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警告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声道:“殿下当真就打算消磨于此,一腔壮志尽付东流?”
李治哑然。
缓缓拈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嗟叹一声,道:“舅父何必如此执着?吾与太子一母同胞,您是吾之舅父,亦是太子之舅父,何妨忠心辅佐,宜家宜国?亦能延续舅父与父皇风雨同舟之情谊,百世之后,必然成为佳话。”
长孙无忌不答,微微直起腰,两只眼睛炯炯的盯着李治,一字字道:“殿下,当真甘心?”
李治笑了起来,反倒安慰长孙无忌:“舅父,时也命也,天生吾李治非为嫡长,如之奈何?太子对吾手足情深,颇多照顾,吾自当尽心辅佐太子,继承父皇的宏图伟业,缔造大唐百年盛世!舅父无需再说,何去何从,吾心中自知。”
盛夏午后的凉亭凉风习习,池塘边柳树上有蝉嘶鸣。
凉亭内一片静谧。
长孙无忌定定的瞅了李治良久,方才起身,躬身施礼道:“是老臣唐突了,殿下宅心仁厚、品德高尚,老臣多有不如也。打扰殿下良久,这就告辞了。”
言罢,起身离开凉亭。
长孙冲急忙起身相随。
李治亦站起身,挽留道:“舅父何必如此?吾与舅父乃是至亲,自然明白舅父之厚爱,只可惜吾胸无大志,亦不愿违心行事,故而只能辜负舅父了。不过舅父已然多日未曾光临吾这府邸,不妨留下用过晚膳,吾亦好向舅父多多请益。”
长孙无忌口中道:“人各有志,殿下心胸疏朗,老臣自当为殿下高兴,只是老臣年事已高,哪里敢当殿下之‘请益’?今日有些乏了,日后再来与殿下饮茶谈心吧。”
脚下不停,向着外头走去。
长孙冲自然亦步亦趋,只是走到花园门口,回头瞄了一眼,只见晋王李治正负手立于凉亭前的石阶上,风吹衣袂,却是看不清脸容神色……
……
出了府门,登上马车,长孙冲回首望了一眼晋王府的门阙,说道:“晋王殿下聪慧伶俐,奈何胸无大志、略逊气魄,非是成就大事之人选。”
“哼!”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胸无大志?千万被别晋王人畜无害的外表所欺骗,为父看着晋王殿下长大,这位虽然平素兄友弟恭、温和谦逊,实则对于他那些兄长却颇多不屑。他虽然拒绝了为父,但是为父从他眼中看得见滔天的野心,以及坚韧的意志,他只是在等,等待一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的可能,只要机会来临,风云搅动,便是他金鳞化龙之时!”
长孙冲呆了一呆,没料到父亲居然如此看重晋王。
他自幼便对父亲颇多崇拜,因为父亲所有的绸缪最终都无比正确,从未出错。
既然父亲说晋王是“潜龙在渊”,那么就一定是!
“只是可惜啊,殿下未能领受父亲的暗示也就罢了,若是能够得到殿下的承诺,他日功成之时赦免孩儿之罪……”
今日前来本就是想要跟李治要一个承诺,若是这位异日登临大宝,长孙家出人出力,能够赦免他的悖逆之罪。
若李治不能成事也就罢了,既然父亲如此看好李治,却未能得到他的承诺,岂非白来一趟……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脸容深沉:“有些事情,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要宣之于口?为父已然将自己的意愿表述清楚,只要时机来临,只要晋王有争储之意,那么长孙家便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成功自然一些休提,若是成功,长孙家的利益自然要有所述求。不然,你以为为父今日带你前来的意图是什么?”
长孙冲这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根本用不着说什么承诺的话语,只是带着长孙冲前来,用以自然彰显无遗。
只是……
“晋王固然聪慧,但是到底年幼,若是他不明白父亲的隐意,岂非白费心机?”
“那你可当真是小瞧了晋王殿下,论心机之深沉,陛下诸子当中,无出晋王之右者!这等浅显之用意,晋王岂会看不出?你看他并未纠结于你因何出现在长安,甚至来到这晋王府,就应当明白人家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
……
听着长孙无忌的剖析,长孙冲产生了一种自卑感。
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的智商无比自信,即便是走到如今这等田地,也只是认为“时不我与”,时势如此,非他之错。
但是现在那个一贯在印象之中腼腆友善、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被父亲说得如此厉害,实在是令他大受打击……
难道以吾之能,当真玩不转这名利场?
长孙冲陷入深深的困扰。
晋王府。
李治望着长孙父子联袂走出府门,笑着对走到身边的晋王妃道:“舅父老了,昔日仗剑策骑随同父皇奋战厮杀的无双谋士,如今就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可见魄力早已不复当年之盛。老骥伏枥,英雄迟暮,奈何,奈何!”
晋王妃娇小的身姿站在晋王一侧,宛若小鸟依人,闻言温婉道:“赵国公昔日的确是无双国士,只可惜如今渐被父皇疏远,关陇又遭受父皇打压,即便是房俊这等后起之秀,声势都已经渐渐盖过他去,更何况岑文本、马周那些个当朝重臣?长孙家的荣耀已然逐渐消散,赵国公不过是在为了家族而奋力一搏而已,事成事败,听天由命,殿下岂可将自己万金之躯托付于这等虚无缥缈的志气之上?”
言辞切切,听上去理所当然。
然而李治却不置可否……
他含笑看着自己的王妃,那一张青春秀美的脸容令人望之便心生欲念,恨不得立即将其放置于卧榻之上狠狠鞑伐,他深知这一袭端庄宫裙之下的**是如何的引人入胜、食髓知味,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却冰冷不含一丝情感。
“女人家关注好后宅之事即可,母后当年与父皇相敬如宾,深受满朝文武爱戴,却从不曾在父皇面前直言朝政是非,所作所为,更多只是委婉的劝谏。这世上男尊女卑、四季有序,牝鸡司晨,祸之根源!”
看着王妃渐渐苍白的脸色,李治心中软了一下,旋即一叹,道:“回去告诉你家中那些个长辈,安分守己一些最好,若是试图通过某些手段操控本王……纵然本王尚在圈禁之中,照样可以令你家中那些老而不死之辈悔恨终生!”
晋王妃惊骇欲绝,敛裾跪倒在亭前石阶之上,秀眸垂泪,神情凄惶:“殿下息怒,臣妾并未听从于家中长辈之言……”
李治缓缓摆手,尚存稚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淡然说道:“即便是听了,亦是人之常情,本王又岂会因此责怪于你?不过你要回去告诉那些老东西,本王是龙也好,是虫也罢,纵然深陷地狱、万劫不复,却也自尊自强,绝对不会受制于任何人的掌控!”
说出这番话,晋王李治神情淡然,却字字铿锵,充满了一种强烈至极点的自信!
吾乃陛下子孙、天潢贵胄,纵然一生一世圈禁于此,又岂能任由那等卑贱之人如同豚犬一般操纵、豢养?
纵死亦不为也!
晋王妃何曾见过李治这般模样?
自成亲以来,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说不尽的温柔情话,道不出的两情相悦,这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就好似世间最懂得女儿心的情人,温柔缱绻小意呵护,令晋王妃情根深种之余,亦难免生出“男儿志短、儿女情长”的误解。
她即是希望郎君能够一直这般恩爱缠绵下去,不要因为某些人的蛊惑走上一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亦无法拒绝家中长辈之叮嘱,令她时刻防备晋王为某些野心勃勃之人所掌控。
能够掌控晋王的,唯有王氏……
然而现在晋王妃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却是一只笑着亦能露出獠牙的猛虎。
自今而后,怕是太原王氏在晋王心目之中,将会于那些个“奇货可居”的家伙一样,再也不会受到重视。
而她自己,则有可能面临着失宠的危机……
第一百一十章 烦躁
皇室也好,世家也罢,后宅之中打压争宠乃是常态,其间之诡异危险,丝毫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战争。
胜者高高在上,睥睨后宫。
败者黯然失落,打入冷宫。
最可怕不是失败者有可能一生都要在消沉凄凉之中度过,就连她们的子女都要因此而投闲置散,无法得到重用,丧失所有继承家业的希望。
晋王妃固然年幼,但是生长于世家门阀,对于那些失宠的女人见过的实在是太多,她明白自己一旦被晋王所猜忌、疏远,王府里那些妖艳的货色一定会奋力爬到自己头上,无所不用其极。
所幸,晋王李治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少年夫妻恩爱缱绻,见到晋王妃凄惶垂泪,便伸手将其拉起,握着她纤秀的玉手,轻声道:“本王并未有埋怨王妃的意思,只是想要王妃清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我夫妻一体,早已与王氏并没有太大的牵扯,还要本王好生生的,你便是最最尊贵的晋王妃,可一旦本王出了什么差池,纵然你是王氏之女,下场亦是可见。所以,不要去听从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蛊惑,所有的一切本王都心中有数。咱们就在这晋王府中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低调谦逊,远离纷争,好好的保护住自己,才能看得见光明灿烂的未来。”
晋王妃擦了擦眼泪,一双眼眸渐渐明亮起来,她听明白了李治话中之意。
使劲儿点点头,反手与郎君紧紧相握,乖巧道:“嗯,臣妾什么都听殿下的。”
李治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走下亭前石阶,轻松道:“你只需好好的当你的晋王妃,将后宅安稳下来,外面的事情自有为夫料理。为夫固然不敢自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对于外间形势,却尽在掌握。”
“嗯。”
晋王妃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双眸,充满爱慕崇拜的看着身边俊朗英挺的晋王李治。
李治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尖,笑道:“现在,给为夫准备文房四宝,为夫写一道奏折,恳求父皇准许咱们去骊山别苑避暑,这关中实在是太热了!”
眼瞅着婚事临近,房府上下都在筹备婚礼事宜,虽然只是纳妾,用不着敲锣打鼓八抬大轿,但女方好歹也是新罗公主,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应有的礼节一个也不能少。
尤其是新罗内附,身为新罗王室的真德公主虽然并无实权,但政治地位却无限拔高,几乎与李氏皇族的郡主无异。
大唐必须向外界昭示对于内附之王族的重视与优待,这是政治需要,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会时不时的召见善德女王与真德公主,一应需求无所不应。
所以这场婚礼虽然不可能比得上当初高阳公主下嫁之时那般奢华隆重,但是相比萧淑儿嫁入房家之时的低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宫里特意派来几名礼部的官吏,指导房家上下筹备各项事宜,整个府里被指派得团团转。
高阳公主不耐烦这些,带着两个孩子径自去了终南山长乐公主的道观躲清静,武媚娘则瞅着这股子热闹心烦,当初她是被皇帝赐给房家的姬妾,哪里曾有过这等排场?萧淑儿进门的时候还好,萧家懂得做人,一应理解尽皆简化,如今这阖府上下全力操持的模样,怎能不让武媚娘羡慕嫉妒?
再是胸襟宽广的女人也受不得这个,更何况武媚娘从来都是什么大度之人……
萧淑儿则将自己锁在院子里,读读闲书写写诗词,与世无争恬淡娴静,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
房俊受不得礼部官员指导这个教训那个的嗦劲儿,实在是不耐烦了,冲着两个礼部官员发了一通邪火,将两人吓得战战兢兢唯恐遭来一顿老拳,只能看着房俊扬长而去,搬去了书院居住……
书院背倚青山,面朝昆明池,风吹过烟波浩渺的水面泛起波浪,洗去了暑气,满是清凉的吹拂到书院之中。
坐在凉风习习的亭子里,沏上一壶龙井,捧着书卷细细品读,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
不过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这边倒是逍遥自在,许敬宗心里难免不平衡。
书院草创,至今尚未开课,一应杂务堆积如山,纵然是许敬宗这等能力卓越之辈,亦是忙得混头胀脑脚打后脑勺,结果刚刚处理完成一桩事务,一出门便见到房俊优哉游哉的捧着书卷在凉亭里打盹儿,心气儿顿时就不顺了。
凭什么呀!
你是司业,书院之中除去挂着一个“大祭酒”头衔的李二陛下之外,数你最大,结果你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所有筹备事务都丢给我,这有点过分了吧?
虽然知道房俊不好惹,棒槌脾气指不定何时发作,可心里的怨念终于压制不住,抬脚走进了亭子。
亭子紧邻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水流清澈,溪畔花树夹杂青草茵茵,距离书院的办公场所不远,平素那几位“博士”就喜欢到此处取了溪水煮茶闲坐。
房俊正捧着一本书,眼睛闭着,脑袋一晃一晃的打盹儿,闻听到身边脚步声向,迷糊间抬起头来,见到是许敬宗,浑然没在意对方阴沉不忿的脸色,打了个哈欠随意道:“原来是许院丞,书院之中无事可忙么?倒是有闲心到这里坐一坐。”
许敬宗差点气得鼻子冒烟儿,我特么过来坐坐,你就问书院之中是不是没事可做了,可是你一天到晚的游手好闲,怎地就不管书院之中的事情是否都做完了?
岂有此理啊!
不过面对房俊这个棒槌,他着实从心眼儿打怵,也不敢当面质疑,只能闷闷说道:“二郎倒是好兴致,山风徐徐溪水潺潺,品茶读书心境悠然,真是羡慕啊!可惜老夫一声劳碌命,哪里及得上二郎逍遥自在?”
房俊正迷迷糊糊,丝毫没有意会到许敬宗话语里满满的酸气,下意识道:“劳碌命啊,过得充实……那边尚有新茶,许院丞自去烧水沏茶,喝完了再去干活。某实在是困顿不堪,打不起精神,这等天气就得好生睡一个午觉才行啊……”
许敬宗郁闷得不行,这是真傻还是装傻呢?
没奈何,只得拎着茶壶去溪边取了水,回来放到炉子上烧开,自顾自的沏了一壶茶,喝了一盏,慢慢品味着唇齿之间的回甘,感受着凉风拂体水声淙淙,身边花树随风扶摇,远眺昆明池烟波浩渺,顿感胸臆畅然。
人生至此,似乎远离尘嚣,就连精神都得到了一种升华。
回头看看靠在亭子柱脚上闭眼睡觉的房俊,许敬宗愈发觉得心里不平衡,凭什么老子累死累活,你就在这里睡大觉?
