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联盟破裂
此刻去追究到底是谁参与到取消晋王圈禁令这件事当中,已经毫无意义。太子是房俊的靠山,房俊亦是太子的柱石,两者相辅相成,一旦有人意欲对太子的地位产生觊觎之心,甚至已经开始有所动作,这绝对是太子和房俊所不能容忍的。
李绩抬眼望了望窗外,灿烂的阳光被窗前栽植的几颗高大的树木阻挡,泛黄的叶片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光影透射在窗台上、茶几上,幽幽叹息一声,道:“所以啊,这就是吾一直并不热衷于朝政的原因。”
人性趋利,阴暗深邃。
萧瑀亦附和道:“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这段话出自《货殖列传》,原本是用来形容财富的,此间借以隐喻,说的当然是权力的共性。
人心不足,蛇欲吞象,有些人见到关陇贵族势弱,认为可以一战而定之,便开始考虑到击溃关陇贵族之后的权力分配。毫无疑问,一旦关陇贵族彻底崩颓,受益最大的便是太子一系,房俊更是水涨船高,大权在握。
所以那些人便开始谋划将晋王李治抬出来,届时关陇尚有“余孽”,再加上这些人群起拥护,立即可以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甚至运作得当,进而可以谋求储君之位,那么他们这些人便又成为了从龙之臣,生生世世荣华不尽。
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只是太过自私了一些,完全没有将帝国的利益考量在内,更小瞧了太子一系。
果不其然,才刚刚有所动作,便已经被房俊察觉。
或许房俊并不会采取什么报复或者警告的措施,毕竟眼下打压关陇贵族才是重中之重,但是从此之后想要再结盟,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就导致了只要太子未被废黜,能够顺利登基,那么将来无论是山东世家亦或是江南士族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太子信任的力量,必定加以制衡,激烈的朝政仍然将会延续到未来。
即便是晋王成功争储,登基之后最信任仰仗的依旧是关陇贵族……
这令李绩有些颓然,但是心底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慰——你们自私自利,谋算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呢?
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执壶斟茶,李绩轻叹着道:“稍后,还是要宋国公去劝一劝房俊,他那个脾气若是脑火起来不依不饶,只怕吾等尽皆成为笑话。”
说的自然是有人意欲运作晋王取消圈禁一事。
事实上,这些人到底是谁几乎就是明摆着,被关陇贵族压制了这么多年,无论山东世家还是江南士族,能够进入中枢的官员少之又少,而能够在陛下面前谏言取消晋王圈禁令的,更是绝无仅有。
左右也不过是那几位名扬天下的大儒……
旁人或许还能顾忌他们的文名,可房俊是谁?那棒槌恼火起来,才不会管你什么大儒什么学士,饱以一顿老拳便足以将那几人颜面扫地,连带着他李绩也面上无光。
你这边积极运作多方联合,意欲对抗关陇,结果未等联合成立呢,你们内部居然先因为争权夺利而闹了内讧……
萧瑀却摇摇头,拒绝道:“何故让老夫前去?那小子是个棒槌,哪怕听了老夫一句劝,也必定没有什么好话,老夫吃饱了撑的?”
李绩无语,无奈道:“他是萧家的女婿啊,自然宋国公出面更合适。”
萧瑀哼了一声,道:“女婿又有甚用?便是自家儿子有些时候也说不得骂不得,谁能似赵国公那般威严无比,让自己儿子死,自己儿子就去死?不过话说回来,令嫒不是与杜家小郎和离了么?依我说啊,干脆也送入房家,被房二做个妾算了,你两家本就是世交,再来个亲上加亲,关系更深一步,岂非皆大欢喜?”
李绩将茶壶往茶几上一顿,恼火道:“好好的说这话是何道理?不过是让你前去跟房俊谈谈,劝他不要小题大做而已,何必这般搪塞。”
“嘿!”
萧瑀也不爽了,反驳道:“什么叫小题大做?人家房二与太子互为一体,威胁太子的储君之位便是跟房俊过不去,你这都跑去人家背后点火了,依着房俊的脾气岂能善罢甘休?这个当口谁上门去劝说,谁就等着吃排头吧,老夫可没有那份威望能让他心悦诚服、有苦往肚子里咽。”
李绩也没辙:“难不成就放任不管?那小子必定会采取措施阻止晋王的圈禁令取消,说不定昨夜入宫就已经向陛下狠狠的参了一本,若是他觉得尚不保险,干脆在对他怀疑的背后动手脚的人展开报复,那可就了不得了!”
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联合,乃是大势所趋。
江南士族要借重山东世家的底蕴,争取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而山东世家则眼馋江南士族因海贸带来的巨利,从囤积田地的传统当中挣脱出来,染指并不熟悉的海贸,两股势力各取所取、相互成就。
可房俊这个人若是安稳的时候知书达礼、提携后进,颇有贤者之风,可一旦发起疯来,那可是敢单枪匹马跟关陇贵族对着干的愣头青!
这几年朝中时不时的发生暗杀之事,虽然大多数时候最终都认定与房俊无关,但是房俊手底下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对于意欲铲除的目标施行雷霆万钧的打击!
火器便是出自房俊之手,天底下再也无人能够在火器的运用上超过房俊,单只一项,他便可以随意的对任何目标展开肆无忌惮的狙杀。
丘行恭那等凶残暴戾之徒,如今出入府中都要戒备森严,更何况是区区几个玩弄笔杆子、手底下无一兵一卒的所谓大儒?
一旦这几个大儒有什么三长两短,联盟之事只怕立时告吹。
这就是动了所有人的利益,两股势力岂能干休?明面上或许没有几个敢于跟房俊算账,但是暗地里的手脚必定不消停,又将是一场潜流激荡的巨大变故,整个朝局亦会随之受到影响。
李绩不是个多事的人,最讨厌这种明争暗斗,想一想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头痛不已。
萧瑀也头痛,让他自己去登门劝说房俊,那是绝对不愿意的。
那小子就是个棒槌,根本不懂得什么尊老爱幼,心情畅快的时候礼贤下士,即便是街边的贩夫走卒、七旬老农亦能聊到一起,可犯起倔脾气来,即便是李二陛下也敢当面硬怼!
这件事本就是那些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不地道,房俊那厮指不定如何恼火呢,自己难道要送上门去给他劈头盖脸的贬损一顿?
但他也知道此事重大,只得说道:“若是懋功你亲自登门,那老夫可以做一个陪客,想要让老夫自己去受那小子诘难,门儿都没有!”
见到萧瑀耍赖,李绩也没辙,无奈道:“你乃堂堂宋国公,南梁贵胄、帝皇血脉,更是朝廷柱石、两朝元老,怎地对那房俊如避蛇蝎?传扬出去,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萧瑀不吃这一套,冷哼道:“什么南梁贵胄、帝皇血脉,再也休提,不过是亡国之人罢了。那厮发起性子来连亲王都敢打,老夫又算得了什么?”
李绩只得说道:“那行吧,咱俩一起联袂登门,想来那小子总归要给咱们一些脸面。”
“事不宜迟,那小子办事素来干脆利落,若是去的晚了,怕是他已经出手。”
萧瑀提醒。
李绩深以为然,当下收拾一番,便要与萧瑀一同出城前往书院拜会房俊。
一出门,却见到内侍总管王德正好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二人,呵呵一笑,上前施礼,恭声道:“陛下召二位为宰辅,入宫觐见。”
第四百四十章 裂土封王
神龙殿。
暑期已过,初秋降临,秋老虎的威力肆虐关中,李二陛下即便是坐在阴凉的御书房内,依旧觉得燥热难当。
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绸常服,松了松衣领,灌了一口凉茶,这才稍微清凉一些。
在他面前,李绩、萧瑀跪坐在地席之上,低眉垂眼,神态恭谨。
有内侍端着托盘入内,将两只玉碗放在二人面前,晶莹的玉碗,盛着颜色厚重的冰镇酸梅汤。
两人端起碗,一口气将碗中的酸梅汤喝了,将空碗放回内侍举着的托盘,一起向李二陛下道:“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摆摆手,内侍赶紧退出。
他来到席间,一撩衣袍跪坐在二人对面,略微沉吟了一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将二位请来,是有一事想要征询二位的意见。”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齐声道:“陛下但说无妨,微臣洗耳恭听。”
李二陛下又扯了扯领口,刚刚的清凉转瞬之间荡然无存,一股燥热再一次在体内升起,令他有些烦躁……
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有大臣觐见,劝朕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朕尚在犹豫,一时之间难以抉择。二位皆是朝廷柱石、朕之肱骨,不知对此有何见解?毋须顾虑,直言无妨。”
两人心中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先前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认证,房俊是绝对不可能进谏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的,毕竟先前正是因为与关陇贵族走的太近,晋王才被李二陛下圈禁起来,房俊有怎能自找麻烦,使得太子的储君之位受到威胁?
论起受宠程度,所有的皇子加起来也比不过“稚奴”……
二人沉默,良久无言。
李绩为人谨慎,事不关己便远远躲开,此刻无论赞同取消晋王的圈禁令,亦或是反对,都会得罪无数人。萧瑀年轻的时候锐气逼人,敢说敢做,但是如今年事渐高也开始求稳,逐渐圆滑世故,更不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
李二陛下扫了两人一眼,便叹了口气,道:“朕如今亦是为难,晋王乃朕之嫡子,文德皇后去得早,他自幼孤苦跟在朕身边一手抚养,焉能狠下心将其圈禁一生,一辈子都在宫墙围廊之中沉沦消磨?可是一旦将晋王放出,又难免有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生出觊觎之心……朕当真难做啊。”
他这边唉声叹气,愁容满面,李绩与萧瑀却是心里鄙夷。
谁不知道唯一能够动摇太子储君之位的便是晋王?更何况晋王有前车之鉴,被关陇贵族簇拥着意欲争储,不管主动亦或是被动,其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只要放出晋王,这就相当于一个再也明确不过的讯号,所有反对太子的人必将趋之若鹜,簇拥晋王另立山头……
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若是不想易储,那就干脆将晋王圈禁着,别说什么舔犊情深、不忍相见这样的话,与社稷稳定、江山传承相比,区区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很显然,李二陛下如今已经再一次动了易储的心思,只不过掣肘太多,影响也太过深远,一时之间尚未下定决心而已。
李绩与萧瑀心里沉重。
他们两个不愿见到太子将房俊倚为心腹、言听计从,待到将来登基之后大权独揽,可也不愿眼下见到已经濒临崩溃的关陇贵族借由晋王之势再次复起,使得朝局愈发混乱。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总归会有几分理想与追求,而不是单纯的追逐权力与财富。只要太子地位稳固,与房俊的结盟达成便会击溃关陇贵族,使得这个把持朝政、垄断政治资源多年的势力崩溃,他们本身可以到手的利益便足够可观,没必要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而卷入储位争夺之中。
李绩想了想,试探着说道:“陛下爱惜晋王之心,臣等感同身受,只不过陛下之担忧,也确实很有必要。晋王固然聪慧,然到底年幼,一旦开府建牙,势必同那些居心叵测之辈打交道,万一受其蛊惑,被其利用,则有损天家亲情,致使陛下为难。”
李二陛下蹙着眉,瞅着李绩,冷冷道:“那么依英国公之见,是继续将晋王圈禁,永远不要放出来?”
这么回答当然不行,晋王便是李二陛下的心头肉,他自己如何处置他是他的事,可旁人若是谏言苛待晋王,势必要被李二陛下记恨在心。
李绩自然犯下此等错误,淡定道:“当然不行!当初晋王犯错,陛下予以惩戒,责令其圈禁,才是奖惩分明、君王之道。但是说到底,晋王所犯之错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蛊惑,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后果,圈禁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令其警醒,受到教训,这便足矣,焉能为了那么点错误便圈禁一辈子?”
李二陛下依旧面色不善,盯着李绩,问道:“那你的意思……是等着朕殡天之后,太子登上皇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将晋王放出来?”
这话还是不能给予肯定。
皇帝殡天那得是什么时候?若说二三十年之后,晋王难道就一直这个关着几十年?与李二陛下的初衷不符。可若说三两年,忍一忍就过去了……恐怕李二陛下愈发恼怒。
你在诅咒朕已是将死之人么?!
一旁的萧瑀都替李绩捏了把汗,李二陛下今日明显情绪有些不大对头,暴戾而苛刻,回答稍有不慎便会将其激怒。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替李绩承担皇帝陛下之怒火的……
低眉垂眼,肃立一旁,一声不吭。
好在李绩也不是白给的,连忙说道:“那自然不行!微臣已经说过,既然对晋王殿下的错误已经施以惩戒,那就应当取消其圈禁。只不过未免晋王殿下受到有些人的蛊惑迷惑,从而使得天家亲情受到损害,陛下何必效仿当初的吴王殿下,在天下择取一地,册封晋王为其国王,子孙世代繁衍生息,永为大唐藩属?”
李二陛下:“……”
萧瑀:“……”
娘咧!
这个徐懋功平素看上去蔫儿吧唧是个实诚人,却不想原来耍弄起手段来,居然也能这般灵活变通!
李二陛下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办法,捋着胡子有些意动,又问萧瑀:“宋国公以为如何?”
萧瑀忙道:“启禀陛下,英国公当真是老成谋国之士,微臣认为可行。”
你不就是不想你的儿子们委屈么?认为晋王的才能若是一辈子就只是当一个富贵贤王,便埋没了他的能力?
您也别总惦记着储君之位了,毕竟若是晋王上台,太子恐怕落得难以善终,说到底您也是父亲,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的才华能力得以彰显,便一手将另一个儿子逼上死路吧?
您觉得晋王有君王之姿,没问题,给他一块领地,往他自立为王就是个!
当初吴王在朝中威望颇著,不知多少前隋旧臣都心向吴王,意欲辅助吴王争夺王位,结果将吴王派往新罗,自立为王,完美了解决了兄弟相残之危局,足以成为最佳的解决方案!
李二陛下沉思半晌,缓缓问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么二位认为何地可以作为晋王的建国之所?”
