此。
“若是彻底将其击溃,需要多少时间?”
“若只是击溃,又是在猝然发动之下,一个时辰足矣。”高侃傲然道。
房俊目光又移向南边巍峨矗立的玄武门城楼,心里默默推算一番,摇头道:“时间太长了,半个时辰可否做到?”
高侃面露难色,迟疑道:“这个……没有十足之把握。”
心想人家左屯卫虽然比不得咱们精锐剽悍,可到底也是北衙禁军当中的主力,半个时辰就要将其击溃,真当人家是吃白饭的?
况且当真对阵上,战况瞬息万变,两支军队总共将近六七万人,衍生出来的情况根本不可掌握,谁又能断言会在多长的时间内战而胜之?
房俊目光深邃的看着远处阴云密布之下的玄武门城楼,沉声道:“之后的操练计划,便已左屯卫为假想敌,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击溃,彻底丧失战斗力。”
高侃心想就算你与人家左屯卫大将军柴令武素来不睦,可也没必要将他作为假想敌这么嚣张吧?
不过当他抬起头,顺着房俊目光所及的方向望过去,心里猛然一跳,失声道:“大帅……”
左右屯卫作为北衙禁军的主力,一直屯驻在玄武门之北,中间还有一个“百骑司”驻地,共同拱卫玄武门这个皇宫的北门锁钥。
如果右屯卫能够快速击溃左屯卫,就能够彻底掌控玄武门这一处重地,至于“百骑司”虽然皆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各个以一当十,但是在战阵之上却难以发挥精兵优势,在右屯卫的倾力攻击之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现在右屯卫居然以击溃左屯卫为操练之目标,自家大帅这难道是想要在某一个时刻扫清玄武门之外的敌对兵力,彻底控制这一处皇宫锁钥?
高侃可是渤海高氏子弟,即便家道中落却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玄武门有着怎样特殊的战略地位。
心里顿时直冒凉气……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最坏打算
玄武门作为皇宫北阙之锁钥,自太极宫建成之日起,便成为生死存亡之咽喉,所以历来守卫此门者皆为皇帝之亲信心腹,以避免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常何暗中投靠秦王致使李建成、李元吉一败涂地之旧事。
近些年,李二陛下更是在皇宫禁卫之外,增设了左右屯卫把守玄武门之外,相互钳制,确保玄武门之安危。
若是能够击溃柴令武扺掌的左屯卫,“百骑司”在战阵攻歼之下根本无所作为,那么右屯卫顷刻间就可以完全控制玄武门,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在房俊一念之间。
左右屯卫之设置,正是为了确保玄武门之安危,眼下房俊居然将左屯卫作为假想敌,难不成……
高侃有些冒汗,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这个……”
他琢磨着如何询问房俊此举之用意,可又怕是自己误解了房俊的意思,所以一时之间有些踟躇,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房俊回头,见到他的神色,笑道:“怎么,害怕某心生异志,带着尔等走上一条不容于天地的不归路?”
高侃忙道:“自然不会,大帅公忠体国,忠于大唐、忠于陛下,末将绝无此意。”
房俊颔首,轻叹道:“某深受皇恩,焉能做出那等乱臣贼子之举?只不过你也应当知道,如今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吾等身为太子之拥趸,自当尽心竭力扶持太子保住储君之位,将来克继大统、执掌江山,就不得不将所有可能都考虑进去。说一句僭越之语,既然当年陛下能够从这玄武门杀出一条血路逆而夺取江山社稷,今日吾等就不得不防备这一幕重演。吾等不能对左屯卫有任何信任,柴令武的立场一直摇摆不定,表面上支持太子,暗地里却与关陇贵族们眉来眼去,万一将来某一时刻悍然发动,而吾等却又全无应对,如何对得住太子之信任?所以,从今日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玄武门上,务必确保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能够迅速控制玄武门,进而驰援皇宫封锁皇城,擎天保驾!”
高侃浑身一震,赶紧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道:“喏!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无论何时,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当即夺占玄武门,绝无半点差池!”
见到高侃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房俊很是欣慰,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吾等所作之一切,只为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确保国祚稳固,做好最重要的准备,却不能希望这一切发生。可一旦这些发生了,吾等就要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血肉之躯去捍卫帝国之国祚,要迎难而上,不怕牺牲,更要记住,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高侃心情激荡,面色涨红,一字字道:“大帅放心,末将在则玄武门在,末将死,玄武门也依旧会在!”
“这等话语切勿说出去,对外只是宣称加强操练强度,面对一切质疑无须理会,自有某去料理,你的任务就是操练兵卒,关键时刻拉出去便能够以一当十,攻无不克!什么左右武卫,什么左右骁卫,让他们知道吾右屯卫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军!”
“喏!”
高侃壮志激荡,热血沸腾。
身为军人,平生最大之志向,一则开疆拓土,再则擎天保驾。自己追随房俊纵横漠北,将强横一时的薛延陀彻底覆灭,已经达到了开疆拓土之心愿。若是还能够在未来擎天保驾鼎定乾坤,纵死亦无憾!
自己的名字亦可如那些个当世名将一般闪耀,百代之后,亦会有子孙传颂褒扬,这是何等不世之功勋?
休说是封妻荫子了,名垂青史亦是可期……
房俊走回书案前坐下,让高侃也坐在自己对面,叮嘱道:“操练之具体规划,某不会过多参与,由你全权决定,唯独有一样,必须加强火器的训练,最先一步是火枪之齐射,继而便是火枪与火炮的协同,这将是足以横行天下的无敌战术,万勿因为一时之困难而缩手缩脚,甚至予以取舍,导致裹足不前。”
火器战术之发展,绝非一蹴而就。
曾经的那个时空里,火药最先在神州大地上诞生,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是流传于道家炼丹术之中,并未受到格外的重视,更未发现能够用于战争之作用。后来虽然进入军中,却也只能作为辅助,什么火箭火铳等等聊胜于无。
及至后来出现了火枪,却也因为冶铁水平之缘故,未能成为战争当中最重要的武器。
结果后来火药之技术飘摇过海传到西方,墙内开花墙外香,在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体系之下迸发出足以开天辟地之能量,一举使得原本低劣原始犹如野兽一般的人种得到了征服世界的能力,坚船利炮满世界的屠杀与掠夺,短短几百年间便累计了巨量的财富,进而促进了自然科学的进程,使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低劣种族反而征服了所有文明。
房俊不希望这一世在自己逆天改命的情况下提前数百年造出了火枪火炮,最终却依旧被弃之如敝履,直至被别人捡去发扬光大,反过来屠杀自己的子孙。
可现实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受到理念、能力等种种限制,火器虽然已经普及至大唐各支军队,但是除去房俊所扺掌的右屯卫与水师之外,并未成为真正的主要武器。
在自动化装弹出现之前,火器的发射速率的确是一个硬伤,若是没有完善而系统的训练,很难保证战时发挥出最大威力,这就导致尽管所有的主将都认可火器之威力,但是在作战之时却往往不能以火器为主力。
这需要长时间的摸索与积累,短时间内唯有等待书院“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官毕业之后进入各支军队,将火器之理论普及开来,方才可以予以解决。
受限于交通、通讯之落后,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房俊需要做的便是要在自己的军队当中始终保持火器之威力,让外界都认识到火器的不可取代,并且认可火器将会是战争的主要方式,而不是如同某一位大帝那样将其视为鸡肋,非但未能予以加速研发改进,反而一刀斩断束之高阁,彻底中断了火器之发展,酿成不可宽恕之恶果。
“末将遵命!”
高侃正色领命。
身为房俊的亲信心腹,又参与了漠北一战,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火器之强悍,也明白房俊自始至终大力发展火器之决心。
房俊翻开书案上堆积的文书,一边审视批阅,一边不厌其烦的交代着一些诸如防卫、警戒等等方面的事情,务必让高侃提高警觉,不能有丝毫松懈。
否则在明年开春东征之后,长安情况一旦有变,非但很难做出快速有效的应对,反而容易被人一鼓击破,丧失先机。
高侃看似粗豪,实则谨慎,默默的记下房俊的叮嘱交待,转头就一一落实下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忽闻外头有脚步声响,未几,有亲兵入内禀告:“启禀大帅,宫里有内侍前来,说是有陛下口谕。”
房俊赶紧放下手头公务,起身整理一番衣冠,亲自迎到门口,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在两个小太监的陪同下快步走来。
“天寒地冻,总管派两个小黄门知会一声即可,何须亲自走这一趟?”
“呵呵,整日里在宫中,这腿脚都快要生锈了,出来走一走也挺好。”
王德笑眯眯的上前,相互见礼,房俊道:“总管里面请。”
王德嗯了一声,回头对自己的两个跟班儿道:“守在这里,外人不得靠近。”
“喏!”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站在大帐门前,挺胸凸肚,一丝不苟。
王德这才随着房俊入内……
第六百七十八章 御前质问
高侃亲自倒水沏茶,将热茶放在茶几上,这才反身出去。
大帐内只剩下房俊与王德。
房俊亲自执壶斟茶,笑道:“总管且饮一杯热茶,去去寒气。”
王德道:“这天气当真冷得厉害,好在这两年流民减少,否则也不知一宿要冻死多少。”
拈着茶杯饮了一口,热茶顺喉入腹,暖意融融,惬意的吁出口气。
房俊看着他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口谕,却要劳烦总管亲自跑一趟?”
王德放下茶杯,道:“并无别的交待,只是传喻,让二郎您入宫一趟,有事相询。”
房俊顿时心中一紧……
若是寻常事,何须王德亲自跑一趟?
赶紧问道:“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王德摇头道:“陛下并未明说,老奴如何敢去揣测圣心?”
房俊有些发愣。
但听得王德又说道:“不过早些时候,魏王殿下曾经入宫觐见,提出恳请陛下恢复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陛下大为恼火,将魏王殿下斥责一顿,哄了出去。”
说完这句,再不肯开口,只是耷拉着眼皮,一味的喝茶。
房俊心念电转。
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乃是李二陛下登基未久定下的,想要效法商周,令宗室、勋贵分封四方、镇守天下,为国藩篱。只不过这个国策尚未等到实施,便被朝中大臣联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原本已经分封至天下各处的吴王、齐王等宗室,也都重新回到长安。
李泰在这个时候重提旧事,用意为何?
抬头看了看王德,这个老太监乃是李二陛下真正的心腹,此刻亲自跑过来通知自己,明显事态严重,可是坐在这里却又喝着茶水不急不躁、一言不发……
这是想要给自己一个充足的思考时间啊。
若是其余的小黄门前来传递皇帝的口谕,自己毫不知情下匆匆赶去皇宫,冷不丁面对李二陛下的诘问,很可能有所疏漏,导致严重之后果。
老太监有心了……
可老太监也有自己的原则,坚决不肯说明细节,这就得自己去揣测。
所谓的封建天下,自然就是令宗室与勋贵效法商周西汉前往天下各处要隘之地,世代传袭,分封诸侯为国藩篱……
房俊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关中繁华,若是封建天下,只怕宗师诸王不太适应各地之贫瘠苦寒……”
王德睁开眼睛,笑道:“老奴暖和过来了,陛下正在宫里等着呢,咱们这就走吧?”
房俊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心底难免震动,李泰这一手釜底抽薪玩得简直炉火纯青啊!
不禁大大的给个了赞……
“这等数九寒天,最是适合摆上一个火锅,一壶老酒,三五知己对坐畅饮,只可惜总管等闲不肯登门,在下始终有些遗憾。今日陛下相召,自是不敢怠慢,改日总管闲暇无事,定要前来寻某,咱们小酌一场,博古颂今岂不快哉?”