不过也只能抱怨几句,直指其非是不敢的,但心里的怨气终究南平,便伸手将那个装满了极品龙井的玉质茶叶罐放入怀中……
想了想,又掏了出来,从一旁拿过房俊的一本书,轻轻撕下来两页,将茶叶罐中的茶叶倒空,小心翼翼的用书纸包好,揣进怀里。
拈了几块碟子里的糕点,喝了一壶茶,似乎心境也平复了不少,然后将装着糕点的碟子故意打翻,任由糕点跌落在地上,这才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脚步轻快的出了亭子,回去继续忙碌书院的事务。
……
房俊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瞧见亭子里唯有自己,想来许敬宗已经走了,便揉着眼睛爬起来,觉得有点口渴,晃了晃茶壶发现已经空了,便拎着茶壶跨国亭子一侧的栏杆,站在溪边石头上灌了一壶水,回到亭子烧水。
等待水开的时候觉得有些饿,去找自己带来的糕点,那是晋阳公主上午打发宫里的内侍给送来的,却发现装糕点的碟子打翻,糕点洒落一地,几只乌黑的大蚂蚁正欢快的晃动着触角,拼命的将糕点碎屑往洞里搬……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闲暇
这许敬宗一大把年纪了,怎地毛手毛脚,连糕点都能打翻?
房俊心中腹诽,见到水开了,提起茶壶去找茶叶,结果打开茶叶罐子,倒了一倒,里头空空如也……
又是糕点打翻,又是茶叶丢光,岂能猜不到是许敬宗使坏?
房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东西真是阴线下做啊,此等手段简直连孩童都不如!
气咻咻的出了亭子,直奔书院值房,推门进去揪着许敬宗便问:“某招你惹你了,居然使出这等坏水?”
许敬宗两手一摊,一推二五六:“不知二郎所言为何?”
房俊怒道:“糕点是不是你倒掉的,茶叶是不是你偷走的?”
许敬宗道:“下官见到糕点美味,便吃了一块,却不小心将碟子失手打翻,的确是下官的不对。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一碟子糕点而已,二郎如此兴师问罪,有些过分了吧?”
房俊被他噎得难受,又质问道:“那茶叶哪去了?”
许敬宗一脸坦然:“是下官拿走了……下官亦是好茶之人,只可惜俸禄微薄,买不起那等极品龙井,见之心喜,便据为己有。不过下官只是好茶,所以连那价值连城的茶叶罐都不屑一顾。”
房俊冷笑道:“说得好听,然而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下官问了啊!”
“你问谁了?”
“问了二郎你呀!”
房俊怒道:“某当时正在睡觉,岂能听到?”
许敬宗一脸无辜:“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下官固然不敢称君子,却也不肯当贼,肯定是要问过二郎,之后才将茶叶拿走。”
我问过之后才拿走,至于你是否听见、是否同意,那是你的事,于我何干?
反正你不能称我是贼。
房俊气笑了:“所以,要怪就怪我自己睡着了,没有拒绝咯?”
许敬宗笑道:“的确如此,不过就算二郎你拒绝,下官亦会将茶叶拿走。”
房俊指了指许敬宗的鼻子,拿这个老混蛋完全没办法,“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房俊的值房在最里边的一间,很宽敞,布局完全就是后世办公室那种,一张宽大得夸张的紫檀木桌案,墙壁摆放着成列的书柜,各式各样的孤本典籍应有尽有,待客区是成套的拥有明显明清时代特征的官帽椅、茶几,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既有中华古典韵味,又充满了后世的现代感。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值房的地面全部铺设了一种新研制出来的瓷砖。
这种方方正正的瓷砖釉面是淡黄色,阳光下晶莹剔透,奢华大气,是由房家的窑厂新近制作的,被房俊首先用在书院值房之内,孔颖达、李靖、李绩等人见到之后,立即提出购买,房俊将首批生产的瓷砖每个人都送了一些,本是不好意思收钱,却成了最好的广告。这几位都是一方大佬,在家中将客厅或书房的青砖刨掉,铺设了这种奢华的瓷砖,每一个前去拜会的人都赞叹不已,纷纷向房家窑厂提出购买。
一时间居然风靡长安,甚至随着江南士族流传到江南……
进了值房,房俊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许敬宗也跟了进来,大量了一下值房内的陈设,眼角跳了跳。
这屋里几乎所有家具用料都是上等的紫檀,放在以往几乎就连皇宫大内都甚少有这样品级的紫檀木料,单单是房俊面前这一张书案,怕是价值就不下万贯,盖因紫檀木料实在是太难得。
现在谁都知道水师在南洋发现了生产紫檀的产地,但是大唐境内紫檀的价格却依旧居高不下。
用房俊的话说,紫檀这种东西不是稻米那样的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奢侈品就是要价格奢侈才能受人追捧,白菜价一样烂大街了,谁还稀罕它?
于是,大唐境内的富豪们为了追求一块极品的紫檀木料不惜豪掷千金,使之渐渐形成一股风潮。
越来越多与房俊关系不错的官员在致仕之时,都会跟这位实际上掌控着大唐紫檀木料市场的统治者要两块上品的木料带回乡梓。
而且借口很是齐整,做桌子做椅子你可以嫌肉痛不舍得给,但是同僚一场,我拿回去当作寿材,你总不好意思不给吧?
结果房俊不知忍痛送出去多少紫檀木料……
关键是他又不能挨个人盯着看看是不是要回去做了寿材,结果许多人要回去就收藏起来,当作传家宝贝……
坐到房俊对面的椅子上,许敬宗闻着屋子里散发的紫檀香味,问道:“如今诸般事务已然准备的差不多,距离开学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不知二郎对于开学之日的典礼,有什么想法?”
作为大唐国子监之外最为重要的学府,甚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将成为大唐军政两届无数官员的摇篮,“贞观书院”的开学早已牵动了大唐上上下下亿万人的目光,开学典礼受到万众瞩目。
按照以往的惯例,需要一场别开生面的典礼,才能彰显书院之地位。
甚至就连李二陛下都私底下询问了好几次……
事实上,房俊自己也为此烦心不已。
最好的典礼仪式,自然是效仿后世那样来一场阅兵式。
大唐没有“文贵武贱”之陋习,无论朝堂大臣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门学子,讲究的“通五经贯六艺”,讲究的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纵然学问再好,通常亦不会受到重用,似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官,照样能提刀跃马上阵杀敌,尚武之风自关中男儿身上流淌了几千年,如今早已传往天下。
一个阅兵式足以造成举世震动,惹得无数学子对“贞观书院”趋之若鹜,一举奠定书院之地位。
不过阅兵式这个大杀器他打算等到李二陛下东征高句丽凯旋之时再拿出来,好好的拍一拍李二陛下的“龙屁”。
届时辽东平定,天下一统,李二陛下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麾下虎贲于承天门外列队而过,雄赳赳气昂昂,必将士气爆棚威风炸裂,一举将李二陛下推上“千古一帝”之地位。
那时的李二陛下将是何等开心?
对于他这个献计献策的“忠臣”,自然不吝嘉奖……
现在若是将阅兵式拿出来,将来还有什么搞头?
见到房俊沉吟未决,许敬宗又问:“各家门阀的那些个庶子、次子们,已经与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如今谁也不能阻止这些人进入书院。不过,真的就不给那些长子嫡孙们半点机会?到我这里说情的人可不少,有的财货相贿,有的动之以情,有的言出威胁……咱也不能将天下门阀一下子都给得罪光了吧?”
说起这个,许敬宗心里就打怵。
打压门阀是皇帝的意志,身为皇帝的近臣自应紧紧相随,这没错。然而毕竟这个天下还是门阀的天下,门阀的势力盘根错节,就连皇帝也只能缓缓图之,不敢逼迫太甚。
如今将所有门阀的长子嫡孙都给拒绝在书院之外,偏偏还招收各家的庶子、次子,这等于将所有门阀都给得罪了。
万一将来形势所迫,李二陛下不得不将他们扔出来当替罪羊,以平息世家门阀的怒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背脊向后倚在椅背上,浑不在意道:“吾等皆为陛下之鹰犬,自当替陛下遮风挡雨,岂有半途预备后路之举?你且安心便是,吾等只需咬住这一关口,一切交由陛下定夺就好。陛下说一个长子嫡孙也不能进入书院,那吾等就死守这书院山门,陛下若是说网开一面,吾等自然言出法随。”
世家门阀必须打压削弱,否则若是任由其无所抑制的膨胀,将江山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帝国兴亡当作攫取自家利益的筹码,则国将不国。
反之,若是一举将世家门阀剔除,权力构架将会出现真空,地主士绅阶级会趁势而起,填补进来。
世家门阀固然只为了家族利益罔顾国家利益、民族利益,可地主士绅难道就是好人?
明末的例子摆在那里,他们同世家门阀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为了家族利益,他们可以资敌,为了家族延续,他们打开城门欢天喜地的迎接蛮夷进城,哪怕随后便被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政治之上从无正义邪恶,想要政局稳定,唯有平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奸臣传
想要打压、削弱世家门阀,就只能大力推动科举制度,将大批寒门学子吸纳到官场中来,成为社会精英、国家砥柱,与世家门阀分庭抗礼。
而随着科举考试的不断进行,寒门学子的大量擢升,在削弱了世家门阀的同时,又会形成一个新的社会阶层地主士绅集团……
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当你认为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丝毫没有另一个毫不逊色甚至更为严重的问题已经潜伏下来。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完美”解决方案。
“太极”是华夏文化最伟大的发明,完美的诠释了世界的终极形态平衡。
天有四时,地有阴阳,人分男女,性有善恶。
这世上从来都是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当一切失去制约与平衡,万物皆会毁灭。
李二陛下的方式就非常合乎天地至理,他打压门阀,却从未想过将其连根铲除,重视科举,却绝不会希冀由寒门学子全部取代朝堂上的世家子弟。世家与寒门是宝剑双锋,缺一不可。
……
两人随意的交谈着书院之中的一些事务,谈完了公事,便坐在待客区闲聊。
“听闻昨日杨妃娘娘已经颁布懿旨,给予府上两位千金赐婚?”
房俊从一旁的书柜抽屉里翻出一罐茶叶,命人取水烧开,亲自沏了一壶茶,与许敬宗闲饮。
许敬宗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心中很是不爽:“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本来老夫已经与岭南冯家谈妥了的,就差选一位媒人择日送上聘礼了,结果你这边横插一脚,害得冯家人以为是老夫反悔,前两日老夫亲自登门道歉,居然被拒之门外。”
岂止是冯家?
原本他已经与钱九陇说定了亲事,择一女而嫁之,结果硬生生被房俊搅合黄了,钱九陇气得七窍生烟,事后也不知是被谁给劝阻了,又被李二陛下呵斥一番,未敢与房俊硬怼,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是与许敬宗的仇算是结下了。
那钱九陇虽然年岁大了一些,但是地位尊崇家境豪奢,乃是大唐开国元勋,自己的闺女嫁过去便可以被扶为正室,诞下子嗣就可能继承其“巢国公”的爵位,这是何等美事?
房俊给他斟茶,不理会他的抱怨,笑道:“您老这名声也就那样,一脑袋包,还差这一拳头?辛茂将与王玄策虽然皆算是寒门子弟,但才华横溢人品敦厚,实在是难得之佳婿,假以时日,定将一飞冲天,真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某与令嫒青梅竹马,只会为她们好,焉能害她们?”
许敬宗沉默了一下,默默的喝了口茶,缓缓点头。
他自然亦知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辛茂将与王玄策他是见过的,眼下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才智兼备沉稳干练,又有房俊这样的靠山予以提携,日后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
“寒门子弟想要力争上游、出人头地,很难呐!总有你我一路扶持,其间所遭受之挫折与艰辛,亦是必不可少。吾家闺女娇生惯养,不知能不能吃得了那份苦……”
许敬宗喟然一叹,面有忧色。
房俊这倒是出乎预料了,外界盛传许敬宗嫁女儿实是为了收受聘礼,并且曾一度扬言谁家聘礼给得多就嫁去谁家,如今看来其收受豪华聘礼,反倒是为了女儿着想?
许敬宗一看房俊的面色,便知其心中所想,顿时恼火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老夫固然算不得豪富,可总也不能贪墨闺女的那点嫁妆度日吧?”
门口有脚步响动,随即有人说道:“逼迫长子流放岭南,治家无方贪图财货,你这等人,亦能说出虎毒不食子这等话来?呵呵,当真是寡廉鲜耻至极!”
许敬宗勃然大怒,回头怒叱道:“放屁!老夫行事,素来无愧于心,何须汝等奸贼陟罚臧否?”
房俊抬头看去,正是褚遂良……
他面色颇有些不自然。
因为他想到一桩轶事,说是许敬宗的长子许昂私通他纳娶的续弦,后来事发,被许敬宗上书皇帝发配到岭南……这在当时并没有旁人知晓,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使得许敬宗颜面扫地。
……
这个时候想必家中丑闻尚未传开,世人只知许敬宗因不孝之罪将长子流放岭南,却未知其中详情,而许敬宗自己也对此事难以启齿,故而被世人误解,以为其冷酷无情。
结果褚遂良一进来,就在许敬宗的疮疤上狠狠的插了一刀……
这种事万万不能开玩笑,那可是要出人命啊!
房俊赶紧拦住暴怒的许敬宗,对褚遂良道:“褚司业此言差矣,清官难断家务事,君子岂能因片面之词便予人臧否?”
褚遂良也不生气,实在是早就气足了,这两人现在穿一条裤子,帮衬着许敬宗数落自己很正常。
他进到值房内,径自坐到椅子上,斜睨着许敬宗说道:“青史之上,忠奸自辩,是流芳百世亦或遗臭万年,自有公论。”
许敬宗冷笑:“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薄情寡义之徒,若非当初魏玄成大度,汝早已沦为天下笑柄,为君子却不屑也!”
这说的就是当初褚遂良将魏徵书稿秘密献于李二陛下之事了,事后虽然魏徵表示了谅解,但是褚遂良的名声却因此一落千丈。
出卖朋友以为进身之阶,这样的人谁能不防备着?
褚遂良面色铁青,却是无言反驳。
房俊揉着额头无奈,这两人上辈子估计有仇,都使着劲儿的往对方软肋上捅刀子,一下比一下狠……
自己虽然不待见褚遂良,可也不希望这两人见了面就掐,否则往后哪有安静日子?
便警告道:“二位皆乃朝中柱石,青史之上也必定皆有一席之地,岂能不顾及身后名?私人恩怨还请放在一旁,将陛下交待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那才是最重要的。往后谁若是见了面便冷嘲热讽、指桑骂槐,闹得整个书院鸡飞狗跳,休怪本官对他不客气!”