李绩道:“晋王殿下乃是陛下嫡子,血脉尊贵、地位尊崇,自然不能是化为贫瘠不毛之地。原本若是东征得胜,高句丽的广大地域足以配得上晋王殿下,只是高句丽地处辽东,常年苦寒,不够富庶。而今天下,配得上晋王殿下的地方,或许只有一处……”
他与萧瑀对视一眼,两人齐声道:“安南!”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安南远隔海外,距离长安数万里之遥,陆路几乎断绝,全凭海路与大唐交通,实在是太远,他有些不忍。不过安南气候湿润、雨水丰沛,良田万顷、海域辽阔,如今完全处于安南都护府的控制之下,近两年有大批的难民乘坐海船前往安南谋生,使得安南汉人数量激增,几乎与大唐国内无异。
这样一个丰饶富庶之地,倒是配得上晋王的身份。
尤其是安南地处海南,交通不便,想要长久统治难上加难,若有晋王一脉坐镇为王,与大唐同出一脉同气连枝,就等于将这一块土地长久的归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内,生生世世皆为大唐之国土。
李绩的这个谏言,实在是一举数得。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于心不忍
李二陛下觉得李绩的提议不错,安南这个地方更不错,虽然远离中土,但秦汉以来便是汉家领域,即便后来自立为王、脱离中枢,境内依旧汉裔众多,说汉话、写汉字、穿汉赏,与中土无异。
更何况如今皇家水师租借了岘港等安南各处港口,又屯兵宋平县,将安南北部靠近交州总管府的大部分肥沃土地尽皆占据,安南王室只剩下国都僧伽补罗城左右弹丸之地,以及南方贫瘠土地。
随着大批汉商涌入,整个安南几乎已经全部实打实的控制在唐军手中,比之北境、西域那等不毛之地繁华富庶地太多。
若是晋王一脉将来能够在彼处扎下根去,时代为王、永为大唐藩属,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比之兄弟争储自然好上许多。
只不过尚有一丝顾虑,那便是安南实在是太远,唯恐晋王水土不服,早早夭折……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沉吟良久,方才叹息一声,道:“此事尚需仔细考量,待朕好生斟酌之后,再做定论。”
李绩唯恐李二陛下犹豫之后反悔,说道:“陛下明鉴,国之储君,乃是社稷之本,国本不靖,则江山动荡。如今吾大唐威服四海,四方蛮夷尽皆尊陛下为‘天可汗’,国势之盛,千古未有!正当趁势开疆拓土、征服四方,开创千秋万载之宏图霸业,万万不可自断臂膀,令亲者痛、仇者快!”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便是超越秦皇汉武,成为千古一帝!
眼下大唐国势鼎盛,无论内政外战,皆是事半功倍,实乃开创伟业的最好时机,若是因为储君之争导致内耗加剧、国力衰颓,实在是得不偿失。
大唐今日之盛况,乃是举国上下的官吏、民众、商贾、军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来之不易。
若是因为内部原因使得多年努力之成果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
李二陛下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他之所以在易储一事上反复纠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害怕此举导致朝局动荡,加剧内耗,使得眼下的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另一方面,他固然更为宠爱晋王李治,认为他更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江山,将大唐推上一个更高的境界层次,但太子这几年安分守己、勤于政务,处理朝政亦是稳稳当当,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贸然易储,非但他自己于心不忍,天下人也必定非议不止,怨气沸腾。
越想越是烦躁。
娘咧!
这江山是老子的,老子贵为帝王,却连选择自己的接班人都不能遂了心意,当真是窝火……
萧瑀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插话道:“陛下,老臣有一事奏禀。陈郡谢氏有一女,年方二八,姿容秀美端庄贤淑,乃是不可多得之佳人。前几日谢氏来信,拜托老臣在陛下谏言,请求陛下册封其女为太子侧妃,望请恩准。”
身边的李绩微微一愣,此事之前为何不曾听萧瑀说起?旋即醒悟,这是萧瑀在为了江南和山东之中有人意欲推举晋王争储而做出的弥补。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沉吟着道:“还有这事儿?”
心底有些顾虑。
陈郡谢氏如今虽然早已没了祖上的辉煌,但在士人之间的名声依旧很好,依然是江南士族的中坚家族,与萧氏以及江东诸家皆有联姻,一旦其女成为太子侧妃,就等于让太子与江南士族的关系愈发紧密一层。
到那个时候再想易储,可就难上加难了,必须得考虑一旦太子失去储君之位以后的连锁反应。
江南士族固然比不得山东世家底蕴深厚,但地处江南,天高皇帝远的,明着造反未必,私底下抵触朝廷律令却早已习之为常,稍有不慎,便于中枢离心离德,再想笼络,则难如登天。
可若是不准许,就等于告诉李绩与萧瑀,他心中易储的决心已定……
李二陛下愈发烦躁了,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太子纳妃,尔等自去宗正寺询问便是,何必在朕面前聒噪?”
萧瑀目瞪口呆。
宗正寺管得了太子纳不纳妃?
那不得是皇帝您老人家拿了主意,宗正寺奉旨张罗吗?
可是见到李二陛下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说……
李绩担忧道:“臣观陛下面色潮红,神思焦虑,可是身体有何不适?如今夏秋相交,冷热交替,最是容易沾染风寒,若陛下有何不适,当尽早命太医诊治,龙体为重啊!”
他从一进屋就觉得李二陛下有些不大对劲,今日外头虽然阳光普照,秋老虎也尚未过去,可这御书房内通风良好,温度宜人,为何陛下却是一副燥热难耐的模样?坐在那里都不大稳当,时不时的欠身活动,脾气更是急躁。
李二陛下没好气道:“一天到晚的尽是些麻烦事,哪里那么多的好脾气?不过二位勿要多心,朕只是有些心烦,并不是针对二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朕有些乏了,尔等先行退下,朕也好好思量二位的谏言。”
“喏!臣下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二人一揖及地,这才联袂告退而去。
剩下李二陛下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扯了扯衣领,瞅了瞅外头的阳光,叹了口气,旋即起身道:“王德何在?”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王德快步入内,施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二陛下道:“命人服侍朕沐浴更衣,然后摆驾九成宫。”
“喏!”
王德自去安排人准备服侍陛下沐浴更衣,李二陛下坐在地席之上,拿过一旁的茶壶灌了一口凉茶,却丝毫不觉得胸腹之中难耐的燥意有所缓解。
他有些忧心忡忡,这等状态已经连续数日,前些时日还只是偶尔出现,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连续不止。
难道是服食的丹药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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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景殿。
长乐公主沐浴之后披上一件团花纹锦的宫装袍子,花纹艳丽色泽鲜美,衬着她腻白的肌肤仿佛白玉也似,莹润生辉。
将一头秀发轻轻的用丝带拢在脑后,惬意的跪坐在地席之上,端起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热茶,茶汤入腹,齿颊留香,一瞬间清宁平和,返璞归真。
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殿外走进来,轻声道:“殿下,晋阳公主求见。”
长乐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道:“让她进来。”
“喏!”
侍女退去,须臾,一身宫装容貌清丽绝伦的晋阳公主脚步轻快的走进来,清脆的喊了一声:“姐姐!”
“嗯,”长乐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盏,秀美的玉容泛起宠溺的笑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看着自家妹子,微笑道:“你这消息倒也灵通,我前脚回宫,后脚你便知道了。”
晋阳公主上前,跪坐在姐姐身边,身躯微微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探头在姐姐的领口嗅了嗅,伸手抚摸了一下细腻如玉的脖颈肌肤,赞道:“好香啊,姐姐用了什么脂粉?”
长乐公主身躯一颤,微微躲了一下,忍着舒痒,微嗔道:“不要动手动脚的,哪里有什么脂粉?不过是沐浴的时候用了兰花香的香皂而已。”
如今大唐的肥皂、香皂产业愈发扩大,作坊里的工匠在扩大产能之余,更不遗余力的试验新的配方,比如加入皂角粉增加润滑,亦榨取花叶的香精添加其中,得到不同香味的产品。
只是随着工艺的日趋成熟,这种品质的香皂早已成为了奢侈品,达官显贵趋之若鹜,更远销海外,成为各国王室贵族的必需品。
“明日我也跟姐夫说一声,让他把最新式的香皂送到宫里来一些。”
晋阳公主嘴里说着,回头瞅了瞅侍候在一旁的宫女,小手儿摆了摆,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同姐姐说。”
“喏!”
宫女们齐齐施礼,转身退出大殿。
第四百四十二章 姊妹心事
见到宫女们尽皆退出,长乐公主盯着妹妹,奇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晋阳公主又往前凑了凑,紧紧挨着长乐公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姐姐问道:“姐姐刚才去觐见父皇了?”
“嗯。”
长乐公主瞅着妹妹,眉梢挑了挑:“所以呢?”
晋阳公主压低声音道:“听说父皇想要将稚奴哥哥放出来……姐姐是劝阻父皇的吧?”
长乐公主秀美微蹙。
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事关储位之争,谁敢在宫里乱嚼舌头?
便有些不悦,问道:“这种事你不可掺和进来,还有,是谁跟你说起此事?”
晋阳公主鼻子皱了皱,有些不满:“我又不是傻的,怎会不知宫里的变化?父皇想要易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稍微有些想要赦免稚奴哥哥的消息传出来,宫里便议论纷纭,大多数人都替太子哥哥抱不平。”
长乐公主愈发担忧以来,连宫里尚且如此,可见民间会是何等沸反盈天。
太子仁厚,这些年无论是东宫上下,亦或是朝中大臣,对于太子的风评甚佳,除去那些利益攸关的反对者之外,上上下下都对太子甚为满意,一致认为太子能够完美继承李二陛下打下的这一片锦绣河山,并且将之经营得愈发繁荣。
与之相比,乳臭未干的晋王难免上不得台面。
“立嫡立长”乃是宗祧继承之祖训,当年李二陛下便上演了一出“逆而篡取”的好戏,难不成如今依旧要打破祖训,废长立幼?
那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大唐的皇位传承将会伴随着血腥斗争,嫡长子没有合法的继承身份,甚至即便确立的太子亦可以改弦更张,每一个身负皇族血脉的子弟都可以参与到争储的斗争中来,那将会是无休无止的腥风血雨,以及永无停歇的权力斗争。
没人愿意在一个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局势当中存活,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李建成与李元吉的党羽尽被铲除,杀得人头滚滚,这还是李二陛下大势已成、威望卓著,不怕那些反对者阴谋篡逆的结果。如若将来当真晋王上位,并无半分威望的情况下,想要坐稳江山就势必要对那些太子的追随者大开杀戒。
在这等规模的杀戮之中,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即便是支持晋王的人,只要稍有不慎被人攀咬、构陷,就极有可能成为杀戮的目标……
所以只要晋王争储的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必定一片非议!
长乐公主只得告诫道:“你我身为公主,女流之辈,对于这等国事不应指手画脚,休要仰仗父皇的宠爱便任性行事。父皇英明神武,朝中有何反应他岂能不知?无论父皇最终的决定如何,我们都要予以支持。”
只不过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被房俊追上门去央求一番,长乐公主早早便返回宫里,直接觐见了父皇,痛陈利害,直言诤谏。父皇勃然大怒,这是多年以来首次对她发火,叱责她身为女流之辈,却插手储君之争,实乃牝鸡司晨、国之灾殃。
吓得长乐公主只好闷闷而回……
她自己也摸不准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总觉得父皇似乎莫名其妙的烦躁,完全听不进去谏言,与以往的脾性大相径庭。
很显然,晋阳公主也对长乐公主这番告诫不以为然,粉润的小嘴儿撇了撇,却也不敢多说。
长乐公主伸出手臂,揽住妹妹瘦削的肩头,柔声道:“如今小幺也已成亲,宫里头只剩下你一个,怕是寂寞得很。回头去找孙道长给你好生诊治一番,若是身体已经无碍,还是应当及早寻一门亲事,总是这么耽误下去,算个什么事儿?”
晋阳公主最不耐烦听这个,蹙着没有不满道:“为何总是拿我说事儿?姐姐你不也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嘛。”
长乐公主无语,道:“咱俩怎能相同?姐姐是和离,那就是再嫁之妇,乃是人世间最最为难之事,无论嫁去谁家,都得要承受冷眼嘲笑,哪怕咱们乃是天潢贵胄,世间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晋阳公主有些惶恐,她虽然是无心之语,但姐姐到底身份不同,害怕触及了姐姐心底的伤心之处,偷偷瞅了姐姐一眼,发现姐姐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厌世嫉俗自哀自怜的神情,便悄悄松了口气,眼珠儿一转,凑到长乐公主晶莹如玉的耳朵旁,小声道:“恐怕姐姐并非害怕再嫁之后遭人冷眼,而是心有所属吧?”
长乐公主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面红耳赤,轻轻拍了妹妹一下,红着脸儿啐道:“你这人,好好说话,非得咬人家耳朵干什么?痒痒的难受!”
晋阳公主笑嘻嘻道:“姐姐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心事吧?”
“没有的事儿!”长乐公主红着脸儿兀自强自镇定,矢口否认:“长安城里这些歪瓜裂枣的,要么纨绔浮夸不务正业,要么不通文墨愚不可及,哪一个能入得了你姐姐我的眼?至于长安城外或许有那么一两个年轻俊彦,可父皇大抵是舍不得将我嫁得那么远,所以啊,我这婚事只能这么搁着。”
她牵强的寻找了一堆理由,装作亦是不堪其扰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哪里能够骗得过亲生姊妹?
晋阳公主雪白的纤手掩着唇,大眼睛清澈明亮,低声促狭道:“哎呦,原来姐姐的眼光这么高啊,满长安的才子俊彦,居然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不过姐姐若说这长安城的公子哥儿皆是不务正业、不通文墨,那小妹可不敢苟同,最起码姐夫不在其列!说起能力卓著、才高八斗,这天底下能够超得过姐夫的只怕屈指可数,姐姐连姐夫都看不上,这辈子怕是再难有意中人了!嘻嘻!”
长乐公主大囧,哪里还听不出这妹子故意取笑她?
