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朱云折槛
淑景殿。
李二陛下跌坐在地席之上,手里拈着茶杯,叹口气道:“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快快长成,但是长成之后成家立业,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空虚失落,着实难捱。”
正素手斟茶的长乐公主便抿唇一笑,横了父皇一眼,颇有无奈。
多大岁数了?
居然如同小孩子一般,玩起苦情戏来……
轻轻将糕点的碟子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柔声道:“父皇这说的哪里话?父皇如今儿孙满堂,枝繁叶茂,纵然几位兄长和几位姐姐妹妹都已成亲,但宫内尚有兕子、小幺、纪王、代王、赵王、曹王几个弟弟承欢膝下,您这么说,可是要伤了他们的心呢。”
李二陛下便道:“小幺转过年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兕子虽然身子弱,但是这两年修养得不错,也得给他找个婆家了,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整日里在道观带着,青灯古佛寂然清冷的,父皇好似盼星星盼月亮一般才能看到你偶尔回一趟宫里,你说你到底想要如何?”
对于这个闺女,他算是操碎了心。
和离也就罢了,皇帝的女儿哪里愁嫁?满长安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的任挑任选,可偏偏一个都看不上。如此也就罢了,还要整日里跑去终南山的道观,修道成仙那种事情岂是那般容易?
女儿家家的,将其当成一个兴趣,偶尔修习一番强身健体陶冶情操就行了,可若是沉迷其中,成何体统?
自己动用举国之力,对于成仙之道亦是一筹莫展,弄一个天竺番僧还得藏在九成宫,炼丹制药也得偷偷摸摸,这条路着实不好走……
长乐公主低眉垂眼道:“女儿并不急,留在宫里陪伴父皇几年,难道不好吗?”
李二陛下心说那倒是也好,可关键你这一年到头的在宫里待几天?
见到自家闺女这副神情,李二陛下便无语嗟叹一声,知女莫若父,长乐这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知道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好使。
若是文德皇后还活着,她说的话长乐大抵还能听得几句……
“唉!”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真真是儿女债,还不完。
内侍总管王德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陛下,荆王殿下求见。”
李二陛下一愣,这位皇弟没事儿轻易不进宫,但凡进宫了,那一准儿有事儿。
“可知所为何事?”
王德道:“据荆王殿下说,他新近得了一顾长康的画作,特意进宫,进献于陛下。”
“哦?”
李二陛下一听,顿时双眸一亮,精神起来。
别看他半生戎马,如今又贵为帝王,可骨子里却妥妥是一个文艺青年,对于文学之爱好一以贯之,尤其是对于名家书画更是达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当初他为了得到“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身为九五至尊,居然指使大臣前往山阴县,从一个寺庙和尚那里将《兰亭序》给偷骗出来……
顾长康既是顾恺之,时人将其誉为“画圣”,出了名的“画绝、文绝、痴绝”三绝,其作品甚多,但是真迹太少,每一件都是精品,地位绝对不比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差,当即哪里还坐得住?急忙起身,对长乐公主道:“为父去去就来,看看你荆王叔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言罢,便匆匆离去。
回到神龙殿,便见到李元景一身常服,手里拎着一个卷筒,正在殿内四下张望,李二陛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盯着李元景手里的卷筒,疾声道:“当真是顾恺之的画作?”
李元景得意一笑,将卷筒放在桌案之上,从中抽出一张花卷,摊开来放置于桌上,李二陛下早就凑过来看。
这是一幅人物像,正是顾恺之的拿手绝活儿。
只见画上之人宽袍大袖、高冠博带,负手立于松树之下,衣襟敞开,笔迹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又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尤其是画中人的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开阖之间却展露出一股疏朗豁达之神韵,堪称点睛之笔,有如神来!
“好!好!好!”
李二陛下双眼放光,手指微微悬空,沿着画作上人物线条下意识的临摹,口中连说了三个“好”字。
李元景见到李二陛下爱不释手,心中得意,便说道:“这一幅《阮咸像》,乃是顾长康盛年之时所作,彼时心性成熟、技法圆融,正当巅峰。这幅画像正将阮咸那种纯洁质朴而又疏朗狂放的气质挥洒得淋漓尽致,在顾长康所有作品之中,当为佳品。”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顾长康最擅人像,所画之人尽皆传神,堪为此中翘楚。”
李元景偷偷瞅了李二陛下一眼,嗟叹一声,感慨道:“阮咸与猪同饮、一视同仁,亦能骑驴追婢、旷达癫狂,实在是臣弟心中之楷模,做人若是能够做到他那等境界,实在是不枉此生!”
“嗯?”
李二陛下满心皆在画作之中,闻言顿时一愣,回过神儿来。
堂堂大唐亲王,居然想要效仿阮咸,做一个没规矩没束缚、随心所欲恃才狂放的竹林贤者?
都说皇帝“金口玉律”,君无戏言,可是任凭哪一个臣子在皇帝面前,照样是字斟句酌,不敢说一句废话。
换言之,每一句话都一定是有所表述的……
李元景想要表述什么?
李二陛下眼神还在画作之上,心中却已经犯了嘀咕。
阮咸在居哀之时,尚能骑驴偷婢,家中饮宴之时,竟然允可猪至席上同饮……每一个正常人看来,都有些不可理喻。
而后世之所以尊其为“竹林七贤”,恰恰正是这种别人做不到的性情,认为圣贤对人物的贬损或表扬,都是推究行事的根源本心,从而判定人物的才干和品行。哪怕其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但在情理上有可通之处。
那么阮咸的可通之处是什么呢?
此人仕途不顺,特立独行,晋武帝认为阮咸好酒虚浮,于是不用他。而且更因为质疑荀勖的音律而遭到其记恨,贬为始平太守,可此人却并未因此郁郁不得志,反而从此放浪于山水之间,很是享受。
难不成,李元景送上这幅画作的用意,是想说他之前的种种所为只是人之常性,如今更是意识到了错误,打算优游山林、疏朗豁达?
李二陛下婆娑着下巴,有些始料未及。
李元景又道:“阮咸性情豁达,若是立于朝堂之上,以他的心性怕是要受不了,总比张子文窃居高位却碌碌无为要强得多。”
张子文,就是汉朝安昌侯张禹了。
这人才学精深,为人谨厚,汉成帝即位,因是汉成帝的师傅从而赐爵关内侯,登上宰辅之位。但是这人做学问天下无双,做宰辅却一事无成,班固便曾评价此人:“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意思就是这人学问精深,可当“儒宗”之赞誉,但实际没什么本事,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位居宰辅而不能胜任。
套用一句后来者的话,位居其上,却有如“泥胎陶塑”……
后来有槐里令朱云曾上书切谏,指斥朝臣尸位素餐,请斩佞臣安昌侯张禹以厉其馀。成帝大怒,欲诛杀朱云,朱云死死攀着大殿上的栏杆,大声诤谏,最终栏杆都被扯断了,后来成帝觉悟,命保留折坏的殿槛,以旌直臣。
甚至演绎出了一个“朱云折槛”的典故。
李二陛下直起腰,瞅了李元景一眼。
先是恃才旷达的阮咸,又是泥胎陶塑的张禹,你这家伙到底是想要当一个悠游山泉的竹林七贤,亦或是俯首帖耳的宰辅?
李二陛下居然有些摸不准李元景的心思了,按说他对李元景一直深怀戒心,却也从不认为他能成什么大事,但是今天的这一出却令他对李元景有些刮目相看。
阮咸隐退、朱云折槛,居然还玩起隐晦来了。
最重要的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二百三十章、不知所谓
当一个心思浅薄、碌碌无为的人,陡然之间玩起了高端,那种落差予人的感觉是相当错愕的,就好似一段朽木忽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儿,你很难去欣赏花朵的娇艳,唯有惊愕错愣。
尤其是你一时看不出他的深浅,这种感觉令李二陛下这等希望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强者,尤为难受。
想了想,李二陛下的目光并未离开画作,捋着胡须说道:“阮咸仕途不畅,非是单单因为晋武帝不喜,更不是因为其得罪了权臣,而是由于其纵情越礼、放浪形骸;张禹被称为‘尸位素餐’,固然没有举世瞩目之政绩,亦无流芳百世之成就,但其德高望重、品德敦厚,从不曾打压后晋,亦不曾卖官鬻爵,也算是拙然守城,无功无过,只是后世大多推崇朱云之刚直,从而遍地张禹之无为。”
李元景目光闪动,哈哈一笑,道:“还是陛下看得透彻,臣弟平素只知道读书,却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了。阮咸有才华却不得重用,正因为晋武帝知道,他的才华配上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性情,既有可能给政局带来动荡灾祸,张禹无才却能身居高位,乃是因为汉成帝根本不需要张禹有什么样的经世之才,更不需要他有什么惊世之举,只要他能够老老实实的坐镇中枢,以皇帝的意志马首是瞻,便足以稳定朝堂……臣弟受教了。”
一番感慨似乎油然而生,满脸唏嘘之色,甚至整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
就好似学子受到了当世大儒之点拨教诲,诚惶诚恐的予以答谢……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心里差点骂娘:这老六今日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地说话云山雾罩的,让人摸不着边际?
越是想不通,心里就越是难受,这种超脱掌控的感觉,着实令他无法忍耐。
可再是难受,自己也不好坦然询问,“你今日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得含糊说道:“正世间正邪黑白、是非对错,从来都是相对而存在,何来真正明确的界定?故而,吾等行事,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纵然身后骂名如潮,亦当视若等闲。”
反正都是说胡话,何不自己给自己洗一波?
李元景心中鄙视,面上却恭恭敬敬:“陛下所言极是……”
……
两人又对着画作品鉴一番,李元景便即告辞。
李二陛下让他将画作拿走:“此画乃是顾长康真迹,世间罕有,为兄岂能夺人所好?六郎快快拿走,若为兄想看,再让你送来宫中便是。”
他这人对于看上眼的东西从来都不择手段,但绝不是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顾长康的画作固然难得,还值不得他为此下手。
李元景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等稀世佳作,自当由陛下这等钟爱之人拥有,若是留在臣弟手中,未免盟主蒙尘。臣弟就是那与猪同席的阮咸,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李二陛下笑了笑,阮咸?
我怎么觉着你要当张禹呢……
*****
李元景走了好久,李二陛下就坐在椅子上蹙眉沉思,任凭那张画卷搁置在桌子上,却始终想不明白李元景今日的来意。
因为先前诸多事情,害怕自己收拾他,所以特意跑来说自己只是个阮咸,虽然混迹不得仕途、占据不得朝堂,却也能优游林下、享乐山泉,哪怕是与猪同席亦是甘之如饴?
不对,他不觉得李元景能够有这样的城府,若是当真让他与猪同席……他非得将猪都给杀了不可。
想要效仿张禹,哪怕没什么真本事,但窃据宰辅之位亦可使得朝政稳固、皇权安稳?
也不对,就冲着你那先前表露出来的不臣之心,不讲你凌迟处死都是朕菩萨心肠,还指望着能让你登上宰辅之位,手执天宪?
呵呵,哪怕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也不可能……
但是李元景这人固然没什么才能,却也绝对不蠢,他岂能不知自己绝对不会让他窃据宰辅之位?
不仅仅是他,任何一个宗室亲王都绝对不可能染指宰辅之位,这是国策,这个位置必须留给朝臣之首,否则何谈内朝外朝同仇敌忾、利益均沾?
……
想不明白,李二陛下干脆也不想了。
他将内侍总管王德叫来,问道:“房俊现在何处?”
王德想了想,说道:“按说这个时辰,大抵还在兵部衙门。眼瞅着便到了秋收之时,全国各地转运至辽东的粮秣不计其数,其中绝大多数要兵部居中调度,这个工作量非同小可,整个兵部衙门都快要连轴转了。”
李二陛下不着痕迹的瞥了王德一眼,他总觉得王德有些时候似有意若无意的替房俊说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让人听上去总是莫名的对房俊所作所为心生好感……
不过他并不是太过在意这些,一方面对于王德绝对信任,另一方面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身为皇帝近臣,总是难免有人以利诱之、以权谋之,只要能够严守底线,不逾矩、不过分,李二陛下自然得过且过。
他可不想真正成为孤家寡人……
便颔首道:“他在衙门里能有什么用处?崔敦礼、柳、杜志静、郭福善,这些人尽皆是能臣干吏,这些繁琐事务自然处置得妥妥当当,那小子整日待在兵部衙门里,不过是为了彰显其上位者的权柄威风罢了……你去叫上几个侍卫,咱们出宫去城南书院转转,顺道将房俊叫上,朕要检校一番书院的筹备情况。”
王德忙道:“喏!”
转身出去找人,心想那帮子禁卫和“百骑”怕是又要骂娘了,每一次皇帝出宫微服私访,这些人都得将胆子拴在脖子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就是个腰斩的罪过。
且前不久还曾闹出有侍卫实在是不堪皇帝频繁出宫,进而以“行刺”的手段来吓唬皇帝的闹剧……
没过一会儿,二三十名禁卫齐聚宫门,其中有半数“百骑”精锐,都退下戎装,换上寻常的衣服,各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豪奴打手。
李二陛下也换了一套常服,头上是软脚幞头,额前镶着一块碧玉,身上宝蓝色的直裰显得很精神,三绺长髯修剪整齐,方脸浓眉面相沉稳,迈着方步好似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富商巨贾。
见了这么多人,李二陛下眉头一蹙,下令道:“朕不过是出去转转,又不是一回两回,何至于这么多人招摇过市?你们跟在身边,简直就是告诉那些个刺客‘皇帝在此’,怕没人行刺还是怎么着?‘百骑’的人留下,其余人等速速退去,各司其职,严守宫禁。”
皇帝下令,莫不遵从。
禁卫们如蒙大赦,躬身领命,一起退去。
留下的“百骑”精锐各个颜色肃穆,手按横刀,至于心底是否在骂娘,至少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一行人策马出了承天门,直奔皇城之中的兵部衙门。
到了门口,李二陛下命随行的“百骑”留在门外,自己翻身下马,进了兵部大门。
看门的门子正要上前阻拦,跟在李二陛下身边的王德便已经亮出一块腰牌,门子识得那是皇家御用之物,惊异的看了李二陛下一眼,乖乖站在门边,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居然见着皇帝了……
李二陛下隔三岔五便微服出宫,对于闲杂人等惊异目光早已见怪不怪,如今天底下真正想要他命的人不多,犯不着战战兢兢疑神疑鬼。
他一只脚刚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正前方的衙门正堂里一声大吼:“老子就是兵部尚书,这里就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是不给你勘合印绶,你奈老子怎地?”