王德便摇头道:“二郎才高八斗、惊才绝艳,老奴不过是一个阉人,书都没读过几本,岂敢在您面前高谈阔论?更何况陛下面前伺候着,也没有那个时间,等到将来老奴风烛残年不能伺候陛下了,再与二郎畅饮欢聚吧。”
房俊眼睛眯了眯,若有所思。
王德抬头瞅了瞅房俊,忽又笑道:“二郎勿要多想,只不过是老奴身为陛下身边近侍,必须要避嫌而已,于你并无相干。”
房俊心想,这话儿说的就有意思了,你今日不过是传一个口谕便亲自前来,难道这就无需避嫌了么?
不过也不多说,起身道:“还是先去公里觐见陛下之后,得闲再与总管一叙私谊吧。”
王德亦颔首道:“正该如此。”
言罢起身,两人一同走出大帐。王德乘车而来,马车在营门之外不得进入营内,一起走到营门处,王德与两个小太监登车,房俊则带了十余名亲兵部曲策马紧随其后,一路沿着城墙绕过半个长安城,方才由金光门入城,到了承天门外下马,并未通禀,与王德一同进入皇宫。
到了神龙殿外,王德问门前站着的内侍:“陛下可在?”
内侍道:“刚刚用过午膳,这会儿正喝茶消食。”
王德回头对房俊道:“越国公稍后。”
房俊颔首,看着王德轻手轻脚的入内,片刻之后回转,道:“陛下宣召越国公觐见。”
两门目光相触,房俊略微颔首,表示会小心应对,这才走进殿内。
地龙滚热,殿内又燃了檀香,刚从外头天寒地冻之中走进来的房俊只觉得浑身暖融融甚是受用,到了御案之前,见到李二陛下正跪坐在靠窗处的地毯上,光亮的玻璃窗外冬日园景萧索,却难掩一身华服所展露出来的富贵堂皇。
这可与以往李二陛下追求自然舒适的风格有些不符……
房俊微微提气,上前两步,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奉诏前来,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未再多言,只是耷拉着眼皮,拈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滚热的茶水。
“伏溜……”
继而阖上双目,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
房俊就只能保持一揖及地的姿势,不敢起身……
李二陛下一杯茶饮尽,又自己斟了一杯,好似浑然忘了面前还站着一个人,又慢慢的品饮起来。
房俊心里暗惊,若是王德所泄露之信息无误,那么此刻李二陛下的确应该怒火万丈,自己愈发不敢乱动。
茶壶小巧,倒了第三杯,壶中茶水以尽,李二陛下将这一杯饮尽,这才抬起头,戏谑的看着房俊。
房俊已经微微见汗。
御书房内温度很高,他本身活力旺盛,加之这种一揖及地的姿势实在是太难保持,浑身筋骨都有点酸疼难捱,连气息都不平稳起来……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啧啧嘴,随口问道:“房俊,你可知罪?”
房俊心说您这不是废话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罪没罪谁也不能认啊,再说您还动大刑呢……
“微臣愚钝,不知所犯何罪。”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双目之中怒气隐现,脸上的肌肉都跳了跳,一手扶着茶几,问道:“魏王进谏,欲重提当初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事,难道非是受你蛊惑?”
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房俊心中腹诽,口中恭敬答道:“陛下明鉴,微臣对此一无所知,更从未听闻魏王殿下心有此念。”
李二陛下盯着他看,大抵是有些不信。
不过未等他再问,房俊已经续道:“不过若是魏王殿下当真事先就此征询微臣之意见,微臣也定会附议。”
李二陛下:……
娘咧!
这岂不是消遣老子呢?!
顿时大怒道:“放肆!混账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房俊心中早已经就此事各种推断演算,考虑到了种种可能与结果,便硬着头皮道:“陛下乃千古圣君,圣明烛照光耀千古,素来广开言路勇于纳谏,为何却就魏王谏言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一事大动肝火呢?”
李二陛下怒道:“此事乃是贞观三年之时朕提出,意欲奖赏朝中勋贵以及早宗室诸王,不过早已经被宗室与大臣们封驳,已成定论。岂能事过多年反复提及,如此将朕之威信置于何地?”
老子已经从谏如流,判定这项国策作废,时隔多年你们却再次提及,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身为皇帝维护自己的威信,自然名正言顺而且很有必要。
当然,李二陛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房俊稍微改变一下弯腰的角度,缓解一下腰身的压力,摇头说道:“请恕微臣鲁莽,不敢苟同陛下之言。所谓时移世易,当年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政策并不符合国情,会极大的损害帝国利益,影响到帝国的长治久安。可如今时局与当年大为不同,魏王殿下认为世袭刺史、封建天下可以更好的维护帝国和平,故而提出恢复这项国策,又有何不可呢?”
我们是臣子啊,臣子的职责就是匡扶君王,难道还不准说话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危机隐藏
李二陛下怒极,骂道:“简直一派胡言!若说当年不适合这项国策,朕还认同,可如今不过是过了数年,怎地就适合了?你来给朕说说道理。”
房俊却耍起赖皮:“陛下,吾等身为臣子,自当以勇于谏言为己任,但凡吾等臣子认为对的,就会对陛下谏言,而后由英明无上之陛下予以断定评判,若是不妥,便驳回谏言,若是允可,便诏行天下……臣等之智慧不过是萤虫之光,岂能同陛下日月光辉一般的智慧相比?所以臣等之谏言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最终之判定由陛下做出,在陛下之英明领导之下,帝国之所以能够日渐昌盛、一统寰宇也。可若是陛下令吾等所谏言之事务必正确,否则便予以问罪,实在是强人所难。”
我们只是臣子,就我们认为对的事情谏言,决定权在于您;若是我们每一次谏言都要保证绝对的正确,那么还要您这个皇帝做什么呢?
这番话看似处处马匹,可若是将谄媚之词剔除去,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李二陛下生生被他给气笑了,怒气冲冲道:“所以,朕此刻便将魏王之谏言驳回,你也赞同允可了?”
房俊想了想,摇头道:“微臣明不赞同……”
“娘咧!”
李二陛下再也忍不住,从地席之上一跃而起,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皇威仪,一脚就踹在房俊大腿上,将房俊踹了个趔趄,怒骂道:“油嘴滑舌,奸佞之辈!先前还说朕一言可决,这会儿朕决定了,你却又来反对,真以为朕提不动刀、杀不得人了?简直此有此理!”
冲上去又是一脚。
房俊捂着被踹的地方雪雪呼痛,实则轻松不已,终于可以改变姿势活动一下了……
嘴上却叫到:“陛下饶命,请听微臣一言!”
李二陛下又踹了两脚,这才叉腰站住,骂道:“孽障!混账!你还有什么话说?”
房俊放松了一下肌肉筋骨,再一次一揖及地,恭声道:“陛下,关于恢复世袭刺史、封建天下之国策是否可行,微臣固然无资格评判,自有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无有不从。只不过,若是陛下就此事征询一众皇子、宗室,怕是会有不同之意见。”
李二陛下先是怒气冲冲,可是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旋即沉默下去。
转身重新跪坐在地席之上,陷入沉思。
房俊最后这句话,算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一直以来他都对太子的表现甚为不满,认为这样一个软弱的太子不能够继承他的宏伟基业,反而会导致皇权逐渐丧失,权臣做大,进而影响到李唐皇族之国祚。
先是属意魏王争储,后又近乎于公然支持晋王掺和进夺嫡之争,尽管最近对于太子的表现已经不似以往那般丧失信心,却也并未达到更改易储之决心。
自己若是公开询问皇子们对于争储之意见,大家想必摄于他这个父皇的威势不敢直抒己见。
可若是如房俊所言那般,问一问皇子们是否愿意出京就藩,恐怕人人都会同意。
说到底,谁都知道一旦稚奴夺嫡成功并且最终登基,他们这些皇子的命运就完全操之于晋王甚至是关陇贵族之手,固然稚奴可能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加害,可关陇为了彻底稳固稚奴之皇位,保障自身之利益,也必然会对他们下手。
到那个时候,稚奴能否抵挡得住关陇贵族,一意孤行维护兄弟?
还是干脆顺水推舟,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关陇的头上,然后眼看着兄弟手足一个一个被剪除,自己稳如泰山的坐上皇位……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万一自己的儿子们不信任稚奴,认为稚奴不可能保得住他们的性命家眷,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干脆以死相争,起兵造反拼死搏一把?
那可当真就是手足相残、骨肉相杀了……
李二陛下头痛欲裂,紧紧闭着眼睛,剑眉拧成一团,抵御着慌乱的心思和病痛的折磨。
很想服食一颗丹药……
可房俊就在自己面前,丹药是万万不能够服食的。这厮是个牛脾气,固然没有魏徵之风骨,却有魏徵的毛病,一旦得知自己服食丹药,说不定干脆就能跪在承天门外闹得沸沸扬扬,让御史台所有的御史言官都跳出来弹劾他这个皇帝。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李二陛下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咬着牙道:“此事朕会仔细斟酌,你先退下吧。”
房俊小心道:“陛下,这件事虽然由魏王殿下发起,可依臣之见,陛下不妨多听听诸位皇子的想法,毕竟……”
“滚出去!”
话说一半,被李二陛下一声暴喝打断,吓得房俊一激灵,抬头去看时,便见到李二陛下一张方脸铁青扭曲,形容可怖目露凶光,居然说不出的暴虐凶戾、阴森可怖。
房俊心里乱跳,偷偷咽了口唾沫,忙道:“喏!”
后退三步,才敢转身快步走出御书房。
直至出了正门站在寒风之中,房俊依旧未能从刚才那一眼的震撼当中走拖出来。
这还是那个容颜伟岸、英明神武的唐太宗么?
刚刚那股子狠戾暴虐之气,吓得房俊以为下一刻就能冲上来将他给活活咬死……
可尽管如此,他却不敢逗留,与门外的王德对视一眼,便听得身后御书房中传来一声暴喝:“王德何在?给朕进来!”