分明是嘲笑自己,若是以能力、才学作为择婿的标准,那么房俊是铁定要入选的,偏偏要说什么无人看得入眼,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自家妹子嘲笑,长乐公主连嫩挂不住,伸手捏住晋阳公主晶莹如玉的耳垂,大发娇嗔道:“好哇,你个小丫头长能耐了,连姐姐都敢取笑?吃我好打!”
孰料晋阳公主并未逆来顺受,反而奋起反击,不顾被捏疼的耳垂,手笔一环便紧紧的抱住了长乐公主纤细柔软的腰肢,一用力便将后者给扑倒,口中大叫:“我兕子也不是吃素的!”
长乐公主被紧紧箍住腰肢倒也罢了,小丫头却趁机在她腰侧的敏感地带狠狠的挠了几下,顿时将她痒得不行,浑身力气瞬间消失,娇躯酸软着跌倒,花容失色惊呼道:“好妹子,快放开姐姐……”
晋阳公主一击得手,愈发猖狂,叫道:“我就不!”
“哎呀!太痒了,受不了。”
“嘻嘻!还敢吼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
门外,李二陛下听着殿内传来的娇呼惊叱,目瞪口呆,一头雾水。
这俩丫头咋疯成这样?晋阳公主倒也罢了,毕竟少女心性天真烂漫,但长乐公主那可是素来以端庄贤淑的面目示人,被朝野上下称颂,认为是“妇德”之典范,此刻居然也这般胡闹起来。
淑景殿的女官束手立在李二陛下面前,听着身后殿内的娇呼,吓得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公主殿下有失端庄、仪态不谨,她这个女官是要受到责罚的,严重的时候鞭笞而死都有可能……
战战兢兢道:“陛下还请稍等,奴婢这就入内通禀殿下。”
李二陛下一抬手,道:“不必了。”
按道理,身为父亲要进入女儿的闺房,那是必须要事先通报的,以免有些失礼之态发生。可如今晋阳公主也在,两个闺女在一起疯闹,很显然并不会有什么失礼之事发生,李二陛下心底好奇,干脆直接抬脚便走了进去。
女官无奈,只得低眉顺眼的在后面跟着,心里求神拜佛这两位殿下可千万千万不要疯闹得太过分,否则她这个女官就要遭受责罚。
第四百四十三章 父女谈心
殿内,两姊妹扭打在一起。
长乐公主固然纤弱瘦削,但到底是姐姐,年岁差了不少,力气自然也大一些,初识之时被捏住肋下痒肉浑身酥软,故而被压在身下,但没多久便反败为胜,将晋阳公主反制住,钳住她的手臂。
晋阳公主固然不服,可到底年幼,身软腰柔易推倒……
“姐姐你弄痛我了。”
“哼哼,别来这一套。”
“好吧姐姐我错了,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是你揪着我的衣服呢!”
“可谁叫你压得我这么疼?”
“那咱们一起放手,我数一二三。”
“好的。”
“一,二,三……你为何不放手?”
“你不也没放?”
“小妮子耍赖,找打!”
……
李二陛下踏入殿中,见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两个闺女纠缠着扭打在一起,钗横鬓乱气喘吁吁,两张秀美绝伦的脸蛋儿泛着红润,口中娇喝叱咤,谁也不服谁。
看着素来端庄贤淑的嫡长女这般全无形象的模样,李二陛下吃惊之余,却也心生感慨。
这个闺女自小便懂事,身为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处处举止得体、知书达礼,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竭尽全力的去保持完美形象,维护着帝国公主的威仪,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撒娇蛮横,贤惠得令人心疼。
在李二陛下的记忆之中,从未见过长乐公主有过这般肆无忌惮、近乎于放浪形骸一般的胡闹举动。
这让李二陛下有一种从心底里涌动着的温暖……
身为人父,一辈子辛勤打拼,除去满足自己的**与理想之外,难免会想着要给自己的子女创造更好的生活,留下一份大大的遗产,让子女能够一生一世衣食无忧,快乐幸福的生活着。
然而自己富有四海,天底下没有人的遗产能够比他的更丰厚、更伟大,但是自己的子女们当真就有了相应的快乐么?
扪心自问,答案并不是……
女官看着自家殿下依旧与晋阳公主在一起,丝毫未曾注意到皇帝陛下驾到,连忙上前一小步,张口说道:“陛下驾到,殿下快快见礼。”
尚在撕打中的两姊妹瞬间一僵,好似被人点了穴一般,齐齐抬头,便见到李二陛下正负手站在门口,面色诡异,目光深邃……
姊妹两个赶紧爬起来,晋阳公主不顾歪斜的发髻,脚步轻快的来到李二陛下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秀美的面容笑靥如花:“父皇怎地过来了?女儿还想着待会儿过去给您请安呢。”
长乐公主也爬起来,伸手拢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整理一下身上的宫装,敛裾施礼,轻声道:“女儿给父皇请安!”
清丽绝伦的脸蛋儿上浮起两朵红云,毕竟这么大的人了,还与兕子一起疯闹,着实不成体统,也有点难为情。
若是有宫里的嬷嬷在此,怕是就要当场斥责她这个公主“仪态尽失”、“君前失仪”,说不得还要惩戒一番……
李二陛下收摄心神,宠溺的抚了一下晋阳公主歪斜的发髻,柔声笑道:“你们姊妹两个当真胡闹,你们可是堂堂的帝国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若是被人瞧见这般犹如市井青皮一般的疯闹,岂不是要传出大笑话?”
就在晋阳公主心情惴惴,以为父皇会斥责她们的时候,李二陛下话锋一转,捋着胡须道:“不过说起来,兕子你这身手明显不行啊,而且不聪明!刚刚被压在身下却毫无反击之力,打不过也就罢了,焉能继续挑衅姐姐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道打不过人家,那就得果断认怂,先接触了眼前的危机,再伺机反击报复,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晋阳公主目瞪口呆,吃惊道:“这不就是耍赖么?当面奴颜卑膝,背地里却磨刀霍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岂不是令天下英雄耻笑?”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怎么就英雄了?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什么江湖道义完全可以弃之不顾!没听孔夫子说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子啊自然可以与小人一般,将道义规则放在一旁,尽可以耍赖胡闹。”
“哎呀,父皇在骂人!我不依!”
晋阳公主反应过来,顿时摇晃着李二陛下的胳膊,一脸娇憨。
一旁的长乐公主则掩唇而笑。
……
坐到地席之上,李二陛下看着坐在左右的一双女儿,一样的秀丽绝伦,一样的钟灵毓秀,依偎在自己身旁宛若并蒂莲花,顿时心生骄傲,老怀大慰。
他看着长乐公主,柔声道:“刚才父皇脾气不好,叱责于你,特地过来给你赔罪。”
天底下,能够让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如此低眉顺眼,或许也就只有他最在意的几个女儿了……
长乐公主微微一愣,连忙说道:“父皇何至于此?女儿只是一时间心有所感,杞人忧天了,故而不知深浅的劝谏父皇,却浑然忘却父皇日理万机,江山万民尽在胸怀,又岂能看不到如此粗浅之道理呢?反倒是女儿任性,惹父皇生气,应该女儿赔罪才是。”
刚才在神龙殿,她诤言直谏,惹得父皇很是恼火,却不成想这一转眼的功夫,父皇居然跑到淑景殿来给她赔罪道歉……
心里虽然有着感动,知道父皇爱惜自己,怕自己因此郁结气闷,可更多的却是狐疑与诧异。
父皇的脾气可真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令人难以琢磨,与以往大相径庭……
长乐公主笑容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女儿不敢……”
“诶,什么敢不敢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父可不想在自己的子女面前留一个跋扈强硬的印象。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得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你们需要尊重我这个父亲,但绝对不应当是惧怕和抵触。”
李二陛下大手一摆,很是大气。
长乐公主笑了笑,却都没多说。
既然是一家人,那么为何明知一旦易储太子哥哥便很难善终,却依旧一意孤行?
稚奴是你的儿子,难道太子哥哥就不是?
看着闺女玉容转冷,李二陛下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叹息一声,柔声道:“丽质,有些时候你也得替为父想想。为父不仅仅是你们的父亲,更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不仅仅要对你们慈爱,更要对天下臣民负责。一个无能的君主,足以使得鼎盛之帝国瞬间倾颓、分崩离析,帝国飘摇、山河破碎,不但是天底下的臣民朝不保夕,陷入战乱贫苦之中,你们这些皇室子女亦要遭受牵连,命运飘零颠沛流离都是好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了帝国的未来,为了你们的未来,为父不得不多方考量。”
晋阳公主眨眨眼,忍不住道:“可是太子哥哥一向以来不都是做得很好么?朝野上下一片赞誉,那些名臣大儒交口称赞,为何父亲依旧觉得太子哥哥做得不好呢?”
她脸上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心里却明镜也似,对于朝中争斗也不是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今日难得有耐心,柔声解释道:“不是说太子做得不好,而是距离为父的要求还有一些距离,或许有人会做得更好……再者说了,不能事事都听朝中那些个大儒说了什么,那些人夸赞太子做得好,更多是因为太子的政见以及所作所为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为的是他们自己,并非出于公心。”
长乐公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眼眸低垂,轻声说道:“难道谏言父皇应当取消稚奴圈禁之令的人,不就是这些个大儒么?他们说太子哥哥做得好的时候,父皇认为他们别有居心、未必公正,可他们说稚奴有可能比太子哥哥更优秀的时候,为何父皇便愿意相信他们是出于公心?”
李二陛下一愣,面色阴沉。
第四百四十四章 性情大变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发怒,依旧保持着极好的耐心,辩解道:“这并非源自于谁说了些什么,而是为父自己的判断。而且直至目前为止,为父也只是对易储之事心存疑虑,并未下定决心要易储,定然会多方考虑,争取让各方都满意接受。”
他始终认为作为帝国皇帝,就要有鹰视狼顾之本性,锐意进取手段刚硬,而非是太子那般仁义道德、施行善政。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性格软弱甚至懦弱的人,哪怕再是有能力,也不能治理好一个偌大的帝国,那会使得臣子跋扈、万民刁蛮,最终皇权旁落,中枢衰颓。
晋王看似乖巧,实则心机深沉,手段更是凌厉霸道,这样的人当皇帝,比太子那等软弱可欺、慈眉善目的人好上许多,李二陛下可不愿意自己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最终在太子手上零落崩颓。
他耐着性子,给这个自己颇为爱宠、看重的嫡长女解释,若是令外臣看到,怕是能惊得眼珠子掉下来,这哪里是英明果敢的皇帝陛下?简直与乡间那些个宠溺子女的贩夫走卒无异……
可即便他如此低声下气,长乐公主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犯颜直谏。
长乐公主挺直腰杆,玉容清冷,清声道:“敢问父皇,您登基之后,取年号为‘贞观’,乃是何意?”
晋阳公主插话道:“这个我知道!‘贞观’两字取自《易经·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李二陛下嘉许的冲着小闺女微微一笑,很是满意:“兕子果然聪慧。贞,正也;观,示也。‘贞观’二字的含义,便是以正示人也。”
长乐公主宠溺的抚摸了一下妹妹的发髻,转而对着李二陛下,问道:“女儿要问的是,父皇当初为何选择‘贞观’这两个字,作为您的年号?”
李二陛下面色微沉,一时间踟躇未答。
长乐公主已经自问自答:“因为父皇自以为自己得位不正,唯恐天下非议纷纭,所以才取用了这样一个天地至正的年号。天覆地载之道以贞正得一,故其功可为物之所观也。父皇雄心壮志,想要告诉天下,哪怕您得位不正,却也是天下至尊,您将来所取得的功绩,可以让万人敬仰,震古铄今!”
李二陛下面色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却依旧极力压制着愤怒。
长乐公主浑然不觉,字字句句清晰干脆有若银铃:“可父皇您却是忘了,您只记得‘贞观’乃天地之道,却忘了天地之道不仅仅有旷古绝今的盖世功勋,更应当有父子亲爱、兄友弟恭!您当年迫不得已不得不在玄武门之下奋起反击,难道您还想要在将来再看到太子哥哥亦或是稚奴重蹈您的覆辙,手上沾染着兄弟的鲜血吗?”
未等李二陛下雷霆震怒,长乐公主已然翻身拜倒,以头顿地,泣声道:“女儿不孝,忤逆父皇,罪该万死!无论父皇如何责罚,女儿绝无怨言,只是想要让父亲您知道,吾等兄弟姊妹之间相亲相爱、手足情深,绝不愿有朝一日手足反目、兄弟阋墙!”
李二陛下额头青筋暴起,手拄着地板就待要一跃而起,狠狠的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闺女,大腿却猛地一沉,却是被晋阳公主给死死抱住,小公主泪水涟涟,俏脸满是惊惧,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喊:“父皇不要,不要打姐姐!姐姐同兕子还有太子哥哥、稚奴都会孝敬您的……”
李二陛下僵在那里,只觉得满腔怒火都在小闺女的眼泪之下化为乌有。
他脑海中又浮现了刚刚进来大殿之时看到的那一幕,自己的闺女无忧无虑的疯闹在一起,姊妹情深毫无猜忌。可若是自己当真废黜太子,导致将来太子不得善终,那么自己的子女们还能如眼下这般相亲相爱么?
还能有这样最纯粹的亲情么?
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要如何跟文德皇后解释他一手埋葬了子女们的亲情,将他们退入到血泊之中?
没有人比他的权力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力的厉害。
权力便是人世间最无解的毒药,一旦服下此药,便后退无路、六亲不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从此孤家寡人举世皆敌。
他自然明白“废长立幼”的后果,顺位继承的太子尚能够友善兄弟姊妹,以太子的性情,无论出自真心,亦或是做给天下人看,都一定会仁爱敦厚。
而稚奴一旦登基,哪怕有即位诏书在手,照样会惹得天下反对,认为其“逆而篡取”,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为了稳固皇位,就只能大开杀戒,对内杀戮一切能够危及到皇权的兄弟手足,对外则对那些反对者残酷镇压。
手足之情,血缘之爱,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想到易储的后果,李二陛下犹豫了。
他心底愈发恼火,为何自己已经坚定了太子的储君之位,又因为听了几个腐儒的聒噪,便陡然间生出了易储之心?明明已经打算易储了,这一刻却又为何犹豫不决?