李二陛下顿时一张脸就黑了下来。
一旁的王德更是无语:房二郎诶,作死也不是您这么个作法儿吧?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手遮天
李二陛下负手站在正堂台阶之下,面色阴沉,眼角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娘咧!
兵部衙门、帝国中枢,你以为是菜市场,霸占了一个摊位便可以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老子身为皇帝,九五至尊,手执日月,也没敢在太极殿上吵吵一句“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你们敢奈老子何”!
简直无法无天!
崔敦礼正巧从外头进来,见到门口一个个彪形大汉腰佩横刀,心中正自狐疑,待到进了院子见到李二陛下负手站在台阶前,并未进入衙门正堂,赶忙上前见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崔敦礼心中惴惴,心忖这是谁得罪了皇帝陛下,惹得他这般生气?
迟疑着问道:“陛下何不进去正堂,亦好让微臣等聆听圣谕?”
话音刚落,便听到正堂里有人道:“这兵部乃是朝廷衙门,还成了你房二的天下了不成?”
紧接着房俊说道:“是不是某房二的天下,与你无关,在兵部这一亩三分地,就得按照兵部的规矩来,你不懂规矩,老子就教教你,省的往后你这个混账犯了大错拖累了你爹,否则,立刻就给本官滚出去!”
……
崔敦礼汗都下来了。
心说房二诶,你这到底是想干啥?
堂堂兵部尚书出言无状也就罢了,将朝廷衙门当成自己的自留地,这可就过分了。眼瞅着李二陛下似乎有爆发的征兆,崔敦礼一咬牙,大声道:“房少保,还请速速出来迎驾!”
李二陛下扭过头,看了崔敦礼一眼。
居然敢当着朕的面儿给房俊示警?
这一眼吓得崔敦礼汗流浃背,赶紧拜伏于地,讷讷不敢言。
便听得正堂里一阵脚步杂乱,须臾,一大帮子人“呼呼啦啦”自正堂内鱼贯而出,分列于门前石阶两侧,房俊一身官袍,当先而行,来到李二陛下面前一揖及地:“微臣见过陛下!刚刚在堂内办公,未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呵呵……”
李二陛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道:“办公?很好,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勤于政务,视国事为家事,视衙门为私宅,为了公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份大公无私的精神,朕甚为感动。”
崔敦礼两股战战,头都不敢抬。
王德瞄了房俊一眼,发现这位居然面不改色、从容肃穆,心底暗暗佩服,在自己衙门里头作威作福被皇帝抓了现行,竟然半点都没有觉得惶恐,这份定力等闲官员绝对没有。
只是就算你心性再好,到底是被抓了现行,想要抵赖都不成,又有什么用呢……
房俊肃容道:“微臣再苦再累,能够得到陛下这句赞赏,死亦无憾!余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嚯!
崔敦礼算是彻底服气了,这位不仅仅是脸皮厚,胆子更是大得没边儿,皇帝都气得说反话了,你居然依旧还敢皮?
李二陛下也气笑了,连连点头,咬着牙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死而后己!人家诸葛丞相当年是累死的,你房二这可不是效仿先贤,你是打算膨胀死啊!”
一众兵部官员吓得浑身冒汗,郭福善柳等人更是连连给房俊使眼色,在皇帝面前这么皮,你不要命啦?
孰料房俊却对大家的提点恍似未觉,甚至一看茫然问道:“陛下这语气怎地有些恼怒的样子……不知是谁惹您生气了?”
崔敦礼刚到衙门,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但是房俊的这个态度令他胆战心惊,就算是皮一些,也得掌握好尺度,陛下非是不能开玩笑,但你若是面对错误却诸般推诿,那可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李二陛下只觉得自己压根都痒痒,恨不得冲上去将这货给踹死,不过到底是帝王至尊,要注重威仪身份,更何况房俊好歹也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朝廷一等一的大员,总归要维护朝廷颜面,死死忍着心中火气,沉声道:“朕怎么会生气呢?朕见到房少保勤于政务,欢喜都来不及呢。刚刚与你在堂内争执之人何在?”
老子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你小子耍官威、不讲理,居然拖延官员的勘合,而那个与他争执之人敢于勇于面对兵部尚书的权威,定然是个刚正不阿的,自己将他叫出来当面对质,证据确凿,看看你小子还敢不敢给老子赖皮脸?
他这么一问,兵部众人尽皆四下张望,却发现那人居然不在……
房俊忽然大喝一声:“姜恪,给老子站住!”
众人愕然望去,才发现正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鬼鬼祟祟的摸到门口,意欲悄没声息的走掉……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到身上,那人才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走回来,在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左武卫校尉姜恪,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脑子里过了一下,蹙眉道:“姜宝谊的儿子?”
这人道:“正是家父。”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
姜宝谊出身天水姜氏,乃是三国姜维之后人,亦是官宦之后,少年是曾游学太学,接受书教,学业不长进,离开太学任左翊卫,积累军功升任为鹰扬郎将,兼管府兵,跟随时为唐国公的李渊到太原监督盗贼。
等到太原起兵,授任左统军,攻下西河、霍邑,因战功多,多次封爵后为永安县公,历任右武卫大将军。
武德年间,姜宝谊与裴寂一起抵抗宋金刚,在汾州对阵,双方交战,裴寂弃军逃走,姜宝谊被贼军捉住。高祖李渊听到后为他流下眼泪说:“他是个刚烈之士,一定不会屈服于贼人,肯定死了!”
赐予他家物品千段,米三百斛。
果然,姜宝谊不愿投降,图谋逃回,结果被杀害。
死前,姜宝谊向西大喊道:“臣未立功,有负于陛下!”
宋金刚覆亡之后,高祖李渊下诏将灵柩迎回,追赠左卫大将军、幽州总管,
其长子姜协如今官拜夏州都督,荫萌晋爵为成纪县侯,姜恪乃是次子,官爵与其无关无法继承,只能凭借家世出身在军中效力。
李二陛下心中怒气更盛。
若是个寻常兵卒,房俊摆一摆架子、耍一耍官威也就罢了,可这姜恪乃是功勋之后,欺负铮铮铁骨凛凛刚烈,死在沙场鏖战,临死之前还对大唐忠心耿耿,如今尸骨未寒,其子侄居然便要承受这等压迫欺凌,你让其他那些个功勋们怎们看?
若是大家都生气兔死狐悲之感,整个大唐的凝聚力都散了,朕还成什么千古一帝?
李二陛下今日铁了心要整治房俊,也不顾及他的颜面了,不过对付这样的棒槌就得证据确凿令其无可辩驳,否则心不服口不服,便对姜恪道:“今日有朕在此,刚刚堂中到底为何,不妨详细道来,自有国法律例维持纲纪,绝不容许欺压良善、仗着身份欺负人!”
有什么冤屈你就直白的说,有朕给你做主,谁也不能罔顾国法纲纪,以权压人!
孰料,他想象当中的愤而痛斥、据理力争并没有出现,这姜恪一脸苦色,脑袋一缩,闷声闷气道:“陛下明鉴,末将知罪!”
李二陛下:“……”
眼珠子都瞪圆了!
娘咧!
老子这个皇帝都站出来给你撑腰了,你居然连话都不敢说,有怨不敢申,姜宝谊当年何等铁骨刚烈,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窝囊废的儿子?
而且这房俊欺人太甚!
他站在这里,姜恪尚且畏惧其威势不敢说话,可见平素是何等嚣张!
李二陛下咬着牙,怒视房俊,一字字道:“好!好一个房二郎!真是官威赫赫、一手遮天啊!”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陛下,何出此言呢?微臣……何错之有?”
第二百三十二章 打错人了?不存在的!
李二陛下是真的出离愤怒了!
娘咧!
都已经被朕抓住现行了,你还敢一脸无辜的白莲花样子,真的以为挟制住了姜恪,朕就能饶的了你?
他素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先前为了保持帝王威仪,维护朝廷体面,始终压抑着心中怒火,最是见不得这等以权压人、嚣张跋扈的官员,现在怒气被房俊这一句“何错之有”彻底激发,不管不顾的李二陛下热血上涌,头脑一懵,抬腿就是一脚,狠狠的踹在房俊胯上。
口中怒叱道:“混账!当着朕的面还敢欺压良善、死不悔改,真以为朕不能打死你?”
房俊陡然被踹了一脚,整个人都有些懵,吃吃道:“陛下,就算让微臣去死,也得给个明白的死法儿啊!微臣实在不知错在何处……”
李二陛下怒不可遏,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踹,口中怒叱连连:“娘咧!做官就要做事,老子给你这个官,你让你耀武扬威欺压良善的?你爹不教你好好做人,老子来教你!”
他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但是底子还在,当年那也是跃马扬刀沙场鏖战的猛将,敢率领三千玄甲铁骑硬撼窦建德十万大军,何等骁勇?手脚的力量都不小,又是挟怒出手,不留余地,直打得房俊连连呼痛。
若是在宫里人少的时候,房俊是决计不肯乖乖挨打的,当然不敢还手,但是轻微的小动作躲过要害也不难,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哪里敢躲?
哦,皇帝打你你都敢躲,你要上天呐?
只能双手捂住脸,小臂挡在面门,只求护住英俊的容颜……害怕此后鼻青脸肿的,没办法见人。
整个兵部衙门的院子里数十人看着皇帝“施暴”,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宛如一桩桩木雕一般,连动弹一下都忘了,唯有皇帝拳打脚踹以及房俊连连含冤求饶的声音。
大家都对房俊的事情有所耳闻,知道皇帝宠爱这个女婿,时不时的惹了皇帝生气就会揍一顿,有时候抽鞭子,有时候打板子,也有时候亲自动手连打带踹……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古往今来,有谁当真见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亲自动手殴打臣子的?
还是皇帝的女婿……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拦肯定是不敢拦的,但是应不应当上前劝一劝?虽然皇帝肯定不会听他们的劝阻,但事后房俊若是埋怨大家只顾着看热闹却连劝架都不肯,不知道会不会拿大家伙撒气……
但若是上前劝了,皇帝听不听且不说,会不会恼怒之下连自己一块儿打?
人家房俊乃是当朝重臣,又是帝王之婿,翁婿之间打了也就打了,若是自己被皇帝打一顿……那不是荣耀,而是严重的危机。
大家踟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王德看不过眼了,赶紧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道:“陛下息怒,此地非是宫内,还应注意一下威仪……”
李二陛下大抵是打累了,收了手脚,喘了口气,呸的吐了口唾沫,叉着腰骂道:“娘咧!混账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事儿没完!”
房俊虽然护住了脸,但被一顿拳脚打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乌纱帽都被压扁了,身上满是尘土,他不敢跟李二陛下耍横,虽然心里窝着火,只能怒视在一旁张口结舌看热闹的姜恪,大骂道:“姜恪!你娘咧!老子偷了你媳妇儿还是拐卖了你儿子,你也太阴损了吧?看着老子挨打,你心里很爽是不是?你给老子等着!”
“呦呵!”
李二陛下刚刚喘匀了气儿,闻言怒火又腾升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当着朕的面还敢威胁他人,真以为大唐没有王法了吗?”
房俊又挨了一脚,翻身爬起来,欲哭无泪。
咱招谁惹谁了?
一旁的姜恪被房俊的威胁之言吓得一个哆嗦,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上前两步,大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事非是房少保之过,实在是末将之过失,您要责罚便责罚末将吧,实是与房少保无关!”
李二陛下一听,好家伙,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被房俊给吃得死死的,就这么怕他?
姜宝谊这等功勋之后尚且如此,若是换了一个寻常人家出身的武将,还不知道要如何被房俊整治呢!
简直是混账啊,风纪败坏、伤心病狂!
大怒之下,又欲上前,吓得姜恪顾不得君臣之别,往前爬了几步死死抱住李二陛下大腿,大叫道:“陛下息怒!此事当真与房少保无关,实在是末将自己坏了军中法纪,咎由自取!”
“嗯?”
李二陛下一愣,难不成其中当真有些隐情?
便说道:“详细道来。”
“陛下明鉴,末将在右武卫当中效力,最近被抽调至辽东,可末将不愿意去,便想要前往安西都护府,去跟突厥、跟羌胡打仗。但身为大唐校尉,首要之务便是遵从法纪、服从指挥,冲锋令下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勇往直前,焉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去哪支部队就去哪只部队,想跟谁打仗就跟谁打仗?房少保叱责末将不顾军法,末将却执意前往安西都护府,便吵了起来……”
兵部衙门的院子里,空气似乎忽然安静。
这特么就尴尬了啊……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忖老子居然冤枉了房俊?这小子吱哇乱叫的喊冤,老子一个字儿都不信,结果却果真是冤枉了他。打了也就打了,又不是头一回,这小子瞅着就是一副欠打的样子,只是这下子如何下台阶?
姜恪还抱着李二陛下的大腿呢,抬头见到皇帝神色变幻眼神游移,他也是个通透伶俐之人,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子,坏了!
自己只顾着说明真相,却丝毫没考虑到皇帝的面子问题,当中殴打臣子本身就已经有失君王之仪了,而且最后还发现打错了……
心念电转,姜恪连忙松开皇帝的大腿,大声道:“不过房少保虽然照章办事,却言语粗俗、态度恶劣!身为兵部尚书,焉能张口老子、闭口老子,还声称兵部就是他的地盘呢?故而,末将弹劾房少保!”
李二陛下捋着胡子的手立马就是一顿,嘿!