事实上,这两人的确名垂青史,褚遂良以书法成就流芳百世,而老许更是堪称“一代传奇”。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新唐书》之前的正史,像什么《汉书》、《三国志》、《晋书》……哪怕是同样写唐朝的《旧唐书》,都是没有《奸臣传》的,正史中出现《奸臣传》,正是从北宋欧阳修、宋祁编撰的《新唐书》开始。
而许敬宗,“光荣”地成为正史《奸臣传》中的第一位奸臣……
一般人可绝对达不到这种地位,虽然是反面的。
以往房俊对此深信不疑,不仅仅是历史给予许敬宗的定义,来到大唐之后他与许敬宗数番接触,亦发现此人老奸巨猾、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简直拥有一切作为奸臣的必备素质。
但是慢慢的,房俊发现似乎也并非是那么回事儿……
许敬宗的罪过都有哪些呢?
咸亨三年,许敬宗去世,对于一位生前当过宰相、正二品的特进,死后又陪葬太宗昭陵的高级别官员,朝廷必须给予一个“谥号”,对其一生所为盖棺定论。
太常博士袁思古说:“敬宗位以才升,历居清级,然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闻《诗》学《礼》,事绝于趋庭;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百圭斯玷,有累清尘,易名之典,须凭实行。按谥法‘名与实爽曰谬’,请谥为‘谬’。”
“名与实爽”的意思就是名气与实际人品相违背。
而袁思古给出的三条罪状其实值得商榷。
许敬宗的原配妻子裴氏亡故,而裴氏的婢女有姿色,许敬宗宠爱她,就把她娶了,让她做作为自己续弦夫人,假姓虞氏。是万万没想到,许昂竟然也看上了裴氏,平素与她私通,以下淫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在历史的背后
许敬宗知道之后,果断把裴氏休了,并以不孝的罪名上奏皇帝请求把许昂发配岭南,高宗李治准奏。
这件事能说是许敬宗不对么?
许昂的行为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禽兽不如之举,再是如此惩处都不为过,纯属罪有应得。而许敬宗纳虞氏为妾,老夫少妻,又有什么奇怪?
“嫁少女于夷落,纳采问名,唯闻于黩货”,这样的理由同样苍白无力,古代的婚姻本来是就是由家长包办的,没有自由恋爱这个说法,身为一个父亲,把女儿嫁给谁,那是人家的家事,又不违法,收多少彩礼,也无定额。
况且冯家也确实不错,虽然远了一点,但人家是岭南的土皇帝,也不比一般的部堂级别高官差吧?
至于《新唐书》给予的罪状,““敬宗营第华僭,至造连楼,使诸妓走马其上,纵酒奏乐自娱””,纯属扯淡。
许敬宗身为宰相,受到李治重用,“朝廷重足事之,威宠炽灼,当时莫与比”,这样的身份地位,生活奢华一些有什么问题?
似魏徵、于志宁那般高官显爵却依旧清贫、不喜物欲,着实难能可贵,可是岂能以他们的标准去要求天下人?
许敬宗很有钱,也很喜欢花钱,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君子爱财,是否取之有道,只要非是贪墨收受贿赂,谁又能管得着?
自古以来,许敬宗最重要的一条罪状,便是篡改历史。
都是怎么说的呢?
封德彝因为和他有个人恩怨,许敬宗公报私仇,在写历史时,“盛加其罪恶”;钱九陇本是皇家奴隶出身,许敬宗因为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便在史书中蓄意拔高,说他是门阀出身,尉迟敬德也因和许家有姻亲关系,被隐瞒罪恶;李二陛下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许敬宗改成赐尉迟敬德;白州人庞孝泰,被高句丽打败,因为给了许敬宗钱,却在史书中说“汉将骁健者,唯苏定方与庞孝泰耳,曹继叔、刘伯英皆出其下”……
听上去,会不会产生一种错觉:许敬宗好厉害啊,煌煌历史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事实上,这绝无可能。
许敬宗参与编撰的史书,是大唐官方编撰的正史,非是个人著作,一起参与编撰的大儒不可计数,许敬宗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信任以及个人的文学修养忝为领导,所有人都对史书是否完善负有责任,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方大儒,岂能任由某个人一手遮天、肆意篡改?
众所周知,“著史”是古代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必须在朝廷的政治纲领指导之下去完成。
就好比在后世,党史研究室请你去编写党史,难道长征、抗日的历史任你随意发挥?
尤为重要的是,史书编纂完成之后,李二陛下、李治两代君王尽皆诵读,并且都表示满意,甚至嘉奖赏赐许敬宗……
许敬宗编撰史书之时,封德彝被人告发,说是玄武门之变前夕高祖李渊曾想立李二陛下为太子,结果因为封德彝的阻挠而作罢,听闻此事,李二陛下相信了,立刻下诏废黜追赠给封德彝的官职,削夺封户,改谥为“谬”;长孙无忌此时则以谋反罪被杀。
对于这些有过之人,官方编修的史书当然要对他们加以贬低,这是政治基调,谁敢改弦易辙?
钱九陇出身虽低,却是开国战将,死后陪葬李渊献陵;尉迟敬德跟随李二陛下多年,死后陪葬昭陵;庞孝泰则阵亡于高句丽战场,和十三个儿子一同为国捐躯,气冲霄汉、可歌可泣,对于这些朝廷肯定的正面人物,官修历史对他们的先进事迹往好的说,同时将劣迹予以淡化,是难以避免的,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
至于一力支持高宗李治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媚娘为后,导致大唐国祚险些断绝……谁能知道一介女流居然在三十年后改天换日、君临天下?
跟你说了也没人信啊!
当时许敬宗之所以支持武媚娘,只是想要协助高宗李治整肃朝堂,干掉长孙无忌之后自己上位,纯粹的政治斗争而已,与忠奸何干?
……
历史总是这样,真相往往掩藏在尘埃之中,却将它的后背示于人前,令你彷徨无措、真假难辨。
许敬宗绝对称不上“正气凛然”、“风骨奇伟”,这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精擅钻营的寻常官僚,正义与他并不沾边,但是你说他十恶不赦应当列于《奸臣传》的首位,实在是有些冤枉。
至于褚遂良……除却一手好字之外,人品也实在是堪忧。
房俊看着两人争执不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自己是不是堕落了?曾几何时,自己杨帆出海,麾下尽是铁骨铮铮的一代名将,纵横睥睨威震七海,何等光鲜荣耀!
如今却是身边“奸佞”环伺、“邪秽”并列,终日与这等人为伍,会不会将自己也给带坏了?
……
敲了敲桌子,制止两人的争执,房俊拈着茶杯说道:“二位,眼下书院开学在即,至于学生之人选,可否尚有商榷之处?”
褚遂良一愣,心说老夫递上来的人选尽皆被你给划掉,害得老夫颜面尽失,整个关中都知道这是房俊的书院,谁进谁出,都得有房俊一言而决,旁人不得置喙。
这会儿怎地又主动提出人选可有商榷之处?
必须有啊!
褚遂良难耐心中激动,也顾不得矜持了,微微向前倾着上身,看着房俊问道:“二郎此言何意?”
房俊说道:“本官此前之举措,未免有些意气用事,也害得褚司业为难,难以向身后那些请托之人交待。所以本官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应当请示一番陛下,书院如何招生,还是要由陛下定夺才好。”
褚遂良全当没听到房俊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大喜道:“这才对嘛!世家门阀对陛下忠心耿耿,若非当年他们鼎力相助,大唐焉能如此顺利定鼎天下?毕竟是有功之臣,岂能招收各家那些个不成器的庶子、次子,却将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排除在外?”
他最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投诚于关陇贵族的阵营,却是将最重要的事情给办砸了,整天面对那些个关陇门阀的冷嘲热讽,有些熬不住。若是不能打通房俊这一个环节,使得书院招生之章程改弦更张,怕是他不仅无法融入关陇集团,反而会被视为仇寇。
很多人都认为正是因为房俊与褚遂良之间的龌蹉,才导致房俊坚决摒弃了褚遂良拟出的名单……
现在房俊陡然之间松了口,令他欣喜若狂之余,便有些口不择言。
等到话已出口,这才醒悟到大大的不妥。
什么叫“不成器的庶子、次子”?
眼前这个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房家次子,更是素来以“纨绔”、“棒槌”而闻名天下。
甚至就连当今陛下亦是次子……
房俊倒是并未揪着这一点口误为难褚遂良,只是淡淡的瞅了许敬宗一眼,而后拈起茶杯,轻轻饮茶。
许敬宗碰触到房俊的眼神,瞬间明白了房俊的意思,心底难免有些狐疑:自己固然与房俊称不上视若仇寇,但绝对算不得知己好友,这小子没少为难自己,可为何居然配合越来越默契,好似“心有灵犀”一般?
咳了一声,许敬宗缓缓颔首,正色道:“吾亦赞同褚司业之意见……”
褚遂良唯恐许敬宗拆台拖后腿,听闻他这般说,顿时长长的吁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来,便听得许敬宗已经续道:“……各家门阀之中,大多都注重嫡长子的教育,延请名师予以教导,自幼派遣各种事务予以培养,嫡子与庶子之间,差别显而易见。故此,各家中成器的庶子、次子的确凤毛麟角,所以,吾完全赞同褚司业之意见,将各家庶子、次子的名额大量削减,一家只保留一个名额足矣。”
褚遂良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汝欺人太甚!此举岂非将老夫陷于不义之境地,被那些个庶子、次子们戳脊梁骨?”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域军情
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自己必将成为整个关中所有庶子、次子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前因为自己的缘故,各家嫡长子被剔除在名单之外,丧失了进入书院的资格,那些嫡长子固然愤恨不已,可到底都是各家将来的继承者,懂得隐忍,更懂得其中更深层次的意味,未必有那么恨自己。
可是那些个庶子、次子组成的二世祖们,哪里有那个觉悟?
只怕消息一传出去,那些个纨绔们就会认为是他褚遂良阻了大家的前程,立即就会成为所有庶子、次子们的公敌,走在大街上丢臭鸡蛋都是轻的,遇到暴脾气的,说不得就能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坑人也没有这么坑的!
许敬宗冷笑道:“褚司业当真是正义凛然,即便是那些各家自己都不待见的庶子、次子,亦能让褚司业为之殚精竭虑,实乃吾辈之楷模!既然褚司业为了那些庶子、次子着想,那么不如就依照先前的办法,依旧将嫡长子剔除在外,也没什么必要再去变动。”
褚遂良:“……”
这怎地就成了我为了照顾那些庶子、次子,主动提出将嫡长子们剔除在外了?
分明是你们两个耍的手段,一转眼就栽赃到我的头上?
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俊笑吟吟的询问褚遂良:“褚司业认为,哪一种方法比较好?”
哪一种也不好!
褚遂良愤懑的想着,半晌才气咻咻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允准了二郎之前的提请,拒绝嫡长子入学,依下官之见,就如此办理吧。”
虽然剔除嫡长子使得他深受关陇各家的诘难,但毕竟现在已经接受,若是贸然再次更改,非得又闹出一场风波来……
他算是服了房俊的霸道,这厮根本不在乎什么世家门阀,只知一味向着李二陛下摇头摆尾阿谀谄媚,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呢?
褚遂良也想这样,可是他自身的能力不足以成为皇帝手中锋利的刀,挥出去替皇帝与世家门阀争斗撕咬,那也就只能攀附于门阀之下,任人驱策,以攫取源源不断的政治助力……
相比之下,自己这官当得真是没滋没味。
房俊笑道:“既然褚司业再无异议,那咱们就依照章程进行,往后精诚团结、再无嫌隙,尽心竭力为陛下、为大唐经营好书院,为帝国的千秋鼎盛培养源源不断的人才!”
许敬宗道:“二郎英明!”
褚遂良一声不吭,这特娘的提出嫡长子分明是你俩冒的坏水,现在这么一说,怎地好像反倒是我的主意?
……
无论手段如何,是甘心还是强迫,既然意见取得了一致,事情就顺畅许多,也在更多的地方取得共识,三人就书院的各种事务展开讨论,各抒己见,一个上午的功夫倒也有了很大进展。
将至晌午,有内侍前来,传旨陛下召见房俊。
房俊奇道:“可知是何事?”
那内侍见到屋内坐着许敬宗和褚遂良,都是陛下信任的臣子,便说道:“是安西都护府送回战报,阿拉伯帝国已经攻陷波斯的国都泰西封城,波斯国王殉国,其王子一路向东逃亡,抵达吐火罗斯坦,阿拉伯帝国的军队紧追不舍,兵锋已然抵达西域,西域诸国震动。波斯王子上书,请求大唐派遣军队予以救援,并且助其复国。”
房俊顿时吃了一惊。
内侍口中所谓的波斯,其实是波斯第二帝国,亦称作萨珊王朝,自安息帝国覆灭之后建国,国祚长达三百余年,是雄霸中亚的超级帝国。
阿拉伯帝国怎么忽然这么猛?
历史好像说自阿拉伯帝国攻陷萨珊王朝的国都泰西封,直至萨珊王朝的最后一位王子死去,期间足足经历数十年,现在看来,随时随地都有灭亡的危险……
历史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当即不敢耽搁,起身向许敬宗与褚遂良告辞,快步随着内侍离开,前往皇宫。
许敬宗与褚遂良罕见的没有继续斗嘴,而是尽皆望着房俊匆匆而行的背影,心里头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
哪怕爵位一降再降,哪怕官职一撸到底,可是一旦边疆有战火燃起,皇帝首先想到的便是将房俊召入宫中。
这就是地位。
辅佐帝王、指点江山,大丈夫当如是也!