王德冲着房俊眨眨眼,转身小跑着进了御书房:“陛下,老奴在哩……”
房俊不敢站在这里偷听,只能在两个内侍引领之下快步向宫外走去,面上一片肃然,心底却波浪滔天。
有些事情他虽未亲见,却几乎已经可以证实了。
走到甘露殿不远的地方,房俊忽然站住脚步,对两个一脸愕然的内侍说道:“某忽然想起一事,想要求见长乐殿下,还请两位内侍牵头引路。”
两个内侍有些为难,虽然平素房俊可以去太极宫内一些宫阙并不会受到太多限制,可要么有皇帝旨意,或者有谕令召见,哪里可以自己找上门去?但毕竟房俊的威势摆在那里,两人不敢贸然拒绝,只得为难道:“好教越国公知晓,这宫里自有规矩,吾等奴婢只能为您前去通禀,可若是长乐殿下不愿召见,您不能进入殿下的寝宫范围之内。”
“正该如此,那就劳烦二位予以通禀。”
两个内侍没办法,只得领着房俊从甘露殿后一直向西,路过孔子庙、安仁殿,再穿过千步廊,到了淑景殿外。
淑景殿是一座气派恢宏的禁苑,由大大小小数座宫阙殿宇组成,距离淑景殿尚有百米之遥,在一处小巧的殿宇前,两个内侍请房俊等在此处,其中一人快步绕过这座殿宇,去往淑景殿通禀。
今日阴冷,似有大雪却始终未曾降下,不过皇宫之内宫殿栉比房舍纵横,却是将寒风挡住,并未感到泰国寒冷。
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那内侍才回转,随行尚有一名眉目清秀身子娇小的宫女。
两人来到房俊面前站定施礼,那宫女俏生生道:“吾家殿下今日早起的时候有些头痛,喝了一副汤药发了些汗才好了一些,可这会儿依旧慵懒,未曾梳洗,不便接见。不过殿下已经约了高阳殿下明日过府做客,越国公若非是要紧之事,不妨明日再说。”
房俊心想这自然是要紧之事,怕是天底下再也没有多少比这个更要紧的了,不过也知道长乐公主是为了避嫌,只得忍着心底焦急,颔首道:“是某唐突了,那便明日再说也无妨,烦请转告殿下,天气严寒,要多多保重凤体才好。”
“喏,奴婢定会转告。”
宫女敛裾施礼,轻声应下。
房俊这才转身,与内侍一道离了淑景殿,由承天门出了皇宫。
天色阴暗,乌云压顶,寒风瑟瑟在天街吹过,房俊抬眼看了看承天门高大巍峨的门阙,心头压抑得厉害。
第六百八十章 年关将至
年关将至,又是一场大雪降下,瑞雪兆丰年。
长安城内街巷之上摩肩擦踵,一派繁荣兴盛。各个衙门都在紧急处置公务,务必在腊月十五之前将紧要的事物尽皆处置完毕,否则一旦有所延误,待到开衙之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会坏了不少大事。
百姓们也尽皆走出家门,在东西两市以及各处商铺、市集采买年货,不然再过得几天商家亦要上闸板歇业,有钱都没地儿去买。
整座长安城沉浸在年前的热闹当中。
世家门阀、官宦府邸也忙碌着,盘点商铺之收益,核算之后予以封账,钱粮入库货殖封存,府中上下亦要彻底清扫一遍以待迎接新春,在外地的子弟纷纷归家以便新年祭祖,逗留京畿者若无必要,也敢在这个时候沿着水陆两路各自返乡,人口流动增大。
与此同时,来自天下各州府县以及番邦属国的贡品也源源不断的运抵京师,各种金丝玛瑙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尽入皇家内侍监的库房,
尤其是“东大唐商号”网络自外洋的稀罕物件儿,也一车一车的运入宫中。
长乐公主抵达晋阳公主寝宫的时候,便见到大殿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笼匣匮,有不少都打开了盖子,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耀眼生花。
一个小侍女打开一个锦匣的时候,不慎被脚下的盒子绊了一下,踉跄一步,手中不稳,锦匣掉在地上,数十棵晶莹玉润大若鸽蛋的南珠便掉落出来,在光洁的楠木地板上四处滚动,顿时一阵珠光宝气。
气得一旁一身绛色云纹蜀锦宫装的晋阳公主叉着腰赤着脚,顿足嗔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摔坏了珠子本宫非得打你们的板子!”
小侍女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将锦匣放在一旁,跪在地上去捡珠子,只是珠子滚圆,地板平整光洁,落地便蹦蹦跳跳四处滚动,一时间哪里捡的起来?在地上爬来爬去一颗一颗的捡,急的满头大汗。
长乐公主正好走进来,见状面色微沉,看着晋阳公主道:“不过是不慎失手而已,又没有损坏,何以发这么大的脾气?”
素来温柔伶俐的妹妹如今这般颐指气使,令她甚为不满。宫人做错事,自有规矩惩罚,可身为公主却应当娴静典雅处变不惊,这般大惊小怪颐指气使,岂不是没教养?
晋阳公主吓了一跳,吐吐舌尖,赶紧提着裙裾,赤着脚小跑过去,揽住长乐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干嘛生气?妹妹也只是说说而已,又不会当真打她们。”
“你呀!”
长乐公主宠溺的点了点妹妹光洁的额头,旋即奇道:“这么多的珍宝为何不送去库房,反而放在大殿之上?”
逢年过节的,李二陛下总会赐下各式各样的珍宝给自己的儿女们,兕子与小幺这两个最小的嫡女更是深得宠爱,每每赐下的宝贝都是别人的好几倍,可是这些东西对于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们来说看常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多也只是欢喜一阵便丢去库房,只选一两件也别喜欢的放在寝宫里,却从未见如晋阳公主这般都摆在寝宫之中的。
晋阳公主却理所当然道:“父皇赏赐的东西都送去库房了,这些是姐夫送进宫里给我玩的,自然要放在寝宫里。”
长乐公主无语。
这话你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就不怕父皇吃味么?
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她自然知晓兕子与房俊素来亲厚,可小时候自然无妨,越是亲近越显得天家和睦,现在年岁渐长,已经将要及笄,快到谈婚论嫁之年纪,再如往常那般毫不避讳,却是不妥。
再看看殿上堆满的这些房俊送进来给兕子玩耍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价值连城,单单那一盒子散落在地的南珠,怕不就是值个几万贯……
心里又不禁泛酸,这棒槌对兕子倒是当真疼爱,给我的礼物也没有这么多啊……
晋阳公主问道:“姐姐穿的这么正式,是要出宫么?”
长乐公主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受了高阳公主的邀约,今日要一同去房家在骊山的庄园里泡温泉,本想带着兕子一起去的,可是见到这满殿的珍宝,却又犹豫了,到底要不要让兕子与房俊继续如以往那般亲密下去?
晋阳公主却已经兴奋道:“姐姐带上我一起吧,整日里闷在宫中好无聊的!”
长乐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只要见到妹妹那无辜可怜如小鹿一般清亮的眼神,一颗心便化成水再也狠不起来。
所幸晋阳公主一早起来已经梳洗打扮,这会儿只需要套上一件雪白的狐裘,姊妹两个便携手出宫,坐着四轮马车,过灞桥,一路向东直奔骊山。
……
将近四十度的温泉从泉眼当中涌出,腾腾冒着热气,将整个身体包裹在内,然后从浴池之中满溢出去,顺着泄水口流走,余温给外头的花房增加地热温度。
一般来说,这种水温略高,会格外用凉水流进来调和一下,不过房俊却最是得意这种水温,滚烫的温泉水将皮肤烫得通红,浑身毛孔都贲张开来,汗水滴滴答答的涌出来,整个人有一种通透过瘾的舒适。
泡了好一阵,才起身从池子里走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旁边一个凉水池子里,冷热交替,刺激得浑身肌肤缩紧,瞬间使得有些慵懒的精神振奋起来。
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套上棉布内衣,外头穿上一件圆领胡服,头发让侍女随意的扎起,趿拉着木屐走出浴室,来到不远处的花房之中,坐在藤椅上沏上一壶好茶浅啜慢饮,整个人都通透舒爽起来。
阳光从头顶的玻璃顶棚照射进来,各式各样的花卉树木郁郁葱葱,与一块一块玻璃镶嵌起来的墙壁外白雪覆盖的景象相映成趣,一颗芭蕉树旁放着一张桌子,武媚娘正带着金胜曼不断的翻阅着一大摞十几册账簿,拟定着年节的礼单。
两人身上都穿着轻薄的纱衣,一个妩媚娇柔,一个青春洋溢,两双雪白纤秀的赤足穿着木屐,别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魅惑。
身后有谈笑声传来。
房俊回头,便见到高阳公主与长乐、晋阳姊妹三人从另一侧的浴室中走出来,亦是穿着木屐,身披轻薄的纱衣,三张白皙的脸蛋儿被温泉水蒸得白里透红,水润娇嫩。
晋阳公主见到房俊,立即便脱离了两个姐姐,小跑着过来房俊身边坐下,大抵是身体里的热量尚未消散,俏脸泛起殷红,素白的手儿在脸上扇了扇风,红润的小口微张,又伸手在一旁茶几上拈起一瓣冰镇的苹果放入口中,沁凉甘甜的果肉入口,满足的眯起眸子,学着房俊的模样瘫在藤椅上,一双秀美的纤足干脆踢掉了木屐,就那么翘起来,在房俊眼前一晃一晃的,有些耀眼夺目。
房俊:……
这丫头身量还未长开,可也有了“小荷初露尖尖角”的风韵,身姿纤美眉眼如画,已经是个小美人胚子。
莫名的,房俊有些感慨,也有些失落,好似有些什么东西随风而逝,一去不复返。
再也不是以往可以将脚深入他的被窝暖脚的小丫头了……
高阳公主与长乐公主慢悠悠走过来,长乐公主见到晋阳公主“放浪形骸”的模样,顿时有些不满,尤其是见到这丫头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瘫在藤椅上,裙裾胡乱的皱起,露出一截儿纤细莹白的小腿,小脚丫子还一晃一晃的,丝毫不在意身边正坐着一个男人……
“堂堂公主,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走上前去,轻轻拍了这丫头一下。
“啊!”
晋阳公主不情不愿的起身坐直了,嘟囔道:“姐夫又不是外人,要那些规矩做什么呢?”
说是这么说,却丝毫不敢违抗。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丹汞之毒
房俊看向长乐公主,露齿一笑,揶揄道:“男女授受不亲,长乐殿下知书达礼,自然恪守礼教。”
长乐公主也看向他,四目相对,忍不住脸上一红。
却是由“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句,想到了在江南徐氏庄园的那个深夜里相拥而眠的情景……
心中羞涩悸动,便狠狠的剜了房俊一眼,不理他坐在最外边的一张藤椅上,整理一下裙裾,将穿着木屐的纤足盖住,免得被某些龌蹉之辈占了便宜。
高阳公主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暧昧,有些不满的瞪了自家郎君一眼:“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却因为靠近房俊的藤椅被晋阳公主占了,只得坐在姐妹中间。
看了看一旁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武媚娘与金胜曼,想了想,说道:“先前大嫂祖母寿诞,因为三郎婚礼而未能前去,过了年大嫂要回娘家省亲,得给补上一份厚礼才行。”
武媚娘闻言抬起头,笑着颔首道:“多谢殿下提醒,定然不会忘记的。”
高阳关注便笑了笑,摆摆手道:“本宫也是闲的,这等事媚娘你又怎会疏忽呢?你随便处置便好,本宫再不会过问。”
一家人,最紧要便是和和睦睦。
如今房家二房犹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一日盛过一日,长房自然难免失落。不仅仅是如今房俊位高爵显深受父皇器重,还有自己这个公主坐镇,加上几乎房家所有产业都由武媚娘掌管,长房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
固然房遗直性情迂腐、杜氏恬淡宁静,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东西,可是人便有攀比之心,二房就更应当注意长房那边的感受,平素多多关照多多慰问,有什么事情也要尽可能的体量。
武媚娘看了看面前的礼单,说道:“奴家从水师送来的年礼当中,挑了一些麝香、玳瑁、珊瑚等贵重物品,添加到了大嫂的礼单当中,不知是否适合。”
这几样物品在这个年代是名副其实的有市无价,一等一的珍品。
房俊喝着茶水,随意说道:“你自己权衡就好,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大兄为人严谨,书呆子气有些重,平素不大在意这些个东西,大嫂在娘家未免就要遭受一些质疑,礼品重一些,也好给大嫂装一装门面。”
世家门阀之间的攀比之风尤甚,比权势比富贵比子嗣,就没有不能拿出来比的。房遗直那个性子实在是有些奇葩,平素既不上心事业,更不钻营人脉,就只是一味的读书,再不就三五好友清风明月往来清谈,白白顶着一个宰辅公子的架子,实则却半分权势财力也没有,难免使得大嫂杜氏在娘家有些抬不起头,遭人讥讽。
所以不仅每年的年礼房俊都给长房准备得一份厚礼,但凡是大嫂娘家人求着办事,房俊都尽量给办得漂漂亮亮。
武媚娘含笑道:“奴家知道了。”
又低下头,跟金胜曼嘀嘀咕咕,誊写着礼单。
长乐公主感慨道:“有媚娘管着家中这些琐事,你们夫妇当真是省了不少心,否则这些个人情往来哪一样不得上心去管?”