好小子,有前途!
当即颔首道:“身为朝廷命官,却全无官员之仪表,有失帝国之颜面,你弹劾得很好,便罚没房俊三月俸禄,命其自省其过,兵部上下,展开自纠自查,整肃办公作风!房俊,你可服气?”
房俊心忖我还能说什么?
您是皇帝您最大,您说啥就是啥,只得说道:“陛下教训得是,微臣知罪。”
嘴里说着知罪的话儿,神情却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兵部一众官员齐声道:“陛下圣明!”
房俊暗自翻个白眼,圣明个屁呀,一群马屁精……
……
李二陛下很是满意刚才姜恪的表现,进了兵部正堂,坐下之后便问道:“何以不愿前往辽东,反而要取安西都护府呢?”
姜恪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恭声答道:“辽东如今早已聚集了数十万兵马,皆是精兵良将,又有陛下御驾亲征,高句丽区区弹丸之地,如何挡得住陛下统御的虎狼之师?其国有若螳臂挡车,必然粉身碎骨,片瓦无存。末将托庇于陛下羽翼之下,纵然皆是可能有所封赏,却根本没有机会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受之有愧。故而末将意欲效仿先祖,前往西域,与突厥之残余厮杀征战,拼出一番功勋,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好!”
李二陛下拈须大笑,甚为满意,这等不愿托庇于祖荫,甘愿自己去打拼未来的青年令他越看越是顺眼,便指着房俊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有错也不认
李二陛下坐在兵部大堂上,对房俊说道:“这等雄心壮志,不仅要予以鼓励,更要予以支持,速速将姜恪的调令勘合给办了,再敢拖延,唯你是问!”
帝皇威严,霸气侧漏,浑然没有刚刚打错人的尴尬与愧疚。
比脸皮厚度,因为是皇帝缘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位……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狠狠瞪了姜恪一眼,无奈道:“微臣遵命。”
兵部自有规章,军中自有法纪,大唐官员素来敢于诤言直谏,从不畏惧皇帝权威,不过这并非代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据理力争。在朝堂之上若是觉得皇帝枉法徇私、不遵法度,自然可以站出来诤谏,皇帝也不会觉得没面子。但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这些个书吏平素连皇帝的面都难得见几次,若是发现原来可以随意驳斥皇帝的话语,那么对于皇帝的威仪是有着很大损伤的。
所以哪怕房俊心中再是想要坚持己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损害皇帝的面子。
李二陛下满意的点点头,对姜恪说道:“汝家祖上便是军功世家,汝祖、汝父尽皆骁勇善战、功勋赫赫,希望汝将来亦能沙场鏖战搏得功勋,升官晋爵封妻荫子,不坠天水姜氏之威名!”
姜恪被房俊那一眼瞪得胆战心惊,别看他先前敢于跟房俊硬怼,明知自己的调动不合规矩亦要耍赖玩横,但是这会儿所有气焰都在李二陛下出现之后熄灭掉,尤其是见了李二陛下有失威仪大打出手,心中对房俊的忌惮畏惧反而加深了几分。
唯恐这人事后算账,报复于他……
不过此刻皇帝已经发话,他也不敢再做推迟,更何况总算是如愿以偿,连忙道:“末将多谢陛下!定然奋勇杀敌、开疆拓土,不辍大唐之天威,不负陛下之殷望!”
管他呢,反正先去了西域再说!
你房二手再长,能够在水师一手遮天,能够在辽东大军之中影响极强,你还能将手伸到安西都护府不成?
辽东数十万大军云集,待到皇帝御驾亲征,可以想见高句丽定然在无敌兵锋之下瞬间土崩瓦解,败落覆亡。
胜利之后固然论功行赏轻轻松松便有得功勋可捞,但姜恪不屑于这等“白捡”来的功勋,男儿汉大丈夫,功名富贵就要凭着手中马槊也一腔热血去博取!
就如同房二曾经作过的那首诗:“丈夫只手把吴钩,志气高逾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就不信如今有皇帝金口御言放在这里,日后老子杀敌得了军功,你房二还敢隐瞒不报不成?
……
待到姜恪喜滋滋的离去,打点行囊准备奔赴西域,堂上官员书吏也散去,唯有房俊、郭福善、崔敦礼、柳等几位主事以上的官员陪伴在侧,李二陛下瞅了一眼兀自蔫头耷脑的房俊,咳了一声,叱责道:“不是朕不给你面子,身为兵部尚书,已然是朝廷重臣,岂能再如以往那边毫无规矩、放浪形骸?无论有理没理,都得讲究个气度涵养,大堂之上喝叱怒骂,与属下针锋相对,这成何体统?”
崔敦礼等人低眉垂眼,一声不敢吭。
只是心中难免思量:房俊大吵大嚷口出秽言固然有失体统,可是陛下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难道就很有体统、很好看?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嘴的,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面上却尽皆一幅万分认同之神情。
房俊也不敢顶嘴,私下里皮一下是可以的,李二陛下度量很大,甚至有时候会取消打趣一下房俊,但是那些话得分场合,不能乱说,否则就是蔑视皇权、对皇帝不敬,这罪名可大可小,起码眼下这等场合是绝对不能说的。
可是自己着实很委屈,不小小的吐槽一下,心里憋得难受,便说道:“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微臣领受教诲!不过微臣亦要恭喜陛下,陛下身姿矫健、龙精虎猛,实乃吾大唐亿兆臣民之福祉,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崔敦礼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不约而同的眼皮跳了一下,啧啧嘴,这小子胆子是真的大!
按理说,放在平素但凡有人恭贺皇帝,大家都要讲礼貌跟着一起恭贺一下,可是你听听房俊所谓的这个恭贺……身姿矫健、龙精虎猛,这是再说刚刚打人的时候拳拳到肉、力道十足,可那是恭贺吗?
分明就是抱屈啊!
大家都有些懵,礼数上应当附和一下,但又觉得非常不合适,都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二陛下眼皮跳了一下,瞪着房俊,缓缓说道:“怎么,朕打了你,心中不服气?”
房俊闷声道:“微臣不敢。”
既然敢这么说,那就代表还是敢的。
李二陛下“嘿”的一声,这混账明显是棒槌脾气发作,这若是僵持下去,保不齐脑袋一热就得跟自己理论一番。
说起来,刚刚自己的确有些冲动了……
只得说道:“朕今日前来,是想要让你陪着朕去书院视察一番,速速料理了手头的公务,这就动身吧。”
虽然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丢了气势,但李二陛下对于犯了棒槌脾气的房俊的确非常忌惮,一般情况下这小子谗言媚上、大拍马屁,什么好听说什么,立场也不大坚定,若是他当真犯了错,任打任骂认罚,随意你这么处置。
可一旦棒槌脾气犯了,就说明已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起码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你想要狠狠的处罚他,道理上已经输了一筹。
就是这么奸诈!
眼下若是继续惩治他,搞不好真的能让自己下不来台,比起那等被臣子顶在墙上下不来的感觉,李二陛下宁可输了气势。
兵部一众官员素手立于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对这君臣二人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反正你们是翁婿俩,谁占先机谁丢气势,跟咱们完全没关系。
只要别惹火烧身就好……
房俊见到李二陛下明显服软,也不敢太过分,便说道:“衙中事务固然繁琐,但郭侍郎、崔主事、柳主事、杜主事等人尽皆能臣干吏,平素勤于政务精明干练,并不需要微臣多费心,一些事务尽皆处置妥当,故而微臣随时可以动身。”
郭福善、崔敦礼等人尽皆心中感动。
官场之上,大多数上司都是将功劳揽于一身,错误则推卸干净,身为下属拼命苦干却很难得到露脸的机会,反倒是背黑锅的时候居多,似房俊这般当着皇帝的面将大家尽皆夸赞一遍,下属岂能不感动?
干多少活儿都带劲儿!
甚至用不着皇帝的嘉奖,只要能够在皇帝心目当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对景的时候,这就是无比坚实的资本。
李二陛下觉得自己先前的确是冲动了,这小子固然棒槌,但是对于为官之道却甚为精通,瞧瞧他经历过的这些个衙门,“神机营”自他走后便一蹶不振,工部如今奉行的依旧是他当初设立的那一套规矩,马周在京兆府几乎就是“萧规曹随”,却依旧干得有声有色,极为出彩。
每至一处,都能折腾出一番风貌,干出一番成绩,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下属都对于其深怀想念。
这样一个人,岂能坐在大堂里颐指气使、蛮横霸道呢?
当然,错归错,认错是不可能的。
便即起身,负手走到堂下,道:“拿着就走吧。”
房俊应道:“喏!”
崔敦礼等人躬身相送:“臣等恭送陛下!”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和颜悦色:“嗯,不必远送,只需尽心国事、公正廉明,朝廷自不会亏待了诸位,升官晋爵只是寻常,望诸位自勉。”
崔敦礼等人喜形于色,齐齐躬身道:“多谢陛下!臣等必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大唐有百万虎贲,何至于让尔等文官肝脑涂地?”
便在一众官员书吏的相送之中,与房俊一前一后离了兵部衙门,骑着马直奔城南书院。
第二百三十四章 玄奘回京
君臣策骑出了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南,打算自明德门出城,前往书院。
走在街上,房俊策骑在前,“百骑”精锐则分散开来护卫左右,将李二陛下围在中间,防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正自前行,忽然感觉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却大多数都向着西门方向汇聚,房俊握紧了手中缰绳,一双虎目瞪圆了不放过每一个自身边走过的人,唯恐有人行到近处忽然抽出兵刃,骤起发难。
“百骑”精锐更是一手控缰,另一手紧紧按着腰间横刀的刀柄,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便会抽刀出鞘,血溅五步!
李二陛下倒是没有太多担忧,他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天可汗”,自己励精图治给大唐百姓带来了煌煌盛世,纵然有那么一点道德上的瑕疵,但瑕不掩瑜,天下臣民还是爱戴自己的,绝不可能有人当街行刺。
只是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家中奔出,飞快的向着西门方向跑去,甚至有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奔跑时一脸热忱,神情亢奋……
李二陛下也有些懵了,这什么情况?
房俊发现行人越来越多,尤其他们一行人向南,而更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尽皆向西,他们便犹如逆水行舟一般,渐渐有些寸步难行。
房俊干脆勒马站定,举起一只手,沉声喝道:“下马,列阵!”
“百骑”精锐一声不吭,纷纷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李二陛下周围,将战马围成一个圈儿,让李二陛下待在中心,自己则一血肉之躯挡在前面,纷纷抽刀出鞘,吓得行人纷纷闪避。
小小阵列杀气腾腾,俨然有若中流砥柱一般,将浩荡的人群分流。
虽然气势不小,但“百骑”精锐早已汗流浃背,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只要面前的行人稍有行为异常者,便即挥刀斩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房俊也紧张的不行,他没有佩刀,先是命一个百骑精锐即刻冲出人群返回皇宫召集人马支援,待到那精锐钻入人群,这才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拽过一个行人,大声问道:“尔等慌慌张张,意欲何往?”
那人正自疾步奔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群格格不入之人,冷不防被人拽住,恼怒之下就待骂人,待到见了房俊的容貌,张了张嘴,瞬间软了下来,奇道:“房二郎因何在此?”
房俊仔细瞅瞅,并不认识,不过他也算是长安名流,认得他的人不知凡几,追问道:“这么多人尽皆涌向城西,到底发生何事?”
那人一脸惊异:“二郎还不知道?”
房俊气得差点一鞭子抽下去,小爷那里有闲心跟你鬼扯?身后站着的就是皇帝,哪怕不是遇到刺客,即便是被百姓发现了真容引起围观,那也是大大的凶险,当即沉着脸,喝道:“问你话就答,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人吓得一激灵,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可是个棒槌,惹不起……
忙道:“佛爷回来了!”
房俊一脸懵逼:“你说啥?”
佛爷?
去你的娘咧!脑子被狗吃了吧?
那人急忙解释:“先前有自西域而来的商贾入城,说是那位前往天竺求取真经的佛爷回来了,带着如来佛祖赠送的万部经书,已经到了城西三十里处,不久之后就将进城……”
房俊脑袋好似被锤了一下,“嗡”的一声,玄奘回来了?!
就连李二陛下也从护卫包围之中探出头来,问道:“可是那私自西渡、自称前往天竺参拜佛祖的玄奘?”
那人道:“正是!”
李二陛下挥挥手,房俊便放开这人,任由他加快脚步汇入人群前往西门看热闹。
房俊有些神思飞跃。
任何一个后世人,都对这一段历史有所耳闻,当然更多人或许只是认为这位唐僧自东土大唐启程向西,一路历经九九八十难抵达西天大雷音寺,求取真经,立地成佛。
就连一路跟着他的猴儿猪儿马儿,都修成正果……
现如今,历史的盛况就发生在眼前,令房俊愈发有一种疏离而又玄妙的体验。
他明明置身其中,正在历经这样一场注定要铭记在历史上的时刻,却又以一种超然的心态端坐云端俯瞰众生,看着他们嬉笑欢呼,看着他们顶礼膜拜,从今日起,中土佛家将会因为玄奘而进入一个鼎盛的时代,一举奠定了佛家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即便往后历经多次磨难,却依旧无可取代。
玄奘回来了,佛家即将迎来盛世,却不知袁天罡那些个道门子弟,是否做好了准备?
是依旧如同历史上那样被死死的压制千余年,还是因为自己的提醒,能够走出一天完全不同的路?
房俊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还是希望道门能够知耻而后勇,再这样一个历史的节点之上,奋发图强、有所改变,将这样一个土生土养的教派发扬光大,给予华夏子孙一个伟光正的信仰。
待到人群渐渐稀疏,皇宫的禁卫终于气喘吁吁的赶至,见到皇帝安然无恙,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
万一皇帝有什么好歹,他们都是罪人……
李二陛下站在禁卫护卫之中,看了一眼西门方向,浑然没有了前往书院视察的念头,沉声道:“回宫吧!”