房俊到了皇宫,早有候在此地的内侍引着他入宫,到了神龙殿,内侍入内禀告,须臾,皇帝召见。
房俊在神龙殿门口脱去鞋子,雪白的袜子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进入殿内。
大殿内光线稍稍有些暗,房俊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座。
李二陛下坐在首座,在他面前左右排列着两排椅子,早有文武官员坐在上头,正在商议军情。
房俊入内,先是向李二陛下施礼,继而向在座诸位大臣一个罗圈揖,这才在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了……
满堂文武,皆是大唐之砥柱,大多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偶有几位年轻官员亦是长髯飘飘年届中旬,唯有房俊虽然上唇蓄了一圈短髭,肤色也不似寻常年轻人那般洁白光洁,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大臣们见到房俊作揖,即便是坐在最前的太子李承乾、李绩、岑文本、李孝恭,亦是纷纷颔首回应,没有一个人觉得房俊出现在此有何不妥……
年岁早已不是限制这个年轻人才华的羁绊,反倒是如此年青的容貌令大家心生感慨,自己如此年青的时候,尚且懵懂无知,人家已经登堂入室,成为帝国栋梁。
横行七海开疆拓土、勒石燕然封狼居胥,这等功勋即便是放在历朝历代,也足以有一个军前对奏的资格。
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道:“人都到齐了,懋功,说说西域军情吧。”
坐在他下首的李绩手里捏着一摞战报,翻开最上面那一份,咳了一声清清嗓,说道:“阿拉伯帝国与波斯的战争由来已久,已经延续多年,自从阿拉伯哈里发欧麦尔一世继位之后,阿拉伯帝国愈发强盛,波斯连战连败,不久之前更是连国都泰西封城都被阿拉伯士兵攻占,波斯国王伊嗣俟三世兵败被杀,王子卑路斯逃亡吐火罗斯坦,阿拉伯大军随后追杀。今日一早,安西都护府将卑路斯的国书送抵长安,波斯王子卑路斯请求大唐出兵助其复国。”
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眼睛扫视着殿上群臣,缓缓道:“诸位有何看法,畅所欲言即可。”
话音一落,岑文本道:“陛下明鉴,波斯与吾大唐远隔万里,素来邦交清淡,并无过深的利益纠葛,其兴衰罔替,与吾大唐关系不大,何必万里迢迢派遣吾大唐健儿助其复国呢?老臣以为不可。”
一旁的李孝恭亦道:“波斯地域广阔,实则贫穷不堪,国土皆是万里黄沙,建于绿洲之上与河流之畔的城池没有几座,唯民风剽悍而已。这样的一个国家,实在值不得大唐兵卒为其征战杀伐、血染黄沙,只需严防阿拉伯大军趁机攻入西域诸国即可。”
李孝恭现在几乎是皇室的吉祥物,领兵打仗没他的份儿,但站前会议出出主意,李二陛下还是予以信任的,毕竟“宗室第一名将”的名头不是白给的。
李绩坐在那里微微颔首,这人话少,但是意思已经很清楚,自是赞同岑文本与李孝恭之言。
这三人表态,基本就等于给事情定了性……
出兵是不可能出兵了。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看向太子,问道:“太子有何看法?”
李承乾看了看皇帝,沉吟少顷,说道:“岑侍中、河间皇叔的意见,儿臣也赞同。波斯与吾大唐往来匮乏,若是派遣大唐虎贲前往助其复国,实在是并无好处,这对于那些因交战牺牲而埋骨波斯的大唐兵卒来说,很是不公平,朝廷更无法向国民交待。不过波斯到底亦是曾统治一方的帝国,国祚绵延数百年,乃一朝之正朔,其国王兵败惨死,王子沦落至西域,大唐不应无动于衷,应当责令安西都护府护其周全,延续波斯血脉,并且警告阿拉伯,不可斩尽杀绝、断其国祚,否则吾大唐乃仁义之邦,必然不会坐视。”
此言一出,李二陛下顿时欣慰的捋着胡须,满意至极。
既不用一兵一卒,尚能昭示大唐在西域的威信,以此等方式告诉西域诸国的国王、王储们,即便有朝一日国祚断绝,大唐亦会保护起人身安全!
此等收心之举,可比单纯的武力征伐有效多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历史的惯性
从古至今,汉家都是天下正朔,草原大漠之上崛起的民族数之不尽,亦有匈奴、突厥那等能征惯战、横行一时的庞大帝国,但是无一例外的,都对富庶肥沃的汉家国度充满了向往。
曾几何时,若是能够成为大汉一官吏,不知多少草原蛮族的贵族愿意倾家荡产放弃贵族身份而入籍汉家……
有一个汉家户籍,那才是顶顶荣耀的事情。
能够将亡国的波斯王子纳入大唐,颁予户籍,并且提供政治庇护,这已经是一种极高规格的待遇。对于西域诸国来讲,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如今又阿拉伯帝国将触角延伸过去,亡国或在旦夕之间。这些西域诸国的王室、贵族们依靠着丝绸之路赚取了泼天的财富,若是能够在亡国之后成为汉人去到长安生活,那简直就是梦寐以求。
所以只要大唐喊出这样的话语,整个西域的人心都将尽归大唐。
这可是刀枪利刃也做不到的事情。
李二陛下很是欣慰,还有什么能够比看到自己的继承人逐渐成长更开心的事情呢?
对于大唐来说,阿拉伯帝国纵然是西亚霸主,但是距离大唐实在太过遥远,整个西域尚未能够置于版图之内,哪里犯得着为了阿拉伯歼灭波斯而烦恼?
只要提醒安西都护府,警戒阿拉伯的军队不要进入西域就好,其余无所谓,也管不着……
李绩瞅了房俊一眼,缓缓说道:“根据安西都护府的战报,如今在西域地区盛传着阿拉伯军队贡献波斯国度的故事……据说,早在三年前,阿拉比军队就已经包围了波斯国度泰西封城,只不过波斯人拼死力战,守卫都城不失,固若金汤,骁勇的阿拉伯士兵也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今年春天,阿拉伯军队使用了一种新式的武器,泰西封坚固的城墙在这种武器的攻击之下犹如山崩地裂、冰雪消融,整片城墙在惊天动地的炸响声中毁于一旦,阿拉伯军队这才闯入城中,展开屠杀……”
大殿里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房俊。
房俊坐在最后的椅子上,摸了摸下巴,眼睛看着油彩描绘着美丽图案的房梁,苦笑一声。
火药是华夏最优秀的发明,但是一直未能用于战争,直至传到西亚之后,才由西亚人改进火药的配方,使之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是投入战争之中,后来又传到欧洲。
而西亚人改进火药的时间,就是在恒罗斯战役之后,控制了大半个西域的阿拉伯人得到了造纸术以及火药的制造方式。
房俊之所以用震天雷与阿拉伯人换取优质战马,就是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火药就会成为阿拉伯人完全掌握的技术,与其等着这个优势过上个百八十年的自动作废,还不如现在换取一点有用的东西。
可谁曾想或许正是提前拥有了震天雷,使得阿拉伯帝国东进的步伐忽然加快,连攻陷泰西封城的时间也提前了好几年。
尤为重要的事,一力主张将震天雷与阿拉伯人交易的房俊,就成为了间接导致波斯帝国覆灭的“罪人”……
当然,大唐不在乎波斯人是死是活,所以这个“罪名”并没所谓。
然而若是阿拉伯人继续东进,进军西域与唐军接阵,从而导致历史之上的“恒罗斯战役”提前一百年开打,并且阿拉伯军队将震天雷用在了唐军头上……
他房俊很可能就会成为“资敌”的罪人!
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而且在他看来,这种可能是非常大的。
阿拉伯战士在宗教武装之下,具有骁勇无畏的特质,不惧生死,勇猛无俦。他们从未接触过东方文明,也从不将东方文明放在眼内,在欧麦尔一世的率领下,阿拉伯军队所向无敌,士气正旺,他们甚至会主动向唐军发起进攻,希冀于荡平内亚地区,兵锋越过葱岭直抵西域,最终将先知的福音传遍东方……
房俊并不是太在乎自己是否因为“资敌”而获罪,现阶段的阿拉伯军队即便得到了震天雷,也不可能破解火药的配方。
他只是担忧一旦阿拉伯军队与安西都护府的唐军交战,会使得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唐军战败,从而使得大唐在内亚、西域地区的威望降低,导致一系列的隐患爆发出来。
甚至于,因为“青稞酒”使得国内粮食短缺的吐蕃亦会趁机北上,截断河西走廊,使得安西都护府孤悬西域,成为一块飞地。
事实上,历史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中唐之时,吐蕃趁着大唐内乱的当口,举兵北上攻占河西走廊,隔绝了安西都护府与长安的交通联络。守卫西域的唐朝军队在安西、北庭都护郭昕及四镇留后扬袭古的率领下,在与唐王朝中央政府失去联系和断绝外援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孤悬塞外,为保卫安西与吐蕃军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
从此之后,西域与长安“隔绝不通”,孤军奋战五十余年!
直至多年之后,郭昕才派遣使者街道回纥侥幸回到长安。当安西军的使者抵达长安,唐代宗这才知道,安西都护府竟然还在坚守,不禁泪如雨下,朝堂上哭声一片……
然而彼时之大唐,早已非是当初枕戈百万、横行天下的强盛帝国,虚弱的财政、纷乱的朝堂,使得他们无力去打通河西走廊,连接安西四镇,也只能象征性的敕封一下军将兵卒。
唐宪宗元和三年,那是一个暴雪漫天的冬天,是大唐王朝西域戍边史上,上演了最为悲壮的时刻安西都护府最后一支残兵,孤守在龟兹的军堡上,早已在吐蕃的围困下弹尽粮绝。白发苍苍的郭昕将军,这位大唐名将郭子仪的侄子,慨然拔剑高呼,震天的喊杀声里,面黄肌瘦的唐兵们手持兵器,与登上城头的吐蕃军进行了最后的浴血肉搏,全数壮烈殉难,无一人投降!
大唐王朝对西部地区的政治军事管辖从此终结!
代表着大唐乃至中华荣光的安西都护府自此全部陷落……
……
想到这里,房俊起身,走到李二陛下面前站定,鞠躬施礼,沉声道:“陛下明鉴,西域诸国虽然在英国公兵锋之下上表臣服,但是其心自异,岂可甘心接受吾大唐统领?一旦有所机会,必然复叛!阿拉伯军队骁勇善战,且在宗教武装之下异常狂热,仅仅以安西都护府一隅之力,恐怕难以抵挡。万一安西都护府战败,必然导致大唐在西域的威望降低,那些心怀不忿的西域诸国定会蠢蠢欲动,在加上一直对丝绸之路垂涎三尺的吐蕃……臣恐怕若是坐视阿拉伯军队进入内亚地区,所导致的后果将极其严重。”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历史重演,现在的大唐可不是坐视西域陷落而无能为力的晚唐时期,只要有一支军队进入西域,汇合安西都护府严防阿拉伯军队,必然扼守葱岭,西域固若金汤。
吐蕃若敢北上,那就给他狠狠的打回去!
李二陛下有些诧异的看了房俊一眼,没料到在李绩、岑文本、李孝恭、甚至于太子都表态的情况下,依旧表达了反对的态度。
对于房俊的意见,他素来重视。
看向李绩,问道:“懋功以为如何?”
李绩手捋胡须,沉吟少顷,缓缓说道:“房驸马之言,实乃老成谋国,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续道:“眼下帝国所有军力都严重东倾,陛下龙体已然痊愈,开春之后的东征乃是重中之重,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为东征让路,确保东征万无一失。这等情形之下,实在是难以抽调兵力赶赴西域。”
房俊顿时沉默。
说来说去,东征乃是李二陛下宏图霸业最关键的一步,绝对不容有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军政分离(上)
历史的惯性势不可挡,而且似乎有所提前,但房俊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力阻止,因为眼下所有的一切,都要为东征让路。
这是国策。
房俊嘴角抽搐一下,默然不语。
他明白李绩的话语,无论如何,东征都必须排在一切的前头,谁也不能阻止,否则李二陛下就绝对不能答允。
沉默了一会儿,房俊道:“是微臣疏忽了。”
言罢,再次向李二陛下施礼,返回自己的座位坐好,两眼继续盯着房梁,一声不吭。
李承乾见到房俊的神情似有不甘,再偷瞄一眼父皇的脸色,唯恐房俊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来,连忙说道:“东征已然迫在眉睫,务必凝聚举国之力,一举将高句丽这等跳梁小丑碾为齑粉,不予其苟延残喘之机会绝不可重蹈前隋之覆辙。至于阿拉伯人,尚且远离大唐万里之外,待到征服高句丽,大军班师回朝,在从容布置,为时不晚。”
李孝恭与房俊相交最厚,自然不愿意房俊因为此事顶撞陛下,附和道:“太子所言甚是,国事重大,务必谨慎,应有主次侧重。”
群臣一致赞同。
李二陛下这才说道:“那就定下来吧,东征为主,一切都要为此让路,绝不可节外生枝。不过东征之时朕固然会御驾亲征,但是站前部属、临阵调度、乃至于粮草兵械的运输安排,还要仰仗诸位殚精竭虑才是。这一仗,吾大唐要一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荡平高句丽,扬吾大唐天威,鼎定天下一统之态势,则诸位与朕,必将名垂青史,流芳万世!”
诸位大臣纷纷起身,齐声道:“惟愿陛下一统寰宇,千秋万世!”
李二陛下很是兴奋,哈哈大笑道:“朕若能成就千古一帝之霸业,诸位亦将是辅弼之贤良,为万世颂传,光耀千古!”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歌功颂德,气氛热烈。
房俊默默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中暗忖,逢迎拍马实在是深入骨髓,即便如李二陛下这等雄才伟略的英主,即便如堂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忠臣良将,依旧难以免俗。
这是人性。
只不过当盛世将临之时,这等阿谀奉承无伤大雅,若是国之将亡、大厦将倾,则必将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想到这里,房俊忽然心中一动……
他上前几步,站到李二陛下面前,肃容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殿上热烈的气氛顿时一静……
李二陛下眼角跳了一下,闭上嘴巴,沉默的看着房俊。
一旁的太子头顶冒汗,心说这个棒槌当真是作死,非得要再父皇的兴头上浇一盆水不可?
急忙上前一步,道:“二郎有何要事,不如稍后再说……”
话音未落,却被李二陛下打断:“让他说,朕倒是要听一听,房爱卿可有何等金玉良言。”
娘咧!
李二陛下心中恼火,以往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些得意之状,必然有魏徵那老贼跳出来泼凉水,害得朕郁闷得不行。如今魏徵死了,你房俊难不成想要接过魏徵的班,当一个“诤臣”?
还是说,你小子心里始终对降爵撤职一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朕没让你舒坦,你就变着法儿的不让朕舒坦?
岂有此理!
倒是要听听你如何给朕“泼冷水”,泼得有道理还则罢了,泼得没道理,朕今日就让你好看,让你尝尝当“诤臣”的代价!
李绩一张扑克脸没什么表情,却依旧看着房俊说道:“二郎,慎言!”