他这一生素来乾纲独断,即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也仅只是听从了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几句劝说,便悍然下令拼死反击,逆而篡取,心性刚硬再也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迟疑踌躇。
如今却为何迟疑难决,患得患失?
一股烦躁的情绪涌起,被他死死的遏制着,不想在闺女面前失态,沉声道:“兕子放心,父皇怎会打你们呢?只是此事要让父皇好生斟酌,权衡得失,方才最终决断。”
晋阳公主抹了抹眼泪,哦了一声。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顿首道:“女儿不孝,惹父皇生气,甘受责罚。”
李二陛下也叹了口气,摆手道:“父女之间,何至于此?谈不上责罚不责罚,你的出发点亦是为了太子考虑,为父自然懂得。行啦,为父要去九成宫一趟,外头已经备好了车驾,这便去了。”
言罢,起身又安抚了两个闺女几句,这才走出淑景殿。
门外,王德早已等候多时,见到皇帝出来,躬身道:“陛下,车驾已经备好,咱们几时出发?”
李二陛下看了看天色,一刻都得不得,他要尽早见到那番僧,问一问那丹药到底是否有什么副作用,便向承天门方向走去。
*****
萧瑀自皇宫出来,与李绩分道扬镳,却并未返回家中,而是吩咐御者驾车来到东市附近、毗邻平康坊的宣阳坊。
马车进入坊门,顺着街巷一直向西,将将抵达尽头,停在一处门前有两株大槐树的院落前。
萧瑀下车,院门已经打开,青衫小帽的仆人从内迎出,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宋国公驾临,您老请进,奴婢这就去通禀家主。”
当先折返回去通知主人。
萧瑀负手踏上门前台阶,抬眼瞅了瞅门前这两株冠盖如云的大槐树,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走入门内。
过了影壁,绕过一处荷塘,前头便见到一位须发皆白、体态臃肿的老者快步迎出,远远的便一揖及地,哈哈笑道:“老夫上午得了一条鲤鱼,刚刚拾掇利索蒸入锅中,宋国公便光临寒舍,实在是有口福啊。”
萧瑀展颜一笑,还礼道:“世间美味,当献之共享,谢学士敝帚自珍,藏着掖着,小老儿自当替天行道,不让你一人独享!”
老者捋须大笑,上前与萧瑀携手,同行步入堂中。
这老者乃是陈郡谢氏子弟,名叫谢偃,忝为弘文馆学士,文名颇著,前些年与李百药一起被世人尊为“李诗谢赋”,乃是天下少有之大儒。魏王李泰当初编撰《拓地志》,谢偃便是班底之一,博古通今文采斐然。
二人入座,谢偃看着萧瑀,笑吟吟道:“宋国公不请自来,怕是没什么好事吧?”
萧瑀苦笑一声,开门见山:“今日若不是老夫前来,登门的只怕就是房俊那厮了,只是不知谢学士是否还能如眼下这般笑得出来?”
谢偃面色微变,目光闪动,已经猜到了萧瑀今日前来的目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性情大变
李二陛下倒是并未发怒,依旧保持着极好的耐心,辩解道:“这并非源自于谁说了些什么,而是为父自己的判断。而且直至目前为止,为父也只是对易储之事心存疑虑,并未下定决心要易储,定然会多方考虑,争取让各方都满意接受。”
他始终认为作为帝国皇帝,就要有鹰视狼顾之本性,锐意进取手段刚硬,而非是太子那般仁义道德、施行善政。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性格软弱甚至懦弱的人,哪怕再是有能力,也不能治理好一个偌大的帝国,那会使得臣子跋扈、万民刁蛮,最终皇权旁落,中枢衰颓。
晋王看似乖巧,实则心机深沉,手段更是凌厉霸道,这样的人当皇帝,比太子那等软弱可欺、慈眉善目的人好上许多,李二陛下可不愿意自己一手打下来的锦绣江山,最终在太子手上零落崩颓。
他耐着性子,给这个自己颇为爱宠、看重的嫡长女解释,若是令外臣看到,怕是能惊得眼珠子掉下来,这哪里是英明果敢的皇帝陛下?简直与乡间那些个宠溺子女的贩夫走卒无异……
可即便他如此低声下气,长乐公主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犯颜直谏。
长乐公主挺直腰杆,玉容清冷,清声道:“敢问父皇,您登基之后,取年号为‘贞观’,乃是何意?”
晋阳公主插话道:“这个我知道!‘贞观’两字取自《易经·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李二陛下嘉许的冲着小闺女微微一笑,很是满意:“兕子果然聪慧。贞,正也;观,示也。‘贞观’二字的含义,便是以正示人也。”
长乐公主宠溺的抚摸了一下妹妹的发髻,转而对着李二陛下,问道:“女儿要问的是,父皇当初为何选择‘贞观’这两个字,作为您的年号?”
李二陛下面色微沉,一时间踟躇未答。
长乐公主已经自问自答:“因为父皇自以为自己得位不正,唯恐天下非议纷纭,所以才取用了这样一个天地至正的年号。天覆地载之道以贞正得一,故其功可为物之所观也。父皇雄心壮志,想要告诉天下,哪怕您得位不正,却也是天下至尊,您将来所取得的功绩,可以让万人敬仰,震古铄今!”
李二陛下面色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却依旧极力压制着愤怒。
长乐公主浑然不觉,字字句句清晰干脆有若银铃:“可父皇您却是忘了,您只记得‘贞观’乃天地之道,却忘了天地之道不仅仅有旷古绝今的盖世功勋,更应当有父子亲爱、兄友弟恭!您当年迫不得已不得不在玄武门之下奋起反击,难道您还想要在将来再看到太子哥哥亦或是稚奴重蹈您的覆辙,手上沾染着兄弟的鲜血吗?”
未等李二陛下雷霆震怒,长乐公主已然翻身拜倒,以头顿地,泣声道:“女儿不孝,忤逆父皇,罪该万死!无论父皇如何责罚,女儿绝无怨言,只是想要让父亲您知道,吾等兄弟姊妹之间相亲相爱、手足情深,绝不愿有朝一日手足反目、兄弟阋墙!”
李二陛下额头青筋暴起,手拄着地板就待要一跃而起,狠狠的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闺女,大腿却猛地一沉,却是被晋阳公主给死死抱住,小公主泪水涟涟,俏脸满是惊惧,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喊:“父皇不要,不要打姐姐!姐姐同兕子还有太子哥哥、稚奴都会孝敬您的……”
李二陛下僵在那里,只觉得满腔怒火都在小闺女的眼泪之下化为乌有。
他脑海中又浮现了刚刚进来大殿之时看到的那一幕,自己的闺女无忧无虑的疯闹在一起,姊妹情深毫无猜忌。可若是自己当真废黜太子,导致将来太子不得善终,那么自己的子女们还能如眼下这般相亲相爱么?
还能有这样最纯粹的亲情么?
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要如何跟文德皇后解释他一手埋葬了子女们的亲情,将他们退入到血泊之中?
没有人比他的权力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力的厉害。
权力便是人世间最无解的毒药,一旦服下此药,便后退无路、六亲不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从此孤家寡人举世皆敌。
他自然明白“废长立幼”的后果,顺位继承的太子尚能够友善兄弟姊妹,以太子的性情,无论出自真心,亦或是做给天下人看,都一定会仁爱敦厚。
而稚奴一旦登基,哪怕有即位诏书在手,照样会惹得天下反对,认为其“逆而篡取”,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为了稳固皇位,就只能大开杀戒,对内杀戮一切能够危及到皇权的兄弟手足,对外则对那些反对者残酷镇压。
手足之情,血缘之爱,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一触即溃。
想到易储的后果,李二陛下犹豫了。
他心底愈发恼火,为何自己已经坚定了太子的储君之位,又因为听了几个腐儒的聒噪,便陡然间生出了易储之心?明明已经打算易储了,这一刻却又为何犹豫不决?
他这一生素来乾纲独断,即便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也仅只是听从了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的几句劝说,便悍然下令拼死反击,逆而篡取,心性刚硬再也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迟疑踌躇。
如今却为何迟疑难决,患得患失?
一股烦躁的情绪涌起,被他死死的遏制着,不想在闺女面前失态,沉声道:“兕子放心,父皇怎会打你们呢?只是此事要让父皇好生斟酌,权衡得失,方才最终决断。”
晋阳公主抹了抹眼泪,哦了一声。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顿首道:“女儿不孝,惹父皇生气,甘受责罚。”
李二陛下也叹了口气,摆手道:“父女之间,何至于此?谈不上责罚不责罚,你的出发点亦是为了太子考虑,为父自然懂得。行啦,为父要去九成宫一趟,外头已经备好了车驾,这便去了。”
言罢,起身又安抚了两个闺女几句,这才走出淑景殿。
门外,王德早已等候多时,见到皇帝出来,躬身道:“陛下,车驾已经备好,咱们几时出发?”
李二陛下看了看天色,一刻都得不得,他要尽早见到那番僧,问一问那丹药到底是否有什么副作用,便向承天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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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瑀自皇宫出来,与李绩分道扬镳,却并未返回家中,而是吩咐御者驾车来到东市附近、毗邻平康坊的宣阳坊。
马车进入坊门,顺着街巷一直向西,将将抵达尽头,停在一处门前有两株大槐树的院落前。
萧瑀下车,院门已经打开,青衫小帽的仆人从内迎出,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宋国公驾临,您老请进,奴婢这就去通禀家主。”
当先折返回去通知主人。
萧瑀负手踏上门前台阶,抬眼瞅了瞅门前这两株冠盖如云的大槐树,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走入门内。
过了影壁,绕过一处荷塘,前头便见到一位须发皆白、体态臃肿的老者快步迎出,远远的便一揖及地,哈哈笑道:“老夫上午得了一条鲤鱼,刚刚拾掇利索蒸入锅中,宋国公便光临寒舍,实在是有口福啊。”
萧瑀展颜一笑,还礼道:“世间美味,当献之共享,谢学士敝帚自珍,藏着掖着,小老儿自当替天行道,不让你一人独享!”
老者捋须大笑,上前与萧瑀携手,同行步入堂中。
这老者乃是陈郡谢氏子弟,名叫谢偃,忝为弘文馆学士,文名颇著,前些年与李百药一起被世人尊为“李诗谢赋”,乃是天下少有之大儒。魏王李泰当初编撰《拓地志》,谢偃便是班底之一,博古通今文采斐然。
二人入座,谢偃看着萧瑀,笑吟吟道:“宋国公不请自来,怕是没什么好事吧?”
萧瑀苦笑一声,开门见山:“今日若不是老夫前来,登门的只怕就是房俊那厮了,只是不知谢学士是否还能如眼下这般笑得出来?”
谢偃面色微变,目光闪动,已经猜到了萧瑀今日前来的目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左右逢源
餐桌摆放在花厅之中,一张雕漆的木桌,正中放着一盘刚刚蒸好的鲤鱼,清底白汤,几根翠绿的葱段,热气氤氲之中,香气扑鼻。除此外尚有几道小菜,色香味俱全,桌上放一坛老酒,颇有些简朴。
谢偃邀请萧瑀入座,笑道:“寒舍鄙陋,比不得钟鸣鼎盛的世家豪族,小酒小菜,怠慢宋国公了。”
萧瑀呵呵一笑,摆手道:“三十岁之前,老朽穿必绫罗绸缎,食必时令珍馐,饮必琼浆玉液,寝必红粉佳人……只是如今,却时常感叹那时的荒唐岁月,粗浅鄙薄不通人生之道,绫罗绸缎何如粗布麻衣,时令珍馐何如粗茶淡饭,琼浆玉液何如酒逢知已,红粉佳人又何如糟糠老妻?不过幸好,吾活得比一般人都大一些,尚有时间去领悟生活的真谛,年轻的时候被乱欲迷了眼不要紧,知错能改,自能安享晚年,阖家安宁。”
“呵呵……”
谢偃眼角跳了一下,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提着小酒坛给萧瑀面前的酒碗斟酒,揶揄道:“宋国公怕不是沉淀了阅历故而对生活有所领悟,而是精气渐衰,穿不惯绫罗绸缎,吃不动时令珍馐,喝不动琼浆玉液,也玩不动红粉佳人了吧?”
“岂有此理!”
萧瑀吹胡子瞪眼,辩解道:“这说的哪里话儿?吾固然年迈,这身体却依旧硬朗,帷帐之中御女无数,依旧如狼似虎!”
男人怎么能被人说不行呢?
哪怕只是谈笑之间,甚至词锋之间意有所指,那也坚决不能承认。
反正是不是吹牛你也不知道,总不能跟着咱一起入帷帐之中观战吧?
美酒斟满,谢偃放下酒坛,举起酒碗,大笑道:“或许宋国公生猛如初,只不过您这是红尘走过历经世间繁华,什么好东西都吃够了、玩腻了,所以凡能返璞归真优游林泉之下。可对于那些未能享受过的人来说,即便到了一百岁,黄土埋了脖子,能够吃一次、玩一次,享受到人间极致,纵死也瞑目!”
萧瑀也举起酒碗,苦笑一声,叹道:“人生执念,总觉得未能见到的风景方是最美,却总也不肯听从那些过来人的劝诫,一意孤行,前途多舛啊。”
两只酒碗碰在一处,谢偃道:“人活一世,总要登高远望,俯瞰天下,若是明知山顶就在不远处,却顾虑重重踟躇不前,异日魂归九泉之时,必将扼腕叹息,遗憾终生。”
萧瑀听了这话,便知道这人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劝也劝不住了……
酒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一把燃烧着的火焰穿膛过腹,将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萧瑀吐出一口气,赞道:“好酒!”
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口中,鱼肉的腥气被酒味覆盖清除,入口松软甜香,可口之极。
放下筷子,看着谢偃也一口喝干碗中酒,啧啧嘴,说道:“这酒乃是房府佳酿吧?”