武媚娘微笑道:“多谢殿下夸赞,奴家不敢当。”
长乐公主柔声道:“你不敢当谁敢当?如今这长安城中不知多少世家子弟都艳羡越国公呢,能够娶得武娘子这等秀外慧中的玲珑人儿,又有新罗公主……”
武媚娘自是不敢予以反驳,高阳公主却忍不住笑道:“姐姐这话说的,怎地听上去那么酸呢?”
长乐公主脸儿一红,瞪了高阳公主一眼。
房俊岔开话题,道:“微臣昨日被陛下召见,辞陛之后曾前往淑景殿求见殿下,有一事相商。”
未等长乐公主答话,武媚娘已经收拾账簿笔墨,与金胜曼起身道:“郎君自与殿下商议要是,奴家去别的地方整理礼单。”
言罢,敛裾向几位公主施礼,向外走去。
长乐公主便去看房俊,房俊想了想,自己自然是绝无任何事会避着武媚娘的,只不过接下来相谈之事涉及李二陛下,到底“为尊者讳”,当着几位公主的面前未免有些尴尬,便任由武媚娘与金胜曼走开,去了旁边的房舍之中。
高阳公主和长乐公主不由得纷纷坐直腰肢。
她们都知道房俊甚为器重武媚娘,连武媚娘都要避开,定是万分重要之事,不敢怠慢。
房俊这才喝了口茶,看着三位公主说道:“几位殿下可否发现陛下最近有何不妥之处?”
三位公主顿时蹙起眉儿,不解其意。
高阳公主没好气儿道:“你是不是皮子又痒了,父皇几天没揍你,都敢在背后编排了?”
房俊面色凝重,淡然道:“微臣这么问,殿下就这么答,勿要牵扯其他。”
高阳公主顿时噤声。
她虽是公主,房俊也对她颇为尊重,但夫妻之间实则还是房俊占据主导地位,自己平素叽叽喳喳也就罢了,房俊并不与她计较,似这般重的语气却是极少出现,可见事态必然严重。
只是想了半天,三人也并未想到什么不妥的地方,长乐公主忍不住问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咱们之间……你是高阳的驸马,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房俊苦笑道:“问题在于微臣也仅只是猜测而已。”
高阳公主愈发担忧了,催促道:“什么猜测不猜测的,到底要说什么呢?”
房俊揉了揉脸,缓缓说道:“微臣觉得……陛下在服食丹药。”
三位公主一起愣了愣。
晋阳公主不懂这些,好奇问道:“什么丹药?”
房俊道:“自然是寻求长生之丹药。”
晋阳公主熟读史书,这个倒是知道,不以为然道:“自古以来寻求长生者不计其数,便是帝王之中也不足为奇,姐夫何必在意?”
道家秘术历来就在贵族之间流传,晋阳公主固然少不更事,却也有所耳闻,世家门阀、皇室宗亲都对道家炼丹之术甚为推崇,醉心于此者大有人在,哪里就需要这般慎重了?
迎着三位公主的目光,房俊斟酌着说道:“因为微臣发现,陛下现在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毛病……虽然不甚了然,但很有可能是因为服食丹药的缘故。而且据微臣所知,陛下所服食的丹药并非道士所炼制,而是番僧所制。”
高阳公主顿时眉毛一挑,吃惊道:“和尚也会炼丹?”
丹汞之术,素来是道家的不传之秘,唯有修行精深之道士方能够得窥其中大道,借之以进军天人之境,追求长生不死。而佛家讲究的乃是顿悟、精修,六根清净斩断凡尘,进而肉身成佛。
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房俊道:“前些时日与殿下同去九成宫避暑,殿下可还记得?”
高阳公主颔首。
“就是在九成宫里有一处金飚门,门外有一处道观,便有番僧居住于此。那番僧微臣此前亦曾见过,由天竺而来,据说通晓阴阳不死之术,能够炼制秘药,陛下将其藏在宫里,不过后来被大臣们屡屡诤谏,陛下无法,将其逐出皇宫,此后便不知所踪,如今看来,陛下并未熄了长生之心,而是将那番僧藏在九成宫里,秘密炼制丹药,而且时常服食。”
房俊浓眉紧锁:“陛下以往固然脾气刚烈,却从未平白发怒,也能听得人劝,可是最近这些时候却往往暴怒,更是一意孤行听不得任何不同之意见,动辄怒气勃发。尤其是微臣数次发现陛下的情绪极其不稳定,这些都是丹药之危害。”
晋阳公主脸色煞白,伸出纤手拉着房俊的衣袖,颤声道:“姐夫,那丹药该不是已经伤及父皇的龙体了吧?”
房俊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事实上这种话语是不能说出口的,妄自揣测皇帝的身体状况,乃是大逆不道,若是碰上一个暴戾的皇帝,仅此一项就能杀得人头滚滚。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丹药盛行
长乐公主蹙眉道:“以丹汞炼制金丹,古已有之。金者,坚刚永久不坏之物;丹者,圆满光净无亏之物。古仙借金丹之名,以喻本来圆明真灵之性也。此性在儒则名太极,在释则名圆觉,在道则名金丹,名虽分三,其实一物。采集天下之日月精魄,经火煅炼成熟,与天地同长久,与日月同光明,最终成药。服之固然不一定成仙长生,但何以会伤害肌体?”
不怪她不解,实际上这个年代的人根本就不曾意识到丹汞之危害。
炼丹术最早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在《山海经》和《战国策》中已有不死药的记载。战国时期,各诸侯王纷纷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求仙问药之旅,炼丹术士应运而生。
秦朝更有秦始皇差遣徐福率千名童男童女远寻仙山不死药这样的名垂千古之行为。
及至道家开始兴盛,炼丹进入**阶段。
孙思邈就是一位炼丹高手……
固然炼丹术风行甚久,但用来炼丹的材料其实并不多,毕竟按照炼丹的理论来说,吃长寿的东西才能长寿。什么是长寿的东西呢?花花草草的肯定不行,再珍贵也不行,乌龟老虎也算不得,真正入得了炼丹师眼中的,最好的材料便是万年不变的石头。
不惧风吹日晒,无畏沧海桑田,没有生老病死,岂不正是修仙得道之人最完美的状态……
当然也不是什么石头都行,物以稀为贵,早在路上随意捡一块石头便拿回去炼丹,如何能够体现珍贵稀有之处?所以炼丹师们选择的便是富含汞、金、银之类看上去很与众不同的矿石。
金银因为贵重而受到青睐,而汞被人们喜欢则得益于它的颜色。自然界中的汞无法单独存在,是以化合物的形式与硫等元素组成丹砂之类的矿物,这些矿物具有鲜血一般鲜艳的眼色,因此受到古人追捧喜爱,并且赋予其诸多神秘而强大的意义。
这些金属的确贵重,可人吃下去谁受得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偶尔得到一个机会吃上那么一两颗,这倒也并无大碍。甚至像砷这样的重金属在一些化合状态且浓度较低时,对人还有一点好处。
可对于那些个醉心于此的贵人来说,尤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的皇帝,权力、财富、人力都足以支撑他们更大规模的炼丹,所以常年服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导致体内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
然而这种重金属中毒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绝非肉眼可见,古代的检测手段又极其匮乏,使得很难被人发现,所以从来都不曾被予以重视。
这就导致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服食丹药有害,固然不一定成仙成圣长生不死,可对于身体有好处是一定的……
大臣们之所以反对皇帝炼制丹药服食,并非是害怕皇帝吃坏了身子,而是担忧长久炼丹会导致开销靡费,并且沉迷于此不可自拔,进而懈怠朝政。
“五石散”诞生于东汉末年,乃是一代医圣张仲景所以研制,能治多种疾病,然而服食过量之后可以使人精神振奋产生飘飘欲仙之感,成为上流人士居家旅行、欢饮宴会之必备物品,就连张仲景都不认为“五石散”对身体有害……
当然,究其本质来说,“五石散”亦是丹药之一种。
所以长乐公主对于房俊“服食丹药导致身体出现毛病”这一说辞有些不能理解。
房俊摇头道:“丹汞之害,我曾与孙道长提及,孙道长对此做了详细的观测与实验,其毒固然缓慢,需日积月累方才危害身体,但是其毒性却甚为剧烈,一旦毒素在身体内累积至一定程度,纵是大罗金仙亦无回天之术。”
几位公主面色顿变。
若房俊一人之说辞,她们自然会予以怀疑,可孙思邈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医术一道的保证,只要孙思邈说有毒,那必定就是有毒的,毋须怀疑。
更不会怀疑房俊编造谎言来诓骗于她们,实无必要……
晋阳公主面色发白,扯着房俊的衣袖颤声道:“那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回宫去劝劝父皇别再吃那些东西!”
房俊拍拍她的手,安抚道:“稍安勿躁,丹汞之毒固然剧烈,可毕竟需要长期服食日积月累才能伤害身体,陛下到底吃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迟一日早一日其实无关紧要。”
丹汞之毒乃是慢性毒药,若是李二陛下此刻已经毒入肺腑,纵然停止服食也不可能清除毒素,同样,就算继续多吃几天,也不会骤然毒发……
房俊看着长乐公主道:“陛下原本便脾性刚烈,看似善于纳谏,实则乾纲独断,一旦拿定主意,等闲之人去劝说根本无用。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说话他能够听得入耳,怕是也只有两位殿下了。微臣今日提及此事,便是希望两位殿下回去之后能够予以劝谏,却不要太过激烈,否则物极必返,说不定会使得陛下生出抵触心理,愈发糟糕。”
李二陛下本就是个倔脾气,如今服食丹药之后导致性情愈发暴躁,只能和风细雨的予以规劝,一旦手段激烈,说不定事与愿违。
而有可能劝谏他的,或许也唯有这两件小棉袄,连高阳公主也差了一层……
长乐宫主面色凝重,缓缓颔首:“本宫会找准时机予以劝谏,不会贸然行事。”
房俊又叮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放在心里早作准备,但是万勿传扬出去,即便是太子与晋王也不行!”
皇帝服食丹药导致中毒……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甚至足以引发一场宫廷政变!
长乐公主愁眉紧锁:“我自然知道轻重。”
房俊又看向晋阳公主。
小公主小脸儿煞白,乖巧颔首道:“姐夫放心,我谁也不会说。”
长乐公主已经坐不住了,起身道:“本宫这就回宫,看看寻个什么样的时机,去跟父皇劝谏。”
房俊宽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丹汞之毒固然无解,不过并非旬日之间便会爆发出来,所以殿下完全可以从容以对,最重要是劝谏之效果,不必奢望一蹴而就。”
长乐公主面色凝重,颔首之后,牵着晋阳公主的手儿匆匆离去。
高阳公主自去起身相送。
房俊也起身回到浴室,脱去衣衫重新跑进温泉之中,须臾便烫出一身大汗,命侍女沏了一壶热茶放在一旁,一边冒着汗一边喝着茶水,浑身通透甚为舒爽,放佛回到了上辈子泡在澡堂子的那种感觉……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高阳公主送走了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回转,也脱去衣衫下了浴池,将身子泡在温泉水中,头枕着浴池的边沿。
房俊扭头看去,便见到一双黛眉紧锁,秀眸阖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被热水蒸得一片红晕,连雪白的锁骨都泛着红晕,水珠儿在晶莹的肌肤上一颗一颗聚集,又缓缓滑落。
房俊咽了口唾沫,伸手将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大手正想要抚慰一番,却被无情打掉。
“没心情,老实点!”