这些大臣都了解房俊的棒槌脾气,唯恐他注重西域的意见被皇帝驳斥而耍脾气,从而惹恼了皇帝。
事实上,殿上大臣们皆是一时之人杰,对于房俊注重西域、防范阿拉伯人的意见是很认同的,但是大家不谋而合的认为,东征才是眼下头等大事,阿拉伯人再是强悍,完全可以等到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高句丽之后,再从容计较……
房俊被大家的紧张神情弄得一愣,和着都以为我就是个棒槌,不分场合的耍性子?
不过太子、李绩等人的关切之情、维护之意,还是令他心中一暖。
吸了口气,鞠躬施礼,从容道:“陛下,微臣有一点愚见。”
李二陛下道:“讲!”
“喏!”
房俊脑子里组织着说辞,缓缓说道:“东征乃是国策,举国上下尽皆认可,必定要集结全国之力,一战而定。不过前隋殷鉴未远,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却铩羽而归,不可不借鉴。前隋失败的最主要原因,便是后勤辎重粮秣的补给未能及时送到前线,导致军心涣散,战力不足。而且其超过百万的大军横陈在辽东边境,有的军队势如破竹,有的军队进展不力,甚至有的军队遭遇败仗……彼此之间缺乏统一的指挥,纵然隋炀帝再是英明神武,亦很难通过一己之力全盘只会百余万大军的攻守策应。”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在场之人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可是你这个时候说这等话,是讽刺陛下与隋炀帝一般好大喜功,会重蹈隋炀帝的覆辙么?
李二陛下阴沉着脸,不耐烦道:“汝到底要说什么?”
房俊道:“微臣还未说完……”
没理会李二陛下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侃侃而谈道:“尤为重要的是,当举国之力东倾,所有的力量都投注到东征之上,对于国内的掌控难免疏忽。这也是隋炀帝东征未果之际,不得不狼狈回国的原因,国内烽烟四起盗匪遍地,再不回过头来收拾国内,只怕高句丽尚未打下来,大隋的根基都被掘断了……”
实际上,隋炀帝的确放弃了攻打高句丽,及时班师回朝。
只不过泛滥的国内形势使得隋炀帝这般雄主亦难有回天之术,结果东征失败,高句丽巍然不动,大隋却亡了……
李二陛下面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汝可有良策?”
房俊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便在于指挥系统的失灵。隋炀帝身在军中,纵然战神附体,亦难以得窥战争形势之全貌,顾此失彼,正是应当。而他身在辽东,国内形势稍稍有变,旁人不敢亦无权及时做出决断,导致处置拖延,最终形势糜烂,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抬起头,缓缓说道:“故此,微臣恳请陛下成立一个临时的军事机构,只在东征期间设立,协助陛下掌控全局、调度资源,同时监视国内、掌控西域,能够在有事发生之时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决断,不至于坐失良机,导致形势糜烂。未虑胜先虑败,此百战不殆之根由也!”
殿内落针可闻。
这可不是简单的增设一个机构协助皇帝处置军机那么简单,以往军政皆有政事堂参谋,宰辅们将国事归纳处理之后交由皇帝决断,现在这是要另设一个衙门,与政事堂分庭抗礼啊。
好在房俊说得明白,仅只是限于东征这一段特殊的时期,否则非得炸锅了不可!
这样一个决断军机之衙门,直接听命于皇帝,那得有多大的权力?
无论设立与否,都将造成一场轩然大波!
给予就在房俊说话的同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李绩,政事堂作为大唐最高等级的行政机构,能容忍这样一个衙门将军机决断的权力分割出去吗?李绩这位尚书左仆射、帝国实际上的宰辅之首,会有何等反应?
李孝恭、李道宗,包括一直闷不吭声的程咬金、尉迟恭、李大亮、张亮……一个个神情亢奋,目光炯炯,先是看了看李绩,继而便将都看向李二陛下。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这些人是永远也无法进入到政事堂之内担任宰辅的,不能进入大唐最高权力之中枢,对于政治生涯来说难免留有一丝遗憾,而现在,房俊的这个提议几乎就是送他们进入大堂政治中枢的最佳良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军政分离(下)
李二陛下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四个字:军政分离!
这是许久之前房俊便曾在他面前谏言过的话语,房俊认为最成熟的政治形态,便是军政分离、互不统属。
帝国之强盛,自然离不开军队的强悍,然而军队强悍至一定程度,便有诞生“军阀”之危险,会对帝国政治产业毁灭性的影响,犹如东汉末年群雄蜂起之时,各地的封疆大吏军政一把抓,割据一方,不遵皇命。
而一旦军政分离,没有了财政支撑的军队就只能依靠中枢拨款,俨然无源之水、无水之木,想要割据一方与中枢对立,便是痴心妄想。
军队的职责就是保护内政的顺利实施,是帝国发展的保护者。
以李二陛下的雄才大略,自然看得出其中之隐患,更何况历史之上早已有无数的殷鉴放在那里……
然而大唐一直奉行的便是“出将入相、文武兼备”,诸多大臣都是入朝为相、出征为将,军政混合,难以剥离。身为尚书左仆射的李绩,既能总管天下吏治、审核政策法度,亦能管辖举**队。
……
李二陛下在惊诧于房俊的异想天开之余,亦看向李绩,没说话,但是目光却清晰无遗:有人要夺政事堂的权,你这位宰辅之首怎么看?
李绩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暗忖:我能怎么看?军政分离也好、分政事堂的权也罢,他其实都无所谓。
他这人没什么野心,更没有多高的权力欲,如今坐在这个宰辅之首的位置上更多是硬给架上去的。事多必败,言多必失,责任越大犯错的风险就越大,他实在是有些厌烦。
况且他更清楚,今日房俊提出这样一个谏言,明日必将震动朝堂。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官场之上而言,多出一个坑,自然就会多出来一个萝卜的安身之处,更何况还是直接向陛下负责、总领帝**务的一个衙门,赞成者不知凡几。
先赞成了,使得这个衙门正式落地,然后大家再各凭本事去谋求一个位置……
而且他也从李二陛下的沉默之中品味的来,陛下大抵是赞同这道谏言的。
治国之道,未必需要太多的雄才伟略,关键在于制衡。
中枢与地方制衡,皇权与相权制衡,只要双方或是多方相互制约而达致平衡之境界,便会政权稳固、天下太平,反之,则朝纲紊乱、举国动荡,是乱世之先兆。
房俊这道谏言,便是要拉来军政制衡的先河。
而即便这个衙门设立,李绩也相信唯有自己才有资格与能力统领这个衙门……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见到李二陛下看过来,李绩说道:“微臣赞同房驸马之提请,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以微臣之见,还是应当于朝会之上提出,文武百官献言献策,共同斟酌为好。”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
这就是要取得政治上的正确性,使之一旦推出,便深入人心、无人掣肘,更不会有人在追逐这个衙门的权力失败之后有所抱怨事实上,只要眼前这些大臣赞同,朝会之上自然不可能产生反对的结果。
李二陛下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到这里吧,朔日朝会之上,再议此事。”
“喏!”、
诸位大臣齐齐起身施礼,鱼贯退出神龙殿。
在殿内,房俊站在后面,这会儿自然就走在了前头,只是刚刚出了门口,便被岑文本从后喊住。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的肩膀,道:“好小子,你这么一搞,可是要将整个朝堂都搅合得一团糟啊!”
房俊笑而不语。
李孝恭摇摇头,背着手走远。
李绩自房俊身边走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缓缓颔首,房俊肃容鞠躬施礼。
几乎每一个人路过房俊身边,都要说上一句,至不济亦要颔首示意,这些人纵然皆是元老,但是哪个敢如同对待别的晚辈那样轻忽房俊?且不说房俊身上盖世的功勋,单单只是这么一道请立新衙门决断军机的谏言,就让人看出次子在政治之上的谋略。
二桃杀三士,一言搅风云,不简单!
待到陆陆续续的大臣走过,岑文本才慢慢踱着步子从后面走过来,笑眯眯的看着房俊,道:“二郎是越来越厉害了,怎么,有些耐不住寂寞,想要重回中枢,甚至更上一层楼?”
房俊笑笑,道:“世叔言重了。”
两人并肩而行,岑文本问道:“你那书院现在成了大唐年青人顶顶向往之所在,即便是吾家那侄子,素来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亦是对二郎孺慕非常,意欲进入书院……不知二郎可否通融,余下一个名额?”
岑文本的侄子?
房俊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问道:“不知世兄名讳?”
岑文本迈着八字步,走的慢悠悠,他年纪比房玄龄小得多,但是体质却差得远,刚刚五十岁的年纪,却鬓发雪白、体弱力虚,边走边道:“吾兄吾嫂早年染病双亡,余下一侄名唤长倩,读书习武倒也有模有样,吾视若己出。”
果然……
书院之设立,最主要的目的便是为了大唐培养人才,岑长倩乃是未来之宰辅,这样的人才其容错过?
只不过记着那小子虽然也是一代名相,但结局似乎并不太好……
便说道:“世叔开口,这个面子小侄岂敢不给?等到开学之时,只管让长倩贤弟前来入学即可。”
岑文本顿时笑眯了眼,连连颔首。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能让他这么痛快的卖个面子,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两人并肩前行,房俊始终稍稍落后一个肩膀,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刚刚走过一处殿宇,后边便有急促的脚步传来。
“房驸马留步!”
二人驻足,回首望去,却是一名内侍小跑而来,到了近前,鞠躬施礼道:“房驸马,陛下有旨,宣您觐见!”
岑文本道:“那老夫就先走一步。”
房俊施礼道:“您慢走。”
看着岑文本走远,房俊这才对内侍点点头,道:“走吧。”
“喏!”
……
神龙殿书斋之内,李二陛下已然脱去龙袍,换上一身直裰,坐在靠窗的一张茶几旁,手里端着碗,茶几上是几样菜肴,一壶黄酒,见到房俊走进来,先是吩咐身边的内侍:“添一副碗筷。”而后对房俊道:“来,陪朕用膳。”
“喏!”
房俊只得谢恩上前。
待到内侍添了碗筷,又给盛来一碗米饭,这才上前拘谨的坐了……
李二陛下嘴里咀嚼着饭菜,放下碗,提起酒壶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又给房俊也斟满,随意道:“又不是头一回陪朕用膳,那么拘谨干什么?”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房俊咧嘴笑了笑,没言语,老老实实的吃饭,夹菜也只是夹自己面前最近的那一盘,最靠近自己这边的那一块……
世上最令人拘谨之事,莫过于陪领导吃饭,言行举止都要倍加小心,唯恐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引得领导不快。而当这位领导的身份是天下至尊,这份拘谨将会攀升至顶点。
哪怕房俊平素敢跟李二陛下顶牛,但是饭桌之上,亦是浑身不自在。
闷着头捧着碗,细嚼慢咽不好,狼吞虎咽更不合适,稍一不留神,便给噎了……
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杯,咕咚一下干了。
没定用……
“嗝……”
食物噎在食道,噎得房俊脸都红了,哪里还顾得上君前礼仪,赶紧一把拎起酒壶给自己酒杯斟满,一口吸干。
连饮三杯,这才将食物顺了下去……
抬头看了看,见到李二陛下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因为他当着皇帝打嗝的声音很是不爽,赶紧又低下头,飞快扒饭。
心中腹诽:您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人拉屎放屁,吃饭打嗝?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军机处
李二陛下放下手中碗,摆了摆手,自有内侍上前收拾碗筷残羹。
房俊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将碗筷放下,心中满是怨念:只吃了一碗,还没吃饱呢,这皇帝真是自私啊,你自己吃饱了就不管别人……
暗暗决定,从今往后尽量避免跟李二陛下一同用膳。
简直就是遭罪……
有宫女端来沏好的茶水,李二陛下倒了一杯茶,坐在那里慢慢的呷着,微微闭着眼睛养身。
不久,殿外脚步声响,有内侍入内通禀:“陛下,英国公到了。”
李二陛下这才睁开眼睛,道:“宣!”
“喏!”
内侍转身出去,须臾,英国公李绩快步入内,施礼参拜。
房俊亦起身,束手立于一侧。
待到李绩施礼完毕,李二陛下温言道:“都坐吧,来人,奉茶。”
李绩与房俊谢过,分别落座与李二陛下左右手边,有内侍奉上香茗。
李二陛下这才看着房俊,道:“说说的你的想法,详细一些。”
“喏。”
房俊放下茶杯,组织一下说辞,缓缓说道:“帝国政令之颁布、实施,要经由陛下之拟定,而后三省审核、签发,这等过程严谨而周密,可以最大限度的杜绝‘乱政’之产生,为帝国之发展保驾护航。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军令与政令有所不同。政令攸关国内之经略,事前事后斟酌商讨采纳多人之意见,不必急于一时,且拥有很大的容错率,故而这等繁琐的行政过程可以将错误将至最低,事实上,政事堂的宰辅们完全有能力在陛下的领导之下,将帝国精英得越来越强盛。然而军令则有所不同……”
缓了一缓,见到李二陛下与李绩都在凝神倾听,房俊续道:“军令的一个特征,便是‘快’!往往消息来得特别快,且要在特别快的时间内作出决断,以便于以最快的速度采取应对。所谓‘兵贵神速’就是这个道理,军情如火,一时片刻都不能延误,否则就要出大问题。东征乃是国战,举国之力攻伐高句丽,纵然以大唐之军力足以雷霆万钧将其碾为齑粉,但战场之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何快速、准确的处置突发情况,就成为重中之重。”
说到这里,房俊顿住。
并非是要留给这两人理解的时间,皆是戎马一生、战略无双的绝代名将,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以往只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
如今房俊只是稍稍予以点拨,两人立即便明白了房俊这番话最核心的宗旨行政之权可以交由政事堂、三省,皇帝甚至不需要出主意,只需要监督就好,关键时刻予以拨乱反正,天下就乱不了。
但是军权必须紧紧的握在皇帝手里!
放权给政事堂,使其统揽天下政务,而皇帝则狠抓军权,只要军权在手,自然皇权稳固。
而皇帝是不可能一个人就将皇权抓紧的,他需要一个机构来贯彻他的意志,成为他的臂膀,协助他来统领帝**队。
李二陛下捧着茶盏浅饮慢呷,半晌,他问李绩道:“怎么看?”
李绩颔首道:“臣认为可行,左右不过是一个临时设置的衙门,能够于大战之时协助陛下处置军务,即可减轻陛下的劳作,亦能提升办事效率,更能够在陛下东征之际监督全**务,尤其是西域那边阿拉伯军队一旦有所异动,亦不必将军情转呈千里送达辽东战场请陛下为之定夺,确可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也就是李绩,否则换了任何一个宰辅,都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表达出赞同的意见。
这可是明晃晃的从政事堂分权!