谢偃道:“鱼肉有土腥,必以烈酒中和,方才彰显美味。而唯独这房府佳酿乃是蒸馏而成,味道酷烈,入喉却是甘醇无比,最适合佐以鱼虾,实乃绝配。”
说着,又给萧瑀斟酒。
萧瑀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没敢再干了它,品着甘醇的酒味,缓缓说道:“这房二郎当真天资绝顶,祖祖辈辈喝了几千年的酒,为何就从未有人想过将其蒸馏一遍,得到更加醇正的酒水呢?还有那火药,据说便是其闭关数月,阅遍古今丹药文献,从中琢磨出的配方,一举使得大唐之战力跃升至天下无敌!更被说还有玻璃、造船、竹纸……一桩桩一件件,以往若是有人能够做成一件,便足以笑傲朝堂名垂青史,如今却尽皆被这小子弄出来,这等功绩,放眼天下何人能及?这样的人物,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世间之人,无人可出其右。”
他还在努力,试图让谢偃认识到他的鲁莽行为不仅仅是给山东与江南的联盟带来的危机,更要让他别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意识到支持晋王争储的举措已经触及到了太子以及房俊的,一旦房俊展开反击,后果必然非常严重。
当然,更多的还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三寸不烂之舌,将谢偃从悬崖边拉回来,以此使得即将要彻底破裂的联盟起死回生,自己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且身处于核心集团的中枢。
与公与私,萧瑀都觉得谢偃带来的影响太过恶劣。
谢偃夹了一口菜,抿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吾承认他是个天才,可是古往今来,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他一桩桩一件件足可名垂青史,可是到头来,所有的好处不都是归于陛下?”
顿了一顿,又道:“所以,唯有掌握权力者,才能支配天下,甚至支配生死!”
萧瑀坐在那里,尽力劝说道:“你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的做学问,所以对于房俊的能量并不尽知,勿要受了他人挑唆,导致不可挽回。你我相交数十年,实在不忍见你被人蛊惑,最终落一个惨淡下场,听我一句劝,放弃争储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吧,即便争储成功,也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还不如赶紧回到江南,颐养天年做做学问为好。”
他苦口婆心,谢偃却并不领情,黯然一叹,反问道:“吾出身陈郡谢氏,可如今之陈郡谢氏,却又哪里是我的家呢?”
萧瑀一愣,旋即默然。
谢偃的祖上于侯景之乱时沦落至西魏宇文氏之手,辗转北地多年,方才得了机会重返家乡,却将谢偃这一支遗留在当时的北周,起初之时颠沛流离,饥寒困苦,如今名满士林的谢偃当年更是差点饿死,数度以乞讨为生,多次身染重病,好不容易熬了过来。
如今的谢偃看上去须发花白、老态龙钟,实则他的年纪却刚至五旬,望之有若七旬老者,皆是昔日困顿之时伤了身体机理,病痛缠身加速衰老。
直至谢偃长大,以文名传遍关中,方才得到了隋炀帝的青睐,进入仕途,为散从正员郎。
自此方才崛起。
可即便如今他乃是天下有数的大儒,身上也背负着陈郡谢氏的牌子,却一生未曾离开过关中,更从未返祖归宗。
如今垂垂老矣,又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贵而告老还乡,陈郡谢氏怎么可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落叶不得归根的遗憾,才导致了谢偃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完全不管江南士族是否因此受到损失,更不管整个帝国会因此走向动荡。他祖辈流落在外,与家族血脉已经稀释,想要认祖归宗,就必须要带回去一些什么。
只求一个功成名就,他日耄耋之年,能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萧瑀沉吟着,感到棘手。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威望可以顺利说服谢偃,却没想到这人的心里居然打着想要建功立业,之后荣归故里的想法,这就难办了。
人之生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不一而足。若是能够光宗耀祖、显耀门楣,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更何况得罪太子、得罪房俊,也未必就是个死。
且不说无论太子亦或是房俊敢不敢众目睽睽之下杀死谢偃,起码人家谢偃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忽然发现,或许留下谢偃这一根“钉子”,未必就是坏事……
斟酌半晌,萧瑀说道:“老夫言尽于此,汝自做决定便是。不过你我到底相交一场,几十年的交情了,若是他日事出有变、力有不逮,还望速速前往吾之府中,多余不敢说,或许能够保得住你一命。”
第四百四十六章 筹谋定策
谢偃闻言哈哈大笑,斟满酒杯,举杯道:“无论如何,宋国公能够说出这句话,在下这一生算命是有了一个知己,亦或者命中之贵人。即便在下早已做好了直言诤谏、慷慨赴死之准备,绝不会托庇于任何人,却也要感激您的这番心意,吾先干为敬!”
一仰头,一碗酒一口气喝干,有少许酒水顺着碗边沾湿颌下胡须,顺着胡须滴落,愈发显得慷慨豪迈,似乎也有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气。
萧瑀无奈苦笑,分明是一个绸缪权力,将帝国安危置于不顾的“权奸”,却偏要装作这般慷慨激昂,生气凛然。
也不知是他演戏太好,亦或是自己将自己陷入了一手织就的虚妄正义之中,不可自拔……
这种人最可怕,即便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却依旧将自己深陷在正义的堡垒之中,哪怕是死也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天下苍生,可以从容就义,可以慷慨赴死。
叹了口气,萧瑀举杯同饮,却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并未一饮而尽……
*****
东宫。
花园凉亭之中,地上铺着厚厚的地席,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房俊、杜荷在左,于志宁、张玄素在右,一张小巧的茶几摆放在亭中,一壶清茶,几碟点心。亭外阳光明媚,秋风缓缓吹入亭中,左右的花树在微风中泛黄的叶子沙沙作响。
一方池塘在凉亭之后,池水清碧,有锦鲤浮沉游弋。
房俊正襟危坐,轻声道:“查清楚了,是弘文馆学士谢偃、顾胤、蒋亚卿三人,于入宫向陛下讲学之际,谏言陛下撤销晋王之圈禁,更蛊惑陛下册封晋王为尚书右仆射,左卫大将军,入政事堂,协助太子、宰辅们处置朝政。”
“哼!简直是狼子野心!当年大唐立国,高祖皇帝便任命陛下为尚书令、左翊卫大将军,封秦王,这才四方征战一统江山。自陛下登基,尚书省不置尚书令,由尚书左仆射总领天下政务,便是事实上的尚书令,如今让晋王晋封尚书右仆射,更统领由左翊卫大将军演变而来的左卫大将军,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志宁脾气一贯不好,老而弥坚,闻言气咻咻一番怒叱。
倒也怪不得他生气,他是李二陛下指派给太子的最早一批老师,与张玄素一样,身价利益早已经与太子李承乾俱为一体,此刻有人觊觎储君之位,撺掇着李二陛下易储,这简直就是往他的心窝里插刀子,如何能忍?
杜荷竖起一只手掌,阴仄仄道:“此等奸佞小人,一味谗言媚上、蛊惑君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除了他!”
房俊无语,瞥了杜荷一眼,又看了看太子,并未出声。
今日这等聚会重要非常,房俊不信李承乾不明白其中的厉害,自然要最最新人的人在场才行,却将杜荷招来……这杜二一直亲近李承乾不假,可何时居然成了李承乾最信任之人?
说句公道话,杜荷这人与柴令武不同,并没有太大的野心,秉性也不似柴令武等人那般阴险刻毒狭隘自私,只是这脑子大多时候不大好使,看不出轻重缓急,于是鲁莽不计后果,更没什么担当。
非是可共谋大事之人……
杜荷此言一出,李承乾眉头一皱,斥责道:“放肆!吾等皆为父皇之臣,政见不同乃是常态,据理力争便是,如何能够使出这等狠辣之手段,祸乱朝纲遗祸天下?此等话语,绝不可再说!”
“喏!”
杜荷吓得一缩头,心里郁闷,不敢言语。
他一直跟太子亲近,却是首次进入到太子的核心圈子里,参与到这等有关储位的商议,所以一时间很是有些壮志得酬、吐气扬眉,尤其是在房俊面前很想着要好好表现一番,免得这小子总是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却未料到一开口便说错话,招致太子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脸上隐隐发热……
一撇头,正好见到房俊低眉顺眼,脸上却似笑非笑,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不满道:“房少保想来亦是不赞同在下之言论,却不知有何见教?”
房俊笑了笑,面对杜荷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却并未动气。
他知道李承乾的心思,杜荷这人虽然难堪大用,但杜如晦之子这个身份还是顶好用的,尤其是杜家的势力非同一般。“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不是说着玩的,虽然眼下这两大家族尚未能够达到中唐之时的鼎盛时期,但底蕴丰厚,绝对不属于那些个关陇贵族,对于太子稳定京畿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缓缓说道:“谢偃也好,顾胤也罢,甚至是那蒋亚卿,都不过是一截宿儒,名声满天下,却也只是嘴上功夫,半点实权也无。这等人就算再是谗言媚上、蛊惑圣听,也很难影响到陛下心中的决断,所以归根究底,不在于是否有谢偃等**乱朝纲,没有他们也会有别人,最重要的还是在于陛下自己的心思。”
众人闻言,俱都沉默下去。
这个道理除去杜荷之外大家都懂,李二陛下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的人物,意志最是坚定,焉能以为几个外臣随便几句话,便影响到他对于储君的抉择?说到底,还是李二陛下自己不信任太子,始终未曾断绝易储之念。
谢偃等人不过是一个诱因而已……
然而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大家的心情才更为沉重。
若仅仅是有佞臣作祟,蛊惑圣听,大不了想办法将这些个佞臣尽皆逐出京师便是,甚至心狠一些也未尝不可,但易储乃是李二陛下的执念,这就令人深感无力、束手无策了。
杜荷转转眼珠,又道:“陛下的心意,想要扭转绝非易事,或许吾等可以从晋王那边着手?”
李承乾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杜荷笑道:“陛下有易储之念,无非是因为他觉得晋王若是当了皇帝,必然会比殿下您做得更好。可假若吾等破坏了陛下对于晋王的印象,减弱对晋王的信任,岂非治标治本,一劳永逸?”
房俊颇为诧异的瞥了一眼杜荷,这草包居然能够找到问题的症结,着实不易。
张玄素蹙眉,捋着胡子,一脸愁容:“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且不说别的,人家晋王如今在晋王府当中圈禁,外人不得见,身边皆是亲信,你就算是想使坏也没机会啊!”
杜荷一脸得意,道:“那简单啊,反正陛下也有心放晋王出来,咱们大家都支持不就行了?”
于志宁脸一黑,刚要说咱们今日商议的便是如何阻止陛下取消晋王的圈禁,将他放出来执掌大权,你却在这里出馊主意,顺着晋王的心思,你到底是那边儿的?
紧接着脑中一闪,“噫”了一声,脸上一喜,抚掌道:“好主意啊!”
众人也恍然反应过来,齐齐称善!
如今晋王被圈禁在晋王府中,不仅时刻让陛下心存怜惜,愈发偏爱,什么事也不用作只需表示小心一味卖萌就行了,简直身处不败之地!
只要晋王尚在晋王府中,就好似一个刺猬一般,谁也拿他没辙。
可是只要将晋王放出来,哪怕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没关系,所谓“不做不错,做得多就错的越多”!晋王身边都是些什么人?谢偃、顾胤、蒋亚卿等人固然贵为弘文馆学士,文采一流博闻强记,但是对于政务却是一窍不通,从未在哪个衙门担任过要职。而关陇贵族如今连最稳固的军权都丢得七七八八,哪里有什么人才协助晋王处理政务?
几乎朝中所有的文官都是心向着太子的,这才是太子最大的优势!
只需要将晋王放出来,让陛下为他安排官职予以历练,那么就是太子对其打击的最佳时机!
一技之长,攻敌之短,晋王必定焦头烂额、首尾难顾,等到错漏频出,陛下还会一如既往的偏袒晋王么?
毕竟他中意晋王的原因是因为觉得晋王比太子更适合做皇帝,在见识到晋王其实也不过如此之后,必然会改变心意!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太子出马
几人商议一番,推敲细节,都觉得杜荷这主意的确不错,非但可是使得晋王不再置身事外,享受“保护”,将其拖入到眼下纷乱朝局这滩泥水之中,不能独善其身,更会收到李二陛下的允准。即便李二陛下再是信任晋王,再是认为晋王是比太子更好的储君人选,可说到底这也是他一厢情愿,满朝文武若是不能认可,他强推晋王上位非但阻碍重重,更会被人认定一个“独断专行”的不好印象,这对于他一贯“虚心纳谏、励精图治”人设严重不符。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将晋王放置在众人面前,一切都清晰可见,只要大家都见识到了晋王的才华,自然衷心敬服,再行易储之事当然就会事半功倍,阻力大减。
李二陛下若是忌惮太子麾下的文官力量,不肯让晋王坐到火上炙烤,那易储之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总之无论李二陛下如何抉择,太子都可立于有利之地……
李承乾拊掌赞叹:“此计甚妙!”
张玄素颇为意外的瞅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杜荷,摇了摇头。
此人之背景与房俊不相上下,然而心性、谋略、成就,却绝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房谋杜断”成为一时之佳话,房玄龄与杜如晦皆为陛下之肱骨,一时瑜亮,难分轩轾。杜荷娶的城阳公主乃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之嫡女,身份较之自幼丧母寄养在杨妃膝下的高阳公主高出一筹。
况且杜荷甫一成亲,便被封为襄阳郡公,授尚乘奉御,从五品上的官阶,而房俊成亲之时的官职只有一个从五品下的驸马都尉,虽然这其中有李二陛下缅怀杜如晦,故而格外施恩的缘故,但事实便是杜荷的.asxs.比房俊更好,而且其身后背靠着整个房陵杜氏,妥妥的关中豪族,比之齐州房氏高出何止一筹?
然而时至今日,杜荷依旧只是一个轮值入宫宿卫的尚乘奉御,而房俊却已经身入中枢,职掌兵部,且可以参豫政事。
这人平素顽劣不堪,好高骛远心性浮躁,居然能够想得出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怎能不令人意外?