玄奘回京,且带回来大量的佛家典籍经文,必将对大唐上下所有的佛家门徒产生深远的影响,朝廷对此必须予以应对,正确的引导这股流向,使之符合天下安定之政策,绝对不能破坏目前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
信仰这种东西,若是不能控制任其肆意滋长,将会是一场难以抵御的灾难……
*****
回到皇宫,李二陛下没有去神龙殿,而是径直来到政事堂,召集诸位宰辅碰头,商议如何面对玄奘回京对于大唐整个国策产生的影响,以及尽早拟定应对之法。
很快,接到消息的宰辅们便匆匆赶到政事堂。
长孙无忌一进门,便见到坐在李二陛下身后的房俊,顿时没有一蹙,先向李二陛下施礼问安,而后说道:“此地乃是政事堂,房少保既非宰辅,亦无参预朝政之资格,还是应当去到外面为好。”
房俊眉毛一扬,就待反唇相讥。
李二陛下摆摆手,缓缓说道:“今日只是临时召集诸位爱卿商讨事务,非是政事堂之例会,朝中诸臣皆可参加。况且,兵部尚书乃是朝廷重臣,理当拥有参预朝政之资格,先前朕有些疏忽了,明日例会之时,诸位宰辅不妨就兵部尚书参预朝政之事予以商讨。”
长孙无忌一口气憋在喉咙,只得摇摇头去一旁坐下。
哪里还用得着商议?
皇帝这分明就是给予房俊注定不可能进入军机处的补偿,有了这句话,怎么可能不通过房俊参预朝政的资格?
李二陛下扫视众人一眼,问道:“刚刚玄奘回京之事,诸位爱卿可有耳闻?”
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于是众人纷纷颔首,侍中刘洎道:“微臣听闻,那玄奘在天竺颇受礼遇,因其佛法精深,不少寺院尽皆邀请其前往讲解经文,名气甚大。就在前年,玄奘在曲女城召开的佛学辩论大会,大会有天竺附近十八个国王、三千个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两千人参加。在大会上玄奘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予诘难,一时名震五印。会后天竺戒日王请玄奘骑象巡游天下,宣讲说法,并邀请其参加了今年春日举行的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会后,玄奘才启程返回,历时半年时间才抵达长安。”
一旁的萧唏嘘道:“当初这个玄奘要前往天竺学习佛法,朝廷未曾准许,不予发放文书勘合,结果他居然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谁能想到竟然创出诺大的名气,达到这般成就?”
众人齐齐颔首,深以为然。
李二陛下甚至心中暗忖,幸亏魏徵这个老货死了,否则此刻怕是拍着桌子要去将那玄奘拿下,治一个违法乱纪、私自出关之罪。瞧瞧如今长安百姓对待玄奘归来的热情,一旦前去索拿治罪,怕是半个长安城都得暴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紧急会议
众人齐齐颔首,深以为然。
当年的玄奘不过是长安城中诸多僧侣当中的一个,虽然有一些名气,但是照比那些个大德高僧相差甚远,因此才没有得到优待,在当时大唐尚与突厥开战之时只能偷偷翻越关卡。
却不成想如今已经俨然佛门第一人……
李二陛下甚至心中暗忖,幸亏魏徵这个老货死了,否则此刻怕是拍着桌子要去将那玄奘拿下,治一个违法乱纪、私自出关之罪。瞧瞧如今长安百姓对待玄奘归来的热情,一旦前去索拿治罪,怕是半个长安城都得暴起来……
素来沉默少言的李绩咳了一声,说道:“如今玄奘回京,且携带了大量佛门经文,对于那些个佛门信徒来说可谓载誉而归,势必会在佛门范围之内掀起一股动荡,甚至于原本并不笃信的人,亦会形成一股皈依佛法之热潮。这股潮流是好是坏,对于大唐的繁荣稳定是有着促进作用,亦或是会造成隐患,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章程。”
若是有促进作用,朝廷自然听之任之。
但若是有隐患,那就必须横加干预,别说什么民心信仰,此时此刻的大唐帝国有实力、有底气对一切造成帝国安危隐患之敌人动刀子。
众位宰辅有些沉默,这种事谁也不能看得太过透彻,万一因此得罪了无数的佛门信徒,后患无穷。
这些人中之杰见多识广,知晓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一种统治的手段,然而信仰的狂热却是十足的双刃剑,能够将其严密控制在统治阶级的手中,便是天下稳定的助力,反之,则极有可能演变成为颠覆帝国根基的隐患,必须予以铲除。
所以必须在佛门这股风潮形成之前,予以针对部署,否则等到风潮形成,大势浩浩荡荡,再想要横加干预,所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就要数以倍计,付出的代价更是难以承受。
大家一时间心中权衡思量,都不说话,长孙无忌便说道:“房少保少年俊彦、天资绝顶,兼且行遍四海、见多识广,不知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听听,亦好让诸位宰辅权衡利弊,不妥之处予以指正。”
听上去,好似关照后辈一般,鼓励其踊跃发言,不要怕说错话,有错误大家帮着更正指点嘛。
可谁都知道,一旦房俊话语之中有瑕疵漏洞,必然会被长孙无忌逮住紧咬不放,甚至将之放大,打击房俊的声望。
聪明人这个时候就应该装怂,一言不发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然而大家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面对长孙无忌如此直白的攻击,岂能避而不战?
果不其然,房俊浓眉一扬,稍稍思量一番,便缓缓说道:“既然赵国公有此用意,那下官就说两句,略表拙见……佛门之教义,大抵是劝人向善、谦虚隐忍,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以今世因,修来世果。所以,大体上佛门是有利于天下安定的。但是,佛门毕竟是外来教派,虽然已经在中土繁衍数百年,但是其经文教义都包含了太多番邦风俗,即便多有改进,却已然有可能成为心怀叵测之辈加以利用之契机。这一点,历朝历代都已经意识到,故而都有管理僧众寺产的衙门,但下官认为,这远远不够。”
见到诸位宰辅都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房俊直了直腰,续道:“以往,朝廷管理佛门的衙门大多都设立在礼部之下,比如眼下,管理佛门的衙门便是礼部下设的祠部司,由祠部郎中掌管,未免权责太小、人员架构不够精细,难以管辖日益壮大的佛门信众规模。因此,下官建议不妨增设一个专门的机构来掌管天下教派,并且制定一套详细晚膳的法则,对这些教派予以约束监管,决不可听之任之,任其肆意妄为。”
诸人纷纷颔首,长孙无忌蹙着眉,又问道:“如何监管?”
房俊将后世的经验拿出来,从容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在大唐的领土之上,就必须服从大唐的律法。比如限制佛门擅自集会,佛门动不动就纠集信众宣讲佛法,这便给予那些心术不正之辈一个聚众蛊惑之机会,一旦有天灾**等等事情发生,极易煽动民心,裹挟民意,若不加以限制,必定会有混乱之事发生,所以,设立一个专门管理的衙门,便是当务之急。”
众人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佛门的教义是好的,但难保有人将经文给念歪了……
自从汉朝之时佛门传入中土,曾遭遇两次大规模的“灭佛”事件,一个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另一个是北周武帝宇文邕,这两位尽皆算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何以对佛门达到忍无可忍之地步?
这是有原因的。
首先,佛门破坏了国家经济。最初的佛门子弟不聚财物、不置房产,一僧一钵宣扬教义,以化缘为生,精神纯粹志向高远,但是到了后来则广聚田产、珠宝盈门,民间曾有谚语“不读华严经不知佛富贵”,“不读伽蓝记不知佛浪费”……寺庙占有了大规模的土地和财富,但他们不纳税,寺庙越多,财政收入就越少,甚至公然发放“印子钱”,将国家财政搞得一地鸡毛……
再者,佛门不服徭役、更不服兵役。佛门子弟自认是化外之人不问世事,结果当和尚的越来越多,朝廷打仗征兵都征不到。
尤为重要的一点,便是与本土教派的斗争,所谓“文人相轻,同行相忌”,便是如此。
南北朝之前,佛门与道家两教相互攻讦,佛门认为释迦摩尼的弟子来东方投胎为老子,才有的道教,但道家说老子西出函谷去了天竺,才有了佛教,所以佛教是道教的徒弟……
道家虽然不复往昔之鼎盛,但是其一直坚持“高层路线”、“精英路线”,民间不太重视,但是社会顶层人士大多为道家门徒,这两次几乎毁灭性的“灭佛事件”背后,难保没有道家推波助澜。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佛们认为僧侣属于化外之人,六根清净斩断红尘,连爹娘都不认,更不该受到皇帝的管辖,他们只需要礼拜佛祖就行了……
东晋之时有位高僧甚至写过一篇为何不礼敬皇帝的理由,传扬天下,搞得帝王将相们很是不爽。国古人骨子里认为的最正确的思想便是忠君爱国,身居化为不赡养父母、不成亲生子,现在连还不服皇帝的管,你想要上天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华夏文化之精粹,是整个统治阶级奉行的理念,你一个小小的教派敢跟皇帝叫板,哪个皇帝能够忍受?
不灭你都对不起你。
所谓“盛世佛门昌,道门山中藏,乱世菩萨不问世,老君背剑救沧桑”,这是时下大多数精英人士认可的,眼下盛世煌煌,正是佛门昌盛之时机,再加上有玄奘自天竺求取真经载誉而归这么一出儿,可以想见,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佛门必将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兴旺起来。
若是不加以管束,如何的了?
长孙无忌的见识冠盖朝堂,听闻了房俊的话语,衡量一番,觉得并没有什么漏洞可以攻击,只能闷着气作罢。
骨头里挑刺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长孙无忌可不想被房俊打脸……
李唐王朝尊老子为祖,自然尊奉道教为国教,然而眼下道门之影响力只存在于社会顶层,普通百姓对其认知不深,毕竟道门之精髓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去领悟,远远不如佛家那般“平易近人”,通俗易懂。
眼下已然如此,若是等到玄奘这股风潮蔓延开去,佛家将会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提升,道门愈发被压制。
这是李二陛下绝对不愿意看到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李义府必须踩死!
李二陛下不愿意见到道门被佛家死死压制抬不起头,这关系到李唐皇室的统治根基,但是也不好简单粗暴的予以干预,压一派扶一派,有损朝廷公正廉明的形象,难免惹来非议。
佛家影响深远,信徒广众,一旦种下对朝廷不满之印象,实在得不偿失。
而房俊所谓的增设一个衙门来专门管理天下教派,其深层用意与李二陛下不谋而合,即采用朝廷管理的方式,在看似公正的情况下予以细微的干预,只要操作得当,足以使得两大教派之间取得平衡。
将这股信仰之力操纵在朝廷手中,那才是万全之策……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环视左右,问道:“诸位爱卿,认为此法如何?”
众人找不到什么瑕疵漏洞,便纷纷赞同,连长孙无忌也闷声不语,并未出言反驳。
李二陛下很满意,这证明大家都看到了教派带来的危害,能够在危害面前摒弃成见求同存异,这一点很好。
他又问道:“既然如此,明日大朝会之后,便由政事堂拟定一下这个衙门的设立规格,各个衙门全力予以配合。另外,可有出任此衙门长官之人选?”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间心头权衡,并未出言。
房俊看了看左右,开口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人举荐,万年令李义府,乃是科举中第,文华昭显、心思敏捷,且为人严谨、勤于事务,定可胜任。”
“李义府?”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回想着这个人,似乎有一点印象,但是并不深刻。满朝文武官员数以百计,六品以上的也有百八十的,区区一个万年令,又不可能时常出现在君王面前,想要让君王对他有印象真的很难。
另一边,长孙无忌已然出声道:“老臣认为不妥!这李义府当年科举考试之时,因疏忽大意导致穿少了衣服,还是房少保解衣相赠,流传了一段佳话,其后此人便对房少保言听计从、马首是瞻,虽然举贤不避亲,但李义府其人奸狡油滑、性格轻浮,阿附权贵、奴颜卑膝,非是君子,不可当此重任!”
政事堂顿时一静。
大家都知道长孙无忌与房俊尿不到一个壶里,彼此之间更是怨仇纠葛纠缠不清,但是长孙无忌如此强烈之反对,却依旧出乎大家之预料。
你好歹也是堂堂赵国公、当朝太尉,如此赤膊上阵,也太难看了吧?
其实长孙无忌如何不知自己这般作态惹人嘲笑?
可他也没办法,如今这政事堂上就没有一个是他的心腹嫡系,无人听从他的号令冲锋陷阵,又坚决不想让房俊的人上位,不自己上阵又能怎么办呢?
至于李义府……
呵呵,天下谁人不知此人与房俊之关系几位密切,却偏偏跑去晋王府上大献殷勤,颇有献身投靠之意,谁知道这背后到底是否出自房俊之授意,意图打入晋王府,知晓晋王所有谋划?
纵然不能肯定,但这等风险绝对不能承担。
他就是要死死的踩住李义府,让朝中那些文武官员们都看看,曾经房俊的门下走狗,那就是他长孙无忌的敌人,哪怕赤膊上阵,哪怕脸皮不要,也必须狠狠的踩死!
至于李义府到底是不是房俊的人,这根本不重要,只要曾经是就行了!
想上位?
那就踩着老夫的尸体翻过去!
李二陛下也未料到长孙无忌的反对会是如此之激烈,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县令而已,至于么?
当然,他可以打压关陇门阀,可以疏远长孙无忌,但是在这政事堂上,一众宰辅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都要给长孙无忌留几分面子的,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几乎没什么印象小小六品官驳斥了长孙无忌的面子,虽然这个人选是房俊所举荐……
说起来,今天房俊能够坐在这里,就已经是逾距了的,一个连参预朝政的资格都尚且没有的官员,所举荐的人选被驳斥又有什么奇怪的?
略一沉吟,李二陛下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萧道:“太子詹事张行成可否?”