李绩就是这样,说他甘于淡泊是很恰当的,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适合宰辅之首的人选……
这人没什么野心,秉承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少错的原则,绝不会如别人那般贪权揽权,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权力都紧紧握在手中不放。
在他看来,这个衙门的设置会大大减轻他这位宰辅的工作量,事情少了,自然犯错的几率就小,他自己轻松舒心,正求之不得。至于别人会借着这个衙门一跃而成为与宰辅权力相当的重臣,却是浑然不在意。
李二陛下看着李绩的态度,心中大感无奈。
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对于李绩的能力、忠诚,李二陛下百分百满意,只可惜这份淡泊随和不愿担责的性子,往往令他分外恼火。
不过从始至终,李绩的施政纲领都很是契合李二陛下的心意,也就只能勉为其难的继续让他担任这个宰辅之首的职务。
对于房俊的这一个谏言,李二陛下认为确有必要。
一则可以提升军务的处置速度,再则亦能够在大战之时保证军机不至泄露,这朝廷里希望东征遭受一些挫折、甚至于彻底失败者,可不在少数……
尤为重要的是,这道谏言让李二陛下看到了完全掌握军队的可能性。
所有的军机事务皆由皇帝亲自过目审阅,与心腹大臣共同商议处置,而后令处于上,直接由这些大臣具体办理,这就使得全国之军权牢牢掌控在皇帝的手中。
即便是将其设为常置衙门,往后之皇帝互相继接,军权独揽,且由于这些处置军务的大臣只是协助皇帝处理,并没有自身发号施令的权力,不虞出现权力分散的担忧,可是使得军权世世代代都掌握在皇帝手里。
李二陛下深深明白,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英明神武的,历朝历代,随着国祚延续愈久,就愈有可能出现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何不食肉糜”的昏聩之君,这是避免不了的。
政事堂由宰辅担纲,处置全国政务,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因为君王昏聩对帝国带来的致命伤害,不至于天下大乱。
而军权紧紧攥在皇帝手中,可使得即便是昏庸之主,亦能保证皇位不失,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无机可乘,李唐皇室国祚永续……
需知道,政事堂成为帝国最高的军政部门,即便是皇帝亦要心怀忌惮,如此一来直接将军权从政事堂分出来,即便是政事堂的宰辅们再如何折腾,亦不可能危及到帝国的根本。
左思右想,房俊的这道谏言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二陛下又问:“二位爱卿之见,这个新增设的衙门,要何人进入其中担纲要职?”
房俊与李绩互视一眼,齐声道:“此等国之重器,微臣岂能置喙?还需陛下乾纲独断才是。”
“乾纲独断?”
李二陛下冷笑一声,道:“这朝中上下,可不是尽如懋功这般淡泊名利、无欲无求,投机专营、争权夺利者数之不尽。若是朕乾纲独断,那些未能跻身于此的大臣们,怕不是要私下里诋毁朕一意孤行、任人唯亲!”
房俊与李绩垂着头,这话不敢接。
李二陛下扫视了一眼房俊,哼了一声,讥讽道:“即便是你房二郎,之所以献出这一道谏言,不也是不甘寂寞、有所述求?千万别跟朕说什么一心为国、大公无私这等浑话!”
房俊诚惶诚恐,揖手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
李绩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子够无耻啊,陛下这话分明是嘲讽于他,结果他居然还就厚着脸皮承认了自己别有居心。
李二陛下也气得不行,骂道:“你瞅瞅你那点出息!尽心尽力的给朕办好书院,给帝国多多培育人才,难道不是好事?假以时日,出自你门下的门生故吏便即帝国,再给你升官晋爵自然是水到渠成,为何偏偏就急于一时,丝毫不懂得韬光养晦?”
房俊颔首认错:“陛下教训的是,微臣知错。”
可脸上那神情,分明就是“知错,但不改”……
李二陛下为之气结,半晌,才问道:“朔日朝会,若是群臣通过这道谏言,你心中可有对这个新增设之衙门的命名?”
命名?
那必须有啊!
房俊下意识便道:“可称为‘军机处’!”
咱之所以献上这道谏言,除去推动军政分离之外,不可就是图着这么一个“军机大臣”的称谓?
多牛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姨子求情
历史上,“军机处”要在一千年后由雍正皇帝创建。
起始之初,雍正皇帝对准格尔用兵,故而设立“军机处”协助他处置军务,“初只承庙谟商戎略而已”,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以及亲贵中指定“军机大臣”人选。只不过,雍正皇帝真正用意便是将“军机处”视为专权之工具,只不过是借助“参赞军务”之名,转而架空“议政处”,将军政大权尽皆攥于手中。
“军国大计,罔不总揽。自雍、乾后百八十年,威命所寄,不於内阁而於军机处。”
有清一朝,这个临时设立的衙门“军机处”贯穿始终,成为清朝事实上的最高军政中枢。
事实上,“军机处”的存在只是帮助雍正皇帝总览军政大权,将康熙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能受其指使的“议政处”彻底架空,本质上并未有太多的政治意义。
但是放在大唐则完全不同。
李二陛下对于政事堂的完全掌控,使得他根本不虞自己的政令无法通过政事堂颁行天下,“军机处”的存在便用不着成为揽权之工具,从而可以行使其执掌军权之本职。
一个帝国如何才能繁荣昌盛?
最基本之条件,便是政权稳定。
而政权稳定之基础,便在于军权能否统一。甭管一位皇帝如何荒诞昏庸,如何受到天下抵制,只要军权牢牢的握在手中,帝国便不虞有倾覆之厄,即便施政纲领导致国内民不聊生,亦终有拨乱反正之时。
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每一次王朝的崩塌、帝国的倾颓,都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再是昏庸的皇帝、再是严苛的律法,所造成的伤害亦远远不如天下大乱、改朝换代。
只要国家不亡,日子就差不到哪里去。
终清一朝,满人能够凌驾于汉人之上,始终政权稳固、延续统治,便是因为其牢牢掌控着天下军权,这其中,“军机处”功不可没。
房俊从未奢望着大唐能够千秋万代、永世存续,民智尚未开启、封建统治天下的年代,改朝换代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他只是尽他最大的努力,能够将大唐的基础夯实一些,让这个帝国的根基更加牢固一些,或许就能够在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时,亦能够多撑上一些年头,不要似历史上那般当这个帝国轰然倒塌之后,面临的是五代十国天下纷争的乱世。
再是衰败的王朝,也比乱世纷纭军阀割据要好得多。
乱世人命不如狗……
房俊与李绩并肩从神龙殿出来,正一起往宫门走去,有宫女前来,说是晋阳公主有请。
李绩知晓房俊素来与晋阳公主亲厚,那位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视房俊如亲人,即便皇帝女儿众多,各个女婿皆是人中龙凤,却唯独称呼房俊为“姐夫”,而房俊也确实对晋阳公主颇多宠溺。
摆了摆手,李绩让他自去即可,自己则信步走出皇宫。
他固然不恋栈权势,但到底身在官场,不可能独善其身,“军机处”设立这等大事,亦要回去同自己的盟友好生商议绸缪,运作一番以尽量攫取最大的利益……
房俊随着宫女到了晋阳公主的寝宫,发现衡山公主亦在。
不过这位文德皇后与李二陛下最小的女儿,因为已经与魏叔玉定下婚约,因而也由衡山公主晋爵为新城公主……
“微臣见过二位殿下。”
房俊在门口脱去鞋子,雪白的袜子踩着光洁的地板,走入殿内,揖手施礼。
两位公主则齐齐起身,还礼道:“姐夫不必多礼……”
相互施礼完毕,新城公主蹦蹦跳跳的来到房俊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听闻姐夫又要纳妾?哎呀呀,高阳姐姐真是大度呀,若是换了我,哼哼,那魏叔玉胆敢提纳妾这回事儿,定然要他好看!”
房俊无语。
这丫头今年尚未及笄,比晋阳公主还小了一岁,离着成亲还得好几年,懂得什么男女之事?左右不过是宫里头对自己又将纳妾的事情嚼舌头,被这丫头听了去。
再者说了,你这么点儿年纪就跟魏叔玉定了亲,搞得人家魏叔玉就只能等着你及笄成年之后方能娶妻,好歹也是一条昂藏七尺的汉子,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让人家连纳妾都不行,非得憋上好些年,这就过分了吧……
不过这等事自然不需他来操心,来到茶几前坐下,笑问晋阳公主:“殿下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晋阳公主跪坐在那里,纤细的腰杆挺得笔直,柔声笑道:“自然是有事相求姐夫。”
这两年晋阳公主年岁渐长,以往的聪慧伶俐,渐渐转变成温婉清秀,那张带着淡淡婴儿肥的脸庞也已经褪去了稚嫩,绽放出秀美如花的绝世容颜,不得不说,李二陛下的基因很是优秀。
就连那小小的身子亦如春天的柳枝一般抽条,愈发纤细娇柔……
看着新城公主挨着自己坐下,殷勤的给自己斟上茶水,甚至用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拈了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送,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房俊苦笑着伸手接过糕点,看向晋阳公主道:“殿下要害我不成?若是被陛下见到微臣敢让他视若掌上明珠的闺女这般侍候,非得拉出去抽上个十几二十鞭子不可……二位殿下有事,直言无妨,何须用得上‘相求’这样的字眼?微臣定给二位殿下办得妥妥帖帖。”
晋阳公主抿唇一笑,看着新城公主,道:“早就说啦,姐夫很好说话的,你非得拉上我……你自己跟姐夫说吧。”
原来是新城公主的主意?
房俊差异的看向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粉脸微红,到底是一个小女孩儿,脸皮嫩,而且平素也没有晋阳公主那般与房俊亲近,羞了一下,垂首说道:“还不是魏叔玉那人……书院招生,他家的两个兄弟都未能得人举荐,是以并无进入书院的资格,昨日就入宫来找我……我亦知不该插手国事,可宫里的嬷嬷们都说,我迟早都要嫁入魏家,毕竟……毕竟……”
房俊就明白了。
魏徵死后虽然哀荣不减,但毕竟生前得罪了太多人,就连当年那些与他歃血为盟的兄弟们都不愿与魏家过多瓜葛。若是生死存亡之大事,这些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若仅只是几个子弟能否进入书院这等微不足道之事,大家便都袖手旁观。
毕竟魏徵生前铁面无私刚愎自用,可是将这些兄弟得罪得不轻……
况且谁不知道,李二陛下看似对魏徵极尽哀荣,其实心里头的那根刺一直存在,只是未肯爆发罢了。
几乎所有朝臣都与魏家划清关系,不至于上门报复,但也绝对不会亲近……
房俊感叹一声,魏徵或许能在历史之上留下清誉,但单纯从做人来讲,那是相当失败。
新城公主身为魏家未过门的媳妇,自然想着趁机向魏家人示好,亦能借此展示自己的能量,你们魏家人办不到的事,我分分钟给你们办了,将来我嫁到你们魏家,你们还不得将我供起来?
甚至于,亦未尝没有以此向那些观望者宣示与房俊良好关系的意思……
房俊哑然失笑。
以新城公主的心智,不可能想得这么远,甚至于就连晋阳公主也做不到,毕竟这可不仅仅是聪慧便可以领悟的官场之道,想必是新城公主寝宫里的那些个嬷嬷的主意……
细想一番,这有些算计他房俊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意。
起码事情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巩固新城公主将来嫁去魏家之后的地位,房俊乐见其成。
房俊便笑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回去之后,微臣便将魏叔玉两个弟弟的名字添加到名册之上,殿下统治魏家即可。不过还是要叮嘱魏家,低调一些,莫要张扬。”
新城公主顿时欢天喜地,挽着房俊的手臂,甜甜的叫了一声:“姐夫真好!”
房俊哈哈一笑,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能够得到小姨子真心诚意的感谢,心情甚好。
吐气如兰,软玉温香,小姨子这种生物,对于姐夫来说素来没什么抵抗能力,虽然与新城公主并未有晋阳公主那般亲近,不过房俊对其亦是疼惜怜爱。
晋阳公主固然年少夭折、香消玉殒,新城公主却也是命运多舛……
第一百二十章 默契
因为房俊的缘故,魏徵将赠予褚遂良之手稿索回,并且予以销毁,此举得到了李二陛下的谅解,故而历史之上魏徵死后手稿流出,导致李二陛下名誉受损的事情没有发生,李二陛下自然不会推倒魏徵墓碑、取消新城公主的下嫁。
历史上,新城公主先是赐婚于魏叔玉,继而李二陛下悔婚,嫁给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获罪之后,高宗李治命其和离,而后将长孙诠流放州,再让新城公主改嫁京兆韦氏子弟韦正矩。
结果没过几年,新城公主便暴卒而亡……
这位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最小的女儿,本应在万千宠爱当中幸福美满的度过一生,结果命运多舛,凄楚离世。
事实上,似乎李二陛下的诸多子女就没有几个好下场的……
新城公主相比晋阳公主到底幼稚了一些,更像是一个孩子,见到房俊二话不说便答允了她的摆脱,心中欢喜,小脸儿笑得犹如一朵花儿一般,端茶递水殷勤备至,活脱脱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婢女。
这若是被李二陛下见到自家闺女这般伺候一个男人,非得爆锤房俊一顿不可……
晋阳公主跪坐一旁,笑吟吟的看着新城公主献殷勤,柔声说道:“姐夫,婚事准备得如何?”
一听这个,房俊顿时一阵头大:“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府中上下为了筹备婚事,忙做一团,闹得鸡飞狗跳。微臣早已躲去书院暂住,眼不见为净。”
新城公主在一旁插话道:“横竖不过是一个蛮夷公主而已,能许配给姐夫为妾,那是父皇的恩典,何必这般大张旗鼓呢?惯的毛病!哎呀!兕子姐姐为何打我?”
却是晋阳公主抄起身边的鸡毛掸子,轻轻敲了新城公主一下,见到妹妹鼓着嘴不满,遂教训道:“到底也是一国之公主,身份非比等闲,焉能失礼轻忽?再者说,如今新罗内附,便是大唐之藩国,两国合为一家,更应当予以新罗王室敬重,不然你让那些番邦王族如何看待?以后谁还敢内附大唐?”