当然,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张玄素左右看看,然后问道:“既然大家都觉得杜驸马的计策可用,那么由谁去向陛下说项,使得陛下下定主意取消晋王的圈禁之令呢?”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看向房俊。
这个任务并不是谁都行的,首先要陛下对其有充分的信任,再则亦要保证事后晋王遭受诘难之时,不会使得陛下有迁怒之举。否则一旦被陛下认定有陷害晋王之嫌疑,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却摇摇头,道:“这件事,某不能出面。”
杜荷便有些不悦:“说来说去,岂不就是害怕被陛下事后算账?往日居然还评断荆王殿下什么‘干大事而惜身’,依我看呐,你房二也不过如此,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也是个明哲保身的奸猾之辈。”
李承乾吓了一跳,唯恐房俊发怒,连忙说道:“杜二郎不可胡说!”
这要是打起来,两个杜荷也不是房俊的对手啊……
杜荷撇撇嘴,不以为然。
他见到房俊就从心里打怵,因此愈发自卑不忿,今日就是专门要跟房俊对着干,也让房俊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的瓜怂。
房俊却不与他计较,神色平静的给在座几人斟茶。
自然是没有杜荷的份……
于志宁接过茶杯,问道:“二郎不能出面,却不知谁人能比你更合适?”
房俊饮了口茶,放下茶杯,道:“自然是殿下。”
众人一愣,张玄素皱眉道:“事关储君之位,唯一能与殿下竞争的又唯有晋王,让殿下出面……只怕难免瓜田李下,有所不妥吧?”
李承乾却未出声质疑,只是看着房俊,等他分说清楚。
他对房俊之信任远远超过任何人,知道既然房俊能够认为他这个太子前去比别人合适,那么自然会有充足的理由。
房俊正色道:“这件事务必要殿下亲自出马,一则殿下身为兄长,要对幼弟爱护有加,此乃兄友弟恭之道也,哪怕面临储位危机亦不能丢弃了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再则,也借机向陛下展示殿下的自信,自信可以处理好所有的政务,绝不担心有人会在政务之上胜过您。身为储君,在温良恭俭的同时,更要有睥睨天下的霸气,旁人皆认为晋王会对您的储位产生影响,但殿下自己却要充满自信,您是储君,储君亦是君,任何英雄豪杰皆是您麾下之臣,何况区区一个晋王殿下!若是没有这份笃定与霸气,何以承继大统,治理天下?”
于志宁击节赞叹:“说得好!”
他神情激动,看着李承乾说道:“殿下自幼聪慧,丰姿峻嶷仁孝纯深,朝中群臣素来仰慕。只是性格之中多了几分仁厚优柔,缺乏了几分身为人君的豪勇之气,总显得单薄轻浮,未能彰显雄浑气度。您缺的便是这么一股子自信!”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扯着李承乾的手,大声道:“殿下您的名字叫做承乾,取的便是‘上承于天’之意,您是陛下的嫡长子,名分大义,天命所归!即便患有脚疾,有损人君之相,可人无完人,纵有一丝瑕疵,这天下谁又能比您更加尊贵呢?所以无论面对谁,您都应当挺直腰杆,睥睨而视,您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于志宁虽然出身关陇,但是洛阳于氏却早已与关陇贵族们形同陌路,在太子册封之时,他便受命成为帝师,教授太子学问,与太子相伴多年,亦师亦父,感情深厚,利益牵扯更是割舍不开。
所以他是一心一意想要见到太子成才,希望太子能够顺利登基。
无奈太子的秉性过于柔和,待人和善不争不抢,便少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锐气,显得不够出类拔萃。再者,当年坠马摔坏了腿之后留下残疾,对于太子的影响极大,同为兄弟的魏王李泰虽然胖了一些,但文采斐然心思敏捷,深得李二陛下之欢心,使得太子或多或少有了几分自卑之感。
待到晋王渐渐长大,更是钟灵毓秀出类拔萃,加之文德皇后去世,李二陛下对其钟爱之余愈发宠溺,便使得太子更加觉得难以与两个弟弟相比。
本身就温润柔和,再缺了少年人的锐气,自然是愈发自卑,没了那等身为储君舍我其谁的气质。
李承乾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缺陷,可说起来容易,当真想要展示出身为储君的气度,却又不使得父皇感受到威胁,这其中的尺度把握何其难也?
只是心里为难,嘴上却没有说出来,握着于志宁的手,感激道:“多谢老师教诲,孤谨记于心,时刻反省。”
当即,几人又仔细斟酌了李承乾觐见李二陛下之后要如何说话,当真是字斟句酌,唯恐有所疏漏,导致李二陛下不满,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当然,这时候房俊与杜荷都很少搭话,于志宁与张玄素两人混迹官场一辈子,历经隋唐两朝,早已经修炼成了人精,对于言语之道深谙其理,对陛下的喜恶也深有了解,绝非两个年轻人能够比拟。
两人对李承乾耳提面命,一句一句的教给他,如何措辞如何表态,甚至于猜测李二陛下有可能的问题事先予以解答,务必做到滴水不漏。
当然,谁也不知道李二陛下究竟会是何等态度,说出何等话语,大家现在研究也只是定下基调,把持住一个方向,届时无论如何回答李二陛下的话语,都应当遵从这个方针,便不至于出错。
李承乾这人性格软弱有失人君之相,这是坏处,但同时也是好处,正因为性格软弱,所以更能够虚心纳谏,轻易不会自作主张,冲动坏事……
第四百四十八章 好言相劝
商议一番,终于将事情大体确定,并且针对李二陛下有可能出现的反应而做出了应对,届时还需要李承乾自己按照情况去把握。不过这些倒也无需担忧,毕竟李承乾本性仁孝,对于兄弟也甚是友爱,曾不止一次想要劝说李二陛下撤销晋王的圈禁之令,这回倒也算是两全其美。李承乾举起茶杯,感慨道:“孤冲龄继储,多年磨砺,却也未得寸进,愧对父皇,也愧对诸位不离不弃之贤臣。不过诸位放心,孤虽然不及魏王文采斐然聪敏绝伦,亦不及晋王仁孝和睦乖巧聪慧,却感念诸君之爱戴,厚爱之恩,没齿不忘。今日权且以茶代酒,聊表吾心,待到他日承继祖庭,永不相负!”
言罢,一仰头,将一杯茶饮尽。
房俊等人也连忙举杯,齐声道:“殿下宽仁至孝,体恤下属,实乃吾辈之幸运,天下之幸运。定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纵然刀山火海,亦不相负!”
同饮而尽。
气氛陡然提升。
这也算是李承乾与他的小班底一次小规模的盟誓,表露心迹,许以承诺,这对于坚定臣子的心志、提振团队士气皆有着不小的作用,只要这些核心人员能够一心一意的协助他稳定储位,必然事半功倍。
没有谁是天生的忠诚热忱,大家拥护他也绝不仅仅因为他是陛下册封的太子,更大的原因是他能够给大家带来更大的利益。
世间本就是如此,亲情、友情、爱情,实质上都很难完全摒弃利益的纠缠,达致纯粹的程度。
*****
稍后诸人尽皆散去,李承乾自去太极宫觐见李二陛下,诸人则等候消息。
出了东宫,房俊与于志宁、张玄素作揖告别,回头见到杜荷并未离去,且神情忧郁,扭扭捏捏,不由奇道:“杜二郎可是有话要说?”
杜荷摸了摸鼻子,说道:“其实,有一句话吾一直想要对二郎你说的。”
房俊站住脚步,好整以暇,道:“怎么,刚才在太子殿下面前尚未怼的过瘾,眼下还要继续下去?”
杜荷瞪眼道:“休要这般阴阳怪气,不是这事儿!”
“那你说说到底何事?要说就说,某诸事缠身,没工夫陪着你在此兜圈子。”
杜荷看着对方不耐烦的神色,顿时大为恼火,不过还是忍着脾气,眼皮上翻瞅着天,口中说道:“当日柴令武暗算于你,实则吾是知晓的,只不过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曾将此事道出。”
原来是这件事……
房俊颔首,道:“时过境迁,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了。”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若非因为柴令武的暗算,自己怕是也没机会“夺舍还魂”,说起来倒是应当感谢柴令武一番,给他颁一个“超时空爱心人士”的锦旗,感谢他对“时空旅客”做出的卓越贡献。
但说起究竟又多仇恨,那是“房遗爱”的事情,与他并无关系。
杜荷却说道:“你自己或许已经不在意,但这件事在吾心中却始终视一根刺,不能释怀。咱们一起从小玩到大,虽然说不上如何情同手足,但这份交情的确与别不同,柴令武心黑手狠,吾鄙夷之。不过话说回来,你就算再是嫉恨柴令武,却又为何对吾也翻脸不认人?当初吾的确犹豫过,不知是否要将柴令武下黑手的事情说出,因为那样他会遭受极其严重的处罚,可后来你的态度却令吾极其恼火,所以才一直未将此事道出。”
说到此处,他再次恼怒起来,瞪着房俊道:“就算你恨不得手刃柴令武,可那些与吾等何干?你不仅与吾疏远,更与荆王殿下反目,往昔玩在一起的朋友一个两个的都分道扬镳,丝毫交情也不顾及,这也太混账了吧?”
看着他忿忿不平的模样,房俊有些无语。
感情你这一直跟我横鼻子竖眼睛的,是因为小爷懒得搭理你,不跟你一起玩儿了?
可问题是小爷不敢跟你们走的太近啊,咱现在支持太子,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也不至于丢掉小命,凭借如今的势力与影响,就算将来晋王登基也得好好的加以笼络,大不了就是表面亲切,慢慢拾掇。
但是跟你们掺和在一起,那就是在造反这条不归路上撒腿狂奔,最终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然而这些话又不能说,毕竟这只是尚未发生的历史,说出来谁会信?
只得说道:“非是某不愿与你亲近,实在是后来觉得荆王殿下动机不轨、所图甚大,心中有些害怕,不敢掺和进去。而且荆王此人薄情寡恩、心机阴险,吾等被其笼络,只不过是想要借助吾等家族之力量助其成事罢了,要么被他推出去背黑锅当替死鬼,要么狡兔死走狗烹,能有什么好下场?杜二郎你也要注意,吾等父辈皆为陛下之肱骨,万勿一时糊涂,走上悖逆谋反之路,自己身首异处也就罢了,还要玷污父辈之名声,使得万世唾骂!”
杜荷面色难看,嘴巴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时常参与荆王私底下的聚会,对于荆王的动机岂能毫无察觉?只是一直存着侥幸之心,试图两边押注,如今却惊醒过来,既然房俊都能够侦知荆王不轨之心,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又怎能毫无所觉?
以他对李二陛下的了解,一旦得知臣子有不臣之心,必然是雷霆万钧的手段,侯君集功勋赫赫,还不是被陛下予以铲除,丝毫不念往昔袍泽之情?
身为皇帝,就得是六亲不认、心狠手辣。
但是既然知晓了荆王的不轨之心,却一直未能予以针对,甚至放任自流……难道是李二陛下故意放纵,就是想要看看最终谁靠向荆王,贪图从龙之功,却忘了臣子之义?
想到这里,杜荷身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房俊知道杜荷并非有多么坏,只是耍小聪明误入歧途,便提醒道:“吾等身为臣子,自当恪尽职守、忠心耿耿,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吾等必须效忠的对象。而太子乃是朝廷正朔,是陛下御笔册封之储君,效忠太子,便是效忠陛下,岂可有一丝一毫不臣之心?某言尽于此,杜二郎好自为之吧。”
言罢,转身便想着东宫门前自己的亲兵走去。
此处虽然在天街之上、东宫门前,距离太极宫也仅只是一墙之隔,但房俊可不敢保证关陇贵族们就不敢铤而走险,于皇城之中埋伏下箭手射杀自己。对于以造反起家、胁迫君王习以为常的关陇贵族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他们想干而不敢干的。
芙蓉园里那一支足以穿金裂石的车弩,令他至今犹有余悸。
抛头露面时刻都有危险,还是赶紧装乌龟躲起来最为稳妥……
回到书院,刚进了值房命人沏了壶茶,拿了一些点心想要垫垫肚子,便听闻有书吏来报,说是魏王殿下前来,房俊连忙起身出门,将身形愈发苗条的李泰迎了进来,上上下下打量李泰颇有英武之气的模样,啧啧称奇道:“若非微臣与殿下相熟,怕是此刻都要怀疑是否有人易容改装、冒名顶替。”
一个将近三百斤的胖子两年功夫减重一半,且两人并非时常会面,身材、容貌、气质上所产生的改变足以令人难以辨认。
差距太大了。
李泰没理会他的调侃,径自走进值房大马金刀的坐到椅子上,面露不悦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说好了一起下江南,本王候你多日却迟迟不见动静,简直岂有此理。”
房俊愣了愣,一拍额头,歉然道:“最近诸事缠身,差点将这事儿给忘了。”
李泰瞪眼,瘦下来已经见到棱角的脸颊满是不爽,闷声道:“哪里是差一点?根本完全就忘到脑后了好吧!”
第四百四十九章 魏王委屈
魏王李泰如今醉心于发展大唐的文化教育事业,“大唐文化振兴会”在他的领导下风生水起,日益壮大,在全国各州府县设立了数以百计的县学、乡学,且这一数字依旧在不断扩大之中,使得李泰已然成为大唐教育领域的标杆人物,万民称颂。
自古以来教育便是最费钱的事业,纵然贵为亲王,有着朝廷民部与皇帝内帑拨付钱粮,但野心勃勃的魏王李泰依旧觉得捉襟见肘,自己“大步快进”的策略受限于资金,进展速度远不及自己的预想,四处找钱便成了这位大唐亲王最近的日常,不知多少富商巨贾、达官显贵见了魏王的身影便远远的遁去,不敢照面……
如此一来,当初答允将江南诸多产业捐赠一事,便成为李泰的头等大事。
然而约好了一同南下,李泰左等右等,房俊这厮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瞅着就要入冬,大雪封山寒冰塞川,李泰再也等不急了,直接杀上门来。
房俊理亏,只得坐到李泰身边,解释道:“最是事情多了一些,殿下也是知晓的,而且非是微臣不愿陪殿下前往江南,实在是眼下局势紧张,不知多少人都盯着微臣呢,微臣若是离京与您同行,怕是会连累到您。”
李泰一听,满腔不悦顿时不翼而飞。
他差点忘了,如今的房俊几乎成为关陇贵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整日里不知有多少死士刺客躲在暗处,只为了寻找一个可乘之机,便会发动雷霆万钧的手段奋力一击,将房俊置之死地。
自己若是与他一路同行下江南,怕是也要成为那些无法无天的关陇贵族的靶子,万一有不开眼的手一抖,弩箭射偏了那么一寸半寸……自己找谁说理去?