李二陛下思索了一下,颔首道:“张行成本为尚书仆射,能力卓越、德行敦厚,只因当初身体抱恙这才退了下去,如今其疗养得当,恢复得不错,是个合适的人选。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长孙无忌道:“老臣认为尚可。”
他不能逮谁咬谁,身为“阴人”,就应当引而不发、一击必中,今日赤膊上阵已属无奈,落了下乘,若是再逮住萧喷一顿,必然适得其反。
再者说了,这个管理天下教派的衙门权责极大,所需官员书吏必然不在少数,大可以此刻卖给萧一个人情,容后再对别的职位商户商讨、予以妥协,最后各有分润,皆大欢喜。
当初在瀚海都护府以及北庭都护府的人选之上,两家便合作愉快,各取所需……
岑文本亦道:“可。”
李绩亦颔首认同,刘洎等人则缄默不语,未曾表态。不过已经不重要了,那几位大佬一起赞同,这个人选就算是通过了,至于接下来的官员书吏之任用,皇帝没必要操心,政事堂的这些个宰辅们商议一番定下来,呈递给皇帝阅览一番即可,只要没有什么特别想用、亦或特别不想用的人选,基本便不会予以更改。
君臣之间,亦要推心置腹,予以信任……
最失落的便要数房俊了,不仅进门就被长孙无忌喷了一顿,颜面无存,连提出的人选亦被驳斥,看上去似乎大败亏输。
看着房俊阴沉着脸走出去,长孙无忌就觉得很爽……
直到出了政事堂,房俊站在门口石阶上抬头望了一眼,才从容向着宫外走去。
李义府就如同一条毒蛇,其危害性比之许敬宗强了不止一个等级,这等人不可收服,否则随时都可能遭其反噬,即便不能一脚将其踩死,也必须断去其上位之路。
不仅如此,还得将他牢牢的控制在手底下,绝对不可予其翻身之机会……
*****
“竟有此事?哎呀呀,房少保误我!”
翌日,李义府与房遗直等人聚会,陡然闻听昨日政事堂上的交锋,顿时大叫一声,一脸郁闷。
政事堂之中的事情涉及帝**机,按理说都是要对外保密的,但是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时不时的泄露出来,虽然无关于中枢决策,但每一件似乎都会牵扯到一些秘辛。
比如房俊在政事堂里被长孙无忌逮住了一顿狂喷,颜面尽失,比如房俊举荐门下李义府,却被长孙无忌所驳斥,而皇帝以及满堂宰辅尽皆缄默,没人向着房俊说话……
总归是一种房俊被极力打压、威风不再的印象被渲染出来,而且让朝野上下尽皆知晓,纵然房俊再是威风八面,但政事堂这等帝国中枢,却不是他能够玩得转的。
至于消息泄露之来源……自然是见仁见智。
听闻李义府这一声大叫,一旁的房遗直顿时不悦,蹙眉道:“二郎乃是帮你,能够当着陛下以及当朝宰辅的面前举荐于你,这是何等之信重?纵然这一次被驳斥,想必亦是足下的确不合适,但到底在陛下以及宰辅们眼中留下了印象,下一次再有这等机会,成事的机会便会大大增加。你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岂能口出怨言?”
他是个正直的人,素来不屑于朝堂上的那些个勾心斗角,但是毕竟出生在房家,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官场之道也算是略有精通。
在他看来没有谁能够一经举荐便得任用,只要能够将名字出现在皇帝耳中,还怕往后没有机会?
再者说了,这回驳斥你的是长孙无忌,你不去怪长孙无忌,怎地反倒埋怨其二郎来,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李义府看着一脸不爽的房遗直,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
兄台你可真是太单纯了,怪不得你们房家放任你这个长子嫡孙随便胡闹,却让房二那厮当家。
你兄弟那是帮我么?
那简直是彻底斩断了我的后路,明晃晃的害我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悲愤莫名
李义府满腹怨念,可是面对一脸懵然眼神清澈的房遗直,忽然又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这人固然愚蠢,可是心性纯粹,心底一丝一毫害人之心都不会滋生,自己与其亲近的确是藏着“曲线救国”之意,希望以此接近房俊,可房遗直却是真心想要跟自己结交。
李义府可以保证,若是自己央求其在房俊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甚至帮助自己讨个人情往上升一升,房遗直必然欣然前往,根本不会考虑是否被自己利用……
这样一个人,你又如何能对他生出怨恨之心?
可是只要想想房俊的缺德招数,顿时又气得牙痒痒。
太狠了!
房俊只是临时被李二陛下叫去政事堂,适逢其会,身上两一个参豫朝政的资格都没有,提出增设管理教派之衙门,附和了绝大多数宰辅大臣的利益,所以予以采纳通过,但是你凭什么还敢举荐担任这个衙门长官之人选?
而且房俊明知长孙无忌素来瞧他不顺眼,凡事他赞成的,必定予以反对,其余大臣又岂会为了一个连参豫朝政的资格都没有的人去得罪长孙无忌?
别看你房二在京师之中横行霸道,但是政事堂里,人家长孙无忌就是一头猛虎!
更何况,所有大臣心里怕是各有心思,谁不想将自己夹带中的人塞进去?
瞧瞧,最终的人选是张行成,一个山东世家的代表,由江南士族之领袖萧提出,然后关陇贵族予以赞同……这就说明管理天下教派乃是大势所趋,大家抱成一团,稍后这个衙门的大大小小官吏,都将由各自商讨妥协之后产生。
他李义府不仅毛都捞不到一根,反而在长孙无忌哪里留下了案底,以长孙无忌目前强势打压房俊的势头来看,无论自己是否当真房俊的人,极有可能成为那只宰掉之后吓唬房俊的小鸡仔……
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娘咧!
房二你个王八蛋,老子招你惹你了?
房遗直将李义府当朋友,倾心相交,但是他更相信自家兄弟:“吾家二郎固然脾气暴烈一些,行事有时也肆无忌惮,但心地仁爱、为人敦厚,万万不会做出断人前程这种事,李兄弟必然是误会了。”
听得房遗直言辞灼灼,李义府深吸口气,暗暗后悔自己刚才没能掌控好心思,使得心中愤怒而形于色,这可不是一贯以之的作风。
强自将怒火压在心底,起身离席,抱拳施礼,愧疚道:“是在下莽撞了,二郎义薄云天,当年对吾更有赠衣之恩,此番定然是急于举荐在下尚未,却不防被长孙无忌给生生破坏,在下却不辨忠奸,汗颜无地矣!”
不辨忠奸么?
老子分辨得清清楚楚!
以前自己也愿意鞍前马后的忠心房二,可房二却始终不曾那正眼相看自己,迫不得已之下才意欲投靠晋王,去搏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当然机会固然渺茫,但是一旦成事,巨大的获益是他愿意冒一冒险。
但晋王若无长孙无忌之扶持,焉能战胜太子取而代之?
如今长孙无忌弃我如敝履,必然已经认定吾乃房二之人,纵然日后晋王大事可期,又岂能重用于吾?
满朝上下皆以为房二对吾信重有加,实则却是斩断了吾投靠晋王之前程,往后想要在官场上厮混,就只能跟进房二之脚步,用一腔热忱去博取房二那微不足道的关心,否则一旦脱离房二之羽翼,便会遭受长孙无忌的无差别攻击。
而待在房二阵营之中……他根本就不重视吾,往后必然投闲置散,在看看房二的年纪,往后悠悠漫长的岁月里,怕是永远也不能在于仕途之上有所成就,今日之县令,便是他一生之巅峰。
待到恭送房遗直离开,李义府不仅仰天长叹,悲愤莫名!
不是我李义府无能,实在是命运不公、奸佞作祟,时不利兮锥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
晋王府。
晋王夫妻在骊山别苑暂居多日,将将回到府中,便有侍者入内通禀,说是长孙无忌求见。
晋王李治就有些挠头……
他的确觊觎储君之位,也想利用长孙无忌的权势来帮助自己,但他对于长孙无忌表现得这般急切却甚为不满。
谋求储位,那是一件事关国祚、攸关帝国的大事情,对于个人来讲更是一生之成就,父皇当年发动玄武门之变,那实是迫不得已,不得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诛灭建成、元吉。然则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太子哥哥虽然无能,但是仁孝慈爱、品行敦厚,对于弟弟妹妹们关怀备至、爱护有加,岂能用当年的老法子对待?
纵然自己成功夺取储位,那也是想要更好的建设大唐,将父皇的基业发扬光大,对于太子哥哥依旧会予以妥帖照料,断然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可是瞅瞅如今长孙无忌急迫的样子……李治怀疑一旦夺得储位,这位舅舅定然怂恿他诛除太子哥哥,永绝后患。
那是人能够干的事儿么?
可若是此刻疏远长孙无忌……李治又丝毫没有底气能够战胜太子哥哥,成功谋取储位。
纠结啊……
沉吟良久,李治方才叹息一声,起身前往前厅会见。
……
前厅之中,长孙无忌端坐椅上,王府内侍婢女尽皆束手立于两侧,见到李治入内,这才起身见礼:“老臣见过殿下……”
李治赶紧上前两步,在礼数刚至一半之时将长孙无忌搀扶起来,抱怨道:“自家舅甥,私下相见,何须这等俗礼?舅父快请上座。”
长孙无忌也不坚持,礼数施了一半,顺势起身,却坚持不肯上座。
李治只得作罢,自己在上首坐了,看着长孙无忌问道:“外甥在骊山别苑小住了几日,的确是清凉幽静,浑不似长安酷热难耐,舅父家亦在骊山有庄子,何不过去住上几日?国事固然重要,却也不可太过操劳,如今大唐国富民安,正是舅父好好享清福的时候。”
长孙无忌圆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旋即又叹息一声,道:“老臣岂能不愿闲下来呢?这一辈子都在如晦风雨险恶风波之中挣扎打滚,早已厌倦了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如今看着房玄龄优游林泉、含饴弄孙,不只有多么艳羡。只是可惜啊,老臣天生劳碌命,纵然想要退下来,但是看看如今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奸佞横行,这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更别说,老臣还想着能够扶持殿下多走一程,怎么也得憋着最后一口气,扶您上马!”
李治连忙起身,嗟叹道:“有舅父鼎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若有那日,本王衔草接环,无以为报!”
心中却鄙视:你哪是不放心朝堂?你是不放心自家的权势!人家房玄龄虽然退下去了,但后继有人,房俊完全继承了房玄龄的人脉衣钵,假以时日便是朝中一道山岭,横亘一方。可你长孙家却是人才凋零,儿子倒是不少,除去一个长孙冲,却再无一个能够支撑得起门楣、出类拔萃的人物。
虎父犬子,大抵如是……
很奇怪的,两人尽皆避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孙冲暗杀案”不谈,颇有默契。
待到重新做好,有婢女奉上香茗,李治这才问道:“刚刚听人说,昨日政事堂中房俊举荐李义府担任管理教派的新衙门长官,却被舅父驳斥,可有此事?”
长孙无忌颔首道:“确有其事。”
李治忍不住蹙眉道:“当初房俊固然对李义府有赠衣之恩,但这几年两人早已渐行渐远,李义府意欲投靠本王门下,本王亦是予以允可的。此人才思敏捷、处事圆滑,乃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值此用人之际,何方顺水推舟,将李义府推上高位,却反而要将其拒之门外、断其前程?”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以退为进
李治虽然年纪小,但是对于政治一途颇有天赋,只是从听闻来的只言片语之中,便看出李义府是被长孙无忌联手给玩残了。长孙无忌视之如敌,房俊更是不惜将其退出从当炮灰,可以想见,只要这两人尚有一人在朝,李义府就休想上位。
长孙无忌也就罢了,毕竟年迈,但是房俊的年纪权势……几乎决定了李义府前程黯淡。
长孙无忌却摇摇头,沉声道:“世人皆知李义府乃是房俊门人,他改弦更张固然被官场所不齿,人收容他的殿下也得不到什么好名声。尤为重要的是,此人表面上随和有礼,与人说话总是和言悦色,谦卑内敛,但老臣观其内心褊狭嫉妒、阴狠残忍,如今身位不显,自然低调示人,一旦大权在握,必然难以遏制,且此人笑中藏刀,绝非良善,殿下不可因其才而爱护,实当与其划清界限,不可沾染是非。”
顿了一顿,长孙无忌续道:“房俊此人固然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但是颇有识人之明,其启用之人尽皆才干突出、品德良好,日后各个都能当大用,此番他明知会遭到老臣驳斥,却依旧举荐李义府,分明就是想要借着老臣的刀,将李义府死死的压住。”
李治不解:“既然舅父已然看穿了房俊的意图,为何却要配合他的行事?”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淡然道:“还是那句话,因为世人皆知他李义府乃是房俊之人,李义府遭受打压,便证明房俊失势,就能够让那些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意识到,跟着他走,没有好前程。”
区区一个李义府,何足道哉?长孙无忌要的就是这股气势,别跟我扯那些个没用的,就算明知你想要利用我来打压李义府,我也成全你,因为只要是你的人,我就要死死压住!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不仅感受得到,更能够冥冥之中影响事情的发展,玄之又玄。
李治再有天赋,却毕竟年轻,未曾经历太多,这会儿只觉得似懂非懂,长孙无忌见其脸上懵然,也不再多解释,便岔开话题道:“明日大朝会,文武百官尽皆上殿,太子以及殿下等诸王亦会被陛下准许参豫朝政,这对于殿下来说是一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李治点点头,道:“本王已然做足了准备,对于朝中各种事务关注已久,一旦父皇问及,定然对答如流。”
能够在父皇面前表现出比太子哥哥更好的治国天赋,必然会在父皇心中留下印象,固然不能立马产生易储之心,但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日积月累之下一样一样的叠加起来,便是巨大的优势。
孰料长孙无忌听闻此言,顿时连连摇头:“不不不,殿下误会老臣的意思了,老臣让殿下好生表现,并非是要大出风头将太子压住……”
李治愈发不解:“舅父到底何意?”