房俊跳了跳大拇指,予以赞赏。
十三四岁的女娃子能够看得如此透彻,果然蕙质兰心、非比寻常。
新城公主鼓着嘴“哦”了一声,不敢反驳,眼珠儿转转,又拉着房俊说道:“姐夫,听闻过几日曲江池有牡丹花会,关中才子更是要办一个‘曲水流觞’的雅会,你带我们过去玩儿吧?”
房俊奇道:“还有这事儿?微臣倒是未曾听闻。”
新城公主撒娇:“确有其事,姐夫带我们去吧,好不好?”
房俊略有迟疑,犹豫道:“这个……恐怕不妥吧?”
若是放在以往,自然不在话下,如此美貌可爱的小姨子软语相求,哪个当姐夫的能忍心拒绝?
可新城公主毕竟已经婚配,那就是有主儿的人了,说的严苛一些,那叫做“已为人妇”,成天跟着姐夫东跑西颠儿的,一旦风言风语的传扬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与长乐公主的“绯闻”早已令李二陛下有所不满,只不过一直未能拿到实锤,兼且房俊又的确办事得力,屡立殊勋,李二陛下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置之不理。
若是再传去新城公主的什么谣言……
李二陛下能跟他拼命。
新城公主顿时一脸失望,嘟着嘴,不满道:“当初姐夫能背着兕子姐姐赏花灯,如今为何就不能带着小幺去曲江池赏荷?”
房俊尴尬道:“那岂能一样?殿下虽未成亲,却已然婚配,男女授受不亲,自当避嫌。”
新城公主闷声不吭气。
虽然年纪小了一些,但是订婚之后,宫里的嬷嬷亦教导她不少礼仪道理,平素应当避讳一些什么,都悉心教谕,否则一旦闹出笑话,丢得可不仅仅是魏家的脸面,就连皇族亦会被人取笑。
尽管李唐皇族的名声似乎就从未好过……
晋阳公主挪了挪身子,扯住新城公主的手,安抚道:“小幺,莫要任性,平素一言一行都要谨遵法度礼仪,否则丢了皇家颜面,岂非惹得父皇生气?”
房俊就感叹,还是咱晋阳小公主明道理、识大体、知书达礼。
然而未等他感叹完,便见到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对他说道:“不妨我们乔装打扮,就扮作两个小书童陪在姐夫身旁如何?”
房俊大惊:“万万不可!”
新城公主有些恼火,不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姐夫你不是个棒槌吗?自当天不怕地不怕才是,何以诸多顾忌,真是讨厌!”
房俊大汗,再是棒槌的人,也不能这么个棒槌法儿……
晋阳公主却是不恼,抿着嘴唇,水盈盈的眸子盯着房俊,上身倾向房俊这边,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朵上,用轻微到只能两人听闻的声音,浅笑道:“若是姐夫不允,那兕子就去跟父皇说,其实孙道长是被姐夫串通,故而才说出兕子体弱力虚根基不固不宜出嫁的谎言……”
一旁的新城公主一头雾水,不知两人贴那么近,说了什么。
房俊眼睛瞬间瞪大,不可思议道:“殿下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焉能做出此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事?当初那可是殿下央求微臣,微臣才冒死去做的呀!”
晋阳公主微微晃着身子,娇俏的耸耸鼻子,笑道:“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可见女子是与小人相等的,兕子似小人那般耍耍无赖,岂非正和常理?”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微臣,遵旨便是。”
有签署了一些列“丧师辱国”之跳跃,这才起身告辞,落荒而逃……
……
“吼!”新城公主振臂欢呼,跳起来搂住晋阳公主的脖子,兴奋道:“兕子姐姐,你太厉害了!连姐夫亦不是你的对手,姐夫答允啦!”
在她心目之中,房俊简直等同于“大魔王”一般的人物,诸多皇兄、驸马各个视其为洪水猛兽,不敢招惹,宫外那些个整日里斗鸡走狗、跳脱不羁的纨绔子弟,更是避之而唯恐不及。
如今却轻轻松松被兕子姐姐给收服了,简直太厉害!
晋阳公主秀丽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意,抿着嘴唇,却没有吭声。
姐夫岂是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不过是为了逗自己开心,故意装作万般无奈的神情而已……
这是一种默契。
姐夫知道我根本不会将传统孙道长蒙骗父皇之事说出去,我自然也不会去说,之所以答允下来,只不过是因为耐不过自己的哀求而已。
似乎从小到大,姐夫从来就不曾拒绝我的请求呢……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此举会令房俊为难?
只不过,越是为难的事情,看到姐夫百般为难最终却依旧要为她办好的神情,自己久越是开心……
……
出了晋阳公主的寝宫,房俊望了望天色,阳光正亮。
想想刚才晋阳公主故作无赖恐吓威胁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展颜一笑,小丫头到了快要嫁人的年纪,却依旧天真娇憨,令人怜惜……
抬脚走下宫门前的石阶,眼睛却向着西面瞅了瞅。
那里是淑景殿的方向,亦不知长乐公主现在是在宫里,亦或是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
微微叹了口气。
这也是一个苦命人呐……
到了宫门前,有禁卫验过腰牌,便低声提醒道:“二郎,宫外有人等候,不过品阶不够,不能传信入宫,末将让他在外头候着呢。”
房俊忙道:“多谢!”
从一旁的角门出宫,迎面便见到一人冲上来,大声道:“二郎,大事不好!”
房俊站住脚步,微微蹙眉,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许敬宗的一个仆人……
“此乃禁宫门外,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纨绔闹事
房俊见他慌慌张张,呵斥道:“此乃禁宫门外,如此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到底发生何事,居然这般惊慌?”
那仆人被训斥,也不敢还嘴,自家家主在房俊面前都时不时的遭怼,他算个屁呀?
连忙说道:“吾家家主命奴婢前来,请二郎速速回书院。”
房俊没好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一口气说完!”
“喏!”
那仆人面对房俊明显胆子发虚,咽了一口唾沫,道:“书院被围起来了!”
房俊吃了一惊,奇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围攻书院?”
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对于书院之重视,更知道往后书院将会大唐军政两方高官的“摇篮”,必将在大唐历史当中扮演极其重要之角色,这样一个几乎等同于“圣地”甚至是“禁地”的地方,谁吃了豹子胆敢去围攻?
那仆人道:“是一些关陇世家的子弟,大抵是因为不满书院将那些嫡长子剔除在外,心生不忿,故而上门闹事。”
房俊顿时气笑了:“嘿!老虎不发威,他们一个个都以为吾房二变成病猫了是吧?咱们回书院,小爷倒是要看看,这帮家伙是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鳞,要成精了都!”
当即一招手,守在宫门外的部曲早已牵来战马,房俊接过缰绳飞身上马,马鞭子狠狠一抽,胯下“希律律”一声嘶鸣,战马四蹄扬起,奔了出去。
一众部曲紧随其后,纵马沿着长街径自向南直奔明德门。
那仆人呆愣愣半晌,他的身份不准城内策马,只得迈开两条腿,追着向城南跑去……
书院值房之外,早已被一大群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团团围住,马匹车驾在山门处堵塞了道路,数十上百名豪奴纷纷护着自家少主,在值房前的空地上叫嚣暴跳,吵吵嚷嚷,一片喧嚣。
许敬宗站在值房门前,矮胖的身材被十几名书院书吏簇拥着,一脑门儿汗水哗哗往下淌……
抹了一把流到下巴的汗水,指着不远处山门之上“贞观书院”的匾额,许敬宗声嘶力竭的喊道:“尔等可知此乃何地?陛下御笔手书的书院匾额在此,如此疯狂叫嚣围堵山门,实乃大不敬之罪!本官念在尔等年少无知,不忍追究,速速散去,本官就当没发生过,否则……”
“否则个屁呀!”
一个身材健硕、腰悬古玉的世家子弟指着许敬宗的鼻子骂道:“许敬宗,吓唬谁呢?吾等非是聚众闹事,而是要来寻一个公道!你可别弄那等‘大不敬’的罪名唬我,咱受不起!”
许敬宗怒道:“尔等啸聚于此,喧哗生事,就连着山门都差点给掀了,还敢说不是聚众闹事?高真行,你好大的胆子!”
高真行上前几步,来到许敬宗不远处,扬起下颌轻蔑的看着许敬宗,道:“吾与诸位兄弟今日前来,就是要讨一个公道!既然书院乃是陛下敕命所建,宗旨是为了大唐培养人才,为何唯独吾等之名不曾录入书院学籍之上?孔夫子亦说‘有教无类’,同样都是各家的庶子、次子,为何旁人可以入学,吾等却不可以?吾等就想知道,这到底是陛下的旨意,亦或是尔等假借陛下之名义,暗中收受钱财,将吾等不愿行贿之人拒之门外?”
“没错!为何吾等不得入学?”
“同样都是庶子、次子,为何旁人名字在书院学籍之上,而吾却没有?”
“吾乃陇西申家之嫡长子,吾亦不能入学,却是为何?”
“许敬宗,你就说这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和那房二的意思?”
“给吾等一个交待!”
“否则吾等就拆了这书院,陛下降罪,吾等受死便是!”
“大家一起上,拆了这劳什子的书院……”
……
眼见这些人气焰嚣张就待要往前冲,许敬宗吓得双腿发软,心中怒极,却是无计可施。
这些人都是关陇世家的子弟,有庶子、次子,甚至还有一些小家小业的嫡长子,平素都是横行霸道欺行霸市的纨绔,最是无法无天,他许敬宗虽然背了一个“秦王府十八学士”的名头,看似吓人,实则从未掌握过实权,哪里会有人怕他?
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却跟放个屁一样……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自山下轰鸣而来!
许敬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站在门前石阶上目光越过面前这些纨绔子弟的头顶,见到一队骑兵自山下沿着上山的道路呼啸而至,为首一人正是房俊,顿时大喜过望,心中一松。
救兵终于来了!
纨绔子弟们也听见了马蹄声,纷纷回头去看。
高真行一眼就见到一马当先的房俊,连忙大声蛊惑道:“这些奸计,定然全都是房二这个棒槌想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吾等跟房二要一个公道!”
“没错,跟他要一个公道!”
“房二又怎样?老子不怕他!”
“娘咧!瞧瞧这策马奔驰的骚劲儿,弟兄们给堵住了!”
“让他下马,从吾等胯下爬过去!”
……
高真行领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将书院值房门前堵个严严实实,双手紧握成拳,就等着房俊到了跟前下马,然后自己久蛊惑身边这些纨绔子弟一哄而上,先揍他一顿再说……
断腿之恨,时时刻刻都在啃噬他内心的骄傲,仇恨就像是一把野火燎过草原一样不可抑制,就连做梦都想报了那一箭之仇!
今日纠集了这么多的纨绔子弟,就算是将你的腿打折又能如何?
法不责众!
就算陛下再是宠信你,亦不可能得罪整个关陇世家来给你出头!
他才不管如此做法是否违背了前来书院闹事的初衷,是否会给那些暗中商议出这么一个主意的家主们带来麻烦……
他只想报仇!
站在人群中间,高真行紧握双拳,脚下微微错开,蓄势以待,只等房俊下马的那一刻,他便会箭步冲上去先下手为强,继而身边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来一场群殴!
你房俊纵然铜皮铁骨,但双拳难敌四手,就不信打不趴下!
当然,兵刃是绝对不能携带的,对方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纨绔子弟,而是屡立殊勋、声威赫赫的朝廷重臣,用拳脚将其打趴下,那是纨绔子弟之间寻仇,但是动用兵刃,性质就变了。
他想要报仇,却不想将自己搭进去……
房俊带着部曲策骑狂奔,沿着山路一路疾驰,眨眼间便到了山门前,远远的便看到了聚集在书院值房之外的人群。见到这些人已经放弃了围攻值房,而是围拢在一起等着自己,嘴角便不由得浮现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这帮子纨绔子弟在长安待得久了,安逸的生活使得他们骨子里那股尚武之风或许犹存几分,但一身血气早已被富贵融化侵蚀得干干净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亦敢站出来搅风搅雨?
他双手提缰,两腿夹着马腹毫不放松,胯下战马喷着响鼻,放开四蹄全力冲刺!
身后部曲与他并肩作战数年,彼此之间进退攻守配合默契,当即便明白了房俊的想法,一个个将身子伏在马背上,追随着房俊一路向前。
碗口大的铁蹄踩踏在路面上尘土飞扬,蹄声隆隆有若闷雷,十余骑全速疾驰,居然硬生生跑出一副千军万马临阵冲锋的气势!
高真行领着一群纨绔站在值房前,眼见着房俊率领部曲策骑奔驰而来,距离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骏马飞扬的鬃毛贲张的鼻孔清晰可见,一股浓烈之极点的杀气扑面而来!
原本气势汹汹等着给房俊一点颜色的纨绔们终于面色发白,心虚胆跳,站在高真行身边的一个纨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四郎,这厮该不会是想撞死我们吧?”
高真行怒喝:“他敢!”
可是话语之中的色厉内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心里也发慌。
谁不知房俊这厮就是个棒槌,行事素来恣意妄为肆无忌惮?
万一这个棒槌发了狠径自策马撞上来,那可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二章 恣意妄为
冷兵器时代,骑兵乃战争之王!
这不单单是指骑兵拥有强大的机动能力,更在于其一旦发起冲锋,战马与战士一同爆发出来的冲击力,绝非人力可以抵挡。
十余骑虽然不多,远远比不得战场之上将军相逢之时那种血肉碰撞的惨烈,但是当对方站在地上看着战马迎面重来,急促的马蹄声就好似战鼓一般一下一下雨点一点击打在心脏,令人血脉贲张、呼吸困难。
等到再近一些,战马飞扬的鬃毛、奔跑间光滑的皮毛之下肌肉的颤动,甚至于马上骑士愈发显得高大威武的身躯,都会形成一种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予人无与伦比的压迫!
胆子小一些,哪里用得着战马冲上来碗口大的铁蹄践踏在身上,亦或是被骑士一刀割去头颅?
只是这冲锋的气势,就足以吓破胆……
战马已然迫近五丈之内,轰鸣的马蹄声犹如催命的战鼓在耳畔敲响,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因为战马的奔腾而微微震颤,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真行面色苍白的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战马,目光越过飞扬起伏的马鬃与房俊四目相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戏谑和残酷,一股恐惧自心底陡然升起。
怎么办?
若是不躲,固然显得胆气豪壮顶天立地,可这棒槌是真的要纵马撞死我!
他真的敢!