黛眉蹙起,高阳公主狠狠的白了自家郎君一眼。
房俊只得讪讪作罢,婆娑着妻子滑腻瘦削的肩膀,宽慰道:“不必如此焦急,陛下本身便通晓医理,所以番僧炼制之丹药绝不可能有明显的剧毒,只是各种矿物摄入身体之后逐渐沉淀下来,方才构成毒素,一时半会儿的并不会有太过严重之损伤,只要往后停止服食,慢慢调理,定会渐渐恢复过来。”
无论是丹药亦或五石散,由于提纯手法的原始落后,导致毒性并不剧烈,只能日积月累以一种缓慢的方式侵害人体,与后世的那些个同类物品不可同日而语。
只需要在未曾爆发出毒性之前予以停止服食,使得人体内的毒素慢慢代谢,足以恢复过来。
第六百八十三章 官场生态
临近年关,世家门阀、皇亲贵戚的宅邸车马进出、门庭热闹,不断有亲朋故旧、朝中同僚同来的年礼送入府中,亦有送往别家的年礼从库房之中运出,人情往来本就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习俗,不得有半点怠慢。
赵国公府门前车马辚辚,宾客络绎不绝,一车一车的礼品送入府内,虽然朝野上下皆已经感受到长孙家早已不复往昔之风光权柄,但是却丝毫不见半分家势倾颓之色。
至少如今长孙无忌依旧贵为太傅、赵国公,该有的人情世故谁也不敢少了。
……
今日天色阴冷,北风阵阵,时不时的有雪花飘落。
书房门前,两位年轻官员垂首而立,在他们面前一位长孙家的奴仆却挺胸凸肚,脸上带着笑,眼神之中却殊无敬意,淡淡笑着说道:“好教二位知晓,吾家家主昨夜会客,甚为劳顿,此刻正在书房之中查阅礼单,并无时间接见二位。”
其中一位白净消瘦的官员拱手道:“赵国公身体劳顿,吾等感同身受,只不过吾等来此之前,受到晋王殿下嘱托,务必求见赵国公,却是不敢有负使命。”
长孙家的奴仆依旧脸上带着笑,言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晋王殿下之命,自然是不敢违背的。可是也请二位体谅吾家家主之不易,毕竟年岁有所增长,体力不似往年健旺,若是每一个上门求见之人皆要接见一番,实在是强人所难。二位不妨留下名帖,老奴转交给家主,之后觐见晋王殿下之时,定会解释二位失职之因由,晋王殿下必不会责怪。”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不过是一些小门小户的子弟,依仗着机缘或是不入流的人脉,能够进入朝中出仕为官,又靠着钻营取巧接近朝中显赫人物,入不得眼自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不过是面皮一张,年礼也寒酸得紧,可一旦入了大人物的眼,略微伸一把手提携一下,便可平步青云。
至于抬出晋王殿下的面子……那更不可能让其入内求见了,若是每一个打着晋王旗号的人前来拜访,长孙家都要将其视若上宾,那么在旁人眼中长孙家岂不是成为依附于晋王的存在,对晋王的任何命令都不敢有所违背?
如今的形势,乃是晋王想要争储就务必借助于长孙家,而非长孙家没有晋王就得倒台。
哪怕事实如此,也必须表现出长孙家的风骨……
这奴仆乃是长孙家的主事,在长孙无忌手底下办事半辈子,虽然不乏狗眼看人低的劣根性,却也不至于如同表现出来的这般浅显刻薄,他深知长孙无忌一贯的行事风格,故意刁难这两位年轻官员,以此来展示长孙家在于晋王的合作之中处于主导地位。
两位年轻官员面色难看,可长孙无忌威名赫赫,却也不敢得罪,虽然被一介奴仆鄙视教训着实令人难堪,却也只能忍着。
齐齐递出手中名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将吾等名帖交予赵国公,告知详情。”
这奴仆倒也不曾出言奚落,恭敬的接过名帖,笑着说道:“一定一定。”
两位年轻官员道:“那吾等暂且告辞,日后有机会再上门拜访。”
奴仆笑着鞠躬:“二位慢走。”
两位年轻官员转身在两个杂役的带领下出了赵国公府的大门,站在街上,回头看着高大的门庭和匾额上“赵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胸腹之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气奔涌激荡。
亦是胸怀鸿鹄之志的年岁,满腔热血想要一展抱负,如今却遭受这等冷落,如何能不胸怀激愤?
二人转身登上马车,放下车帘,那白净消瘦的官员愤声道:“欺人太甚!吾等身负殿下之命前来,却被拒之门外,连面都见不着!赵国公不止是瞧不起吾等,又何曾将殿下放在眼中?今日之辱,吾李巢铭刻心中,永不或忘!”
另一人相对来说却冷静一些,蹙眉忧虑道:“看这奴仆的架势,便可知赵国公对于殿下是何等态度。如今殿下不得不借助赵国公的势力争储,可纵然异日大获全胜克继大统,也必定要面对赵国公之跋扈强势,想要君临天下手执日月,难上加难啊。”
李巢愤愤道:“那又如何?殿下目前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只要争储成功,那便是天下之主,他长孙无忌主要不谋反,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吾等定要襄助殿下剪除其羽翼,总揽皇权!”
另一人愁眉紧锁,却是没有搭腔。
……
书房之中。
奴仆将两张名帖放在案头,将两位年轻官员的话语以及来意说了。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淡然道:“做的不错。”
正如奴仆所想那般,那如今必须在于晋王之间的合作当中占据主导地位,否则且不说往后没办法攫取更大的利益,单只是眼前若压不住晋王,任其自行其事,如何能够在于太子的夺嫡之中逆而获胜?
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给予冷落的时候也不能疏忽。
顺手拿起那两张名帖,展开来看了看,只见一张写着陈郡扶乐人氏袁公瑜,通事舍人,另一张写着魏州昌乐人氏李巢,巡按御史……
“行了,下去吧。”
对于奴仆的做法很是满意。
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户的子弟,官阶也不高,一个正七品下,一个正八品,正好既不用担心得罪了其身后的家族,又能借此向晋王展示态度,甚为妥帖。
便随手将两张名帖丢在一旁,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门口脚步声响,三子长孙濬、四子长孙温一前一后走进来。
“见过父亲!”
两人齐齐躬身施礼。
“嗯。”
长孙无忌颔首,道:“坐下说话。”
“喏。”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长孙无忌下首。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问道:“你二人不是负责收受年礼么,何以跑到为父这边来?”
长孙温性格毛躁一些,愤然道:“父亲有所不知,关陇这些个老不死的,简直欺人太甚!”
长孙无忌脸色就有些发黑……
长孙温吓了一跳,自知说错话,他老子长孙无忌就是关陇的一份子啊,岂不是连老子都给骂了?
连忙说道:“这两日与三兄一起收受年礼,关陇这些个人家倒是一家不落的都送了年礼过来,儿子与三兄也都按照各自的分量给予回礼。可这些人家却只是派遣家中的子嗣前来,连一封家主的拜帖都见不到,岂不是没将吾长孙家放在眼内?”
长孙濬也说道:“的确如此,这些人家平素依仗着父亲耀武扬威,如今父亲与陛下疏远了一些,便开始各种方法的与吾家脱离干系,实在是令人不齿。”
长孙家一直以来都是关陇领袖,哪一家不是上赶着巴结?如今倒好,为了替关陇争取更大的利益,导致长孙无忌与李二陛下的关系有所疏远、各生猜忌,结果这些个关陇家族反倒是因此巴不得与长孙家保持距离……
就算有长孙涣那么一码子事儿,可长孙家何曾再有过半分对不住关陇贵族们的地方?如今长孙家为了关陇的利益奋力争取,其余人家却这般撇开关系,真真是令人齿冷。
长孙无忌却是不以为然。
他纵横朝堂大半辈子,见惯了云起云灭、生旺衰绝,最是懂得人情冷暖、损人利已的道理,岂能因为关陇贵族们的刻意疏远便火冒三丈?
只要能够扶持晋王争得储位,今日那些人如何疏远自己,他日就要如何上赶着前来巴结。
说到底,关陇一脉同气连枝,不是谁想要疏远就能够疏远得了的……
他不在意此事,而是看着长孙濬说道:“你回去准备一下,年后,代替为父去一趟西域。”
长孙濬一愣:“父亲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拈起茶盏,顿了顿,低声说道:“去往大马士革送一封书信……”
第六百八十四章 暗生嫌隙
长孙两兄弟顿时愣住。
好半晌,长孙濬才试探着问道:“父亲,吾家的商队常年来往西域,几乎每季都会抵达大马士革,究竟何事需要孩儿亲自跑这一趟?”
这年头出一趟院门可不容易,道路不便山高路远,加之医疗水平底下,略微水土不服染上病症就极有可能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回到家乡。故而才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话语,不仅仅是父母高堂尚在,稍有闪失来不及通知远游的儿子,未能侍奉榻前造成终生遗憾,更因为极有可能这一去便不能复返,父母膝前无人尽孝……
更别说西域不仅环境艰苦路途遥远,更有突厥人时不时截杀汉人商队,山匪路霸亦是遍地肆虐,他们可认不得你长孙家如何威风八面,只知劫掠钱财杀人越货,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异域。
长孙无忌耷拉着眼皮,呷着茶水,缓缓说道:“莫要问,你但去便是。”
长孙濬张张嘴,旋即默然无语,只是神情有些低落。
长孙温坐在一旁将兄长的神色看在眼中,却也没有多说,心中自有计较。
此去西域山高路远,沿途危险数之不尽,每年前往西域的商贾必会折损十之二三,想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不仅要看准备是否充分、实力是否强悍,更要看老天爷是否眷顾,是否有好运气。
运气这东西谁也说不准,有些时候自己的好运气,恰恰是建立别人的厄运之上……
长孙濬自然不知自家兄弟心里正转着阴毒的念头,踟躇良久,方才闷声道:“孩儿遵命。”
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令长孙无忌眉毛紧蹙,将茶盏重重的顿在茶几上。
当真是人才凋零、青黄不接,若是长孙冲仍在身边,这等事怕是不用自己叮嘱便会做得很好,至不济长孙涣也行啊……
可世事难料,想他长孙无忌十几个儿子,却在嫡长子、庶长子相继折损之后,陡然发现后继无人。
这是何等悲哀?
简直比整个长孙家族被皇帝打压至一蹶不振更加令他心灰意懒、伤心不己,毕竟只有有人才,再是挫折亦可度过,终有重起之日,可若是没了人才,即便今日依旧忝为天下第一门阀,可用不了几日便会跌入凡尘,被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敌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长孙无忌甚至有些恍惚,若是没有一个能够承担得起家业的儿子,自己幸幸苦苦拼却一生英名的种种谋划,又是所谓何来?
*****
李巢与袁公瑜从赵国公府碰了一鼻子灰,一腔愤懑的来到晋王府求见晋王。
李治在偏厅召见,见到两人愤懑之神色,不由奇道:“二位爱卿,何以这般怨气冲天?”