长孙无忌斟酌一下用词,缓缓说道:“当年玄武门之变,直至今日依旧有人诋毁陛下残忍,不能容于兄弟,可谁知道当时是何等之凶险,陛下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因为一丝一毫的退路都没有!残忍固然是残忍了一些,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能如何呢?所以,那件事在陛下心底留下了很深的疮疤,对于手足相残、兄弟阋墙这等事最是厌恶……殿下意欲好生表现,决不可大出风头盖过太子,最好的状态,便是适当的表露出自己对于某些政务有着不同之见解,但是却碍于太子的颜面,不忍令太子难堪,不得不忍着心中政见,委曲求全,以顾全太子颜面,顾全手足之情。”
李治浑身一震,惊诧的看着长孙无忌,叹服道:“舅父当真是诸葛再是、子房复生!”
将人心能够玩弄到这等地步,普天之下,尚有何人?
这一招“以退为进”,算是彻彻底底的摸准了父皇的脉门,自己能够得到长孙无忌的鼎力相助,大事可期!
长孙无忌倒是没有多少得意之色,反而面色凝重的叮嘱道:“切切要注意房俊,那厮是坚定的太子党,一旦太子发言有误,房俊必定予以回寰,殿下若是能够寻找到其错漏之处予以更正,则更会在陛下面前留下好印象。”
太子与房俊不同,太子犯错,你要极力维护,以此显示手足有爱、兄友弟恭;但房俊若是犯错,那就要往死里打,揪住其错漏之处不撒手,而且更能够反向指明太子的错误,这可比单纯的压住太子大出风头高明的太多。
李治很是振奋,虽然早有了参豫朝政之资格,但是朝中并未有太大的事情发生,即便是东征这等举国之战,亦是早在父皇以及诸位老帅手中潜移默化的顺利实行,似增设军机处这等大事,可不是时常都有。
能够站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令年轻的晋王殿下心中充满渴望与憧憬。
这才是男儿汉应当做的事情啊……
只是可惜了李义府,这人聪慧敏捷、才华横溢,一杆毛笔写就的文章花团锦簇,少有人及,却被长孙无忌打压、被房俊猜忌,夹在这两者之间,前程一片黯淡。
若想在这两座大山的压迫之下挣出一线光明,实在是难如登天。
哎!
时也命也,正是李义府当初主动向着自己这边投靠,方才有了今日之困局,又怨的了谁呢?
*****
芙蓉园。
真德公主翻看着床榻上的吉服,红艳艳的描金缀玉,金丝线绣成的祥云透着喜气儿,但是心中却并未感受到多少婚事临近的喜悦之情。
其实她对房俊的观感并不差,一个英姿焕发的少年高官,文采风流身份显赫,不知是多少绣阁少女的深闺梦里人,整个长安城的未婚少女一个个的拎出来,愿意嫁给房俊为妾的怕是不计其数。
即便是当初在新罗的手段过于残忍,但那也只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无可厚非,起码来到长安之后,那位未婚夫婿对她们的关照还算体贴。
但是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却令真德公主甚为反感。
没有人要求她必须嫁给房俊,但眼下的形势却是若不嫁给房俊,怕是就要被一群群的饿狼扑上来撕碎了吞下肚去……
善德女王金胜曼看着妹妹俏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款款走上前去,低声警告道:“如今我们姊妹寄人篱下,你的婚事不仅仅攸关你自己的终生幸福,更攸关着整个金氏王族的安宁与否,切记不可任性。”
这妹妹心性刚烈,主意极正,万一对于嫁给房俊为妾心有不甘,指不定就能闹出什么乱子来。
“嗯。”
真德公主闷闷的应了一声,抬起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扇动,眸子里一片晶莹,使劲儿吸了一下精致的鼻子,说道:“姐姐放心,妹妹知道应当如何做。”
“哎……”
金胜曼心中也难受,从小到大对于这个妹妹简直当成女人一般宠着,如今却是在这等情况之下嫁人,谁能想到当初新罗王的后人,却会沦落至此?
不过话说回来,这门婚事虽然有一些迫不得已,好似强扭的瓜,但房俊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金胜曼端庄白皙的俏脸浮上一抹红晕,柔声道:“其实说起来,房俊这人也算是不错,文采非凡,身居高位,英姿焕发,阳刚十足,而且身体强壮……咳咳,总体来说,勉强也算的一个如意郎君了,咱们新罗男儿能够与之比拟者,寥寥可数。”
她想要温言抚慰妹妹一番,可是说了几句,却发现自己似乎满脑子都是那人的影子,几乎不经思索的便说出这些个好处来,尤其是说到“身体强壮”那一句,整颗心都砰砰乱跳。
脸儿绯红,眼波迷离,真的很强壮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大朝会(上)
真德公主一歪头,便见到自家姐姐粉面飞霞、眼波如水,一副神思迷离的模样,顿时心中狐疑,奇道:“姐姐,在想什么呐?”
金胜曼猛然惊醒,捂了一下脸颊,觉得烫的厉害,撒谎道:“今日早起,觉得有些不适,大抵是昨夜睡觉蹬了被子,有些着凉。”
真德公主便蹙着柳眉,看着一旁的侍女训斥道:“你们如何服侍陛下的?是不是离了新罗,便再也不将姐姐当作陛下看待,愈发怠慢了?”
几个侍女吓得连忙跪地,只是求饶,却也不敢说得太多。
大家每天晚上都尽心尽力的服饰,哪里曾有半分懈怠?
至于陛下脸上的红晕……那哪里是着了凉,分明是思春想男人了。不过虽然皆知那日之事,但得了陛下的警告,谁也不敢吐露半个字,只能憋在心里烂掉,更不敢让真德公主知道。
毕竟说起来有些乱了纲常……
金胜曼连忙拉住有些生气的真德公主,微嗔着说道:“不过是一时不适而已,犯得着动这么大的火气?如今吾等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自当相互扶持相信相爱,若是苛待于自己的族人,苦难的时候还有谁会站在吾等身后,同甘苦共患难呢?”
真德公主垂头道:“是妹妹鲁莽了……”
说着,她对一众侍女盈盈下拜,黯然道:“过得几日,吾便要成亲,再不能服侍在陛下身边,汝等皆是吾新罗族人,还请如以往那般尽心尽力,吾在此谢过了。”
侍女们慌忙跪地,不敢承受,尽皆起誓发愿必然好生照料陛下,万万不敢有一丝怠慢之心。
正如她先前所言那般,如今大家尽皆背井离乡,同时天涯沦落人,善德女王需要她们尽心尽力的服侍,而她们有何尝不需要善德女王的庇佑?一旦善德女王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们这些人怕是立即就要被发卖,沦为权贵人家的奴仆。
同样是奴仆,还有何处能比得上善德女王的身边呢?
“新罗婢”在大唐最受欢迎,无数人家都以买入“新罗婢”为荣,一旦沦为奴隶,便难逃被亵玩、凌虐的下场,或是圈禁起来不见天日沦为泄欲之工具,或是牛羊货殖一般随意转送他人,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休息与共,命运相连。
她们又怎敢不尽心尽力呢?
当然,有些时候即便女王陛下遭受侮辱,可若是没有女王陛下的明令,她们也不敢贸贸然上前。看似忠心护主,实则有可能给陛下以及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毕竟大唐的权贵绝非新罗那些个草头贵族可比。
最重要的是,看似陛下被侮辱,但却好像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模样,反倒是时不时的霞飞双颊眼神迷离,咬着嘴唇似乎还挺享受……
*****
七月初一,朔日,大朝会。
天朦朦亮,第一声解除宵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便有无数的马车自各个里坊的坊门中走出,车头挂着风灯,左右或有奴仆相随,宛如一条条蜿蜒的火龙一般向着皇城汇聚。
皇城三侧的大门依然洞开,上朝的官员们鱼贯进入皇城之内,最后聚集在承天门前的广场上。
一辆辆马车燃着风灯,将宫墙前的广场照得一片明亮,车马辚辚,人影幢幢,很是热闹。
官员们有的从马车上走下,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或是聊着最近京内的新鲜事儿,或是交换着对于今日大朝会上几个重点议题的意见,也有的大佬端坐马车之上,不时有门下官员来到近前施礼问安,或是站在车下小声问候几句,或是被请上车去深谈一番。
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泾渭分明。
待到房俊策马来到承天门前,原本有些吵杂的广场上顿时一滞……
倒不是多么害怕这个棒槌,毕竟这位其实还算是好相处的,只要别去招惹他,等闲并不会扑上来撕咬你。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次大朝会最大的议题便是军机处的设立,而这个由房俊提出来的军方最高衙门,却因为种种原因将其摒弃于大门之外,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可接受的现状。
尤其是阻挡房俊进入军机处的原因非是能力不足、资历不够,而是“长孙冲暗杀案”带来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所有人几乎都可以断定,今日大朝会上房俊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没人惹他,他或许的确算得上一个安静美好的少年;但只要惹了他,必定化身棒槌,谁惹他就砸谁……
事不关己者,都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儿上朝的时候,只要是跟房俊有关的事项,都要三缄其口,离得远远的,千万不能被这位将一肚子邪火发泄到自己头上来。
否则只能怪自己倒霉,估计皇帝都不会帮着自己说话……
几名亲兵部曲散在两侧,房俊策骑缓缓而行,远远的见到马周正在靠近城门的地方一辆马车内探出头来冲他招招手,便跟亲兵们低声嘱咐了几句,一个人向着马周走过去。
路过一辆马车的时候,房俊一夹马腹,手里缰绳一抖,胯下骏马敏捷的拐了个弯,自两名家将中间靠近马车,一抬手便掀起了车帘。
两个家将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上前欲喝叱拦阻,房俊却已经挑着车帘,满面春风的冲车内说道:“大家都在车下聊天,独独二位坐在车厢之内,连车帘都遮掩得严严实实,啧啧,知道的说是二位手足情深、情投意合,不知道还以为二位背着人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游戏……哎哎哎,赵国公您可是朝廷柱石、德高望重,晚辈开个玩笑而已,别翻脸啊!”
两个家将先是吓得白了脸,这会儿听了这话又把白脸给起红了,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主辱臣死,自家家主被这厮这般污蔑,家将面上无光,目光凶狠的上前,紧了紧手里的马鞭,大声呵斥道:“放肆!焉敢辱我家主?”
但是摄于房俊之威名,而且到底是当朝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始终却未敢第一时间动手。
而房俊的亲兵部曲们得了嘱咐正远远的下马歇息,见到房俊靠近一辆明显带有长孙家家徽的马车,便下意识的站起身挽住缰绳,待到见了那两个长孙家的家将上前拎着马鞭呵斥,顿时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四蹄腾空,十余丈的距离,倏忽而至!
长孙家的家将错愕之间,耳边传来马蹄轰鸣,紧接着风声呼啸,黑黝黝的马鞭在虚空之中拖出一道残影,狠狠的抽在自己脸上。
“哎呀!”
两名家将被抽得一声惨叫,跌落马背,倒在地上捂着脸惨嚎。
这一下算是惊动了四周所有的大臣,纷纷侧目望来,左近的长孙家家将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便围了上来,眼瞅着就要短兵相接大打出手。
房俊的亲兵们怡然不惧,主辱臣死,他们身为房俊之部曲,在这个年代就是房俊的私兵,是家将,也是奴仆。他们跟随房俊多年,知道有些时候自家二郎很大度,但有些时候又睚眦必报,就比如现在。
但凡更长孙家有关,先打了再说!
至于赵国公的颜面……那算个屁呀!
眼瞅着两伙人就要火并在一处,好在都尚存几分理智,知道此地乃是承天门下,万万不可擅动兵刃,都将横刀紧紧的束在身上,只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呼斥喝骂。
“住手!”
车厢内的长孙无忌一张圆脸铁青,颌下胡须无风自动,显然已经怒到极点,手指着房俊的鼻子,怒喝道:“房俊,尔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依旧安坐马上,一手挑着车帘,闻言笑道:“赵国公这话说的,未免不讲理了吧?晚辈见您的车架在此,特意过来打个招呼,您家中这些家将紧张个甚?难不成晚辈还敢将您老人家拖下马车暴打一顿?晚辈深情而来、款款而至,赵国公却不惜恶语相向,实在是令晚辈寒心。”
第二百四十章 大朝会(中)
房俊不阴不阳的讥讽一番,说完还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车厢内的萧。
萧这个尴尬啊,闹了个大红脸。
抡起关系,他与房俊乃是姻亲,更隐隐有结盟之势,但是这官场之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盟友,更没有绝对的敌人,无论是管理天下教派的衙门,亦或是即将设立的军机处,萧家都与长孙家有着一致的利益,合则两利,岂能怒目相向,将家族的利益弃之不顾,只为了一个姻亲?
更何况这一次房俊已经明显的被排除在军机处之外,所有的利益都与房俊无关,他再是亲近长孙无忌,也算不得是背叛房俊。
但无论怎们说,这般被房俊直接撞破,也难免尴尬。
谁特么能想到都躲在马车里了,这个棒槌居然不讲道理的直接走过来将一切都赤条条的掰扯开来,矜持呢?涵养呢?
这特么真的是个棒槌啊……
长孙无忌到底还是有城府的,“阴人”的绰号不是白叫的,心中斟酌一番,知道此刻若是在这里将事情闹大,最后必然不管谁有理谁无理,陛下的责罚大抵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不偏不倚,绝无偏袒。
军机处即将设立,房俊已然被排除在外,他就是个光脚的,此刻怕是正憋着劲儿的想要闹事,就想要将自己给拖下水,闹得不可收拾之际,搞不好自己还真就被他的牵连了……
这口气必须忍!
深深吸了口气,长孙无忌捋着胡子,面沉似水,冲着车厢外的家将们挥挥手:“都退下!房少保前来与老夫打个招呼,那么紧张做什么?”
家将们只得忍着愤怒,将那两个被马鞭抽得脸上皮开肉绽的家伙扶着退往一旁。
房俊也对自己的亲兵道:“你们也是,某只是过来跟赵国公打个招呼,那么紧张干什么?纵然赵国公喜好那等‘谷道热肠’之事,某又不喜欢,还能被赵国公强迫了不成?都退下!”
“喏!”