可若是躲了……
不仅仅是这一次纠集这么多人将无功而返,关键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房俊踩在脚下,名声算是彻底败坏了,以后见了房俊的面都得绕道走,实在是无颜见人!
站在他身后的纨绔们亦是各个面如土色,惊慌不知所措。
想要站在这里展示一下强硬,可是骑兵奔驰之时那股子毁天灭地的气势令他们面青唇白……
他们在犹豫,战马却不曾停歇片刻,眨眼之间,已然突入三丈之内!
这是一个极近的距离,甚至连战马贲张的鼻孔喷出来的热气都能感受得到,只要一个眨眼,那碗口大的铁蹄就将踩在自己身上,血肉之躯在狂奔的战马面前就好似一个装满了稻谷秸秆的破麻袋,一下子就能撞得支离破碎、踩得血肉模糊……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跑哇!”
百十人就像是一群被猛虎捕猎的兔子,瞬间转身,四散奔逃……
最前面的高真行脑子里正极速的转动,盘算着房俊到底敢不敢一下子将他撞死,神经高度紧张,这一声喊令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便一抱头,转过身撒腿就跑。
跑出去两步才猛然醒悟,自己到底还是怕了……
这令他满面羞惭、心中沮丧。
回头去看,只见房俊率领着部曲奔驰而至,就在他刚刚立足之处不足数尺的地方,勒转码头,十余骑犹如奔腾咆哮的河水撞上河中的砥柱,顿时一分为二,向着两边分开。
人家根本就没想撞死他!
高真行又是沮丧又是懊恼又是愤恨,若非刚刚这不知是谁喊出的一嗓子,自己或许就站住了脚跟,根本不会逃!
如果自己久站在那里,面无惧色的看着房俊在自己面前策马驰过依旧屹立不动,岂不是一瞬间便能使得声望暴涨?
从今往后,即便房俊再是嚣张,自己站在他面前亦可趾高气扬!
然而现在……
愤懑的气息在胸口淤塞,令他郁闷的想要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而在他身后,那些个平素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纨绔们尽皆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刚刚那一刹那,他们是真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骑兵冲锋那股排山倒海的暴烈气势,令他们先前的胆气一泄如注。
此刻一个两个早已彻底萎了……
房俊一手提缰,减缓马速,策马慢悠悠在这些人面前踱着步子,居高临下俯视,眼神之中满是不屑:“尔等啸聚于此,想必是前来闹事的,既然知晓此乃某房俊之地盘,定然是揣着不怕死的念头而来,怎地刚刚却一个个仓惶要命?哦,来跟某说说,有几个人尿了裤子?”
一群纨绔刚刚从惊惧之中缓过神来,被这么一顿奚落,尽皆面红耳赤。
但是胆气早已泄尽,哪敢跟房俊硬怼?
只能横眉立目做愤怒状,却敢怒不敢言……
马蹄踩着地面,发出“”的响声,房俊策马来到高真行面前,另一手的马鞭居高临下的指着他的鼻子,讥讽道:“若是某没有看错,刚刚高四郎逃命的动作那叫一个矫健……怎么,有胆子撺掇这么多人前来闹事,没胆子挡在某的马前?没用的东西!”
高真行恨不得抽出一把刀来宰了这个混账,咬着牙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房二你如此欺辱吾等,实在太过嚣张!吾等皆乃世家子弟,平素修文习武,哪一个不是刻苦精进?为何你这书院却偏偏鄙视吾等,不予吾等入学之资格?今日若是不给吾等一个交待,誓不罢休!”
“没错!凭什么吾等日夜练习刀棒,心怀为国杀敌之志,却得不到进入书院的资格?”
“你们名单上那些人,拉出来与吾等比试比试,若是强过吾等,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不能,你就痛快的将吾等纳入书院!”
“说得对!你名单上那些个歪瓜裂枣,凭什么就能入学?”
……
不得不说,高真行在关中纨绔之中还是有着不小影响力的,他站出来面对房俊,别人也稍稍鼓起勇气,纷纷叫嚣鼓噪。
站在高真行身后的一个面色白皙的锦衣少年似乎也从刚刚狼狈逃命的胆怯之中回过身来,跳着脚的骂道:“房二!你特娘的当初不也是一个瓜怂?不过是勾搭上了长乐公主,又得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于你,这才能人模狗样的站在吾等面前!你还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人物了?小爷若是娶了高阳公主,照样升官晋爵,照样能横扫漠北,娘咧……”
房俊身后的部曲尽皆变色。
这番话语不仅诋毁了长乐公主,甚至于将主母高阳公主都给牵扯进来,言语之中的轻蔑侮辱令人勃然大怒!
所谓“主辱臣死”,这些人不仅仅是房俊的部曲,更是房俊的家臣,焉能忍受此人如此污蔑?
只是尚未等他们发动,前面的房俊已然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猛地窜了出去,直奔高真行身后之人!
战马四蹄奋起,倏忽间便奔至高真行面前,吓得高真行一个箭步窜出去老远,一群纨绔面色大变,纷纷躲避,说话那人愣了一下,也吓得魂不附体,向一旁跑去。
房俊久历战阵,如今的马术早已非初至之时可比,战马在奔跑之中拐了一个弯,直直的撞进人群之中,吓得一众纨绔吱哇乱叫亡命奔逃。
他则一手控着马缰,双脚稳稳的踩着马镫,身子在马背上拧向一侧,整个身子都探出来,大手一伸,准准的抓住那锦衣少年的后脖领,一较劲,便将这人给提溜起来……
纨绔们如同羊群一般被轰散,等到发现身后的奔马已然缓缓降速,这才停止逃命的脚步,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他们实在是未能料到,都是关陇世家的子弟,各个身份最贵,结果在房俊眼中却犹如牛羊豚犬一般,纵马冲撞毫无忌惮,即便是哪一个跑得慢了被马蹄子踩死,估计这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杀人不眨眼的”,面对房俊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岂能不惧?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这位他们素来看不上的棒槌,那可是在南洋、东瀛、漠北尽皆大开杀戒,手底下的亡魂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的屠夫……
杀个把人,算得个甚?
偷偷向房俊望去,却见他策马已经回到原处,手里却提着一个人,正在手舞足蹈的奋力挣扎,同时破口大骂:“房二,你娘咧!赶紧将小爷放了,否则长孙家饶不了你……”
只听得房二在马背上温言道:“如你所愿。”
然后……
手臂一较劲,将那人猛地提起一些,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掼。
“砰!”
尘土飞扬……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强势
“砰!”
身躯并不魁伟的锦衣少年被房俊小鸡崽一般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尘土飞扬。
锦衣少年蜷缩着身子蠕动几下,呻吟的声音低浅而微弱。
纨绔们傻呆呆的站在一旁,呆愣愣的看着,情不自禁的眼皮嘴角一阵阵的抽搐,整颗心都跟着颤了一颤,这等有多疼啊……
太狠了……
高真行脸皮子抖了抖,急忙抢上前去,俯身查看,只见锦衣少年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微微蜷起,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里微弱的呻吟着,看上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高真行连都吓白了,这该不会是给摔死了吧?
他可是背着长孙无忌将这长孙十二郎给撺掇出来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长孙无忌固然要跟房俊拼命,可也绝对饶不了他……
高家与长孙家乃是姻亲,长孙无忌自幼在高家长大,再没有人比高家人能够了解长孙无忌的“阴险狠辣”,这若是自己害死了他最小的儿子,把自己的皮扒了都有可能!
他心急火燎,上前摸索着长孙润的身子,惊慌呼唤道:“十二郎,你没事吧?可别吓唬你四叔我啊!”
索性,他刚刚碰到长孙润的腿,长孙润便痛叫了一声,再摸到长孙润的胳膊,更是杀猪一般惨叫起来……
“啊啊啊,别碰我,我腿断了,我胳膊断了……”
长孙润一口气回过来,惨嚎之声凄厉无比,高真行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然而不仅于此,他想要将长孙润扶起来,却发现只要稍微动一动,长孙润便惨呼不同,涕泪俱下,开始他还以为这个公子哥儿吃不得苦挨不得疼,后来才发现,这哪里是腿断胳膊折?
估计肋骨都不知道断了几根……
高真行抬起头,怒视正从马背上跳下的房俊:“此乃长孙家的公子,尚未成年,何以下此重手?”
“!”
房俊嗤笑一声,将马缰甩给部曲,踱步到高真行身前,淡然道:“尔等既然敢来这书院闹事,心中便已然将某当做了敌人。某领兵打仗,战场之上唯有一个原则,对待敌人就要向寒风扫落叶那般冷酷无情,无论是耄耋老者,亦或是黄口孺子!”
说着话,他抬起头,冷漠的扫视一眼在场的纨绔们,一字字续道:“既然选择与某为敌,那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无论这代价是骨断筋折,亦或是项上人头!”
纨绔们只觉得遍体生寒,分明是盛夏之季,头顶艳阳高照,却有冷风自骨缝之间流淌……
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但是棒槌到这等程度,却是之前想都未想过的。
人群中有人着胆子叫道:“房二,休要这般猖狂!吾等出身世家,皆是大唐臣民,祖辈更是有功于大唐、有功于陛下,何以被你这般豚犬一般折辱?士可杀,不可辱也!”
房俊失笑,循着声音望去,说道:“士可杀,不可辱?那好,这话谁说的谁就站出来,让某看看到底是何方英雄!”
人群中寂静无声。
谁都知道房俊是个棒槌,这若是站出去挨上一顿暴锤,岂不是冤死?
房俊手指头顺着面前的纨绔一个一个指过去,一脸不屑:“这就是所谓的关中儿郎,所谓的世家子弟?尔等酒囊饭袋之徒,亦敢自称功勋之后?”
他冲着自己的部曲大喊道:“将山门守住,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谁敢硬闯,就敲断他的腿!”
“喏!”
十余名部曲齐声应诺,声势骇人,杀气冲霄!
人人色变之际,房俊又对早已看傻了眼的许敬宗大声道:“将此间人等一一记录在档,无论他出身谁家,无论日后官居何职,只要吾房俊在这书院一日,这些人便永不录用!”
纨绔们顿时一阵哗然。
今日这些人纠集在一起前来闹事,固然是打着愤怒与书院招收学生不公的幌子,实则更多的是对于房俊的羡慕嫉妒,大家曾经都是纨绔,烂泥一堆,就算你房二仗着有个好爹能娶到一个公主,可烂泥终究还是烂泥,绝对扶不上墙,纵然给你一个公主你也未必守得住,以大唐皇室的放荡作风,指不定哪天就偷了汉子,搞不好还得你在门外给守门儿……
然而出乎预料的事,大家都等着看笑话,结果笑话没看到,反而见到这个昔日一起当烂泥的棒槌就像是忽然开了窍、撞了邪一般,官路亨通青云直上,功勋一个接着一个,一不留神,就已经是大唐年轻一辈当中的领军人物,俨然朝堂之上一方大佬。
落差太大,让人接受不了……
只不过他们心中纵然不忿、不服,但是也知道双方之间的差距依然有若天壤云泥,假以时日,只怕他们就连嫉恨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前来闹一闹,亦能在房俊面前露露脸,更能在世家当中传扬一下自己的名声:瞧瞧,就算是房俊那等军中大佬,咱们照样不虚!
然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甘心永远当一条咸鱼的。
在他们看来,自己如今不如房俊,固然是能力之上有所欠缺,但更多的却是未能得到展示才华的机会,是时运不济导致了眼下这等悬殊之差距。
只要有了机会,咱纵然做不到开疆拓土、封狼居胥,可戊守一方、治理州县的能力总归是有的吧?
故而,书院就是他们机会之所在!
只要一入书院,立即身价倍增,成为天子门生,周边同窗尽皆成为最好的助力,大家相互扶持同气连声,携手奋进一荣俱荣,官场之路一帆风顺!
虽然眼下这一届的书院名单之中并未有大家的名字,但是前来闹一闹,让房俊等书院大佬心生忌惮,下一届的时候他们还敢将自己的名字剔除在外么?
出身门阀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这些庶子、次子们,自幼的生存环境便无比恶劣,深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隐忍、谦让只能让他们吃亏,哭一哭闹一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们才会在高真行的怂恿撺掇之下,齐聚于此闹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房二郎特么也太棒槌了……
记下名字,永不录用?
太狠了……
纨绔们都慌了神,原本书院的政策是对他们这些庶子、次子们有利的,这一届不能入学,那么还有下一届,只要政策不变,终究是有机会的。可现在将房俊给惹恼了,这棒槌不管不顾将他们一竿子全部撂翻,若是失去了进入书院之可能,岂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怎生是好!
都变了颜色,相互叽叽喳喳低声交谈,也不敢再抻着脖子跟房俊叫嚣,议论了一阵,看了看那十几个堵住山门的房俊部曲,瞧着那剽悍的体型、冷冽的煞气,自忖绝对讨不到好处,虽然他们这边百十人,但是想要冲破这些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唐悍卒,却是痴心妄想。
跑又跑不掉,难道当真站在这里等着被人家记录下名字?
纨绔们心中怨气顿生,若非高真行,何至于落入此等境地?
“高四郎,你说说,眼下怎么办?”
“吾等皆是受你蛊惑而来,你得想办法!”
“万万不能被记录名字,这若是断了进入书院之路,吾跟你誓不两立!”
……
纨绔们就是这样,嘴里吹嘘着兄弟义气,但是事到临头,自私自利的秉性顿时爆发,再者说了,百十人聚在一处,有些人彼此之间根本都不认识,跟谁谈兄弟感情,跟谁谈两肋插刀?
不偷着插你一刀就算厚道了……
高真行瞪着一干“反水”的纨绔,肺子都快气炸了。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忍着气,回头盯着房俊说道:“汝依仗陛下宠信,行事肆无忌惮,吾等不能比,所以今日才会被你这番折辱。不过汝若非战马之利,吾又何惧之?”
言下之意,你若不是有皇帝撑腰,今番又依仗战马之优势,我们这些人也未必就怕了你。
即便你折辱吾等,吾等亦是不服!
纨绔们最大的毛病就是要面子,此番被房俊如此折辱,哪个甘心?必须将房俊说得一无是处,激起纨绔们的好胜心,才能将他们重新统一在自己身后,否则若是自己孤军奋战,分分钟就能被房俊给锤死。
再者,他亦想与房俊好生较量一番,毕竟之前被房俊打断腿被他视为平生之耻,认为房俊不过是趁人不备猝然下手,很是不服气。
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未必就怕了你……