两人一惊,连忙告罪道:“是吾等心性浅薄,不该在殿下面前失态。”
李治命人上茶,摆手笑道:“何必如此拘谨?你二位皆是朝中后起之秀,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必然是朝廷栋梁,本王极为看好二位之前程。此间唯有你我三人,不必拘于礼数,随意说话即可。话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两人官职不显、权力不大,却算得上是李治最信任的班底,而且这两人年纪轻轻已经各居要职,用自己的权力加以扶持,用不了几年便能够擢升晋职,也能成为自己的臂助,自然要加以笼络。
两人对视一眼,李巢口吃便利,便将在赵国公府遭受冷遇一事说了。
末了,李巢气愤填膺道:“殿下明鉴,吾等乃是奉了殿下之命前去求见,可赵国公非但连面都未露,更打发一个奴仆将吾等好生羞辱!吾等就算再是入不得赵国公的眼,可到底也是殿下的人,他赵国公这般轻忽怠慢,将殿下置于何地?”
袁公瑜也附和道:“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这般从属有别、各司其职,方才能成就大业,赵国公心高气傲,不将殿下放在眼中,如此纲常倒转,非是幸事。殿下应当心中有数,早做防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刚才在赵国公府遭受的冷遇化作满腹刻薄喷涌而出,狠狠的给长孙无忌上了一番眼药。
李治脸上的笑容已经尴尬的僵硬,心里怒气蹭蹭的往上窜。
他已经尽量的在长孙无忌面前小心翼翼、刻意低调,以此来维护长孙无忌的颜面,却不料长孙无忌却依旧对自己采取这种压制的态势,甚至在自己的心腹官员面前这般恣无忌惮。
他又岂能不了解长孙无忌这般举措之用意呢?
可眼下必须借助关陇贵族的力量,否则争储之大业便是虚妄一场,绝无半分胜算,所以也只能咬牙忍受,在心里的小本本上默默的给长孙无忌这个舅父记上一笔。
咱们秋后算账……
所幸这两人也不是没眼色的蠢货,将心理的愤懑发泄出来,给长孙无忌穿了小鞋,李巢便又将话题圆回来:“如今满朝文武,倾向太子者众,争储之形势不容乐观,殿下倚重赵国公的地方甚多,切不可因吾等之缘故而所有疏远,误了大事。”
袁公瑜也道:“正该如此,吾等对殿下忠心耿耿,即便赴汤蹈火亦是毫不迟疑,何况只是一番羞辱?再是难堪,也必定忍下去,一切为了大局着想,只要殿下能够成就大业,吾等万死不辞!”
李治固然明白这两人的套路,心底却到底舒服了一些。
形势便是如此,自己除去关陇贵族们之外,围拢在身边的尽是一些小角色,诸如李巢、袁公瑜这等年轻俊彦固然能力出众、前程远大,可毕竟根基太浅,话语权有限,很多事情只能倚重关陇贵族。
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至一雪家国深仇,成就霸业,自己难道还不如一个古人?
隐忍一番,待到功成之日,天地尽在我手,今日之所有屈辱,终究一点一点讨还。
*****
随着大部分学子返乡,往昔热闹的书院也渐渐沉寂下来,唯有路途遥远、打算在书院苦读三年的学子留下,清扫着道路、院落里的积雪。
书院会免费为这些离家较远亦或家境贫寒的学子提供食宿,而这些寒门学子即便是在没有教谕的情况下依旧苦读不辍,心里都有着一份出人头地的志向,使得整个书院人数虽少,却也有蓬勃朝气。
房俊一身锦帽貂裘,在许敬宗、褚遂良的陪同下于书院之内视察,不时有路旁扫雪的学子恭敬施礼退让于路旁。
房俊便叮嘱道:“冬日苦寒,这些学子留在书院继续苦读,书院一定要保证取暖,更要保障饮食,做到每餐有肉、管饱管够。这可都是未来帝国之栋梁,万勿使其遭受冻饿之苦。”
许敬宗在一旁连连应下,笑道:“二郎尽管放心,这方面老夫亲自盯着呢,每日里采买尽皆亲自交待,不仅伙食之中有肉,还会时不时的采购一些蔬菜。至于取暖更无须操心,保证每个宿舍都暖意融融。”
开玩笑,许敬宗再是贪财,也绝对不会再学生的食宿之上盘剥一分一毫,反而尽心尽力,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他早将这份书院的职业视作自己仕途腾飞之.asxs.,假以时日这些学子无论士族或是寒门都将会陆续成为帝国之中坚,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位书院的主簿,曾在他们辛苦求学阶段给予无微不至之关怀的官员,就是他们最可以信任的师长,全部会成为他最坚实的人脉和根基。
他疯了才会做出哪些让学子们戳脊梁骨的事情!
房俊微微颔首,他知道许敬宗这人或许人品有亏,但能力绝对卓越,将书院当中的杂事交付于他,比褚遂良靠谱得多。
至于褚遂良,这人既有着文人的清高,又有着仕途的野心,两项混杂之下,便难免有些不伦不类,且不可信赖……
第六百八十五章 冰冻三尺
如今的书院已经是馆阁林立、房舍栉比,颇具兴盛之相。自山脚下山门处沿着山势次第而上,房舍楼宇大多因地制宜建于茂林乔木之中,此刻天上飘雪,树上的积雪尚未融化,迷迷蒙蒙倒好似天上仙阙,优美幽致。
三人顺着道路一直向上,沿途将各处馆阁楼宇视察一遍,更对宿舍仔细的查看。
待到返回值房的时候,许敬宗与褚遂良两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冷的天儿额头隐见汗渍。
沏上一壶茶,房俊呷着茶水便取笑道:“这可不行,太虚了。二位仕途有成、身家丰厚,家中美妾如云,若是动一动便气喘吁吁,难道就不怕那些个如狼似虎的美妾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
褚遂良老脸微红,有些羞恼:“越国公慎言,吾等皆乃朝廷命官,焉能这般言语粗俗,丢了朝廷体面?”
这人虽然追名逐利的心思比任何人都重,跪舔关陇贵族们亦是不留余地,可偏偏还希望保留文人的矜持,在人前端正严谨不苟言笑,处处以当世大儒自居。
许敬宗就比他要无耻得多,也透彻得多,早已经将所谓的颜面抛开,只认利益不拘礼法,闻言笑道:“老夫一生只为权、财二字,对于女色敬谢不敏,家中也只有一位老妻、两名妾室,倒是登善老弟老当益壮,尤喜二八佳人,府中妻妾如云美婢如雨,若是当真忙不过来,倒也不妨请二郎出出力,好歹大家亦是同僚一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房俊便嘿嘿一笑,这个老货当真缺德,人家最烦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能戳得人心头火蹭蹭的冒。
果不其然,褚遂良顿时恼羞成怒,拍了拍面前的案几,红着脸瞪着眼道:“有辱斯文,成何体统!这等市井粗鄙之言偏要当做有趣,实在是丢尽朝廷官员之颜面!”
许敬宗便笑指着褚遂良,对房俊笑道:“老夫失言了,怕是戳到了登善老弟的肺管子,瞧瞧这就恼羞成怒了。”
褚遂良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却又拿许敬宗没辙。
这老货如今修炼得厚颜无耻,毫无文人之风骨,似乎已经参透了官场之上尔虞我诈、唾面自干之精髓,越来越得心应手,将自己压制得苦不堪言,再加上有房俊的支持,如今褚遂良在书院当中可谓举步维艰,虽然名义上可与房俊并驾齐驱,实际上不仅毫无实权,反而处处受制,过得还不如一个教谕顺心。
而作为关陇贵族们在书院当中的代言人,却又不能为关陇贵族争取利益,就连入学之名额都被房俊一手把持垄断,自然越来越让长孙无忌感到失望。
没有了身后贵人之扶持,本身除去学问之外有没有什么做官的长处,这仕途之路已经领褚遂良饱受打击……
最近一段时间颇有些意志消沉,所以对于许敬宗的揶揄取消极为敏感。
房俊看着褚遂良,心里一阵腻歪,这位就是学问不等于人品的典型,脸上便没了笑容,淡淡道:“书院当中就拜托二位了,某府中还有些事务,先行回去处置。过年期间的值班轮换,还请做出一个安排,以表格形式张贴公示。当然,要与诸位教谕、官员们私下磋商,尽可能的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予以妥善安置,若是谁家有急事,便错开时间安排。”
许敬宗连忙起身,问道:“何不用过午膳再走?”
房俊道:“不了,确实有事。”
两人便将房俊送到门口,看着他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策骑而去。
许敬宗看着房俊的背影猛地一拍大腿,懊恼道:“娘咧!又忘记跟这厮还钱了……”
褚遂良一脸鄙夷:“不过区区百贯而已,许主簿何至于此?想那越国公贵人事忙,总是忘记,你也不好这般天天追着讨要吧。”
许敬宗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即等着褚遂良说道:“什么叫‘区区百官而已’?你们余杭褚家很有钱么?来来来,不如你给我一百贯,这笔账就此一笔勾销。”
褚遂良也瞪起眼睛,气道:“欠钱的是房二,不敢讨要也就罢了,何以要我出这笔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许敬宗一翻白眼,冷笑道:“你这厮也就只是耍嘴的本事,说起来就轻描淡写,动真的就毫无担当。整日里拿着一副文人儒者的架势,好似自己乃当世大儒也似,实则还不是一个官场之上蝇营狗苟的俗人?虚伪做作,这等嘴脸简直令人厌恶。”
“匹夫焉敢辱我?!”
褚遂良勃然大怒。
他一直标榜自己是清白守正的文人,虽然沦落官场却不改心志,孰料却遭受许敬宗这个无耻之徒之轻蔑鄙视,如何能忍?
许敬宗毫不怕他,针锋相对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做得出那等龌蹉事,就莫要害怕别人说。”
“你今日给老夫说明白,老夫到底做了何等龌蹉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这般污言秽语颠倒黑白,非是君子所为!”
“老子唯有在君子面前方才做君子之事,似你这等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方式对待!”
“哇呀呀,气煞我也!许敬宗你欺人太甚!”
“若非是你蛊惑陛下,老夫又岂能沦为区区一介主簿?这书院的一砖一瓦都是老夫的心血,偏偏你横插一杠攫取了别人的努力成果,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
两人在值房内吵闹不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惊得旁边值房内的教育、官吏纷纷前来劝阻。
所幸这两人皆是老奸巨猾之辈,能吵吵绝对不动手,这才没有酿成书院的一桩丑闻。两人被众人劝开,许敬宗犹自跳脚怒骂,将自己心里因为被抢走“司业”官职从而沦为主簿而积攒的委屈一股脑的宣泄出来,褚遂良阴着脸发现自己不仅力气没有这厮大,连打嘴仗也不是对手,果断抽身出门,离开书院。
回到家中见到一片忙碌,家中下人正在准备送往各家的年礼,心中一动,命人准备了一份大礼,自己亲自带着去了赵国公府。
……
赵国公府的奴仆们再是如何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敢如冷落李巢、袁公瑜那般冷落褚遂良,毕竟这位不仅仅是自家家主的座上宾,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赶紧接受年礼,然后将其请入大门,带去长孙无忌的书房。
“下官见过赵国公。”
褚遂良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礼。
长孙无忌脸上带着笑,温言道:“登善可是多时未曾登门了,不必拘礼,快快请坐。”
“多谢赵国公。”
褚遂良刚一坐下,便听得长孙无忌问道:“如今书院形势如何?”
“一些事务都已经步入正轨,不过因为过年的关系,关中、河东附近州县的学子都返乡过节,书院之中逗留的学子不过十之三四,诸般课业已经停止,待到年后方才恢复授课。”
褚遂良详细回答,然后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长孙无忌命人奉上香茶,奇道:“究竟何事?”