亲兵们忍着笑,在马背上右拳锤击一下左胸,施礼退下。
车厢内的长孙无忌气得脸都黑了,怒道:“放屁!再敢胡言乱语,真以为老夫不敢跟你翻脸?”
一旁的萧亦摇头叹气:“二郎此语不妥,失理太甚,失理太甚!”
大家虽然岁数差了一些,但层次相差却不大,玩笑可以开,嘴上的便宜也可以占一些,但是这般侮辱一个当朝太尉,的确太过。
更何况还将他这个太傅也给牵连在内……
房俊倒是见好就收:“对不住了,某这个人素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唐突了赵国公,着实抱歉。下官这就离去,不打扰二位鸳梦重温、再续前缘了,哈哈!哎哎哎,说好的开玩笑的,赵国公别生气……”
车帘放下,马蹄声远去,车厢内的长孙无忌气得狠狠一拍茶几,怒道:“竖子无礼,安敢如此!”
萧苦笑道:“赵国公明知这下子实在惹您生气,何苦与他一般见识?您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得意,气大伤身,还是忍耐一些为好。”
正说着,车厢外马蹄声又响起,紧接着车帘再一次被挑开,露出房俊似笑非笑的脸,这回是对着萧说道:“对了,昨日淑儿还曾念叨着有些想家,江南太远,也只能就近回去萧府见一见亲人,待会儿下了朝,晚辈便和淑儿一同前往萧府,也正好有些事情与萧太傅商议一番,还望萧太傅莫要闭门谢客才好。”
萧心惊胆跳,一嘴苦涩:“二郎说得哪里话?萧府便是你们夫妻二人的家,只要想来,老夫随时扫榻以待。”
房俊笑道:“还是萧太傅深明大义,那个啥,不叨扰二位了,你们继续……”
放下车帘,在此离去。
车厢内,两人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萧叹息着苦笑道:“今日实不该与赵国公在此处交谈的,那厮最是睚眦必报,现在见了你我二人车厢密谈,心中定然极不舒服,以为实在谋算于他,今次若是不能给他一点好处,怕是要没完没了、纠缠不清。”
说是家族利益为重,但是说到底房俊才是他的亲戚,这般与长孙无忌密谈,总归是要理亏。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也知道萧不愿得罪房俊,闷声道:“那是你萧家之事,与老夫何干?你要给他好处,尽管给他便是了,只要你舍得就好。”
萧笑道:“有舍才有得,舍得之间,谁又能算得清?只要有赵国公这句话就好,以免到时候误会老夫与房俊合谋导致你我之间疏远。”
长孙无忌倒是大度得很:“萧太傅放心便是,老夫若是这点肚量也无,岂非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萧颔首道:“您理解便好。”
长孙无忌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双眼闪烁着光芒,心中自由谋算。
*****
卯时初刻,承天门城门洞开,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卫自宫门之内鱼贯而出,脚步锵锵,整齐划一,手里的长戈寒光闪现,杀气腾腾。
待到禁卫们分列城门左右,方才见到内侍总管王德自门内走出,大声道:“南文武百官,入朝觐见!”
“喏!”
一众等候于此的官员们轰然应诺,早已按照官职大小列好的队伍,鱼贯进入承天门,踏入太极宫。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文武官员们沿着道路径直来到太极殿,等级高的官员进入殿内觐见皇帝,等级不够的官员只能留在殿外,束手而立,若是殿内议事之时牵涉到谁,才能准予进殿面圣,
太极殿内,烛光高燃,亮堂堂一片堂皇。
李二陛下早已身着龙袍高居御座之上,文武百官上前齐齐躬身施礼,李二陛下这才摆了摆手,道:“免礼平身!”
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文东武西列成一排,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了,其余品阶不够的官员就只能按照各自的官职划分,依次站在各自主官的后边。
前排有座位的官员,各个紫袍玉带白须飘飘,唯有房俊参杂在一众老者当中,英姿勃勃气度不凡,甚是醒目。
大朝会开始。
尚书左仆射李绩首先出班,启奏道:“陛下明鉴,臣恳请改葬隋恭帝。恭帝年在幼冲,遭家多难,一人失德,四海土崩。然其毕竟乃皇朝正朔,自武德二年病逝之后,一直不曾以国葬之礼相待,如今大唐四海威服、陛下一统山河,当予以前朝帝王应得之礼遇,以彰显旷达厚德,垂拱万世。”
李二陛下高居御座之上,虎目如电,扫视群臣,沉声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或许有棒槌,但绝对没有傻子,李绩开门见山便提出这么一件事,显然事先早已与陛下沟通,得到允可,甚至于或许根本就是陛下之授意,谁脑子进水了才会反对。
而且隋恭帝杨侑当年根本不过是高祖李渊所挟持的傀儡,高祖皇帝羽翼大成、根基稳固之后即废黜隋恭帝,自立为帝,建立煌煌大唐,说起来隋恭帝也算是功臣,岂能薄待?
御史中丞刘洎启奏道:“恭帝性聪敏、有气度,然懦弱孤僻,未有煌煌气象,况且大隋气数已尽,恭帝能够顺应天命,将国祚禅让与高祖皇帝,此举开明大义,应当有国葬之待遇,微臣赞同。”
其余大臣亦纷纷附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稍后自有吏部跟进,拟定隋恭帝的待遇规格,为其建造陵寝,择日改葬。
胖乎乎的太子李承乾就站在李二陛下左手边,见到太极殿上安稳下来,这才出班,启奏道:“父皇,儿臣有本启奏!”
李二陛下温言道:“太子有何事,尽管奏来。”
“喏!”
李承乾一振衣袖,大声道:“如今帝国鼎盛、兵精粮足,单单辽东汇聚之虎贲便达数十万之多,全国各地折冲府所统御之府兵、募兵,数量更是不可计数。如此庞大之军队,所涉及之军务自然繁冗,稍有延误,便是贻误战机之大错。故而,儿臣请求设立军机处,协助父皇掌帝**政,统御全国兵马!”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朝会(下)
此言一出,坐在殿上的房俊顿时看向李二陛下。
由此看来,设立军机处之事已经被李二陛下交由李承乾主导,不出意外将会在军机处当中占据一个位置,这算是提前培养太子的军中势力,若非对太子很满意,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安排。
太子的储君之位已然越来越稳固了,最起码李二陛下愿意亲自扶持太子,甚至加以培养,而不是以往那般放任自流,任凭兄弟几个争来抢去……
明白皇帝用意的自然不止房俊一个,一时间大家心思各异,略显沉默。
最好的皇帝会努力平衡天下的利益,但从未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真正做到这一点,大臣们的述求总是难以平衡,会因此而结成派系,争夺利益,甚至与皇帝展开斗争。
李承乾若是能够顺利接班,自然大多数人皆大欢喜,但总归会有那么一部分人利益受损。
……
房俊看似老神在在不言不语,实则眼尾一直盯着长孙无忌,见到长孙无忌意欲起身,顿时麻利的站起:“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身子依然起来一半的长孙无忌猛地一顿,差点闪了老腰……
李二陛下瞟了房俊一眼,嘴角一抽,他高高在上,自然将殿中一切都尽收眼底,那边长孙无忌意欲站起,这边房俊就起身奏禀,若不是刻意为之,岂能那般凑巧?
这小子忒坏……
捋了一下胡须,说道:“有话就说。”
房俊不在意李二陛下略显不悦的语气,振振有词道:“太子之言,实乃老成谋国。以往大唐军政一体,万事皆有政事堂总裁,而后递交陛下阅览批奏,虽然权责统一,可毕竟政事堂诸位宰辅有些出神文官,未曾上过战场,对于军事并不精通,难免有贻误战机之可能。眼下诸位宰辅尽是追随陛下南征北讨的一代亮相,上马可定国,下马可安民,出将入相文武兼备,可是将来的宰辅未必能有这等阅历,苦读诗书一笔文章,怎懂得战争之残酷暴烈、战机之稍纵即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文官主政,武官从军,犹如人之臂膀,定可协助陛下鼎定江山,缔造锦绣盛世。故而,微臣赞同太子殿下之提议!”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心里很是不屑:你小子说得头头是道,这根本就是你所提请,自然说得动听。可若非长孙无忌意欲站起启奏,你小子怕是就打算一声不吭了吧?
抬起头,环视一眼重臣,缓缓道:“各位以为如何?”
大臣们心想还能如何?话都让房二一个人说完了,咱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那还不如不说。
便即齐声道:“太子殿下深谋远虑,吾等赞同。”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军机处的设立会使得军方从政事堂分离出来,等同于一下子又多了好几个炙手可热、权责滔天的职位,谁能不心生觊觎呢?
反对才是没道理。
“前些时日,朕与几位宰辅亦曾商议,这军机处暂时拟定五位军机大臣,组成与政事堂相似的议事制度,有不决之事,少数服从多数,进而奏报于朕定夺,不过朕会充分尊重军机大臣,等闲并不会对军机处的决议予以更改,故而,军机大臣可谓位高权重,乃是帝**队之柱石,人选便必须慎之又慎。诸位爱卿,认为谁可担任这五位军机大臣?”
殿上稍微静了一下。
朝野上下,衮衮诸公,实则能够有资格担任这个军机大臣的人选屈指可数。
工部尚书张亮出班启奏:“微臣举荐赵国公,赵国公精忠为国、功勋赫赫,乃陛下之肱骨,足可胜任。”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御史中丞刘洎道:“微臣举荐河间郡王,河间郡王乃吾大唐宗室名将,亦是陛下之手足,实至名归。”
李二陛下目光闪动,缄默不语。
“微臣举荐吏部尚书李道宗。”
“微臣举荐卫国公李靖。”
“微臣举荐英国公李绩。”
“微臣举荐卢国公程知节。”
“微臣举荐兵部尚书、太子少保房俊……”
嗯?
大殿上瞬间一静,大家都瞪圆了眼睛,惊诧的看着举荐房俊的御史中丞李绩。
老兄,你有没有搞错?
这件事大家虽然未曾聚在一起商讨,但是私底下早已达成了默契,不管“暗杀长孙冲”那件事是否房俊所为,都要拧成一股绳将房俊狠狠的压下去,以此达到杀鸡儆猴之目的。
否则往后大家都这么干,看谁不顺眼就派人暗杀,还想不想睡觉了?
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争权夺利也得在一个框框之内,不能恣意妄为肆无忌惮,反正成功失败最后都是锦衣玉食,“暗杀”这种事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决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你现在跳出来举荐房俊,你要干啥?
长孙无忌当仁不让,站起身横眉立目:“不可!如今犬子刺杀一案尚未水落石出,房俊依然背负嫌疑!这等身负刺杀嫌疑之人品德恶劣、手段暴虐,焉能成为帝**机之大臣?”
说着,他又面向皇帝,大声道:“老臣坚决反对!”
有他打头阵,大臣们纷纷表示反对,李承乾站在那里,颇为担忧的看了一眼房俊,他不知道刘洎为何会跳出来举荐房俊,这件事事先并未商议过,他一无所知,但是看眼下朝堂上的形势,除非父皇坚决支持,否则只能作罢。
坐在一侧的魏王李泰体型庞大,微微阖着眼,似乎对一切不闻不问。
倒是晋王李治略微有些兴奋,他也料不到房俊居然贼心不死,还想着觊觎军机大臣的位置,真真是痴心妄想啊……
反倒是房俊低眉垂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见喜怒。
……
刘洎心里也为难啊,感受着一双双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扎在身上,咽了口唾沫,赶紧说道:“微臣举荐房俊,担任军机处枢密。”
军机处……枢密?不是军机大臣啊!
众臣这才齐齐吁出口气。
娘咧!
你大喘气啊?
吓老子一跳!
不过……这个枢密却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刘洎也不等人询问,自顾自说道:“军机处总掌天下兵马,处置应急军机,责任之重大、事务之繁冗,只依靠几位军机大臣显然是不够用的,故而微臣建议,于军机大臣之下增设军机枢密若干名,协助军机大臣处置军务,拾遗补缺,恪尽职守,定能大大提升军机处之效率。”
说完,他便低眉顺眼的坐下,任务完成了,以后哪怕他洪水滔天,也跟他没半分关系。
……
诸位大臣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既然形成了默契,要死死压住房俊,即便是一个军机处的枢密也不能让他担任。
但是紧接着一想,人家房俊无论身份地位功勋都已经足够胜任一个军机大臣了,现在硬生生给他截断了晋升之路,心中的怨气怕不是早已快要爆棚,若是连一个军机处的枢密也不让人家得手……谁晓得这棒槌会不会发疯?
对于房俊的睚眦必报,大家深恶痛绝的同时,又满怀忌惮。
然后再一想,这个军机处枢密岂不是同政事堂里参知政事一样,等同于军机大臣的替补?一旦军机大臣出缺,枢密就是接班顶替的人选啊!
说到底,军机大臣总共就五个,对这个职位觊觎的却不在少数,僧多粥少,难免遗憾。别看大家心里都有支持的对象,可是若自己亦能晋位军机处,哪怕只是一个枢密,那也是大大的进步啊!
要不……支持房俊一下?
既可以消弭房俊心中的怨气,又能顺势扯出一波讨论,搞不好自己浑水摸鱼也能成为枢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朝会(续)
就在大家还在顾虑纠结之时,有人道:“老臣赞同刘中丞之举荐。房少保功勋赫赫,率领舰队横行七海,为大唐之商路开疆拓土,亦曾率军鏖战西域,两战突厥狼骑,更兵出白道、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封狼居胥山、勒石燕然,将大唐北疆之边界一直拓展之北海,其功绩放眼朝堂,亦是寥寥可数!只是其固然功勋卓著,但到底刚及弱冠,总掌全国兵马难免经验匮乏,若是能够成为枢密,辅佐军机大臣料理军务,亦能快速积累经验。吾等老臣皆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这帝国往后还是要依靠年轻一辈顶上来,协助陛下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自当早作培养,未雨绸缪。”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宋国公、太子太傅萧。
虽然大家都有些不齿,认为这是萧“举贤不避亲”,不过对于他的话也深感赞同,朝堂之上有时刻充满朝气,不能总是一群老家伙在这里当家做主,总归是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的,否则等到将来老家伙退下去,年轻人冷不丁顶上来缺乏经验,岂非误国?