沉吟一下,李泰蹙眉道:“那你便不同我下江南了?”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非是微臣不愿同殿下前往,但是这等形势您也见到了,总不能咱们下一趟江南,身边带着一旅劲卒吧?私自调兵,形同谋反,陛下会砍了微臣的脑袋!”
此去江南数千里之遥,沿途水陆转换舟楫车马,人吃马嚼住店打尖,单靠自己的亲兵部曲实难保护周全,不给贼人可乘之机,即便是加上魏王李泰的禁卫也不行。
他倒是有调兵之权,无论右屯卫亦或是水师只需一旅劲卒足可稳若磐石,可私自调兵从长安直至江南,那简直就是在挑战李二陛下的胆量,任何一个皇帝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做出这等形同谋逆的举动。
可没有大军护卫,房俊还真怕被关陇贵族的死士刺客们给得手了……
李泰想了想,问道:“若是本王向父皇求一道旨意,准许你带兵南下,是否立即可以成行?”
他如今放弃了争储的念头,却又不甘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王,愈发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振兴大唐的教育事业当中。而由此得到的朝野上下之肯定,尤其是民间的褒扬,令他如痴如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整日里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只为将这份事业做到毫无瑕疵。
身为大唐亲王,自然一呼百诺,无数文人士子在他的号召下四方奔走,将县学乡学一座一座的开设到穷乡僻壤之地,让数以万计的孩童启蒙授学,数以千计的学子得到更加良好的教育。
然而正当这份事业如火如荼之时,钱粮的缺乏制约了发展,所以他才如此急不可耐的要与房俊一起下江南,将那些门阀世家的产业接收过来。
房俊忍不住问道:“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眼下微臣的兵部尚书之职已经被停职,这书院里虽然杂物繁冗,但许敬宗与褚遂良二人足以应付,又有一干大佬坐镇,不会出了岔子。但微臣有些不解,如今陛下醉心于教育,这座书院所耗费之资金便是出自陛下内帑拨付,而陛下内帑充盈金银成山,殿下何不去向陛下诉诉苦,求着陛下拨付一些?”
自古以来,为官之道便与钱粮脱不开干系。
无论是贪婪成性刮地三尺的,还是胸怀壮志意欲大展宏图的,都需要钱粮来维持自己的理念。贪官需要钱粮揣入腰包,清官需要钱粮振兴发展,所以哪怕贵为亲王,想要从一级一级的官员手中抠出钱来,都是千难万难。
把钱都给你了,人家的政绩怎么办?
你是亲王,你喊一声大家都给你面子,跑腿办事绝不迟疑,但想要从大家口袋里掏钱,将衙门给掏空了,那是断人家是仕途、阻人家上进,没人会答应。
这些房俊都明白,可李二陛下内帑之中金银成山,每个月都从倭国的金银矿用海船运回来无数钱财,李二陛下最近已经开始按照他给的后世银行的框架与民部合作,打发增发银币、金币以及银票,以改善目前大唐缺钱而制约商业发展的现状,李泰何不去跟他爹借一些?
搞教育乃是国之根本,李泰经营“大唐文化振兴会”李二陛下亦是无比赞同的,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李泰闻言,叹了口气,道:“父皇再有钱,那也是父皇的,本王自幼便托庇于父皇的羽翼之下,风吹不到雨打不着,便如你那温室之中栽培的花树一般,稚嫩脆弱,经不得半点风浪。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且能够以之奋斗一生的事业,焉能少有挫折便腆着脸求到父皇面前?”
房俊不以为然,道:“这就扯得远了吧?诚然,殿下心有壮志乃是教育事业之福,可如此将功劳悉数让予陛下,微臣却也觉得无甚必要。微臣深知这两年殿下为了教育之事殚精竭虑,一门心思想要将县学乡学开设到大唐的每一个偏远府县,使得哪怕是山沟里的穷苦孩子也有书可读,这份功绩即便放在历朝历代,那也是一桩赫赫功勋,比之开疆拓土擎天保驾也不逊分毫,切不可妄自菲薄。”
李泰郁闷道:“天底下若是更多人似你这般予本王肯定,那可就太好了。”
得!房俊算是搞明白了,感情如今李泰将教育事业搞得风风火火,名声在民间好似春天的野草一般疯长,这便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认为他之所以能够有如今的成就,皆是因为他的身份所赐,甚至于更有李二陛下在暗中为他铺垫,将功劳悉数归于他李泰。
于是乎,魏王殿下这颗敏感而骄傲的心灵便受到了打击,老子幸幸苦苦为了汉家儿郎能够有书可读而奋斗,你们却认为老子只是躺在功劳簿上?
这若是再伸手跟李二陛下要钱,越发坐实了依靠老子的传言……
房俊觉得有些好笑,但也能够理解,古往今来富二代的心思大抵相同,都想要好好干一番事业,不让别人说自己是只能依靠老子混吃等死的废物,结果刚刚干出一点成绩,立马被人说成“没老子你啥也不是”……
的确挺伤人的。
看着李泰委屈巴拉的神情,房俊忍不住笑出声来,颔首道:“行吧,若是您能求得陛下的旨意,准许微臣带兵出京南下,那微臣就立即陪您走一遭,争取如东之前赶回来。不过事先说好,若是陛下不允,那微臣是断然不会冒着丢掉小命的风险跟您下江南的。”
李泰闻言大喜:“那就这么说定了!本王又岂能忍心让你陷于险地呢?吾那高阳妹子自幼丧母,本就孤苦,万万不能再让她成了寡妇。本王就这入宫,定然求得父皇的旨意,你就准备好启程南下吧!”
言罢,就待起身入宫,一时片刻都不愿意等。
房俊连忙将他拉住,道:“不急在这一时,此刻就算殿下进了宫,陛下也不见得见你。”
这会儿太子已经入宫,正与李二陛下研究取消晋王的圈禁令呢,哪里有心思搭理李泰?
第四百五十章 父子之间
神龙殿。
窗前地席之上,两父子相对而坐。
李二陛下蹙着眉,看着面前的太子,疑问道:“你是说,你想要为父取消稚奴的圈禁之令,甚至允许他开府建牙,进入尚书省?”
太子眉眼憨厚,颔首道:“正是如此。”
李二陛下沉吟起来,一时并未说话。
他有些摸不准太子的心思,如今朝野上下尽知一旦晋王恢复自由,便会立即成为储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太子的地位朝不保夕、摇摇欲坠。按道理来说,此刻的太子难道不应当是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阻止圈禁令的撤销,将晋王死死的关在府中么?
如今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干脆直言询问,这个嫡长子素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量他也不敢编造瞎话哄骗自己。
李承乾很是坦然,缓缓说道:“儿臣并非愚钝不堪、对于父皇的心意一无所知,只不过稚奴乃是儿臣之手足,儿臣岂能因为忌惮他与我争储,便忍心让他一辈子被监禁在府中不见天日?父皇应当知晓儿臣之性情,如此心狠之事,儿臣做不到。”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目光清澈神态坦然,绝无一丝一毫之慌乱遮掩。
此次觐见父皇虽然是几位班底一同定计,但事实上方向宗旨却正和了李承乾的脾性,他顾念手足之情,不忍稚奴小小年纪便被圈禁起来,一辈子当一个笼中鸟兽,不见天日。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哦了一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李承乾的话语。
知子莫若父,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情他很是清楚,的确非是心狠之人,更遑论面对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
想了想,他又问道:“即使如此,难道你就不担心稚奴威胁到你的储君之位?亦或者说,你并未将储君之位放在心上?”
李承乾心中一紧,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足以父皇心中的取舍,不敢有丝毫大意,吸了口气,迎着李二陛下的目光,沉声说道:“儿臣八岁之时,便被父皇册封为太子,邀请名臣大儒充入东宫,教授儿臣为人处事、君王决断之术。儿臣时时刻刻都以帝国继承人的自觉孜孜不倦的学习着,只为了有一天能够继承父皇的雄心壮志,使吾大唐帝国永远繁荣昌盛,使得父皇亲手打下的这篇江山愈发锦绣繁华,待到将来儿臣进入太庙之中,能够毫无愧色的跪在父皇面前,说一声孩儿不负所托,未辱使命!”
说到这里,李承乾起身,一撩衣袍,跪在李二陛下面前,以首顿地,大声道:“十数年来,儿臣每日里以储君自居,更以储君之格局要求自己,无时无刻敢于懈怠,又岂能不在乎这储君之位呢?只不过这江山乃是父皇打下来的,父皇想要将这江山留给谁,作为儿子都会谨然受命,不敢有一丝一毫抱怨不满。今日父皇有易储之心,那是因为儿臣做得不够好,使得父皇觉得儿臣难以承继您的家业江山,此罪在儿臣。故而,儿臣恳请父皇宽恕稚奴之罪,准其进入中枢处理朝政,儿臣会将这些年所学尽数施展,呈于父皇面前,能与不能,自有父皇乾纲独断,无论何种结果,儿臣绝无半句怨言!”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气势很足,袅袅余音在殿中盘旋回绕。
李二陛下则有些愣忡,好似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一般……这还是以往哪个只知道唯唯诺诺、实则软弱不堪的太子么?
从小到大,这小子就从来没敢再自己面前这样说话过!
今日吃了豹子胆不成?
稳了稳心神,李二陛下细细思量一番,终于明白了太子的套路……
脸上面有些不悦,哼了一声,道:“这番话是房俊那个棒槌教给你说的吧?娘咧!你好的不学,偏要学那混账混淆视听这一套!给朕说说,是不是房俊那厮还教给你只要晋王进了尚书省参与政务,你们便私底下给他使绊子,让他不断的犯错,然后朕自然对其失望透顶,你这个储君之位就算是彻底的保住了?”
到底是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除去开始的时候有些难以接受李承乾性格上的转变而略有疑虑之外,等到静下心来,立即便看透了李承乾在玩弄什么把戏。
李承乾顿时大汗淋漓,压力山大……
不过好在之前已经预计到了这等伎俩必然会被父皇看透,所以他此刻强自鼓起勇气,以首顿地,大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被您册封为太子,乃国之储君,可这些年来难道少受了这等明枪暗箭么?身在朝堂,一人之下万万之上,这等地位就难免要面对那些个明争暗斗。若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方才算得上合格的国之储君,否则即便有父皇疼爱,却羁绊于人心算计,受困于利益纠纷,于国何益?”
这就是亮明章程了。
你说我不行,我不服;你说稚奴行,我不忿!
到底谁行谁不行,咱拉出来溜一溜,你是皇帝,江山给谁你说了算,但如果我赢了,你可以废黜我的储君之位,但你不能再说我不行!
李二陛下有些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嘿!
多少年了,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何曾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据理力争?
忍了忍,李二陛下还是没忍住,一丝笑容在唇边略微绽起,但旋即又赶紧隐去……
他这是头一回感受到太子身上有了一股子锐气,这令他这个父亲很是欣慰。
一国之主,若只懂得一味的温良恭俭、慈爱仁厚怎么能行呢?正如太子刚才所言,身在朝堂之上便不可避免的涉足利益之中,每日里面对着阴谋诡计数之不尽,更何况是皇帝!
朝堂之上那些个大臣,能够从亿万黎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执掌大权的人物,有哪一个是白给的?这些人早已在升迁之路上将阴谋诡计磨炼得炉火纯青,若是没有自信,没有锐气,没有针锋相对的手段,如何做得了天下之主、九五至尊?
一旦被大臣们压住,那就只能是一个傀儡而已……
一直以来,李二陛下最不满太子的也就是这一点,身为储君全无半点刚烈脾气,哪里能够镇得住朝堂上那些个人精?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最终断送在一个唯唯诺诺软弱不堪的儿子手里。
今日算是终于见到了太子的脾气,显然对自己时不时便会冒出的易储之心很是不满,积怨甚深啊。
嗯,这很好。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面上云淡风轻,随意道:“跪着干什么?你我父子,自当同心同力,整日里跪来跪去的这一套,实在是最无用的东西。”
“喏!”
李承乾从地上爬起,额头的汗渍也不敢擦,两腿有些发软,却强自镇定的回到李二陛下面前乖乖的坐好。
李二陛下和颜悦色,道:“你莫要责怪为父,为父非是对你不满,而是你身为储君,要拿出更好的表现才行,不仅让为父能够放心的将这江山以及整个李唐皇族交付于你,也要让朝堂之上那些个文臣武将对你心悦诚服才行,否则人心不定,灾祸不远矣!”
这倒的确是肺腑之言。
他这个人素来强势,对于自己的子嗣要求自然也极为严厉,更何况是将来要继承皇帝之位的太子?他不是对太子不满,而是对太子要求太高。
可既然是将来继承皇帝位的太子,又怎么可能对其要求不高呢?
李承乾忙道:“儿臣从未有一丝埋怨!儿臣的性命是父皇给的,这锦衣玉食是父皇给的,衔草接环无以回报,岂敢埋怨父皇?武德九年的时候,您被大伯三叔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带着天策府上下拼死反击,大战于玄武门下,当时母后抱着儿臣与丽质,还有一众兄弟在秦王府中坐困愁城,薛万彻引兵杀到府门前,扬言要将阖府上下尽皆诛杀,吓得青雀和三弟哇哇大哭,我们都以为必死无疑。当您得胜而还,浑身浴血的出现在府中,儿臣便将您视为盖世英雄,因为儿臣明白您是从何等恶劣之形势之下逆转取胜!没有父皇,儿臣来不到这人世间,更活不到现在!所以哪怕父皇让儿臣去死,儿臣也绝无怨尤,欣然从命……”
第四百五十一章 公平竞争
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非常必要,否则双方处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之中,彼此的心思只能通过某些行为举止去猜测,极易引发误解,进而导致矛盾滋生。
你觉得某一些观点,在我看来其实并无必要,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
哪怕是父子手足,沟通一样重要。
多年以来,身负重重压力的李承乾自信心渐渐缺失,面对英明神武的父皇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唯恐行差踏错引起父皇的不满,结果越是担忧,便越是导致他的行为在李二陛下看来严重不足。
对父皇的崇拜,使得李承乾资自惭形秽,逐渐演化为无边的压力,害怕自己达不到父皇的要求,这是李承乾整个性格渐渐转变的根源。
今日,李承乾面对自己有可能失去储君之位的危机,完全豁了出去,一番话说完浑身大汗淋漓,居然泛起一种通透的感觉。
似乎以往高山仰止带给他无穷压力的父皇,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而李二陛下更是看到了李承乾的另一面,似乎……却不似自己以往想象的那么差劲?