褚遂良道:“前两天房俊自江南返回,便让卫国公拿出一个章程,组织书院学子进行军训,而且是打算将整个书院的教学方式当中加入军事化管理,使得每一个学子都能够强健体魄,并且通晓军事知识,如今大抵奏疏已经呈递到陛下的案头,想必年后便会在书院当中施行开来。”
长孙无忌示意褚遂良饮茶,然后略微想了想,道:“令学子文武兼备、强健体魄,这乃是好事。当初跟随陛下的那些个儒生,哪一个不是下马可以治国,上马可以安邦?瞧瞧如今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涂脂抹粉矫揉做作,是该杀一杀这种风气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心有猛虎
大唐有尚武之风,民间风气剽悍,番上之府兵尽皆骁勇善战,故而立国之初能够横扫宇内、追亡逐北,将四夷番邦打得落花流水,灭国无数。
可是随着强敌一一覆灭,周边战事渐渐停歇,奢靡之风必不可免的盛行起来。
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毕竟多年用兵耗费钱粮无算战死兵卒无数,为的不就是河清海晏、安居乐业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一辈拼了命的血战图的就是一个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安稳的活着。
可是曾流行于魏晋之时的“阴柔之风”不知何时开始悄然兴起,涂脂抹粉渐成潮流,堂堂七尺昂藏男儿再无阳刚健硕之气,反而以阴柔妩媚为美,弄得双兔并走、雌雄难辨……
长此以往,必成亡国之兆。
长孙无忌不是武将,却有着武将的刚烈与勇武,最是看不得那等敷粉戴花不阴不阳的东西,固然虽然有房俊素有仇怨,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书院当中进行军训实乃上上之策。
如今的贞观书院乃是天下少年景阳之所在,而这些书院学子将来必将充斥到帝国的各个阶层职位,如今打磨他们的阳刚勇武,异日进入仕途,也必将引领帝国上下之风气。
所以长孙无忌颔首道:“房俊此人狂悖无礼,但才能还是有一些的,这件事便做得很好,想必陛下也定会允准。”
就连长孙无忌都看不出军训背后所隐藏的真实目的,褚遂良更不必言,不过他谈及此事却非是要长孙无忌防备什么,往前凑了凑,上身前倾,低声道:“下官觉得房俊的用意并非那么简单,书院之军训,他将会交由卫国公全权负责。卫国公之用兵,当得起一句‘盖世无双’亦不过为,所以书院学子们的军训必定成果斐然,到那个时候陛下势必要论功行赏,卫国公之威望当会水涨船高,恢复到昔日‘军神’之地位自然并不可能,但毕竟威望卓著、功勋赫赫,谁知道军中还有多少人心里头崇拜仰慕?等到明年开春陛下御驾亲征,朝中之军事将会全权交由军机处来处置,军机处中有房俊,有英国公,再有一个威望提升的卫国公……整个关中,他们当可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长孙无忌悚然一惊。
拈着茶盏的手顿了一顿,心中惊觉。
英国公虽然表面上站在太子一边,却始终有所保留,危急时刻的取舍谁也无法揣度;宋国公威望卓著,但本身对于军队却没有影响力;房俊乃是军中新进崛起的一方大佬,不少少壮派军官都对其颇为推崇,其麾下的右屯卫历经漠北一战覆灭薛延陀,早已是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在加上一个在军中拥有无数拥趸、且声势渐渐提升的李靖……
整个关中,还有谁能违逆太子?
若是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趁着李二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之际,将关陇贵族集团的羽翼尽皆剪除都不是不可能。
到那个时候,他长孙无忌岂不是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即便不与整个关陇贵族开战,而是将刀口对准他长孙无忌……以目前整个关陇贵族之间的信任程度,会有谁站出来替他长孙无忌讨还公道?
只怕不仅没有人会如此,反而会自相残杀以争夺关陇贵族的领袖地位……
长孙无忌越想越觉得房俊搞出这个什么军训恐怕不单单只是扭转社会风气那么简单,说不定还真就是包藏祸心,以此提振卫国公李靖的威信,然后房二、李绩、李靖三方联手,控制大半的关中驻军,进而成为太子的坚实后盾。
如果李二陛下东征顺利也就罢了,开春出征入冬还朝,长安或许还能安稳一些,可一旦东征不顺,入冬之前未能够得胜还朝,那么整个长安的变数就实在是太大了。
而自己派长孙濬前往大马士革,即便轻车简从备足马匹水粮,且一路顺风顺水,一个来回的时间也要将近半年。
长孙无忌又想到了东宫六率的整编,等到这六率尽皆换成太子的心腹班底,再加上李绩、李靖、房俊手中的兵力,整个关中将会尽皆成为太子的羽翼,固若金汤。
危机感实在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沉吟好半晌,方才吁出一口气,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登善你有心了。”
褚遂良虽然心思不够圆滑、谋算不够深沉,可到底不是蠢人,自从房家办喜事那天太子一系陡然迸发出强烈的警告意味,他就意识到如今看上去有关陇支持的晋王实则已经全然落入下风,令他极为惶恐。
他本身并非关陇出身,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才倒向关陇一边,甘愿成为长孙无忌之马前卒,万一关陇彻底倒台,他即便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宠信也不然要遭受打压,仕途之路随时都可能断绝,想要再做寸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如今他早已经被刻上了关陇的烙印,又岂是想要回头就能回头呢?
只能盼望着晋王殿下能够逆而夺嫡,关陇贵族们因而攫取到朝堂上的权力,自己才能够因此受益……
长孙无忌更是困惑。
看得到危机,却并不等于可以从容化解危机。
尤其是东宫陡然强悍起来的兵力,令他忧心忡忡,毕竟再是精妙的算计,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犹如以卵击石。
关陇贵族所控制的军队必将随同李二陛下东征,这是举世皆知的攫取军功最好的机会,即便他长孙无忌号召留下来,也没人会听他的,况且李二陛下又岂能放任关陇贵族的军队驻守兵力空虚的关中呢?
目前看来,所有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长孙濬的身上。
但愿这个儿子能够展现出其兄长的能力,完成自己交付的任务……
*****
房俊回到骊山农庄,进了正堂便见到武媚娘正陪着姐姐武顺娘在说话儿,一旁还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见到房俊走进堂中,武顺娘赶紧起身,敛裾施礼,见到一旁的娃娃仍旧坐着,连忙喝叱道:“敏之,还不见过姨父?”
那娃娃这才起身,不情不愿的施礼,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房俊身上滴溜溜转。
房俊摆摆手,温言道:“自己人,何须多礼?”
武媚娘便扯着姐姐的手,拉着其坐下,笑道:“二郎看似威严,实则最是随和不过,姐姐若是这般多礼,他反倒不高兴。”
房俊顺势坐到武媚娘身边,说道:“媚娘所言正是,你如今孀居在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不妨没事就过来坐坐,若是贺兰家有什么慢待你的地方也好跟媚娘说说,她若是解决不了的,便说于我听,总归不能让你受了贺兰家的欺辱。”
武顺娘于妹妹颇多相似却圆润一些的脸儿有些发红,眼皮也不敢抬,只是讷讷道:“都听妹夫做主便是。”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很感兴趣的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笑问道:“听说你叫贺兰敏之?”
那娃娃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脆生道:“姨父知道我?”
房俊就笑:“怎么能不知道呢?”
这小子才华横溢、聪慧伶俐,却又是个挟爱佻横、桀骜不驯的主儿,原本有一个一代女皇的姨娘,又对他甚为宠爱,大好前程却生生作死,最后沦落一个流放雷州,途中以马缰自缢而死的结局……
一言而概之,这小子就是爹死得早,缺乏管教。
他便看向武顺娘,问道:“这孩子看上去早慧,但眼神之间闪烁不定,可见是个性格桀骜的,若姐姐允可,不妨将其送入书院,一方面虚心进学,另一方面也能好好管教,否则放任自流,说不定就会误入歧途,追悔不及。”
武顺娘先是一愣,旋即激动道:“可以进书院?”
第六百八十七章 贺兰敏之
房俊啧啧嘴,笑道:“瞧瞧这话说的,妹夫我如今忝为书院司业,安排自家子侄入学有何不可?”
武顺娘便红着脸儿,眼眸如水。
她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听闻如今书院名额难求,尤其是对于关陇贵族们来说更是如此,想要将子弟送入书院就读那可当真是千难万难。别说是贺兰家了,就算是长孙、令狐、侯莫陈那样的关陇中坚,也对书院之名额垂涎三尺、求之不得。
她也并未想过求房俊网开一面,让自家儿子弄进书院里去。
朝堂之上的争斗离她有些远,但贺兰家也算的关陇大族,整日里耳濡目染,故而清楚看上去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后的博弈却也有可能牵涉深远广泛。
尤其是贺兰家的立场与房俊素来不和。
此刻听闻房俊主动要将这等外人看来千难万难的名额送给自己的儿子,难免又惊又喜,只是惊喜之余,也有些羞涩难耐。
只是她掩饰得极好,断然不能被媚娘给察觉去……
强抑着心中兴奋,喝叱儿子道:“傻愣愣的,还不赶紧谢谢姨父!这可是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到的机会。”
就她所知,贺兰家的一众小辈便尽力谋求进入书院,却始终不得其法。贺兰越石还曾让她前来相求房俊,希望能够对贺兰家网开一面,可她哪里好意思上门?
若是没有与房俊之间的关系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亲戚,答允不答允的都没啥,可既然有了那曾关系,自己再上门请求,岂不是成了有所图?
她连为了自家儿子都不上门相求房俊,就是不想被房俊以为她是有所图谋,又岂能为贺兰家的那些狼崽子开口……
孰料她固然兴奋欣喜,贺兰敏之却并不这么想,看了看母亲,然后对房俊说道:“我不想去书院。”
武顺娘顿时恼怒,柳眉倒竖怒叱道:“放肆!你可知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居然还敢不知好歹?皮子又痒了是吧!”
房俊笑呵呵的看着甚少流露出这种与平素温婉柔顺气质截然不同的武顺娘,直将这女人看得面红耳赤,禁不住说话声越来越小,终于垂头不语手足无措,这才玩味的看向梗着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贺兰敏之,玩味道:“小小年纪就这般不经尊长,当真是欠管教得很。”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不过终究忌惮房俊,不敢太过放肆。
武顺娘唯恐房俊嫌弃自家儿子,赶紧小声儿道:“这孩子爹死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会管教,只能劳烦妹夫多多看顾,也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可好歹将来能有个前程,我也算是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武媚娘便拉着姐姐的手,安慰道:“姐姐说得哪里话?我和二郎是他的姨娘、姨父,有我们在,就算贺兰家不管,也断然不会没了前程。”
贺兰敏之瞪着眼睛抿着嘴,小小的娃娃却很是倔强,鼓足勇气对房俊说道:“姨父,我不想读书,我要练武!”
他聪明得很,知道这里头必然是房俊说了算,所以也懒得跟母亲姨娘废话,只要搞定房俊就好了。
房俊却不理他,看着武顺娘道:“这孩子甚是聪慧,只要管教得当,许是一个有出息的。只不过竖子顽劣,想要好好管教,难免让他吃点苦头,不知姐姐是否舍得?”
武顺娘连忙道:“妹夫愿意管教,那是他的福气,还有舍得不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妹夫乃是当世英豪,随意你管教惩戒,只要留得他一条小命给他爹延续香火,其余勿论,哪怕是打折了腿,我也断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在她看来房俊那是什么人?未来的宰辅啊!