工部尚书张亮道:“微臣赞同萧太傅之言,房俊惊才绝艳、功勋赫赫,应当予以一个枢密之职,使其跻身军机处,否则若是任用他人,何以服众?”
他算是被房俊给坑惨了,既要站在长孙无忌一边确保自己的政治地位,又不敢得罪房俊……
河间郡王李孝恭亦道:“微臣亦赞同,如今帝**队大规模装备火器,独步天下纵横无敌之余,却也几位缺少精通火器战法的将领。房俊乃是火器战法之创始,其胸有沟壑、谋略过人,应当与其进入帝**队中枢之资格,继续在火器战法研发、创新、完善上精益求精。”
这是实话。
火药由房俊研发,火器由房俊而始,更在他手中大力提倡,这才铸就了肆虐七海纵横不败的无敌水师,更以一卫之军荡平漠北,覆灭薛延陀。不出意外,即将开始的东征之中,火器依旧会大放光彩。
可以说,房俊一力主导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军事变革,如今就连“军神”李靖,“常胜将军”李绩,程咬金尉迟恭这等名将都开始潜心研究火器战术,在大唐军界,房俊早已成为新一代的标杆,“军神”一般的人物。
作为军方中枢的军机处若是没有房俊之加入,如何服众?
长孙无忌一口气憋在胸膛,咽不下吐不出,很是难受。他早已将大臣们默契的达成一致,无论如何不能让房俊晋位军机处大臣,却没料到房俊退而求其次,弄出来一个军机处枢密……这厮太过奸诈油滑。
而且现在大臣们纷纷表态予以支持,因刺杀案而临时结成的联盟不攻自破。
大臣们愿意打压房俊,杀鸡儆猴、惩前毖后,但又不愿当真往死里得罪房俊,军机处大臣当不了,若是连一个跑腿办事的枢密都要给拦下来,那必定将房俊得罪得死死的。
如果大家齐心协力真的能将房俊压死也就罢了,这种事情他们也不是干了一回两回,无论是当初战功彪炳的李靖,亦或是号称最“宗室第一名将”的李孝恭,不都是被他们煽动起舆论,进而别李二陛下投闲置散么?
但房俊不同。
或许大家联合起来可以压制房俊一时,但是等到将来太子上位,房俊顿时鱼归大海、龙上九霄,今日谁打压他,保不齐来日便十倍百倍的奉还。
依着太子殿下对于房俊的重新与倚重,到那个时候谁能挡得住?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干脆顺水推舟,任由其进入军机处,往后见了面也好说话……
尤其是萧,令长孙无忌十分恼火。
和着刚才在宫外你说什么必须得给房俊一些好处,否则那厮没完没了,感情是在说房俊进入军机处担任枢密这件事啊?
老子还以为是在别的地方给些补偿呢!
你这边跟老夫商议着军机大臣名额之归属,那边又卖了房俊一个好,这里里外外的好人都被你给做了,就只有老夫吃亏?
长孙无忌心里别提多憋屈了,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窝心过,他咬着牙憋着劲儿,等着待会儿让从萧那边报复回来。
……
御座之上,李二陛下抬起手,制止乱糟糟吵成一团的朝堂,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次大朝会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廷推军机大臣之人选,待到军机大臣的人选确定,再商议其他不迟。”
他环视一周,道:“英国公,政事堂就军机大臣之人选,可否拟定一个名册?”
李绩起身,肃容答道:“启禀陛下,自然是有的,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共同商议,共拟定赵国公长孙无忌、微臣、河间郡王李孝恭、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五人担任,恳请陛下圣裁。”
李二陛下蹙着眉,心中斟酌一番,觉得这五人无论能力、名望、地位,尽皆无可挑剔。
只是卫国公李靖的名字,令他略微有些踟躇。
毕竟当年玄武门之时,李靖置身事外不曾参与其中,令李二陛下心中始终有块垒难消,即便之后李靖发誓效忠,亦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更功勋卓著当朝少有匹敌,却依旧得不到李二陛下的完全信任。
这就是使得军权在手的李靖不得不激流勇退,壮年致仕……
如今李靖已然渐渐老迈,再一次起复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直接便成为帝**方核心大佬之一……是否稳妥?
他尚在这边权衡,后排又一人出班上前,启奏道:“微臣启奏!宋国公萧乃是国之干臣、朝廷柱石,下官甚为敬佩。然而军机处乃是帝**队之核心,处置全军之要务,必须富有带兵杀敌之经验、临阵决策之能力,宋国公毕竟乃是文官,恐怕处置军务的能力有限。以微臣之见,荆王李元景,似乎更为合适。”
众人齐齐一看,原来是尚书左丞宇文节。
居然举荐荆王李元景?
简直胡闹嘛!
虽然他反对萧的理由听上去似乎挺充分,可荆王从不曾上过战场,更不曾统御兵马,只怕还不一定及得上萧呢,毕竟后者担任宰辅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却是一愣,下意识的就想起那日李元景前往宫中赠画的场景来。
阮咸狂放不羁,隐居山林?
张禹庸者碌碌,官至宰辅?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李元景的真实意图,现在听了宇文节的话语,隐隐间有些了然了。
没能力?
没问题,身居宰辅谁规定就必须有能力了?惊才绝艳之人不一定就能使得江山锦绣、皇权稳固,反而与皇权掣肘、多有威胁,稍有不慎便造就一代权臣,皇权旁落;而碌碌无为之人相对起来心思便单纯得多,只能依靠着皇权上位,也只能依靠着皇权稳固宰辅之位。
军队乃是皇权之根基,朝政可以糜烂,大臣可以背叛,但军队必须牢牢的掌握在皇权之手,否则便是倾覆之祸。
什么人最可信任?
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是对于李唐皇室来说,自然是宗室子弟最可靠。
因为哪怕有一天谋反了,天下依旧是李唐之天下,国祚不变,社稷不变。
而且李元景怕是也想要借此来向他这个皇帝表达一种意愿臣弟我愿意当一个泥胎陶塑的军机大臣,以此来美化陛下您兄友弟恭的美好愿望……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心中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点,的确打动了他的心,对于李元景,他一直纠结犹豫,想要将其剪除,却唯恐再一次背负杀兄弑弟的恶名,若是放任自流,又担心他贼心不死,阴谋篡逆,到时候还是得杀掉……
如果李元景当真回心转意,断了篡逆之念想,愿意老老实实的当一个张禹那样的宰辅,倒也不失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第二百四十三章 弹劾长孙无忌
李二陛下素来不吝于赏赐自己的兄弟,当然抄刀子的时候也绝不会心软。
玄武门下杀兄弑弟,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讲都不是美妙的体验,一母同胞的兄弟临死之时那愤怒而哀怨的目光,令李二陛下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惊起一身冷汗,若无必要,这种滋味他实在是不愿意再尝试一次。
所以他对于李元景的小动作一忍再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李元景自己能够醒悟,蜉蝣撼树、螳臂挡车,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美美的当一个尊贵荣宠的大唐亲王不好吗?
思绪如潮,心念电转,沉吟半晌之后,李二陛下方才缓缓问道:“诸位爱卿,以为荆王可否适合?”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荆王?
这算是个什么人选?
高祖诸子,尽皆人中龙凤,尤其是嫡出的几个儿子,隐太子李建成,李二陛下,齐王李元吉额,各个一时豪杰、惊才绝艳,即便是其余庶出的儿子,也能力卓越。
但是唯独荆王李元景,自幼在几位兄长光芒万丈的照耀之下黯然无光,文不成武不就性格亦是懦弱,偏又好高骛远、成就有限,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进入军机处担当军机大臣,统御全国兵马、参赞帝**事?
但是旋即,大家便有些领悟了皇帝的用意。
军权素来是帝王不可染指之权力,历朝历代,让宗室子弟担纲统帅者数不胜数,河间郡王李孝恭固然战功彪炳、能力超卓,但到底只是偏支子弟,非是皇帝血亲手足,身份上照比荆王就差了有一层。
大家都认为荆王无才无德,或许陛下看上的正是这一点。
没能力有时候其实也是好事,既能够彰显皇帝重用兄弟的浩荡胸怀,若是心存反志造起反来威胁也不大……
朝堂之上一时间有些沉寂。
良久,萧才不得不出班,鞠躬沉声道:“老臣以为,荆王勤勉谦逊,夙闻《诗》、《礼》,早称才艺,诚孝之心,无忘于造次;风政之举,克著于期月……天家手足情深,正当其时,故荆王再为合适不过。”
说话得文绉绉的敞亮,心里却满是苦涩。
他不明白皇帝属意荆王李元景是当真想要扶持一个泥胎陶塑的傀儡给天下人看,还是单纯的警告他莫与长孙无忌走的太近。
可惜自己一番谋划,居然被皇帝排除在军机大臣的人选之外,殷殷期盼最终化为一场空,甚至还因此惹得房俊不满,真真是何苦来哉……
李二陛下看了萧一眼,容颜沉稳,缓缓说道:“那就加上荆王吧,再有赵国公、英国公、卫国公、河间郡王,五位大臣尽心王事、辅佐于朕,共同料理天下军务。”
众位大臣齐声祝贺,长孙无忌、李绩、李孝恭更是齐齐上前谢恩。
至于卫国公李靖,因为依然致仕未有上朝之资格,所以根本不在朝堂之上……
李二陛下又道:“刚刚刘中丞之言,朕觉得颇为合理,军机处乃是帝**事中枢,军务繁冗,事务杂多,岂能单单依靠几位军机大臣事必躬亲、亲力亲为呢?增设几名枢密,协助军机大臣处置军务,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大家议一议,都有谁能够胜任这个枢密的职务,畅所欲言,不必忌讳。”
闻言,大臣们纷纷兴奋的举荐人选。
本以为五位军机大臣的人选落不到自家头上,也不敢奢望这个,但是陡然之间出现了枢密这个职务,且人员名额尚未固定,自然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军机大臣的位置是没希望了,可退而求其次,能够捞到一个枢密的职务也不错,万一将来某一天立下规制,往后这军机大臣一旦缺额,就要从枢密当中递进呢?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因为枢密之人选亦是熟悉军务、能征惯战之辈,资历、地位上或许照比军机大臣低一些,但毫无意外也唯有有数的那么些人能够胜任。
大殿之上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官场之上最重视利益均沾,你有天下的能耐也不能一个人将好处都给吞下去了,军机大臣的位置已经是你们的了,难不成连枢密这个职位亦想要染指?
那可就犯了官场大忌,即便是地位崇高如他们,也不得不避讳一二。
长孙无忌心中最是郁闷。
他全算万算,舍去了极大的代价才将房俊狙击在军机大臣的职位之外,却没想到房俊居然别出心裁,退而求其次的鼓捣出一个“枢密”来,若说房俊担任军机大臣还不够众望所归,可以设置障碍将其阻挡,但区区一个枢密的职位,谁还能拦得住房俊?
放眼朝堂,军政双方,实在是找不出十个能够稳稳将房俊压制下去的大臣,这也就意味着房俊必定要入选,否则别说李二陛下不干,文武百官、贩夫走卒亦会认为不公,对于朝廷的声望打击是很大的。
所以到了现在,长孙无忌也只能瞪着自己不远处低眉垂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房俊,束手无策。
心里正自琢磨着要如何面对房俊将来与自己同在军机处办公的场面,成天到晚的对着这个棒槌,自己岂不是早早就得气死?便忽然见到房俊离席起身,走到殿中,鞠躬施礼,然后大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正自争吵着举荐人选的大臣们一惊,纷纷闭嘴侧头看去。
没办法,房俊固然算不得朝堂大佬,但是影响力却绝对不小,只要是他发言,任谁都得洗耳恭听,予以尊重。
李二陛下挑了一下眉毛,心中有些诧异,就乖乖的坐着,等着刘洎、马周他们为你摇旗呐喊就好了,一个枢密的职位稳如泰山,却还要站出来说什么?
“房少保有何本启奏?”
“启禀陛下,微臣弹劾当朝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太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其子长孙冲犯下谋逆大罪,却敢潜返长安,且藏匿于城中数日,必为长孙太尉所包庇,微臣带兵围剿,念在长孙家功勋赫赫故而网开一面,却不料反被其构陷污蔑,贼喊捉贼,无耻之尤!微臣恳请陛下敕命三法司对此案开启重审,所有涉案之人一律羁押审讯,包括微臣在内!微臣始终相信,清者自清,绝非奸佞之辈恶意构陷便能够奸计得逞,将恶人绳之以法,以正朝纲!”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李二陛下眉头跳了一下,看着房俊,沉声道:“三法司已然对此案进行审讯,既无证据表明是你所为,也没有证据表明长孙太尉恶意构陷,现在三法司已经暂停审讯,一旦有新的进展,自会开启审讯,还有什么重审之必要?”
此刻,他心中怒气依然渐渐升腾。
早已跟房俊说得很明白了,这回他吃点亏,官职之上暂时压一压,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长孙无忌多大岁数,还能蹦几天?而你却是弱冠之年,前程一片大好,就算是熬也能熬得出头来,何必急于一时?
一旦房俊与长孙无忌硬刚,就暗杀案非要掰扯个清楚明白,就等于以房家为首的山东世家,跟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明刀明枪的对上,不斗他一个日月无光其肯罢休?
李二陛下倒不是在乎谁死谁活,这些世家门阀最好一起同归于尽他才高兴,但是眼下帝国之战略,必须一个稳定的大环境才行,这等有可能使得整个朝堂都掀起惊涛骇浪的斗争,绝对不宜在这个时候出现。
虽然心中怒极,却也顾及了房俊的颜面,只是隐隐警告,并未当廷斥责。
你小子不要胡来,谁敢破坏了眼下和平安稳的大环境,坏了朕的东征大计,别管你是谁,别怪朕跟你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