哪怕自己的确更偏爱晋王一些,但李二陛下也有着底线,那就是只要太子能够达到自己的要求,绝不会轻易废黜,另立晋王为储。
毕竟废长立幼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是他绝对不愿意承受的,不仅眼下繁荣鼎盛的局面可能经受动荡、面临危机,他的子女之间亦极有可能为此手足相残、兄弟阋于墙。
为了自己的帝国能够更好的传承下去,千秋万世永不断绝,他可以忍痛废黜太子。
但假若太子尚有一丝一毫可以培养的希望,他都不会选择这一条注定充满鲜血和背叛的道路……
李二陛下放松下来,微笑看着太子,温言道:“你我父子,血脉相通休戚与共,心里想着什么话那就说出来,这样很好。”
李承乾再次起身,坐回到李二陛下面前。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连带着觉得眼前的太子顺眼了许多,笑着问道:“你当真确定,要取消稚奴的圈禁之令,更同意朕安排他进入尚书省?”
李承乾恭谨答道:“儿臣今日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稚奴当初虽然犯错,但这么长时间的圈禁已经足够惩戒,想必他定会吸取教训。至于是否进入尚书省……自然是父皇您乾纲独断,无论让稚奴去哪个衙门,儿臣都赞同。”
“很好!”
李二陛下欣慰颔首,道:“身为太子,学识才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便是有这份心气儿,以及宽厚博大的气度!储君也好,大臣也罢,每一个人其实都在时时刻刻的面对着竞争,你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将别人压下去,而不是心虚懦弱,躲避竞争。”
他始终让认为格局与心胸比才华更为重要。
他若无格局,岂能在武德九年的时候面临绝境制定下背水一战之策略,联络长安附近的军队发动那场垂名青史的政变,并最终孤注一掷,逆而夺位?
他若无心胸,如何能让天策府那些个文豪武将死心塌地任他驱策,与他并肩作战死中求活,结果杀出一条血路,挣出金灿灿的前程?
格局,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上限,而才华不能。
没有格局,再是才华横溢的一个人也不过是一个任人驱使的工具而已……
看起来,如今的太子已经有了他最为在意的东西,相比于这些,才能略微不足、性格稍显懦弱,都不是非常重要了。
李承乾上身微微前倾,恭谨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嗯,那就好。”
李二陛下欣然颔首,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暂且退下吧,明日代替为父前去晋王府,向稚奴宣布圈禁之令取消。为父想要看到你们兄友弟恭、手足友爱,你们可以竞争,但彼此应当限制在一个程度之下,若是有谁被权力蒙蔽了双眼,那就休要怪朕不念父子之情了。”
“喏!儿臣谨记!”
“行了,你暂且退下吧。”
“喏。”
……
待到李承乾的背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口,李二陛下慢慢的喝着茶水,沉吟许久,冷不丁说道:“你说,朕若是将稚奴安排在尚书省,是否对太子来说甚为不公?”
一直垂首站在角落里的王德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躬身道:“正如太子刚才所言,这人世间又何来真正的公平呢?”
“嗬嗬……”
李二陛下笑了笑,目光投注到窗外,缓缓说道:“他嘴里说着能够接受各种不公,实则既然敢在朕的面前说说出来,就代表他心里当真有些怨气,口不对心,岂能当真?”
王德谨慎道:“佛门普度众生,就是要化解人心里的贪嗔痴三毒,此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故又称三不善根,进而超凡脱俗,成仙成佛。太子到底亦是一介凡人,这些年所承受之种种,陛下亦是历历在目,就算他心里有些怨气,也实属应当。”
李二陛下转过头来,目光森然,淡淡道:“你这老奴,也心向太子么?”
王德吓了一跳,赶紧跪地,惶然道:“老奴该死!陛下乃九五至尊,皇位最终之归属自由陛下乾纲独断,老奴岂敢置喙?老奴绝非偏袒太子,只是陛下问起,老奴不敢不答。”
朝中大臣都会尽力不掺和进储位之争,稍有不慎便有倾轧之祸,身为皇帝身边的奴婢更要一心一意只有皇帝,对于储位之争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倾向,所有的一些都要以皇帝的意志为准绳,否则就失去了让皇帝信任的立场,顷刻之间就有杀身之祸!
李二陛下冷哼一声,说道:“你这老奴在朕身边多年,朕带你如家人一般,太子、魏王、晋王都是由小看大,朕只愿你待他们一视同仁,心中不要存有任何偏向,若是让朕发现你私底下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动作,勿怪朕不念这多年的情分!”
王德以首顿地,大汗淋漓:“奴婢不敢!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只会遵从陛下的旨意,绝不敢自作主张!”
“哼!谅你也没那个胆子!”
李二陛下顿了一顿,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严重,缓了一缓,道:“莫怪朕的话语太重,储位之归属,关系到朕的江山千秋万代,自然慎之又慎,在未能彻底下定决心之前,绝对不容许有一切不可控的事情出现,从而影响朕的判断。”
顿了一顿,自己执壶添茶,又问道:“朕将稚奴安排在尚书省协助朕处置政务,到底是否对太子不公?”
王德:“……”
额地皇帝啊,您还有完没完?
我说了您敲打我,不说您却追着问,您干脆一刀宰了我算球……
李二陛下没听到回答,眉毛一竖,怒道:“你这老奴!朕说你几句就耍起性子了?”
王德:“……”
您到底让我咋样才行?
李二陛下丝毫未能体会一个老太监此刻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帝王威严受到了挑衅,一个老奴居然也敢玩个性,以沉默来表达对于自己这个皇帝的不满?
简直岂有此理!
他腾地起身,一脚将跪在地上的王德踹翻在地,怒骂道:“真以为朕不能杀了你?”
王德一骨碌爬起,涕泗横流,又惊又怕:“陛下恕罪,老奴只是不知如何回答,绝对不是故意不答陛下的问话。”
可李二陛下的思维完全在另外一条线上,余怒未歇,上去又是一脚,喝叱道:“你是在说朕无理取闹,故意为难于你?”
王德彻底懵了,只能以首顿地,悲呼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嘭嘭有声,没几下便渗出了血丝……
第四百五十二章 心有疑虑
王德磕头磕得砰砰响,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心里却又是惊惧又是狐疑:为何刚刚陪同陛下自九成宫见了那番僧回来之后,情绪便似乎处于一种易怒的状态?那番僧到底跟陛下说了什么?
外人或许以为李二陛下只是发脾气而已,但是对于他这种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来说,对于陛下最近越来越善变的脾气时常感到惶恐。以往的李二陛下宽厚包容,身边的内侍宫女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大多训斥几句便不了了之,如今却常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这几日已经鞭笞了好几个宫女,打得半死放出宫去……
这是极其不寻常的。
伴君如伴虎,面对着这样一位暴躁易怒且喜怒无常的皇帝,那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差事。
好在刚刚太子的表现不错,并未受到波及,否则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干脆就将太子给废了……如今这种状态之下的李二陛下,与以往完全不同,情绪不稳思维跳跃,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李二陛下气得不轻,不过好歹王德也是服侍他多年的老人,足堪信任,老胳膊老腿儿的挨不住他几下子,总不能给打得卧床不起。
踹了几脚之后,气咻咻的骂道:“你这老狗!居然还琢磨起佛门经义了,什么贪嗔痴三毒的,不知所谓。”
王德抹着眼泪鼻涕,任由额头渗出血丝,苦着脸道:“陛下亲近佛门,老奴耳濡目染,自然也略有体会。”
这本是一句拍马屁之语,孰料李二陛下闻听之后面色大变,冲上来又是狠狠一脚,瞅了一眼门口,见到并无他人听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低声怒叱道:“放屁!朕遵奉道家为国教,何曾亲近过佛门?这等话万万不可再说,若是朕前往九成宫面见番僧之事泄露出去,朕剥了你的皮!”
王德吓得打了个激灵,忙道:“老奴知晓,断然不会泄露一字半语!”
“哼!你最好牢牢的记得,否则朕绝对饶不了你!”
……
李二陛下发了一通脾气,觉得气虚力短两眼发花,退了两步坐下,狠狠的吁出口气,这才缓和了一些。
最近的身体越来越不堪了,精气神都衰弱得厉害,就连以往最为自傲的御女之术都常常力不从心,後宮众多妃嫔别说什么雨露均沾了,就连在最为宠爱的徐婕妤房中,都需要依靠服食药物来助兴。
似乎只有在吞下那些丹药的时候,自己才能够梦回巅峰……
但是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被外臣知晓的,否则必然流言四起,将自己与史上那些个荒唐无道的皇帝相提并论,一拨一拨的脏水往身上泼,最终众口铄金,哪怕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
他不是个糊涂人,自然也知道这种方法也只是饮鸩止渴,最终极有可能产生极其严重之后果,然而眼下大唐正值鼎盛,威压四海兵锋无敌,正是开疆拓土成就宏图伟业的最佳时机,岂能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将快速扩张的步伐放缓下来?
更何况直至如今他仍未下定决心储君之位的归属,身体更是不能出现一丝半点的毛病。
否则被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臣子们知道了,保不齐就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兴兵作乱、举旗谋逆都有可能……
为了江山,他得挺住。
为了子嗣传承,他更得挺住!
*****
傍晚时分,身在书院的房俊便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消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写着李二陛下的行踪以及一些机密的信息。
太极宫与以往的皇宫绝不相同,李二陛下是个大气的人,对待臣子推心置腹,他从不以严苛的律法去约束身边人,而是深信凭借他的能力和气魄,能够使得身边的人赤胆忠诚,绝无一丝一毫的谋反之意。
当然,他更相信自己的力量,倒是时不时的盼着能够有谁不知死活的蹦跶出来,让他拎着刀子杀鸡儆猴。
没办法,李二陛下就是这么霸气,古往今来独一无二……
所以太极宫里的消息对于一些人来说绝非什么秘密,只要是想要知道,花点心思总归是能够知道一些。
天色已经昏暗,房俊将书吏都撵出去,点起蜡烛,凑着烛光仔细的看着这张纸片上的内容。
纸上写着李二陛下今日上午出宫去了九成宫,但是当即返回……这算不得什么秘密,皇帝出宫必定前呼后拥,整个长安城都能听到动静,纸片上之所以记录这件事,是为了引出之后的内容——皇帝自九成宫返回之后,脾气很是诡异,接见太子的时候心平气和慈祥和蔼,但是旋踵之后,却又雷霆暴怒。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房俊蹙着眉将纸片凑到烛火之上,看着火苗舔舐着纸片转瞬间化为灰烬落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碾了碾,那张纸片便灰飞烟灭,再也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手肘杵在书案上,手掌托着下巴,房俊陷入沉思。
初看上去,这张纸片当中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信息,毕竟皇帝出宫这种事只要留心都可以知晓,即便是皇帝发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至于甘冒风险将这个消息送到自己手中?
但是这其中肯定有了不得的秘密,只是发送信息之人唯恐这封信息落入旁人之手,从而导致不可承受之后果。
自己上午入宫,被李二陛下拳打脚踢一顿,那时候便觉得李二陛下很是有些暴戾,而自己离开之后,李二陛下便启程前往九成宫。按说自己的谏言有关于晋王以及储位之争,为何李二陛下没有留在宫中仔细思量一番利弊得失,而是亟不可待的便去了九成宫?
午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之后自己离开,太子便去往太极宫面见李二陛下。
而这个时候,李二陛下已经从九成宫赶回来了,且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所以,事情的重点在于九成宫。
九成宫里到底有什么人或物,能够使得李二陛下的脾性发生转变,甚至暴怒无常?
九成宫乃是大唐第一离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年间,规模雄大气势恢宏,殿宇连绵占地极广,几乎占据了杜水之北的天台山大部分山峰沟壑,即便是最临近长安的宫殿,路程也在两百里左右,结果李二陛下大半天的时间便往返一次……
房俊对于九成宫愈发好奇起来。
想了想,他将卫鹰喊了进来,嘱咐道:“稍后你回府,知会高阳殿下一声,就说最近天气干燥闷热,某又闲暇无事,不妨阖家前往九成宫小住几日,九成宫依山旁水凉爽宜人,且远离外界纷扰,也好静静心,轻松一下。”
最近关中的天气的确很怪异,先是一连几天的雨水,接着又是数日的闷热,秋老虎发威固然有利于粮食的收成,但干燥的气候让人很是不适。
九成宫规模浩大,乃是皇家离宫,时不时的便有皇族前去游玩暂住,除去那几座仅有皇帝可以下榻的殿宇之外,皆可自行入住,毋须向李二陛下禀告。
卫鹰仔细记住,这才转身出门,让人牵来战马当即疾驰返回长安城。
值房里,房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扬起头负手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上点缀着的点点繁星,一时间有些心潮起伏。
前世一个默默无闻的技术性官僚,虽然身入一县之中枢,却并未有什么话语权,虽然努力的向上攀爬,然而距离权力的顶端何止亿万里之遥?
然而命运弄人,居然“夺舍重生”在一千五百年的大唐,不仅亲身参与到这个华夏民族最辉煌鼎盛的时代,更能够跻身权力的中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着朝局的走向,撬动了历史的节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时空转换,头顶这片星月,是否依旧如故?
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能否逆势而为,使得历史长河从此改道,一路向着未知的方向浩荡奔流?
一千五百年后……还会不会有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