只要他肯管教自家儿子,那就是一份恩情,有这份恩情在,自家儿子一辈子都算是房俊的弟子,岂止是前程无忧,几辈子的福荫都攒下了……
房俊就笑呵呵的看着垮着脸的小朋友贺兰敏之,道:“那行,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也就不见外了。小子,过了年我就派人接你去书院,那里头来自天下各处的天才少年汇聚,到时候你小子若是给我丢人,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贺兰敏之到底年岁小,又摄于房俊的威风,只是不敢大吵大闹,只能眼泪巴巴的看着自家老娘,哀求道:“娘啊,我不想读书。”
武顺娘狠了狠心,道:“男儿汉大丈夫,想要有出息不读书怎么行?咱们在家里如何受欺负你也知道,若想将来给娘和妹妹撑起腰来,你就得吃得苦,有出息。”
听了这话,贺兰敏之居然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嗯,我听母亲的,将来有出息,不让娘和妹妹受人欺负!”
房俊有些意外,这小混球居然是个顾家的……
不过也皱起眉来,看着武顺娘问道:“怎么,贺兰家的那些个杂碎还找你的麻烦?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这就让人把贺兰越石那个混账找来,问问他管不管的了贺兰家,若是管不了,老子替他管!”
“不要!”
武顺娘吓了一跳,她可清楚房俊的棒槌脾气,这若是将贺兰越石叫了过来,两句话说不来就得把贺兰越石的腿给打折了,那样她在贺兰家就更待不下去了,见到房俊这么在意她,心里暖意融融,却也害怕,只得哀求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我的命,贺兰家总算是敏之的长辈,万万不能撕破了脸,否则以往让敏之如何面对家中长辈?”
房俊无语,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清官难断家务事,便对武媚娘道:“你平素也多多关心着点儿,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辱乃是平常,你总得给撑着腰才行。”
武媚娘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腹诽,嘴上却应承下来。
贺兰敏之到底是个小孩子,渡过了起初的抗拒,这会儿反倒对书院感兴趣起来,眨巴着眼睛问道:“姨父,书院当中只能读书么?可否习武?”
房俊温言道:“当然,书院之中有讲武堂,乃是为帝国培养武将之所在。不过就算是想要进入讲武堂,那也得读过书、识得字、通晓诗书典籍才行,否则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兵书都看不懂,何谈行军布阵、所向无敌?”
小家伙明显是个好战分子,闻言大喜,兴致勃勃道:“那我要读书!我要成为天下无敌的名将,就像姨父那样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覆亡敌国在弹指之间!”
“呦呵!小伙子懂得不少啊,听谁说的?”房俊颇为意外,还以为这孩子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原来对自己的事迹了如指掌。
贺兰敏之便道:“是母亲说的,母亲在家的时候,时常念叨姨父的功绩来勉励我!”
“哦?”
房俊便看向武顺娘。
武顺娘脸红耳赤,急忙摆手:“只是偶尔提及,这孩子记性好,便记住了……”
欲盖拟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房俊心里便很是得意,正要说话,便见到门外有仆人急匆匆进来,禀告道:“二郎,有大食国使者前来求见。”
房俊一愣:“大食国使者?”
仆人答道:“正是,此人自称叫做盖迪尔,受其主人之委托,乘坐海船不远万里抵达华亭镇,又一路沿着水陆前来长安,拜见二郎,有要事相商。”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觉得这个“盖迪尔”的名字有些耳熟,只不过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哪里听过来着?
只好说道:“让他去偏厅等着,我这就去见见他。”
“喏!”
仆人转身离去,房俊对武顺娘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待到过了年,我就派人将这小子接去书院,定要将他教导成才。你现在这里和媚娘坐坐,我去见个客人,晚上便留在府里用膳吧。”
武顺娘自然应允。
房俊这才起身出了正堂,来到偏厅。
第六百八十八章 西方乱局
今日阴天,小雪飘零,偏厅内光线有些昏暗。
房俊迈步进了偏厅,便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番人坐在厅中的椅子上,见到他进来,赶紧起身,上前见礼。
这人上身鞠躬,一只手放在胸前,口中说道:“先知的仆人盖迪尔,见过大唐最尊贵的贵族。”
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
这种风俗房俊还算是见过的,便微笑了一下,愈发觉得这人的名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径自坐到主位,笑着摆摆手,道:“足下不远万里而来,不必拘于此等俗礼,快快请坐。不过听足下这等口气,难不成咱们曾是旧识?请恕某失礼,一时间当真想不起何时见过。”
这时候那番人抬起头,戴着尖顶折沿帽,一张长脸粗糙疲惫满是风尘之色,深目高鼻,满鬓胡须,穿右衽衣,腰中系带,足登长筒靴,神情有些激动的说道:“大帅难道不记得我了吗?东海之上,我家小主人被海盗抓捕命悬一线,还是大帅出动水师剿灭海盗老巢方才脱险,我是盖迪尔啊!”
他这么一说,房俊脑中一阵透亮,这才记起旧事,惊喜道:“想起来了,你这个家伙当初还想诓骗于我来着,想要冒充你家小主人与我谈判,不过被我识破了计谋,得了你一张海图,哈哈!”
这人正是当初在东海之上整支船队被飓风袭击之后又遭海盗攻击,连小主人都被海盗抓走的阿拉伯人盖迪尔。
盖迪尔也很是激动:“是我是我!”
能够让这位大唐贵族记得,他很是有些骄傲。阿拉伯帝国疆域广阔,一直延伸到西域,与突厥人很是有些来往,正是从突厥人口中得知便是这位大唐贵族率领一支军队深入极北冰寒之地,将占据了突厥人地盘的薛延陀人覆灭。
这可是攻灭一国的无敌统帅啊!
他虽然不知道薛延陀的实力如何,可是阿拉伯人与突厥人相互之间时不时的爆发战争,自诩骁勇善战的阿拉伯勇士可是在突厥人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阿拉伯人又是被薛延陀人占据了繁衍之地,而薛延陀又被房俊覆灭,这相互之间的战斗力换算一下,就可知道房俊的能力如何了。
虽然这并不准确,却并不妨碍他的崇拜之情……
既是故人,房俊也不摆什么架子,命人上茶,然后让盖迪尔坐下,询问道:“之前时不时的还有贵主人的来信,也有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只是自去年开始忽然之间就杳无音讯了,就连两国之间的通商也几乎停止,不知是不是贵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盖迪尔的小主人侯赛因被房俊救援之后,曾在大唐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声称是因为国内政局不稳故而随着商队来到东方躲避灾祸,不过后来两国之间产生了通商,大唐以甲胄也震天雷向阿拉伯帝国换取战马,很是维持了一段时间,如今太仆寺的官员已经选取天下多处马场,以阿拉伯战马采取配种,希望能够培育品种更好、更适合大唐环境的优质战马。
可不知为何,这种贸易忽然之间就断了……
盖迪尔顿时满面悲戚,垂泪道:“发生了叛乱,奥斯曼哈里发被刺身亡,如今阿拉伯的哈里发已经是阿里那个强盗,他是阿拉伯帝国缔造者穆罕默德的女婿,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力量。奥斯曼的表弟大马士革总督穆阿维叶随后在大马士革展示了奥斯曼的血衣,声称会为奥斯曼报仇雪恨,可是我们知道他也是一个野心家,且不说目前以他的力量不足以反攻圣城麦地那,即便有朝一日他当真击杀了阿里,也会自己坐上哈里发的宝座,而奥斯曼的儿子,我的主人哈桑和小侯赛因,都将会成为被他铲除的对象。”
房俊蹙着眉毛仔细的听着,好不容易才算是捋清了脉络。
不由得感慨一声,古今中外,但凡牵扯到政治权力的斗争,无一不是波及广泛、影响深远……
待到盖迪尔垂头抹着眼泪,房俊方才问道:“所以,你是奥斯曼哈里发的仆人,他的儿子哈桑和小侯赛因是你的主人?”
盖迪尔点头。
房俊不解道:“说实话,我们之间是朋友,大唐也愿意为了人世间的正义而去惩罚那些背信弃义、悖逆弑主的凶徒,可你也知道,大唐距离大食何止万里?”
盖迪尔说道:“感谢您支持,不过我们也不敢奢求太多,我的主人如今正带着他的追随者流亡在马斯喀特一带,面对阿里的迫害和追杀,我们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所以仅此前来,恳请大唐能够增加甲胄、兵刃和震天雷的交易数量,我的主人会用更多的香料和战马来加入贸易。”
整个阿拉伯世界,没有人忤逆阿里,所以奥斯曼哈里发的后人只能寄希望于遥远的大唐能够继续与他们进行贸易,让他们源源不断的得到坚固的甲胄和威力无穷的震天雷,如此才能够长期的与阿里战斗下去。
而这对于房俊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毕竟一个分裂的、常年战火不断的阿拉伯世界对大唐是极其有利的。
房俊颔首道:“我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坚贞而又纯粹,我愿意看到小侯赛因能够战胜敌人,夺回他父亲的遗产。这件事我会上报给大唐皇帝陛下,由他来定夺,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努力为你争取。但是有一样请你知道,明年开春的时候,大唐将会倾举国之力进行一场国战,这个时候是没有精力去兼顾别人的,所以这段时期以内,交易的规模恐怕有限,因为大唐派不出那么多的船队前往阿拉伯。”
盖迪尔有些沮丧,不过有求于人也不敢过于苛责,难道人家自己不打仗了来帮你么?
“只要能够继续贸易,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哈希姆家族会永远记得阁下与大唐的恩情。现在哈桑和小侯赛因流亡在马斯喀特,依旧有很多阿拉伯的部落和人民支持,所以迟早都会多会哈里发的位置。”
房俊礼貌的笑了笑,说了两句鼓励的话语。
事实上他记得这一段阿拉伯帝国的历史,奥斯曼这一支就从就沦落下去了,甚至阿里也只是坐了十几年的哈里发,便被穆阿维叶发动兵变夺走了哈里发的宝座,并且将阿拉伯帝国的首都从麦地那迁徙到了大马士革。
不过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大唐需要从贸易当中得到阿拉伯的香料和战马,同时扶持奥斯曼的子孙们与麦地那的哈里发对抗,促使阿拉伯帝国不能更快的完成统一,这就足够了。
历史上正是阿拉伯帝国消除了内部的矛盾之后,大军直指东方,与大唐在恒罗斯展开大战,并且击败了人数有限、补给不足、且被盟军背叛的大唐军队。
恒罗斯之战虽然并未影响到两国当时的态势,西域也依旧处于大唐的控制之中,但是对于阿拉伯帝国来说却是很鼓舞士气的一场战争。
盖迪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房俊道:“这是小侯赛因写给你的信,请您过目。”
房俊结果,拆开信封上的火漆,抽出信纸,上面是工整的汉字,很明显是小侯赛因口述,盖迪尔负责记录,这个“大唐通”的水平相当不错。
信笺之中,小侯赛因表述了对于遥远东方的思念之情,也说了自己的家族遭逢剧变,如今自己流亡四方的落魄与艰难,恳请东方的朋友能够对他给予支持,哈希姆家族将会永志不忘。
然后再信笺的末尾,这小子提及了聿明雪,说很是想念那个纯洁美丽如天使一般的女孩儿,并且让盖迪尔带来了他的礼物,希望她能够永远开心幸福……
房俊无语,这小王八蛋居然是个情圣啊,自己都家破人亡流浪天涯了,还惦记这泡妞。
不过他自己也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聿明雪,那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